111章你一个人去?我一个人……
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族,总是难免在吃过亏的地方再一次绊倒。就好比关家,骨子里忠君和事君已经成了本能。
唯一的区别可能只在于当年老爷子能为了陛下把全家都豁出去,如今关如璋和关如琅两兄弟虽然一个在工部主事,一个在詹事府侍奉储君,看似没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但落在裴元眼中其实压根没区别。
关家没有坏人,但除了一直在任上没回京的关平业,和被迫从正道‘走偏了’入了锦衣卫的关宁业,都已经习惯了被养在罐子里,哪怕心中有大才,整天琢磨的也只是如何侍奉君主,怎么扶持东宫顺利继位登基。
这样的人好不好,裴元说不上来。他明白朝廷不能没有他们维持,但在翰林院的时间越长,裴元就越发肯定自己并不想做这样的肱股之臣。
所以没有再等关如琅跟自己掰扯东宫的事,裴元便找了个借口躲出来,有些事旁人说再多也没有用,关宁业这封信也不过白费工夫,自己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从关如琅的书房出来,裴元又往关令仪的院子里绕了一趟。自从那年裴元亲自把关令仪送上回京城的船,母子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少之又少。
一来当初裴元把母亲送上船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希望关令仪后半生都能彻底摆脱了裴家,就舒舒服服地做关家的女儿。二来自己有了妻儿,有什么事总是谢九九和关令仪先商量,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倒是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说你这次怎么这么大方,继业一下帖子,九九就带着两个孩子来了。感情咱们裴大人早打定了主意,就想着跟过来是不是?”
去年冬天庞氏大病了一场,虽撑过来了,但几个上门来诊脉的太医都说,老太太的寿数怕是要到头了。
这次出城踏春避尘,一是为了让关继业换换心情,二是为了不直面朝廷上的纷争,便是要插手,也需得像现在这样托人从中带话。这一来一回不光是浪费了时间,也给了各自一点儿考虑琢磨的时间。
还是那句话,事缓则圆。今日关如琅若在家,这会儿他和严学士肯定已经坐在东宫太子跟前,一同商量怎么才能让陛下把其他皇子都带出京城。而眼下,关如琅还在犹豫该怎么回严学士的口信。
从龙之功,多的是人想要。关家底子厚,想忠君之事又想保存自身还想在往后几十年,继续保住全家满门的荣华富贵,这会儿自然犹豫两难。
但朝廷中还多的是光着脚没穿鞋的,关如琅这会儿慢一步,说不定就有人见缝插针往里插一脚。有人插上这一觉,关家就能少往下陷一点,眼下这种时局谈不上
关如琅在詹事府很重要,但再重要也不能让太子手里无人可用。谁也说不好耽误这来回传递消息的两天,京城的局势又会如何。
这是关如琅和关如璋兄弟两个故意给自己设下的障碍,多了这么一道沟,或许能让人的脑子更清醒一些。
因此,在老太太把关如琅叫去颐寿堂骂过一顿之后,隔天跟着出城的人里就多了个老太太。
理由是现成的,庞氏的身体比杨家老太太还要差,京城春日多沙尘,老太太去别院避沙踏青,两个当儿子的跟过去侍奉,比之前找的那些借口更加理直气壮。
“娘,外头那些人不明白拿这个事说着玩儿也就罢了,怎么您也跟着瞎起哄。儿子这几年在翰林院待得憋屈,这事除了九九便数您最清楚。”
“清楚,怎么不清楚。我的儿子心怀大志,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除了出人头地,还想替老百姓做些实事,对不对。”
这样的话裴元从未说过,但谢九九和关令仪都知道。裴元这人知世故也能世故,但他打心眼里并不愿意把这一辈子都陷在这潭泥泞沼泽里,耗光了心气儿。
“以前说什么都想进翰林院,是因为没见过,就想看看当天子近臣到底是什么滋味。真的见过了又觉得真没意思,那些阁老大人们脚底下踩的是云。”
而裴元是一步一步从泥潭中爬起来的人,即便他早已经逼迫自己把满身的泥腥都洗干净了,但不是一路人这辈子便不是一路人。
“娘,儿子过些日子……”裴元难得在关令仪跟前低头,“过些日子说不定要出京,去哪里也不一定。娘,到时候您跟我和九九一起走吧。”
“傻话,老太太还在这里,娘怎么能走。”自己儿子的心思关令仪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或者说儿子和儿媳从刚到京城的快活和自在,到如今的身不由己和心不在焉,关令仪都深深看在眼里。
“老太太的身子骨,怕是就在今年了。便是老太太走了,我这个当女儿的也该留下来替她老人家守孝三年。等孝期满了,才好说以后的事。”
关令仪一向把儿子摆在最要紧的位置上,哪怕这几年一直陪在庞氏身边也从未变过。颐寿堂住着舒坦,却绝没有自己带着三五个仆人住在外面舒坦,都不说跟着儿子一起住状元府,便是独自住在城西那个宅子里,小日子也悠然得很。
但关令仪不能这么做,她得留下来。不管是之前裴元和谢九九来京城,还是日后裴元带着谢九九和阿满阿福去任上,有她在关家,儿子的路才更加有底气。
“以后以后,总说以后,以前在岳州的时候就跟我说以后会好,后来您来京城我留在容县,也说等以后我来京城就好了。如今我来了京城又想要走了,怎么还说以后。”
裴元很少显露这般稚气又任性的一面,尤其是在关令仪面前。看着儿子这幅模样,关令仪想笑却又红了眼眶,因为她心里清楚,能让儿子露出这份情态只有一个原因:他打定主意要想法子离开京城了。
“行了,别跟我这儿白耗着了,真想要走的体面这段时间就不能大意,要是离京去的地方太差,那不管你心里头怎么想,我也是不许的。”
“那您放一万个心,地方太差了九九头一个不答应。”谢九九能吃苦,但是不能让她老吃苦,过日子嘛总得有个盼头才行,“再说还有两个孩子,您放心,这是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行,有数就赶紧的走吧。”关令仪没再多问,翰林院请假顶多一天,今儿来了明早天不亮就得回京,不能耽误了明天的差事。
门房上的小子老早就往谢九九跟前来回禀,说是裴元来了。可他先去了关如琅那儿后又去了关令仪那儿,等见到谢九九的时候,谢九九都已经扔下后院戏楼那边好些个太太奶奶,回来好一阵了。
“怎么这么快就跟来了,外任的事有说法了?”
“没有,哪有那么快。在吏部挂了号等着补缺的人多了去了,哪那么容易。”
翰林院清贵又是天子近臣,可穷也是真的穷得很彻底,即便把一年到头的各种补贴孝敬都加上,在京城里要全靠这点俸禄养一家子人,真是不容易。
所以翰林院里除了家本就是京城的,和一小部分像裴元沈霁这样身后有靠的,大部分编修、检讨和庶吉士都是在京城租房子住。
翰林院在这方面有补贴,就在翰林院后面有专门两条胡同,住的都是这些翰林院七八品和还没有品级的庶吉士。
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是独自在京城围观,爹娘妻儿则都被留在老家。身边或是跟着一两个仆从,好一点的还能有个通房或者姨娘,近身伺候饮食起居。
这样的日子一年两年很容易就过了,但时间长了总不是个办法。人人都说翰林院是专门出‘储相’的地方,但阁老和大学士出得再多,那也是少数中的少数。
至少裴元见过更多的人,都是一年又一年在翰林院磨光了锐气锋芒,成了年轻人口中的老翰林,谈不上有什么前途也不可能在主动出京外放。每日都把自己埋在翰林院那些故纸堆中,不知是否有一天就会和那些典籍书册彻底交融。
所以还有一批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就过了一辈子的翰林官,都会在三年散馆前夕,□□寻求机会。
出了京城是难回来,但在任上不光能干活,荷包多少也能更富裕些。如此一来,那些地方稍微富裕一点的缺,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自己想去?做梦去吧。
“这事得慢慢来急不得,陛下这次出巡还说不好到底想要干什么。”
裴元拉着谢九九坐在自己腿上,两人的影子被窗外的阳光映衬着几乎交融在一起,守在外面廊下的丫鬟透过窗棂一看这架势,马上就起身往外走,还顺道带走了在院子里扫地的婆子。
“我是想这次南巡不能躲太远,最好能跟着圣驾一起出去。圣上在前面办事,我们这种不起眼的跟在后面捡漏,说不定就能捞
着个好去处。”
南巡是要花钱的,而且是要花大钱。陛下出巡稍微露出一丝意思,对于底下的官员来说就是山摇地动。裴元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等陛下收拾出一批人来腾出一批位置了,自己再去补这个坑。
“那你一个人去?我和孩子是不是不能跟着?”
“怕是不能,翰林院有哪些人能伴驾还不好说,到时候沿途吃不好睡不好的,哪里还能带家眷。”
“行吧,那今儿让阿满和阿福住在母亲院子里,别耽误事了。”
第112章 第112章随时准备跑路
坐在裴大人腿上没多会儿,本来就不怎么正经的两人便彻底正经不起来了。
京城的春天干得人心烦,谢九九很多时候都会怀念老家的梅雨季。
有一次甚至从柜子里拿出衣裳来的时候,认真回头跟裴元说了一句:我想家里一到春天就晒不干衣裳霉霉的味道了。当时裴元还笑她,说她不是在家抱怨衣裙晒不干生气的时候了。
此刻两人汗津津的交叠在一处,感受着窗外黄橙橙的夕阳和随着风一起吹进屋子里来干涩和青草味道,裴元才忍不住把脑袋抵在妻子耳后。
“真不喜欢这股子土腥味儿。”
“别着急,不喜欢就离开。耐心些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到时候我还能把云客来开过去,不怕什么的。”
今天裴元确实不该来,这个时候哪能一家子全往城外躲。只不过他的心也早就乱了,要是不让他来看一看谢九九,他这颗心就安稳不下来。
“工部礼部和锦衣卫都忙起来了,几十年没回南直隶,现在说要南巡什么东西都得现准备。”
户部尚书已经躲了两天找不着人,眼下人人见了他就是哭穷要银子,要出远门人吃马嚼什么不得花钱,银子从哪儿来?
刚开春,各地都是要用钱的时候,播种赈灾、边关粮饷都是这个时候发下去,现在平白无故要南巡,这一笔银子还说不好要从哪里挤出来。
有花钱的地方就有人能赚钱,裴元看着哪些或为银子或为权势躁动起来的朝堂,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漩涡已经在不声不响中卷动起来。自己是肉体凡胎,只想躲得远远的求一份平安。
“那真可惜了,去年我和老潘商量想要再弄个货栈,之后一忙这事也没个下文了。你说当时要是真弄起来了,这会儿我也能跟着赚上一笔啊。”
事后,裴元总喜欢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谢九九平坦但柔软地腹上,长发散乱也不管不顾,脸颊紧紧贴着妻子的肚腹,感受她一呼一吸之间的起伏。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安心。
这会儿谢九九一边感慨自己少赚了银子,一边抬手在裴元脑袋和后脖颈子上呼噜毛,把因为心神不宁而几乎炸毛的裴状元郎一点点安抚下来。
定了神的裴修撰晚饭都没吃,就这么趴在谢九九身上,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消散干净,直到夜里的春雨落下来,他才像是回了神一样从床上爬起来,穿衣裳鞋袜准备连夜回京。
而早就被裴元压得腿都麻了的谢九九,则懒洋洋地靠在床边自己给自己捶腿,“怎么,裴相公这是连夜都来不及在我这儿过了?”
“等我的去处有个着落了,到时候我便夜夜守着大娘子,哪儿也不去。”裴元转身在谢九九眼尾轻啄了一口,眉宇间原本压抑着的郁结已然散了大半。
谢九九没有追问他是怎么想通的,夫妻这么些年有些话问出来就傻了。再说他今晚想通了,说不定明晚就想不通了,有些事本就是不通的,想与不想不过是个人的执念。
要按谢九九的性子,这事本来就不该想。
本来这么多状元也没有说每一个都能一辈子留在京城留在翰林院,待上几年升一品,时候到了去六部里转一圈,岁数到了就入内阁当阁老。
真要是都能这么顺风顺水的过一辈子,那当年关令仪就不该流落在岳州,更加不该有裴元这么个人,翰林院如今也不会有那么多穷得不得不两袖清风只剩个清贵的老翰林。
所以现在裴元犹豫到底是留在京城还是外任,压根就没有意义。裴大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地打起精神来,拿出当年考试的劲头再去给自己谋个好位置回来。
裴元来得快走得也快,这一次喂饱了裴大人,谢九九没有着急回京,而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别院又住了七八天,直到南巡随驾的名册流传出消息了,她才带着阿满阿福回府。
那天关于南巡的事裴元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回府之后的谢九九看着他从关如琅的书房里拿回来许多关于水系漕运的典籍和图册,就大概猜到这次南巡祭祖是顺带的,陛下怕是要从漕运河道做切口,来收拾人了。
自古以来盐铁和漕运织造,就是朝廷垄断油水最丰富的行当,而其中漕运站河道又占了两样。
一来本身水就深,不管是漕运还是沿途的河堤河道,只要一动就是淌水似的银子往里头填。
二来盐铁织造、瓷器茶马的运输和交易,又都要依托漕运水路,这私底下到底多少走的官路,又有多少走了私路子,恐怕便是当地的官吏们也不可能完全说清。
谢九九是收拾书房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看完就完了,过后连问都没问过裴元半句。这种要命的银子不是自己能赚得到的,自家便是再经营三代人,说不定才有本钱和底气去碰这些东西。
不过既然是要动漕运,那到时候能腾出来的官职肯定就少不了。裴元毕竟是状元,到时候说不定还真能捞着个满意的缺儿来。
心里有了这个底,当圣驾出京往南直隶去时,两人分开得也不算过于艰难。
裴元作为随驾的翰林官,大部分时候还得在御前轮值,他没精力也来不及不舍,因为他也被陛下亲手操纵的漩涡卷了进去,差别只在于他这次要充当绞杀入了漩涡陷阱那些人的刀,而不能做了别人的鱼肉。
谢九九要做的,则更加得心应手一些。她得趁着裴元离京的这段日子,把府里和铺子安排妥当,毕竟云客来和状元楼完完全全都是她一个人的,即便是她离开京城,这两个铺子却不能倒了。
“春儿,当年在容县的时候,我当时问你要不要找个好人家成亲生子,安安生生在容县过日子,当时你摇摇头说不愿意,我就把你带来了京城。”
谢九九最先找上的春儿,即便她现在住在府里的时候越来越少,守在状元楼的时间越来越多,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谢九九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只能是她。
“小姐,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春儿还以为谢九九找她回来是商量接下来几个月两间铺子里的生意怎么办,毕竟陛下这一走几乎把大半个京城都带着走了。
不光是有资格跟着圣驾一起南巡的官员宗室勋贵,还有很多做生意的人也跟着坠在出城队伍的最后面,毕竟这么多人一起上路,路上吃的用的肯定紧张短缺。
沿途的县城很难说能保证供应随驾这么多人的吃喝需求,从京城跟出去的这些生意人,只要狠心吃得下这份苦,是肯定能赚上一大笔的。
只是这么一来,留在
京城的人就更好了。这两天还有一大批读书人也跟着出了京城,人家就一路跟着去南直隶,就盼着途中万一有个什么机遇,能在陛下跟前露上一次脸,说不定就能一飞冲天。
这样的想法说出来怕招人笑话,但这么做的人却不少,“这几天状元楼的生意比老潘那边还要差,大晚上的就三桌客人,还一个个长吁短叹自己时运不济,没有跟着圣驾出京的盘缠,要不然也要跟着去。”
三个大男人,两碟小菜一壶酒喝得涕泗横流的,到最后含含糊糊甚至还说起裴元这个前状元的不好来。
说来说去都觉得裴元这三年入了翰林院就泯灭为众人,没有流传甚广的诗词,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庸才,只不过是命比旁人要更好得多罢了。
这样的话听了也就听了,春儿自然不会回来学。只不过她一门心思都扑在生意上,现在谢九九居然又老调重弹跟自己说成亲的事,这让春儿有些无所适从,“小姐,我都是二十多的老姑娘了,我还以为这辈子你不会再跟我提这个事了呢。”
“我知道,你这心里啊现在就装得下银子,银子比男人更贴心更亲人是不是?”
谢九九当然知道春儿的打算,当年跟着自己来了京城之后,自己所有不方便或是腾不开手的时候,都是她替自己在外面办事。三年时间,不光是自己和裴元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春儿也靠着自己和云客来与状元楼一同长大,宛如一颗苍天大树。
“你别嫌我啰嗦,我比你大几岁我自然就该看着你。女户我早就给你立了,按理说成亲成家的事你自己就能做主,我不该再插手。”
“可谁让你从小跟了我,你就是烦了厌了我也还是要再问一句。”来京城三年,谢九九每年都要找机会问一问春儿,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春儿刚开始是真的不愿意,因为来了京城之后跟着住在关家的那段时间,私底下不止一个人想要给春儿牵红绳,而对方大多都是关家的家生子。其中有两个是关家铺面上的管事,还有一个是城外庄头家的儿子。
说不上不好,给关家做管事一年到头赚的银子比京城寻常人家要多得多,再加上有主家当靠山,在寻常老百姓眼里,便是奴仆也不是轻易能够得着的。
但春儿不愿意,她愿意跟着谢九九一起来京城,一起为了一个愿景操心辛苦,却不愿意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一份安稳把自己给嫁了。真要求一口安生饭,那来京城还不如留在容县呢。
后来这两年,倒是没人再来跟春儿说这些,因为春儿是过了二十还没嫁人,还天天在外头抛头露面谈生意做买卖的老姑娘了。唯一还在惦记这事的,也就剩了谢九九。
“小姐您就放心,找人成家这事我是真没这个打算。要是这辈子真遇上那么个人,到时候不用您催,我就是霸王硬上弓也要想法子把人弄到手,您就赶紧跟我明说,今天把我叫过来到底因为什么吧。”
谢九九没好气地冲春儿翻了个白眼,到底不再跟她掰扯这事。她拉过春儿的手,把裴元想要外任为官的事仔仔细细都给她说了。
“这一走,我和孩子是肯定要跟着走的。老潘和有粮肯定不会走,云客来有他们的股,他们守着云客来再过两年就能把家里人都接来京城了。”
“大头媳妇生了孩子,他也肯定走不了。只有你这边,云客来和状元楼都有你的心血,你的股只在状元楼,他们几个跟状元楼没什么关系,所以我这一走,京城的事情就成了个问题。”
要是春儿留下,状元楼肯定是以春儿为主,云客来那边潘掌柜他们有股,春儿能代替谢九九看着,还有个没在京城的谢九九,有什么大事都能互相牵制。
真要这么着,春儿就更加没人能管得住了。别管这事对不对,但这样一个钱耙子似的姑娘,往后再想成家可就更难了。
第113章 第113章各怀心思
外任?春儿听到这话着实愣了一下。以前不晓得这些,现在见得多了就清楚,进士考中了进士有多难,想要留在京城又有多难。
“姑爷是不是,在朝廷里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还是关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咱们要躲?”
在外面见的人多了,听的事情多了,春儿也多少明白了些官场倾轧有多残酷。人人都说如今天下太平,可每年被拉去砍头的、流放的官员都不罕见。
“暂时没有,可要是一直留在京城就说不定了。”谢九九不想瞒着春儿,但有些事没法说也说不清楚,便只能这般一句话带过。
“我只问你,你想留在京城还是跟我们走。要是留下,府里和铺子里的事情你就都得给我担起来,要是跟我走,趁着南巡这几个月我得再找个管事的回来,到时候我们走了京城这边至少要留两拨人,我才放心。”
“小姐,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春儿抬头认真看向谢九九,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要,只一门心思要跟着谢九九走的小姑娘了。
这两年她住在外面,身边也有一个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小丫头帮忙端茶递水,状元楼的账房是她从别的饭庄高价挖过来的。
平时除了她守在店里,店里还有一个掌柜和一个说书先生,说书先生是个半瞎儿,他说书他闺女唱词儿。每天下午和晚上状元楼里都有一场书能听,这是他俩赖以生存的饭辙儿。
这父女两个以前本来是在烟花柳地里说书的,那地方听的书浑,给的银子也多。
但瞎老爹的女儿总要长大,年纪小的时候谁也不在意那人没板凳高的小东西,慢慢的孩子长大到了抽条的时候,就连冬天里的大棉袄都藏不住少女玲珑的腰肢时,瞎老爹就再不肯去那脏地界说书了。
京城的说书先生多,有本事的大多都在一个地方占着,轻易不会挪地方。瞎老爹不是没本事,只不过当年他家里有个得了痨病的妻子,如此一来正经地方就都不乐意留他了。
不能再带着女儿往那地界去说书,家里那病浑家也一病不起走了,凄凄惨惨熬过一个年,开春之后才左右打听在状元楼找到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状元楼本来有说书先生,但瞎老爹是真有本事,春儿没听过客人们嘴里老爹那些厉害极了惟妙惟肖的荤书,可光是隋唐演义春儿就来来回回听他说了一年多,到现在都还没听腻。
靠着这手本事,父女两个才算在状元楼安稳下来。现在书听到一半没听完,自己能离开吗?
一句话的功夫,春儿把状元楼上上下下,乃至后厨洗碗的大姨都想了一遍。这些人已经都在那里了,活生生的。昨晚状元楼打烊得早,大家伙儿还一起弄了个羊腿煮锅子吃。
早上要来府里,闻到发丝间还有昨夜锅子留下的味道,早上便让人赶紧烧了一锅热水洗头。丫鬟小芽儿给自己洗头的时候还小声地说,春姐姐只有进府的时候才这么讲究。
当然要讲究一些,在春儿心里谢九九跟旁人毕竟不一样。可再不一样,春儿也不能漠视除了谢九九之外,自己的人生里已经又多了很多自己无法轻易抛下的人和东西。
“……我。”
这本无可厚非,但这么多年一路相伴的情谊还是让春儿有些难堪地侧过头,不敢看谢九九的眼睛。
“本来就要好好考虑,要不是让你好好考虑,我能这么早就把这事跟你说了?”
谢九九装作看不明白春儿的纠结和犹豫,她笑着捏了捏春儿的手,她越是犹豫谢九九就越是高兴。
见多了关府和京城各家的形式做派,她自是更加清楚当过奴婢的人,这辈子即便赎回了身契,很多人总也免不了打根子上觉得自己是主子的人,过日子得依附着主人家。
人活着都
是自扫门前雪,对于那些人谢九九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想太多。但对春儿,她还是有本能的偏爱。
她希望她有自己的人生,即便没有成亲即便没有孩子,她也有她看重的人和东西,而不是一辈子光围着自己打转。
“可是……”
“没有可是,春儿你好好的想,认真的想。想好了告诉我,我俩总能把事情安排好。可有一点,不许骗我,更不许骗了自己。”
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京就不好说了,春儿要是哄了自己,不管是选择留下还是跟自己走,到时候就都没有回头路了。
春儿嘴严,之后几天谢九九不管是出城去田庄查账安排,还是带着银屏金钏几个丫鬟在府里慢慢着手开始收拾东西,都没人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直到裴元第一封家信寄回来那天,前后脚跟着来府里的谢有粮,谢九九看着站在书房里有些焦虑又有些局促的谢有粮,抬手摆了两下示意他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平时说你们没事往府里来,一个个都说没功夫,你忙,老潘也忙,大头更是天不塌下来就不出他那个厨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表姐这话说得冤枉人了,我哪个月不来府里对账,我不认。”
“行了行了,你认不认的都一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庆娘那边最近怎么样啊,家里缺什么你别不开口,有些事别老是我不问你就不说。”
谢有粮的爹娘还在鹿鸣村,但是他爹给他在老家相中的媳妇儿,去年已经随着商队从老家来了京城。
谢有粮不是多木讷的人,这两年手里也存下了些小钱。只是这点银子还不够他拿出一笔银子在京城娶个媳妇,他一个人又离家这么远,家里头爹娘不放心,便干脆把亲事给他定了下来。
对此,谢有粮谈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庆娘这个家里给说定的媳妇来了,他当天就带到府里来,谢九九留她住了几天,几天的功夫就把婚期给说定了。
成了亲,谢有粮便在离云客来不远的地方买了个小宅院。谈不上一进两进,进门就是一个院子,有正屋有东边的厢房,西边拿来做厨房的屋子搭得更简陋些,但对于谢有粮和庆娘来说,已经是这世上最能令人心满意足的家。
安稳下来,成亲没多久庆娘那边就怀上了。谢九九平日隔三差五总要差人送点吃的用的过去,毕竟两人身边都没个长辈大人,那自己这个表姐总得尽尽心才行。
“请了大夫去家里诊脉,说是再有两个月左右就能生了。接生婆已经找好了,定金我给了双份,到时候快到日子了她肯定先紧着我这边。”
“那就好,还有就是家里还是缺个干活儿的人。不说买个人回去,这一年半年的总得请个人在家里帮庆娘带人干活吧。”
“已经托人再请了,京城干活的人工钱比咱们老家要得高,出银子我不怕,这两年我手里多少存了点儿,养老婆孩子够了。”
但银子花了人得请个能干的才行,当账房的时间长了谢有粮在花银子这方面手紧得很。讲究的就是一个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坚决一个铜板都不能花。
有这么个人守着云客来的账房,谢九九放心得很。也正因为如此,其实今天他过来是为了什么,谢九九也猜着了个大概。
“东家,这些日子您从账面上一共支走了五百六十两银子,城外的田有三十亩已经卖了,不过那三十亩田的位置和肥力都不够好,卖了也不稀奇。”
“既然不稀奇,你又来问什么。”
“前天您还让老潘最近帮忙打听着,您手头有几个摆件想要出手。状元府开了三年,除了人情往来和送到我们几个那里的,府里的东西向来是只有进没有出的。”
“嘿,你小子拐着弯的骂我抠门是不是。”
“没有,您要是不想说这事那我不问了。”
“回来!”看着起身要走的子谢有粮,谢九九把人喊回来,“没有瞒着你的意思,这不是什么都没定下来,闹大了不好。”
“您真要走啊,去哪儿啊。回南边还是去北边?姐夫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留在京城的状元从翰林院出来,至少也能在六部做个给事中,这要是出去,怎么也得是个学政,再不然就该是个知府。”
京官比外任的官儿值钱,多少边疆大吏想要回京,回来了也得乖乖在六部找个副职的萝卜坑待上几年,才好继续往上走。想要一回来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所以裴元这个状元里的稀罕货,真放出京城去了官职绝对不会低。
学政全称提督学政,通常由按察厮副使兼任,主管一方治学,端的是清贵且无钱粮刑名之累,正五品的官职。知府作为一府的父母官,掌管一府财权钱粮科考,总之什么都管,也什么都得他来担着。
这两条路各有各的好,谢有粮现在这么问,其实就是在问裴元想走哪条路。
“怎么?你这拖家带口的还想跟着我一起走啊。”
“现在不走,庆娘生了孩子也可能奔波,孩子还小也不能跟着跋山涉水。再说云客来这么多事,我走了账目谁来管,眼下我肯定走不了。”
但现在不走不代表以后不能去,要是裴元去做学政,谢有粮就踏踏实实留在京城。要是裴元去做知府,谢有粮便是不去,等过几年谢九九把新的云客来开起来,到时候肯定还是得把自己弄过去的。
“行了行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现在给不了准话。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老潘他们也别说。”
“放心,今天出来都没告诉他们。”
谢有粮把该说的话说完就回云客来去了,留下谢九九坐在书房把裴元寄回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天色渐暗,她才点起灯坐到书桌后面给丈夫写回信。像他一样,把两人自分开后的这些天自己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琐碎又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他。
第114章 第114章忙,我可忙了!
裴元是跟着圣驾一直往前走,圣驾驻跸在何处,停下来之后留几天,即便是御前伺候的内侍总管们知道的都少,就更不用说像裴元这样的翰林官。
翰林官侍奉在御前一班两个,一天六个时辰随时随地都得候着,旁人看着他们这些读书人伴驾风光,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御前有多心惊胆战。
尤其出京之后,陛下已经陆陆续续召见了许多不在计划内的官员。这些官员平日大多连奏疏都很少往京城送,可一开口说话君臣之间那种亲近默契,就听得人心惊。
除了这些人,还有一批人到中年面白无须的人,都身着暗色袍子面色恭敬,乍一看甚至看不出他们是白身还是官吏。但待在御前的时间长了,就多少能猜到他们都是太监。
皇帝喜欢用太监,因为他们无根无后。便是贪酷也出不了大乱子,而在皇帝眼里的大乱很多时候只指代一件事:皇朝覆灭。至于其他都不过是无伤大雅,大不了苦一苦百姓,忍忍就过去了嘛。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裴元不过兜在心里打个滚,谁也不曾知晓。只是看着这些来回进出十二监的内侍们,心就止不住地往下沉。
“你们说,陛下这是想要干嘛?今天又见了三轮那些人,行宫外面多少本地官员等着召见,硬是一个都没见。”
说话的是周既白,他本就是南直隶人,周家在南直隶算得上大族,当年迁都有大部分人想尽办法钻营着想要跟着来京城,却也有一小部分人只想守在南直隶,周家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周家在南直隶为官的还有几个长辈,周既白这几年入了翰林院就再也没回过京城,这次有南巡的契机,裴元是不可能回容县的,但周既白却是实打实的能回家一趟。
“那谁知道呢,昨日我和远舟兄一同在御前轮值,还……”
“还不是一样,来来去去的人没断过。”
裴元抬眸往林怀瑾的方向看了一眼,硬生生把他到了嘴边的话给打断。屋子里就三个人,周既白说这话或许是真无心,但在御前做翰林官最要紧的甚至都不是学识渊博,而是嘴一定一定要紧。
有些话你能用眼睛去看,但决不能拿嘴去说。这个道理林怀瑾不是不懂,只不过这小子出身好,当年又一举得了探花郎,实在是有些太春风得意马蹄疾,有些忘形了。
“你少跟我这儿打哈哈,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什么端倪。今天把你们俩找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们通个气儿,好歹咱们是同一科考出来的,这种要紧的时候不相互帮衬着些,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可晚了。”
同门、同窗、同年,对于科举出身的官员来说都是牵扯不断地关系,尤其是翰林院里每隔三年就要进一批新人,也要走一批老人,这一来一去之间,留下来的人就势必会更加抱团儿,毕竟萝卜坑就这么多,谁上谁下残酷得很。
出发之前,整个京城都为了南巡这一件事忙碌起来,但哪怕都忙成那样了,也不妨碍给三年前馆选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举行老么大的散馆考试。
考试分为诗、赋、论、策,什么都要考,除了不用再进贡院,出题的难度和范围都比院试还要再难上一个台阶。
身为庶吉士的沈霁要参加考试,裴元自然要比旁人更加关注散馆的事。散馆考试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能留在翰林院,升任正七品编修或是从七品的检讨,继续干翰林院这一摊子的活儿。
中等大多往六部或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去,前者能历练有实权,后者算是入了言官之流,同样是各有各的好处,端看各人志向怎么选择罢了。
下等在京城留不住,只能外放为官。大多数都是派往中等州县任知县或是知州。到底是知县还是知州,那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不过不管是知县还是知州,这一去还能再回京的人便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就在一个又一个的任上兜兜转转,青丝变白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完了。
人来了,人又走了。沈霁的成绩这一次又卡在上等最末尾,本来是可以留在翰林院的,但他自己主动去找了严学士,裴元出京之前他已经去了工部上任。工部主事,正六品的官职,工部底下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得一把抓。
沈霁去了工部,同年的徐榜眼则走得比其他人更远。本朝重文轻武,武将想方设法转文职的不少,但像徐裂云这样考上了榜眼,又被一道圣旨调去锦衣卫做了指挥同知的人,还真就独一份。
裴元至今都记得圣旨下来以后,整个翰林院都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觉得这圣旨简直是在瞎胡闹,甚至还有人反问来宣旨的太监是不是弄错了,这圣旨到底是真是假。
翰林院有多清贵,锦衣卫的名声就有多臭。有些自视甚高的翰林官私底下说起锦衣卫,张口闭口皆是鹰犬、红袍鬼,神色语气中全是不屑和畏惧。
就这么一个臭名昭著又令人生畏的地方,让徐裂云过去做锦衣卫的二把手,真说不好陛下是喜欢徐裂云还是要把这人给毁了。
倒是徐裂云云淡风轻接了圣旨,第二天把他留在翰林院里的所有东西收拾干净,又隔了一天就往锦衣卫上任去了。
他去上任的当天,晚上关宁业就铁青着一张脸来府里找了裴元。什么都没说,只让裴元陪着他喝了个烂醉。
都是世家子,自己是被皇帝偷偷摸摸找上,几乎毁了前途名声入的锦衣卫,他徐裂云却能先考上榜眼,后又直接成了指挥同知,要知道关宁业这会儿也不过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徐裂云当然知道旁人在他背后议论什么,但这些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去了锦衣卫没多久徐裂云就出京了,去哪里没人知道,去干什么就更加没人知晓了。
不过这次出巡,裴元在御前轮值的时候长了,多少也看出些门道来。
陛下明面上在查运河连同漕运的治理,但私底下的重点都放在江南织造和盐务上,光是裴元这么个翰林官,都已经替陛下整理过不少打死都不能拿出来的奏疏和条陈了。
南直隶这边虽不如京城,六部的整套班子还在,江南之地又多富庶,盐铁织造只要碰一下都是淌水似的银子,更不要提这里面在税收钱粮上搞的鬼。这种事要么不查,一查就没人能躲得过去。
这种要命的事,陛下真要派人私下来找证据,还就没有比徐裂云更合适的人。这种活儿不光脏还得罪人,只有从徐家那样自开国屹立至今不倒的勋贵之家出来的徐裂云才有这个胆气和底气,接这份差事。
要是换做是自己?裴元忍不住想起去年有一次在宫中值夜,陛下把他找过去。本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文书或是圣旨要拟,没想到却只是闲话家常。
真正的闲话家常,问的话极琐碎,很多裴元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陛下问他,要是以后派他做巡察御史要出京,他愿意不愿意。
巡查御史不好当,裴元稍微愣了一瞬才起身回话说愿意。陛下问他是不是有顾虑,在顾虑什么?裴元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很老实地说他在想自己要是出京,家中妻儿该怎么安排。
之后?之后好像就没再多问什么了。后来隔了没多久,调徐裂云去锦衣卫的圣旨就下来了。本来裴元还没往这里想,现在想着自己在御前看见过的好几封徐裂云字迹的密信,再把前后事情连起来就什么都想通了。
这次南巡,明面上是为了祭祖和巡查运河与漕运,私底下是为了查江南官场,朝廷里的党争起码有一大半缘起江南,江南读书人多啊,陛下这次是打算捅了这些读书人的老窝。
毕竟如今党争之风这般嚣张,怎么打压都压不下去,他这个做陛下的是有责任的。眼看着岁数越来越大,什么万万岁不过是唬人玩儿的虚词,皇帝这是想趁着自己彻底老迈昏聩之前再做一件大事。
而徐裂云是他最后挑中撒出去做那把最锋利的刀,至于裴元这些天子身边的近臣,则是负责一点一点把线索找出来整理出来,等着陛下把江南官场收拾干净,然后再挨个儿把空出来的箩卜坑填进去。
“真想互相帮衬啊?”
“啊,不然呢。裴远舟你要说什么你就直说,别跟我这儿打哑谜。”
裴元半晌没说话,周既白刚开始还不耐烦,可裴元越沉默他反而越紧张,到最后别说催促,就连裴元要说什么话他都有点儿不敢听了。
“老老实实干活儿,少说少问多听,就算是咱们仨最好的帮衬了。”
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个话来,周既白气得直跳脚。但裴元已然是懒得再哄着这人听话,第一个起身往外走。
“唉,去哪儿啊,难得今天不用轮值,不喝两杯啊。”
“我跟你耽误什么功夫呢,我回去有事。”
“有什么事啊有事,都是御前轮值,怎么就你最忙……”
周既白觉得裴元是回去弄陛下交代给他的私活儿,毕竟这一路裴元最通晓民情,在陛下跟前出的风头也最多。
而裴元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是赶着回去看谢九九写给自己的信。
谢九九写来的信那么厚厚一沓,裴元下午只来得及粗粗看了一遍,现在回去不光要看信还得抓紧时间把回信写好寄出去,且忙着呢!
第115章 第115章连信都是二手的……
裴元在信里绝口不提御前的事和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厚
厚一沓信笺里写的都是沿途的风景,遇见的人或物。
越往南边走越清淡的口味和菜色,甚至有些地方做菜要放糖。不是谢九九用来提鲜那样放一点点,而是筷子点一点菜汁放在舌尖,都能尝出甜的那种甜。
南边的树也跟京城和容县都不一样,好似连风都渐渐温柔下来,吹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很容易就迷了人的心人的眼。
圣驾在扬州停的日子久一些,裴元趁机把几年前两人匆匆路过都没来得及好好看过的扬州城转了个遍。还在瘦西湖旁画了两张画,即便被同行的林怀瑾一再嫌弃匠气太重,他也还是连同家书一起寄回京城。
这些絮絮叨叨的琐碎,在离开裴元的手中之后,当天晚上就被摆在皇帝的案头。
“这小子,这辈子没大出息。”
“陛下,之前大关大人就说裴大人是个心软的,倒是不算说错了。”
在御前伺候的这些官员和锦衣卫,所有送出去的信件都会被提前检查一遍,包括这次随驾负责贴身护卫的关宁业。
谢九九的信是跟关家的一起送过来的,用的同一个信使,回信自然也得一起送出去。关宁业也懒得装那个样子,从裴元那里拿了信就连同自己的一起送到御前来,此刻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听皇帝和刘太监两人一唱一和地拿裴元打趣。
“这画你看过了?”
“回陛下的话,裴大人专门给臣看过了。”
“觉得画得如何?”
“裴大人学识渊博,臣不好品评。不过……”
关宁业抬头看了一眼被皇帝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的画,“不过臣听说林大人对此的评价是匠气太重,他俩同科又是同僚,想来这个话还算中肯。”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嘴不好。嫌远舟的画不好就直说,还非要把别人拉进来。”
画确实不怎么好,但越是这般当皇帝的还就越是满意裴元。这些日子伴驾的官员一个个心思都活泛,或多或少都免不了打听和帮人打听御前的情况。
还有几个老家就在南直隶的官员,或许是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些日子颇有些上蹿下跳往来联络,好像只要他们把人牵扯得够多够广,陛下就不敢动他们了。
只有裴元分寸拿捏得最好,分派给他的活儿该干的干,不该他问的事绝对不多说一句。在御前当值的时候只要他不主动,不管进来面圣的人是谁,都很难注意到他。
但皇帝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次自己谋划的事已经被他猜中十之八九了。他的只做不说就是在给自己无声地表忠心,这人知情识趣儿得很,识趣儿得哪怕自己不满他什么时候都要把妻儿摆在最要紧的位置上,也还是舍不得不用他。
“裴大人是状元郎,臣连会试都没考过,不拉上林大人撑腰助威,又哪里敢随意点评。”
关宁业这话一说出口,皇帝顺手就把手边一个小柑橘给扔了出去,正好扔在关宁业胸口上,关镇抚使也没让柑橘落地,只当是陛下赏给他的。
“心里不服气就直说,少在朕跟前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朕听不明白?”
“臣不敢,臣只是想不明白为何那事一定要交给徐大人去办,他入锦衣卫的时间这么短……”
关宁业升任被镇抚司镇抚使之后,本就掌管诏狱和情报密奏,这次的事不管是私底下查证据还是日后审理抄家都绕不过被镇抚司去,就连徐裂云带出京城的那些人,里面一大半都是关宁业的心腹。
“不敢,那就还是不服气了。”
关宁业性情桀骜,当年为了替关家表白忠心入了锦衣卫,或许是为了争一口气,又或许跟这些武夫在一起并不让人反感,总之关宁业这些年干得可谓是风生水起,已然是找不出一丝最初的不情愿了。
“不敢欺瞒陛下,外人提起北镇抚司的人免不了张口鹰犬闭口番子,但臣手底下的锦衣卫个个办事忠心尽力。之前把他们一个个挑选出来时,臣就已经同他们说过,这次查江南官场的事,有臣顶在前面。”
现在可好,天降一个徐裂云就这么带着自己的人一走没了影儿,人撒出去了这差事干得好不好自己都不知道,换谁谁不憋屈。
“行了,知道你识大体知体统,你手底下的锦衣卫也都随了你的根儿,等日后这事了了,朕肯定不会只记得徐裂云忘了他们。”
“是不是想听这个话,是的话朕现在就说给你听。”
关宁业的抱怨在皇帝眼里字字句句都是撒娇,不满到手的差事就这么让了人。这样的举动其实并不合适,尤其作为锦衣卫镇抚使,这样的话他就不该说。但陛下愿意听这就不算错,不光愿意听还几近恩宠一般把事后的许诺提前给了关宁业。
“你跟徐裂云不一样,关家跟徐家也不一样。把你撒出去,差事办完不光你和关家要脱层皮,就连裴远舟说不定也要受牵连。徐裂云和裴远舟不一样,他们一个身后没牵挂,一个有天大的靠山,他们两人谁去都比你合适。”
裴元是入赘的,两个孩子都跟谢九九的姓。在皇帝眼里这本不能算顾忌,就算真的有人打上谢九九和两个孩子的注意,那也是命数没办法的事。
谁知这又成了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人家宁愿不要大前程也得要妻子孩子,这差事可不就只剩下徐裂云能办了。
“陛下一片苦心,臣铭记于心。”
“去吧去吧,少跟朕这儿耍嘴皮子。再有些天就要到南直隶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别走漏了风声也别跑漏了鱼儿。”
“臣遵旨。”
关宁业当然知道这个差事徐裂云去比自己去要强,但今天这样的戏码却也不能少了。陛下的一片心不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得让陛下知道自己心里念着圣恩,这君臣之间的情分才瓷实了。
从行宫出来,关宁业掂了掂手中的信,随手递给身边的缇骑:“尽快送回京城去,到了京城不该说的不要说,记住了?”
“属下明白。”
谢九九是不知道裴元给自己的信是经过二道手的,拿到回信的时候她没打开,而是先捏在手中掂量,确定比自己寄过去的还要厚实,才算勉强满意。
不过还没等谢九九找个安静的屋子看信,金钏就步履匆匆的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着男装但又没束发的姑娘。
“姐!”
“芝娘?!”
看着被金钏带进来的妹妹,谢九九先是惊了一下,随即才几乎狂喜着把妹妹抱进怀里,紧紧箍着似乎恨不得把芝娘揉进自己身体中去。
“你怎么来了,上上个月不是还写信给我了?来也不说一声,一路上累不累辛苦不辛苦,走的水路还是陆路,跟谁一起来的?娘和老二怎么让你一个人来了?是不是娘和文济也来了?”
做了三年状元夫人,又当着云客来和状元楼的东家,谢九九已经很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便是笑也学会了怎么笑不露齿,架子摆起来唬人得很。
“要是跟姐姐说了,你就不让我来了。”
三岁看老,从小就习惯板着脸总一副正经模样的芝娘,紧挨着
谢九九坐下脸上的笑意也褪了大半,只有眼尾弯弯亮晶晶的,能看出来小姑娘现在高兴得很。
“少编排我,我不让你来自然有我让你来的道理。娘和老二呢,来了没有。”
“没有,来了难道还能让我一个人过来找你,他们不来?”
芝娘抬手箍住自家姐姐的手臂,还像小时候那样靠在她肩膀上,“这次就我一个人来的京城,姐你不能骂我。”
高兴是高兴,但高兴过了理智回笼,一听谢芝娘这个话谢九九激灵一下背脊都挺直了。“谢芝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刚刚我问你娘和你二哥你就没说,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老实交代。”
谢九九是长姐,即便好几年不在家但威信还在,她神情一变谢芝娘立马就老实了,本来箍住姐姐的手也偷偷放下来,就连脚尖都悄悄往门口的方向挪了挪。
“娘是真的没时间来,嫂子进门之后三年生了俩孩子,她如今天天在家跟陈妈妈几个围着孩子转,就这还忙不过来,我出发前家里又请了一个嫂子回来帮忙。”
“二哥也是一样,现在的云客来跟你在家的时候又不一样了。自从姐夫中了状元之后,咱们家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了。前年二哥把咱们左边的铺子给盘下来,又往上加了两层楼,好多人都说咱们家的饭庄现在比临泽楼还要气派。他……”
“说点儿我不知道的,娘和老二在家干什么我不知道啊?”
妹妹说话的时候谢九九一直上下打量着她,看着她故作镇定又忍不住心虚的样子,谢九九没再听她啰嗦,而是直接打断了谢芝娘的话,“我问你答,不许再跟我绕圈子。”
“你这次来京城娘和老二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
谢芝娘狠狠点头,生怕谢九九不相信又连忙解释,“家里真的知道,要不知道家里的信比我来得快。”
“这一路怎么来的,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京城了?”
“跟着小舅妈娘家的镖队一起来的,他们护送商队来京城,就把我给捎带上了。”
四年了,谢芝娘也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许是都像谢德昌,谢芝娘长得比谢九九还要稍微高那么一点儿,身段玲珑有致模样又漂亮的姑娘,这会儿低着头坐在姐姐身边,神态却还是个孩子。
“我来是因为不想嫁人,这两年家里给我说的人家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个,我一个也不愿意。现在县城里我都出名了,都说谢家的三姑娘眼高于顶,是想要当凤凰。”
谢芝娘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但时间长了就觉得待在家里憋屈。几个月前跟黄娟吵了一架母女俩就一直不对付,这才哄着谢文济点头,让她来京城找姐姐来了。
第116章 第116章等待收网
谢芝娘一说嫁人的事,谢九九头都大了。
当年裴元考中举人之后,家里想要给芝娘说亲的人就差点没把门槛踏破。
那时候谢九九刚分家出去,谢文济又马上就要娶媳妇儿,黄娟从本能上就舍不得再给芝娘说亲,就以她年纪还小把那一波人都给推了。
那一年谢芝娘十二,比起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她经历过的事情更多,但是又没有真正让她吃过苦头,所以本质上来说还是个有些世故但更多天真的小丫头片子。
小姑娘在姐姐要离开家乡去京城的那天,死死攥着谢九九的衣袖,眼眶通红哽咽着问她,自己要是在家里待得不高兴,能不能去京城投奔她。
谢九九当时的回答是当然可以,等她在京城安顿下来,芝娘想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当时姐妹两个都有未曾说出口,但又互相心知肚明的话。谢芝娘不是还生气黄娟这个当娘的把大姐分家出去,她甚至当时就已经隐约明白分家对姐姐来说是好事。
她害怕的是家里即将多一个嫂子,就像当初她一样忐忑家里要多裴元这么个姐夫是一样的。
不过张桂兰这个嫂子是会做人的,过门之后跟谢芝娘这个小姑子相处得着实不错,芝娘也就再没有提过要来京城的事。
“娘从前年开始就着急了,隔三差五就要问我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我说我不知道,她就非说我是心气太高,早晚要耽误了自己。”
谢家不是那等规矩森严的人家,张桂兰过门之后也没改了出门骑马,得空就要出城打猎的习惯。时间长了,谢芝娘也会跟着嫂子一起出门,渐渐地骑马狩猎就也都学会了。
骑术不怎么好,但骑在马上只要不惊了马就肯定不能从马背上掉下来,搭弓拉箭也得靠运气,运气好了能打野鸡兔子,运气不好出门一趟空着手回来,连箭筒都空了。
刚开始家里并不约束她,一来有谢九九这么个离经叛道不走寻常路的姐姐顶在前面,谢芝娘再怎么在黄娟眼里也不过是孩子还小爱玩儿罢了。
二来张家是本地驻守的百户,娶了张桂兰这么个儿媳妇,谢家也没打算走什么耕读传家的路子,芝娘愿意学那就学,小姑娘就这么几年松快日子,等出嫁之后为人妻为人母,到时候想玩都不成了。
可这样的日子总归有到头的一天,随着裴元成了状元又入了翰林院,还有行商带回来说陛下给状元郎御赐的宅邸的消息,谢家的门槛就彻底被踏破了。
“姐,不是我想做凤凰,也不是我眼高于顶,只是那些来提亲的人家实在是……”
谢芝娘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儿,蹙着眉头像是在找合适的词,好像能说出来的话极不好听,说哪个都怕谢九九听了生气。
“像是待价而沽,我就是个物件,因为姐夫是状元了所以咱们家所有人都跟着水涨船高,家里又只剩下我没成亲,唯一一个能最快搭上这条船的机会,就是我了。”
除了血亲,这世上最便捷又最快速的结盟方式便是联姻。就像宫里也有番邦外族送来的公主为妃嫔一样,容县和岳州多的是人想要跟裴远舟做连襟。
“我知道那些提亲的人家里很多都是好人家,可是我一个人的时候老忍不住想,要是我不是你妹妹,我没有姐夫这样的姐夫,他们那样的人家会愿意娶我这样妻子吗。”
谢芝娘自觉自己没什么格外出色的地方,模样不如姐姐和哥哥出色,谈不上难看但是也绝算不上多漂亮。尤其越发眉眼就越发清淡起来,从小就觉得谢九九那样明艳大方才是美的芝娘,就更加觉得自己不好看了。
性情不温柔就罢了还不爱笑,见这谁都板正着一张脸,跟爹和姐姐哥哥都不一样。女工还行,比姐姐好一些,但是也算不得特别好。
虽读书认字,但也就只是读书认字,那些个官家小姐会的诗词歌赋她一样也做不来。算账管家倒是还行,可如今能来提亲的人家至少至少也是容县有名的富户,人家家里不缺账房,这本事如同鸡肋可有可无。
唯一的非自己不可的用处,应该就是给娶了自己的那户人家做个踏板,能让他们名正言顺的攀附上裴大人。
即便现在攀附不上,自己成亲以后总要生孩子的,生的孩子跟阿满阿福就是表兄弟了。老话说得好,古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到时候姻亲也成了血亲,这便是自己最值钱最稀罕的地方。
“姐,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奔着我来的,所以我都看不上,我看不上就不嫁人。实在不行,再过几年我就梳了头发做姑子去。”
芝娘比自己爱憎分明,只是谢九九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事情。当年自己要跟裴元成亲,她便夜里到自己房里来,问自己明知道这桩婚事各有所图为什么还要答应。
这便是天性,谢九九生来就觉得自己有所图、自己身上有东西让别人所图并不是一件坏事,人生来逐利,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
一个人掏心掏肺的好,真要有这样的人,谢九九反而害怕。
自己和裴元从相识走到今天,两人一直都在互相给予。越来越显赫的地位,越来越殷实的家境,两个孩子一个家,这都是换一个人就不见得能给对方的东西,所以两人之间的情义也越发深厚,厚得谁也离不开谁。
但芝娘不一样,她不图别人的就也不愿意别人对她有所图,更何况在她心里别人图的还不是她,这又让她如何能心甘情愿地上花轿。成亲这种事不情愿,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得好?
所以芝娘跟谢文济说她要往京城来,谢文济面上不同意,隔天就交代张桂兰给她收拾东西。黄娟那边发了好大的火,连着几天把芝娘数落得一无是处,但临出发前还是托了娘家弟妹,让芝娘跟着镖队一起来了京城。
“行了,这事我明白了。只不过你来得实在不巧,这京城我和你姐夫恐怕是待不了多久了,之后要去哪儿也说不好。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家里住,抓紧时间把京城该去的地方都去了。等你姐夫那边有结果了,就跟我一起去任上。”
“啊?”
“啊什么啊,你哥放你来我这儿,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当时不明白这一路还没明白?”
明白,怎么敢不明白。再留在家里,芝娘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差,不管家里给不给她相看人家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远离家乡,对外人说芝娘是去她大姐那边了,那么大家伙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谢家是想要给女儿在京城找婆家。
这么一来,时间久了就没人会天天念叨着,谢家那三姑娘如何如何,大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谁还记得谁啊。
裴元还不知道家里多了不愿意嫁人,要跟着去任上的小姨子。圣驾到了南京城之后,随行的官员便彻底忙碌起来。
迁都之后,南京的六部越来越形同虚设,倒是其下各府各州的巡抚知府知州更有实权。南京城里多少官员终其一生,除了殿试和每三年进京一次述职,就再也没有机会面圣。
这些人名义上都是六部的堂官,这个侍郎大人那个郎中大人,可真正论起来他们见陛下的次数,还不如京城翰林院里最普通的编修检讨面圣的机会多。
这些人平日嘴上说着最冠冕堂皇云淡风轻的话,等陛下真的来了南京,又一个个开始到处钻营送礼,为的就是能多面圣,万一真就得了圣上青眼调去京城了呢?
再加上南直隶的范围一共十四个府四个州,大半个富庶江南都被囊括其中。圣驾停在南京城里,南京六部和各府各州的官员自然都要赶来拜见。
这么多官员都动起来可不是小事,裴元和周既白、林怀瑾暂住的寺庙小院,不过三两天就堆满了各处送来的东西,笔墨纸砚孤本茶叶,都是些值钱却又不能拿金银衡量的雅致物件。
便是有御史想要以此为由来弹劾,也没法说。读书人的事哪能用金银黄白之物来衡量,俗!太俗气!
明面上为了不俗气,私底下为了不打草惊蛇,御前这些多多少少知道内情的人都来者不拒。裴元是真不拒,他家底子最薄,哪怕这几年攒了些东西,家里两个饭馆也算的上生意兴隆,但比起身边那些家中几代经营的同僚们,还是格外两袖清风。
周既白和林怀瑾是不敢拒,林怀瑾好点儿,当年他中了探花郎之后,就被会昌侯府召了女婿。
会昌侯府能封侯是因为家中出了个曾得先帝圣宠的钱贵妃,贵妃后来成了贵太妃,钱家依旧荣宠不衰。再后来贵太妃死了,钱家也慢慢沉寂下来。
但再沉寂,或许是知进退有分寸,会昌侯府这个侯爵依旧还在,钱贵太妃的弟弟会昌侯老而弥坚,看样子能奔着人瑞的年纪活,侯府的后辈儿没有什么大出息却也闯不出大祸,就这么温温吞吞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的维持着。
直到老侯爷亲自过问又派人去林家说和,把家中重孙辈的姑娘嫁给林怀瑾这个探花郎,大家才记起来京城还有这么个侯府,和侯府得了的这个好女婿。
外人看,会昌侯府早落魄了,万千盛宠的钱贵妃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会昌侯府只等着老侯爷什么时候去世,会昌侯府变成会昌伯府,就越发没人在意了。
但在林怀瑾看来,这门亲事正经挑不出半分毛病。会昌侯府是外戚,却又胆小不张扬,侯府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底子厚得很,正好适合自己这个从扬州来的,林家旁支的探花郎。
这几年日子他过得不错,妻子带过来的嫁妆丰厚,扬州那边见自己娶了侯门闺秀,本支也给了不少帮衬。日子过得顺心自然就更加不愿意惹麻烦,现在看着一天比一天紧张的局势,他是真后悔跟着圣驾出京城来。
“你后悔什么,等南京的事情了了,你回了京城照样还是翰林院的林编修。你看看我,我这儿才叫真正的里外不是人。”
那天裴元强行打断周既白之后,周既白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心就彻底沉了下来。有些事欲盖弥彰也呼之欲出,只看你敢不敢去掀那个盖子。
虎着胆子看清了陛下打算的周既白如今是真成了骑虎难下,他既不敢提前给自己家族传递消息,又不能在御前装死不干自己的差事,现在他看着御前越来越忙越来越紧张的氛围,他自己都想找根绳子去吊死了。
“你们俩好了啊,要吵等事情完了回翰林院了再吵,在外面不怕传出去丢人,你们就可劲儿的吵。”
裴元知道的比他们多,他们现在的焦躁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一路过来圣驾就像个巨大的鱼饵,已经勾住了足够多的大鱼,只等着收网了。
第117章 第117章网收得很突然,甚……
网收得很突然,甚至连御前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裴元的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刚脱了衣裳准备睡觉,一听敲门的动静睡在外间榻上的曹勇蹭地一下跳起身来,三两步走到里间:“爷,这个时候来人,开不开门。”
曹勇这几年跟着裴元算是练出来了,不光是眼力见还有胆色也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语。此刻他手里攥着一把两边开刃的匕首,衣裳整齐站在门旁,目光锋利灼灼,看这架势就知道要是外边来的人有半点不对劲,他就要先下手为强。
“别急。”裴元笼了笼刚松散了的头发,随手拿了块头巾系成个发髻,又拿过一件宽松半旧的道袍披上,一边从床榻上下来一边往外走,“怀瑾,这个时辰就别给我看你那酸诗了,明儿个咱俩还要去陛下那里轮值,早早地睡吧。”
裴元的声音原本清亮,此刻却染上了几分慵懒和困顿。要是是外人或许听不出来,但来人是御前伺候的太监,这两个多月大家在御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精似的太监自然能发现这一点点不同。
“裴大人,是奴才。”门外的人没有自报家门,只有才字上的尾音稍微拖长了一点儿,好让裴元能认出来他是谁。
“袁公公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陛下召见。”
袁三儿,论辈分是秉笔太监刘允的重孙辈儿,但因为一直在御前当差,即便只是个端茶递水的太监,官员们也得给他三份薄面。
“裴大人,陛下口谕让您即刻赶往刑部衙门。”袁三儿说到陛下口谕的时候腰往下塌了塌,态度看上去极为恭敬,“今夜不安稳,裴大人再带个斗篷吧。”
“这个时候去刑部,陛下可说了因为什么。”
“大人到了就知道了,此刻不必多问。”
“袁公公稍等片刻,本官马上动身。”
“不着急,不着急。”
袁三儿站在门口不动,同一个院子听见动静的林怀瑾也披着衣裳出来。站在门
口往裴元这边看,想说话又被裴元摇摇头给制止了。
周既白那边也点亮了灯,但影影绰绰间只模糊瞧见个人影儿站起来,又很快坐了回去。御前只来了一个内侍只召见了裴元一人,这个时候不该问的就不要多问,问多了是祸不是福。
穿戴整齐,裴元又听话地拿了一件斗篷随意卷吧卷吧搭在胳膊上,这才跟着袁三儿出了门。
南京城没有宵禁,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月声悠扬,夜里还有许多花船荡在河面上。因为皇帝来了南京,已经许多年不再是国都的南京城又抖擞了起来,南京和整个南直隶的官员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一个个都多了几分说不出口的奢望。
马车车轮压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连绵不断,坐在马车里的裴元尽量平复着呼吸。他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今夜会发生什么,但心还是忍不住越跳越快。
秦淮河边的琴声悠扬不知道从何处传到马车里,裴元忍不住抬手撩起马车帘往外看,这条路此刻除了好整以暇的禁军和几个骑马飞驰而过的锦衣卫缇骑,并无闲人。
“裴大人紧张了?”
“水到渠成的事,谈不上紧张不紧张。”
确实是水到渠成,这一路收集到的证据已经足够让整个南直隶的官场翻天,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今科状元的家族也被牵扯其中。这搞不好,刚出炉的状元,明日就要变成阶下囚了。
南京城的刑部和都察院连着,此刻都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裴元从马车上下来的功夫,还有几个翰林官和礼部吏部随圣驾南巡的官员,也从不同的马车上下来。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傻子一样问对方,怎么你也来了。这段时间在御前把收罗来的证据一点点分类夯实,出力最多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
裴元明白,这些官员跟自己一样,用行动给陛下交了一份令人满意的投名状。所以这一次刀落下他们都得参与,日后才好以此为依据论功行赏。
穿过前厅大堂,二堂里已经站满了锦衣卫,其中有一小部分缇骑,更多的还是平时露面很少的暗探番子和专职抓捕的厂卫。
也正是到了此刻,裴元才又见到了消失许久的徐裂云。成了锦衣卫同知的徐大人跟在翰林院的徐编修判若两人,至少裴元进院子的时候没认出来,眼神从他身上飘过去,顿了一下又挪回来,认真分辨了几息才确定,这人真是徐裂云。
裴元的目光过于赤裸裸,看得徐裂云差一点就破功笑出来。抬手压住嘴唇干咳了两声,才勉强忍住。
皇帝会突然下狠心要那江南官场开刀,最粗浅的原因是户部从江南收上去的税银钱粮一年比一年少,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要是着塘里鱼没了水也没了,这就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
更深一层的原因,还是江南官场上下一心,颇有些要连成一块铁板的架势。豪富和官吏不是血亲就是姻亲,从上至下没有他们不能插手的地方。动一动,就拿盐铁织造来做挡箭牌,好似这世上没有他们,整个天下就都维持不下去了。
可殊不知,这世上就没有‘离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的事,陛下之前不动这些人,不是舍不得这些臣子,而是舍不得自己的名声。
毕竟这天下最能唬人的就是读书人的笔杆子,得罪了读书人的皇帝,身后名就算是废了一半。
但皇帝终究是要死的,离死亡越近有些舍不得也成了舍得,毕竟江南的官场眼下不动,等往后新帝登基,这朝廷就越发不归皇帝说了算了。
“裴大人,等会儿还请您带领关镇抚使往鲁府去,关镇抚使抓人,您按着单子抄家。”
裴元深深看了徐裂云一眼,虽然猜到了今晚自己要干什么,但亲耳听见之后心里还是难免咯噔一下,又抬头往关宁业那边递了个眼神。
‘鲁府?鲁阁老那个鲁?’
‘对,就那个。’
鲁阁老做了一辈子简在帝心的宠臣、能臣,要说他的家人族人一点过分的事情都没做过,说给狗听狗都不信。但鲁阁老再怎么在内阁一言堂,鲁家再怎么在南直隶只手遮天,即便是对不起天下人,那唯一对得起也肯定是皇帝。
现在皇帝垂垂老矣,最狠的第一刀就要往鲁家头上砍,还要关宁业去抓人,真可谓是杀人诛心。关家这些年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鲁家,这次是鲁家,又岂能说得准下一次不是关家。
雷霆雨露皆是圣恩,不管心里如何万千复杂,在南京城里屹立了百年的鲁府,还是被锦衣卫的缇骑踢开了大门。
鲁家养的护院说是私兵也不为过,整个府邸前后侧门被团团围住之后,前院还冲出来的将近七八十人,想要护着府里的女眷孩子冲出府去。
裴元站在关宁业身边,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些护院被缇骑和厂卫诛杀殆尽,看着那些女眷被吓得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鲁家的罪状和贪酷证据裴元经手得最多,看着眼前的场景裴元心中并没有太多不忍,毕竟这般煊赫巍峨的百年鲁府,也是踩着累累白骨伫立的,这些女眷头上的簪花钗环,都是自己案头上的那些死罪换来的。
“来京城四年,只见过大表哥一次,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次。”
关平业前年回了一趟京城,一是回京述职,二是看看家中年事已高的祖母,之后过了个年便带上妻儿又去了任上。
“大哥在知府的位置上还没待满一个任期,想要回京怕是艰难些。不如等你出京外任之时,绕路去看看他倒是正好。”
关平业跟关如璋的性情相似,却又比关如璋更随和些。当时他回京裴元跟他吃过几次酒,对他的印象特别好。
现在看着眼前慌乱得不像样子的鲁府,裴元就更加希望关家日后能避免这般大祸临头的一天。至少,至少别让自己看见,百十年后的事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
“知府是一府官长,大表哥只要能把所辖之地治理好,回京不回京倒是不那么要紧。”
喧闹间,缇骑拿过来两份册子,一份是被缉拿的名单,一份是抄家的名单,鲁府的很多东西都是造了册的,比起金银更值钱更不能落下的是这些稀世珍宝。
“倒是你,这次回去以后真要好好想想了,这次只是一个开始,就跟戏台子上一样,锣鼓敲响戏才开场,要不要唱下去,表哥和舅父们都得三思啊。”
裴元看了一眼册子,近乎呢喃地把心中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便率先抬腿往鲁府里走。自己不想上戏台,今夜就必须把差事干漂亮,才能去御前讨一个自己满意的官职回来。
江南的风波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回京城,几乎半空的京城显得比往日要安静许多,府里连收的帖子都少了大半。
男人们跟着陛下南巡去了,各家各府好像就少了主心骨,有几户人家干脆把府门一关,那架势一看就是家中老爷一天不回来,这大门就不开了。
谢九九对此不置可否,别人家过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下帖子正好,正好自己省了时间出来,还能带着芝娘好生把什刹海护国寺等京城内外的景致走上一遍。
“姐,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啊。”
“哪也不去,吃完早饭随我去一趟关府,来了这么久你也该去那边府里给老太太请个安才是。”
关家这次除了关宁业,关如璋和关如琅最终都没有随驾出京。工部尚书实在年纪大了,圣驾还没出京他就因为工部事情太多病倒,眼下工部所有大事小情全归关如璋管着,他想伴驾也走不了。
关如琅则主动提出留守东宫,毕竟眼下是太子监国。二三四五皇子人是跟着陛下一起出了京城,但他们留下的幕僚门客可没走。
这些人明面上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出门,但暗地里一双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东宫,东宫现在咳嗽一声都能传成太子病了,还病得不轻,在严学士跟着圣驾南巡的情况下,关如琅不可能再走。
关家两个老爷都没出京,御前的事情就只有从关宁业和裴元这里知晓。即便送回来的家信里并无只言片语,关家也隔上两天就要派人往家里来一趟。
没事的时候常来常往,等到有事的时候两边府里真要传递什么消息,也就不起眼了。
谢九九说要去关府,谢芝娘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两人带着两个孩子到关府的时候,正好碰上有戏班子进府,说是给老太太唱戏解闷的。
谢九九眉峰一挑,看向出来接自己的小冯氏,“老太太不是不喜欢听戏,今儿怎么有这个兴致。”
“先进去再说。”小冯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见了老太太,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118章 第118章无可奈何
戏台子是临时搭的,就面对着颐寿堂后面的院子。
大夏天屋里前后的窗户几乎都打开了,屋里角落都摆着冰盆,几个主子太太身后还站着丫鬟打扇,戏台上的热闹和屋子里的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般规矩大得有些唬人的架势,着实让芝娘开了眼。
老太太歪在罗汉床上靠躺着,眼皮半耷拉下来芝娘甚至分不清这老太太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还是阿福噔噔噔迈着小短腿凑到庞氏身边,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罗汉床上喊太姥姥,庞氏这才哎哟一声笑着把这肉球揽到怀里抱着。
“今儿来得巧,你不来我也是要让人去请的。”
“给外祖母请安,哪里敢让外祖母派人去请,外祖母心念一动我在府里就感应到了,这不就赶紧过来了。”
“你这猴子,真
把我当外面那些个生意人糊弄是不是。我可都听说了,谢家大娘子长袖善舞,是个极有能为的人,寻常男子都厉害不过你去,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最近听说你张罗着卖地,是手头没现银了?这事我这个老婆子做主叫停了,你也不用往外面去想办法,我这个当太姥姥的难道还能让两个孩子跟着你们夫妻两个吃糠咽菜去?胡闹。”
庞氏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未过问过谢九九在外面的事。
甭管云客来和状元楼生意好不好,也不管这几年谢九九在外面置办了多少产业,她顶多也就是状似无意地问一问关令仪,小两口手里的银子趁不趁手,要是短了千万别到外面去想辙,她的私房里有给裴元准备的那一份儿,尽管来拿就是。
今天突然提起这个,谢九九后脊梁骨一激灵,腾一下就窜起半身鸡皮疙瘩来。这老太太真是人老成精,天天待在这深宅大院门都不出,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去。
“老太太这话说得,我都要无地自容了。”
阿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肉球一样靠在老太太身上,抬头看看老太太又扭头看看自己亲娘,再转头冲着坐在一旁的关令仪傻乐呵。
“元哥儿要外任这事我不拦着,非但不拦着,还要催你们赶紧走。”
今年刚听说陛下要南巡,庞氏就知道坏了。从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起,这位爷最拿手的就是这一招,先给你们个甜枣把你们都砸得晕晕乎乎的,然后等暗地里把所有证据都收罗齐了,再一刀砍下来谁也别想跑。
当年齐王跟陛下争皇位就是这么败的,那一次齐王的罪状收罗了将近二百条,奏疏和证据摆在先帝的书房里听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逼得先帝想保住齐王都没法子,只能亲自下旨把齐王送回封地圈禁起来。关家也正是因为那次的风波,被先帝事后算账贬谪去了岭南。
但那就是结束了吗?当然不可能。之后还是太子的陛下和已经被圈禁的齐王,甚至还有远在岭南的关家和太子党,都在不断你来我往的斗争、不断斗争,直至陛下登基齐王赐死,齐王一党被诛杀殆尽,陛下的刀刃才入鞘。
如今这一场戏是老调重弹,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当年的刀而今也成了待宰的鱼肉,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的道理庞氏早在圣驾南巡之前就跟两个儿子说过了,但两人对此的反应和态度都不能让庞氏满意。
关如璋离工部尚书只有一步之遥,哪怕当年整个关家的教训还牢记在心底,可他眼下不想退也退不了。他也有他的门生故吏,自己要只为了一个还没落下来的刀就这么萌生退意,那些个狼崽子就总有办法把自己绑到贼船上,再没有下船的机会。
关如琅就更没法走了,他当年入了詹事府之后就一直没出来。说白了他就是陛下留给太子的臣子,别管现在陛下跟太子关系如何,当年他进了詹事府,就注定了他这辈子得效忠太子。
太子现在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谁都能走就他不能走。现在不管他找什么借口,陛下和东宫都不会放过他。所以,面对庞氏语重心长的劝说,这两兄弟给的回答都是沉默不语,再不然便是几天不着家,彻底躲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再是身不由己难道比命还重要?”
庞氏老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她抬眼去看谢九九,眼底浑浊得让谢九九心惊。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双眼睛到底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
“当年关家遭了那么大的难,丢了令仪死了老二。回来这几十年,老大或成了个人精,谁提起关侍郎都要说他八面玲珑圆滑世故,可……”
到底是上了年纪,说起这事庞氏越说越激动,一激动就止不住的喘咳起来。年迈之人的干瘦是锦衣遮挡不住的,谢九九抚在庞氏后背摩挲的手心甚至能清晰地摸到她后背凸起嶙峋的骨节,随着呼吸急促起伏。
“可再玲珑世故,究其根本也还是为了关家起复。有些事忍一忍没什么所谓,可有些事有些东西,一旦拥有了再想要自愿抛弃,就千难万难。”
就好比当初自己放弃云客来,那是因为知道没有自己云客来也还在,才能那么潇洒的放手。要是当时是外人想要抢了云客来?谢九九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闹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乃至裴元这次做下的决定也是一样的,裴元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当初来京城借了关家的势,这三年不说一点儿没还,也顶多算得上给关家锦上添花。这个时候离开,并不算厚道。
但即便如此,裴元还是要选择离开。因为他舍不得如今他拥有的一切,他得想尽办法守护住这一切,不论为此付出什么,关如璋和关如琅两兄弟不肯抽身,亦是一样的道理。
“老太太,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您比我明白,两个舅舅现在是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往前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现在就抽身离开,您道是咱们那位陛下是什么活菩萨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谢九九的语气已经轻得如同呢喃。近几年已经老得有些耳背的庞氏却听得一清二楚,比眼珠还要浑浊的一滴眼泪,也顺着皱皱巴巴的脸颊滑落下来。
真要是活菩萨,当年就不会把关宁业从关家手里抢走。别看关宁业如今明面上跟府里和严学士甚至东宫关系都还算亲近,但所有人都知道,关宁业这辈子都只能是陛下的一条鹰犬了。
要是命好,将来新皇登基他还能有个几十年的荣华富贵,要是命不好,掌管了这么多年诏狱的北镇抚使,十有八九也得死在诏狱里。
“是啊、是啊……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庞氏半垂着头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的嘀咕咀嚼,语气里的悲怆萦绕在谢九九的耳畔在,甚至比不远处戏台上的戏子还要凄切。
身在局中,有些话有些事局内人总是难以看清。在关家人眼里,他们是几经起伏历经了世事也勘破了世情才走到今天,而在谢九九眼里这一家子压根就没有从这个局里面出来过。
不过是当初被贬谪去岭南,又或是回京之后的蛰伏,亦或是关老大人去世带来的转机和现在,关家的命运都被牢牢绑在陛下身上。
关家还没有资格做陛下的骨血
,顶天也就是依附陛下而活着藤蔓,要是想要挣脱出来,陛下这颗苍天大树对此无可无不可,但关家这根藤蔓恐怕不扒层皮脱层肉,是不可能急流勇退的。
这个道理庞氏能不懂吗?只不过除了谢九九没有人会这么直白地跟她把这个道理说清楚。
谢九九跟她没情分,但几年时间相处下来又实在不忍心看这老太太这幅没头苍蝇是似的,明明什么都看清楚了,又仿佛被困顿其中分辨不明的样子。
“是了是了,是这个道理,我们关家啊,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心软,可怜我老婆子才跟我说这些实话。你母亲她们心里不是不明白,可都不说、不说啊。”
“娘,咱不说这个事了,好不好。”
眼看着庞氏的情绪越发搂不住,关令仪起身接替了谢九九的位置,今儿把戏班子叫来又打算去请谢九九,就是想大家伙热闹一下开解开解老太太,这些可好,把话说到这份上还开解什么啊。
“你们都不说,都捂着耳朵,都以为就这么把头埋在土里,不管什么事就一句有老爷在外面支应,就真的什么事都没了。”
庞氏神色恹恹靠在关令仪身上,“你两个嫂子不明白,令仪你还不明白吗?这事别说无可奈何,便是自断双臂,也必须……”也必须做个了断。
高高兴兴的来,回家的路上芝娘抱着阿福和阿满连话都不敢说。阿满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她启蒙懂事就在京城了,她能明白方才娘在颐寿堂跟老太太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府之后,一直没关上的状元府终于也关了门,除了春儿和潘掌柜他们几个,外人来了不见帖子收了不回,就连每天采买的下人都只从角门进出。
谢九九在等,等一个她害怕的结果。但再害怕人也犟不过天,五日之后的清晨,关府的人一脸恓惶地来报丧,关家老太太昨夜病重药石无医,今早天亮之际撒手人寰,去世了。
庞氏去世的消息被信使带着飞驰出京的同时,南京城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天都变了。
那天夜里一鲁府为首的几个显赫高门被抄,府里的男人全被关进刑部和都察院的大牢里,谁也不准探视。
原本随驾出京的锦衣卫莫名多了许多,其中还夹杂了不少东西厂的厂卫和太监,每天在刑部衙门进进出出,便是一句话不说一个人不杀,也足够吓死人。
“诶,我说你们这都什么毛病,人不是都抓回来了干嘛还让你们手下那些人,天天拿着那绣春刀进进出出瞎晃悠,晃得人眼睛疼。”
锦衣卫和厂卫负责抓人,审讯问话有刑部的人。该问什么每天该提审哪些人,这些又归裴元领头的这些由翰林院、大理寺甚至还有几个从礼部抽调来的,这一路都在御前侍奉的官员负责。
“又不是所有的都抓起来了,我们不在外面耀武扬威怎么把他们的胆子吓破。”
关宁业翘着二郎腿坐没个坐像歪在裴元屋子里,看着裴元写东西,这些都是审出来能定罪了的人,条陈写好交给内阁,内阁审阅过没问题送去司礼监,然后再摆到陛下案头。
“再说这损法子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徐大人想出来的。到底是读书人狠心哈,你看我们锦衣卫办事,陛下让查什么就查什么,人抓到就行了。谁像他啊搂草打兔子的,又顺藤摸瓜扯出来好几家。”
徐裂云这一招不新鲜,就是摆出一副天要塌了的架势来唬人。这种情况下聪明的人家就能撑得住按兵不动,不聪明的上蹿下跳很快就能露了马脚。
这个时候抓住的人家反而官职不高,犯的事也不算大,有两户家里连个当官的都没有,就是南京城里本地的豪富。
抓住他们审上两轮,比正经抄家赚的少不了多少。徐裂云为此在陛下跟前被夸了又夸,毕竟这一部分的银子,可都进了陛下的私库。
“这话你有本事到他跟前说去,跟我这儿说不算本事。”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学。那人多少沾点儿邪性,我才不招惹他。”
关宁业一直觉得自己就算是本朝独一份的文人当锦衣卫,能当得这么顺手的。没想到天外有天,徐裂云那才是骨子里天生当酷吏的料。他现在是踏踏实实办自己的差事,轻易不招惹他。
表兄弟两个一边琢磨明天应该提审哪些官员,一边说着闲话,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也松散了不少。
直到关宁业身边贴身的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院子里来,双目通红嘶哑着报丧说老太太去了,两人这才生生被惊出一身冷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