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年亲自为她领路,又继续详细说明了情况——
按明了大师挑选的良辰吉时,太子殿下后日寅时便要从宫中出发,前往本朝皇寺净光宫。
净光宫位于与京郊西南侧接壤的净光山上,历经三朝皆为国寺,地位超然。
每逢年初与四时节气等重要日子,净光宫都要例行祷仪,以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年前沙灾、洪灾不断,朝堂内外束手无措,大年初一,皇帝便亲驾净光宫中拜佛。如今灾情已定,天象见吉,皇帝大悦,便有意回净光宫告奠明祀。
但这些时日雨露颇重,天子那条右腿犯了老毛病,鞍马劳顿多有不便。太子仁孝,便自请替父前去净光宫。
太子自幼信佛,与明了大师关系密切,本就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皇帝没理由不答应,爽快应允。
听吴年介绍那谢仪的流程,萧棠忍不住想,皇帝让太子殿下去,恐怕不单单只是不良于行的缘故——
前往仰降皇灵,竟要先在净光宫中斋洗三日,行谢仪三日,前后再有种种安排,浩浩荡荡,繁琐至极。
她光是听吴年介绍着,便已经觉得身子有些乏累了。
但某种程度上,这简直是一个天降的意外之喜。
皇寺僻静,不得为外人扰,许多消息都传不进去。若她有意在魏珣离京那几日筹谋,定然完全可以做到先斩后奏。
只是此事隐秘,直到今日马球赛上,魏珣为拒绝赵柔莹才提了一句。吴年虽不得已跟她解释了一番,说的却还不够多。
萧棠思量几许,觉得还是有必要去找魏珣探一探虚实,看他何时归程,又有何打算,以作随机应变。
也正因如此,她才一改口风,答应去见魏珣。
话说回来,若她没记错,斋戒除了戒酒,还应该戒`色,魏珣今晚就算见了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折腾一通的兴致吧?
就算他当真荒唐,连要去面见佛祖都丝毫不顾,她月信将至,也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脱。
正想着,吴年忽地道“公主,到了。”
萧棠以为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外,应当像从前那样坐上马车,驶出宫去。然而当她抬头,引入眼帘的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
四下寂静,隐有虫鸣。
萧棠重新垂下眼,望着地上的水洼,洼中倒映出巍巍煌煌的东宫的影子,似在脚下,又似在天边。
她佯装不知吴年的意思:“公公怎么突然带我路过东宫?”
吴年道:“如今谁人不知太子殿下疼惜公主,公主白日承了太子恩情,夜里特意去东宫感谢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
萧棠无话可说。
也对,太子行事自然都凭他心意,从不在乎她愿不愿意,为不为难。
他已经光明正大地赐过她吃食,又许她乘太子辇,阖宫上下谁人不知太子对她如今颇为关照。
倒是她,还在企图小心翼翼地撇清两人干系,做的全都是无用功。
萧棠轻吸了口气,扯开一抹浅笑:“……还请公公带路吧。”
只能往好处想,若在东宫之中,魏珣定不会留她多久。
很快她便可以功成身退,早早回潇湘殿歇着,离这烫手山芋远些。
吴年领着她走过小路,踏进侧门。
长至如今,萧棠还从未进过东宫。她忽地好奇此处会与魏珣的私邸有何不同,干脆借着廊下灯火打量起沿路景象。
瑶宫仙境,绛河丹阙,玉楼珠殿,相映月轮边。所谓九天仙宫,莫过如是。
行在其中,不论是谁都会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不敢生出半分怠慢不敬。
也难怪那些东宫辅臣都将太子殿下当做无情无欲的神仙,萧棠想,她若是在此处见到魏珣这般丰神俊朗似的男人,也难免觉得,这东宫的主人定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至于东宫中的仆婢,则与私邸中一样训练有素,行走做事时从不发出半点声响,寂静得可怕。
萧棠尤其注意到,此处的宫女个个面容平平,全都是放人堆里都再挑不出的长相。
那日太子拒绝了赵柔莹,她便听旁座人一桩旧事,说是皇后曾经特赐过太子殿下几位美婢,但不论是何等模样的美人,最终都被太子殿下遣出宫去嫁人了。
据说太子殿下还命人为她们备好了嫁妆。那些姑娘也都是苦命人,瞧着打动不了高洁傲岸的太子,便识趣地收了心,高高兴兴地拿着银两还籍出宫。
此番“太子送美”的典故由那些姑娘亲口传入民间,一时为人津津乐道。民间闻者,无不赞赏太子菩萨心肠。
萧棠如今回想起来,只求魏珣对她也与对那些女子无异。
不对,她还不需要他准备的嫁妆,更好打发一些。
胡思乱想着,萧棠已走近了书房。
远远地,她便见着一位坤宁宫的宫女被守门侍卫拦住。宫女哪见过这般阵仗,低低斥道:“我可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见太子殿下,你不通传,还想着拦我?”
守门侍卫:“太子殿下吩咐过不许人叨扰,卑职只听太子命令,不论皇后庶民,一律不得入内。”
好冷硬的口气,萧棠心头惊了惊,皇后可是太子生母,这侍卫竟然这点面子都不给坤宁宫。
那宫女气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回坤宁宫复命。
萧棠慢吞吞地挪了过去,还未说话,就对上那侍卫凶神恶煞的眼神:“烦请留步。”
“……”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转过头望着吴年:“吴公公,我要不还是明日再来?”
话音甫落,吴年尚未说话,便听见男人平淡的语调:“让淳和进来吧。”
一时之间,门外三人皆愣。
外边的动静不算大,不曾想太子殿下耳聪目明,听得这般清楚。
那侍卫看萧棠的眼神微微变了,萧棠却没有心思去纠结其中意味。
她端过一旁内侍送来的食碟,推门入内。
书房内的陈设亦甚是雅致,错落摆着名家字画,旁侧置一佛龛,龛前供着名贵清雅的银心吊兰,檀香与雅致兰香混合在一起,幽幽散在书房之中。
博山炉中烟雾袅袅升起,将男人清俊的脸庞隐在雾后。
“吴公公说皇兄后日就要启程去净光山,特让我来送一送。”
萧棠将碟盘放在案边,柔声道:“听闻皇兄宵衣旰食,马球赛回来便处理政务,至今滴米未沾,委实辛苦,下人便特地做了些吃食。”
这都是吴年教她的话,她只需将吃食与话带到即可。至于魏珣到底领不领情,与她无关。
萧棠虽然没有同魏珣用过膳,但也大概知晓他的口味跟习惯。
非常清淡,不喜辛辣,不喜油腻,且就算不入斋忌口时,也与佛门子弟一样过午不食。
果然不出所料,魏珣翻了一页案牍,连眼睛也没抬,不咸不淡地道:“不必了。”
萧棠应声,又听他道:“替孤研墨。”
“……啊?”她吗?
魏珣一顿,抬起眸子,望向少女微张的唇瓣,平静无波地反问:“不会?”
萧棠点头,又摇头,柔声道:“会一些,但不太娴熟,不敢在皇兄面前献丑。”
她知晓魏珣有挑剔的毛病,若磨的墨不够细腻均匀,定会惹他不虞,干脆早点婉拒,免得真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况且,她只会做嘴上功夫,说说几句关心人的话,真的要让她一直研墨,萧棠自觉吃不消。
然而,魏珣却道:“无妨。”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下去,萧棠只怕魏珣又不高兴。
她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拿过砚台,慢慢吞吞地替魏珣研起墨来。
魏珣坦然地受着她的红袖添香,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东西,一一扫过,面无表情。
上面是几位兽医细致检查过马尸之后,揣着明白装糊涂写的禀状。
若不出所料,最后呈上的并非誉王殿下驯马不当的真相,而是此马疑似染疾,需对誉王府上下人口与牲畜进行检查。
魏琮这个拎不清的蠢货不敢让皇帝知道是他给马喂了禁药,驯马不当,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一场变故,足够牵连出无数暗潮汹涌。
他知晓萧棠在因那夜的事闹别扭,却无暇去管。前去净光山前,宫中还有太多事亟待处理。
没有人说话,博山炉中檀香渐浓,烛蜡一点点往下滴。
萧棠低着头望着那黑漆漆的砚台。她并未给魏珣磨过墨,或者换而言之,素日里除了姓事,两人几乎没有半点交际。
甚至从前每一回,哪怕是彻夜鏖战之后,次日都从来不曾有半分温存。她拖着疲倦酸软的身子醒来时,魏珣大多都已经重新沐浴更衣,因事离开,徒留她一个人在空旷的寝房之中。
就算是魏珣最闲暇的时候,也不曾有一丝半毫浪费在她身上。
然而过了好半晌,魏珣也不曾下逐客令,任由她继续在这儿待着。
又过半晌,蜡烛燃过半截,魏珣仍没有别的反应。
萧棠这下不会再觉得太子殿下是默许她留下,相反,她猜魏珣大抵是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他此时专心致志地看着案牍,她若忽然套他话,未必能达成目的……
一声轻响,魏珣已经将没看完的案牍合上,放在一旁,开口道:“说罢。”
萧棠又磨了磨砚台,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魏珣在看着她。
刚刚那句话也是问她。
“皇兄是指说什么?”
萧棠刚问出口,便心领神会地般有了答案,连忙道:“我只是听闻皇兄又要离京,想来见一见皇兄,并无事相求。”
魏珣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冷淡的眸子似是要将人看穿,叫人心慌不已。
“……当然,也想问皇兄一件事。”
萧棠有意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吴公公只说皇兄去净光宫要花上些时日,可到底是哪日归程,他不曾同阿棠说清楚。”
魏珣抬了下眉:“你想跟着去?”
“……?”
不知怎的,萧棠有种直觉,万一她说想,太子殿下也许真的会让她一起随行。
“你若——”
“阿棠不敢,只是好奇罢了。”
两道声音恰好交叠在一起。
萧棠打住,忐忑地看着魏珣,不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男人脸上却没什么起伏,刚刚那半截话也似乎并非出自他之口。他平声道:“暂时不定。”
萧棠只当魏珣不想跟她细说。
谢仪虽不是密不告人的要务,可魏珣平日里很讨厌有人探究他的事情。哪怕是再小的事,他也从来不开这个口子。
尤其是跟她在一起时。
她只得识趣地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气氛微微地凝固下来,还好,门外此时响起内侍的通报:“殿下,谢大人求见。”
魏珣:“让他在前殿候着。”
闻言,萧棠便知道他准备走了。魏珣一起身,她也懂事地紧随其后,不在书房多待哪怕片刻。
然而两人一前一后走至门口,前面那道颀长的身影却忽地停了下来。萧棠低着头来不及看路,直接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鼻尖结结实实撞上了他坚硬的后背,疼得她嘶了声。
萧棠后退一步,伸手揉了揉无辜的鼻尖。她不敢对魏珣甩脸色,只得忍下控诉,弱弱地道:“……皇兄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魏珣侧过身,站定,静静地看着她。
那视线意味不明,萧棠莫名觉得有几分不对。烦乱的心跳盖过了鼻子上的疼,揉鼻子的动作幅度也渐渐越来越小。
到最后,她干脆收回了手,抬起眼。
男人的表情算不得好,她直觉以为魏珣是又对她今日的表现有何不满:“皇兄,阿棠——”
“你的生辰前,孤会回来。”
萧棠怔住。
冗长的寂静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应她先前的问话。
她脑子空白了瞬,一下子不知道如何作答。
魏珣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前殿还有幕僚在等着他,他径自离开了书房。
峻拔的身影转眼便走出书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在他离去的方向,只剩两盏灯笼静静的垂挂在夜幕中。
萧棠望着那两点模模糊糊的灯火,久未回过神。
直至侍女过来提醒她了几回,她才想起来,此处不能久留。
最近事情太多,萧棠都差点忘了,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
……魏珣方才的意思,是不是就在承诺她,今年她的生辰,他会从净光山赶回来陪她?
他是不是又会错了意,以为她千里迢迢跑到东宫问他何时回京,就是为了暗示此事?
萧棠不愿再想了,这份承诺一下子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魏珣还从未提起过她的生辰,从前没有,他们保持这种关系以来这一年里,这也是第一回。
她隐约生起某些念头,心头一下子乱得像是缠紧的丝线。尚未理清,忽地感觉到前方灯火骤亮,远远就听见懊恼的斥责声:“还不快找!”
萧棠定睛一看,只见数人提着灯笼照亮了一处房门,又有不少下人来来回回从一旁的房间中搬出箱子。
一位白面内侍叉腰看着他们,十万火急地催着:
“老天爷的,谁让你们把这么重要的环佩放在西库房,不知道这里只能堆无用的东西吗?若太子启程前找不到,你们可自求多福!”
“……赶紧的,一件一件找,不信把这西库房翻得底朝天了还找不出来!”
下人们依照吩咐一箱一箱地打开,拿出箱子中所有物什,一一清点,又放回去看下一箱。
萧棠余光一瞥他们拿出来的金银珠宝、笔墨字画,有的一件便足够寻常人家吃上一两年,在东宫却被弃如敝履般地放在此处生灰,连下人都说是无用之物。
皇室以天下养,其奢侈可见一斑。
她正感叹着,忽然在下人清点的物什中瞧见了一件熟悉的香囊。
朱红色的底,绣金黄的六尾锦鲤。
只是已经扑了层灰,朱红变成了深红,金黄也变成了暗黄。
那香囊就这样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颜色不起眼,个头也不起眼,若不是她挑灯盯着这玩意看了好几日,大抵也无法认出,竟然是她先前送给魏珣的谢礼。
从前萧棠每回委身求他、谢他都是迫不得已,唯独这一回,她是由衷地想要谢过魏珣,感恩他替她爹洗清冤名。
可惜她没有别的拿得出手,便只剩下这点绣活。
她将香囊交到吴年手中时就已经想过,太子大概瞧不上这样的凡物。
可亲眼见到才知,何止是瞧不上。下人来来回回走动出入,有的避闪不及,甚至屡屡踩到或踢到地上的东西,他们也并不在意。
对东宫来讲,把东西放进西库房,大抵也跟直接扔了也没什么区别。
萧棠静静看着,手背上忽然有针刺的凉意。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檐角在滴水,水珠被风吹得砸到了手上,一颗颗的,刺得她手背生疼。
她伸手抹开,又忽地想起小时候,她还天真极了,想要讨好宫中姊妹来合群。每逢她们的生辰、节日等时候,她都会认认真真给她们准备贺礼。
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东西,每回都忍着心疼送了出去。
直到那一日,她瞧见长宁公主的侍女转头就把她送的东西扔了,那两个侍女边扔边背后笑话她,说长宁宫中不缺好东西,潇湘殿出手那么寒碜,还不如不送。
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闪而过的念头,近乎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瞬间全都被跟着扫进了库房之中。
萧棠的手捏着锦袖,轻吐出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
她真是糊涂了,连两个侍女都早早看得比她清楚。
长宁公主宫中都从来不缺好东西,何况是东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