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高危辐射污染区,第三研究所。
清晨,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身着白大褂的女人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大屏前,看着上面实时变化的感染率。
只是她现在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这些数据上。
“主任,实验室的报告出来了。”
身后传来秘书的声音,屠启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马克杯放在桌上。
“先放在这里吧。”
“是。”
往返的脚步声响起了一阵,在秘书即将关门离去的一瞬间,屠启犹豫了一下,突然出声将她叫住。
“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咳,嗯。”
屠启微微点了点头,眉宇间透出些忧心忡忡的心思来,“北海的人来了吗?”
“他们半小时前就来了,现在正在袁主任的办公室里。”
“……我知道了,谢谢。”
“没事,您有什么事请尽管叫我。”
秘书关门离去,独留屠启一人在办公室里,明亮的室内光线照落她身形的阴影,投在地面上小小的一片。
这三天以来派去半月湾的救援小队都一无所获,萧翎多半是已经出事了。
这次如果袁立给不出北海一个合理的交代,零启计划接下来的流程极有可能会被AGPC趁机进一步干涉。
想到这里,屠启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
袁立当时就不应该亲自回复,哪怕是装作信号失常呢?这样还能逼萧翎在岛上住一晚上,既不用怕他跑掉,也不会把研究所搭进去。
她拿起桌上的报告,皱着眉翻看上面的文字。
报告封面上,标题的地方赫然写着;零壹肆号实验室研究报告,编号:X109-20950215-081
“一、样本基本信息1.样本来源样本编号X109-20950215-081来源类型:人体组织残骸(初步判断为高温/化学溶蚀后的残留物)……”
“二、实验方法及流程1.样本预处理采用纳米孔测序仪进行快速全基因组测序……”
“2.基因序列比对与分析利用BLAST+(NCBI数据库)进行序列比对,筛选出高度保守的阿努特纳虫族特征基因……”
都是些其他实验室之前就送来的东西,只是进一步做了数据上的佐证。
她有些烦躁地翻到了最后几页,看到最关键的那几行文字。
“2.阿努特纳虫族基因存在性在样本里检测到三段完整的虫族基因组(分别为A7NQ2、B4XZ9、C12V8),其核苷酸排列顺序与《地外生物基因图谱》(GB-TAGPC-2076)中虫族基因组高度匹配;”
“1.生物学特性相关基因B4XZ9编码的蛋白质与人类端粒酶(hTERT)结合后,可诱导细胞无限增殖(CCK-8法检测,OD值增长2.3倍)”
“2.建议立即启动I级生物安全响应,对涉事区域实施封闭管控联合世界生命收容所开展抗X109病毒靶向药物研发……”
“七、附件清单1.基因测序原始数据(FAS……”
看到了肯定的答案,她慢慢放下手中的报告。
结果跟袁立一开始猜测的差不多,X109病毒的来源确实是雌虫。
讽刺的是,她们一开始寻找雌虫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全体人类共同进化的最佳解法,而现在,她们为了找到她,却要放任她去危害最大多数的人类。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袁立需要更多的实验数据。
而这是不被AGPC所允许的。
“在公共场合进行大规模人体实验的后果如果不可控,那就不能批准通过。”杨威这样在她们第一次上交的报告里这样写道。
这是她们第一次违反AGPC的命令,如果真的东窗事发……
突然,屠启猛然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地。
袁立之所以敢直接给萧翎回复那样的命令,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让自己当替死鬼?
空调上显示的室温明明在最令人舒适的二十五度,但屠启却感到手脚奇异地冰凉,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全身的血液倏地冷了下去。
恍惚间,办公室的门外再次被礼貌地叩响几声。
“……什么事?”她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道。
秘书的声音在门外传来:“袁主任在办公室里请您过去。”
“知道了。”
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做。
临走前,屠启匆匆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带上。
她赶到袁立办公室的时候,那里面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你们说过,你们明明说过!”
听到里面传来的萧衍的声音,她默默把拧开门把手的动作放轻了几分。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砸过的痕迹,地上散乱着被撕碎的文件资料。
房间中央的办公桌前,萧衍一拳砸在桌子上,红着眼睛怒视着坐在他面前的袁立。
这副场面跟他上次来这里时几乎一样,只是目的不同。
这次是为了他大哥,萧翎的死。
“X109病毒与虫族无关,你们明明说过他这次只是去为AGPC的名誉形象造势,他什么事也不会有!”
袁立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泰然自若,他直视着萧衍的眼神,摆着一副长辈的架势,叹息着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们也是昨天才检测出雌虫的基因序列残存。”
屠启走上前来,附和道:“是的,这是实验室刚刚才送来的报告。”
看着萧衍愠怒的侧脸,她犹豫了一下,将怀中文件递过去:“您可以看看……”
“滚!”萧衍狠狠地扇过一巴掌。
屠启只感觉视线黑了一瞬,半边脸一凉,然后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她手一松,文件纷纷散落在地上。
原来纸张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也会如此刺耳。
她下意识看向袁立,后者好像也被吓了一跳,赶紧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嘴巴张了张,终究还是默默退后几步,没有说话。
“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萧衍突然愤怒地拔出腰间的枪,抵在袁立头上。
冰冷的枪头抵在额头的一瞬间,袁立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立马露出讨好的笑意。
他举起双手,看着萧衍的眼睛,试探着慢慢站起身。
“我很遗憾这样的事故发生,但人死不能复生,萧主席以后的路还需要您继续走下去。”
萧衍愣了一瞬,在明白袁立在说些什么后,他握紧手中的枪,太阳穴处的青筋慢慢暴起,怒道:“你的意思是,这种时候,我还要去惦记我哥的位置?”
袁立循循善诱道:“萧三少爷,萧主席不在了,这萧家的顶梁柱您不去担当,难道要您二哥来吗?”
萧衍突然向桌旁砰地开了一枪,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瞪着吓得半死的袁立,恨恨地说道:“少给我来这套,你们今天必须要为我大哥的死付出代价!”
袁立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仍然还是那副讨好的笑容:“代价当然有,代价当然有。”
他举着双手,抖着膝盖扭着肥胖的身体慢慢蹲下,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文件,递到萧衍面前。
“您看,X109病毒的真凶已经出现了,我们明天就可以递交给AGPC,所有人都会给萧主席一个交代!”
见萧衍的眼神逐渐变得疑惑,他紧接着补充道:“我明天就到联合会议室里公开报告,临时成立特别作战队,所有的主席都会派人参与,咱们从无人区军队到星际特工局,从联合城邦到阿努特纳星,必须要将阿努特纳虫族一网打尽!”
萧衍狐疑地看着袁立,扣紧扳机的手指略微松了几分,“怎么个一网打尽?”
见萧衍渐渐冷静了下来,袁立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用沉着的语气说道:“我会和其他主席商量,即刻让您接替无人区特遣主席的位置,带领北海特遣部队去半月湾亲自进行围剿行动。”
听到这里,萧衍神色间生出几分犹豫,他紧皱着眉头,慢慢放下手中的枪。
“又去一次半月湾……你不会害我吧?”
闻言,袁立脸上立刻露出一副羞愧而沉重的表情。
四十三岁的老人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拍着胸脯郑重地说道:“我袁立以整个AGPC科技管理局的名誉做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这样令人叹惋的事情发生。”
萧衍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大哥那高大的身影浮现在他脑中,久久挥散不去。
他曾经最憧憬的偶像,也是最忮忌的对手,那个一直走在他前面的人,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北海之外地方。
袁立见萧衍陷入了沉默,抬头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屠启,后者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咳了几声,站到办公桌边上,惆怅地长叹一声。
“现在,整个无人区只有您才能重新担当起萧家守卫人类的重任。”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阵,良久,萧衍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与屠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放话道:“记住你们的承诺。”
门砰地一声关上,办公室里就此只剩下两个人。
确保萧衍已经走了,袁立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冷笑道:“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屠启沉默地捡起地上的文件,将它们一张张整理好。
袁立自顾自地骂了一阵,等心中感到痛快点后,他看向屠启,得意洋洋地搭话道:“怎么样,实验室结果出来了吧,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
“嗯。”
“老子就**知道!”
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大码真皮皮鞋把地板踏得嗒嗒作响。
“老子就知道,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只有虫族才能弄出来,集中所有人的意志,更优秀的生存形态,更强悍的机能!”
“只要这次计划可以成功,我们所有人都可以重新进化一次,我们是移动的战无不胜的堡垒,永远不死的身体,永远不死的意志……”
屠启坐到沙发边缘的位置上,冷眼看着袁立狂热地喃喃自语,这种事他每天都要做一遍,为的就是一遍又一遍不断确认他那绝对崇高的科学信念,无上神圣而光荣。
自从南洋那件事发生后,他始终坚信,他就是神。
突然,袁立转身看向办公室中央的装置,里面的【零】始终如一日地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无数碎星般的光点围绕着它,平静地缓缓流转。
他激动地扑过去,痴迷地抚摸着装置外冰冷的玻璃屏,仿佛抚摸一个男人最初的恋人。
“【零】啊,我的【零】……”
他情不自禁地将脸贴到玻璃屏上,拥抱着玻璃装置,喃喃道:“与我一起,走向无上光荣的进化吧……”
屠启看着这一幕,内心顿时生出一股恶寒,她猛地站起身,带着报告离开办公室。
她清楚地看到,袁立那张肥脸在玻璃屏上印下一块油腻的印子。
走在走廊人群穿梭间,她如日常一样微笑着对每个人打招呼,他们眼神中纷纷透出对她半边红肿脸色的惊奇,却又都谨慎地低下视线,不敢去细看。
而她的脚步比以往要更匆匆。
她想,是时候计划离开这里了。
第72章 北海初胜,她再归来
最新的前线战报在A1区的公示大屏上循环播放,偶尔穿插进几条广告,今天的上邦异常寂静,连最繁华的商业街也大半都关紧了店门,街上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偶尔远远传来几声流浪狗的狂吠。
孙志成临时在组成的特遣执行官队伍成效显著,下邦的暴乱没有蔓延到安全区内,城市最核心的地方仍然在文明管控之下。
夜间,A2区大学城的一所复式大平层公寓内,两个女人一边贴着面膜,一边闲坐在客厅里看着新闻,空调显示室温保持在二十三度,地毯上趴着的狗紧紧盯着沙发边上舔毛的猫,隔壁的餐厅突然多亮起一盏灯,是保姆正在收拾桌上残余的晚饭。
新闻里冰冷的女声播报着黑环昨夜突发的反抗军暴动事件,两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屋外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小女孩低着头看了一会书,发现没有人关注到自己,随即踮着脚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
她对那些无聊的新闻一点也不感兴趣。
门锁发出喀嚓的一声,是一种私人所有物的绝对安全保证,她立刻兴奋地扑到床上,赶紧用被子给自己围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窝,等会她就要用全息投屏去找网上的朋友们玩。
她刚刚围好窝,正要躺上去,突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妈妈。”
她眼睛一亮,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打开门飞奔而出,大声喊道:“顾遥姐姐!”
果然是顾遥,她站在屋外庭院里,雨夜下的灯光衬得她的脸色比以往化妆还要苍白几分,光洁的额头上紧贴着几缕汗湿的发丝,身上还穿着那身朴素的黑色西装,显然是刚刚才开完会议回来。
她把雨伞放在屋檐下干燥一些的木平台上,隔着落地窗看见妹妹向她跑过来,她赶紧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拉开玻璃门走进来。
听见门铃响动一声后,坐在沙发左边的女人才转过头来看了顾遥一眼,她脸上的火山泥面膜还有十分钟才能洗掉,“会议上怎么样?”
顾遥抱住猛扑进怀里的妹妹,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他们还是决定不通过。”
“姓南宫的都死了,他们还要瞒下去?”
“嗯,其实我也不懂……”
其实她也不懂,为什么要把虫灾的事继续瞒下去,就为了保住一个祝吟辰,以保证阿努特纳斯计划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她记得那个在审判庭上始终保持沉默的女人,是她放出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雌虫。
现在AGPX仍然对外坚称,萧翎的死是因为X109病毒感染,新上任的萧衍只是去前线消灭病毒而已。
他们丝毫不提,X109病毒的本质,是人体组织被虫族啃食后留下的基因残留。
而那些水晶果冻一样的尸体,其实就是模仿宿主生前形态的拟态虫团,根本没有什么感染。
这些都是十二主席内部的情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向母亲倾诉,然而女人却丝毫没有将顾遥接下来的话听下去的意思——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又将头转了过去。
顾遥嘴巴无声地张了张,尽管身体已经自觉地默默低下了头,但怀中妹妹好奇的眼神还是让她试图挽回一点在家中的话语权,她喉咙里没咽下去的话转了个弯儿,淌在舌头上又苦又涩——“还有晚饭吗?”
“王妈还在餐厅里。”女人简洁地回道。
另一个女人始终安安静静地紧盯着大屏上的新闻,不敢多掺和这对母女的一点儿事。
顾遥点了点头,“哦。”
安慰了妹妹几句后,她走进餐厅,拿出下层柜子角落里囤积的泡面,那里还有三桶。
这几天商店要是再不开门的话,她就不得不去找王姨给她做饭了。
她才不习惯依赖别人……
在等待水烧开的过程中,她默默地站在抽油烟机面前,又开始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仔细想想,黑环出现反抗军暴动其实并不奇怪,周明出的那点公共医疗用地本来就扣扣搜搜,南宫问天无论再怎么开源节流,从运输、研发成本、原材料费用、人力成本等等一系列必要的流程下来,黑环可用医疗物资的价格对于下邦人来说还是高昂得令人绝望,何况他本来就没那么清廉。
没有钱,就等死。
而人又总是不肯安安静静地死去的。
萧翎在半月湾牺牲的事情刚一传出来,C3区的反抗军们就按捺不住了,无人区特遣部队现在群龙无首,现在不行动,什么时候行动?
想到这里,顾遥叹了口气。
南宫问天也真是死的够窝囊,被反抗军找到的时候居然还泡在那种地方,光不溜秋的,真是丢十二主席的脸面,希望情报局已经搞定了那些记者……
“滴——”
电水壶突然发出提示声,红色的光点熄灭下去。
屋外的雨还在下,墙上时钟显示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孤单的滴答声里,顾遥把热水和调料包倒在面里泡了三分钟左右,胡乱搅拌几下,匆匆吃了起来。
她今晚要早点睡,明天早上还有会议要开。
……
A1区,总部大楼。
顾遥一早就来到了联合会议室,放在以往她总是第一个来的,但今天当她推开会议室大门,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了——总指挥姜安,执政官孙志成和整个联合城邦最大的投资商周明。
……这帮人,今天干嘛来这么早?
失去了“第一个来”,她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第一名”,那种独属于她的荣耀,顾遥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一股不满来。
她一如既往地在角落里落座,接过个人助手恭恭敬敬递来的咖啡,不动声色地盯着这群人。
孙志成皱着眉头,在和一个戴眼镜的低马尾西装女人说话,他看起来是在交代什么事情,动作看起来抑扬顿挫,像个交响音乐指挥家。
至于那个女人,她其实看到过她很多次了,隐约记得她好像是情报局的人。
总指挥则还是老样子,翘着二郎腿,乐呵呵地刷着老年人小视频,外放的声音在会议室里一阵阵响起。
周明也在闷声点击个人全息屏幕,只是看上去更沉默些,周围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顾遥抿了一口咖啡,嘴角不知不觉地翘起。
其实也难怪,南宫问天死在他的地盘,黑环也被反抗军占领了部分,这几天他肯定够烦躁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屏上的时间锁定在八点半,十二主席陆陆续续地都到齐了。
情报局的工作人员上台,开始报告这几天发生在联合城邦的所有事。
都不是很光彩。
这些情报可比面向大众的新闻里播报的要详细客观得多,顾遥心里逐渐泛起复杂的情绪。
反抗军的行动比他们以为的要更有秩序,他们非但没有伤害平民,反而给他们食物和额外的物资,甚至派人主动维护失去了特遣执行官部队保护的医疗基地。
他们发起的这几天的暴乱,是有明确目的和组织的。
新的口号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蔓延,人们口口相传,又纷纷加入其中。
他们要免费的医疗物资,无偿的医疗服务,和推倒安全区的护城围墙。
那是上邦人和下邦人的隔离带,是贫穷和富裕的具象隔阂。
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想要实现平等,就必须从先把那堵实实在在的围墙推倒开始。
实际上,她并不反对让下邦人们拥有和上邦人们相同的权利,毕竟他们也是人,只是……平心而论,她非常害怕在以后的生活里和这群人相处。
他们的贪婪、愚蠢、下流和流行在大街小巷里的犯罪文化,那些不断因为他们发生在上邦的各种恶性事件,都是她所深深厌恶的。
那不属于文明。
“最新消息,无人区前线发来捷报。”
突然,大屏闪了一下,显示出下一位发言人的信息,台上的情报人员愣了一下,看向台下拼命向她打手势的同事,看来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需要立刻上报。
孙志辰向她微微点点头,她赶紧下去了。
新的情报人员上台了,他脸色看起来红扑扑的,耳根处泛着两团红晕,显然是兴奋极了。
顾不上这番不太体面的形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麦克风,激动地说道:“无人区前线传来捷报,昨日,萧主席与袁主席鼎力合作,通过新型武器在军队中的投入使用,成功击退了半月湾南部的虫群,剿杀了大量X109病毒的原生感染者,目前已知浮动在1200度左右的高温是防治虫灾的有效手段!”
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所有人都面露喜色,会议室里响起阵阵掌声,连顾遥都不自觉加重了鼓掌的力度。
正所谓将功补过,前天袁立在会上报告虫灾的事情时,好几个主席都在话里明着暗着将他骂了一顿,责怪他以前为什么不早点把雌虫找回来,连和他同盟的周明都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那天她可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是早就提醒过他们,X109病毒可能和虫族密切相关。
谁叫他们把自己当小孩哄,现在出事了活该!
不过嘛……现在事情有所好转也是好事,毕竟作为十二主席之一,她还是要顾全大局的。
纷纷的议论声中,大屏发出滴的一声提示音,杨威举手示意,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看着他。
“首先,我代表全体人类,向萧主席和整个无人区特遣部队表示衷心的祝贺,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人类的勇气和荣耀!”
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各位同僚,此时此刻,我们正在共同经历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时期之一,虫灾是历史对我们的下一步考验,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将其战胜!”
杨威演讲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不知不觉,顾遥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天边去。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打算是要先消灭虫灾,再打败反抗军,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来的秩序吗?
是否真的会这样顺利呢……
次日,联合城邦A2区,萧琛私宅。
清晨一大早,屠一鸿就在书房里听到门口传来萧琛和谁争吵的声音。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放下手里的书,随手穿上一件米色针织外套,踩着棉拖鞋来到客厅。
“怎么了吗?”
她看着客厅门口僵持不下的三人,萧琛用身体死死地堵在门口,两个陌生的执行官站在门外往里挤。
听见她的声音,萧琛猛地回过头,执行官们一看见她,眼睛顿时一亮,脸上露出夸张的笑容,急忙对着她说道:“屠小姐,AGPC找您有要事相——”
“狗屁的要事,我不同意!”萧琛难得地爆了粗口,着急地把两个执行官往外推。
两个执行官死死地扒住门框,拼命在门缝挤出半张脸,冲屠一鸿大喊:“屠小姐,正所谓佳人配才子,AGPC也是为了成全一桩喜事……”
“滚出去!”萧琛急得大骂,凭着全身的力气强行推出二人,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客厅里总算安静了,他喘着气拍了拍手,心虚地不去看屠一鸿。
屠一鸿走上前,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萧琛摇了摇头,突然转身将屠一鸿紧紧搂在怀中。
他个子高些,微弯着身子,将下颚抵在她的颈窝,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去管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你待在这里就足够了。”
屠一鸿没有说话,她只是越过他的肩头,深深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
好像那外面有什么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接下来一连几天,无论早中晚,AGPC都持续不断地派人前来,
不停地游说屠一鸿回到萧衍身边,一来他现在是联合城邦的大功臣,二来萧衍在记者采访会上表白了对她的思念。
英雄凯旋归来,抱得美人归,自古以来就是战争时期为人所称道的佳话,男人的胜利,往往最振奋人心。
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桩美事。
萧琛一开始还雇了人来赶人,无论是谁都一棒子打出去,她常常看着他面红耳赤与来人争辩的样子,一个大学城的教授因为这些事慢慢变得敏感易怒起来。
直到今天下午,杨威亲自来了。
他的身边站着洛岚。
门口围满了记者。
萧琛怔怔地看着他母亲脸上的泪痕,看着杨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的歉意,痛苦一寸寸爬上他的心头,酸涩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低着头打开了门。
屠一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了,她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白色纱裙,外面套了一件厚实的外套,就跟她在无人区里一个人四处流浪时的一样。
她看着杨威的眼睛,温顺地说道:“我跟你们去北海。”
下一秒,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响起,将她此时此刻的姿容装进取景器,记者们潮水般涌上前,无数的问题将她淹没。
她微笑着一一回答。
明天,她就要一举成名。
第73章 她的未来,光辉璀璨
北海,萧家宅邸。
深夜,半轮弯钩似的明月高悬于天际,漆黑的夜幕上一丝云也没有,星星点点闪烁点缀其间,偶尔吹来一阵干爽的夜风,令人清醒。
会客厅里宾客如云,觥筹交错,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奢侈的香水气味,隔壁舞池边上传来悠扬的钢琴音乐声,二楼阳台的玻璃门敞开,送入会客厅内一阵阵馥郁的玫瑰花香,沾染在每个人的衣襟上。
突然,会客厅大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客人们争先恐后地挤过去,纷纷举起酒杯道贺。
萧衍站在人群簇拥的中心,愉快地跟每个人打招呼。
明明是非常重要的日子,他今天倒是穿得很随意,深蓝色西装外套系在腰间,领带在锁骨下松了三寸,白色衬衫露出一小片胸膛。
谈笑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门口聚到舞池,原本热热闹闹的会客厅渐渐变得空旷起来。
而萧琛站在二楼,冷冷地看着底下的这一切,他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他此刻心情有些恍惚。
几个勾肩搭背的男人路过,他们都没有找到舞伴,因此来二楼阳台上醒酒。
双方彼此擦肩而过时,萧琛隐隐约约感觉到男人们似乎斜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嘲笑的意味,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刷子,带着密集的针尖般的恶意,令人发怒。
酒精让意识有些不清醒,他咬紧牙关,瞪了他们一眼。
男人们像是没看到似的,谈笑着走过他了。
萧琛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穿过玻璃门,走进阳台花园里,慢慢地消失在视线中。
他渐渐感到心脏里那片拳头大小的空间无限地扩张开来,内心的惆怅和悲伤水一般漫延开去,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失去的只是她吗?
或许他从未拥有。
他其实并不了解她,只是因为少女的身形像是从他文学的梦中飘出的一般,纤弱的、美丽的白色幽灵,如寒风中扑簌的蝶翼,而她偏偏比寻常人聪明,处境又那样狼狈,他最心醉的就是迷失的少女。
但当她真的离开北海,来到他身边后,他总隐隐约约感觉那纤弱背后似乎存在着某种异样。
有时候,他躺在床上看着她,恍惚间看见她光洁如玉的皮肤底下古怪地涌动,似乎那下面有某种坚硬的异物在挣扎,活生生地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少女美丽的皮囊里破茧而出。
他骤然一惊,大脑瞬间清醒,脊背后面冒出冷汗,才发现她其实还睡着。
月光下,少女的睡颜静谧,光洁的锁骨上泛着一点光。
毛骨悚然地,他不敢再去看。
“二哥!”
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萧琛顿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看向眼前的人,他的弟弟,萧衍,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插兜,脸上挂着微笑。
他这是来示威的吗?
萧琛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恭喜。”
萧衍没说话,只从插兜里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萧琛的肩膀,带着一大群宾客潇洒离去,像是战士在对决结束后对落败对手实力的一种认可。
萧琛扶了一下金丝眼镜框,视线直直地望向对面的墙壁上,他没有注视萧衍离去的背影。
他真心诅咒他的爱情。
……
化妆室内,女伴们紧挨着彼此坐在沙发上,兴奋地讨论着这桩近乎于完美的婚事。
当助手拉开衣帽间,屠一鸿穿着那件雾面真丝抹胸的鱼尾流光缎面婚纱出现时,她柔顺如黑色缎绸的长发垂落于腰际,薄纱从抹胸领口自然垂落至镶嵌着无数碎钻的鱼尾裙摆,行走时若月光倾泻于水波涟漪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声。
一位约三十岁左右,风韵犹存的女伴由衷地赞叹道:“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其他的女伴们也纷纷赞同,她们又开始夸奖起她的眼睛、着装、头发……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美誉向屠一鸿涌来,房间里充满了亲密和谐的气氛。
屠一鸿礼貌地微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一个坐在沙发角落里的年轻女伴细心地注意到这一点,她同情地看着她,小声说道:“她太紧张了。”
几个助手扶着屠一鸿坐到化妆凳上,她们看着她,给她化妆,而她看着镜子里的所有人。
就是不看她自己。
过了约一个半小时左右,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助手为新娘盖上几层头纱,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雾一般的薄纱下若隐若现,仿若月夜下徘徊的狼群。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为美丽的新娘鼓掌。
她们笑吟吟地簇拥着她,走到四楼那间收拾好的双人卧室去,一路上,那位三十多岁的女伴一直紧紧牵着新娘的手,仿佛她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样。
她怜惜她,又真心为她高兴。
她一定是幸福的。
时间来到深夜十二点整,女伴们继续在卧室里聊了一阵,直到门外响起暴躁的敲门声,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关门声砰地响起,萧衍醉醺醺地走进房内,那些居心莫测的男伴已经被他的下属赶走了。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对房间内看的装潢还很陌生。
醉眼朦胧间,他隐约看见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温馨的双人床,周围围着一圈有的没的家具,什么桌子柜子凳子之类的……
而他的新娘,正端坐在床尾的边缘,背对着他,静静地望着正对房门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
一瞬间,他紧盯住她露背鱼尾裙后露出的的那一块光滑的肌肤,在后颈处一片垂落的薄纱下若隐若现。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向她走过去。
“在看什么?”他坐到她身边,有些胡乱地问道。
“什么也没看。”
“哈?”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的脸色居然如此苍白。
他站起身,拉上窗帘,“那就别看。”
此时四下无人,月光也不能侵扰这里。
他急不可耐地转过身,紧紧抱住她,沉重的呼吸带着酒气,痴迷地嗅闻着她的脖颈。
他双臂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想把她扔到床中心去,但似乎是因为酒醉而气力不足,二人一不小心摔倒在床头边缘,而他刚好扑倒在她身上。
他干脆也懒得动了,半跪在地上,将头埋在她下腹的纱裙丛间,狂热地嗅闻着。
屠一鸿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吊灯,倒映作两团明晃晃的光晕飘在她的眼睛里,像白日的焰火,要把什么东西烧成灰烬。
她平静地说道:“你看不起我吧。”
萧衍没听清楚,他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
下一秒,他的心脏倏地从背后被利器贯穿。
深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惊心动魄的颜色染红了凶手的婚纱,和她紧握着匕首的左手。
几滴血溅入她的眼睛,她眼也不眨,只望着背部那个活生生的血洞,藏在迷雾般的纱幔下的黑色瞳孔慢慢张大,边缘折射出淡淡的红光。
深夜月食之时,她听见狼嚎。
她的另一只手,及时地死死捂住萧衍的口鼻,防止他叫出声来,足足五分钟后,直到感觉到后者因为痛苦而痉挛的身体渐渐瘫软了下去,她才慢慢地松开手。
萧衍的半边身体无力地倒在她身上,她从床上站起身,他的身体就顺着滚到了地上。
而她紧握住手心的匕首,站在地上静静地盯着他。
她在等他死。
萧衍喉咙里还卡有一口气在。
他急促地呼吸着,四肢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要被空气呛死似的,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为,什么……”
她静静地,并不说话。
萧琛躺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慢慢的就不动了。
就在屠一鸿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一只手突然动起来,死死地抓住她的裙角,两只充血的眼睛猛然睁开,恶狠狠地盯着她。
“你会……下,地狱!”
“我,做鬼也,不会放……”
“该死……贱……”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诅咒着,拖着身体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她爬去,他的气管里灌进了血,堵在喉咙里一卡一卡,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在房间里低低地回荡。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轻声说道:“可以继续爬。”
像是在念一首诗。
萧衍此时已经听不懂了,他的大脑因为心脏的破裂而供血不足,严重的缺氧让他已经无法进行下一步思考,甚至呼吸。
三分钟后,他就会因为因为心脏骤停而死。
屠一鸿看着这个在地上挣扎的男人,她知道手里的刀以后还有用处,就像她刚才做的一样。
她将它放在桌上,脱去那件让她呼吸困难的婚纱。
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她半跪在地上,开始扒萧衍的衣服。
于是那件华丽的婚纱就放在萧衍的身上了,他和它上下叠在一起,就好像他穿着它似的,只是不知道要嫁给谁,大概是桩完美的婚事。
穿好衣服,屠一鸿将匕首藏在贴身口袋里放好,她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那个东西已经停止了呼吸。
男人的死是很直白的,带着一点拙劣的、惨白的丑陋,好像一个单调的感叹号,或者稀松平常的句号,缺乏古来今往对女人的死亡这个话题所孜孜不倦地书写的那种——凄美而色情的艺术感。
一整块肉僵硬地躺在那里,上下分别生长出两个一大一小的肉团和四个长长的肉条,大块的肉破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上面小块的肉歪到一边去,双眼无神地睁着,第一眼看到会让人吓一大跳,紧接着是冲击全身心的、赤裸裸的恐惧。
不像女人的死,已经成了一种令人啧啧叹奇的猎//奇景观,看客非但没有沉重的心理负担,反而得到一种在外旁观的安全感和松弛感。
屠一鸿看着男人那张僵硬的、青白的脸,一瞬间,仿佛很多张脸都叠在上面,恍恍惚惚地闪过,她渐渐回忆起很多类似于他这样的人。
一开始是很平常的,在销毁掉手头的所有与零启计划相关的资料后,她独自离开世界生命收容所,从南洋一路流浪到北海边境,跨越了大半个大陆,终于追踪到了屠启的行踪,在黑环重新得到了屠启的联系方式。
她按照那个号码打给屠启,一开始电话里的声音很惊讶,而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你想来找我就来吧。”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在这个地方。”不一会儿,号码发送了一个地址过来。
她认真地记下地址,战前难民遗址三号驻地,紧接着又打给屠启,然而这次号码变成了空号。
没有别的线索了,她只好按照这个可疑的地址追踪过去。
在路经北海边境森林的途中,她遭遇了一伙在野外横行霸道的劫匪,子弹用尽后,她被逼到河滩边上,不断后退。
那是初冬,她双膝浸没入水中,冷的瑟瑟发抖,一队北海特遣部队恰好经过,将她救了下来。
她被重新带到了之前路过的地方——北海南部113号难民营,距离本来的目的地又远了三公里,她的时间有限,于是她向这里的护士请求面见这里的话事人。
见到萧衍的第一面,是在那间狭窄的办公室里,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冻伤的膝盖和小腿还没好完全。
“您好,我想请求提前出院,这是我的申请令。”
她一步步挪到办公桌前,递出那份字迹工整的文件。
萧衍坐在沙发上,二郎腿高高地翘在桌上,他放下手中的报告,上下扫视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她心中顿时生出不详的预感,一种本能的攻击性在血液里酝酿,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段时间,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我……”
“你可以爬着去。”
她表情僵硬了一下。
“您好,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说,待不住就死外面去,听不懂人话吗,瘸子?”
那两个字出现的一瞬间,她的心猛然狂跳起来,泵出冰凉的血液在身体里艰难流通,寒冰般堵塞所有的思绪。
那些针对她的身体的恶意,从回忆里拉出无数的丝线,将这一点再次连接,她的人生像是被这张结结实实的网捕住永远不得超脱其中。
生动,具体,鲜活,就在她的前面,极富冲击力,咧着血淋淋的大嘴呲呲地嘲笑着,口中不断涌出黑漆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织出无数黑线布满了整个世界。
不断提醒着她,她是羸弱的、次等的、失败的。
高筑的自尊心在一点点崩坏,她的任何撕心裂肺的挣扎,都像是在对那些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的人调情。
一种讨巧的小手段。
要被当做人看待吗?可以的,要么先跪在脚边微笑,要么就不管不顾地发疯,然后把你架在火上烧死。
毕竟你太弱了啊,能怎么反抗呢?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纤细手腕上的青筋微微崩起,能够使出的力气只有非常可爱的一点点,明确这一点的一瞬间,她顿时被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包围。
对她终生将受困于这样一具羸弱的身体的恐惧。
这具病弱的皮囊在颤抖,她感到她的心叹了一口气,低声陈述着:“跪下吧,跪下吧……”
她的耻辱,她对自己时刻不停歇的咒骂,她的痛苦来自于她自身,来自于她的活生生的存在。
难道不是因为这样,眼前这个男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羞辱她吗?
如果她的拳头硬一点的话;
如果她的身体健壮一点的话;
如果她……
如果她不是个女人的话!
那她就能有尊严地活着。
那才是屠一鸿该有的活法。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她要以这具身体所能实现的方式,给他以他带给她的痛苦同等的裁决。
到那时候,她就可以重新踏上征程,带领世界进入新的进化循环。
到那时候,她就可以脱胎换骨,展翅飞翔。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天际浮出一线乳白色的微光,屠一鸿搜出提前藏在衣柜里的武器和行李,装备完毕后,在翻下落地窗前,她最后欣赏了一眼屋内的那具尸体。
真的不动了,多么丑陋啊。
她嘴角微扬,干劲满满地攀着绳索一点点爬下去。
今夜,她就要一举成名。
第74章 百骨攻进,二度通缉
夜潮降下,天上那一轮赤色高悬于夜幕之上,像是一只烙红的眼睛,自幕后深处窥视。
时间差不多了,战场地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无数在地上爬伏的黑影们纷纷翻身潜入沙滩,慢慢撤退,在赤红的夜色掩护下,无声无息地潜入埃勒伽什四周的森林。
察觉到正在死死缠绕着自己的敌虫突然有了离开的念头,祝吟辰迅速抓住机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突然暴起,全身在一瞬间释放出大量的纯露!
砰地一声巨响,爆炸声的余响在海滩四周荡开去,她的身体顿时一松,瘫倒在一片泥泞的血肉中,敌虫零零碎碎的血肉自半空扑簌簌地落下。
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血腥味,她艰难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突然感到喉中火辣辣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一滩浊黑的血。
这些敌虫的成千上百对颚足可以将猎物的身体缠住,并用颚足上的毒刺向里面注射强酸性的毒液,腐蚀溶解猎物的内脏。
不得不说恩基和玛赫这次确实是有备而来,她们新创造的这些阿努的身体呈现扁平的长条形,全身足足有七八米长,内部不均匀地布列有四到五个心脏,因此再生能力极强,数个骨环节相互连结,乍一看如一条在陆地上爬行的“地龙”。
她们全身呈现暗红或红褐色,头部两侧有触角和颚肢一对,身体两侧则对排分列着数对呈钩状的颚足,钩端有毒腺口,能排出剧毒的强酸性毒液,无数颗细小的眼睛如同贝类一样均匀分布在颚足之间、身体的边缘部分,因此她们并不怕被大颚们斩去头部,只要身体没有战损成碎纸片那样的境地,她们就还能自主行动。
在战斗时,她们带有毒腺的颚足杀伤力十足,尽管因为贴着地面爬行而导致视力不佳,但一旦发现对手,她们会以极快的速度扑向猎物,用多只颚足紧紧抓住对方,如毒蛇般迅速绞缠住猎物全身,并用头部最粗壮的一对颚肢钳住其头颅两侧,释放毒液以制服猎物。
在对手停止挣扎之后,她们会咬破猎物的外壳,食用其柔软的内脏,只剩下坚硬的外壳。
伊南娜给她们起了个恰当的名字——百骨。
面对这样空前凶残的敌虫,即使是祝吟辰也有些吃不消,但好在她还有纯露的力量可以在战斗中进行自疗。
只是对于这种小虫们难以解决的内在伤势,大颚们就要难受很多了。
祝吟辰站在原地断断续续地呕吐了约三分钟左右,直到感到那种中毒的火辣辣的感觉稍微好些,她捂着腹部重新抬起头,一边控制生长出新的内脏,一边望向这片战场的对面。
夜潮照拂下的海岸上尸横遍野,血红色的天光下,海风裹挟着血腥味刮过,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浸染着一团团斑驳的深红,四处可见大颚被吸干的尸体和百骨零零碎碎的身体。
此次战况惨烈,仔细看去,地上大多数是大颚的尸体,但就这几天的战况来说,这次存活的大颚其实已经比上次多了些,其中部分还能站起来的,还在战场上搜寻活着的同伴。
无论如何,有进步就是好兆头。
祝吟辰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么一句,她回过头,望向后方埃勒伽什的方向,海岸线上晃动着些向这边跑来的错落的黑影,负责善后的拉姆和小虫们已经赶来了。
等会整军回去后,小虫会先为大颚们缝合裂开的铠甲和内部流出的内脏,再带她们到埃勒伽什内最底层的地方休息,她们昨天注意到安提在那边诞下了一批新的虫卵,和那些虫卵待在一起似乎有某种疗愈的作用。
祝吟辰喘了口气,她盘腿坐到地上,闭上眼睛,开始专心生长内脏。
昨天,她和拉姆们合作调查到百足的部分情报,她们具有昼伏夜出的习惯,最近这几天,她们总是潜伏在附近阴暗潮湿的雨林地区的地下暗河里,随时有可能钻出地面,重新发起进攻。
不确定今夜恩基是否会再次发起突袭,她要保证自己的战力随时在线。
而且,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在她明天晚上回溯蓝星前,她要保证埃勒伽什的安全。
自从她回溯回来起已经过了六天,而恩基在六天里昼夜不停发来了足足四十二波进攻。
刚刚结束的是第四十三次。
长时间的持久战,以及比以往数量更多,杀伤力也更为恐怖的对手,对所有站在安提这边包括她在内的阿努而言,不仅仅是一场对精神和生理的空前考验,也是她们宣告反叛纳姆后迎接的第一场虫族内部公开战争。
因此无论如何有多吃力,她们都必须打赢每一场仗。
想着想着,祝吟辰突然感到心中的压力沉甸甸的,如一座突然倒下的大山,将她掩埋。
实际上,自从安提将她复活后,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故意疏远安提,也不去照顾安提的孩子,除了睡觉吃饭的时候会留在埃勒伽什外,几乎其余的时间都冲锋在战场前线。
但整整六个夜潮过去,她其实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不想面对安提,也疲倦于高强度的战斗,眼下似乎只有回溯到蓝星的那五个小时的安逸睡眠能让她稍微平静一点。
这似乎是一种逃避……但她需要。
好在今夜无事。
祝吟辰回到埃勒伽什时,时间已经快接近凌晨了,天边浮起一线乳白色的弧光,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地闪动。
穿过布有发光珊瑚的走廊,祝吟辰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
拉姆们将这里布置得很有海洋特色,房间中央的床是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铺满柔软干燥的鸟羽和稻草,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份五分钟前送来的菌落和鲜肉。
此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坐到珊瑚小凳上,凭着敏锐的嗅觉,在黑暗中狼吞虎咽地进食,咽下生冷的食物让她的食道和腹部感到很舒服。
她用菌落包裹住一整块生肉,像吃汉堡一样一口咬下去,唇齿间溢出丝丝腥甜的血的香气,这种不用视力,而是专心用味蕾去感受舌尖滋味的进食方式,实在是一种放松的享受。
她突发奇想——如果她回去后尝试用人类的身体吃下差不多的晚餐,她是否也会感到一样好吃?
在她的身后,房门左侧的阴暗角落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些灰扑扑的垃圾——那是她这几天抽空在温室附近秘密搜集起来的有关零启计划的资料。
她在里面找到了一些白柱盆地的近距离照片,针对上面的奇怪铭文翻译出了一些新的词汇,比如“基码”、“太”、“无限”等等,但其余的还没来得及弄懂。
等祝吟辰吃完盘中餐,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的时候,伊南娜来了。
房门缝隙间响起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漆黑的房间地面突兀地照进一片蓝幽幽的荧光,那是门外走廊里发光珊瑚散发出的光线。
祝吟辰保持着躺在床里的姿势,有些无奈地眯着眼睛看向门缝外逆光的黑影。
“什么事?”
伊南娜的神色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她的身上泛着一股新鲜热乎的血腥气,看样子也是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
黑暗的房间里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下一个夜潮,你不用再来。”
祝吟辰心中一惊,连忙坐起身,“为什么?”
“若是身体不适,放松休息即可。”
祝吟辰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伊南娜这是把她每七个夜潮就一睡不醒大半天的诡异表现当做某种病症了。
倒也难得她没有因此怀疑自己……
“咳,谢谢。”
祝吟辰转过头,尴尬地说道:“我确实有些小病,但是明天的战斗我会坚持全力以赴。”
“并非如此,伊塔。”
祝吟辰疑惑地看向伊南娜,后者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安提告诉我她的顾虑,永居渊下的女儿于冥河之下看见你命运的倒影。”
陌生的词汇让祝吟沓樰獨家諍裡辰稍微愣了一下,永居渊下的……女儿?
“你行走于冰原之上,深入白柱群陷坐落之地,在倒落的天际边界迷失,永不停歇的冥河之上,你步落的涟漪渐归平息。”
“留在这里吧,纵使永燃的魂灵不应干涉幽冥之事,但我想,你还不该在此时死去。”
祝吟辰惊讶地看向伊南娜,没想到她居然还挂念着自己的生死。
不,或许她只是还想着蛊惑自己反叛安提罢了……
但是那个“永居渊下的女儿”说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调动意识中的语言翻译系统重新生成了好几遍翻译结果,逐渐明白了大概——总之听起来好像是那个女儿预言到自己会死在明天?
“好吧,谢——。”
祝吟辰看向门外,才发现房门紧闭,伊南娜早已离去了。
也是,自己明天要是不上战场,她明天就得忙碌些,早点休息也好。
但她明天真的就这样不去了? 祝吟辰重新闭上眼睛,放松地蜷缩起身体,或许她可以再考虑一下。
就这样在犹豫中睡了过去,但当祝吟辰第二天醒来,发现房门四边缝隙不知何时居然和墙壁一起被熔炼做坚硬的一整块后,她就立刻改变了想法。
不清不楚的缘由,擅自独裁的作为,以及恐吓式的劝诫,她是不会接受的。
何况她昨天深夜其实已经仔细考虑过,翻译系统的翻译结果恐怕有误——如果她真的死掉,按照上次的经验,她的灵魂应该会循着埃勒伽的指引,重新出现在安提面前,而不是什么冰原、白柱……
何况如果她今天真的会死,她也有安提的返生做担保。那还有什么值得她恐惧的呢?
还会发生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不可能了吧。
她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在听到房门外走廊里传来前来送饭的拉姆的脚步声后,她连忙拍击房门求救。
听见房门里突然传来祝吟辰的声音,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立刻顿住,不一会儿,拉姆熟练地将墙壁切开一个大洞,将祝吟辰解救出来。
祝吟辰呛了好几口灰,她拍了拍倒塌石块在肩上落下的灰尘,刚刚踏出摇摇欲坠的房间,角落里的两面墙壁轰然倒塌,将房间角落里的资料尽数掩埋。
拉姆看着这一切,有些心虚地低下视线。
她明明记得这个房间是自己当初认认真真建造的,怎么会这么脆弱……
可恶,一定是谁破坏了墙壁的受力结构,一定是这样!
祝吟辰看着眼前这面目全非的一切,拳头上的青筋慢慢暴起。
她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拉姆说道:“麻烦向下一层的拉姆们说一下,伊南娜的那间宫殿不要再做了,现在是战争特殊状态,前线吃紧,全部改成储存菌落的仓库。”
“是!”
等祝吟辰赶到战场的时候,战况已经接近结尾了。
只不过是她这一方的结尾。
这次的战况远比之前惨烈得多,恩基派出的百骨数量足足是上个夜潮的三倍,即使是最勇猛的大颚,在数条百骨的联合攻击下也伤亡惨重。
更严重的是,这次的来犯中,多了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暗中操纵。
尼努尔塔庞大的身体被两条百骨合力缠倒在地上,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动毒鞭,猛地斩落面前企图偷袭的一只百骨的头部后,开始在地上疯狂地来回翻滚,试图用坚硬的地面和她的体重反复碾压,迫使缠绕着她的百骨松开。
但她的对手显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们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在身体的巨大压迫下加剧了缠绕的力度和注入毒液的浓度。
这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呼吸困难间,尼努尔塔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涣散起来,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她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自己腹部的铠甲裂开了一条缝。
她更加猛烈地翻滚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恶毒的杀意,她自己的呼吸愈发困难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忽然砰地一声,尼努尔塔只感到周身一轻,缠裹着自己的力量顿时消失了,肺部重新灌进流通的空气。
她躺在泥泞的血肉中深吸一口气,突然察觉到自己尾部的毒鞭古怪地扭动起来,她的大脑瞬间清醒,惊恐对祝吟辰大喊道:“快走!”
祝吟辰原本站在尼努尔塔面前,试图挡住四周百骨虎视眈眈的进攻,还没来得及对这番话做出反应,她突然感到胸口一紧,全身顿时就没了力气。
身体慢慢地瘫软下去,祝吟辰的视线慢慢下移,看见一根毒针不知何时贯穿了她的心脏,正在缓缓延伸出来,一点一点缠绕住她的身体。
而这毒针,似乎就来自于眼前的尼努尔塔。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模糊中,她感到自己被一个轻柔的怀抱搂住,有些冰凉的手指捂住她的双眼,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伊塔,伊塔。”
“你要向何处去?”
……
【中心程序强制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中心程序强制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传输完成】
怎么回事……
舱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眼前照过实验室天花板明晃晃的强光,祝吟辰痛苦地伸出手挡住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数双手将她死死按在舱中,周围传来一片乱七八糟的人声。
混乱中,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手铐突然拷住她的手腕,与此同时,一句话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不许动,你已经被AGPC执行处依法批捕!”
……什么?
她艰难地挣扎着,本能地大声喊道:“凭什么?”
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为首的执行官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义正言辞地说道:“经AGPC科技管理局交代,你加入阿努特纳星虫族后,与叛逃分子屠启母女二人合作,在故意放走雌虫后,与二人一同打入AGPC内部,故意散布已经明确来源于阿努特纳星的X109病毒,引发虫灾,并故意隐瞒刺杀北海军事领袖的计划,企图内外通敌,毁灭人类!”
“在检查过多方机构举出的证据后,AGPC最高法院判决,将你以背叛人类罪逮捕!”
祝吟辰听着这一切,只觉得胸中压抑得喘不过来气,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执行官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令下,所有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拉出传输舱。
她在众目睽睽下被带着走出总部大楼时,突然听到停车场外远远传来的警笛声。
她抬头望过去,远处A1区的几栋高楼大厦着了火,浓烟滚滚,天空被熏得黑沉沉的一片,低低地压下来,隔壁商业街那边传来人群暴动肆意打砸的声音,混杂着几声激烈的枪响。
斜瞥见祝吟辰茫然的眼神,执行官冷冷地说道:“趁着北海再一次群龙无首,反抗军已经打到了A1区,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我没有——”
“你背叛人类的事实证据确凿,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给我闭嘴!”
“这是你们的诬告,AGPC不能代表所有人,我从未背叛过人类!”
……
停车场外围,因为此次突发暴动而提前下班的人群熙攘中,奕川站在报刊亭里,望着远处那个正在和执行官们激烈拉扯的女人被强行按进警车,眼中的情绪越发深沉。
本来就算医疗院院长死了,下邦局势进一步恶化,AGPC还能通过炒作一波萧衍的军功来安抚人们,因此这才促进了萧衍和屠一鸿的婚事,意在转移公众舆论的阵地,把解决城内的反抗军暴动和继续推进零启计划两手抓。
但局势变化就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没想到萧衍居然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死去,无人区军队没了统领的人,前线再次爆发混乱,甚至在今天已经打到了A1区。
X109病毒爆发的新闻在安全区内不胫而走,在大学城连同周边地带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游行,情急之下,AGPC只能先把祝吟辰推了出来。
零启计划再重要,也不如先把联合城邦的内乱解决了重要。
也是在今天,公众才刚刚知晓,X109病毒的本质,是虫灾,那些他们无比留念的、活生生的身体,不过是外星虫群拟态的、真实的幻象。
雨渐下起来了,街上的人群陆陆续续打起了伞,奕川接了个电话,重新望向停车场刚才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祝吟辰已经被执行官们带走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报刊亭,雨幕中,对面停车场的广告牌上闪动着屠一鸿和屠启的人像通缉令,她没有带伞,只好淋着雨,一路小跑跑向自己的车。
接下来,红派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第75章 她欲证己用,又忆月下游影
两天前。
屠一鸿离开后的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萧家的佣人在新房里发现了萧衍的尸体。
尽管AGPC已经在第一时间下达了封锁消息的命令,但无人区势力众多,鱼龙混杂,萧衍深夜被刺死亡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北海乃至周围的地区。
反抗军趁机在A1区和黑环发起暴动和游行示威,AGPC内部召开紧急会议,开始调查新娘屠一鸿的真正来路。
实际上,在祝吟辰向执行处秘密安插的间谍询问情报时,AGPC就已经注意到祝吟辰在和屠一鸿及其母亲进行接触了。
但在经过调查后,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正如他们安排的“林筑”所告诉祝吟辰的那样——屠启母女皆来自于世界生命收容所,屠启通过试管技术诞下屠一鸿后,与一众同事将其养大。
几个月前,屠启在得知自己患癌后,选择辞职独自出走,而屠一鸿在不久后也选择了离开。
“其余的我们无可奉告,世界生命收容所和联合城邦的合作到此为止。”
在他们最后一次联系尚今安的时候,对方用冰冷的口吻这样回复他们。
但现在他们不能这样善罢甘休了,无论那个屠一鸿到底在发什么疯,萧衍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军队失去了萧家的统领,底下的人争得你死我活,无人区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X109的事情迫在眉睫,必须得有个事来转移公众舆情。
“针对祝吟辰背叛人类,与同伙合谋在无人区散布X109病毒一事的审判,将在下周周六下午三点于联合城邦最高法院开庭。”
顾遥拉上车门,抬头望向对面高楼大厦广告牌上实时播报的新闻。
清晨的雨幕里,远处近处高饱和颜色的霓虹灯光闪烁着一团团迷离的光晕,一个保镖恭恭敬敬地走过来为她打伞,另一个则将外套披在她身上。
一行人进入总部大楼。
走廊里、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这几天AGPC确实很忙,记者和市民抗议的电话响个不停,新一任卫生局局长的候选人票数正在统计,无人区的治安还要派执行处的人手去□□……
顾遥打发走几个保镖,走进联合会议室,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助手机器人在待机。
倒也正常,毕竟她在AGPC内部实际上没有什么活干,这些天有的人又不想来。
所以这次,她想给自己额外弄点差事做做,为十二主席分忧。
顾遥向助手要了一包纸巾,开始擦拭自己鞋帮上的雨水。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来了,她扬起脸上的笑容,和杨威打了个礼貌的招呼,默不作声地将纸团扔进垃圾桶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屏上的时间显示在八点半。
袁立请了病假没有来,白银在无人区有一场慈善活动要忙,南宫问天前段时间不幸去世,至于萧翎也……总之现在联合会议室里坐着八个人。
顾遥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靠在桌面上,双手交叉略遮住下半张脸,看到对面袁立的位置空荡荡的,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萧衍被刺的事情一出,AGPC马上就重新调出了以往对屠一鸿的调查记录报告,理清了她和屠启的亲子关系后,情报处人员又迅速顺藤摸瓜到了袁立身边的那个女人——屠启身上。
屠启的一举一动都在AGPC的监视下,但这个女人在谋划逃走这件事上实在老练,执行处人员找到北海研究所的时候,只找到了屠启在办公桌上留下的一封信件,里面详细地记录了X109病毒与阿努特纳星虫族的关系,以及袁立隐瞒虫灾不报的一系列罪证。
与此同时,零启计划的核心研究物料——【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天晚上,袁立在联合会议室里对着所有人哭得老泪纵横,顾遥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陋又滑稽的一张脸,像是三无小店后厨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团破破烂烂的旧抹布,散发出泔水桶里变质食物的馊味。
会议结束后,袁立就大病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屠启的恶意栽赃”,导致了他的老年心脏病、风湿病、头疼……等等旧疾的突发,总之他务必要待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了。
老实说,这其实也不错,袁立不在,她感到联合会议室里的空间都宽敞了许多,呼吸也比平时顺畅了很多。
杨威正在台上说话,是关于这些天执行处在整治A1区暴动时发现的一系列公共安全事务。
顾遥认认真真地听着,渐看出他眼底透出的疲惫。
毕竟杨威已经是个老人了,从他带领几个家族建立起联合城邦开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以来,他作为首席,每一日都克己奉公,事必躬亲,在所有人看来,是个真正可敬的统领者。
想着想着,看着杨威的那头白发,顾遥的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敬仰。
她当初答应顾家主母暂时休学,参选十二主席的时候,其实内心隐隐约约是有一种幻想的——像她这种年龄的少女,内心总是有一个拯救世界的梦。
只是……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顾遥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低下头,看见玻璃桌面上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苍白的、平凡的脸,两颊布着些雀斑,唯一有些血色的是今天早上小心翼翼涂上的唇膏,眼神里透出一种乏味的单调,那是把对未来失去希望的学生们特有的眼神。
大学城法学系大一新生,她今年十八岁。
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脸,顾遥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右手,大屏立刻识别到她的动作,一行文字提示接下来的发言通知。
下一秒,大屏上显示出她的脸,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顾遥。
“我想请求负责接下来针对祝吟辰的庭前审问。”
顾遥坚定地看着杨威,眼神中透出一种少年气的倔强,就像她几个月前高考誓师时那样。
十八岁,正是少女大展拳脚的年纪,不是吗?
……
A2区小吃街的某处不起眼的饭店,五十平米左右的餐厅里没几个人,后厨不断有几个带着围裙的人进进出出,将新运到的食材搬进冷冻仓库。
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饭店关了门,餐厅歇了灯,而后厨到后门的院子里灯光大亮。
由于是特殊时期,街上的人很少,雨夜里的小吃街静悄悄的,一排排路灯倒映路上的雨水,浮动在城市地面的星星泛起一圈圈涟漪,
所以当奕川穿着雨衣赶到店后门的时候,并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的风险。
她喘着气拉开后门,一尘不染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圆桌,周围零零散散放了很多凳子,几个男人正在往房间里抬更多的桌子,其中一个身着围裙的女人走上前来迎接她。
“谢谢。”
奕川将雨衣脱下来递给女人,礼貌地问道:“请问齐争青他们什么时候到?”
“半个小时后。”
女人离开了,看样子是去厨房里准备茶点,奕川坐到圆桌对着门的位置,拿出包里的电脑,开始梳理这些天记录下来的情报。
不一会儿,人就陆陆续续地到齐了,总共约五十来人,有女有男,有的在后院小花园里闲逛,有的聚在屋内聊着天,这些人都是红派的核心成员,大多数是拥有较高教育水平的上邦人。
瞥见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差不多了,奕川抬起头,齐争青正好坐在她面前,正在和几个同伴激烈地讨论着些什么。
她咳了一声,吸引到齐争青的视线。
“最近怎么样?”她礼貌地问候道。
“还不错,挺忙的。”
齐争青是那种典型的高干子弟,带着些文艺精英男的范儿,上身是一件灰色的毛呢风衣,下身着一条黑色的直筒裤,脚蹬一双干净锃亮的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加上一米八五的身高,整个人看起来神气极了。
齐家是大学城里有名的学阀家族,在AGPC教育局里人脉广阔,齐争青作为大学城里首屈一指的学生会主席,在鼓励大量学生和知识分子加入红派这件事上有很大的功劳。
如果说奕川是红派组织地下活动、布置眼线间谍的暗面,那齐争青就是红派宣传理想进步和自由平等的明面。
二人客套寒暄了几句,不多时人就到齐了,陈立新也来了,奕川看见她一来就像个兔子一样激动地窜进她的姐妹堆里。
先前系着围裙的女人把门关上后离开,红派的第十七次内部会议开始了,奕川第一个站起身,向众人讲述了零启计划的事情。
房间里的气氛慢慢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神色各异,有的惊讶地看向同伴,有的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奕川,有的陷入了良久的思考……
齐争青听着听着,慢慢皱起眉头。
等奕川一说完,他就发话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手下的人私自带着雌虫跑到北海后意外失踪了?”
奕川点点头,“是的,他的名字叫凌风。”
“如果说对雌虫的实验是零启计划的一环的话,我怀疑,那个凌风会不会是AGPC科技管理局插入红派的间谍?”
奕川听到这猝不及防的一句,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矢口否认道:“并非如此,凌风带走雌虫只是出于私人感情的原因。”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的唏嘘声,陈立新看着几个姐妹投过来的激动和震撼的眼神,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站起身说道:“是的,我也可以作证。”
齐争青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
奕川见周围气氛渐渐热络了起来,看着众人说出她此行的主张:“综上,通过这段时间得来的情报,我申请暂时停止对十二主席的拉拢,向反抗军势力靠拢,并派出特别行动小组组织营救祝吟辰……”
房间里顿时响起纷纷的议论声,她话还没说完,齐争青突然举起手,斩钉截铁地打断道:“不行,我反对!”
“为什么?”奕川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因为祝吟辰与虫族的关系并不明朗,而联合反抗军将会进一步加剧X109病毒在安全区内的扩散。”
齐争青站起身,用坚定的眼神看向房间里的所有人,掷地有声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的势力还不够强大。”
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所有人看了看齐争青,又看了看奕川,讨论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变成了各怀心事的窃窃私语。
奕川看着齐争青的背影,无声地张了张嘴,陈立新坐在沙发角落里,默默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可是我们都知道,AGPC已经开始启动了零启计划。”
奕川并不死心,她皱着眉头接着说道:“继续拉拢十二主席是不明智的,他们迟早会抛弃我们,而他们也并不认可我们的理念。”
“零启计划只是祝吟辰的一面说辞,有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零启计划的存在吗?”
齐争青大步走到奕川身前,凝视着她的眼睛。
“恕我直言,您给出的证据实在太少了些——”
“有!”
房间角落里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所有人看过去,陈立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齐争青。
“我曾经在北海的研究所里被拘禁了半个月,与屠启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曾经向我透露过零启计划的事情。”
屠启,这个重案通缉犯的名字将房间里的气氛再次点燃,包括陈立新的朋友们在内,惊讶和激动的眼神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房间里的讨论声再次变得激烈。
齐争青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陈立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和凌风一起放跑了雌虫的那个?”
“……只是意外,但确实有我看管不力的责任,我接受一切处罚。”
“不用了。”
齐争青随意地摆了摆手,他看向众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奕川也带着忐忑的心情看向众人。
半天没有人说话,齐争青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那就投票吧。”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男孩立刻在电脑上弄了个简易的网上投票,五分钟后结果出来,支持奕川观点的约占了在场所有人的七分之三。
见奕川陷入沉默,男孩讪笑着走上前,乐观地安慰道:“说不定等大家先度过这段时间的风头,就可以去救祝吟辰了!”
旁边立刻响起一个鄙夷的声音,“说不定?未来的事情都还没定论,你就这样信口开河乱哄人啊?”
一群人哄笑起来,男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猛地转过身与反驳的人争吵起来,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热闹,其他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表达各自的观点。
“X109病毒都弄死了好几个主席了,要我说,再费功夫去拉拢他们也是白搭,万一刚刚谈下合作就死了呢?就像那个萧衍一样。”
“祝吟辰其实只在大学城那边的小公寓活动过吧?在这种时候,浪费内部人手去救一个边缘人,还是个重点通缉犯,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
“哈哈,其实没必要太担心,拉拢十二主席只是暂时的计策罢了,反正最后我们肯定要把AGPC内部清洗一遍的。”
“哇,那到时候我们一定要联合反抗军才行吧!”
“实话说,我其实不太信任那帮暴力分子,我昨天才在A1区被他们抢劫,气死我了!”
……
陈立新坐在角落里,看着周围的所有人沉浸在争论中,奕川也在试图和齐争青争取沟通。
明亮灯光下的人群闪着晃影,融作一片的阴影在地面沉默地游动,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还困在研究所里,四面白色的墙壁,怎么也逃不出去。
当初加入红派,是为了什么呢?
老实说,她已经忘了,好像是一时冲动,又好像只是跟风,又似乎是因为好奇,总而言之,绝不会是为了像现在这样,为了认同某种观点,而放弃自己的个人行动权。
理智的,群体的,统一的,无论最终讨论出来的观点是什么,都是违心又很强硬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
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加入红派,她一直以来追求的,是领导红派,或是别的什么派也好,绿派,蓝派,白派,黑派……只为了平等和自由,放手一搏,四处奔走。
实在是非常任性的想法……
陈立新轻晃了晃头,想把这样的妄想忘掉。
但接下来手腕识别器传来的一条讯息,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
察觉到手腕的一声微响,她点开识别器,不可思议的名字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逐渐放大。
仿佛幽灵般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那个纤弱的、单薄的身影,在黑夜里举着枪口向她走来,一双如黑洞般深邃的眼睛。
她默默盯着发来的文字,思考了足足有五分钟。
“报告!”
角落里再次传来响亮的声音,所有人看过去,还是陈立新。
她站起身,目光环视了一圈众人,眼神里透出一种出走人世间的傲气。
“我申请,退出红派。”
第76章 三人重聚,欲揭故事
联合城邦,黑环。
穿过一排排琳琅满目的店面,陈立新拐进狭隘的街角深处,站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面前。
店面门扉虚掩着,后街钴蓝色的霓虹灯在墙壁上灰扑扑的玻璃窗上闪晃,像是幽灵在里面游走,黑色的窗帘将内部风光遮得严严实实,窗台边缘摆满了精心打理的绿色多肉植物,屋内隐约传来金属摇滚的阵阵轰鸣声。
陈立新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店面来。
这样的地方,一般会在黑环里卖些什么呢?
或者说,屠一鸿会在黑环卖些什么呢?
整理好心情,她敲了敲门,等了约十秒左右,见里面没有回应,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核猛地冲撞进耳朵,响得人脑海里一片天昏地暗,陈立新赶紧捂住耳朵,看向屋内深处。
目之所及处皆堆满乱七八糟的陈设,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一个人影逆着强烈的屏幕白光坐在电脑屏幕前——彩虹寸头、头戴式耳机和眼花缭乱的游戏操作。
……你谁啊?
陈立新大声喊道:“你好,我来找个人!”
寸头像是没听见,双眼仿佛钉死在了屏幕上。
陈立新艰难地绕过地上的外套、漫画书、零食包装袋、数据电线……挪到寸头身旁,冲着对方耳朵大声喊道:“你好,我来找个人!”
寸头察觉到动静,瞥了身边的不速之客一眼。
她点了几下鼠标暂停住音乐,摘下耳机看向陈立新。
陈立新这下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家伙居然是前段时间她跟踪祝吟辰时,在地下台球厅里看见的那个和执行官抱团逃走的女孩!
“你找谁?”
“呃,这个,”
陈立新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把屠一鸿的名字直接说出来,只好含糊其辞道:“一个穿白裙子,外面披一件外套的黑色长发女生,你见过吗?”
闻言,寸头一挑眉,盯住陈立新的眼睛。
陈立新坚持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回应对方审视的视线。
良久,寸头摇了摇头,视线转回到电脑屏幕前,“没看见。”
陈立新顿时急了,“请你再好好想想,我记得是这个地址来着……”
“哎,对了——”
寸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惊奇地盯住陈立新的眼睛,“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立新顿时有些发愣,怎么回事,这寸头的反应怎么跟人机喜剧片里的二代机器人似的,这对话这都哪跟哪啊?
不对,这寸头是在试探自己!
陈立新面上浮起一个标准的笑容,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没有,从来没见过。”
寸头的神色透出浓浓的怀疑,“真的?”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陈立新的语气越发镇定自若。
“原来如此,”寸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也是,像我们这种老老实实做小本生意的人,可八百年不出门——”
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老板,别骗她了,是自己人。”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陈立新瞳孔猛地放大。
她看向门口,门缝露出一束钴蓝色的霓虹灯光,一个黑色的身影逆光进入,伸手拍了一下墙壁上的按钮,整个房间顿时应声而亮。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陈立新松了口气,总算能结束这场人机对话了。
果然是屠一鸿,她还是那身熟悉的打扮,只不过浑身的打扮看起来朴素简洁了很多,白裙外的外套变成了耐磨的灰蓝色牛仔。
但当屠一鸿向她走来时,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现在,她该作何反应呢?
其实在来之前,她是有想过要不要把屠一鸿打一顿的,毕竟因为她的各种隐瞒,她在研究所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但如今,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通缉犯,以往那个纤弱玲珑的身影变成了一个狼狈的、在泥水坑里挣扎的可怜人。
上一次见她时,好像还是在萧家府邸里,当时她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碟小蛋糕,向自己保证她会去找萧衍保护自己和凌风的安全。
是谎言,还是无奈?
难道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利用自己吗?
她为什么要杀了萧衍呢?
……
屠一鸿走到陈立新身前,后者视线低垂,似乎是不想看自己。
她自然地伸出一只手,“你最近怎——”
“啪——!”
寸头坐在电竞椅上,夹在二人中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陈立新红着眼睛抬起头,结结实实地扇了屠一鸿一耳光。
后者被打偏过小半边脸,良久,慢慢地重新抬起头来。
她再次将视线聚集到陈立新脸上,神情里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波澜。
时间仿佛陷入了停滞,一分一秒过去,陈立新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好了,我解气了。”
说完,她径直越过屠一鸿,向门口走去。
见屠一鸿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寸头顿时急了,向陈立新的背影喊道:“喂,等等!”
陈立新站在门口,回过头,“咋了?”
“你打了我店里的员工就走啊?”
“员工?”
陈立新疑惑地看了看屠一鸿的背影,“她是你店里的员工?”
“对啊!”
“哦。”
陈立新点了点头,转过身拧开门把手,“关我屁事。”
寸头板起脸,刷地一下站起身,“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须要赔偿!”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回过头,“行行行,赔多少?”
“一千万联邦币!”
“多少?”
陈立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仿佛卡带故障的二代机器人一般慢慢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盯住寸头的眼睛。
“你说多少?”
寸头深吸一口气。
她大步走上前,右臂砰地一声关上店面,看着陈立新的眼睛,左手笃定地伸出一根食指。
“一千万联邦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们开的黑店啊?!”
寸头微笑,“是这样没错。”
“哈?我才不干!”
陈立新猛地推开寸头,想抢先去拧门把手,寸头眼疾手快扑上来,两个人开始在门前你争我抢推搡起来,混乱中,寸头据理力争地大声喊道:“黑环不开黑店开什么?”
“少给我来这套,我要去AGPC执行处告你们!”
……
二人争执个不停,生怕寸头一会可能把帮手叫过来,陈立新狠下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寸头,又趁机弓肘给对方的腰侧狠狠来了一下,寸头吃痛,本能地松开了抱住陈立新背部的手,扶着老腰痛苦地哼唧起来。
陈立新一咬牙——可恶,看这人这幅样子,要是自己留下来,八成还要被多敲一笔医药费!
正当她汗流浃背地拧开门把手,即将逃出屋外的一瞬间,她身后突然传来屠一鸿的声音。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我知道你已经退出了红派。”
闻言,陈立新的身体僵硬了一秒。
她背对着屋内,没有回头,右手仍然紧紧地攥着门把手,仿佛下一秒就要踏出房门。
门缝透出一线钴蓝色的霓虹灯光,高饱和的颜色照在她的脸上,仿佛淹没在深水中,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总是这样算计别人吗?”
房间深处响起清晰的脚步声,屠一鸿的声音在她背后越来越近。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辜负了很多信任我的人……”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
“但很抱歉,如果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不会改变我做过的行为。”
意料之外的话语,击碎了内心深处的期盼,陈立新的瞳孔倏地放大。
她猛地转过身,盯住屠一鸿的眼睛,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为什么?”
不知为何,屠一鸿脸上浮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坐下来听我好好讲讲吗?”
良久,陈立新看着屠一鸿的眼睛,极轻、极慢地点了下头。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不许再骗我。”
……
寸头揉着腰,在凌乱的家具堆角落里翻出三张板凳;屠一鸿走进隔壁间的小客厅,把茶几上的泡面和零食垃圾袋收拾到垃圾桶里;陈立新则痛苦地掩着口鼻,将客厅地面打扫了一下。
三人忙活了小半天,好不容易腾出一片还算干净整洁的空间,陈立新松了口气,接过寸头递来的板凳坐下。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上,屠一鸿从冰箱里拿来三瓶冰啤酒放在茶几中央,主动拿起一瓶递给陈立新。
陈立新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屠一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
她熟稔地单手打开瓶盖,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你现在居然住在这种地方。”
屠一鸿还没开口,寸头先坐不住了。
她猛灌下一大口冰啤,不满地瞪着陈立新,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喂!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这种地方?”
陈立新紧闭上双眼,露出仿佛生吃了大半个酸柠檬的表情,她默默喝了一口冰啤,不再多言。
看似啥也没说,实际上什么都说了。
寸头生气地伸出右手,用力推了一把陈立新的左肩。
无视寸头的举动,陈立新放下冰啤,试图转移话题,“话说,你们两个怎么莫名其妙就混到一起去了?”
她看向寸头,“特别是你,明明是能干得起买卖雌虫这种大事的商家,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
寸头斜瞥了一眼陈立新,低下头,视线转移到手中握着的冰啤。
她低声咕哝道:“托那位大人所赐,出来单干了呗。”
“那位大人?”
寸头将视线转向茶几前三米处的旧电视,意有所指地点了一下下巴。
陈立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上面正以极低的音量实时播报着联合城邦的新闻。
伴随着一句句冰冷的女声,新闻的画面切换着闪烁了几下,祝吟辰的高清人像照片在屏幕上显现,下面循环滚动着一行大字——
“针对祝吟辰背叛人类。与同伙合谋在无人区散布X109病毒……最高法院开庭”
这则新闻已经在整个联合城邦反复播报了三天了,前天她放学的时候,就听到隔壁班的同学们在讨论这件事。
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明目张胆地铺张在她的眼中,仿佛是在嘲笑她面对局势倾覆下的再一次无能为力。
陈立新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悲伤的情绪,她默默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气氛突然陷入了沉默,寸头有些不解地看向屠一鸿,眼神里透着询问,后者回应以一个微笑,摇了摇头,仿佛是在给陈立新以整理情绪的时间。
过了几分钟,陈立新重新振作起精神,她再次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屠一鸿。
“好了,先给我讲讲零启计划的事情吧。”
“可以,”屠一鸿点了点头。
“但我觉得,还是从这一切事情的开端给你讲起比较好。”
看着眼前二人彼此交汇的眼神和默契的反应,寸头顿时变得大惊失色,她不断左右看着二人的脸,身体猛地向前倾了好几度,“不是,什么零启计划啊?”
陈立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同伙吗,你居然不知道?”
屠一鸿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只是嘴角的弧度渐透出几分尴尬。
闻言,寸头猛地转过头看向屠一鸿,“你明明说过只是找人来帮店里打下手的!”
“是这样没错,地打扫得很干净。”
“少来!那个零启计划是怎么回事?”
寸头的声音越发激动起来,几乎透出一种痛心疾首的控诉,“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天,这么有价值的情报居然悄悄瞒了我这么久,你怎么这么自私!”
“你贴出的招人广告明明写着包吃包——”
还没等屠一鸿解释完,寸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摆了摆手,大义凛然地说道:“算了,朋友之间,这些小事就不计较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不许再骗我。”
“……好。”
第77章 世界尽头的失落之城
两年前。
人们口中的南洋,其主体并非像名字上看起来的那样是一片海洋,而是坐落在南极中心的一片独立的冰封大陆。
除了周边离散的岛屿上还生活着一些远离人类文明社会的部落外,这里广袤而无人知晓的一切掩埋在近几千米高的冰层下,被大陆边际数座百米高的冰山包裹住,沉寂了近二十七个世纪。
在战前,这里唯一留有人类文明痕迹的地方是各国派来的南极科考队伍和基地,但在战争过后,这里的一切也渐渐变成了废墟。
好在在联合城邦被建立起来后,一部分厌倦了无休止斗争的人类开始重新踏上这片世界边缘之地,在艾利角——南极大陆的边缘延伸出来的一角陆地处,建立起了新的科考基地——世界生命收容所。
世界生命收容所的作用除了继续进行前人留下的科考研究项目外,还有其他新的职能。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担当着保存人类以外的其他物种的遗种,以及对其他灭绝物种的克隆、冷冻封存、基因融合……等机密研究。
战前专供富人们追求永生、进化和大饱眼福的各种技术被重新利用起来,用以保护更多的生物多样性,以及实现更多的、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比如辅助人类适应外星际的生命耐低温生存实验。
在生命多样性急剧减少的战后,重新团结起来的人类终于将目光在彼此身上移开,转而望向更广阔的宇宙。
他们坚信,那些异族急需人类的文明前去探索和解放。
正因为如此,从联合城邦的大学城,到远在南洋的世界生命收容所,对生命耐低温生存和减缓新陈代谢的研究广泛地流行,由于特殊的地域条件,有关冰虫的各种研究项目研究项目成为了收容所里的香饽饽。
极地冰虫,作为一种个体极其微小的聚居动物,惯以群居生活在极地低温中,被称为地球上唯一冻不死的生物。
不仅如此,它们还拥有着极其强悍的耐饿能力,在前人的一项实验中,一只冰虫被关在冷藏室里足足两年,但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因为以上条件,冰虫具有历代科学家门理想中生命进化的最佳特质——耐低温,耐高压,但冰虫也有致命的弱点——怕热。
它们习惯于在冰中繁衍生存,抵抗高温的能力异常脆弱,周围的温度若是高过4摄氏度,就会融化成一滩无色透明的粘液。
如何使得冰虫可以突破这一桎梏,用以辅助未来成功进化的人类可以在外星的各种极端环境中生存,是研究所里的一项重大研究方向。
屠启教授及其领导的团队,正是这一项目研究的领头羊。
季节如沙漏的两端,一端因为时间的重量而落下,空荡荡的那端就浮起太阳。
现在是蓝星新元年第三代,一月二十五日,这段时间,南极处在长明的极昼中,直到三月的末尾,黑夜才会再度降临。
因为不能通过日出日落的环境变化来保持规律的作息,屠启习惯于设定闹钟来提醒自己做事的时间,她每天准时在早上五点半醒来,工作直到晚上十一点再休息。
新的一天,从前线的探索工作人员送来新的冰虫样本开始,重复进行新的工作。
门外吹过的风雪扑簌簌地打在窗户上,冰冷的阳光照进走廊,地面白瓷砖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屠启看着同事将冰虫的样本呈进实验室,转头看向程屿,日常地客套慰问了几句。
程屿脱下厚重的手套,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心手背,笑道:“不打紧,其实这玩意也不难找,到处都是。”
屠启微微一笑,心中了然这是对方过分谦虚——三天前,世界生命研究所再次向全人类发布了全球变暖逼近阈值的高危警告,南极冰层继续以惊人的速度融化,海平面持续上升,与此同时,极地冰虫的数量也随之减少。
二人再度闲聊了一会儿,不多时,隔壁的实验室突然热闹起来,一群人抬着担架跑来跑去。
屠启向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新送来了几个冻伤的科考队员。
她面前,程屿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对方脸上露出抱歉的微笑,接过电话,一边连连应声,一边开门离开。
巧的是下一秒,屠启兜里的电话也紧接着响了起来。
她赶紧接起电话,向离隔壁实验室更远的走廊另一端走去,“您好,我是屠启。”
“屠教授,这边新出了个事,对方那边可能需要您派点人过去帮忙。”
“什么事?”
“您负责的那块科考区域,有人在里面失踪了。”
天大的一口锅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屠启皱起眉头,“我不负责这件事,怎么会有人跑到里面?”
电话那边的声音开始含糊其辞,“呃,这个就是,边关前几天不小心放了个民间科考小队进去,联合城邦过来的,也不好拒绝……”
“……行,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屠启心中生出几分烦躁,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快步向实验室走去。
一进门,几个来得早的同事正在讨论怎么写样本观察的报告,她看向玻璃隔离间的里面。
帘子被拉开,少女刚刚换下实验服,在等待机器给全身消完毒后,少女穿着病号服和浅蓝白条纹棉拖鞋向她身后走来。
二人的目光不慎接触,少女微微抬起头,叫了声她的名字:“屠启。”
她步履不停地匆匆点点头。
少女猛地抓住她的胳膊,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叫我吗?”
“早上好。”她淡淡地说道。
少女看了她足足十几秒才松手。
与少女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和处方药物的苦味混合在一起。
这股味道似乎比它的主人的存在更醒目一些,更能提醒她,她的生命里确实有这样例外的存在。
瘦弱的身影渐渐远去,那是她的女儿,屠一鸿。
屠启心里默默盘算着,她才刚刚做完实验,现在应该要去病房里输三个小时的液,顺便将今天的课程自学完。
今天是星期三,食堂里会供应栗子蛋糕和糖醋排骨,等会得请个同事给她发条信息警告一下,白血病患者应当自觉减少糖分的摄入。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同事们面前,“怎么样,数据有变化吗?”
几个同事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彼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吗?”
“这个……”
其中一个同事扶了下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有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情?”
另一个马尾辫同事放下手中的钢笔,接过话头,“会不会是他们送来的样本有问题?”
趴在桌上写报告的黄毛衣同事摇了摇头,“不可能,刚才小鸿做实验的时候还在呢,应该就是弄丢了。”
“奇了怪了,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马尾辫同事郁闷地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
屠启看向第一个说话的眼睛同事,对方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刚刚送来的样本,全部都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同样的事件在实验室里频频发生,刚刚送来的冰虫样本不是在冷冻装置里消失,就是在显微镜底下失踪,就连研究人员们正在进行切片时,哪怕只要眨了一下眼睛,手底下的样本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
屠启和手下的队员们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中午,她决心彻查这一切,叫人拦住了屠一鸿前往食堂进行午餐的计划,下令将食堂后厨搜了好几遍,成功发现了一些发芽的土豆和没来及下厨的生豆角。
但在清理掉所有可能的群体致幻物后,冰虫神秘失踪的事情仍在接二连三地发生。
事情传到研究所上层,尚今安派了一批技术人员过来,连夜在实验室各处安装了监控摄像头,试图搜查出可疑的小偷。
新一天清晨,实验室里,屠启正在擦拭试管,眼镜同事推门走进来。
她凑到屠启面前,双手撑着桌子,严肃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实验室。”
“不觉得很诡异吗,我现在可是每天睡足十二个小时,样本却还是照样消失,肯定是实验室有问题!”
眼镜同事的眼睛看起来确实明亮极了,她精神抖擞地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开始抱怨着自己重复做了多少多少遍实验……
屠启笑了笑,当是撒气,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三三两两地聊了几句,各自都开始做自己的实验项目。
但放眼望去,每个人眼底都隐隐透出些迷茫和无措——她们不确定手底下的冰虫是否会在某一个瞬间,再一次消失。
研究所里数百个实验室,每个实验室在每个月月末必须拿出可观具体的数据,但很明显,这个月她们做不到。
八点的时候,屠启脱下白大褂,打算去接杯水喝。
她走出隔离间,穿过周围各自忙碌着的同事们,在喝水的空闲里环视了一圈众人,以往那个熟悉的角落里空空荡荡——屠一鸿今天居然没来!
怎么回事?
这是件格外严肃的事情,她必须亲自出面进行教育。
她皱起眉头,放下水杯,第一次亲自给屠一鸿发消息。
点击发送那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号码,她站在原地等了约十分钟左右,没有等到回复。
她想了想,打了个电话过去,但那头只传来冰冷的忙音。
心中的责备渐渐变成了担忧,屠启匆匆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快步走出实验室,向宿舍的方向跑去。
“叮——咚——”
“叮——咚——”
门铃声接连被按响了好几次,屠启又敲了几次门,门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正当她开始打算打电话叫人过来时,门突然被悄悄打开,露出一点缝隙,她放下电话看过去,里面的房间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
少女躲在里面静静地看着她,空出的右手拎着一个冷冻装置。
她皱起眉头,语气严厉了很多,“你在里面干什么?”
少女摇了摇头,将门打开一点点,让她进来,自己则向房间深处退去。
屠启心中的疑惑和担忧越发深沉。
她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除了几件大家具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
清脆的啪的一声,少女打开灯,房间里目之所及皆是纯白的一片,宛若病房——一张床,一扇窗,一张桌子,和一座不大不小的置物柜,上面摆着药品、书本、衣物……这些就是陪伴屠一鸿生活了十七岁的一切。
“你看,”屠一鸿将冷冻装置放在桌上,桌面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一边输入密码,一边淡淡道:“这是我今天早上从他们那边拿过来的。”
拿过来的?
屠启皱着眉走过去,向装置里面瞧去。
只见屠一鸿小心翼翼地地拿出里面的冷冻罐,开始输最后一道密码,屠启张了张口,正想提醒她不要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拿出冰虫,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勉强忍住。
屠一鸿就这样直接将冷冻罐打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冰虫再一次消失了。
屠启慢慢地把视线收回来,目光转移向屠一鸿的脸,冷冷地问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那边,是我今天早上七点打开的。”
屠一鸿站在原地,指向房间的角落——那边放着两个早已经开过的冷冻罐,看起来里面也是什么也没有。
“我不是很明白——”
“你们都找错了方向,冰虫不是被偷走的,也不是自己逃走的。”
作为一名严谨的科研人员,屠启是鲜少听到有人敢于在她面前发出这样狂妄的断言的。
她瞪大眼睛,又惊又怒地看向屠一鸿,后者脸上的神情如一池平静的湖水,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视线静静地穿过她,直直地望向她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它们是被某种力量悄悄带走的,就像生命降临到这片土地上时一样。”
……
屠启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深夜,她脱下外套,躺在床上,已经没了胃口去吃食堂送来的夜宵,困倦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早上屠一鸿说过的那些胡话。
“只要我们存在在观测的过程中,它们就不会波动,但现在,它已经没了足够的力量去继续它的欺瞒,又或许这并非故意,只是它的本质所致。”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东西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发生变化,但只要我们看见了,并强行赋予其自我定义的理解,它们就会在我们的眼睛里继续稳定下来,又在其它领域里继续发生我们看不见的波动。”
“我们永远无法观测到背后的真相,因为这个世界一直在被创造,无休止的定义解决不了持续的变化,所谓的循环不过是永无止境的直线。”
……
“真理,是人类擅自理解的,世界的谎言。”
屠启喃喃着屠一鸿最后留下的这句话。
清晨那场谈话的结果是,她将屠一鸿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并以明天两个小时的加班加课作为惩罚。
腹中渐觉得有些饥饿,她揉着太阳穴,从床上慢慢坐起身,走到客厅里接了杯水喝。
老实说,她当初之所以会去做试管,是因为在年近四十后,某一晚睡前躺在床上时心中突然生出的,对晚年一个人凄凉死去的恐惧,从而做出的一时冲动之举。
她本以为那会是个可爱的孩子,能够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惊喜的点缀,但事情的从一开始起就出乎她的意料——育儿所发来胎儿的分析报告,白血病,先天发育不良。
一个质量不合格的孩子,但那时她满脑子全是对这孩子可爱的幻想,还是在机构的留存协议上签署了名字。
研究所传来报告的那一晚,她正在办公室里熬夜写实验报告,她们告诉她,培养仓里属于她的那个孩子要提前出舱了,时间比预想中早了一个多月,问她要不要这个孩子。
无奈于那段时间实在公事繁忙,她请了几个同事去接纳那个新生儿,而自己则继续接下来两个月的出差行程。
两个月后,她回来了。
讽刺的是,当她结束漫长的旅途,终于见到育儿机器人助手怀中睡着的孩子时,心中的期待早已被旅途中漫长的疲惫所替代,变成了手足无措和陌生。
有的时候,看着屠一鸿藏匿在实验室角落里的单薄的背影,她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使用培养仓,而是使用自己的子宫来孕育这个孩子,现在她们之间的感情会不会更亲密一些?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那个孩子已经成长为了她一点也不了解的样子,从一个质量不合格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孤僻的天才。
老实说,她甚至有些……怕她。
夜已深了,而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屠启脸上挂着黑眼圈来到实验室,继续之前的实验项目。
当她开始在切片上滴碘液的时候,意料之中的,刚刚备好的样本又消失了。
她沉默了两秒,慢慢放下手中的滴管,开始重新收拾清洗实验器材。
一个小时后,她脱下白大褂,走出隔离间,向办公与数据处理区走去,几个比她提前半个小时左右遭遇同样灾祸的同事聚在一旁,正在鼓捣着些什么。
屠启泡了杯速溶咖啡,端着杯子走过去,“你们在弄什么?”
“上上个世纪的老古董!”马尾辫同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让出了身位。
屠启顺着走进人群包围中,看见桌上的那台灰色的机器,心中了然,“3D打印机?”
“是的,看我刚刚打印出来的!”戴眼镜同事兴冲冲地拿起机器下方放置平台上的红色不明物体,周围的同事包括屠启在内,都好奇地围了过去。
戴眼镜同事将外围多余的塑料小心翼翼地剥开,露出里面的……萝卜。
“这是可伸缩的!”
戴眼镜同事自豪地抬起下巴,像拉手风琴一样拉着塑料萝卜,“我打算这几天给它弄个发声装置,到时候给育儿所的小孩玩!”
周围的同事都哄笑起来,三三两两地聊起育儿所的事情。
因为一切技术都在这里自由流通,所以世界生命研究所是唯一设立了女性自主生育机构的人类机构。
女人们一般将自己的卵子冷冻在育儿所里,当她们想要孩子的时候,就会申请启动联合城邦那边的配子库,将成功发育的胚胎交给育儿机器人抚养。
因为代价实在是非常非常小,所以这里几乎所有女人都养了几个孩子玩。
屠启笑着摇了摇头,在人群议论声中独自走开了。
虽然刚才的实验失败了,但这不是她可以停下来和众人聚在一起聊天的借口。
或许,她真的应该去找尚今安,申请换一间实验室。
……
一望无际的苍穹,一望无际的冰原,寒冷的太阳永不落下,在地平线那头浮出半个,神圣的光辉照耀着她。
寒风刮过连绵的雪地,扬起纷纷扬扬的雪粒扑在她身上,反射强烈天光的、那刺眼的目的地中心,并非更辽阔的雪原,而是世界尽头的失落之城。
地面深厚的积雪已经埋没过双膝,她半匍跪在雪地上,身后抛下的金属雪杖顷刻间被风雪掩埋。
她缓缓闭上眼睛,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合上双掌,向那枚缓缓流转的凝星祈祷。
“求您庇佑我们的文明,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转瞬间,朝圣者那高贵的身躯便被风雪埋葬。
第78章 徘徊于世界的边缘
“叮铃——叮铃——”
床头柜的闹钟响起,屠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翻了个身,伸出右手摸索着将闹钟关上。
翻回身体,她平躺在床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半个月都没有加班了,身体却似乎比以前更嗜睡。
这大概就是人老了的特征吧。
屠启接着躺了约三分钟左右,还是在内心的自我斗争下慢吞吞地坐起身。
时间是早上六点整,玻璃窗外照进明亮的阳光,牙刷、洗脸巾、洁面乳……干净整洁的盥洗室里,所有的用具统统只有一人份。
她犹豫了一下,把脱到一半的棉外套重新披上。
这个季节,室内的空气还是有些寒冷。
洗漱完毕,卧室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捞起一块干毛巾匆匆擦了擦手,赶紧跑到卧室,“您好,我是屠启。”
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女人声音,“你负责的那块地方半个月前出了事,她们跟你说了吧?”
屠启心中一紧,握紧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是,我听她们说过。”
“那边还没找到人,你们这段时间没有事情做的话,过去那边跟着他们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好,我过几天去跟他们……”
“今天下午就去!”
屠启呼吸一窒。
女人的声音严厉了很多,隐隐透着一丝责备,“早日把事情解决好,不要找那些多余的借口,不要老是让我教你们该怎么做……”
屠启手忙脚乱地应着,“是,是,我知道。”
“那我今天下午就去。”
她口中说出这句的时候,女人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
屠启慢慢松下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不知何时绷得僵硬起来,肩胛骨两侧隐隐传来一阵酸痛。
时间紧,任务重,等会去食堂吃完早饭,就叫她们赶紧收拾东西,准备下午三点出发吧。
时间过得一阵儿慢一阵儿快,到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屠启已经打点好行李,准备去食堂吃午饭。
今天的食堂有新一批的新鲜蔬果供应,因此来的人比平时多了些。
屠启自己打好一份蔬菜沙拉,正欲转身离开队伍时,突然感到袖口一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勾住。
她回过头看去,对视上一双深邃而澄澈的眼睛,鬼魅般将她捉住。
她突然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少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不叫我去?”
屠启感到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几分窘迫,渐渐地变成了愤怒。
自己明明是个四十多岁的大人,却会总为这样一个病弱的女孩所困住。
难以置信……简直荒唐。
她皱起眉头,语气故意用得很重,冷冰冰地说道:“你应该清楚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不要给别人找多余的麻烦。”
“只会是别人给我带来麻烦。”
少女的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底下沉沉地坠下去,化作两轮渊底的黑日。
她盯住屠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资格质疑我。”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这奇异的一幕——那对出名的母女一前一后站在食堂窗口面前,挡住了后面一大长串排队的人,年轻的一个死死拉住对方的衣袖,另一个年长些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端着餐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不堪。
周围响起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屠启感到自己身上扎满了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深入骨髓般地恶毒。
她握紧餐盘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望着少女那张咄咄逼人却泰然自若的脸,她心中倏地生出一股逃跑的冲动。
“去收拾好你的东西。”
灵魂带着尊严逃走了一半,她张着嘴巴说完这句话,身体径直越过少女,将餐盘端给窗口站着的食堂阿姨,后者脸上的神情明显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请您帮忙打包一下。”她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
直到匆匆离开食堂前,她都没去看那片孤单一人落在原地的身影一眼。
……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点,正午的阳光将空气烫得舒适了些,屠启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基地外的雪地上停着几辆来接应她们的极地科考车。
两个司机站在后备箱旁,一个瘦高个儿,一个肥壮胖,二人原本正吹牛吹得热火朝天,一看见她,就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她脸上露出微笑,跟他们礼貌地客套了几句,不一会儿,几个同事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司机开始往车上搬一行人的行李。
她站在三三两两聊着天的同事堆里,总时不时地抽出心思,去瞥人群间的缝隙,寻找少女的身影。
不一会儿,屠一鸿确实也到了,她注意到她的行李很少,心中有些不确定她有没有带每天要吃的药,和换洗的衣物。
肥壮胖司机大踏步走到少女面前,炫技似地高举起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把抗在半个肩头,倒米袋似的扔进后备箱中,中气十足地高喊一声:“好嘞,各位,我们走咯!”
或许是那浑圆腰腹坦出的一团过于醒目,再配合上中年男人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情,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眼镜同事和其他几个女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屠启注意到,行李被轻松扛起的瞬间,少女的面色马上变得阴沉了几分。
司机配合女人们笑了笑,大手一挥打开车门,一行人彼此打趣着,一个接一个地上了车。
瞥见屠一鸿坐上了另一辆车,确定是后座靠左边车窗的位置,屠启心中默念着,不易晕车的好地方,不露痕迹地上了肥壮胖司机的车。
按照原定行程,这趟车程一共要有三天,她们今天要去前面的基地里留宿一晚。
车开了一整天,屠启整个人在车厢里闷得又乏又倦,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摇晃她的左肩,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过去,是那个肥壮胖的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打趣的笑容,口中说出的话却很贴心:“这一趟可不容易,好在咱赶上了食堂晚饭的趟儿!”
她看着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恍惚。
如果她身边有这样一个壮实的男人,不论外表,其实那厚实的脂肪也很强壮,充满安全感又很风趣……她的生活是不是能变得有趣一些?
被自己瞬间的想法惊到,她慌忙移开视线,连连摆手道:“我没事,谢谢您。”
男人没再说什么,让开了身位,她扶着车边上的栏杆下了车,男人默默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虚护着她。
鞋底踩到松软雪地的一瞬间,那冰冷的感觉反而让她身心放松了不少。
她回过头,礼貌地说道:“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
男人豪爽一笑,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进基地的大门。
门上的识别器通过身份认证,她向门内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男人关于屠一鸿的事。
她回头望了外面一眼,心中着急起来,要是屠一鸿又因为什么原因跑落在外面怎么办?这种事情以前就常发生。
犹豫了几秒,她匆匆转身向外走去,打算追上那个司机,刚一抬脚,身后却传来仿佛噩梦般的声音:“找我吗?”
卡带一帧一帧倒放般,她慢慢回过头,再次被迫直视少女直勾勾的眼神。
少女的脸色苍白,两只手拎着一袋少得可怜的行李,单薄里衣外套着件肥大的外套,肩头的位置积了层融雪,布料透出不协调的、潮湿的深色,看起来是在外面等了她很久。
“你刚才想的什么,我都看见了。”
屠启看见少女的嘴巴平静地一张一合,唇齿间断头台一样咔咔作响,咬在她心上深刻的齿痕——
“你真恶心。”
耳朵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盐水地里,浓稠的喘不上气。
四肢末端成了锈迹斑斑的铁棒,在四周极寒的空气里冻结、收缩……扭曲成丑陋的一团。
她好像是一声不响回到宿舍的,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跟宿舍负责人沟通,是什么时候去吃的晚饭,又好像是没吃。
总之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眼睛还在盐水地里冻得隐隐作痛。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再没跟司机说过一句话。
最后的基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艾利尔七号站,世界生命研究所建立的第七个南极科考站,因附近几座“艾利人”(游离于人类文明社会之外的高纬度地带少数人种)群居的小岛而得名,也是由她负责的科考基地。
眼镜同事和换了蓝毛衣的同事跟两个司机道了谢,一行人七手八脚地从车后备箱拎出自己的行李。
站在远离司机的角落里,屠启打了几个电话,叫了这里的几个下属过来帮忙。
待在自己的地方,果然就放松了很多,凡事心里都有底。
她挂断电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一行人打点好行李,各自找到心仪的宿舍落了脚,屠启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一如既往叫了几个人给屠一鸿找了间向阳的单间住下。
“对了,稍等一下。”
忙了一天,屠启叫住办公室里正欲离开的助手。
“您请说。”助手一下子在屠启面前站得板正。
看着助手崇敬的眼神,屠启终于记起来那种胸有成竹的感觉。
没错,她是个专业的科考人员,独立生活的强大女性,在年仅四十三岁的年纪,领导着研究所里最富前景的项目之一。
或许屠一鸿说的是对的,对一个粗鄙的男人生出依赖甚至是入赘的想法,实在太不体面。
心口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她脸上重新露出微笑,沉声道:“给我讲讲这里出了什么事,那个失踪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姜元源,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屠启靠在办公椅上,指尖轻叩着助手整理好的资料,眉头微蹙。
半晌,她抬眼问道:“她的同伴们呢?现在什么情况?”
“没有大碍,小杨已经将他们送回联合城邦了,能问出的事具细节都在这里。”
助手走上前,熟练地操作着办公桌上的屏幕,不一会儿,一旁的音箱开始播放审讯的录音。
屠启一边听,一边翻看资料,这个民间科考小队其实比她之前想象的平凡无奇得多。
资料显示,姜元源是来自联合城邦的上邦公民,在大学城里有过良好的受教育经历,在A1区的一家私营超市里工作了一年半后,通过高中部的同学介绍加入了启明星科考队,一行人在之后的两年里去了无人区不少地方。
这场南洋之旅是他们的第十三次旅行,目的是为了考察记录艾利人的风土习俗和南极的极昼特色。
实话说,这两项目的确实情有可原,这也是研究所通过他们进入申请的原因。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决定,造就了悲剧的发生。
据启明星小队的队长赵纯仁事后交代,他们在返回艾利群岛的路上一时兴起改变了行程,没有按照研究所给定的路线走,而是稍微往南侧偏离,向南极山脉东部的高地走去。
“因为我们看见了极光。”
赵纯仁当时这样解释道,“也可能不是,是白色的,像是把天戳了一个洞,特别特别亮,在雪山尖的那一头露出来,我们当时都想去看看。”
另一个队员则是这样说的,她自称是最后一个看见姜元源的目击证人,“元源当时特别激动,跟我们说就去那边走几百米,看不见到底是什么就算了,再加上其他人也很好奇,所以我们稍微商量了一下就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会坐牢吗?求求你们……”另一个队员则一直这样重复着,像是被吓坏了,痛哭流涕了很久很久,基本上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翻过口供文稿的部分,屠启看向整个事件的过程总结——
一队民间科考队伍在进入艾利尔七号站后,在返回基地的过程中偏离了路线,途中遭遇了局部区域的暴风雪。
事后,小队成员里三人幸存,两人死亡,五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较重,两人伤势较轻,此外,一名队员意外走失,目前情况不明。
屠启慢慢放下资料,心中感到一阵遗憾。
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姜元源多半已经不幸遇害了。
不,是一定已经遇害。
她站起身,将资料交还给助手,淡淡道:“每天派几个人去附近搜查几小时,这个月底把结果通知给联合城邦。”
助手看出了屠启的心思,以往干练的举止今天却显得犹豫不决。
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说道:“可是,前几天小杨她们发来通知,在离基地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姜元源的随身物品。”
闻言,屠启惊颚地看了一眼助手。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搜查行动得以正常继续下去,实验室的所有人跟着杨心研去姜元源失事的地方看了好几次,都没探查出什么究竟来。
屠启因为很长时间没来这边,堆积了一大堆事务,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只有眼镜同事和屠一鸿留在了杨心研的队伍里。
一个深夜,眼镜同事悄悄来到屠一鸿门前,送来两罐蓝莓酱。
“自制的,纯天然无污染,放心吃!”
眼镜同事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怜爱地揉了揉少女的发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我叫梅知里,叫我名字就好,别管长幼尊卑那些过时的东西,以后有事情可以直接找我帮忙!”
此后,二人一同去杨心研的的办公所里看了收集来的证据。
杨心研告诉她们,即使已经在姜元源失踪的地方发现了部分私人物品,但目前仍然不能完全表明她还活着,因为没有在附近发现人为生活的痕迹。
“可能是外来的登山客,或者附近的艾利人偷走了死者的私人物品,在看到我们发出的寻人启事后又悄悄丢在附近。”
杨心研说着,将姜元源的身份证放回台上。
她转过身,微笑着看向二人,眼底透出温柔的鼓励。
“不过,我们还是要尽力去寻找,作为搜救人员,起码要给失事者家属一个完整的交代。”
三天后,梅知里和屠一鸿即将跟着杨心研一行人准备前往艾利群岛走访调查。
临行前,屠一鸿去找了屠启。
但她只是站在办公室外面,两只眼睛静静地盯着里面的人看。
屠启原本在看资料,被这眼神一打量,只觉得浑身难耐,好像在蚂蚁在背上爬来爬去。
她看向办公室门外的人,口气尽量放得漫不经心,“明天就走了?”
“嗯。”少女平静地应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样,”屠启微微点了点头,“一路顺风,注意按时吃药,尽量不要太麻烦你梅阿姨她们……”
她话音刚落,少女的身体突然古怪地颤抖了一下,藏在黑色刘海下的瞳仁微微张大,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她。
屠启被看得心中一阵发怵,她说错了什么吗?
下一秒,少女突然冲进办公室,将她桌上的资料撕得粉碎,又将电脑和水杯推下桌子。
纷纷扬扬的纸屑飘落下来,像下了一场悲伤的雪。
混乱中,她看见少女愤怒的脸,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破坏的声音引起办公室外面的注意,助手慌张地跑进来,看见少女正在肆意破坏的一幕。
这种事实际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助手习惯性地看向屠启,后者则坐在椅子上,保持沉默。
良久,少女似乎是打砸得累了,终于停了手。
她低下头喘着粗气,双臂撑在办公桌上,脚边堆满了被扯断的电线和废纸。
见母女二人还不说话,助手磕磕巴巴地开了口,“怎么了这是?”
屠启静止的身体惊醒般动了一下,像是在原地睡了一觉。
目光越过面前的少女,她径直看向助手,平静地说道:“没事,你去隔壁把资料重新打印一份。”
助手忙应了一声,逃也似地离开了。
屠启突然听到面前的少女笑了起来。
她垂下视线看过去,望进少女饱含笑意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坠入深渊般的、可怕的欢愉。
她从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个□□被幼崽撕裂得流血,却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的可怜猎物。
恐惧和母爱在那颗狂跳的心脏里挣扎,她终于明白这就是屠一鸿来这一趟的目的——幼崽要吃到母亲的血肉才算满足。
獠牙初长成的幼崽,离开母亲怀中后,接下来又要去何处捕猎?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少女脸上露出微笑。
“很滑稽。”
屠启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眶突然有些酸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哭。
突然,少女绕过桌子,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屠启,等我回来。”
她听到少女在她耳边轻声道。
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知道了。”
第79章 向未知的彼端走去
三天后,杨心妍带领的搜救队伍正式出发。
一路漂洋过海,在轮船上坐了一天一夜,又搭了趟附近别的基地的顺风车,一行人成功通关进入艾利群岛的边陲领域。
今天早上,她们就要去群岛当地土著居民最多的地方——松松堡,做采访调查。
“松松堡?”
梅知里收拾着背包里的东西,听到这名字忍不住笑了一声。
屠一鸿背上背包,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识别器。
“是音译,在艾利人的语言里,直译过来的意思是“雪松很多的地方”。”
“哦~原来如此!”
把伸缩塑料萝卜用力塞进背包里最后的一点空间,梅知里把背包甩到背上,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起来是当地人群居过冬,或者进行交易的传统集市。”
“是这样。”
收拾完毕,二人登上杨心妍停在门外的雪橇车,一路向松松堡驶去。
来到地方,杨心妍率先下了车,去附近最近的一所人家户外敲门求宿。
面对生性排外的艾利人,这个要求可能比较艰难,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杨心妍只能一家挨一家地试。
几个队员连同梅知里也下车前去帮忙,屠一鸿孤零零地坐在四面露天的雪橇车上,开始观察四周来来往往的当地人。
这里看起来是一处非常原始的人类群居交易集市,甚至没有像样的街道,几十户用兽皮和雪松木搭成的帐篷互相邻靠,便利相近的软件人家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
艾利人没有固定的居所,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极端的季节变换使得他们成为了以家庭为单位的游牧民族,只有在南洋处在极昼的这段时间才会暂时彼此接触。
屠一鸿正在仔细观察着人们身上穿的海豹兽皮衣,突然察觉到暗处的一道视线,她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瞟过去一眼,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孩,一边吃着手指,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判断出这目光里没有威胁的成分,她慢慢地将脸转过来,直视看向那个小孩。
小孩还在吃手指,两只黑洞似的眼睛好像要把她吸进去。
屠一鸿略微思考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坚持着寻找今晚住宿人家的队员们,心中慢慢打定一个主意。
她站起身,走下雪橇车,径直走向那个小孩。
小孩也不跑,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向他走来,在他面前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少女脸上露出温柔的一抹笑,声音比雪山上流下来的河水更清冽甘甜,“吃吗?”
小孩看起来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吓住。
又或者……不是被吓住?
他愣了一下,突然一把从少女手中抓过糖,猛地转身向后冲去!
但少女的反应更快,她迅速向前扑去,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头,二人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屠一鸿听到前面帐篷里冲出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小孩脸朝下被她压在身下,她抬起半个头,看见刺眼的冬日阳光下,一个老女人逆着光向她跑过来,耳边传来艾利人特有语言愤怒的咒骂声。
距离近了,老女人开始指着她的鼻子吐唾沫星子,伸出手拉扯她身下的小孩,但她双手铁钳一般,死死抓住身下的人,一动不动。
周围的人纷纷因为这一场小小的骚动看了过来,几个队员大惊失色地向这边跑过来。
屠一鸿抬起头,看着女人,用有些夹生的艾利人语言冷冷地说道:“他和我做了交易。”
老女人愣了一下,枯树干似的脸紧紧地扭曲起来,伸出指甲足有十厘米长的食指怼着屠一鸿的心口指指点点,伴随以更激烈的辱骂声。
屠一鸿平静地听了一会儿,她学着老女人的样子,右手伸出食指指向老女人的心口,不紧不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偷。”
老女人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她哆嗦着手指,战战兢兢地看向周围的人。
听到屠一鸿指控的一瞬间,几乎所有围观的艾利人都露出惊恐或警惕的眼神,像是听到恶咒一样纷纷转身关上房门。
这就是游牧民族的习性,没有稳定的社群联系和利益关系,自然也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
她人即狼群,这句话在艾利人的每个家庭里代代相传。
“我们并不想引起大动静,只是想借宿。”
屠一鸿站起身,拍了拍沾了草屑的手,小孩立刻哭哭啼啼地爬起来,躲到老女人身后。
她看了一眼周围人群里有些不知所措的队员们,又看向面前紧紧搂住小孩的老女人。
“期间物资供应可由我们自己负责,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老女人抬起头,瞪了她一眼。
她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住宿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杨心妍在老女人家里谦虚地找了四个最小的帐篷住下,每个帐篷挤着睡三个人,空间刚刚好。
“乌苏家只有她和她的孙子相依为命,我们最好不要太过麻烦她们,能力范围之内能自足就行。”
杨心妍看着集结完毕的队员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接下来该开始走访了。”
分发下走访的调查问卷和小组名单,杨心妍带着队员们临走前,以今晚留在这里做饭的名义留住了屠一鸿。
听起来是个有理有据的借口,但屠一鸿心里知道,这是屠启那个家伙长期向周围人宣扬的后果——发育不良的残次品,天生病弱的短命鬼,会拖后腿的……废物。
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算是应下。
杨心妍嘱咐好梅知里记得早点回来帮屠一鸿弄晚餐后,就放心地带着人走了,而梅知里也主动向屠一鸿要了买菜的清单,帮她接过了一会买菜回来的任务。
梅知里回来后她才能做饭,那么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她是没有什么正事做了。
或者说……现在才终于可以做正事。
屠一鸿在帐篷里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地铺,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她蹲在地上,回头看去。
又是那个小孩,藏在帐篷帘子外面遮遮掩掩地看着她。
一见她发现了自己,小孩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但却没有跑,只是往旁边的帘子里躲了几步,小心翼翼地瞟着她。
看着小孩的眼神,屠一鸿回忆里的某些场景渐渐浮现。
熟悉的眼神,是幼时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孩,眼睛里藏着的那种自以为是的恶趣味。
但这种时候,无关紧要的人的意见,不值得她花心思去关注。
起码她这个年纪的人,面对小孩有足够的力气和手段。
她从容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襟,转身走向小孩,漫不经心地问道:“乌苏呢?”
看见她和自己说话,小孩眼睛亮了亮,带着口水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回答道:“在乌苏睡觉的毯子上。”
“带我去看看。”她命令道。
小孩这次出乎意料地很听话,套着肥厚裤子的两条小短腿噔噔地带着她跑到另一个大一些的帐篷,又短又粗的手指往里面指。
屠一鸿瞥了小孩一眼,他脸上挂着一副憨实又童稚的笑容,牙还没长全的嘴巴里淌着口水。
她径直拉开帐篷进去了。
一掀开帘子,一阵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中央堆着火堆,燃烧的雪松木柴发出噼啪声,帐篷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气味。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红了帐篷里散乱的陈设,地铺、木头矮凳、木桌、铁罐……照亮毯子上坐着的乌苏拉拉惊恐的脸。
屠一鸿看见乌苏拉拉两只鼓鼓囊囊的眼睛瞪着自己,薄薄的两片嘴皮拉锯般扯了起来,口中发出恶毒又愤怒的咒骂声。
视线从那张扭曲的脸上逐渐转移到乌苏拉拉手中捧着的那卷破破烂烂的兽皮书卷上,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坐到乌苏拉拉身边。
“你在看什么?”她把脸凑过去。
乌苏拉拉愣了一下,迅速把书卷收进怀中,紧了紧身上的兽皮毯子,防小偷一样的眼神盯着屠一鸿。
没看到内容,屠一鸿坐正身体,直视乌苏拉拉的眼睛。
“有个异乡人在雪山失踪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意料之外的话语,似乎是联想到自己女儿和女婿的死因,乌苏拉拉的眼神里透出一点悲伤的情绪。
屠一鸿把身子转了一下,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脸庞,她脱下手套,一边烤火,一边接着说道:“她的家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父母都很想她。”
“世界生命收容所跟联合城邦那群走歪了道的智人不一样,我们来这里不为了侵略和征服,只希望能带她回家,哪怕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乌苏拉拉在内心争斗了一会儿,抱紧兽皮书卷的手慢慢放松下来。
屠一鸿将乌苏拉拉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烤着火,沉默不语,她在等。
老实说,她不觉得靠同僚们那种不动脑子的手段能在如此排外的地方问到些什么,暴力既然是人为天生拥有的手段,那该得用的时候就得用。
那份寥寥无几的希望就交给杨心妍她们,她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良久,乌苏拉拉终于开口了。
她紧皱着眉打开兽皮书卷,迅速翻动着书页,口中念念有词。
因为语速过快,屠一鸿有些听不清,她试着打开翻译器,恰巧这时乌苏拉拉翻到了想要的那页。
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其中的内容,激动地对屠一鸿说着些什么。
屠一鸿眯着眼睛,一边辨识着书卷上半生不熟的文字,一边低下头去看手腕上翻译器上翻译出的乌苏拉拉说的话。
“……阿比克的功绩……神,风暴卷去……邪恶的异端,窥视……天外巨人!”
“雪山的山尖……失踪十个艾利人,抓走了信徒……”
乌苏拉拉的语速越来越快,翻译器已经跟不上速度,屠一鸿索性直接开口问道:“雪山上有什么?”
“异端的神明,带走了天主的信徒!”
乌苏拉拉古怪地惨叫一声,突然紧紧捂住心口,脸上流露出虔诚又极度悲伤的神情。
屠一鸿好像看出了些什么。
她试探着问道:“有很多人在雪山上的一个地方失踪了,包括你的家人,是吗?”
乌苏拉拉的身体一动不动,那双浑浊的眼睛痛苦地闭上,眼角渐渐溢出泪水。
屠一鸿点点头,“真遗憾,我很抱歉。”
她紧接着问道:“那个异端的神明,究竟是什么?”
“……闪晃。”
“什么?”她没听懂,疑惑地皱起眉头。
乌苏拉拉慢慢地抬起了头。
看着那双眼睛,屠一鸿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两只浑浊的眼珠,虹膜上闪动着晶莹的高光,仿佛从那具形容枯槁的躯体里超然脱出,藏在时空深处静静地望着她。
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种原始而纯洁的力量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如洪流般将她淹没。
“天穹之上的闪晃,在阿拉克的巨斧边缘游荡,异神已经降临,它在此徘徊,永远不会离开。”
乌苏拉拉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突然闪电般伸出枯枝般的手,死死钳住屠一鸿的手腕。
屠一鸿吓了一跳。
她重新回过神来,与乌苏拉拉对视,那双眼睛里面重新充满了世俗的仇恨。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异乡人……滚出去!”
“我看得见,你是被它选中的人,你的灵魂已经堕落进深入骨髓的恶……”
乌苏拉拉不住地咒骂着,嘴皮子比翻书还快,突然,她又发狂般尖叫起来,站起身将身边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屠一鸿赶紧将一旁的兽皮书卷偷进怀中,悄悄地退出了帐篷。
深夜,科考队员们聚到了杨心妍在的帐篷,开始讨论今天走访调查的收获。
屠一鸿孤零零地喝着熬的米粥,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队员们的埋怨和鼓励声。
“……真麻烦,要不我们去弄点粮食来跟他们做交易好了。”
“不行!这样会破坏当地人的交易市场,我们还是要遵循不干涉原则。”
“哪有这么复杂!再说了,他们每年本来就需要我们捐助粮食补给吧!”
……
梅知里胡乱几口喝完粥,大啦喇喇地躺倒在地铺上,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坐起身,跑到屠一鸿边上,在后者疑惑的视线中掏出包里的塑料萝卜,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
“我跟你说,我今天在集市上偷听到他们在说阿比克神的事。”
“阿比克神?怎么说?”屠一鸿喝着米粥,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梅知里长叹一声,躺上身后的枕头。
“还不是人类神话史的那一套,一个开天辟地的大男神创造了世界,用不存在的子宫创造了所有的后神和人类,然后他们就开始各种噼噼啪啪……”
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身体前倾,将呈着米粥的木碗放在地上。
“那还真是……原始。”
得到天才少女的认同,梅知里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
她躺在地铺上,手里把玩着塑料萝卜,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嘲讽,“确实,照我看来,如果人类是神造出来的,那世界就是一架巨大的3D打印机造出来的……哎等等,对啊!”
打了鸡血一般,她兴奋地坐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喊道:“女人是人类的原子化3D打印机!”
声音传到帐篷里另一边,几个跟她相熟的队员无奈地看过来。
其中一个向这边调侃道:“喂,让联合城邦那伙人听到你的后现代式女权主义言论,你下个月的研究经费就完蛋了!”
另一个队员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说道:“都战后几十年过去了,人类里怎么还留有你们这群遗毒!”
某个角落里也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唉,所以说人类之所以会濒临灭亡,就是因为你们这帮人拖了后腿,没有老老实实地生、服服帖帖地生啊……”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尽管这番话看起来来得突如其来,但所有人说的都是实话,世界生命收容所因为内部成员皆为女性,且环境封闭排外,拥有成熟的双雌生育技术来进行人口繁衍,因此在外界长久地富有恶名。
联合城邦里大小媒体在对世界生命收容所进行介绍时,都会暗示其战前“ACM“的立场,告知人们,这并非一个可以信赖的组织——她们掌握知识与技术,却在战争中抛弃了人类,选择在极地建立起享乐的城堡。
直到今天,即使在生命保护和探索领域已经为人类做了诸多贡献,世界生命收容所也未能在人们心目中洗脱去它的罪名。
梅知里挠了挠头,“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啊……”
她嘟囔了几句,重新躺倒在地铺上,过一会儿后,伴着众人的议论声睡了过去。
而屠一鸿听了梅知里刚才的话,静静地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
新的一天清晨,梅知里被六点半的闹钟吵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打了个哈欠,刚要打算再躺会儿,却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只好赶紧坐起身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杨心妍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还没等她询问,杨心妍就开了口:“你昨天晚上看见屠一鸿了吗?”
她愣了一下,隐隐约约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我直接在你帐篷里睡过去了,她当时坐在我旁边。”
“你几点睡的?”
“应该是二十点左右。”
见没有有效的信息,杨心妍紧皱着眉头,着急地在门外踱来踱去。
梅知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道:“发生了什么?”
杨心妍神色复杂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屠一鸿不见了。”
……
【警告前方暴风雪三级预警,建议减少不必要户外活动】
【温度零下二十五摄氏度】
【风速二十八米每秒】
【……】
屠一鸿关闭屏幕,将识别器远远扔到身后的雪地里。
昨夜,她已经将兽皮书卷里几个受害者失踪的地点标出来了,包括姜元源失踪的坐标在内。
现在,她将用书卷里的手绘地图前去调查——因为它的实用性,以及可信性都非常低下。
她戴上雪地护目镜,抓起身旁的登山杖,艰难地向前方走去。
若是进行观测,它就会坍塌,乃至消失不见。
所以,她就尽量不去看。
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世界是无边无际的一抹白,浑圆的天地间扑簌簌地下了一场又一场雪,将所有的存在深埋地底。
地平线切割的那头露出一点薄透的光晕,而她最后的身影向前去,就此消失在漫漫风雪中。
第80章 在暴雨夜之前祈祷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沉闷地回响,空荡荡的卧室里,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滴——叮铃铃——”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伏在床上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从凌乱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按下接通电话。
“你好,我是屠启。”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脸上满是泪痕,两只眼睛又干又痛。
连忙擦去脸上干涸的盐迹,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你还好吗?”
是梅知里。
她捂住听筒,将脸扭到一旁咳了咳嗓子,才重新接起电话。
“不用担心,我刚刚正在睡觉。”
“呃,这样啊!”
梅知里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试探着继续说道:“我们这里有个小聚会,我刚刚发了地址给你。”
“你要是想转换一下心情的话,随时叫我,我接你过来!”
“谢谢,不用了。”
屠启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不用太担心我,祝你们玩得开心。”
挂断电话,她从床上坐起身,一边穿上棉外套,一边向盥洗室走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暴雨猛烈地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了很多,盥洗室里的空气分外湿寒,白色炽光灯的光线在室内光滑的地面上折射出清晰明亮的光斑。
她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水珠随着她的动作溅到冰凉的瓷砖台面上,向低处的一角流淌开去,有几滴顺着台面滴到她的灰色棉拖鞋上。
清洗完毕,她睁着酸痛的眼睛对着镜子重新画了个淡妆,今天晚上还要跟联合城邦来的人谈投资的事情。
匆忙选了一套黑白灰的职业裙装穿上,她推开公寓门,听到门外地面传来一声响动。
她低头看去,鞋柜旁放着一捧橘黄色的矢车菊,用几张牛皮纸和玻璃丝带精心包扎住,其间点缀着乳白的满天星,花丛中间插着一张卡片。
又是他。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蹲下身子,将花束抱起,捡出里面的卡片。
上面用烫金的花体字写着一行小字——“哀思绵长,千万珍重”
文绉绉的词句,联想起那个男人那副粗野高壮的模样,她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想不到那样的人,会为了她下这样细腻的心思,这样跟形象不相搭的句子也抄过来用。
她脸上的微笑没持续多久,又被内心沉甸甸的悲伤压了下去。
但现在,她恐怕没有心力去回应这份感情。
她唯一的孩子,才在一周前去世。
她转身走进屋内,轻轻将花束放在客厅茶几上。
一旁的房间角落里还放着男人之前送过来的,马蹄莲、康乃馨、薰衣草……加上今天这一捧,一共七束。
屠启锁上门,匆匆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
处理公事的时间格外漫长,疲惫的大脑某种程度上比酒精更能让人放松大脑,压得眼皮昏昏沉沉地半阖,是一种沉甸甸的安全感。
让助手送走最后一位投资者,屠启从沙发上坐起身,去茶水隔间里接了杯水喝。
会客厅的门突然被轻轻敲响,她端着水杯,转身望向门那边,倚靠着柜台说了声“请进。”
门扉被轻轻推开,看见门外人的一瞬间,她的动作猛然顿了一下,颤抖着手指将水杯放在一旁的柜台上。
她的视线垂落下去,看着地面刀刻般清晰的瓷砖缝隙,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轻声道:“你来干什么?”
男人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将门扉虚掩上,但私心于对心爱人名声的照顾,没有扣上门锁。
他今天特地换了身最干净精神的打扮,是五年前在同学婚礼上只穿过一回的高级定制黑色西装,面料是他有一次在黑环出差时别人还人情送给他的,据说是拍卖场上的高端货。
黑色漆皮皮鞋是他昨天新买的,发型是今天早上去做的,因为不敢出太多汗,怕乱了造型,特地雇了个平日里玩得最铁的司机带着他,马不停蹄地开到基地这边来。
还有他怀中的罗德斯玫瑰花束,和“永恒之爱”——一点八克拉的定制求婚钻戒,简约优雅的款式,内圈刻着她的名字。
屠启等了半天,发觉身边没有动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见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抱着一束热烈的玫瑰花,郑重地向她走来。
鲜红醇烈的颜色仿佛这四方钢筋水泥世界里最耀眼的一束火光,将四周浸着寒意的空气燎燃,她轻薄如纸张的视野顷刻被灼烧,穿了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突然感到整个人有些晕眩,四肢一阵阵地发软。
最无能为力的是,她惊恐地察觉到心头荡起的那点迷离恍惚的醉意——针尖般尖锐的狂喜。
多么羞耻的感情啊,她居然是如此卑鄙的一个人,她的女儿——才刚刚死去了七天,成了一具冻死在雪地里的尸体,而她现在却在期盼别人的求婚!
她怎能在一个人苟且偷生的日子里,独享这份自私的喜悦?
不对、不对、不对!
或许屠一鸿是对的,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她需要她那偏执古怪的言行,需要她独断的命令和无休止的质问,需要她把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再砸烂……
她本就应该以那样的方式活着,只有那样,她才能在一片狼藉的生活里保住最稳妥的安全感。
可是现在,她的女儿,已经死去了,死在了不知何处的冰天雪地里。
她今后的人生,失去了重心。
男人眼看着自己面前心爱的女人眼眶里流出泪水,身体顺着身后的柜台一点点滑落,跪坐在地上捂住脸庞哭泣。
他心中慌乱了一瞬,连忙放下花束,走上前紧紧地将她搂入怀中。
他的身形肥胖如一头熊,肚子挺出如半袋鼓胀的沙包,手掌也因为常年在野外修车而粗糙如棕榈树皮,这总是被基地里的女人们所嘲笑的。
但单身三十多年以来,他心中一直坚信,总有一个女人需要他这样的身躯,为她遮蔽一片风雨。
哪怕这个人,与他的地位阶级天差地别。
在基地门外远远望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坚强——她站立时的身体曲线柔美,习惯低下视线和人说话,脸上总挂着温柔似水的微笑,言辞克制又让人舒心,从不表达偏激果决的意见,身上衣装的颜色绝不超过四种,款式更是保守得可爱极了。
他看得出来,她的内心住着一个少女,她看向他时眼波流转,透出一种寂寥……总之,他知道的。
她需要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察觉到怀中人的抽泣声渐渐平息,男人松开怀抱,宽大的两只手掌深情地捧起她沾满泪痕的脸庞。
他说:“嫁给我吧!”,捧出上衣口袋里的戒指。
看着黑丝绒盒子里闪闪发光的钻戒,屠启微微怔了一下,垂下眼睫,摇了摇头。
“这不合适……我刚刚失去了女儿。”
男人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下去,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
“如果小鸿她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可以敞开心扉,迎接新的生活。”
听到这句话,屠启眼神一暗。
“不,你不懂……她希望我永远为她痛苦。”
闻言,男人激动地捧起她的脸,震声道:“可是我不允许!”
二人眼神对视上的一瞬,屠启的瞳孔里倒映着男人的脸,在天花板顶灯下散发着光晕,像一轮新生的太阳,新的神谕从其中说出——
“我要你活下去,未来的日子,我们一起走,我们去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
说完,男人重新紧紧地将她搂入怀中,好似要将她整个人揉入胸腔般用力。
……是啊。
屠启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头颅轻轻搭在男人健壮的左肩上。
原来依靠一个人,是这样安心的感觉。
或许他是对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
她现在已经四十三岁,接下来的人生说不好只有短短十余年。
接下来的日子,她想好好地过。
去重新活一遭,和他一起,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
倚靠在温暖的怀中,她伸出左手,搂抱住男人的背部。
说不定这一次,她可以重新生一个孩子,用更好的方式去抚养他……
屋外暴雨磅礴,一阵阵凶猛地敲打着落地玻璃窗,一声巨大的雷鸣将黑夜贯穿,霎时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屠启猛地睁大眼睛,从甜蜜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才惊觉屋外还在下雨。
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擦拭了一下眼尾的泪痕,与男人对视。
“抱歉,我哭得太久了……”
她话音刚落,屋外夜幕里突然炸起更大的一声雷鸣,几乎要将她的耳膜贯穿。
她捂住耳朵,疑惑地望向窗外,锋利如刀刻般的雷光连绵不断,在黑压压的天际尽头忽明忽暗。
屋内空气的温度愈发寒冷,窗外传来的暴雨声在屋内更加清晰。
仿佛被电流穿过身体,皮肤上冒出一层细密的疙瘩,她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好像被倒灌在沉底的玻璃水缸里,上方黑漆漆的水域里藏着某种不知名的异物,向她游来……
办公室房门突然被急促地敲响,然后被一把推开,她惊恐地望过去,看见助手汗流浃背的脸,她看见她张着嘴巴对自己喊:“……回来了!”
“……谁回来了?”
她有点怀疑那个口型,好像是一种很陌生的咒语。
“屠一鸿回来了!”
助手激动地重复了一遍,冲过来抓住她冰寒如尸体般的手,带着她跑到窗前,一把将窗户拉开。
世界连通的那一刻,所有的存在清晰地穿透进她的脑海,她突然冷静下来,顺着助手的手指望向楼下的大门外。
漆黑夜幕下大雨倾盆,院子里乌泱泱地站着一大群人,来来往往的雨衣和雨伞折射着路灯纷乱的光影,倒映在地面的积水里,染得五光十色的一团泥泞,人群包围的中心,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雨水浸透顺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成股流下,沾满泥泞的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背包,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在漆黑夜幕背景的雷光下忽明忽暗,仿佛地狱里重生的引路人。
一秒,两秒……她看见那张脸渐渐转过来,冥冥之中与她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某种可怕的魔力,将她有罪的灵魂缓缓吸入。
或许那眼神一开始还算平静,但渐渐的,从某个点开始,她突然看到某种暴烈的欲望在其中迅速地疯长开来,火焰般燎原了整个世界。
似乎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作祟,她此时心中明明前所未有地清明,身体却不愿去思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仿佛含着铅心的木头人,胸腔燃起熊熊烈火,将自己连同周遭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楼下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她战战兢兢地低头看过去,屠一鸿从背包里翻出什么东西,穿过人群包围,跑进了大楼里。
过了约三十秒左右,门外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雨水泥泞的滴答声,屠启僵硬地转过身体,办公室门外被狠狠地踹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一股潮湿的寒气随之侵入。
屠一鸿站在门外,身上厚重的衣服湿透,在脚边淌下一滩积水,在地面的瓷砖上蔓延开去,她的右手提着一柄沉甸甸的斧头。
雨水从刀锋上流淌下来,很粗糙地亮,像是已经被使用了很久。
她看见少女阴郁的眼神从她脸上转移到男人脸上,从男人脸上又转移到她脸上……反反复复着,逐渐定格在桌上的钻戒上。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世界被困在了某一个节点,连呼吸都成了禁忌。
直到她看见少女的视线重新动起来,慢慢聚集到她身上。
“……贱人。”
清脆的、嗒的一声,办公室的门锁终于被今天的第十三位客人扣上。
……
走廊那头传来轮椅滑动在地钻上的声音,围在办公室门口的惊慌失措的人群们纷纷看过去,尚今安终于来了。
她看上去约五六十岁,坐在轮椅上,花白的背头短发一丝不苟地在耳后梳理好,细框眼镜下的目光透出威严的气质,双膝以下的裤管空空荡荡。
两个助手在她身后推着轮椅,办公室门前的人群纷纷让开身位。
尚今安坐在轮椅上,试着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突然,她身后的人群里发出惊呼声,她皱着眉回过头,顺着身后人惊恐的眼神看向底下的门缝。
一滩血从门里缓缓流出。
她突然感到心口一悸,随即痛苦地捂住了心口。
一个助手惊叫一声,连忙后拉轮椅,另一个则冷静地拿出药物,熟练地往她的嘴里塞去。
吃了药,尚今安强迫自己平复心神,她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随即重新滚着轮椅上前,点击门扉上的识别器。
启动了最高权限的虹膜识别系统,她快速地操作了几下,办公室门终于应声而开。
随着两个世界之间的隔阂被打破,视野中那片四四方方的黑一点点地敞开来,那地狱般的场面在尚今安眼中逐渐清晰——
她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了尖叫声,而自己的身体也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昏暗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湿寒的空气针扎般侵入到人的骨头里,天花板的吊灯被劈烂在地上,地面散乱的数据报告和四处流淌的血液混合到一起,四处散落着男人的残肢断骸,角落里几台昂贵的实验仪器忽明忽暗,闪着故障的闪光,最大的一架上面嵌着一柄砍断了的斧头。
茶水间的隔断深处,助手害怕地蜷缩在饮水机角落里,看着屋外众人的那一刻,带着满脸的泪水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而尚今安的视线中心,浑身是血的少女俯身将她的母亲死死按在办公桌上。
可怕的喘息声传到屋外每个人的脑子里,伴随着倒映在一双双眼睛里的,惊心动魄的事实。
尚今安感到自己的脑子空了一瞬。
似乎是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少女松开手,慢慢直起身子,转身看向屋外的众人。
而她身侧,躺在办公桌上的人一动不动,无神的双眼里倒映着天花板熄灭的吊灯。
她一步步向尚今安走去。
屋外的人群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声,两个助手不约而同紧张地按住了腰间的枪。
屠一鸿举起双手,平静地看着尚今安的眼睛。
“我遇见了【零】。”
说完这句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放下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她在众人面前摊开手心的一瞬间,耀眼的光芒在房间里猛烈地绽放开来,整个世界顿时亮如白昼,无数虹光瞬发其中,光华流转,转眼间将她的身影淹没。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她们看见少女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轻飘飘地脱离了衣服,漂浮在半空中,又渐散作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粒子,隐没入虚无的空气之中。
下一秒,所有人的大脑里不约而同地响起屠一鸿的声音。
“湮灭的文明在宇宙中归零,遗留的核心要为我们重启新的路途。”
“是时候脱离无休止的循环,为这颗星球重赋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