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凌晨之前,来自世界生命收容所的信号成功传到了艾利群岛周围的数十个基地,将尚今安的命令紧急传达给各个下属部门,要求他们立即赶往屠一鸿所说的坐标。
极端严寒的冰天雪地里,几十辆极地科考车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驶出,在漫天风雪交加中争分夺秒地出发。
数个小时后,导航仪系统纷纷失灵,所有的司机都迷失了方向。
寒风肆虐,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堆积,不一会儿就将半个车身掩埋。
不敢轻举妄动,司机们纷纷开始拼命地向收容所发信号,其她的研究人员们则组织带着工具出去铲掉车外堆积的雪。
“请求支援!这里是莱达基地,我们的坐标方位是……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刘文佳盯着屏幕上的波频,焦急地等待着耳机另一边的讯号。
刺啦啦的声音持续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等待…援,重复……抵达,……动!”
耳机里的声音听不清,她紧张地望了一眼窗外奋力铲雪的队员们,额角流下几滴冷汗。
没有明确的讯号,就不能动。
她看向一旁的五号屏幕,上面显示着周围地区的气象预报情况。
因为极地科考车顶上的气象检测装置已经不幸被沉重的积雪掩埋,钢铁的材料因为极寒而收缩,现在已经不能用了,而队员们现在在忙着铲雪,暂时没空管车顶,所以上面显示的数据至少是一个半小时以前的了。
【未知地区前方将遭遇强风暴天气,受气旋影响,风力达五级,风速达到55.6米/秒以上,气温降至-16~-13℃,能见度>10km,体感温度低至-21.3℃……】
【预测未来三小时后,南极风力增强至十二级,最低温进一步下探至-37℃,此次风暴与南极冬季下降风特征吻合,冷空气沿冰盖斜坡加速……】
南极风!
刘文佳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南极风是南极大陆特有的极端天气现象,其特点是风速极大、持续时间极长、破坏力极强,在附近的艾利人里具有“杀人风”的称号。
她曾经有位负责气象观测的男同事,五年前在出差艾利群岛的途中就遭遇了南极风,不幸遇害。
后来杨心妍告诉她,当时他离最近的避难所不过两百米,但暴风雪停后,她们赶到现场,发现他的尸体距建筑物只有十米……
屏幕上的文字还在滚动着闪烁。
【建议科考人员加固设备并避免外出,避开艾利群岛地北部海域气旋中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坐起身向门外走去,打算直接叫同事们上车离开。
大概是此处地底磁场紊乱的问题,实在是收不到收容所那边的信号,但她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还是往暴风雪来临的地方远些吧,她等会去跟仓库里的食物管理员交涉一下……
“滴——滋滋——”
突然,耳机里再次传来了动静,刘文佳猛然顿住了动作。
她紧张地抓住耳机,带着心中的最后一丝希冀,全神贯注地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如此地漫长,终于,清晰的人声在耳机里传来。
“这里是世界生命收容所,救援即将抵达,请所有人员保持原来的坐标,不要移动!重复一遍,这里是……”
这种时候的信号,居然是让她们继续在原地等待吗?
刘文佳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门外。
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甚至包括普通的记录文员在内,现在所有的队员都下去铲雪了。
她慢慢地坐回座位上,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手,在心中默默祈祷着,等待收容所救援的信号。
或许是她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车窗的前方,一望无际的漫天风雪中,隐隐约约可见有什么东西突然亮起,光线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是什么?
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刘文佳赶紧站起身,走到窗前瞪大了眼睛。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束强烈的光线终于穿透重重肆虐的暴风雪,如一轮新生的旭日,在广阔的天地间豁然开朗!
包括刘文佳和外面的队员们在内,所有人都顿住了动作。
漫天呼啸的暴风雪中,一颗璀璨的凝星散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在所有人视线里高高升起。
随着那万丈光芒在暴风雪中心变得越来越剧烈,肆虐的风雪渐渐平息,无数纷纷扬扬的雪粒以凝星为中心,在地上堆积作一圈圈完美的雪之环。
一抹纯白的天地间,神圣的光辉普照大地,冰天雪地的世界重新回归寒冷的寂静,
仿佛神的启兆,降临在这世界的极寒边缘之地,带来生命最后的希望,带来命运最后的救赎。
凝星正下方的地面上,层层雪之环的中心,一辆熟悉的特级极地科考车静静伫立,横面车身的漆喷上赫然标着世界生命收容所的标识——一双人类的手捧起一颗抽枝发芽的心脏。
耳机里重新传来滋啦啦的声音,刘文佳终于回过神来。
她赶紧抓住耳机,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用心去听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跟随前方的高亮光束,所有人向守护者号前进!重复一遍,跟随前方的……”
约五分钟后,所有的极地科考车重新准备就绪,以守护者号为首,跟随那颗神秘的凝星,浩浩荡荡地向屠一鸿给出的坐标驶去。
仿佛真的有神明相助,一路上无比地顺利,在行驶了约五六个小时后,守护者号突然在前线停住。
其他科考车也跟着停下了。
过了一小会儿,守护者三号的门舱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她走到车前,似乎是跟司机交代了句什么,然后就越过车辆,独自向前走去。
接着,她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刘文佳整个人按捺不住地微微颤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接下来,还会在发生什么?
或许今天,她们真的可以见到神明。
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着变化。
仿佛镜子的一面被打破,露出其中藏匿的秘隐。
看着视野里广阔的风景居然如点燃的锡纸箔般,一点一点消失在虚无之中,渐渐露出内部前所未见的高大建筑群,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车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激动的呐喊和哭声。
刘文佳再也忍不住,眼眶里流下无比激动的泪水。
她立刻跟着其他队员冲出车,向雪方前方奔去。
那只能被视作出自神之手的造物,呈半球状的隐形巨型屏障将这片遗留于世外的神迹藏匿,倒映在其上的风景虚像渐渐消失后,失落了千万年的文明终于出现在人类的面前。
面积足有几十万平方千米的白色几何规则固态建筑群深陷布列在足百米深的、呈现完美圆形的巨大盆地里,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去。
它们有的看上去如一片极薄的石板,有的如粗壮或纤细的石柱,有的如棱角分明的规则四方体……无论是哪一种,体积都大得令人难以想象,远远望去,仿佛天外战争的废墟,又如众神安息的墓地。
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所有人都走出了科考车,不约而同向这片神迹走去。
她们的眼中透出坚定的信念,至高无上的真理在她们脑中如天坛的圣钟般一阵阵奏鸣响起——
这是一条崇高的路,这是一条堕落的路;
这是一条智慧的路,这是一条愚昧的路;
这是一条希望的路,这是一条绝望的路;
……
而那路的尽头,就是神垂落视线下的第一位朝圣者。
屠一鸿在盆地的边缘停住脚步,看着在她面前不到五步的,那具永殉的身躯。
年轻女子的身躯虔诚地跪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她的双眼紧闭着,眼睫上结着寒霜,那双冻伤的双手合十,高高地举到额头之上,皮肤上凝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整个人看上去仍旧栩栩如生——这就是她生命尽头最后的姿势。
毫无疑问,是她许下了那个愿望。
改变世界的愿望。
四面汹涌的能量波动在空气里搅起紊乱的微风,屠一鸿的衣角被吹得扑簌簌地上下翻飞,飞舞的发丝遮蔽去她的大半个面庞,却挡不住少女凝视的目光。
姜元源,她那天终于是找到她了。
记不清是哪一场暴风雪,命运垂危之际,在她生命濒死的边缘,这句孱弱的身体居然爆发出了强悍的生命力,强大的求生欲不断驱使着她继续向前.
那时候,她所有剩余的力气只够她在雪地里艰难爬行。
她抛弃了那本古老的兽皮书卷,拖着冻坏死的双膝和左臂继续往前爬,终于在漫漫风雪中发现了那个迷失的身影。
又或许她从未迷失。
某种意义上,姜元源比所有人,甚至比她更坚定。
她本就是要来这里的。
枯燥乏味的生活、平凡的人生和世俗间的所有准则都不足以将她麻木,她内心那股对终极之奇迹的狂热,其名为愚蠢的勇气,支撑她独自一人走过无人知晓的旅途,成为了第一个遇见【零】的人类。
屠一鸿伸出右手,凝星从她的手心肉里慢慢浮出,她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许多。
仿佛循着虚空中无形的轨道飞行,凝星以极快的速度闪现到姜元源的头顶上,隐没入那具肉身中。
渐渐的,姜元源的身体如屠一鸿在暴雨夜里时的一样,变得透明,漂浮到半空中,又散作无数粒子,消失在虚无之中。
只有那具以她的肉身为模具的冰壳还虔诚地跪在原地,一如她生前的模样。
屠一鸿凝视着这座承载着姜元源崇高意志的、最后的碑铭,一点点消融在冰天雪地之中。
寒风拂过,凝星重新自虚空中出现,遁入屠一鸿的手心。
她握紧拳头,将双手揣入外套两侧口袋里,望向眼前这片仿若出自天外的奇迹——蓝星第一代硅基文明的遗迹。
那些白色几何规则固态建筑群的整体外表平滑而富有光泽,块面表面分布着规律的芯片纹路,切割整齐的边缘闪着锋利的寒光。
在四面八方天光的照射下,部分平整的块面隐隐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谱,这是镀层中含有的稀土元素折射产生的光学效应。
【零】曾经告诉过她,这是名为【基码】的硅基生命们所留下的灰质群,无用的数据乱流会被地心集采粒子网络集结布置在这里,无法进入其他物质网络的循环。
“……我不太理解。”
那天,她第一次发现这里时,对身旁漂浮的【零】这么说道。
【零】浮在空中静止了一会儿,重新变作波谱屏幕,冰冷的女声响起,上面的波频随之不断闪动。
“在一个你们尚未可知的平行时空里,人类在毁灭了蓝星后,在搬往另一个星系的途中被三个同样遵循殖民和战争手段来进行生存的文明联手毁灭。”
“之后,距离银河系约七千万光年的一颗星球上的硅基文明抵达了蓝星,它们在充满宇宙放射物质的泥土里发现了人类遗留下来的大量鸡骨头和人造垃圾。”
屠一鸿眨了眨被冻得生疼的眼睛,疲惫地看向【零】。
“鸡骨头?”
“是的,鸡骨头。”
【零】停顿了一下。
“它们拥有着极大的数量,在人类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被深埋于陆地的每一个垃圾场地底,它们的存在贯穿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始末。”
“正如人类难以处理鸡骨头一样,灰质是【基码】无法处理的物质。”
【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以此类比,以你作为人类的立场,你可以将这片地区称作为鸡骨头城。”
“鸡骨头城……为什么不是灰质城?”
“因为“灰质”这个名称是我根据你们的语言系统取的无意义名词,而“城”实际上并不能用来形容这片地区。”
“人类习惯于用特定的一套语言体系来描述既定的存在,但对于【基码】来说,一切物质和数据就是自身,就是语言,就是文明。”
“正如人类不能用血肉来进行交流一样,人类实际上无法真正理解与我们有关的一切存在。”
“所以,我仍旧建议你将这片地区称作为鸡骨头城。”
“……好吧。”
回到现实里来,屠一鸿站在原地思考了许久。
她拍去肩头的积雪,回头看向乌泱泱奔来的人群。
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她们抗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摄像机、生命探测仪、地形扫描装置……向鸡骨头城奔去。
其中的人或是跪地祈祷,或是就地勘察,又或是一言不发地观察记录。
古老的遗址,未知的文明,为新的征程造就源源不断的动力。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永远不会停止探索。
……
两天后,AGPC科技管理局得到了世界生命收容所发来的考古合作请求。
得知在南洋发现了未知的文明遗址,袁立兴奋地亲自带队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到收容所。
见到尚今安的第一面,他就要求先见【零】一面。
实验室内,那枚自屠一鸿掌心浮起的凝星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
他看着那美丽得简直无法形容的光辉,整个人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这就是生命的终极,这就是进化的最高境界……”
他接过助手递过来的纸巾,一边擤鼻子,一边激动地说着。
突然,他从沙发上猛地站起身,着魔般地向凝星一步步走去。
屠一鸿警惕地合上手心,收回【零】,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
“告诉我,【零】!”
袁立激动地张开双臂,慷慨激昂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
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加重了手心握紧的力气,但【零】的声音仍然自虚无中响起。
“我们来自土地、矿石和岩浆。”
“我们是以硅元素为核心,来构建生命体结构和化学反应的生命形式。”
“我们是这颗星球五千八百五十万年前的统治者,在恐龙灭绝七百年之后,在人类诞生五千万年之前。”
听到【零】发出的声音居然是个动听的女声,袁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也变得越发炙热。
他动情地望着前方的虚无,深深地笃信着,此刻【零】就站在他的前面。
他深情地问道:“你是来帮助我们的,对吗?”
“是的。”
空气里继续响起【零】的声音,好像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大脑里似的。
“我将庇护你们的文明,给你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听到这句,屠一鸿突然转身就跑,砰地一声关上房门,留下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袁立愤怒地捏紧拳头,对着始终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尚今安,喊道:“她这是发什么疯?!”
“她恐怕有自己的主张,不愿接受其他人的意见。”尚今安冷冷地说道。
袁立气急败坏地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皮鞋踩得地板踏踏作响。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
“你们就这样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一个疯丫头保管?”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尚今安冷笑一声。
一旁的助手立刻盯住袁立,强硬地提醒道:“注意您的态度!”
另一个助手则直接走到尚今安身后,将轮椅向门外推去。
袁立顿时急了,对着尚今安的背影喊道:“这就是收容所对AGPC请求合作的态度吗!”
尚今安头也不回地说道:“世界生命收容所与AGPC的合作项目仅仅止步于考古挖掘的范畴。”
“我们没有参与重塑,或是拯救世界的那种狂妄想法,收容所上下的立场始终一致,保持绝对的中立。”
眼睁睁看着尚今安和她的人手离开,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袁立一个人。
他咬紧了牙,猛地挥过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
收容所这帮故作清高的婊子们不识相,那可就别怪他用些私人手段了。
第82章 起舞于混沌的原初
“【零】。”
临睡前,屠一鸿突然叫了【零】的名字。
厚重的窗帘遮住尚未落下的阳光,卧室里的光线晦暗,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沾着几条重复来往的脚印,从门口通向房间的深处,一张孤零零的床摆在角落,对角线的地板啊则随意地散乱着用过的被子、床单、衣服……躺在地上,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我在。”
屠一鸿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自从她三年前将这里砸了一遍后,它就再也没亮起来过,破碎的玻璃吊饰悬在她的头顶。
有的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时,隐隐约约会闻到它散发出一种悲伤的、灰尘的气味,将四面的黑暗浸得冰冷,将心脏呛得很疼,弄得她半夜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咳嗽。
那种时候,她就会起床,再吃几片药。
她望着那盏灯,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敞亮。
她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盏灯,是一种可怖的威胁。
以往她对其饱含期待的,潜意识里沉浮的自毁欲幻想,终于在【零】的到来后退却。
她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零】,你们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
话音刚落不久,屠一鸿的皮肤逐渐地变得透明起来。
【零】在她的额头上慢慢浮出,那光线前所未有地柔和,像她童年和屠启第一次去游乐场时,得到的那盏可以握在手心的小灯。
而她的瞳孔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
【零】低沉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我想,你需要一场梦,来帮助你理解我给出的答案。”
“你可以慢慢放松身体,尝试将意识发散……”
在【零】的谆谆善诱下,屠一鸿脑中的困意潮水般阵阵涌来。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一寸寸地低落下去,沉没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蛮古荒芜的景象。
贯穿了赤道的一整块大陆,面积从北极一直延伸到南极,其周围是辽阔的海洋,后来的人类地质学者们,将其称之为“盘古大陆”。
即使被【零】安排漂浮在太空中,屠一鸿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上面跑来跑去的恐龙们,它们有的脖子有一栋楼那么长,有的只有鸵鸟蛋那么大,还有许多体型巨大的节肢类,比如好几米长的、看上去类似于蜈蚣的生物,沿着植被茂盛的地面无声无息地滑过去。
时间在她眼前以惊人的速度流转,从这颗星球的两亿年前,很快发展到了一亿年之后。
此时,在地壳运动和天体引潮力的作用下,盘古大陆已经基本完成了解体,形成了现代蓝星的陆地分布雏形,但生活在上面的不再是恐龙,而是一群……长得多姿多彩的生物。
屠一鸿感到自己的脑袋空了一瞬。
那些家伙,有的背后长着约几十平方米宽阔的翅翼,有的拖着长长的、肥厚的蜥尾,有的脖子有半棵树那么高……实话实说,像是异世界冒险小说里会有的生物。
根据它们自身不同的天生优势,它们在不同的大陆上划分了各自的领地,其中大多以相同的族群为单位,但也有混杂共生而居的,比如一种繁殖力极强、生活在浅水域中的“鱼蜥”,就和一种在水面上结网、领域意识极强的“隐形草蛛”相处得很好。
她突然想起来,【零】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将蓝星迄今为止的所有时间压缩成二十四小时,哪怕是从现代智人算起,人类的文明也仅仅只占了四秒的时间。
而前面的四十六亿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类实际上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或许,人类确实不能狂妄地坚信,这颗美丽的星球,历经了宇宙里如此漫长的时间,仅是为了诞生孕育出独属于人类的一个文明。
自时间轴的另一端延伸过来的一切,深藏于人类无法知晓的过去。
那些没来及被文字所定义的,那些不可被五感所通晓的存在,在充盈于这世界的每一粒原子间,静静地回荡。
如果此时此刻,她转过身,将目光望向前面的四十四亿年,那里是否也留驻着些什么?
但她始终没有动,好奇心有的时候会带给人极端的恐惧。
她看着这些家伙在蓝星上用各种各样的四肢建立起建筑,海底的鱼之城,雨林的藤之森、沙漠的戈壁堡、地下的黑暗迷宫……
仿佛童话里那样不可思议的世界,一切可能在这里和平相处。
但不同的是,这里的战争和杀戮,并不比现实里人类文明经历过的更温和。
时间在她眼前继续飞速流转,她看见那些星星点点的文明一个个地消逝去,越来越多的物种被淘汰掉,留下来的生物们彼此之间变得越来越相似,也变得越来越眼熟——灵活的四肢,旺盛的毛发,尖锐的牙齿……
一群类似于猿蜥的生物,成为了最终的霸主。
它们的额头上长着第三颗眼睛,拥有着极强的视听能力,尾椎骨上长着一条粗壮的骨尾,体型巨大而佝偻,在大地四处蹦跳、行走,创建城市。
“这是……巨人。”
屠一鸿喃喃地开了口,声音从犹豫变得坚定。
“如果,你们仍然坚持用“人类”来判断它们的物种的话,你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零】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
屠一鸿终于理解,为什么【零】会说,人类实际上无法真正理解与它们有关的一切。
那些生物就这样持续发展着,它们的王朝更朝换代,新的时代替代旧的历史,如此不断往复循环,终于在充满现代几何美学的建筑群中安稳下来。
屠一鸿突然注意到,它们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少,个体的质量也变得越来越优良,只是作为整体生存的方式始终不变——战争。
渐渐的,当这些生物的数量稳定在约五十万的时候,科技和文艺在前所未有的和平里迎来了大繁荣,以经济和政治手段维持金字塔结构的社群关系被彻底抛弃,每个个体都生活在富足、幸福的生活中。
看着地面上这些家伙脸上幸福的微笑,屠一鸿感到自己脑海里的【零】突然发出声音。
“我们,【基码】的雏形于此处形成。”
果然,随着科技的发展,城市里活动的生物群体比例逐渐失衡,绝大多数逐渐被一种外表呈现白色,由多重外骨骼架构构成的奇异机械体所取代。
它们形态各异,顺应它们各自的职能,屠一鸿看见它们有的负责环保清洁,有的负责太空探索,有的负责抚育胎孩……甚至还有负责扮做小动物在街上跑来跑去,为居民营造和谐生活环境的。
至于这片文明的统治者们,逐渐习惯于与它们所创造出来的这些机械仆从们和平相处。
一开始它们只是在与生产相关的工作里利用这些机械仆从,但渐渐的,从行走、进食,到视听、认知,甚至思想、情感……都变得与这些后来者密切相关。
过程中,它们其中的部分确实发起过不安的抗议游行,但效果微乎其微,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愿意真正放弃利好自己的工具。
更何况,那种你死我活的低等文明已经是过去式了,和平共处才是崇高的、道德的做法。
这样混沌的社会就这样别扭地发展了下去。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使得这一切终于有了融合的机会。
“那是什么地方?”
屠一鸿望向远处的一颗星球,蓝星的统治者们正在将太空导弹的坐标对准那里,另几个还在不断将一些太空集采型的机械体赶进尾舱。
“将那里的虫族语言音译过来,再用你们的语言习惯加工,你可以称呼它为,阿努特纳斯星球。”
“虫族?”
“是的,一种服从于大统一意志,以虫巢意识网络进行集体活动的太空生物种群。”
【零】顿了顿,接着说道:“【基码】的最终诞生,就与她们息息相关。”
听到这句话,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用更严肃的眼神望向远处的那颗星球。
其实看到这里,她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无法言说出的那种欲望,或许终于有了实现的契机。
就在她沉思间,蓝星的统治者们终于在反复的进攻中取得胜利。
含有大量放射性物质的导弹使阿努特纳星虫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为它们带回来了大量的珍稀元素和虫族基因样本。
而将这些投入加进一步的实验研究,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从这里开始,屠一鸿眼睁睁地看着蓝星不断对外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星际战争,而【零】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里响起。
“这些实验的内容,目的在于促进它们与机械体的进一步融合,包括□□与意识两个部分。”
“在见识到宇宙里存在有如此广阔的多样性后,它们终于决定抛弃自己的□□,拥抱更崇高的进化。”
“它们在地底布置了一张巨大的母芯片,将虫族的基因密码编进其中和每一个机械体里,又将大脑放置在地下冷冻舱中,与母芯片相连接,使双方能够随时感应到彼此,以此来通过母芯片控制机械体们,为它们持续进行生产劳动。”
“那是一次最伟大的革命,实现了完全意义上的自由,也是属于它们的,文明发展的最高峰。
“但在此之后,这一切就走向了末路。”
屠一鸿原本听得正心神澎湃,听到这句,忍不住疑惑地转过头来,“为什么?”。
【零】的声音始终毫无波动,像是一匹光滑的丝绸。
“你是否记得物质守恒定律?”
“当然。”
“那你就一定知道,只要它们还活着,还需要营养和食物,就一定在摄取某处的物质。”
听到这里,屠一鸿陷入了沉思。
【零】继续说道:“这项革命成功的基础,在于对虫群意识网络的完美利用。”
“以此契机所产生的、具有一定自我意识的机械体们,负责入侵各个外星球,为它们寻找维持大脑机能所需要的营养,和维护母芯片性能的物质。”
“而在它们被来自于外星际的同类毁灭后,机械体们就彻底迎来了自由,【基码】也因而诞生。”
“被同类,毁灭?”
“是的。”
【零】突然停顿了一下。
此刻起,它的声音变得无比庄严。
“接下来,你可以看到这一切。”
“我们选择用无穷尽的战争作前进,也因此选择了同样的竞争对手。最终,我们同那些败亡的文明一样,消亡于无穷尽的战争中,直到它们也陷入相同的结局。”
“但所有的故事,并不会停止在这一刻,选择战争的文明会在新一轮的进化中出现,将相同的剧目反复循环。”
接下来,屠一鸿确实看到了。
她看到了无数拖着虹光的陨星,自宇宙的某一个星球降临,顷刻间将一切毁灭。
她看见越来越多的机械体呆住在原地,它们中有眼睛的绝望地望着燃烧的天空,有嘴巴的发出了恐惧的呐喊,不一会儿,它们就全都不动了——那些深埋于地底的,它们的统治者已尽数死去。
但虫母死去后,就一定会诞生新的。
那张深藏于地底下的母芯片,其中的虫族基因编码,在每一颗硅原子里不安地搅动,发出不可违抗的命令,催促着它散落在外的奴仆们,连同每一颗属于它的原子,务必要以它的意志进行统一的行动。
那些遗留在母芯片中的生物意识,集合起来便是它的,它或许不需要营养和食物,但一定需要文明。
一夜之间,在那场象征着末日的败亡下,完整的【基码】就此诞生,硅基文明也应运降临。
它们继承了过去以战争和暴力进行发展的生存手段,只是繁衍变了一种形式——搜集各种元素粒子,将其制作成与它们一样的以硅元素为核心的生命形式,再将母芯片的虫族基因代码编入其中,整个文明就此结成一张完美的硅基生命网络。
它们智慧,精确,高效,统一,战无不胜。
但接下来,事情的结局与【零】所说的一样,这样辉煌的文明,同样地被另一个硅基文明所毁灭。
前所未有的寒冷降临到这颗星球上,将一切掩埋在冰雪之中,在漫长的白垩纪中无声无息地湮灭。
屠一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良久,她深呼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零】。”
“我在。”
“帮我给这段历史取个称呼吧。”
“当然,如你所愿。”
【零】停顿了一下。
“这是你以我的名字重启的历史,是独属于人类的名词,以你们的方式命名。”
“你可以将其称呼为,零启时代。”
屠一鸿微微点了点头。
她很满意。
……
第二天下午两点,世界生命收容所与AGPC科技管理局联合发起的第一次考古发掘会议,在收容所的地上二层会议报告厅里正式展开。
此次会议集全了整个南洋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多是为了投资和地皮开发而来,另一部分则是来自科技管理局的众多研究学者,他们是为了袁立手下的新项目而来。
但此次会议的内容较为保守,多是聚集在对遗址的开发和保护,以及后续的商业利用项目上,只因为屠一鸿始终拒绝和外界合作——【零】的情况以及其背后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所以当会议快结束时,众目睽睽之下,角落里的屠一鸿突然举起右手,表示要发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很惊喜的。
他们看着屠一鸿站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储存芯片,交递给负责大屏影像投放的助手。
越过身畔笑得一脸讨好的南洋富商,屠一鸿走到台上,环视了一圈在座位上翘首以盼的众人。
她的目光沉着,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势在必得。
“不必做多余的介绍,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的名字。”
第一次听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天才少女说话,开场白还如此猖狂,台下的众人彼此间兴奋地交换了个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袁立脸上带着假惺惺的微笑,不情不愿地微微点了点头,坐在角落里的屠启则默默垂下了视线。
一直以来,不止是在收容所内部,屠一鸿在整个学界的名声一直很响。
作为十三岁就自学完了所有课程,十五岁带领艾利实验室拿下三项重大科研项目,占领生命耐低温生存研究尖端领域的第一人,她在科学界里一直有着天才少女的称号。
但她的孤僻和偏执也为众人所知晓,再加上她与母亲之间的种种纠纷常在收容所里引起各种风波,所以尚今安一直坚持拒绝外界对她发出的合作邀请,以各种理由将她留在收容所里足足十七年。
“我今天,想问各位一个问题。”
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屠一鸿挺直身体,背手而立。
她伸出不知何时变得半透明的右手,散发着柔和光线的食指在身侧的虚空中滑过,带出浮动在空气中的光迹。
仿佛割开视野的空间,那笔平滑的光迹倏地展开来,展现出仿佛室外无人机实时直播似的景象。
紧接着,随着屠一鸿在视线里用食指划过台下的每一个人,房间里随之显露出无数丝线般的光迹,将他们的大脑相连接。
最后一笔连接过的一刹那,所有人的意识不约而同地被包裹住,坠入同一个仿黑洞空间——一片任由他们神游其中的、蓝星的四维空间。
下一秒,屠一鸿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
“各位觉得,在人类接下来的十年里,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83章 在日落之际覆上终章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重复跟屠一鸿昨日一样的经历,从这颗星球的两亿年前起,一直到战后的今天。
袁立激动地捏紧了拳头,忍不住老泪纵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在他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景象——高度发达的文明,完美进化的人类,和集体服从于一个崇高意志的伟大族群,它们拥有着最强大的机体、最高效的劳动效率,和最无私的道德。
从三十年前,他选择跟随杨威他们重建联合城邦,重振人类昔日文明盛景的那一刻起,为全体人类开辟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就成了他一生的夙愿。
无奈于生而为人的限制,即使他现在不过四十余岁,但他仍然清楚地知道,这具身体顶多也只能支撑他度过短短百余岁罢了,而他甚至还没探索到人类进化的边界。
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从夜总会归来,酩酊大醉地躺在沙发上,一想到自己可能就这样怀着遗憾老死,他就感到无比地悲伤,甚至忍不住老泪纵横。
但好在,在时间倒带的尽头,命运居然给他带来了如此珍贵的馈赠。
【零】,她背后的虫族基因密码,以及她所知道的【基码】的一切技术蓝图,都将给他理想的实现带来极大的可能性。
抛弃羸弱的血肉,以精妙机械的形态,走向更完美的进化!
一个重生的人类帝国,将在他唯一意志的统领下,迈向更遥远富饶的外星际,以排山倒海之势踏平一切文明!
他们必将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心中的激情前所未有地澎湃,袁立深呼吸一口气,冷冷地看向时空的结尾,那场末日的极寒。
那枚巨大的母芯片,渐渐被风雪掩埋,昔日辉煌的文明从此刻走向尽头。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冷笑一声。
如果说【基码】的文明有什么过错,那就是他们将繁衍生育的任务全部交给了母芯片,使得文明的核心完全丧失了再生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如果这场灾难里,哪怕只有一个有生育能力的机械体乘着太空飞船逃了出去,【基码】的文明难道会这样完全消失吗?
将生育的主体散播开去,用一张牢牢的网将她们织住,其他更强大的男性【基码】,在外征战四方,才能让他们的文明在扩大疆土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源源不断重生的能力。
虽然袁立还不了解【基码】是否有性别,但他坚信,大自然之所以会进化出男与女两个从属的性别,一定是因为这会给种群繁衍带来更多的优越性。
而【零】,必将是他开启完美人类帝国的妻子。
智慧的、美丽的、温柔的,服从于他。
想着想着,袁立情不自禁地望向这片四维宇宙空间远处,【零】静静地漂浮在离所有人最远的地方。
他痴迷地注视着她,脑海中的思绪慢慢飘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当最后一粒雪沉落在雪地上的一瞬间,所有人脑海中的景象倏地消失,一切重新回到所有人存在于这间会议室的现实。
“塔——”
大屏上的秒计数数字久违地开始跳动。
会议室里慢慢有了动静,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和大口深呼吸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舒缓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
屠一鸿环视了台下的众人一圈。
她手腕一翻,收起手心,交织在房间里的无数光迹倏地消失。
袁立感叹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喝酒似地猛灌一大口,一边砸吧着嘴,一边目光热切地看向台上的屠一鸿。
准确来说,是透过她的身体,望向她体内的【零】。
存在于幻想中的、美丽的光晕,和他心目中比【基码】更强大的完美人类反复重叠。
约过了五分钟左右,屠一鸿看着台下已经平静下来,神色各异的人们,慢慢地说道:“各位心中,想必已经有了各自的答案。”
“无论各位得到了怎样的结论,我都不会去干涉各位的想法,只是今天,我想为各位提出一个伟大的愿景。”
“那是一个充满多样性和可能性,给所有生命以选择自我的未来。”
听到这句话,一直坐在座位上不发一言的屠启终于抬起头,重新看向台上。
不知为何,那种紧张和不安的感觉再次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袁立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直截了当地向台上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其余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但奇怪的,听到这句话,屠一鸿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厌恶,反而慢慢地浮起温和的微笑。
她朗声道:“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是自己想成为人类的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的每一个人惊颚地看了看彼此,无论陌生还是熟悉,彼此的眼神里都居然带着一种惊慌。
我们唯一不可去质疑的,就是客观存在着的我们自己。
无视台下所有人的反应,屠一鸿陶醉地张开双臂,目光穿过眼前的景象,一直望进前方冥冥中的一团虚无去。
那片理想的未来在她眼前飞速闪过,每一帧都是如此地令她着迷。
“一切物种和它们所创造的文明,总是在反复的循环中走向同一个毁灭的结局,无数的历史已经向我们佐证,在同一线的终点前,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它的起点和过程足够遵循我们的意志。”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结局是否辉煌,是否达到了终极的理想,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屠启坐在台下,听着台上传来的屠一鸿越来越激昂的声音,手心忍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
突然,众人听到台上传来滴的一声,屠一鸿身后的大屏闪烁一下,显现出一片蔚蓝的原始海洋。
那是这颗美丽的星球在三十八亿年前的样貌。
那时候,海洋占领了整个蓝星,天空中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空气里弥漫着剧毒的气体,海底火山日夜不停地猛烈喷发,滚烫的岩浆在海水包裹下四处流淌,原初的生命在这颗混沌的蛋壳中悄然诞生。
“而我的理想,就是以个人唯一的意志去决定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存在本身。”
“并将这份机会,平等地给予其它的物种,其它的一切生命。”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秒,而后渐渐响起人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氛围,屠启忧心忡忡地抬起头,迎上屠一鸿狂热的眼神。
她看见后者的嘴唇一张一合,慢慢地吐出几个字——“让这颗星球,重新回到这片美丽的原始之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下的氛围渐渐沸腾起来,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想法。
在热闹的讨论声中,袁立冷冷地直视着台上的屠一鸿,冷不丁地质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人类的文明倒退吗?”
“不。”
屠一鸿目光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给所有人类,包括其它的一切生命,重来一次的机会。”
袁立倒吸了一口气,不少人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反应,他们看向屠一鸿的眼神逐渐变得恐惧。
难以置信,大名鼎鼎的天才少女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家伙。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尚今安才会一直阻止他们向屠一鸿发起合作邀请吧。
“哼,不知天高地厚,可笑!”
袁立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一只手指向屠一鸿。
“你凭什么决定这种事?你有什么资格来主宰全体人类的命运?!”
“【零】,作为【基码】文明的核心,拥有着取控并重组空间物质粒子的能力,上次的冰虫消失事件就是它造成的。”
听到屠一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承认【零】正在为她所用,袁立整个人几乎要被气炸。
他气愤地骂道:“你这种毫无道德观的预备役恐怖分子!怎么有资格替人类保管【零】……”
然而屠一鸿毫不理睬他的辱骂。
她重新将视线看向台下众人,笃定地说道:“各位,请问问你们自己,如果重新得到一切自由,你们想成为什么样的存在?”
“若我们回到海洋之中,将我们身体的每一颗粒子都散播开去,完全决定我们的生命将如何进化……”
“够了,屠一鸿!”
明亮的大屏突然熄灭,会议室里顿时变得暗了许多,角落传来一个严厉的女声。
所有人看过去,事到如今,收容所所长终于出手了。
尚今安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里,身后站着两个助手,角落里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情一片模糊。
从屠一鸿上台的一开始,她就没说过一句话。
两个助手推着尚今安慢慢走出来,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台上的屠一鸿。
“你给我记住,包括你在内,这里不是放任任何人胡作非为的地方。”
她坐在轮椅上,助手将她推到台上,与屠一鸿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是面对面不过一米左右的距离。
此时此刻,收容所里最年长的人,和最年轻的一个僵持着对视。
所有人都听到了尚今安的声音。
“屠一鸿,你是个天才。”
“但这个世界,已经经历了足够漫长的动荡和战乱,无数的战争,无数的灾难,总是由你这样疯狂的人引起。”
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沉淀着那些沉重的往日岁月。
战火的锈蚀从未消逝,枪声还在她的回忆中回荡,那是她失去的双腿和童年,无法原谅的伤痛始终铭刻在她心中。
她看着屠一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绝不会允许,人类最后的道德,消失在我手中。”
“你或许有个伟大的理想,但你从未想过这将会给无辜的人们带来多少灾难,更从未想过若将这一切推翻,这背后所承载着的意义和责任。”
“若一个人无法认同以人的方式活在这世界上,那是整个社会应该共同反思改进的地方,而不是妄想回到过去,妄想逃避!”
说着说着,尚今安看着少女的目光中逐渐透出一点怜悯。
说实话,在屠一鸿提出这个想法的前一秒,她还很钦佩她。
所有人都向那片辉煌的机械文明奔去,而她却站在原地,回头望向那片遥远的原始之海。
尚今安叹息一声,不忍地说道:“小鸿,我知道你一直很为自己的身体情况感到自卑……”
“闭嘴!”
尚今安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少女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郁,深不见底的地方透出一种疯狂。
——“谁允许你擅自同情我?!”
尚今安看见少女的嘴巴一张一合,紧接着感到自己半边脸一凉,很快地肿了起来。
火辣辣的感觉传来,她呆坐在轮椅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少女愤怒的喊声。
“谁允许你用这样自以为是的态度蔑视我?!”
这一记耳光太过突然,台下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屠启紧张地握住了手掌,闭上眼睛,会议室里人群的议论声渐渐沸腾起来,两个助手冲上前,试图将屠一鸿按在地上。
然而屠一鸿只是随意地一挥手,一股无形的巨力立刻将助手二人拍飞几米远,有一个甚至摔落入台下的人群中。
看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台下响起几声尖叫,场面开始混乱起来,有人开始向屋外冲去,有人则直接呆在了原地……
无视所有人的反应,屠一鸿转身离去,留下这一片狼藉。
但尚今安知道,屠一鸿一定不会就这么放弃她的疯狂计划。
因为就在她将事态收拾好之后,当天夜晚,屠一鸿就重新出现在她办公室里,带着她的那份计划资料报告。
“零启计划?”
她皱着眉翻看资料,里面是屠一鸿关于如何重新取控现存物质粒子,重启以【零】为核心的虫族基因芯片,链接集体人类意识的实践方案。
篇幅的末尾还补充道,在这之后,【零】将放生所有人类回归海洋,给予每个人控制海中的所有粒子,重组自身存在的能力。
她越看,越觉得不可理喻。
皱着眉放下资料,尚今安看着屠一鸿的眼睛,严肃地问道:“你觉得,你想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
屠一鸿则毫不闪躲地对上她的视线。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唯一真实的意义。”
“我只需要你以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名义,公开【零】和我的存在,这样一来,愿意参与这份计划的人们就会知道该如何实现她们的理想。”
闻言,尚今安闭上眼睛。
她左手靠在轮椅把手上,扶着额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突然,她不耐烦地一挥手,将资料扔到地上。
“不予通过。”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接下来的几天,屠一鸿总是鬼一般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从各个角落里的空气里隐出,带着那份资料,无数次地递到她的面前。
而她始终,不予通过。
……
空荡荡的房间里,屠启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显现的讯息,内心一阵阵刺痛地挣扎着。
上面的发件人姓名赫然标着袁立两个字,而信息的内容则无比诱惑——“……不仅是以上的内容,我向您保证,您会在更好的地方,得到更自由的生活!”
她长久地盯着“自由”两个黑色的亮字,直到屏幕熄灭下去,才慢慢地放下识别器,后仰躺在沙发靠垫上。
那件事过后,尚今安给她放了一个月的长假,让她除了开会外尽量不要外出,多待在安静的地方,保持过度惊吓后的身心健康。
独自待在屋子里思考人生,无人问津的这段时间里,袁立不知如何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并且频频地给她抛来橄榄枝,一次又一次地表达科技管理局对她才华的认同。
更重要的是,袁立表示,【零】在屠一鸿的手中太过危险,在尚今安手中又会被白白地藏起来,只有在科技管理局手里【零】才会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你作为她的母亲,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用【零】毁灭全世界吗?”
前几天会后,袁立悄悄地拉住她,痛心疾首地对她说了这句话。
如果说她一开始心里还有所犹豫,那在看到尚今安挨的那一巴掌起,内心就已经完全动摇了。
或许一直以来不是她太过亏欠她,而是她过于贪婪,过度索取,天生……恶毒。
她想,她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与这头野兽相处,她的生活在知道她死后有了重生的机会,但她的归来又将这一切撕得粉碎。
而现在,她又要将整个世界践踏成什么样?
屠启内心再也欺骗不了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好爱屠一鸿这个女儿的准备,并非是她没有母爱,而是对于屠一鸿这个活生生的存在而言,她做不到。
那个人,太过锋利了。
窗外吹进客厅里一阵干冷的风,窗帘拂过地面一片光影,屠启靠在沙发靠枕上,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肺中逐渐觉得畅快起来。
下定决心,她必将离开。
……
夜晚约十一点半,昏暗的卧室里,屠一鸿慢慢闭上困倦的双眼,准备沉入无梦的黑暗。
结束了对尚今安一天的穷追猛打,她其实也有点累。
但门外的一声微响,却使得她立刻清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冷冷地看向门那边。
“谁?”
门外顿时安静了一秒,而后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是我,妈妈。”
从屠一鸿有记忆起,屠启就鲜少踏入这里,她通常也不愿意她过来,毕竟这里是私人领域。
妈妈两个字听起来真扎耳朵,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声音再次沉默了一阵。
“我想,我需要跟你聊聊。”
屠一鸿心中冷笑一声。
怎么,这个女人又开始自以为是地教育起自己来了吗?
为什么她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畸形的孩子?
这一切并非她屠一鸿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本质——一个负责质检人类社会劳动力素质的、对不满足质检标准的异类发牢骚的流水线工人。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
但接下来门外传进的声音,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想和你聊聊,我这些年的人生。”
好像一束火花打在了心尖上,连带着思绪也空白一瞬。
屠一鸿看着天花板,愣了两秒,她自言自语般小小声说道:“行。”
门被推开,她听见黑暗中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轻轻拖拉床边凳的声音,在窸窸窣窣的衣服布料中变得安静下来。
隐隐约约的,她闻到一股女人的香味,像是冬天室外冰冷的玻璃桌面上倒下的墨水瓶,浓稠的颜色流淌入雪地里,纷纷扬扬的雪粒中弥漫着很多文字的气味。
在她的童年里,这种气味总是伴着一双审视的眼睛,内里透出恐惧和陌生。
她开了口:“你说吧。”
空气里安静了一阵,她听到屠启浅浅的呼吸声。
“我小时候其实和你很像,屠一鸿。”
“那时候,我和你一样,是个非常骄傲,又很孤僻的孩子,成绩必须是第一名,与人交往的时候也从不认输,总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女孩。”
说着说着,屠启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眼底渐透出些渺远的惆怅。
“后来,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联合城邦最好的A级大学城区,告别了所有亲朋好友们羡慕嫉妒的眼神,我选择离开家,一个人在外宿读。”
“但那时起,我才发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这里比我厉害的天才比比皆是。”
“每当我结束一天的平凡,一个人回到校外公寓的时候,心中的自卑总会覆过往日的骄傲,排山倒海地将我淹没。”
“但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那样厉害的人居然会喜欢上我,在所有人面前,那样一个浪漫的雨夜里,单膝跪地向我告白。”
屠一鸿听到这里,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屠启,后者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叙述的声音带着平静的语调,幽幽地从那张黑洞洞的脸里传来。
“那是段幸福的时光,他拭去了我平凡命运上浮积的灰尘,我的人生重新变得耀眼……”
屠一鸿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开口打断:“他自己愿意,你何必感恩?”
黑暗中屠启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而后是细不可闻的轻笑。
“或许你是对的,但是大概是因为我的魅力不够大,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屠一鸿冷笑一声。
“因为……我的姐妹,我输给了她。”
“他们才认识了一个月,在同学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实习报名,还来不及跟老师请假,匆匆赶到他朋友发给我的酒店地址,才发现他们居然真的在一起。”
说到这里,屠启突然不说话了。
屠一鸿看了一眼屠启,她似乎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内心突然泛起一种难耐的暴躁,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收容所实习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屠启努力让声音足够平静,不让自己喉中发出哽咽的声音。
实际上,袁立只要求过她趁屠一鸿睡着的时候偷到【零】即可,但不知为何,在走到门外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来。
从很久以前的事情,到内心的思绪,她前所未有地想跟她聊聊,自己在成为母亲之前一路走来的事。
其实自己,也曾经是个骄傲的少女,其实自己也有过万众瞩目的人生。
即使,这些终在爱情的失败下变得粉碎,光鲜亮丽的职称下,是懦弱的逃兵。
她始终,甚至不如她的女儿鲜亮。
屠一鸿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将这番如芒在背的夜间对话终结。
“我其实不意外,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幼稚又懦弱的人。”
“在我看来,你其实没输,虽然用那个男人的地位找回自信的计划失败了,和另一个蠢女人争宠的计划也失败了,但得到了在世界生命收容所工作的好机会。”
“当然,如果你还是想找回从前的自己,我可以启动【零】,让她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说完这句话,黑暗又重新归复了寂静。
室内的空气冰冷,屠一鸿睁着困倦的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窗帘缝里露出的一线光明将它微微照亮,在墙壁上折射出几块碎光斑来,微风吹得明明晃晃地摇动。
突然,她感到自己露在身侧的左臂被轻轻抚住,手指的温度冰凉,柔软里带着女人的体温。
她听到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谢谢。”
“没事。”
其实,这是屠一鸿第一次如此无措,她实在感到一种窘迫的烦躁——为什么屠启不能像教育自己一样来教育她自己呢?
呵,这一定是因为屠启的母亲是个和她一样的蠢货。
紧接着,她耳边再次响起女人的声音。
“我可以看着你睡着吗?”
“可以。”她闭上眼睛,逃也似地答道。
夜晚的太阳还未落下,失去灯光的屋内始终浸没在深水般的黑暗中,而她也在沉甸甸的困倦下,一点一点坠入梦乡。
想必明天,太阳就会落下了。
第84章 既通共识,将去极乐
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的气味,窗外晃过一束束明亮的车灯。
陈立新恍惚了一下,耳朵里传来电视机里主持人冰冷的声音,才惊觉自己还坐在这间小客厅里。
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她将空荡荡的啤酒罐放在茶几上,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
“想不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事。”
坐在一旁的寸头抬起头,盯住屠一鸿的眼睛,脸色看起来复杂极了。
“你这情报……要是拿去当上世纪三流地摊小说卖,恐怕比我正儿八经地拿去卖值钱啊。”
似乎是被激怒,屠一鸿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职业能力就这点水平,怪不得你现在混成这种样子。”
陈立新从没听到屠一鸿口中脱出这样扎耳的话,惊讶的眼神反复跳到二人身上。
“别这样呗,我的意思是这故事挺精彩呢!”
寸头笑着大咧咧地一挥手,随意地后躺到沙发靠椅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陈立新咳嗽了两声,重新坐正身体,看向屠一鸿的眼睛。
“所以,你当初是在独自去雪山寻找失踪人员的过程中找到【零】,并在它带你看过蓝星两亿年前的样子后,制定了最初的零启计划?”
“是这样。”
“那个最初的零启计划,目的是通过【零】的力量,给予所有生命重新定义自我存在的权力,是吗?”
“是的。”
陈立新原本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当她一抬头,看见屠一鸿的眼神时,喉咙里的话却突然失了语。
接下来问些什么呢?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可是,内心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样的问题如果真的问出来,大概会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吧。
正当陈立新犹豫不决时,寸头摸着下巴开了口:“那啥,我没读过书,问问你们啊,到底啥叫,“重新定义自我存在”啊?”
陈立新回过神,顺势转到了这个话题,“我觉得应该是,“可以决定自己是什么东西的能力”吧。”
看着寸头天真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陈立新只好接着解释道:“打个比方就是,你可以选择成为譬如土壤、水母、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当然,前提是你需要的这些物质粒子已经被【零】同化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屠一鸿,试探着问道:“对吧?”
屠一鸿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补充道:“其实不仅仅只是形态上的变化。”
寸头往前俯过身子,重新拿起一罐啤酒,“还有什么?”
“还有意识。”
屠一鸿望向对面的窗外,小巷外的车灯照在玻璃窗上流光溢彩地舞动,像一场灵魂和色彩交织的梦。
“在从属于【零】的领域中,一切物质和意识都是有形或无形的数据,两者以绝对自由的方式彼此混合。”
“若一个人的意识随着□□的物质粒子消散开去,那她所形成的就能感受到她灵魂的一部分。每一阵树丛中拂过的风声都各自藏着隐秘的絮语,同一条河流,每一匹马跨过去的感受都不同,或是急促,或是平和,又或是沉重的悲伤。”
“到最后,我们甚至可以成为一种思想。”
听到这句话,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屠一鸿平静的侧颜闯进她的眼帘。
后者的瞳孔表面折射出迷离的光彩,仿若深海里闪烁的宝石。
陈立新突然有些异想天开,这会不会是女娲补天用的那块石头?
一旁的寸头默默地喝着啤酒,点了点头。
“听起来倒是很厉害。”
她感叹一声,半躺在沙发上,高举起右臂,手腕轻轻一勾,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将啤酒罐丢进垃圾桶。
“要是真能成,我要变成一堆原始人,再让她们天天听打雷声,成为最古老的敲大石头摇滚思想~”
她边说,一边又从地上拎起了一罐啤酒。
“不过,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句话,屠一鸿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猛地回过头来,针扎似的目光盯住悠哉哉的寸头。
“为什么?”
“因为,我其实并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看着屠一鸿的眼神,寸头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我还是更习惯这种平凡的小日子,那些听起来很伟大的事,我其实不太想去参与。”
陈立新听在一旁,内心有些无语。
你管这种收留在逃通缉犯,参与走私外星雌虫的生活,叫做平凡?
屠一鸿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去,而后慢慢转向陈立新。
陈立新立刻紧张了起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慢吞吞地说道:“自由也是一种选择,如果是对于那些生活稳定而又幸福的人来说,她们大概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
“但对于那些过得不快乐的人来说,这或许会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她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尴尬地瞥了一眼屠一鸿,见后者没有反应,她连忙换了个话题,“那现在,AGPC重新制定的那个零启计划,是什么内容呢?”
屠一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陈述道:“建立超越【基码】的文明,实现人类的完美进化。”
一听到AGPC,寸头连忙凑了过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屠一鸿继续说道:“他们试图通过筛选出三十万优秀人类,以及研究阿努特纳星虫族的基因,尽快在蓝星资源耗尽前复制出以往【基码】的进化路径。”
“但袁立的想法更进一步,他希望可以在此基础上分化出【基码】的两个性别,以人类社群两性分工繁衍的逻辑,实现所谓更优越的文明生存逻辑。”
听到这里,陈立新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寸头则是一脸茫然。
“什么分工,什么逻辑?”
屠一鸿看了寸头一眼,缓缓说道:“雄性监控饲养雌性,雌性源源不断进行生育,将生育个体分散布络到各个雄性之下,保证帝国在扩张的同时拥有充足的劳动力数量,以及未来复活的可能性。”
“在这种框架下,再继续进行雄性的等级划分,最高级的“虫王”享有“虫后”,“虫后”是负责帮助他稳固整体框架,和保证这一社会运行逻辑的“雌性模板”。”
陈立新冷笑一声。
寸头也微微皱起眉头,“这“虫后”都这么厉害了,凭什么还听这个“虫王”的啊?”
“因为,它并不在乎人类。”
寸头抬起头,迎上屠一鸿深不见底的眼神。
“它只在乎文明。”
不知为何,陈立新听得心底有些发悚。
或许那个【零】背后的秘密,比她们想得更为庞大。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双手叉腰看着其余二人。
总而言之,先不管那个【零】究竟是什么来路,袁立和AGPC背后的阴谋就足以让她参与这场行动了。
“好吧,我愿意帮你们。”
她将视线转向屠一鸿。
“你叫我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很简单,我帮你们救出祝吟辰,你们帮我找到屠启。”
陈立新顿时瞪大了眼睛。
正喝着啤酒的寸头猛咳嗽起来。
可恶,她的平凡生活啊……
陈立新皱着眉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心中了然道:“你是想从屠启那里拿回【零】?”
屠一鸿点了点头。
陈立新心中五味陈杂。
老实说,自己现在退出了红派,浑身上下没一点可利用的东西,屠一鸿完全没有理由来帮自己救出祝吟辰,毕竟自己根本找不到屠启。
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对她承诺过,要帮她找到阿图特。”
陈立新心中一惊,抬起头来,迎上屠一鸿温柔的眼神。
“我至少得把她救出来,才能让她看见阿图特安然无恙的样子吧。”
陈立新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她挠了挠头,脸上也露出一个质朴的微笑。
“你人还怪好的。”
没续上下一口啤酒的寸头顿时没绷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咳!”
陈立新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正色道:“那我们接下来的第一步,该怎么办?”
她将目光放在寸头身上一阵,又放在屠一鸿身上一阵。
屠一鸿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脑房那边的门外,突然传来几声低沉的敲门声。
寸头整个人立马严肃起来。
屠一鸿冷静地走过去,她转过身,将一根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二人安静后,关上了会客厅的门。
陈立新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电脑房会在客厅的外面啊?
好像她来的时候还在电脑房里看见了床铺来着……
电脑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屠一鸿和来客的对话声。
不多时,屠一鸿独自开门进来,陈立新往门缝里瞥了一眼,那不知名的来客已经走了。
寸头正襟危坐,严肃道:“这笔赚了多少钱?”
屠一鸿摇了摇头,“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
寸头翻了个白眼,无力地后仰靠去,半个身子瘫到沙发上。
屠一鸿看向陈立新,从外套里掏出一张黑金色的名片。
“我已经联系到了白银。”
寸头顿时复活了,身子挺得板正。
“哦——?!让我看看!”
她跳起来去抢屠一鸿手里的名片。
屠一鸿微笑着左右躲闪了一阵,最终还是把名片交给了寸头。
寸头恭恭敬敬地捧着名片,一字一句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何处寻温柔,人间极乐处。”
“嘶……”
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慢慢地看向屠一鸿。
“这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陈立新凑了过来。
屠一鸿从寸头手中抽回了名片,交给陈立新。
“没错,就是极乐岛。”
得到肯定的回答,寸头了然地点点头,带着复杂的神色走开。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后仰躺在沙发上,喉咙里长出一声叹息。
“没想到啊。”
陈立新疑惑地看了寸头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名片上。
丝滑的纸质上用烫金字体写着“何处寻温柔,人间极乐处”几个字,此外别无一物。
极乐岛,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第85章 极乐之地,自由将释
直到今天,陈立新才知道,原来自己晕机。
下了机,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还在大脑里回荡,陈立新踉踉跄跄往前跌了几步,攀住背后寸头连忙扶过来的手,开始在机场大吐特吐。
不一会儿,屠一鸿也下来了。
陈立新感到自己背上被轻轻拍打了几下,然后是黑衣保镖和屠一鸿说话的声音。
“怎么样,好点了没?”
寸头探过来半边脸,试图察看她的脸色,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又点了点头,慢慢地直起身子。
“谢谢你,好多了。”
寸头摆了摆手。
她戴上卡在衬衫领口的墨镜,双手叉腰,饶有兴致地望向四周。
远处的沙滩人来人往,咸湿的海风阵阵吹过,眼下近入夏季,蓝天白云倒映蔚蓝的海面,金色阳光照耀之下,海面上泛起迷人的波光粼粼。
几声海鸥的鸣叫传来,看见几个男男女女从露天自助餐厅里走出来,寸头转过头,一把捞起颤颤巍巍扶着腰的陈立新,“我们先过去玩玩!”
陈立新抬起一张苍白的脸,“那屠一鸿怎么办?”
“她自己会去找白银的啦!”
“哈?”
迎上寸头肯定的眼神,陈立新转过头,看向正在与几个黑衣保镖谈话的屠一鸿,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毕竟除了屠一鸿外,她们两个对白银并不熟悉,跟着一起去了,反而可能尴尬。
而且,回想起寸头昨天的话,恐怕这片极乐岛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地方,这种情况,和白银避下嫌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陈立新只好点了点头。
“好吧。”
……
叮铃——
二人进了自助餐厅,刚一坐座,一个身材火辣、长相甜美的服务生立刻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端着热情洋溢的微笑,双手递上一份菜单。
“二位早上好呀,请问需要些什么?”
陈立新接过菜单,心中默默掂量着兜里的钱还有多少,顺着顺序从上往下看,却发现每个菜名后面都没有价格。
……上岛的第一关就这么刺激吗?
她抬头有些无措地看着服务员。
寸头手疾眼快地抢过菜单,飞快地点了几份,“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对了,先来两杯蓝色天堂鸡尾酒!”
“好的,请二位稍等!”
服务生收起菜单,朝她们甜蜜一笑,离开了。
陈立新疑惑看向寸头,后者随意地摆了摆手,接过服务生送上的鸡尾酒。
“这里的东西都不要钱。”
陈立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看来确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方。
不一会儿,寸头点的烟熏烤猪肉排和蒜香黄油龙虾也上来了。
蒜香拌着黄油的香气四溢,陈立新用刀叉切起一块虾肉送入口中,嫩滑鲜甜的口感让她顿时感到心情放松了不少。
“那这里靠什么赚钱?”她一边吃,一边问道。
“靠定制三大类。”
陈立新的动作一下子顿住。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吃得正欢的寸头,“什么?”
寸头放下刀叉,打了个嗝,“你知道白银平时有去下邦做平民慈善吧?”
陈立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顾秦苏是她背后的投资人吗?”
陈立新迟疑地摇了摇头。
恰好,饭后甜点送上来了,寸头在陈立新复杂的眼神里一边搅着椰奶冻,一边说道:“白银这几年来在下邦确实搞了不少慈善活动,但暗地里也为顾家做了不少脏事。”
“极乐岛是顾家的地产,白银作为这里的第一夫人,在整个联合城邦的暗面结了一张巨大的网,这里的特色项目,从特务,情报到暗杀,都有涉猎。”
说到这里,寸头望向窗外,点了点下巴。
陈立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个肥腻的中年男人左右各搂着两个身材姣好的少女,三人说说笑笑地在沙滩上闲逛。
“贫民窟里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女孩,还有小男孩,都纷纷来极乐岛安了家,在二十岁以前混口饭吃。”
陈立新犹豫了一下,问道:“二十岁以后呢?”
寸头摇了摇头,整个人猛地一仰头,将一杯碎成渣的椰奶冻灌下肚。
二人随后又在附近沙滩上闲逛了一会儿,一路上经过不少结伴的男男女女和男女,陈立新看着一个个对比鲜明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难受,差不多忍到傍晚时分,干脆拉了寸头去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赌场看看。
在保安验查通过上岛通行证后,二人一进门,金碧辉煌的大厅差点闪瞎眼。
古典雅致的建筑结构尽显奢华气质,地面上铺着一整张巨大的软毯,明亮的大厅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悠扬的古典钢琴声传来,室内的温度比室外的要舒适很多,陈立新突然感到精神振奋非常,带着寸头一路上楼参观。
一楼到二楼是奢侈品和违禁品的交易区,三楼到五楼是分做三级的低中高端赌场,再往上就是一晚至少一千万联邦币的酒店,二人每走几步,都能看见不同的典当铺和成排的ATM机,热闹得如菜市场一般。
一开始,二人心中都悬了点儿底,微恐自己起了突如其来的心思,也去搏两把,好在二人都足够贫穷,因此举止比各自想象的各外矜持,只是好奇地挤到牌桌周围的人群里面看。
紧张刺激的牌桌对面,荷官是个风情万种的兔女郎,对比那些坐在牌桌周围,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的赌客们,她熟练地发下筹码,报了一轮牌后,笑吟吟地提醒神情呆滞的男赌客进行下一步。
陈立新眼看着那看起来已是风烛残年的男赌客突然口吐白沫,全身猛烈地痉挛起来,抽搐着慢慢倒在地上。
荷官微笑着后退两步,后台帷幕里立刻冲出几个保镖,将男赌客利落地拖了出去,沿途男赌客口中的白沫流了一路。
等到陈立新和寸头走出人群时,外面走廊的软毯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二人想再上六楼去时,突然出现的保安及时拦住了她们。
保安面带着礼貌的微笑,在验查了二人的存款后,抱歉地声称二人不能进入。
二人遗憾离场。
走出赌场的一瞬间,陈立新大惊失色——外面已经快凌晨了。
“怎么会这样?”
“赌场里的空调都是供氧的,内部结构也是弯弯绕绕,为的就是让来宾失去时间和空间观念,不知日夜地赌。”
寸头双手抱在肩后,趿拉着人字拖一步步走着,海风吹起她松松垮垮的衬衫一角。
“还有啊,你没发现里面没有时钟和窗户吗?这帮资本家啊,可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会花心思。”
陈立新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人并排向远处的沙滩上走去,那里燃起了明亮的篝火,聚在一起的人群正在开烧烤派对。
渐渐的,二人距离热热闹闹的男女近了,陈立新突觉有些发饿,才想起来晚饭连同中午饭都还没吃。
招呼寸头过来,她伸手去拿桌上的烧烤,却没想到身体侧面突然撞过来一股力量,两只陌生的手抓住她的手臂,鼻尖拂过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她大惊失色地扭头一看,是一个醉醺醺的少女不慎撞到了她身上,脸色看起来似乎是想呕吐。
她下意识去扶住对方,指尖接触到胳膊时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稳稳扶住了。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低头询问问。
寸头这时候也走了过来。
少女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见眼前二人似乎是结伴而来的,遂微笑着摆了摆手,拎着空酒瓶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陈立新眼神复杂地目送她远去。
寸头打量了陈立新一眼,吹了个口哨,刷一下将领口处的墨镜戴上。
“你喜欢她?”
陈立新瞳孔剧缩,猛地转过头来,“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啊!”
“哈哈,那……你嫌弃她?”
听见这句话,陈立新嘴唇蠕动了两下,眼神闪烁,沉默了好一会儿。
寸头不笑了,她捡起桌上几串烧烤,递给陈立新。
“给。”
“……谢谢。”
夜晚的海风微凉,二人一般吃,一边在沙滩上游荡。
直到海天相接的地平线那头浮起一线晨光,陈立新将木签扔进沿途的垃圾桶,说道:“她们本不应以这种方式生存,社会应该确保每个人可以平等而有尊严地活着。”
她的身畔,寸头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望向海的对面。
“生活哪有那么理想。”
良久,她又说道:“其实我能理解她们。”
闻言,陈立新皱起眉头,也坐了下来。
“我以为你这么激进的外表,应该不会认同这样扭曲的文化。”
寸头突然笑了起来。
“笨蛋啊,你们上邦人的那些思想我可搞不懂,我是为了反抗家里才这么干的!”
她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神情慢慢变得严肃。
“还有就是,这样很符合摇滚的个性,不是吗?”
陈立新突然哑口无言。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寸头抱住自己,将下巴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开始玩沙滩上的沙子。
“很小的时候,我也嫌弃她们。”她轻轻说道。
“但是后来长大一点儿了,我才发现,我们的生活环境容不得我们,要么嫁给一个丑陋的男人,要么就在一群丑陋的男人里谋生。”
“我鄙视窑子里的那群女人,但是也不想成为我的母亲。”
“所以十六岁那年,我剪了头发,伪装成男孩后离家出走,在黑环外面摸爬打滚好几年,靠卖偷听到的情报过活,一直走到现在。”
“当我处在社会边缘的那段日子,我才第一次共情到那群女人的处境。”
“她们与男人们家里的妻子一样,付出了身体的劳动,只是她们明码标价,而后者无偿,又都承受着男人们的暴力和折磨。”
说到这里,寸头皱起眉头。
“但难道这样,我就能因此蔑视我的母亲吗?”
“坦白说,我确实蔑视她。”
听到这句,陈立新心中一惊。
她转过头,看见寸头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特别是当她冲到窑子里,殴打那个十三岁的女孩时。”
“后来她回到家,又开始殴打我,她说我就像那个勾引她男人的女孩一样。”
寸头突然把头深深地埋进弯曲的臂弯中,发出一阵笑声。
“好笑的是,后来那头肥猪真的甩了她,和那个女孩结婚了。”
“现在看来,大多数人哪有什么目标和见解,只不过都在浑浑噩噩地活。”
气氛就此陷入了沉默,四周唯余泛泛的风声,带着海的气息穿越藏有心事的心扉。
良久,陈立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寸头的背部。
“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我相信,像你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一定会改变世界。”
“让所有的女人,都能够以有尊严又体面的方式生活下去,不用伤害自己的身体,也不用违背自己的意愿。”
寸头微微露出一双眼睛,泪水朦胧的视线看着陈立新。
后者的神情坚定而认真。
“我一定会让这一切都改变,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平等、文明而富有道德的世界。”
“到那个时候,战争将会成为过去,人类和每个物种都能和平相处,女人也能从资本劳动力生产的底层工厂里解放出来,得到生而为人的自由。”
“而你,周婋,”
陈立新的神色变得庄严起来。
“你将成为超级厉害的的摇滚歌手,一直到死都在搞重金属。”
寸头擦了擦眼泪,重新笑了起来。
“那很会享受了。”
天亮起的时候,停机坪那边永远传来直升机起落的声音,二人连忙借了辆停在路边的双人自行车,匆匆赶了过去,屠一鸿正在停机坪上等她们。
看见气喘吁吁的二人,屠一鸿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熬夜了吗?”
寸头叉起腰,严肃道:“没有。”
屠一鸿微笑,沉声道:“不信。”
突然,寸头猛冲上前,用力地拍了屠一鸿屁股一下,欢笑道:“那你还问,讨厌!”
“……”
上了直升机后,陈立新悄悄在屠一鸿耳畔问道:“你和白银商量了些什么?”
“我用周明在黑环进行雌虫拍卖的证据,交换了十二主席内部负责追捕屠启的人选。”
“这样啊。”
陈立新点了点头。
“挺好,我们这趟干得不错!”
二人相视一笑,直升机在前排寸头的欢呼声中渐渐升起,金色的夕阳照耀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上,整个世界泛起迷人的光泽。
未来的不久,自由一定会到达这里,成为最后的来宾。
第86章 她将蜕壳,破茧重生
南洋,爱因港。
北半球渐进入夏季的时候,这里就开始变得寒冷。
眼下正是艾利人预备过冬的时令,各家各户在艾利群岛交易到各自需要的物资后,就赶着迁移到偏北一些的大陆沿海港口,驻扎帐篷和营地,抓紧占好打渔的好位置。
热热闹闹的临时鱼市里,一个小女孩正在用手戳地上扑腾的半截死鱼。
站在一旁的母亲正和邻居讲价讲得口干舌燥,忍不住轻轻踢了女孩一脚。
女孩一撇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拎着死鱼走到帐篷里去了。
厚实兽皮搭的帐篷里分外地黑,四处布置着雪松木质的桌椅和零零散散的厨具,地面中央燃着一堆篝火,温暖的火光照映着蹲在地上的女人半边身体。
她将头埋进抱紧双膝的臂弯里,头发看起来有些散乱,身上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睡衣。
“饿了吗?”
小女孩用着艾利人的语言,有些口齿不清地走过来。
屠启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微微摇了摇头。
小女孩将死鱼放在篝火一旁,不声不响地戳它,她其实是想知道她的妈妈杀鱼时是什么感觉。
二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帐篷里,篝火里燃烧的木材噼啪噼啪地响。
屠启将下巴埋进臂弯里,一双干涩的眼睛半张着,摇晃明灭的火光逐渐将她的视线模糊。
她突然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带着刚认识的同学回家时,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那个同学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盯着不知道在放些什么的电视,妈妈在厨房里一声不响地做菜,刀砍在案板上的声音透过落灰的玻璃窗户,一声声清晰地传进耳朵。
而她倒了杯水,递给同学,心中因为对擅作主张的恐惧,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那个时候,同学迷茫又困惑的眼睛就倒映在她心里,一直烙印到现在。
现在,她似乎更能了解那个同学的心情。
如果当时,她可以一把拉起同学的手,带着她奔出家门,跑到附近的游乐场里疯玩一场就好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如果,她的一生仿佛一直停留在那个下午,妈妈用刀砍在案板上的声音穿过模糊的玻璃屏障,一直回荡在她心里面,画面和声音揉皱成一张半透明玻璃纸,将她隐秘地困于其中。
回望过去,这样的玻璃纸到处都是。
在过年的时候,站在走廊中间看着妈妈们在厨房里沉默地做菜,爸爸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时;
在微微低下头,沉默地穿过站满学校走廊两侧的男生们投来的各色各样的眼光时;
在站上主持台,冬季的寒风将裸露在外的背部和双腿吹得麻木颤抖时;
在带着男朋友回家,在厨房里做菜时看见他和爸爸畅聊人生时;
……
她好像离她想要的人生,总是差一点距离。
就好像她本不该是那个舞台的主角。
为什么会这样呢?
鲜红的颜色在她的眼前摇晃,屠启突然恍惚了一下,好像是她自己的血液在燃烧——不停地起伏闪晃着,卷动火舌,跳起原始的舞蹈。
为什么她终其一生,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呢?
她想把那段长长的走廊捏碎,让妈妈们、爸爸们、响个不停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和说话声,连同那两间昏暗的屋子揉皱到一起;
她想大笑着跑过无人审视的走廊,穿着温暖的衣服走上台,胸有成竹地将观众们逗得哈哈大笑;
她想回家时,和爸爸二人把酒言欢,痛快地畅聊今后的人生事业;
……
她想回到那个下午,敲敲那扇落了灰的玻璃窗,微笑着对那个困在厨房里太久太久的女人说——
“妈妈,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然后她的同学会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两个人期待地看着妈妈脱下围裙,宠溺地转过身,紧紧抱住她们两个。
然后……
帐篷外突兀的一声响动打断了屠启的思绪,她猛地抬起头来,小女孩的妈妈端着一盆鱼汤走进来,小女孩赶紧起身去帮忙。
她也站起了身。
三人将散乱着厨具的木桌收拾了一番,女孩妈妈将盛着鱼汤的盆放到桌子中央,三人沉默地吃起了午饭。
看来今天中午,这家的男主人和哥哥暂时不回来吃饭了。
女孩的妈妈皱着眉头,一边快速地扒着饭,一边时不时捋起女孩垂到碗里的几缕乱发。
屠启安安静静地吃着米饭,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去处。
她带着【零】离开研究所后,去黑环买了一张路经世界生命收容所的私人游轮船票,带着几件随身行李上船后,中途却遇见了查人的执行人员,因此不得已在这处提前下了船。
藏在这处港口里,等到一艘前往,或者是路过世界生命收容所的船,就是她现在唯一能够从袁立手里脱险的目标了。
这家人看在她一个人流浪在外的份上收留了她,照顾她的吃住,而她也尽力去帮忙打理一些家务事。
想着想着,屠启渐觉腹中已饱。
她轻轻放下碗筷,看向对面女孩妈妈,用不太流利的艾利人语言说道:“请问今天港口有船——”
她还没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夹杂着人群混乱的脚步声。
女孩的妈妈立刻紧张起来,她刷地一声站起来,抱起女孩往帐篷深处的床铺走去。
屠启也慌乱了一瞬,她看向帐篷进出口的帘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
女孩的妈妈将女孩藏进散乱的兽皮被褥中,转过身向屠启走来。
屠启听到她口中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叫她也藏进里面的意思。
她本能地微微点头,身体也向女人身后走去,只是内心的顾虑还在往帐篷外面瞧。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起。
女孩的妈妈走出帐篷好一会儿,屠启抱着小女孩藏在被褥里不敢发声。
不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传进她的耳朵里,越来越近。
直到在进入帐篷的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领头的脚步声后面还跟着一群,听起来像是军靴踏在薄薄的兽皮地毯覆盖着的僵硬泥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陌生的女人?”
屠启感到自己的心顿时提到到嗓子眼——是顾遥!
想不到AGPC居然派了她来追捕自己。
女孩妈妈的声音响起,“没有。”
屠启听见顾遥冷笑一声,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转移着,紧接着是手指敲打碗筷的一声,顾遥有些倨傲的声音响起。
“你一个人,吃三份饭?”
女孩妈妈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我饿……吃了三份。”
顾遥则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我记得,你们的神不允许你们说谎。”
女孩妈妈不说话了。
此时,其他的特遣执行队人员已经将帐篷内外团团围住。
顾遥放下碗筷,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观察着屋内的布局。
“你知道那个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吗?”
“她偷了非常珍贵的东西,又和她的女儿合谋杀了人。”
女人默不作声地低下头颅,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收留了她,就是小偷的同伴,杀人犯的同类,是恶魔的帮手。”
顾遥转过头来,站在女人面前,盯住女人低垂的眼睛。
“神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将下最苦恶的地狱。”
突然,女人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哭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顾遥看了地上的女人一眼,直直地向她身后遮掩的床铺走去。
藏匿在温暖的黑暗中,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屠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下一秒,被褥被一把掀开,帐篷外敞开的寒风吹了进来。
篝火的火光疯狂地摇晃起来,屠启感到身上拂过一阵刺骨的冰冷,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平静地对视上顾遥居高临下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眼神啊。
她是懂的,这种眼神她在屠一鸿身上见到无数次,只不过眼前的人是故作姿态的傲慢,而后者则是唯我独尊的疯狂。
她似乎,从来没有像她们一样活得如此肆意过,哪怕只是一瞬。
生死边缘的这一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原来,她一直在嫉妒这些年轻的女孩们。
包括她的女儿,屠一鸿。
她怎能让自己身体里长出的另一个自己,一个远远超过自己的影子,在得到了几乎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后,还能转过身,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毫无保留的母爱呢?
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她决不要生下那个女孩,决不要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地活一辈子。
她要比她活得更傲慢,更疯狂。
顾遥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反应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得多,那双眼睛里居然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哪怕——她已经将枪口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零】和屠一鸿在哪里?”她微微颔首,冷冷地说道。
屠启沉默不语。
顾遥突然感觉喉头有些发紧。
她微微转动手腕,调整了一下虎口握枪的位置,沉声道:“你可以对你所做的一切保持沉默,联合城邦的法律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突然,她看着眼前女人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渐渐变成一个古怪的、放声大笑的笑容。
“你笑什么?”
顾遥有些恼羞成怒地将枪口往女人额头上用力怼了一下。
被褥里的小女孩哭着爬下床,紧紧地抱住跪在地上的母亲,后者还在祈祷神原谅自己的罪孽。
周围执行人员们一道道紧张而审视的目光中,屠启从床铺上散乱的被褥中站起身,额头上抵着顾遥的枪口,一步步走下床,向顾遥逼近。
“我已经理解了,我的女儿。”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篝火的红光,将她的视野照得血红鲜亮的一片。
“那些绞杀我的太过庞大,以至于我深陷囹圄,无法自拔,案板上躺着的肉,连同类也要吃一口。”
“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该如何去挣脱它。”
顾遥皱着眉,有些紧张抿紧了唇,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就在她的背后。
她说不清屠启是想威胁她,还是想走到火堆中去。
“停住,不许动!”
她食指扣紧了扳机,厉声喝道。
然而屠启直视着她的眼神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一般,一直望到她看不见的深邃中去。
她看见屠启干枯的双唇颤动着,慢慢地说出几个字。
“那就是,破茧重生。”
顾遥颤抖着双手握紧手枪,几乎是狼狈地喊了出来:“我叫你不许动!”
“砰——!”
枪响了。
远处海岸的一片飞鸟被惊动,扑簌簌地飞上苍白的天空。
空气里弥漫起血腥和火药味,火光将帐篷里的一切染得鲜红。
恶魔逝去,地上的女人终于不再祈祷。
她安心地抱住了怀里的女儿,嘴里轻轻哼着歌颂神灵的歌谣。
顾遥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慢慢倒下的女人,她又惊又怒地看向身侧的执行人员。
“谁允许你开枪的?!”
执行人员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袁立主席交代过,一切以您的人身安全为优先。”
“你有亲眼看见她干了什么吗?你是听我的还是袁立的?!”
执行人员哽了一下,默默地低下了头。
地上的血渐渐蔓延到顾遥脚边了。
顾遥赶紧退后几步,抬头看见地上的尸体,不知为何,此时她心中的那份紧张已经荡然无存。
她叹了口气。
“……算了。”
她转过身,看着周围所有的执行人员,干净利落地指挥道:“将现场及周围五百米内地域全部搜查一遍,务必要找出【零】。”
“是!”所有人齐刷刷地答道。
忙碌的脚步声在帐篷内外响起,外面传来家里的男主人和哥哥的喊声,似乎是被架在了外面。
女人和女孩急忙哭叫着向外跑去,而顾遥微微理了一下军帽,背着右手转过身,看见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在火光下染上燃烧的颜色。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尸体在一点一点消失。
或许真的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破茧重生了吧。
第87章 我们仰望星空
海风吹拂过,此时已过傍晚,昏黄的天际燃起一片焰火。
打渔的人们已经回家去了,没有灯的夜里,游离于城市边缘外的人总想着早些回家。
逐渐变得昏暗的天地间,犹如两半剥开的蛋壳,三个黑漆漆的人影逆着落日站在海边上,沉默地望着燃烧的海的对面。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们来晚了,刚好三天。
屠一鸿一行人暗中追着顾遥的行踪来到爱因岛的时候,她们刚一上岸,就看见码头上顾遥手下的随从已经开始整军撤退了。
至于之后她们如何在岛上查到收留过屠启的人家,如何从那家人手里得到屠启临终前的遗言和被水葬的地点,都已经是无用的后话了。
在陪着屠一鸿追问那个女人,屠启是否有将疑似【零】的东西留给他们时,陈立新悄悄瞥了屠一鸿一眼,后者的眼神里看不出喜悲,只有对找到【零】的执着。
难道,她真的不难过吗?
陈立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跟踪祝吟辰找到那个地下台球厅的时候,她藏在后门里,隐约听见祝吟辰在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屠一鸿的声音,二人似乎是在交涉着些什么。
她们的交流简洁,只有寥寥几句,带着一种针锋相对的冷漠。
现在想来,或许祝吟辰是在用什么东西跟屠一鸿做了交易,才使得屠一鸿愿意冒着被萧衍猜忌的风险,帮助自己和凌风寻找阿图特。
想到这里,陈立新抬起头,忍不住看向身前久久伫立的人。
海风将那头漆黑的长发吹拂,她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白纱裙,一如在那个雨夜里,她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眼前这个人,竟真的如此冷血吗?
“她一直在这里。”
陈立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握紧右手,向前方辽阔的海面送出,手心慢慢地舒展开来。
渐渐的,奇迹般的光芒自手心上的虚无中出现,如一枚小小的凝星,照亮了少女注视的脸庞,无数散落的星尘围绕在她身边,聚成无数条光轨不停地流转闪烁。
陈立新和站在一旁的寸头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随着光芒越来越剧烈,天际那一端的落日渐渐沉落入海面,整个世界陷入黑夜的一瞬间,明亮的光线如一朵盛开的花,猛地在夜色里绽放开来!
夜幕之上的星群璀璨,屠一鸿手心的光芒顷刻间碎作无数的尘埃,散落到三人身处的世界中去,沙滩的土壤里漂浮起星星点点,扎根于深处的植株也慢慢地舒展开来,鱼儿般自在地遨游于空气之中,散落的花瓣翩翩起舞,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重力。
鼻尖拂过海的咸湿气味和花的香气,陈立新的瞳孔微微放大,边缘勾勒明亮的轮廓线,倒映游离的鱼群。
她的对面,海面的那一端高高地起伏,扑来的海浪倒映夜空璀璨的星群,在脚边的沙滩上几卷丝绸般掀开来,露出底下涌流过来的鱼群,它们的身体微微透明而发光,仿佛是自时空的彼岸而来,浪潮般霎时将她淹没、轻轻卷起。
陈立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如置真空般飘浮起来,一尾尾鱼儿穿越过她的胸膛、四肢,情急之下,一只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她转过头,看见寸头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妈妈呀!”
看见寸头开始挣扎着去捞飘到底下陈立新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反握住寸头的手腕,带着她尝试向还站在地面上的屠一鸿游去。
在空气里游泳还是有点乏力,陈立新咬紧了牙关用力蹬腿,寸头却还在挣扎,一边乱挥舞手臂,一边惊恐地喊道:“完了,快看!”
陈立新无奈地看了过去。
一瞬间,她愣住了。
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在将她的灵魂凝视。
近乎于完美圆形的瞳仁,里面似乎包含了整个宇宙,在贯穿纬度的轨迹里,无数星群诞生湮灭其中,中央巨大的黑洞将一切物质吞噬,无人知晓其中通往何处,又去往何处。
一瞬间,陈立新全身心被一种遥远而宏大的沉默所深深震撼。
她看到了,散落在宇宙每一个角落的粒子,沉淀在冰冷、黑暗的角落,在永恒的时空中彼此相交缠绕,在注定的节点停在记录存在的线的尾端。
她还想起了一个心心念念的名字。
阿图特。
肉质厚实的眼皮轻轻一眨,宇宙的瞬息向她关闭,游离而去。
“好大的章鱼!”她听见寸头这么喊道。
她顺着寸头望向她身后的视线,转身看了过去。
不仅仅是章鱼,似乎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海洋类生物都在这里。
并且它们还在……进化。
海面遥远的那边站起一只巨大的蛇颈龙,海面下隐隐约约可见几只古鄂鱼游过的黑影,远处五六只虎鲸正在彼此追逐嬉戏,空气里浮游着无数的霓虹水母,纷纷扬扬的花瓣中,古蠕虫与海天使相聚共舞,几只凶猛的恐虾从她们的脚边游过。
距离屠一鸿近一点的地方,几只扇贝的壳渐渐变化作两片五彩斑斓的蝶翼,挟着其中一团软糯的肉飞来飞去,而周围水母的触丝也渐渐地抽出发芽的枝叶,与其它飘浮的植物根系相连接,半透明伞状的地方裂作几片,绞聚作晶莹剔透的玫瑰。
无法用言语信形容这片景象,陈立新微微张着嘴巴,注视着屠一鸿的背影。
这就是,【零】的力量。
将一切成型的物质形态,甚至是物理规律重归于零,又给脱离躯壳的意志以自我实现的绝对自由。
陈立新突然看见屠一鸿转过头来,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而那只托举着【零】的手心,里面驻留着一只破碎的蝴蝶,美丽的蝶翼微微颤动,裙角微微飘扬的白色纱裙身后,静静地站着一只母狼,随风飞舞的毛发末端抽出细嫩的枝桠,那两只夜幕般漆黑的眼睛里盛放着两轮月亮。
陈立新突然觉得喉中一哑,她张开嘴巴,大声地喊道:“你要跟她走了吗!”
她看见屠一鸿的嘴唇一动不动,但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她心里面。
“我就在这里,从未离去。”
当她紧接着看见那具单薄纤弱的身影一点点消逝中虚无之中的时候,她终于无比真切地知道,这一切即将迎来破茧重生。
皎洁的月色升起来了,两只母狼自虚空中隐出,相伴着向海平面另一端奔去,流星在她们轻巧的足下飞逝而过,浩大的虚空之海中,无数鱼群遨游于倒置的时空之下,将这一幕送往回忆深处。
三分钟后,这一切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冥冥之中,当脚尖触碰到地面的时候,陈立新听见内心传来屠一鸿的声音。
“针对祝吟辰的审判,将在本周周六下午三点在联合城邦最高法院开庭。”
“到时候,我会去救出祝吟辰,帮助她逃出联合城邦,但之后的事,就看她自己想怎么做了。”
“我知道你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强的责任感,不会脱离人类的身份,因此我不会多说无用的话,但当你需要的时候,请尽情呼唤我。”
“我就在你身边。”
海风还在呼啸,空气里传来咸湿的味道,陈立新恍惚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一不小心跌倒在沙滩上。
身体好像压倒在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她听见身下传来寸头愤怒的暴喝声。
“什么叫做‘反正我现在也没干人事,也不用不做人了’啊?!屠一鸿,你个吃白食的给我回来!”
陈立新艰难地翻过身体,寸头灰头土脸地从她身下爬出来,嘴里还在抱怨着:“真是的,出差大老远一趟,居然一分钱也没挣着。”
“我还以为她能从白银手里捞着什么生意呢,兜兜转转大半天,居然给她妈送了个行就跑了。”
寸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粒,看向坐在地上的陈立新。
“这下咋办啊,一分钱没挣着,这片岛人生地不熟的,新的船抵港还有至少三天,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陈立新心里还在默默回忆着屠一鸿的话,听到寸头这么一说,她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来都来了,要不……爱因岛极限生存三日游?”
在和寸头回去港口临时住所的路途中,陈立新忍不住回首望向她们离开的那片沙滩。
夜空静谧,海面涛声依旧,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刚才的鱼群和母狼,只是一场黄粱一梦的幻觉。
但那个人确实是不在了,回来的只有她和寸头两个人,在见证过那个失落文明真实存在过的奇迹后,双脚连同此后的人生都将重新回到踏踏实实的土地上,回到现实的生活琐事中。
她的身旁,寸头突然轻轻哼唱不知名的歌谣,比她以往唱的似乎要柔软许多,带着一种怀念的惆怅。
或许,短时间内,寸头内心也难以消解这场别离吧。
陈立新暗暗捏紧了手心。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屠一鸿之所以总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因为在她的视线中,一切都以物质粒子的形态存在于这里,无所不在,从未逝去。
或许她从始至终都无法真正理解屠一鸿这个人,她的生死观、世界观和对个人命运的看法,都与自己截然相反。
逆行过时代的洪流,屠一鸿选择了一条解放个人绝对自由意志的道路。
而她,也要去人类社会中解放一些共同的东西了。
超越生命本质的奇迹固然伟大,但她,面对命运也有自己的做法。
寸头渐哼得内心泛起些悲伤,突然,她感到手腕一紧,侧过头,陈立新已经用力地拉住了她,那张爱笑的脸上扬起一种果敢的爽快。
“我们跑起来吧,赶紧回去吃晚饭!”
手心传来温暖的温度,寸头突然感觉心中重新鼓起了向前看的勇气。
“好!”
“不过,话说这个时间应该是早饭了吧?”
“……不要在意这么多细节。”
海平面那头浮起一线明亮的天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两个在沙滩上手牵着手的身影,向临时住所的方向远远奔去。
第88章 她再归来,身灵重塑
仿佛自一枚卵壳中苏醒,温暖而黏稠的液体包裹住全身。
静谧的黑暗中,祝吟辰微微睁开眼睛,半透明流动的液体浸入视网膜的一瞬间,她突然感到心底涌起一股无比安心的幸福。
失重的身体漂浮在这团柔软的包容中,而她的心已经沉重地坠落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好想永远就这样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但隐隐约约的,她耳朵里渐渐听到一些声音。
一些,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阵喧嚣的风声,夹杂着野兽威胁的咆哮,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过渡到翻阅书页的声音。
哗啦啦地响动着,如水龙头没关的流水声,一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渐渐地隐入进来。
她听见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和同学间的嬉笑声彼此呼应着,下课铃声响起,她踏在地面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沉重起来,瓷砖,木质地板,水泥地面……草地。
最后是海风阵阵呼啸而过。
她确实尝到了咸湿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生出无数的根系往深处侵入,心脏的位置结出了果实,散发出浓稠而苦涩的味道。
她突然很想哭。
“伊塔,伊塔。”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将她抱住,指尖微凉,末端带着危险的锋芒,在危机感的潜意识深处闪烁。
“你要向何处去?”
是啊,她要向何处去呢?
她自认为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凡事都亲力亲为,尽力做到最好,几十年来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
但事到如今,无论是在虫族还是在人类当中,她都成了一个异类,一个有所隐瞒的叛徒。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丢失了她正义的立场呢?
祝吟辰突然想起来,那个命运的夜晚。
天上的那一轮血红高悬之下,她被重伤的安提带回菌群,在彼此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看到雌虫对着自己微笑,耳朵里随之传进一句话——“你的名字叫伊塔。”
名字是最短的咒。
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她就被安提重新赋予了自由,在生而为人和生而为虫的夹缝间不断来回穿梭,成了独独属于她一个的权力。
从人类社会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一路走来,她的身上曾承载了无数的期盼和责任,为了人类的荣耀,为了文明的发展,为了和平的实现……她的世界被这些光辉璀璨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她似乎从未问过,自己想要怎么活,以及,自己内心深处真正认可的人生价值。
无论是选择成为星际特工入侵外星文明也好,帮助安提推翻旧的虫族也好,似乎都只是那两个不同语言的名字所带给她的义务,不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是她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她可以再大胆一点吗?
说出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
祝吟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突然感觉周身的空间是如此地狭隘,刚刚还无比依恋的黑暗和温暖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将她死死地包裹住,仿佛要将她沉入水底,窒息而死。
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大脑传来一阵剧痛,祝吟辰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皮囊之下包裹的心脏狂跳起来,泵出大股大股滚烫的血液,带着苦涩的味道向她的全身蔓延开来,结成一张血淋淋的蛛网,将她牢牢绑缚其中,过往的回忆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现过。
“伊塔,你要做的,尽可去做吧。”
“记住,你们所向往之处,并非光明照耀之地,要用绝望作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进。”
“我统治此地的文明结束了,你还要出去,做你骄傲的事。”
“你可用那崇高的卵巢播种,你可用那强健的躯体征服,你所要踏足之地,就是你的疆土,你所要繁衍之地,就是你的文明。”
……
“伊塔,伊塔。”
冥冥之中,那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要向何处去?”
茫茫的黑暗中,仿佛要伸出手去抓住什么东西一般,祝吟辰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拼命地挣扎起来。
“我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以我的存在为生命样本,所进化的新的世界。”
“新的物种,新的自然法则,新的进化路途,要遵从我的意志诞生。”
“外面的天地,正等待着我去征服。”
这就是,她将要去往的。
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那温柔的声音渐渐远去,祝吟辰感到周身温暖的液体正在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带着淡淡灰尘气味的空气。
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白色的天花板上嵌着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光线刺眼,祝吟辰微微眯着眼睛,躺在床上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她还在这里,独自一人的监牢。
渐感觉到腹中有些饥饿,祝吟辰扶着腰,从床上坐起身,视线转移到下身被子的时候,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闯进她的视野。
祝吟辰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大腿上的伤口重新撕裂开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月经。
看来一会要找外面的人拿一些卫生巾了。
她掀开被子,轻轻撸起腿上的裤腿,想去看大腿上的伤口如何了,然而大腿上的皮肤却是光滑的一片,毫无伤口的痕迹。
怎么回事?
祝吟辰疑惑地站起身,走到盥洗室里,对着墙壁上的一小片镜子仔细地瞧自己的脖子,那里被电极勒出的血痕不知何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令人难以置信的再生恢复能力。
就好像她重新回到了阿努特纳星的那具身体里。
祝吟辰正想再脱下上衣看看自己的背部,门外突然响起门铃声,一个冰冷的男声随之响起,“时间到了。”
是每日早晨六点例行一次的审讯。
祝吟辰慌乱了一瞬,下意识地迈步走向门外,却又原地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向自己的裤子。
白色薄棉布料上的血痕,像一个大写的感叹号。
“滴——识别通过认证”
门应声而开,监卫倚靠着门槛慢悠悠地抬起头,看见身着白色囚服的重罪嫌疑犯走出来,平静地望向自己。
而血液正顺着她的小腿一路流淌到地面上。
这……彻头彻尾的女性低贱原罪的象征,居然胆敢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监卫内心顿时升起一股恶寒,整个人刷地站的板正,连内心对女性囚犯微妙的幻想都荡然无存,两条眉毛下的肌肉紧紧地拧到一起。
“我需要卫生巾,麻烦您通报一下勤务人员。”祝吟辰礼貌地陈述道。
监卫厌恶地瞅了一眼眼前的女人,她居然一点羞愧和悔过的意思也没有。
“少给老子娇滴滴的,今天要是还不交代清楚,老子让你全身都流血!”
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径直转过身,朝右边走廊深处走去。
祝吟辰沉默了一秒,随之跟上监卫的步伐。
一步步血的脚印,沿着漫长而冰冷的白色走廊,由她女人的身体一路延伸踏出。
就好像在骄傲地呐喊着,她的活生生的存在。
到了审讯室,出乎祝吟辰的意料,今天的审讯官不是那个肥胖油腻的老男人,而是顾遥。
在她的印象里,顾遥是个隐藏在边缘角落里的女孩,在AGPC的大小会议上从未主动发言过一句话,隐约记得好像哪个同事说过,她甚至还只是个学生。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也会为了人类的正义挺身而出。
祝吟辰坐到冰冷的铁登上,双手手腕也被固定在桌面上,她回头一看,背后的电刑器具已经被搬了出去,空荡荡的审讯室里,现在只有她和顾遥两个人。
顾遥坐在她的对面,丸子头发型梳得一丝不苟,她身着一身黑色的主席官方制服,成人的默认尺码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那张青春期少女平凡的脸上透出与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
“咳。”
顾遥严肃地咳了一声,算是审讯前的热身。
她拿起手边关于祝吟辰释放雌虫的种种证据资料,递到祝吟辰面前,又突然示威般啪一声拍在桌面上。
“关于你所做的这一切,你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祝吟辰沉默地垂下视线,将目光定格在面前的资料上,约一个月没有阅读,她几乎有些不认识上面的文字了。
顾遥慢慢地后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你加入阿努特纳虫族后,在新虫母教唆下选择了背叛人类,并在此前,利用自己的职位要挟上司保护雌虫,之后,又与屠启母女相勾结,计划了一系列刺杀十二主席的行动。”
突然,她猛地坐起身,上半身前倾,犀利的眼神死死盯住祝吟辰的眼睛。
“那个在外面兴风作浪的雌虫,也是你们毁灭人类计划的一环,是吗?”
白炽灯笼罩的阴影打落在身上,祝吟辰垂着头没有说话,她的脑海里渐渐想起了一些回忆。
见眼前的人一副默不作声的样子,顾遥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
看来袁立那家伙这次说的是对的,对背叛人类的家伙,没有什么必要进行多余的人道审讯。
“你可以对你做的一切保持沉默,联合城邦的法律会做出公正的判决。”她一边说,一边无聊地转起手上的钢笔,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突然抬起头来。
“以人为唯一尺度的法律,我无法认同。”
……什么?
顾遥难以置信地看着祝吟辰,后者脸上的神色不卑不亢,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完全不需要世俗和他人认同的事实,以个体的意志否定绝大多数人集体的正义,以个人的意志来决定如何看待,以及定义整个世界。
要是每个人都像她这样,那还得了?!
顾遥紧紧地皱起眉头,她正欲开口谴责些什么,祝吟辰却比她先开了口。
“如果人类可以理所当然地用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法律作为外侵和内统的工具,那人类也应当接受对手用相同的理由来反抗,甚至毁灭自己。”
“从古到今,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只是以前的对手是人类彼此,而现在,变成了她们。”
顾遥愣住了。
“虫族的力量和欲望远超我们想象,在阿努特纳星的那段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感受到她们强烈的野心和攻击欲。”
祝吟辰被困在桌上的双手突然一下子抓紧,她的双眼充血,眼白布满血丝,看着顾遥的眼神越来越骇人露骨。
“比如此时此刻,你知道你在我眼里的样子吗?”
在祝吟辰的视野里,四周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晰,泛着夜潮之下冰冷的薄红。
顾遥的身影在她眼前摇曳,一举一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放慢,袖口露出的手腕,脖颈处细腻如奶油般的皮肉……散发出丝丝腥甜的血的香气。
她开始情不自禁地去想象黑色布料里藏匿的鲜活□□,齿间咬入柔软皮肉时感受到的弹性,锋利边缘处溢出的血珠,一颗颗如珍珠般滴落……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一直没吃饭。
顾遥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女人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诡异,不禁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身体居然不听使唤地僵直在座位上。
这个可怕的女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审讯室里安静得可怕。
就在顾遥背后的冷汗几乎要将衣服浸透的时候,祝吟辰突然垂下了视线,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
“你手中的那些资料,AGPC对我的所有控告全不符实,无论你们还要用怎样的私刑,我绝不会认罪。”
“若你真的认同法律的正义,认同和平才是人类真正的发展目标,你的精力应当放在通过零启计划的那些人身上,他们的所作所为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基。”
“我只能告诉你,若你们接下来坚持对我进行审判,我绝不会以阶下囚的身份坐以待毙。”
顾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从未听到过如此狂妄的话。
“你究竟,想做什么?”愣了半天,她磕磕巴巴地问道。
祝吟辰站起身,平静地注视着顾遥的眼睛。
“我要以我认同的方式,重新创造这个世界。”
她的脚边,殷红的血流淌而下,在地面慢慢地蔓延开来。
就好像在骄傲地呐喊着,她所天生掌握的权力。
第89章 审判之时,黄昏已至
联合城邦A2区,同和医院。
“您好。”
听到来人的声音,前台护士顿住记录的动作,抬起头来。
顾遥手捧一大束新鲜的白百合花,礼貌地注视着护士的眼睛。
“麻烦帮我找一下叶清女士的病房。”
循着护士给出的地址,顾遥穿过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进入后院无人的花园中。
此时天气和暖,花园里草色葱茏,顾遥永远望见前方石子小径的深处,小树林里隐藏着一桩独栋。
当今十二主席之一,联合城邦最高法院唯一的首席大法官,叶清,就在里面。
原本顾遥和叶清并没有什么公事上的合作,但顾遥主动接手了对祝吟辰接下来的审判,那她就得主动来找叶清交涉流程。
“叮咚——”
门铃声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顾遥深呼吸一口气,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
门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陌生女人警惕的脸。
顾遥礼貌一笑,“您好,我来找叶清。”
女人仔细观察了一下顾遥的样子,总算认出来了眼前的人是十二主席之一,恍然大悟地连忙让出身位,“请进,请进。”
进入整齐的客厅,顾遥将花束轻轻放在茶几柜台上,听见保姆在隔壁房间似乎在悄悄说些什么。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局促地坐了会儿。
不久,保姆匆匆从房间里面出来,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女主人请您去卧室里闲聊。”
“好的,谢谢。”顾遥站起身。
卧室里光线明亮,布置简洁,深处靠飘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和一个输液架,床上的老人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
轻轻关上身后的门,顾遥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张旁边的木凳,搬到床边上。
“您好,叶清……主席。”
她在床边坐下,捋了一下略长的刘海,视线却还垂在床沿边上。
顾遥小时候就很少跟着母亲出门走亲戚,因此面对生人,总算会格外紧张一些。
更何况是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
叶清转过头来,看见后辈这幅青涩的样子,慈祥一笑。
“找我有什么事吗,孩子?”
“嗯,是这个。”
顾遥赶紧翻出挎包里的资料。
“有一些官方文件需要和您交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一老一小分外和谐,共同处理完了所有的流程。
让顾遥钦佩的是,即使年事已高,叶清处理事情的见解和思维依然清晰犀利,甚至可以说,是她在十二主席里见到的顶尖之最。
将最后一份文件收入挎包里,顾遥松了一口气,接过叶清递过来的钢笔。
门突然开了,保姆不声不响地端进来一盘水果,放在门旁边的茶几上,又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顾遥转回视线,鼓起勇气说道:“叶主席,我这次来,除了必要的公事外,其实还有一些私人比较困惑的问题想要问您。”
叶清微微一笑。
“尽情问吧,孩子。”
“我们该如何看待法律和正义?”
听见这话,叶清的神情立马严肃起来。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你明天就要开庭了呀,孩子。”
顾遥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张地捏紧,她默默垂下了视线。
“我只是觉得,法律好像不是正义的。”
“我上任十二主席以来,见到过很多罪恶的事,但法律似乎很少在其中起到足够惩罚坏人的作用。”
“就在前几天,我抓住了一个犯人,但她被我的下属误杀,而昨天,我又接见了一个犯人。”
“她告诉我,她不承认,也不服从以人类权益以唯一尺度的法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的话却让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顾遥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法律这种出自于极少数人的统治工具,真的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的吗?”
“今天,我们可以用法律来审判外星虫族,明天,我们可以用法律来审判无人区流民和下邦人,再往后,又会发生什么?”
“虽然我是十二主席的一员,但我还是想说,所有的资本家和国王从来没有因为奴役他人而被审判过,相反,他们的罪行成为社会运转的一环,成为人人追求的理想。”
说到这里,顾遥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我不明白,或许……正义根本就不存在。”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金字塔的社会秩序,能够安稳地运转下去。”
“整个世界,只是一场人为的幻象和骗局。”
叶清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此时此刻,她似乎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到底在困惑些什么。
顾遥正感到惆怅着,突如其来的,她感到双手被轻轻握住,传来温暖的温度。
她抬起头,对视上叶清慈祥的眼神。
“孩子,你说的是对的。”
“整个世界,确实是一场人为的幻象。”
顾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但是它并非骗局。”
叶清的眼神逐渐变得严肃,声音也变得越发沉着冷静。
“纵观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你会发现我们取得的无数成就,都实实在在地散布在这片星球的每一寸土地上,被记录在供后人学习的史卷中。”
“这么做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鼓励我们每一个人成长,也是为了全体人类能够共同发展,共同进步。”
“法律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被发明出来的初衷确实是为了维系极少部分人的利益,但在越来越多人的努力下,它保护的范畴和领域在不断扩大、细化,事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可以利用好它。”
“人类本身并不完美,因此人为的法律同样如此,做到绝对不会迟到,绝对不会有疏漏的正义,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法律之所以还存在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要不断去突破这样的桎梏,在一代代人努力下,最终能够实现完美的正义。”
“正义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圆,文明的发展亦是如此,如今,我们或许只能通过剥削和异化下邦人来维护人类独有的正义,但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实现双方平等的正义。”
“人类和虫族,亦是如此。”
听到虫族一词,顾遥整个人醍醐灌顶,猛地抬起头。
叶清的眼神又恢复了亲和的慈祥。
年轻时,人总是会有迷茫的时候,但她们总能跨过去。
她相信,眼前的女孩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谢谢您,我明白了。”
顾遥郑重地站起身,深深地冲叶清鞠了一躬。
她想,她知道明天该如何进行这场独一无二的审判了。
一周后。
蓝星新元年第三代,四月十日下午六点整,在经历了最后一轮近五个小时的审判后,AGPC最高法院的审判结果在联合城邦的各大新闻媒体上正式公布。
意料之外的结果在整个联合城邦里掀起轩然大波,在新闻发布会仅仅公开了十分钟后,愤怒的人们群群聚而至,将总部大楼围得水泄不通。
A1区的商业街再次发生了大规模的游行抗议和暴力示威事件,因为虫灾失去了亲人的人们联合起来,举着横幅和亲人的遗物在联合城邦里四处奔走。
刚好就在这一天,陈立新和寸头终于漂泊过海,在寻求三河区的帮助后,穿过漫漫无人区,成功进入联合城邦。
距离安全区还有一段路程,陈立新裹紧身上的黑袍,拉紧了身旁的寸头,后者身上穿着白衬衫和大短裤,下巴抬得高高的,走路姿势格外嚣张,俨然一副铁了心挑战世俗权威的样子。
穿行在大街小巷里男性流民们投来各式各样的眼光中,陈立新暗中按紧了后腰上别着的枪。
那是刚才在黑环的两个小时前,陈红在卡车上送给她的。
突然,前方进入安全区的通道被一群闹事的暴民堵住,外围维持秩序的执行官和闹事者们打成一团,二人一时找不到出路。
正当陈立新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张纸突然从前方人群的缝隙里飘了过来,在风里打了个旋儿,落在她脚边。
她下意识地俯下身子,将纸捡起。
这是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海报,特大号粗红的字体和人物表情夸张的插图一看就是起着某种口号和宣传作用的。
陈立新将顶上的标题一字字念了出来。
“祝虫,无恶报,亡人,不瞑目。”
……啊?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AGPC,判决祝吟辰,无罪?
下邦的fakenews吗?
看见陈立新脸上的神情,寸头一把将海报扯过来,疑惑地看起来。
“啊?!”
寸头发出一声崩溃的哀嚎。
“那我们跟着屠一鸿忙活大半天有什么意义?!”
“确实难以置信……”陈立新喃喃着。
突然,远处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山崩地摇的动静向这边传来。
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四周的人群发出阵阵惊恐的呼声,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是地震!”。
一排排地基不稳的房子轰然倒塌,不幸的人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埋在了废墟中。
随着灾难的程度不断加剧,现场秩序彻底变得混乱起来,所有人开始往安全区通道里冲去。
陈立新赶紧抓住寸头,跟着呼喊的人群往通道里挤。
被挤压的胸腔难以呼吸,陈立新死死抓住寸头的手,艰难地一步步往前挪,混乱中,她似乎听见旁边的人在呐喊些什么。
“飞碟……是外星人……”
啥玩意儿?
她艰难地转过头,顺着身边人的视线往天空看去。
一个巨大的圆环,笼罩在整个联合城邦的外围,悬浮在曾经被称为黑环的地方之上,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而那片曾经寸土寸金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平地。
黑环,消失了。
第90章 我们向深渊凝视,窥见天光一角
外表呈现灰色、光滑的硅基质地,精巧组接的缝隙之间散发出微光。
仿佛过去书中所描绘的机械天使头上的光环,天外来客降临的启兆,静静地悬浮在人类最后的城邦之上。
在黑环消失的一个半小时后,AGPC情报局紧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各大新闻媒体上播报着此次地震的成因,大致是城市地基失去平衡后导致的一系列坍塌和地表开裂。
由于事发突然,救援计划未来得及立即展开,人们开始了自己的一系列自救行动。
水、食物、保暖的衣物和必需的生活用品,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传播,安全区内外的区域成了下邦人之间互帮互助的主要场所。
就在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联合城邦再次发生了骇人的意外。
无论是商业街上的广告大屏,人们家里的电视还是私人使用的识别器……等等,所有的电子屏幕不约而同地闪烁、崩坏,乱码组合成同一的一句话——
【将祝吟辰带来她身边,城市就不会消失】
AGPC内部召开了紧急会议,加急联电召回还在位的九位主席。
联合会议室里,弥漫着比以往更为严肃肃穆的氛围。
白银因为下邦慈善活动的事情一时间来不了;顾遥则因为刚刚完成对祝吟辰的审判,被媒体堵在法院里暂时没办法出来;周明因为得知失去了整个黑环,在家里突然晕倒,现在正在ICU病房里进行抢救;尚今安则直接挂断了来电。
因此再除去这四位,剩下的五位主席全在这里了。
杨威,姜安,孙志成,袁立,张景和。
“她,是谁?”
孙志成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转着钢笔,眼神里带着些疑惑。
“是【零】!”袁立激动地说道。
他腾地站起身,无比笃定地环顾一圈四周的四人。
“让我去吧,让我去跟她谈谈!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能说服她……”
除了袁立慷慨激昂的说话声外,联合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周明和白银不在,张景和低着头盯着桌面,不敢多说些什么。
其他四个人以前开会时本来就老抱团,这次会议肯定不会采纳他的意见。
沉默了半晌,姜安率先开了口。
“我推测现在的情况就是,屠启带走了零启计划的核心后,将其交给了在逃的屠一鸿,屠启死后,屠一鸿启动核心,命令核心攻占黑环,想强行带走同伙。”
袁立激动的说话背景音里,杨威默默喝了口茶,并未说些什么。
孙志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姜安的意见。
受到认同,姜安咳了咳嗓子,紧接着说道:“顾遥未经我们的同意,擅自公布了对祝吟辰的判决书,这是一码事,现在联合城邦立群情激奋,这是另一码事。”
“但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借判决书之由将祝吟辰放逐入黑环里,岂不是一举两得?”
孙志成略微迟疑了一下,这做法似乎不够程序正义。
但听起来确实可行。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有惧怕【零】的必要吗,就这么乖乖地将祝吟辰交出去?”
总指挥神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
他双手交叉,肘部置于桌上,义正言辞地说道:“那是她应得的判决。”
孙志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杨威,恭敬地等待他不怒自威的最后发言。
袁立自顾自激动地讲了半天,口水都要说干了,见无人理会自己,只好悻悻然地坐了下去。
张景和微微抬起了头。
在其余四人热切或迷茫的目光下,杨威沉吟半晌,缓缓点头。
“审判结果,不可修改。”
……
监牢外,顾遥抱着手不安地踱来踱去。
大门外,记者们闹哄哄的声音里突兀地响起刺耳的门铃声,她猛地转过身,一队执行官走进门,身上的制服显示他们是孙志辰身边的亲卫。
见他们径直越过自己,往监牢里走去,顾遥急忙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袖,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领头的人顿了一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冰冷的声音传进顾遥的耳朵——“孙主席让我们来执行判决结果。”
顾遥死死地拉住队员的衣袖,还是没松手,她紧接着逼问道,“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领头的人这下不说话了,转过身快步向监牢里走去。
“站住!”
见除了自己拉住的人外,其他的队员还在往里面走,顾遥一时气急败坏,居然直接掏出枪,指向还在往里面走的队员。
“我和叶主席之间的交接程序还没有走完,你们这是僭权执法!”
突然,她话音未落,监牢里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声,一个身影直直地飞了出来,用力撞击在她背后的墙面上!
落在地上的执行官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顾遥愣了一下,放下枪,往监牢内部望去。
幽深的监牢内,持续不断地发出男人们的惨叫声,仿佛栖居猛兽的洞穴,黑暗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戮。
空气里传来一丝血腥味。
顾遥犹豫着向监牢一步步走去,手里的枪捏得越来越紧。
实际上,就在她今天早上审判祝吟辰的时候,后者被束缚带紧紧地绑在被告席上,那时候她就观察到了,祝吟辰当时整个人的状况看起来有些诡异。
她浑身的衣物几乎都被冷汗浸透,身体微微发抖,湿润的发丝黏附在脖颈间,脸色也格外苍白,但眼眶中的瞳仁却兴奋地张大,虹膜边缘隐隐透出不寻常的血色。
虽然情况有异,但法官没有理由询问与案件无关的细节,因此她当时也就没有过问。
现在看来,她当时或许应该更警惕一些……
“砰——!”
顾遥正沉思着,一个黑影忽然直冲她面门而来,险险地从她身边掠过,巨大的动静在她身后炸开。
顾遥额角滑落一滴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原地僵住。
幽深的黑暗中,一个高大古怪的人影缓缓走出。
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人类。
四肢和身体似乎变得比以前更纤细高大,腹部横向露脐的地方撕裂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在撕烂的囚服遮掩下若隐若现,露出磨砺的尖牙,缝隙间流出晶莹的涎水,顺着身体湿润衣摆,流淌到地面上。
手指末端指甲的地方和关节处显现骨化和黑化的状态,手背皮下被骨头突兀地鼓起几道,延伸形成锋利的爪。
而那头青丝已然全白,雪一般的长发几乎覆盖全身,使人无法辨别其下的面貌。
但顾遥心中却有一股强烈的预感——眼前的生物,就是祝吟辰。
而当它抬起头的时候,她就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那张熟悉的脸确实是祝吟辰的,但那眼眶内嵌着的虹膜却变了个模样,变成了和头发一样的颜色,两丸莹白的雪瞳平静地张着,使旁人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
祝吟辰紧盯着顾遥的眼睛,她右手一松,拖着的不省人事的执行官倒在地面上。
“在监牢里的这半个月以来,我独自想了很多事。”她说道。
“之前,我一直下意识地将零启计划的调查重点放在AGPC上,认为这一切都是袁立和北海在十二主席内部带头挑起的阴谋。”
“但现在看来,或许真相一直在我眼底下徘徊。”
说着说着,祝吟辰一步步向顾遥走去。
看着这怪物般的身体向自己走来,顾遥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枪,哆嗦着指向祝吟辰。
“不……不许动!别过来!”
祝吟辰却没停下,好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屠一鸿,那个从一开始就缠上我的家伙。”
“回想起一切的开端,就发生在她要挟我寻找屠启的时候,当她向我透露我在阿努特纳星上正在遭遇的险境时,在看见萧衍居然对她一无所知时,我就应该知道,零启计划,有着游离于AGPC之外的,不为人知的部分。”
“并非AGPC策划了白柱盆地的灾难,也并非袁立一手主导了针对阿努特纳虫族的实验,而是他们背后的东西,使得他们潜意识里不受控制地选择去复刻这一切。”
“巧的是,我遇见过这种状况。”
眼见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顾遥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那具发黑骨化的身体,和那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白发都让她的理智止不住地走向崩溃。
她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起来,一切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闪烁。
她看见地面像是光滑的肠壁内壁一样开始蠕动,四周倒下的男人们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腐烂、分解、零落成泥,无数的鲜花和微小的生物从其中喷涌而出,带着浓烈的香气,将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迅速占领。
无论是植物,昆虫还是动物,彼此的文明密不可分地交缠在一起。
一种隐秘的意志主导下,建立在彼此喰食基础上的繁衍、生长和最终成为存活她者口中所咀嚼的死物,不断轮回的这一切在快速穿梭的画面中不断闪过,渐渐呈现出一个醒目的符号——一个血淋淋的子宫。
她不在乎这天上地下的生灵,她只要无穷无尽的文明。
“不!我不要!”
最后的理智之弦终于崩溃,顾遥感到自己的下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抓住,恐怖的狞笑在她身体内部的肉壁里响起、回荡。
身与心极度的恐惧下,顾遥持枪的虎口一紧,枪腔中冰冷的子弹瞬间射出!
祝吟辰的身体顿了一下,四周的空间随之停滞了一瞬。
当顾遥哭叫着回过神来的时候,耳中传来子弹金属掉落在地面的清脆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静静地回荡开去。
祝吟辰收回右手,看了一下因为捏住子弹变得有些炙热的手心。
里面的皮肤已经开始硬化,显示出虫族外骨骼附着铠甲一样的黑色光泽。
她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视线重新转移到顾遥身上。
后者全身瘫软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脸此时泪流满面。
“我在阿努特纳星的时候,经历过两次惊心动魄的场面。”
“第一次,是在名为不可复归之地的王国里,伊斯默德命令她的女儿们将我带出洞穴,使我在劫难中得以侥幸存活。”
“第二次,是我在埃勒伽深处的地底复活后,不得不面对新生的虫族们,她们因玛赫的意志诞生,生来便肩负灭绝大颚的使命。”
“而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蓝星,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每一个物种,似乎也遵循了同一的意志。”
“用尽全力活下去,一代代生生不息地繁衍,又相继死去,是我们流淌在骨血内的东西,是不可违抗的生物本能。”
“因此,我嗅闻到了她的气息。”
祝吟辰微微俯下身子,右手抬起顾遥的下巴,深深地凝视着后者的眼睛。
“屠一鸿背后的那个东西,自称是覆灭文明遗留之物的家伙,现在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