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还没回到洛阳,各种消息已经纷至沓来。
“耶律宗元……被叛军所杀?”桐桐将信看了三遍,才确认:大辽完了!
四处都是打着大辽旧臣旗号的部落,他们说是为了旧主复仇的,可其实呢?不都是想再一统草原,成为新主吗?
乱了,便心不齐了!
桐桐在船上呢,她靠在床边,看着滔滔江水,又何尝不唏嘘呢?
白娘递了披风来给她披上:“娘娘,这是好事。”
桐桐没言语,只笑了笑。她只是想到在交趾再次见到赵祯和曹皇后,陌生的地方见故人,只觉得颇为恍惚。
一路颠簸,赵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以为他的身子不好,多少还有些操心。可这一路上行来,见的都是赵祯半生没见过的风景。所以,他过的很愉快。见了桐桐,笑的都是朗然的。
他那一笑,桐桐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自在了。
那天晚上,跟他们夫妻把酒言欢言无不尽,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摊开说了。因为彼此都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也因着知道这一别就是再也见不到,所以,回程的时候她还在说,“都说车马慢情才长,可也因着车马慢,多了许多的遗憾。”
她在说什么,别人完全不懂。
好似除了四爷,谁也不能懂她偶尔冒出来的矫情。
如今坐在船上,拿着这封信,别人依旧不能懂她想的是什么。
船进码头的时候,已经是年关了。
河两边靠着岸的地方都结了一层冰了,她挑开帘子出去,外面好大的阵仗。
旻哥儿蹦着跳着往这边跑:“娘——娘——”
桐桐看着孩子笑,而后抬头去看四爷。四爷站在船下,要接她下船。
旻哥儿上了船,跑过去就抱着娘亲的腰:“娘,说好的半年,这都一年了。”
“还委屈上了?”眼泪都下来了,“计划哪里赶得上变化快?瞧!堂堂秦王殿下,老这么哭鼻子可不成。”
她拽着孩子往过走,到了船边旻哥儿一蹦就下去了,桐桐也要蹦,结果一蹦,四爷给接住了。她咯咯咯的笑,接住了就不下去了,你抱着我走吧。
“那就抱着走!”
这么多人看着呢,肯定不能真叫抱着。她蹦下来,一手牵着四爷,一手牵着孩子,朝来借的大臣点了点头,嘴上就跟四爷絮叨:“……给曜哥儿和灿儿的冬衣,都送了么?曜哥儿还罢了,灿儿……”姑娘家的里衣,你也操心不到呀!
她就抱怨他:“我就说吧,少叮嘱一句,你一准就想不周全。”
四爷点着头:对对对!你都对!家里离了你就乱套了。
她又问旻哥儿,“你按时练功了?”
练了……吧?
桐桐一瞪眼,这熊孩子不说话了。她不训孩子,转脸继续絮叨四爷:“我就知道,你对他练功的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是,爷俩比着偷懒呢。”
四爷‘嗯嗯嗯’的点头:对对对!你训的对。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旻哥儿咧着嘴笑,头歪在娘亲的胳膊上蹭啊蹭的。这才对嘛!娘不在,家都不像是家了!娘一回来,家就回来了。
回来了,顾不上休息。看看能给曜哥儿和灿儿送点什么,至少得叫孩子们知道,她平安的回来了吧。
于是,到处都是忙碌的。
忙碌嘈杂了,大白天的,四爷鼾声如雷。
桐桐的手停下来扭头去看他,而后就笑,干脆把人都打发了,踢了鞋子也躺上去,就这么挨着他睡吧。
睡到晚上了,四爷才醒过来。他一动,桐桐才醒,也扭脸看他,抬手摸他下巴上的胡茬,“过年了,放假吧。歇半个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四爷把她裹在怀里:“别动!叫我抱抱。”
桐桐用头顶蹭他的下巴,“孩子那边我盯着,你能歇歇了。”
“以后搬到涿州,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园子?”
桐桐就笑,“房呢?是新的吧?”
四爷忍俊不禁,“新的!全新的。”
“新的就行,别的不讲究。”什么雕梁画栋的,这玩意挺耗费人力的。咱先有个地方住就行,阔朗也是一种风格嘛。
两人插科打诨,没说几句正经话。可什么事两口子呢,这不就是两口子嘛!整天说正经话的,那过的什么日子呀?
这么一消磨,真就是一身的疲惫都脱了。大臣都觉得官家没那么冷厉了!
真的!这后半年大家是真觉得这位官家不好相处,待人严厉,说话刻薄,哪里有当年的君子之风。当真是连装也懒的装了。
现在嘛,之前的感觉又回来了。哪怕大家知道这是装的,可肯装一下也好啊!叫人家都松口气能怎么着?
就在这个时候,耶律岩母和萧啜不|带着女儿来了。
而今的洛阳好生的繁华,这是耶律岩母和萧长寿都没见过的!便是萧啜不|他也不曾来过洛阳。
北边一直用兵,可北宋境内却安泰自若。百姓们各自过着日子!街上那穿丝绸的,穿棉布的都不少。未必鲜亮,但至少瞧着保暖整洁。
故人再见,不胜唏嘘。
桐桐亲自上前,接了耶律岩母下来。
当年那个傲娇的小公主早不见了,眼前面相有些苍老的妇人身上真的一点也无当年的影子了。
她拉着对方冰凉的手,“怎么选了这样的天赶路?多冷呀!”
耶律岩母朝马车上指了指,“那只老秃鹫在里面,还不好意思下来。”
桐桐就撩开帘子,“那我亲自请。”
萧啜不|真的是老了,看上去比四爷和桐桐年长十多岁的样子。
桐桐就笑:“萧兄,下马车吧。半生已过,见一面少一面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见的。”
说的这是什么话?就跟我明儿就要死了一样。
萧啜不|起身,也不要人搀扶,可下了马车却踉跄了一下。四爷抬手扶住了,“里面请吧!她惯常就是那样促狭的性子,你知她的为人,莫要真被她气着了。”
不气!气着气着也就习惯了。
整了酒席,也不要谁服侍。一家带一个孩子,六个人围了一桌,吃顿饭吧。
萧啜不|三杯酒下肚,就笑道:“当年我们夫妻出使夏州,半路上碰上你们。当时,我们是什么境况,你们又是什么境况?可以说呀,彼时,你们当真是一无所有。我呢,是眼睁睁的看着你们从一无所有到坐拥天下。说实话,赵从真,有时候回过头去想,我都觉得不真实。”
四爷笑了笑,给他又把酒斟上。
旻哥儿乖巧的拿着筷子吃碗里的菜,默默的看了对方一眼:赵从真?赵从真是你该叫的?
桐桐警告的看了儿子一眼:别胡闹!名字而已,叫一下怎么了?
萧啜不|端着酒杯,轻笑了一声:“不瞒你说,我这一路上,是求神拜佛走过来的。”
哦?开始求神拜佛呢?
四爷越发的笑了,“神佛告诉你什么了?”
“神佛告诉我,我便是败了,也是赢了。”萧啜不|摇头,“一个人这么说,我不信;两个人说出大差不差的意思来,我也不信。可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告诉,我走到如今,已经事赢了命了。”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败的一败涂地,怎么就是赢了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眼里,二位都算是智者,能给我一个答案否?”
四爷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你一路求神拜佛,佛经你却读的少。《楞严经》你可读过?”
不曾。
“《楞严经》上说,有漏微尘国,皆依空所立。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四爷看着他,又道:“《大智度论》中也说,‘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世界’。”
何意呢?
意思是:“从时间来说,时间是无始无终的;从空间上来说,空间是无边无际的;从数量来说,如现在这般的天下,是无量无穷的。”
萧啜不|愣了一下,似乎是懂了,又似乎事没懂。
桐桐起身,从一边小几上放着的簸箩里拿了一个毛线团。这个毛线是自家搓的,为的寻找羊毛更精细的用法。
她个毛线团没整理,就是搓好的线杂七杂八的揉杂在一起。
而今,她把这个拿过来展示给对方看:“你看,这两条线交叉住了。这就仿佛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于是,我们有了交集,有了我们一起经历的这些。可是,下面这条线,是另外一种可能。可能你没有遇到我们,而那里的我们,也因为我们幼年的遭遇……我们早亡了,不存在于另外一条线上。于是,你有了另外一种可能。也许,你的可能是早亡?或者……”她又扯出更下面的一条线来,“你辅佐君王,成就了王图霸业。”
萧啜不|这次好似听懂了,“也就是说,他们窥探了我的另一种人生。比之现在,哪怕是我输了,也算是赢了。”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这么想着,你是不是就不用太过于纠结,非得给大辽陪葬了呢?
可人的执念又岂是一两句话能了结的?
三年之后,曜哥儿荡平了大辽,踏马走进了大辽的都城之日,萧啜不|跪在了耶律隆绪的灵堂之前,自戕了。
耶律岩母看着丈夫躺在血泊里,谁都没惊动。她拿起了那把带血的刀,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一天,曜哥儿站在辽国皇宫的大殿上,那么些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可那两个人,却默默的死在了府里!
大辽灭,他们殉,与国长存!
曜哥儿的手放在大辽的玉玺上,背对着降臣,“以国士之礼,厚葬之!”
第1862章 大宋反派(183)
旻哥儿站在园子外面,听着里面娘亲在吩咐,“那个菊花摘了……不移栽了!多费人力呀!就这么养着吧。”
朝廷准备搬到涿州,而今涿州更名,定为北都。
要走了,养着的许多东西是不是也要搬呢?自家娘亲是个对什么东西都念情分的人,院子里的树,后院里的花草,她恨不能都叮嘱一遍,就怕养着的人不精心。
菊花摘了,要晒干装枕头。
回头来,又交代石榴树,“不能放的太高了,压着点枝……”说着,就往出走,还念叨了,“洛阳的石榴不如长安的石榴好!”
旻哥儿就往前迎了几步,“是又想起当年跟我爹带着我哥在长安住的那段日子了?”
“嗯!那时候你哥还不会走呢!身后就抓了吕夷简的胡子。”说起来,吕夷简这都没了多少年了,“那时候刘太后还在世……尤其是你哥那一泡尿呀……”
桐桐说着,就发现这小子的表情不对。她愣了一下,问说,“怎么了?你哥受伤了?还是你姐……怎么了?”
都不是!
旻哥儿将密信递过去,“大胜!自此再无辽国。”
桐桐愣了一下,身边的人都开始贺喜了。
旻哥儿看娘亲,“您看,可有什么旨意?”
桐桐沉默了良久,这才道:“从今日起,我跟你爹茹素四十九日。”
啊?为何?“娘,您要茹素尚且需得礼官过问,您还要我爹一起茹素,怎么跟礼官说。他们得记得,为什么茹素,为谁茹素。”
“为那些为国捐躯者茹素,为死难者茹素。”
旻哥儿应着,然后又摊开手心,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我哥叫送回来的。”
什么?
“辽国长公主耶律岩母和驸马萧啜不|自戕以殉国。”
桐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你说谁?”
“就是您总是叫骂的那个秃鹫……没了。”
桐桐一把将密信接过来,抓到手里看了好几遍,这才确认消息是真的。她把密信攥在手里:“这个老匹夫!”
便是没有自家,辽国的国运也在下行,不出明君,倒是各个奢靡无度,耗损国力,最后为金人所灭。这不是他觉得力挽狂澜就可以的!
他若是造反自己做皇帝,说不定事情真有转机。
可他所有的谋划,都只为大辽,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
“老匹夫啊——”
三年前那场见面,仿若是昨儿的事一般。
她记得她跟秃鹫说,“若是我们赢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当官。契丹需要治理,你是不二人选。”
秃鹫当时说,“我可不给你们当官。”
“那我请你来,没事打打猎,一起再去贺兰山……”
“贺兰山好!”秃鹫就说,“贺兰山……是难得的好地方。”
而今再想,只怕秃鹫最怀念的还是在夏州的日子。那时候大辽依旧最强盛,那个时候他年轻,好似一切都能智珠在握。那时候他们夫妻年轻,相互嫌弃却也相互守望。
再想想耶律岩母,她说,“在寺庙里的待的时间长了之后,我也有些悟了。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一生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自己能左右的不多。”
要走了,临上马车的时候,她又说,“我是觉得遇到的每个人,许是都是宿世的因果。我们这一辈子到这个世上来,不是为了跟谁再相聚了,只是为了跟那个特别的人好好道别的。就跟你们一样,不知道哪一世有了因果,我们便相交一场。虽说各有立场,渐行渐远,但……这个别道的好!我们也算是把我们之间的因果做了一个了结。”
似是有了入了佛道的征兆。
桐桐当时没言语,她觉得大概真等最后有了结果,这两口子也会以出世的姿态来应对。真要是找个地方只说修行,难道不行吗?
她当时真以为两人打的是这个主意。谁能想到,最后竟是殉国了!
“我哥命人以国士之礼,厚葬了。”
桐桐扶住儿子的肩膀,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他家那个女儿……比你姐还大两岁……我不记得那孩子嫁人了。”
没嫁呢!
“打发人去接吧!办了丧事,叫看着她父母下葬之后,就带回来吧。”
旻哥儿就道:“我可不可能娶她做太子妃。”
“想什么呢?”别操心这个,“他们是我和你爹的朋友,如今他们人没了,给别的都是虚的……”
“我也不能娶!”比我大三四岁呢,长的又不好看,“我坚决不娶。”
桐桐:“……”谁让你娶了?才多大呀,就你娶?真想踹这熊孩子:“你先去办事,把人接回来。我跟你爹会看着安排的!”
旻哥儿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嘀咕,“读了那么些书的人,给孩子取名叫长寿?”
桐桐:“……”能取名长寿的孩子,那都是父母的心尖尖!别的不求,只求孩子活的康康健健的,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平安安。
四爷回来的时候就见桐桐坐在石凳上,都秋里了,石凳上多凉呀,“起来!回屋坐去。”
桐桐仰着头看他,伸手拽着他:“要不要把那两人葬到贺兰山。秃鹫觉得贺兰山好!”
“他守了一辈子大辽,那就守着吧!葬在大辽的皇陵,那是他的归宿。”四爷拽了她起身,带着她往回走,“事还多着呢,你别只管伤春悲秋了。孩子们快回来了,什么都安顿好了?”
这不是得去北都再安置么?
得去北都了!这不仅仅是搬家那么简单。都城的搬迁,是把整个朝廷搬迁过去,也是把一个国家的中心进行转移。
在灭了辽国之后,朝中对都城搬迁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从洛阳码头出发,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桐桐钓了鱼上来,晚上清蒸了,叫人给后面船上的晏殊送去。
晏殊老了,每年入秋都要病一场。本没想叫他这个时节非得跟的,想着养着病,等到来年开春了他再过去也行。
结果人家不大答应,非得跟着。
什么心态咱也不知道,这位先生没少背黑锅,那就宠着点吧。他现在没什么正经要管的事,以休养身体为主。凡是跟着御驾的时候,那一般都是超品待遇。
就像是现在,有点吃的,先想着他。
于是,一船的老臣,就晏殊特殊。
大冷天的,接了恩赏,他还不好好在他自己的船舱里用饭,非得在甲板上,小几摆着,小酒温着,小菜吃着,小景赏着。
顺便呢,跟在外面赏月的同僚们说说小话。
就比如曾经对着自己不是哼就是嗯的同僚,他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说道:“当年呀……也是在船上。官家和皇后坐一小船,我连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女婿在另一条船上……那时,官家就问京城物价,问船家靠什么营生……”
众人:“……”他家那女婿富弼算是官家身边第一红人,跟官家和皇后都有交情;他家另一个女婿叫杨察的,武夫一个。宫中禁卫归他管,不用上战场,还怪体面。这若是都不算是亲信,谁才算呢?
再加上他家那小儿子,整日里跟着秦王。以前这老匹夫还整天吹嘘,说他家那儿子呀,学文极有天赋!现在都不怎么说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是跟着秦王学的多是实务。说是他家的儿子,可其实一年里有九个月是陪着秦王住在宫里的。
要说恩宠,自北宋以来,晏殊是盛宠第一人。
以前,晏殊好歹算一端正君子,现在就颇有点小人得志了。
天下之大,疆域是原来的三倍。这不知道耀功吗?
晏殊从不提这个话,但却从把恩宠的事往上脸上呼!他像是在说:叫你们以前骂我,说我!瞧!这都是我应得的。
不争权不夺利,就是好显摆。
人家还不想以后的事,反正女婿位高权重,儿子前程看好。养老?养老有皇后呢,他不操心的。
这不,对着风喝了二两酒。皇后又派人来了,又把新的披风给送来一件。
“娘娘说了,秋里风凉,不许您在外面多呆。叫您早些歇了,明儿一早给您送银耳羹和汤包来,河虾馅儿的,都是您爱吃的。”
晏殊就扶着小厮的手起身了,“人来了……没别的,就是听话。”然后伸着懒腰,裹着崭新崭新的披风,睡觉去了。
皇后跟前的人一走,就有人凉凉的说,“咱也早早散了吧,娘娘都说了,先生要早早休息。咱们这么吵吵嚷嚷的,吵了晏大人那可得是天大的罪过。”
那是!那是!谁能跟晏先生比呀。
在船舱的晏殊哼笑了一声,躺榻上去了。这边炭盆早点上了,可暖和了。被窝熏的暖意融融,吹着半晚上风的小腿马上就暖和起来了。
小厮低声道:“您听,都说您呢。”很该收敛收敛了。
晏殊不以为意,反而得意洋洋,“说了我二十年,还不许我得意几天呀?”才这么说完就摇头,“我且得活呢!不把这二十年的气讨回来,且舍不得死。”
说着话,躺下就睡着了。
今晚他竟是梦到了刘太后,太后在梦里问他:“你亦是官家的先生,官家对你信重有加。而今,你这般作为可为忠臣?”
晏殊没有以往在梦里的慌张和惭愧了,他理直气壮的站在太后的面前:“娘娘,您该去看看!看看而今的天下究竟有多大!当年那些趾高气昂的辽人,被彻底的打败了。以后,没有辽人,只有契丹族。哦!也没有辽国了,只有辽朝!”
大宋与辽朝都是疆域的一部分,以前,谁都不算完整。
两国是兄弟之邦,那就是兄弟之争!
而今,兄弟合二为一,有拢到一起了!
这此功,臣又该惭愧什么呢?有此功,臣便不是忠臣,那又如何?
如果后世给予臣的是骂名,那臣甘愿遗臭万年!
第1863章 大宋反派(184)
对很多人来说,北都的冬天格外的冷。
雪一下来,外面滴水成冰。
旻哥儿哈着气,站在外面看着悬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这玩意晶莹剔透的,在洛阳可见不到。他蹦起来摘了一根下来,抬手就往嘴里塞。
“哇哦——”
他含了一口不算,还塞给苏家兄弟,“尝尝!尝尝嘛。”
生在南方的人对这冰雪更没有抵抗力,几个少年敲了冰下来,放在食盒里,然后存在外面,想吃的时候拿来吃。
尤其是在地龙烧的热的屋里吃这个更舒服了。
旻哥儿问说,“你们家也在给你姐说亲?”
提起这个事,苏家兄弟都没有话说了。
如今像是自家姐姐这种情况可不好说亲,便是舅舅家的表兄也多有不乐意。
旻哥儿哼了一声,“凡是背后说三道四的,你们把名字给我。”想考科举?扯去吧!直接辍落了你,没什么可商量的。
苏辙抿嘴笑,拉了要说话的兄长,一脸的赧然:“王爷,这不好吧?”
旻哥儿就觉得,苏家兄弟俩嘛,这做哥哥的不像个靠谱的,这个弟弟嘛,倒是比哥哥靠谱多了。
他挺同情苏辙的,告状完了至少还知道装相。他乐的配合,“无碍!挺好的!这并非是徇私报复,而是朝廷不需要不能跟朝廷同步之人。朝廷需要的人是能跟上步伐,推着朝廷和天下往前走的,而不是跑来跟朝廷的政策争对错输赢的人。”
苏轼就说,“那别人的理念也未必错了。”
苏辙:“……”哥,别说话,你哪头的呀?
旻哥儿:“……”这人适合接替欧阳修搞搞诗文,别的就算了。要不然,他会坑死苏辙的。但他还是特别耐心的跟对方解释,“你说的对,别人的理念未必都是错的!但是,龙多了不治水。你的有理,我的有理,大家只管争执道理了,事谁去办呢?只要初衷是好的,朝着一个方向走,总好过一堆的线头,彼此拔河。这么去想,是不是本王的话也有些道理了呢?”
“现在听着……是有理的。”也许明天我想一想,又觉得没理了也不一定。
旻哥儿理解的点头,“那要是想到了,你再来告诉我。”
好啊!
旻哥儿看看苏辙,苏辙抿嘴笑:我哥就这样,王爷海涵。
旻哥儿:海涵!海涵!看在你的面儿上,我得一直海涵才行。
三个人正说话呢,门帘子一挑,晏几道从里面出来了。磨磨蹭蹭的,可算是出来了。
瞧!紫袍玉腰带,一副富家公子风流郎的装扮。
平时旻哥儿非常的简朴,这几年又在打仗。不管是从节省开支上来讲,还是从有将士浴血拼命,后方实不该花枝招展上来说,他作为秦王,都绝对不能打扮的跟个花孔雀似得。
基本上他就是青灰色的袍子,木发簪,进进出出的都是这个打扮。除非正式场合,他才会穿秦王的礼服,否则平时就这个样子。
苏家是书香门第,也不会锦衣玉袍的打扮。
但是晏几道不同,他家现在今非昔比。好玩意赏给他家的可太多了!然后他就可着造!瞧这一身装扮,再配上白嫩嫩的小脸,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谁不说锦绣如画?
他手里握着古朴的手炉,嫌弃的看了看冰溜子,“若是想吃凉的,自有冰酥酪吃……”
听听这话说的,傲娇的很呐。
苏轼不在意对方是否傲娇,早已经习惯了,只问说,“冰酥酪,何滋味?”
然后两人嘀嘀咕咕的,一个详细的说这个冰酥酪的做法,一个还给建议,“若是夏天,磨些碎冰,岂不是更好。”
“妙啊!”
旻哥儿看苏辙:“……”
苏辙尬笑:“太子殿下班师回朝,王爷怕是要远迎。那天……还是我陪您去吧。”这俩就别带了,省的给您丢人。
旻哥儿叹气:估计人家也没真的想跟着去!
那是!大冷天的,迎那么远,在野外吹冷风,那能舒服吗?想看班师回朝还不容易,包一临街的雅间,坐在雅间里从上往下看,就说什么看不明白?
至于说想见太子……这个不着急,在宫里迟早都能单独见到的。
班师回朝,当爹娘的再着急,也不能表现出来。想第一时间见到,那也是不可能的。得在宫里老老实实的等着。
秦王和朝中重臣远迎三十里,以示郑重。
晚上了,桐桐偷摸起来,四爷一把给拽住了,“你去哪?”
桐桐:“……”曜哥儿和灿儿就在三十里外,“我偷摸去看看,赶在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四爷起身,“我跟你一道儿去。”
不是!外面风大雪大的,你瞎折腾什么呀?
四爷起身穿衣裳,“趁着夜里换岗的时候,否则明儿谁都得知道。”
桐桐能不提前安排吗?“我叫杨察亲自值岗,留着门呢。”
四爷:“……”这要不是我早料到你会半夜跑,你是真能撇下我自己走。
桐桐又从外面的院子里拎了包裹,这才叫四爷:走!
大风大雪的,两人偷摸的从宫里出去,而后又出城,直奔三十里外的大营。
回京了,可军中的规矩没破。
距离营地十里的地方就开始有岗哨了。可以说一里一圈哨,把的非常严格。
到了京城跟前了,自然得用亲卫,怕的是这些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戾气重,跟地方起冲突。而亲卫是桐桐亲自训练的,一露面就认出来了。
因此,谁都没惊动,悄悄的就进了主营区。
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巡视亲卫踩在雪上的咯吱声。
四爷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治军已然成熟!
而巡视也严格,没有口令可谓是寸步难行。
夜里呼延因在大帐外值岗,一看见来人,他眼睛瞪的极大,才要喊就赶紧捂住嘴。原地蹦了一下就往大帐里去。
曜哥儿有半夜巡营的习惯,他以为巡营的时间到了,一下子就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伸手,“拿软甲来!”
呼延因就笑,“殿下,您看谁来了?”
曜哥儿听见脚步声,一下子就明白了,“爹——娘——”
从帐子这边绕出去,爹娘就在眼前。
父母一身雪的站在面前,曜哥儿嘴一瘪,两步就跨到跟前,那么大的一只了,抱着娘亲的脖子,下巴放在娘亲的肩膀上,“娘——娘——娘——”
桐桐一下一下的拍打孩子的脊背,走的时候还是个少年,而今长成了青年,小青年半夜起身,胡子拉碴的。她抓住孩子的手腕,然后看四爷。
四爷明白了,必是报喜不报忧,总也有些伤被他轻描淡写的应付过去了。
桐桐拍孩子,“只想娘了,不想你爹呀。”
“那我能抱着我爹这样吗?”
那你去抱你爹试试,看你爹推不推开你就完了。
男孩子长大了,成了男人了。反而情感更内敛了,站在父亲面前,却再也说不出更肉麻的话了。
只这么站着,看着父亲,眼泪没忍住,还是掉下来了。
四爷主动抱孩子,在脊背上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曜哥儿这才抬手,给爹娘将身上的雪拍打下来:“这么冷的天,怎么就出宫了?”
“你娘想你了,睡不着,非拉着我来。”四爷看了看这环境,放了孩子反手去给炭盆里添炭了。
桐桐:“……”谁拉你出来的?她给儿子使眼色:你爹想你们了,还不好意思说。
曜哥儿只笑,站在原地由着娘亲打量。
这孩子长的,又高又大的,肩膀这么宽。摸摸臂膀,硬的跟铁块似得,这功夫是真练出来了。
曜哥儿被掐的痒痒,拉想躲又不敢躲,只得喊人:“去请公主。”那边是女营,爹娘过去不方便。完了又叮嘱,“叫公主把大毛的披风披上。”
呼延果在外面搭话,“已经叫去了。”
果然,四爷的炭块还没添完呢,帐篷就被撩起来。
灿儿披散着头发,胡乱的裹了一件衣服跑来了。脚上的靴子还穿反了,一进来就往她爹背上一跳:“爹——爹爹——爹爹——”
四爷扔了手里的夹子,手背后把闺女背着晃两下,“重了,爹快背不动了。”
灿儿只笑,伸着手拉娘亲的手,“娘,我本来也说今晚上偷着回去看您和我爹的,我哥下了军令了,我不敢跑。”
桐桐顺着闺女的手摸到她的手腕上,灿儿就想缩回去。可到底没能躲的过,这一摸:添了许多女儿病。
来月事的时候必是疼的,且她为了不碍事,又吃止疼药。
只怕医护中不止她如此。
灿儿嘿嘿嘿的笑:“没有大碍!也没怎么受伤。”
桐桐也没当着四爷和曜哥儿的面说这个,不合适!她也点头,“没事!肯定是有些症候,调一调就好了。”
灿儿就从爹爹背上跳下来,又抱着娘不撒手。
桐桐给孩子顺头发,抬手给编成辫子,这才都在火盆边坐了。
灿儿把穿反了的靴子脱了,光着脚,然后把脚赛到她爹的腿下面暖着。
火盆上,一个小锅咕嘟着。娘竟然包了‘角儿’冻起来给拎来了,如今在锅里煮着,不一会子味儿就飘出来了。
牛肉大葱馅儿的,一人一大碗。
灿儿吃着吃着,眼泪就往碗里掉:“爹,我回家了,我们都要回家了……”
四爷愣了一下,抬头摸孩子的头,“战争不好,是不是?”
是不好!灿儿一边往嘴里塞饺子,一边道:“但是,若是没有这场战争,后续会是什么样的呢?耶律隆绪好容易废黜了奴隶,可他没了之后,一切又恢复如故!奴隶活的……尚且不如牲口。”
桐桐就看曜哥儿,曜哥儿放下筷子,看向娘亲:“娘,或许再过一些年,也会有人说儿子残暴!儿子此战,杀的最多的是契丹贵族。”
说完,就这么定定的看着母亲。
桐桐抬手重重的拍在儿子的肩膀上,问说:“你后悔吗?”
曜哥儿摇头:“不悔!”
不悔,无愧,觉得值得——足够了!
第1864章 大宋反派(185)
班师回朝,早起得梳洗。今儿不仅会有礼官来接,更是有满城的百姓来围观。更是能见官家和皇后。
张小娘子给沈拙梳理头发,“昨晚上该洗头的,你瞧瞧,头发都油成这样了。”
沈拙抬手摸了摸,“还好!也不痒。这几天这么冷,别给着凉了,怪耽搁事的。”说着,将帽缨直接给扣在脑袋上。
张小娘子将她的帽子摘了,“前额的头发还是要留一些的。这回来的一路上,你瞧那些小娘子,哪个不留前额的碎发?如今就这个最时兴了。”
“三年都没剪,如今再留……费那事干什么?”沈拙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就这样了!我去问问公主几时出发。”
然后直接走人了。
张小娘子在身后直跺脚,这姑娘真是的!太子的年岁,这太子妃的人选再是拖延不得了。只想想就知道,太子妃绝不会是一般的闺秀。若是年岁合适的女子,她瞧着只三人而已。
苏八娘、高滔滔,还有沈拙。
苏八娘如何想的她不知道,那姑娘等闲也不离公主身边。跟公主自来亲近,这是人家的优势!
高滔滔呢,素来会来事,谁不夸她模样好性情好,待人和气。再说了,她也是很有这个心的!哪次太子来看望伤兵,她不是一直再伤兵营里呆着。若论起见太子最多的,除了苏八娘就属她了。
苏八娘跟着公主,进进出出的见天的见。
高滔滔是在正事上见,有时候还能跟太子搭上两句话。
只沈拙,给人瞧病用不上她,她就去牲口棚里守着牲口。太子再如何,也不会不顾人先顾牲口。
这也就是公主处事公道,并不会因为谁做人面子上的事就偏着谁。
可是,这要做太子妃,不是看你会不会跟牲口相处,这得看你是不是会跟人相处的,对吧?
她是替这个丫头操碎心了,结果她是一点也不想着打扮打扮自己,就这么跑了。
正这么想着呢,隔壁营帐的女医过来了,“谁要剪碎发,高管事正剪着呢,寻她去剪一个呀。”
咱可不去!那位是要做太子妃的人选,咱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高滔滔被人围在中间,对着小小的铜镜,剪了个留海出来。昨晚上才洗了的头发,正蓬松呢。很多妇人都爱用头油,觉得那么着头发好梳理,瞧着齐整。但她进过宫,见过皇后娘娘。
这位皇后家常穿的朴素,头上更朴素。那头发总是蓬松的,看的出来,她不爱头油。
而且,跟公主接触接触就知道了,公主受不了油兮兮的头发。莫说用头油了,便是三天不洗头,她都难受。若是战事吃紧的时候看见公主烦躁,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没洗头没洗澡她难受。
遇到过好多次太子,只要是大军修整时期,太子殿下的头发也是蓬松的。哪怕梳理的再齐整,都能看到松软的痕迹。
可见,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
因此,她洗了头,烘干了梳透了,挽起来哪怕还有些碎发,看起来毛躁也没有关系。
边上的人就夸她:“高管事的脸皮真嫩,一点也没吹红。我的都皴了!”
“獾子油在草原上又不值什么,谁也不缺,你们呀,就是太懒了,不按时涂!”高滔滔说着,就又取了油,在脸上脖子上和手上都涂抹均匀了。
这是油脂的,要是在草原上,大部分时候是尘土飞扬的,土粘在油脂上黏腻难受,谁爱涂这个呀?再说了,大家都是要照顾伤兵的,医官可说了,手要碰触伤口,不能涂抹这些东西。
高管事多是管人事的,倒是不忌讳这些。
再加上今儿这天气,有雪,不起灰尘,倒是擦上这个油怪好的。
高滔滔收拾好了,从营帐里出来。避着人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来。这是草原上的红花碾磨出来的粉末,用油脂活起来,而今用指甲挑出一点抹在唇上,用指肚涂抹均匀了,再抿了抿。此时,拿出铜镜再照,却也当真是好。
脸蛋冻的发红,没有胭脂也不素。
唇脂遮住了冻的发紫的嘴唇,瞧着就很鲜亮。
而今这个年纪……之于女子而言,已经是老姑娘中的老姑娘了。
这是最后一赌,若是还不行,那至少我也有自己的官职,有自己的军功。
总之,不赌最后一把,怎么甘心呢?
那可是太子,是英明神武,英俊洒脱的太子。莫说他是太子了,他便是一普通人家的儿郎,那般的样貌,那般的本事,心仪于他又是什么不应该的事么?
她收拾好自己,也去了大帐应卯去了。
一进去,在里面等着的都夸她:“天生丽质呀!咱们都像是从炭盆的灰堆里淘出来的,就高管事,鲜亮的跟枝头的红果子似得,恨不能咬一口。”
瞎说什么呢?
高滔滔这一害羞,面颊越发的红润,也越发的动人。
这个年岁的女子,正是成熟饱满的时候,也是真好看。
沈拙看了对方一眼,跟着大家笑了笑,而后垂下了眼睑。她默默的将冻伤的手藏起来,然后转过身来,等着公主出来。
丹宸昨晚跟爹娘说了半晚上的话,今儿起的就有些晚了。
她在屏风这边梳洗,外面说什么她听不见么?
苏八娘给公主整理身上的衣裳,低声道:“大家都到了。”
丹宸应了一声,说她:“你出去吩咐一声,就说按昨儿说的,都去准备吧。”
“您不见诸位管事了么?”
不见!
是!
苏八娘出去传话去了,原话说了一遍。
高滔滔留意最多的就是苏八娘。此女跟公主走的太近了!而且,她的性情是真温和!跟谁都客客气气的!许是帮公主处理内务的缘故,她最多在营帐里。所以,她最白净。皮肤细腻,头发乌黑。看人的时候眼神温和,跟人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叫人如沐春风。
只一瞧,就叫人觉得自有一股子端庄和矜持劲儿。
不过,此女的弱点是从未曾单独任事!而且,她生的太纤巧了!换言之,她是书卷气有余,雍容的贵气全无。
苏八娘被打量的莫名其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然后才问对方:“高管事还有事?”
“并无!只是觉得您今儿喜气盈盈。”
苏八娘摸了摸脸,“离家三年,谁不挂念。要见父母兄弟,哪里还有比这更大的喜事!”说着,就喊着跟里面的公主说话,“殿下,您知道我昨晚上做梦念了一晚上的诗么?”
丹宸就笑,“听见了!来回就那么几句……”说着,就在里面学,“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1】”
她一边念着,一边从里面出来,“在梦里还说,阿弟呀,磨刀霍霍向猪便好,我再不想吃羊肉了……”
苏八娘不好意思的笑,“本来嘛,吃羊肉真吃腻了。”
高滔滔捂着嘴笑,“是呢!我不止想吃猪肉,要是有个鸡鸭鹅,我也是极好的。鸭子用果木烤了,脆皮的,咬一口一嘴油,就问香不香?”
苏八娘咽了一口口水,想想都香。
丹宸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道,‘爊鸭’是汴京的特色菜,就是将鸭子用火烤了。但是用果木烤鸭,这却是娘后来改的。她之前跟哥哥在营地里闲谈的时候撒娇的闹腾,说是想吃烤鸭了。
当时哥哥说,“野鸭许是能碰到,回头撞见了,给你打了回来你烤着吃。果木在草原却难寻,就那么凑活着吧。”
最后野鸭也没碰到,哥哥打了一只大雁给自己,叫自己烤了权当吃烤鸭了。
高滔滔是个有心人,应该是在不远处听了一鳞半爪的,给记住了。而后这么一说,可不正说到自己心里了。
凡是自己喜欢的,哥哥都记得呢。
哥哥昨晚上还跟娘亲说,别的不要,今儿的庆功宴上一定得有烤鸭。
丹宸扫了高滔滔一眼,视线从她的红唇上掠过,“……”怎么说呢?唇脂这个东西,要是不合适了,会显得有些浮。她没觉得好看,但也没戳穿,只说对方,“去忙吧!这就出发了。”
是!
苏八娘关注的是今儿能吃到什么,嘴上不停的絮叨。
但丹宸看的是高滔滔脚上被刷的异常干净的靴子,军袍上不见一点油渍的整洁。
在她看来,女子寻求嫁一好儿郎,什么时候都不算是错的。女子积极争取,便是主动爱慕心仪的男子,这也并不比人低一等。她现在考量的是,如高滔滔一般想嫁人的女官,她们的婚事真的不会因为从军受影响吗?便是嫁人了,夫与妻之间,丈夫若是干预妻子公事,这又当如何?
与这些问题相比,一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实不用太过在意。
回程的时候,她骑在马上还跟沈拙说这个事:“……所以,这件事并不是万事开头难,而是从始至终,都很难很难。关关难过……”
“但也需得关关过。”沈拙拽着缰绳,“这许是咱们这一生都未能完全做到的事!”
是啊!需得一代一代再一代,至少三四代人持续的推行,才能真的有所改变。若不然,就如同耶律隆绪对大辽的变法一样,一不小心又退回奴隶化了。
高滔滔骑马跟在后面,看着沈拙和苏八娘一左一右的跟在公主身边,只比公主落后半个马身。三个人在一起,苏八娘甚少说话。公主好似更爱跟沈拙商议事情。
她又去看沈拙,沈拙的马靴上还沾着马粪,脸上两块紫红色的冻伤痕迹,手上更是青紫裂口。她默默的收回视线:无碍!无碍!
沈拙察觉得到对方的打量,她不动声色的又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这双手确实是有碍观瞻了!
第1865章 大宋反派(186)
三年的时间,太子从少年变成了青年。
这是迎来的官员们最直观的感受。
当年的少年跃马扬鞭,而今平一国而归。他再不稚嫩了!
此刻人从马上下来,等着的礼官都不敢与之对视!他们行大礼见礼,军中也只有下马的声音。
这种时候,就秦王特别。他不跪,也不行礼,什么狗屁规矩礼仪,他全忘了。
一看见人,先是大喊一声,而后原地蹦跶两下,在礼官要伸手拉他阻止他的时候,刺溜一下子就窜了,直奔太子。
然后抱着太子的脖子,劈叉着腿非盘在他哥腰上,也不说话,就嘿嘿嘿的笑。
太子也只笑,说他:“下来!跟猴似得,窜什么?”
他不下,不知道怎么拧了一下,挂在背后非叫哥哥背着,“我不下!除非你把我……”
话还没说完呢,直接被他哥给拎下来摁雪地里,“治不了你了?”
“哎呀!疼疼疼!”
曜哥儿照着他的屁股狠狠的拍了一下,才说呼延因:“摁着他!”
“不要!我找我姐去——”不等人来摁他,窜起来朝后跑去了,“姐——姐——”
苏轼不知道该不该跟:我姐也在后头呢。
跟吧,确实不合规矩;不跟吧,王爷只一个人。
他大着胆子走过去,还没说话呢,太子就说,“跟去吧!无碍!”
“谢殿下!”
本来是秦王领头的,可秦王直接跑了。
富弼只能领头,“臣等奉旨迎太子殿下还朝。”
曜哥儿朝那边走了几步,富弼抬头去看,更觉得太子高大。
“平身吧。”曜哥儿看着一个个年纪不等的臣子,里面大都是熟面孔。
韩琦朝前几步,“殿下。”
曜哥儿把了他的手臂:“先生这几年身子可还好?”
“劳殿下记挂,臣无恙。”韩琦说着,便以更低的声音问道:“殿下递给朝廷的折子,为何没有提献俘这一茬。”
从古至今,大胜之后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便是——献俘。
献俘,这本身就是一种军事礼仪。需得在凯旋而归的时候,把俘虏献于宗庙,以彰显其战功。
帝王的文治武功,文治需得时间来验证,但是武功,史官陛下最重要的一个记载便是这一年朝廷都举行了哪些礼仪活动。
之前不表功,那是因为战功是皇后得的。皇后不提,那朝中自然就不会有人提。
而今太子却也忽略了这个环节,这却大可不必。
此时,正该是夸功的时候,怎么能没有献俘呢?
况且,这也不仅是你太子的功勋,这也是官家的功勋。因此,献俘礼一定是必不可缺的。
从官家下旨要迎太子还朝,却没有安排人办献俘礼,下面就嘀咕了。来的路上,一个个的都来提醒自己:您是太子的先生,怎么能容太子有这么大的疏忽呢?
因此,逮住机会他先赶紧问了:要是忘了,或是有别的什么顾忌,您提出来,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曜哥儿:“……”大臣管的多,这不是错的!处处替你操心,这也说不到坏处上。但是,当时你们有疑惑,为什么不能直接问我爹去呢?你们去问了,自然就有答案了。当时没问,现在却跑来提醒自己,什么意思呢?
在你们心里,我们父子中间还得隔着你们呗。
曜哥儿真就眼睁睁的看着历史在他面前上演:帝王与太子多有失和,怎么来的呢?就是这么来的!
他反问韩琦一声,“您是师父,您替孤想的很周到。父皇是孤亲父,您觉得父皇不提醒孤,是存了什么心思么?”
韩琦:“……”他面色一变,“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那您为何不直接问父皇呢?怕父皇挑拣孤这个太子的不是么?”曜哥儿脸上的表情便冷硬起来了,“诸位,收起你们那些多余的心思。你们将父皇当做什么人?又将孤当做什么人了?”
说完,也不需要礼官引领,自己带人去在案几前祭拜了各方神灵,这才起身,而后没搭理这些人,转身上了马就走。
后面跟着大军紧跟着直接走人了,把迎来的人都给撇下了。
韩琦:“……”他的面色数变,看着储君的背影他想起初见时的小小孩童。
富弼低声道:“韩大人,你今儿冒失了。”
韩琦沉默了良久,转身就要走。太子都走了,得赶紧跟着呀!
富弼又拉住了,“公主还在后面,怎么能走呢?公主谨守本分,只按军中规制而行。你我不能理所当然的就不迎公主。再者,秦王为首,秦王尚且未离,你我岂能擅自而动?”
韩琦:“……”到底是晏殊的女婿,现在越发的圆润起来了。竟是做的处处合君上的心意么?
可不是么?
旻哥儿看着他们都没走,这才嘴角勾了勾,低声跟姐姐道:“今儿还算是识时务。”他们今儿要是敢先走了,我回去就参他们一个僭越之罪。
丹宸跟弟弟共乘一骑,这会子就说他:“长心眼了!我就说呢,怎么自己跑后面来了。”感情是憋着劲儿要拿人家的错呀,“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这几年但凡阵前有点不好的消息,就少不了有人在我耳朵边说些有的没的,这些读书人呀,永远改不了一个毛病……”
懂了!帝位、储位,夺嫡之心,是吧?
丹宸就轻笑一声,“这些人还真是该收拾!竟然没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这个。还是觉得我是女子,便小瞧了我。”
两人嘀嘀咕咕的,说的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便是苏八娘和沈拙也没听见这姐弟俩具体说的是什么,两人也没兴趣听。苏八娘只跟苏轼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那边沈拙想着,我这要是回了涿州,该回哪里呢?自应征以来,都不知道家人的情况了。
等到了礼官所在之地,丹宸没下马,也没有再去祭祀,只道:“都平身吧,回城。”
是!
当年的小公主也长成大姑娘了,其实是有些像皇后的。
这会子带着的这些女子,很少有人长的叫人觉得愿意看第二眼。一个个都是军装,冬天穿的臃肿,露在外面的脸也是冻的青紫,实无可观之处。
总之,若不说这些是女人,已经看不出女人的样儿来了。
皇后虽然也领兵,但谁也没见过皇后粗糙成这个样子的模样。所以,冲击原本也没那么大。
如今一看,便觉得像是阴阳颠倒了一样。
女子若是没有了她们该有的属性,这绝非幸事啊!
韩琦听到后面有老礼官叹气,他回头看了一眼:今儿莫要再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了。
是!今儿说什么都不合适。
大胜之师回城,苏轼和晏几道在晏家包下来的包间里坐着呢。两人听到外面的呼喊声就忙朝下看!
晏殊看着御马而行的太子不住的点头,“你们知道官家和皇后娘娘做的最值得称道的事是什么吗?”
开辟新朝,建国立业,这还不值得称道么?
晏殊笑了笑,指了指下面,“最值得称道的是培养了好的继承人。只官家和娘娘有能为,这不算是真的有能为。若是后继无人,便是千秋伟业又如何。始皇帝之功业不大么?可结果呢?所以我才说,太子才是官家和娘娘最值得称道的功勋。”
这话很有道理!
苏轼就又说,“您也不能只夸太子,秦王也是极好的。”
晏殊:“……”我觉得不该叫我家儿子再跟你玩了!现在咱好好夸夸太子是合适的!非在这个时候夸秦王,你怎么想的?谁也没说秦王不好呀!但那是太子……得说太子好。
但回头看了看这孩子:算了!说什么呢?秦王能容他,那必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官家和娘娘不避讳秦王身边有这样的人,那自是有他们的考量。
因此他一副慈和长者模样,‘夸’苏氏:“你总是能在别人支持的时候反对,在别人反对的时候支持。确实是见解非凡!”
苏轼:“……”我觉得他这话不像是在夸我。我可能有些想法确实不咋对,但是我的情商是有的。
他才要说话,晏几道以为他要顶撞自家老子,忙打岔:“你姐在后头吧。”
哦!是的!
看着跟随太子的小将们一个个都长成英武的将军,然后跟着太子鱼贯而行,谁不羡慕呢。
可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女子。
丹宸骑在马上,她发现,哥哥带着人过去的时候沿街两边都是欢呼声,可等到医护所……欢呼声便戛然而止!
没有了!
更多的人能接受出现一两个特别的女子,就像是娘亲那样的。
也能接受像是自己一样,身为公主,有些不同于别的女子的行为。
可对于其他的,普通的女子接受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没有欢呼,只有默默的打量。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如坐针毡。
高滔滔将头默默低头,脸朝里扭了扭,两边的人只能看见她的侧脸。
她小声的叫公主,“殿下,是否该考量在军服上有所改良。”
怎么改良?遮住半张脸么?
沈拙轻嗤一声,“为甚要遮住脸?每个人都长了一张脸,有俊的,有丑的,有人爱俏,有人不嫌丑,不过都是人之常情。只因是女子,做了官了,面容就不该叫人看见?这是什么道理?”
高滔滔反驳了一句:“太后还都垂帘听政呢?若真无碍,何故垂帘?”
沈拙才要说话,但看了公主一眼,在路上呢,她没言语。
她没言语,但是公主却说话了。她说:“我娘做郡主的时候上金銮殿,就不曾遮面!而今成了皇后,上大朝也从不遮面。”
第1866章 大宋反派(187)
太子班师回朝,声势极大!哪怕没有献俘,可也并没有简慢些什么。
皇后更是给医护所提前准备了官邸和营房,御前点兵一结束,公主都没有先回宫,而是先以公事为先,回了崭新的医护所。
这里真的很好,沈拙按照姓名标识,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宿舍。
不大,是真的不大。推门进去就是一间会客,坐三五个人绰绰有余。绕过会客厅的屏风,后面间隔开的是书房。一个书架,书架前面是桌椅。桌子的对面放了两把椅子,这是给接待亲近之人准备的。
从书架边的门进去,是一间卧房。卧房里是炕,铺的齐齐整整的,崭新的被褥。炕的一边是衣柜,一边是梳妆台。拉开衣柜,里面衣衫鞋袜齐全,连小衣裳都有。再看梳妆台,梳子发簪,更有几瓶贴着用处的药瓶,冻伤的,治皴伤的,润面的。再拉下面的格子,格子里竟是有小匣女子打扮之物,胭脂、唇脂。
再环顾左右,这才发现梳妆台边上还有一扇小门。打开门进去,里面浴桶、马桶、洗漱之物一应俱全。
正打量呢,外面便传来敲门之声。她出去一瞧,见有人拉着车子停在门口。车上全是水桶,冒着热气。然后有粗实的婆子客气的笑着,“大人,您的洗漱用水。洗完您就放着,一个时辰之后自有人来倒。”
屋里是火墙吧,极其暖和。她洗了三年来最舒服的一个澡。然后披散着头发,把药用上。至于胭脂那些,就不用了。
换了干净的衣物和军装,等着头发干了,她把头发重新梳起来。
今晚上有庆功宴,宴席上有她的名字。
坐在梳妆台上,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竟是觉得有些陌生了。药膏一点一点涂抹在面颊上,她捧着自己的脸,不住的打量镜子中的自己。女子……没有不重视容貌的!说不重视,要么就是美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在意也无用,本身也没有吧。
她自己都笑了,有几分苦涩:别人像是家养的猫儿,不管是皮毛还是爪子,都软软乎乎的,瞧着怎么就那么招人稀罕。而自己呢?像是野地里刨食的野狼,蹭的满身的泥,一身的狼狈。
但是怎么办呢?自己就这样了。
她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次衣裳,外面张小娘子已经叫了:“公主说能走了。”
好!这就走。
张小娘子打量她:“不用胭脂就算了,怎么也没修修眉毛。”
别折腾了,走吧!
苏八娘还是老样子,一个劲的问公主:“宴席上的菜是真能吃呢?还是只能吃两口就算了。酒一定要喝吗?我不能喝酒。”
“不给你们喝酒,想什么呢?”丹宸说着,就问外面的人,“高滔滔呢?”
“来了!”
高滔滔来了,果然光彩照人。
一行人往宫里赴宴去,苏八娘问宫里的事。
丹宸:“……”这姑娘怎么又糊涂了,“我也没回过宫呀。”这是北都,才搬来,自己哪里见过?
到宫门口的时候青娘等着呢,“殿下,娘娘叫我来接您。”
丹宸过去抱着青娘的胳膊,“我都想您了。”她摇摇晃晃的,完了又嘿嘿嘿的笑,“我的寝宫在哪里,有没有好东西?”
“您的寝宫和东宫一样,都是官家和娘娘亲自装扮的,官家画了许多家具样式,都不重样。还给您做了许多的玩具,晚上您去瞧瞧,别提多好玩了。”
高滔滔看了一眼一进宫就开始蹦蹦跳跳的公主,她默默的收回视线。公主所受的宠爱,远比自己想象的多的多。
桐桐在正殿里等着,看见丹宸带着人回来了,这才笑了。
丹宸进来倒是不缠着娘了,人家也都有娘,也都没回去见她们的娘呢,自己太粘人了也不好。
其他人中只高滔滔近距离见过皇后,其他人也都只是出征的时候远远的见过一眼而已。
皇后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按说也是年近四十的妇人了,可一点也看不出年纪的痕迹。只打眼一瞧,就觉得难怪太子和公主都是好模样,尤其是秦王,长的就像是仙童一般。
原来皇后长的这般貌美呢?
别人愣神呢,高滔滔先行礼:“臣高滔滔见过娘娘。”
她一出声,大家才反应过来,赶紧行礼:“臣等见过娘娘。”
桐桐看了高滔滔一眼,视线就直接越过去,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扫了一遍,且跟她们对视,表示:我看见你们了,也记住你们的脸了。
她坐回去,“都坐!坐下说话。”
可跟皇后能有什么说的呢?
桐桐就主动说了,“庆功宴结束之后,就给你们放假,放假三个月。回去与家人团聚!这三年,都想家了吧。”
几个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敢说话。
苏八娘之前就在宫里过,她大着胆子接了话,“臣……之前见了家里的兄弟,知道家里都好,也能放心了。”
“他们也是很记挂你,我经常听他们提起你。”桐桐说着,又问脸蛋冻的都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姑娘,“你是沈拙?”
沈拙忙起身,“是臣。”
“我知道你!太子和公主都给你请过宫。生擒耶律涅鲁古你居功至伟,并不在丹宸之下。”桐桐夸她,“又听闻你在医战马上颇有心得,回头将心得整理了,送上来我看看。经验所得,永远比理论更重要。若是好,可叫皇家书局刻印做教材之用。”
竟是可以著书立说吗?
沈拙大喜:“谢娘娘。”
“坐吧!”桐桐说着,又夸张小娘子,“听闻张小娘子的医术精湛,与外伤缝合上有了进益。回头我与你一起缝合看看!”
“臣惶恐。”
“熟能生巧,你能在根据伤者的情况,不停的调整处理的方法,便是一个肯钻研的医者。很了不起!”
“谢娘娘夸赞。”
而后桐桐才夸苏八娘,“你这个孩子,性子最好。不疾不徐,不急不躁,以平常心尽力而行,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苏八娘将点心咽下去,然后抿嘴笑,怕一说话点心渣子掉出来。
最后桐桐也夸高滔滔了,“公主给你请功,说你能以兵卒为本,处处给予关怀,难能可贵。本宫对这一点也颇为赞赏。人,永远是根本。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只从关怀人本身出发去考量,再细致都不为过。”
高滔滔起身,“臣才疏学浅,不能像是苏校尉一样处理军中文书往来,也不能像是张小娘子一般术业专攻,更没有沈将军的本事能随公主出征。承蒙官家与娘娘不弃,叫臣能以微薄之能为朝廷效力,为君王尽忠,臣感激不尽。至于说功劳,臣做了最轻的差事,怎敢领功?至于说照顾兵卒,这也本是做人的本分而已。”
桐桐笑了笑,看了丹宸一眼,“看来你领军还是欠缺的,竟是没有告知她们,军中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至于权轻权重,更是不能一概而论。军中,便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该在合适的位置上,起到合适的作用,如此,才能运作。”
丹宸忙起身,“儿臣领训。”
高滔滔一惊:“此事不是殿下之错,是臣……”
话没说完呢,白娘便道:“娘娘,吉时到了,该去大殿了。”
桐桐就起身了,“那就走吧!”
是!
直到皇后走了,高滔滔才缓过这口气了。她只是自谦而已,却不想皇后一句责备自己的话都没有,却训斥了公主。
她急切的看向公主,“臣失言了。”
丹宸笑了笑,抬手给她整理了衣领,拍了拍她:“没有!你说的挺好的,皇后并无斥责之意。我在皇后面前是臣,也是儿。庆功宴之日不该训斥我这个功臣,但母亲想训斥孩子,什么时候都可以。话说到哪里了,就训斥到哪里。你莫要多想。”
是!
丹宸的手放下来,又看了对方两眼,叫了人来,“去取一件我的旧披风来……”然后说高滔滔,“你出门太急了么?怎么穿的这般淡薄。”
苏八娘低头抿嘴笑:穿的淡薄显得婀娜呀!要不然呢?
高滔滔感受到了皇后的敲打,公主看似关怀,可其中的意思又何尝不是敲打。也就是说,今儿自己这个样子,并不得皇后和公主的喜欢。
出去的时候张小娘子低声跟沈拙道:“皇后不喜……”
“嘘……”莫言语,皇后不喜高滔滔,绝不是因为打扮和穿的单薄,也不会是因为高滔滔的那些过往。她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自己没想到,只怕公主也没想到。
可这个东西,公主只怕现在领悟了,但自己依旧没懂皇后真正的不喜的地方在哪。
直到坐在宴席上了,她还在琢磨这个问题。
大殿里,一人一个小几。小几上各色菜品都有,官家与娘娘坐在上首。一侧是太子和亲王,另一侧是公主。
宴席一开,三杯赐爵酒之后,沈拙才发现杯中的是热醪糟,甜甜的味道,里面还飘着米粒。她馋的又看了身边的婢女一眼,这婢女笑了笑,又给斟了一杯。
这边才要端起来喝呢,就听见一个老者的声音传来,“……官家,娘娘,臣以为太子此功,不该大书特书。不献俘,为何?因为太子杀俘,此有违天和。杀俘是为不仁……”
大喜的日子,这说的是什么?
沈拙看官家和皇后,两人就这么听着。是啊!不听着能怎么办?不能堵住了朝臣的嘴。
她有看向公主,公主面无表情。也对!若不仁,那公主也有一份。
再看向秦王,秦王给太子摁住了,不叫他说话。
可太子难道不冤枉?她看向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就这么听着臣下指责的太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气,端起桌上的酒樽直接冲着这老匹夫的脸就砸了过去。
然后拍案而起:“你放屁!”
第1867章 大宋反派(188)
这声儿一出,满大殿皆敬。
那说话的老者是谏官,且是原雍郡的老谏官。
他本是汉人,但他跟张俭一样,属于生在辽国的汉人。后来,燕云十六州要回来之后,雍郡的地盘更大了,其实辽国的官员当时就给送回去了。此人呢,属于当时病的特别重的。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你不能明知道这家伙病的重,还得叫他赶路吧。于是,就叫留下来先养病。
当时的情况就是要稳定人心嘛,因此,病患被给予了很好的照顾。
此人病一好,就觉得雍王很仁慈。这样的仁慈君主,对我有恩,那我留下来当官吧。
四爷就给一个言官叫做着吧。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具体的事务他管不到。
后来,有了北宋了。像是这样的老臣没有清理,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南北两地的官员在暗地里打架。做帝王的不能因为有了新宠就忘了旧人呀。
后来,这不是一直打仗吗?朝廷稳当比其他事都重要。再加上这样的人没有多大的实际伤害。四爷下一步就打算打破南北壁垒,以年龄线、政绩线,清理一部分人,再调离一部分人,以不动声色方式调整官员。
谁知道,此人冒出来来了这么一下。
其实,坐在上面就知道了。下面的官员什么样儿的都有!有些甚至都是故意的挑起点事,引起上位者的注意的。
就像是王元和吴昊二人,当时为了引起李元昊的注意,故意改了名字犯了李元昊的忌讳,还以这个名字在酒楼里写诗,并且一定得提上名字。
于是,此大胆行为便引起了李元昊的注意。李元昊为了彰显他的大度,不仅不怪罪,还将两人带到身边,当谋士在用。
动这心眼的,以各种手段得到关注。这种事真不新鲜!
就比如今儿这种情况,说这个人能怎么着呢?太子能把他杀了吗?官家能以此给他治罪吗?都不能。甚至过后还会叫他平安的致仕。
而此人为什么要这么闹呢?只有一个原因——名声。
他是大辽的旧臣呀,后来不回辽,留在了雍郡。这一点备受同僚的排挤,大家都以他背叛旧主为由,瞧他不起。
而今呢,他逮住机会了呀!在这个时候冒出来,敢为辽国说话。人家能挽回名声。
可以说,坐在这个大殿上的人只要知道此人,就不会出声跟这老匹夫争执。
太子那么多属下,他们维护太子之心比谁少了?但他们多是从小跟着太子的,雍郡的官员在他们肚子里都有一本账的。对这些他们当然不以为意了!况且,他们是看太子脸色说话的。太子摁住了年轻冲动的秦王,就是觉得没必要争执。所以,大家都不言语。
而像是狄青一般的将领,这三年跟太子建立了牢固的君臣关系。可他们对文臣骨子里是有些惧怕的,还没有习惯过来。一见谏官说话,心里先打哆嗦。这不能算是他们不维护太子。
而其他朝臣呢,心里都跟明镜似得,知道此人是为什么的。既然目标从来都不是太子,那说什么呢?
不管是为君,还是为储君,都得有受臣下各种无理取闹的包容之心。
然后皇家人沉默着,这不也就受了吗?
可谁知道突然冒出个毛丫头,一酒樽就砸过去了。醪糟泼了个满脸,鼻子上还有米粒。那酒樽是铜器,给砸在老者仅存的两颗门牙上了,当时牙就掉了,血呼啦的。
桐桐看看挨打的,再看看打人的:好生有趣呀!
她胳膊肘拄着案几,单手托着腮帮子,脸上带上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
四爷将葡萄干递到她另一只手里:吃吧!看热闹嘴里没点嚼头,也怪无趣的。
丹宸摸了摸鼻子:沈拙不知道朝廷的事,也可以谅解吧。但这当堂殴打言官,该是怎么个罪过呀?
我娘当年敢那么干,那是因为有丹书铁券。沈拙呀,你可没有!我得琢磨琢磨,回头我怎么保你。闹不好呀,这点功劳这次全得赔进去。
旻哥儿看看哥哥,又看看这个女将:啥意思呀?这模样乱七八糟的,冻的一脸一手的伤都看不出长相来了,但这性子是真烈!这是维护储君呢?还是单纯维护我哥呢?
曜哥儿斜靠着,手里举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那边。
沈拙被气顶上来了,尤其是这老匹夫一看见血,立马抬手指过来,“当堂殴打御史……”
这人说完似乎反应过来了,皇后也当朝殴打过御史。于是,他马上话头一转,哭道:“官家呀……阴盛阳衰,这不是好事!”
却不想话音才落,这打人的丫头便直接走了过来,“阴盛阳衰,确实不好!可枉你还是个读书人,竟是读不懂阴盛阳衰的意思。你以为,男子强势,女子柔弱,此便为阴阳。活打了你的嘴!”
她抬手指着外面,“世间是分阴阳,也分尊卑。天为尊,地为卑,天地孕育万物,此方为尊卑的含义。同理,阴阳亦是如此!男为阳,女为阴,就是说男的必须得阳刚强硬?说女子一定得柔弱么?蠢货!人生来分男女,性格却由天定,由父母定,有自己个定,千人千面,千人千性,怎么只以阴阳来分性格。况且,人是复杂的,一个人身上自有阴阳,能有强硬之时,也需得容他有软弱怯懦的情绪。此方为人。
那何为阴盛阳衰呢?那分明就是说,女子多男子少,便会阴盛阳衰。何意呢?比如大人,家中必不是一房妻室,此便是阴盛阳衰。比如南宋朝廷,后宫嫔妃无数,却无子嗣诞生,为何?阴盛阳衰。反观我北宋何以兴旺,阴阳协调,自是兴旺。再往世上去看,凡是家宅中畜养妾室多者,不仅家宅不宁,且不出三代,必然衰败。此才是阴盛阳衰的正解。阳与阴,说的是多与寡,而非强与弱。你可听懂了?”
桐桐手握拳,堵住嘴,怕发出声响来:换言之,她认为一夫一妻,才是符合阴阳之道的。
四爷轻轻撞了桐桐一下:别笑出声来,看给你乐的。
桐桐心说:这世道里,能碰上这么一个脑子清楚,又真敢干真敢说的,那真是撞了大运了。人家孩子说的不对吗?很对呀!阴盛阳衰就是这个意思。
事实上,要想一辈子不得安宁,那就多几个女人试试!没有几个男人能扛住这个。
曜哥儿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笑意,而后将酒杯里的酒喝了,表情有点玩味。
沈拙看着这老匹夫,又问他:“知道何为仁?何为义么?就比如一头狼要吃羊,你救了羊是仁义,饶恕了狼在你看来也是仁义。可反过来去想,这难道不是假仁假义!放了狼,狼依旧是要吃羊的。所以,你救羊了吗?没有!狼还是会吃了羊,而后狼会对你感恩戴德,会将狩猎来的羊分与你吃,于是,狼说你仁义,你便觉得你仁义?说到底,你所谓的仁义,不过是与狼为伍,狼狈为奸罢了。而今,太子救了羊,杀了狼,你却来指责太子不仁义,这是什么道理?能讲出这样道理的人,也不过是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旻哥儿将冻葡萄扔到嘴里,语调奇奇怪怪的,“沈将军,那你可能不知道。咱们这位大人,原是辽臣。别人能不为旧主说话,他岂能不说?”
“原来如此!竟是大辽的忠臣么?大辽的忠臣我知道呀,萧啜不|萧大人,不是殉国了吗?可惜,这般的忠臣我竟是无缘得见。”说着,就蹲下去看着老匹夫,“大人何时殉国?也好叫我见见忠臣究竟长什么模样。”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这老大人不住的叩首:“臣绝无此意……”
桐桐这才一边嚼着葡萄干,一边道:“好了,你也莫要哭了!知道你年事已高,时有糊涂,难免的。官家慈悲,又恰逢太子得胜还朝,不若给你个恩典,致仕回家休养去吧。
这个沈将军呀,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府里婢妾众多,你又这般年高,沈将军给牲口看病,也入了医道了。打眼一瞧,就瞧出你这身体需要休养。
而且呀,你以后真不能吃肉了。每日最多以肉糜熬粥,这般最滋养。正好,牙齿就没了。坏事变好事了!可见呀,这祸福总是相依的。”
啊?这就完了?
“当然了,沈将军醉酒无状,在大殿上与同僚争执,此亦为罪过。”桐桐说着就又叹了一声,“可是呢,我想起辽圣宗,你的旧主!辽圣宗乃是明主,我记得有一桩轶事,说是一功臣醉酒之后啊,竟是跟辽圣宗拍了桌子,切肉的刀子蹦起来落到辽圣宗的手上,把手都割破了。
可辽圣宗怎么做的呢?大胜之师,浴血功臣,醉酒无状,小事耳!如此,不仅饶恕了他,更是赏赐美酒十坛。你说,如此明君,本宫与官家该不该学他的宽和。你这个旧臣,该不该效仿?”
沈拙:“……”还能这么信口雌黄么?她若有所思。
这老臣摸了摸鼻尖的米粒,额头贴在地上再不敢言语。
桐桐这才道:“来人呐,扶沈大人去偏殿休息。”
沈拙木木的被搀扶走了,然后这事……就这么了了?
她直到偏殿里,才反应过来刚才干了什么。说实话,今儿若不是皇后有意偏袒维护,只今儿这一遭,什么功劳也给抵消了呀。
高滔滔手心里都是汗,她这次是真的觉察到了,她特别的害怕这位皇后。
哪怕是长在曹皇后身边,她自问见识不比谁浅,可还是惧怕皇后。
为何会这样?
因为她跟自己见过的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
满大殿的人谁不是这么想呢?
富弼心说:曾经,殴打御史的事她敢干!而今,殴打御史的人她敢维护。
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她好似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郡主,不曾有丝毫改变!
第1868章 大宋反派(189)
庆功宴结束了,丹宸将沈拙送出了宫。
并没有谁单独见她,跟她说些什么。
出宫之后,都各自有家人来接。
苏家兄弟接走了苏八娘,苏八娘上车前还跟沈拙摆手,“改天我下帖子,请你去我家做客。”
高家也来接高滔滔,高滔滔站在马车边朝沈拙看过去:她的行事最像公主,也最像皇后。
其实,她看似直爽,其实最有心眼的怕就是她了吧。
一直以为苏八娘会是劲敌,却没想到她突然冒出来了。
她上了马车,马车慢悠悠的走了,沈拙倒吸一口气,她当然明白高滔滔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怕抢她的太子妃吗?
沈拙抬手放在面颊上,垂着眼眸没言语。
张小娘子拍了拍她,她赶紧搓了搓脸,“还挺冷的,那是你家的人吧……来接你了。”说完,又指了另一边挥手的人,“那应该是我家的人吧?应该是我兄长。”
“那我走了。”再说什么都不合适了。不管怎么样,至少皇后娘娘是喜欢沈拙多过喜欢高滔滔的。哪怕是作为臣下的喜欢,也是好的。
沈拙目送张小娘子离开,这才朝数年不见的沈家人走去。
可以说这些女官回家后会如何,这才是最牵动桐桐心的地方。
家人也是最能干扰这些人的。
尤其是出身不低,家里本就还可以的姑娘,比那些寒门出身的女子更甚。寒门出身,有个出息的女儿,家里会依赖,他们会当做依仗。而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会如何呢?
她得再看看。
她叮嘱索氏,“安插的人动一动,盯紧了。”若是出了女官被家里限制了自由的事情,那才是要闹笑话的。
没过几天,索氏就来报:“苏家出事了。”
嗯?苏家?
丹宸立马起身,“找秦王来。”
不干秦王的事。
索氏低声道:“苏家夫人想将女儿许配给娘家侄儿,只是那程家子言语间对苏校尉颇为不敬……而后……”
而后如何?
“而后苏校尉便赏了程家子两个耳光,抡了板凳将人给砸出去了。”
桐桐愣了一下,“苏八娘把程家子给打了?”
是!
丹宸朗声大笑,“好一个苏八娘,到底是长进了。”
桐桐也笑了,多少有些欣慰。苏八娘是苏轼和苏辙的姐姐,历史上她十六岁嫁给程家子,婚后屡屡遭到程家子的虐待,成亲第二年生了一子,第三年便死了。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也因着苏八娘的死,叫苏家兄弟跟程家结仇,程家曾陷害过苏轼。
而今,正在苏八娘人生的转折点上,她母亲怕是觉得她不好嫁出去,还是想着将女儿嫁回娘家。却不想程家子才口出不屑,那边大耳刮子就贴脸上了。
确实是,打的好。
她就问索氏:“而后呢?”
“苏家夫人要苏校尉去程家道歉,苏校尉不肯。苏夫人便绝食了!而今苏校尉跪在外面,陪着苏夫人。”
桐桐叹了一声,“宣懿旨,苏洵内帷不修,降职一等,留原职查用。”
丹宸:“……”哦!事还能这么办呀。
这便是打蛇打七寸了,对于这些内宅妇人而言,讲道理无用的情况下,那就不用去讲道理。她在乎什么,惧怕什么,就拿捏什么。哪有拿捏不住的?
苏八娘是朝廷的女官,也是她的女儿。不能因为成了女官,就不叫人家父母管孩子了,这也是不讲道理的。
那换个方向吧!你只管拿捏你女儿,我也一样能拿捏你丈夫。影响你丈夫的前程,那便是你为妇失了本分。
旨意一到苏家,苏辙就站在母亲的床榻前,袖着手说话:“您只管躺着,就是不能惯着我姐。明年这恩科,我们兄弟也不考了,其实考了也无用。秦王殿下说了,凡是不能赞同朝廷理念的,便是文才再好,朝廷一盖弃之不用。我才说,我姐是家里的功臣。只看在我姐的面上,不用我们父子兄弟表态,官家也知道我们的态度。
可现在……您要是实在不乐意,我爹辞官吧!省的叫人参奏。我们一家回老家去!您说把我姐嫁给谁就嫁给谁。以前呀,我还担心,怕我姐吃亏。但现在看,我姐嫁给谁都行!程家也行!反正我那表哥也打不过我姐。真嫁过去了,谁欺负谁那可不一定。真的!挺好一婚事!
也不用我姐出面道歉。回头呀,我跟我哥去!亲自去致歉,顺便将婚事定下来。成婚日子越早越好,您看成吗?”
苏夫人坐起身来,嘤嘤嘤的就哭。
苏辙把牛乳递过去,“您喝点,我爹正在写请罪折子呢。”
苏夫人端了牛乳,一口给喝了。
苏辙接了碗,故作一脸的小心翼翼的:“您看,是叫我姐继续跪着呢,还是赶紧叫起来。真叫这功臣出了事,腿受寒不能从军了,只怕公主怪罪下来,我爹这官职还得继续往下降。”
苏夫人往下一躺:“叫那孽障离了我的眼前,我才更自在些。”
“嗳!都听您的。”苏辙说着,拉着兄长就从里面出来了。
苏八娘跪在外面,抿着嘴一脸的倔强。
苏辙赶紧过去将人扶起来,“姐,娘用了牛乳了,无碍。叫您起呢!”
“给我收拾东西,我回营。”苏八娘踉跄的起身,转身就走。
“娘说气话呢,您怎么还当真呀?”
苏八娘没当真,“可我也得避其锋芒呀!程家必等着咱们赔礼道歉呢,久等不到,必是要上门问罪的。那是舅家,便是父亲和你们也未必拉的下脸。那就不如我先避开,他们真要上门,你们只管推到我身上。他们若是敢去营里找我,我自有应对之法。”
说着,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苏辙站在原地,嘴角下抿,有些一言难尽:“小小女子,用起了兵法。”苦肉计、迂回之策,信手拈来。关键是心胸宽了,她不在后宅上跟人生气了,“是好事吧?”他不确定的问兄长。
苏轼叹了一声,“那也未必!”
苏辙:“……”
于是,这天晚上,苏辙拿着书一直在读《庄子》,反反复复的读。就读那一章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非子,故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苏轼捂着耳朵,蒙在被子里,不行再把头塞到枕头里,都挡不住他絮絮叨叨的读书声。
第二天去宫里陪秦王读书,苏辙也不管老师教什么,反正但凡课间,嘴里念叨的还是这个。
旻哥儿听的一言难尽,问苏轼:“汝弟之意,你知否?”
谁知道人家苏轼回了一句:“他不是想说服我,他是想说服他自己。”
旻哥儿愣了一下,然后肯定苏轼:“你说的有道理。”
在旻哥儿看来,庄子你一篇记载的,就是两个人在抬杠。
庄子说:这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多快活啊。
惠子怼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它快活不快活。
庄子回他一句: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知道鱼快活不快活呢?
惠子继续怼说: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你不是鱼,所以你肯定也不知道鱼快乐不快乐。
两人就这一件事,怼出个在后世看来颇有哲理性的故事来。
苏辙不停的念这个,旻哥儿就说苏轼:你弟念给你听呢,叫你少跟人抬杠。
结果人家苏轼说:不是的!他是在念给他自己听,说服他自己。
旻哥儿一想,也对!毕竟人家庄子和惠子怼来怼去的,抬杠抬成了哲人了。那谁又能知道,人家苏轼扛来扛去,扛不出名堂呢?
苏辙默默的放下书:只要肯包容,我哥也能成为如庄子和惠子一般的人呀!所以,是我哥不好吗?不是!是我还不够包容。
旻哥儿心说:可见,兄长靠谱是多么要紧的事。
于是,吃饭的时候,他哥伸筷子想夹鱼,他把鱼肚子上的肉赶紧给他哥夹过去。他哥夹豆芽,他就把盘子往他哥面前堆。
“说吧,想干什么呀?”曜哥儿打量他,“要什么直接说!”
没什么呀,“还不能对您好一点了。这点您就不如苏轼,您看人家苏轼,被弟弟照顾的多么的理直气壮呀。”
“想照顾我呀!”曜哥儿哼笑一声,“行!我这正挑驻北人选呢,你去?”
不不不!旻哥儿将豆芽碟子端走,然后指了指他胳膊够不着的菜:“哥,我要吃那个蒸肉……”
然后菜就到碗里了!
旻哥儿:果然还是被人照顾更舒服。
丹宸将蒸肉碗给递过去,“多大了,还耍宝。”
桐桐和四爷只笑,也不管三个人拌嘴。倒是丹宸自己说,“我今儿得出宫去营里一趟,今儿一早沈拙也回营了。”
桐桐点头,“去吧。那孩子也是怪可怜的。舅舅家没太亲近的人了,她的表兄弟们比她大的多……还有些过世了。沈家呢,亲又不亲。苏八娘还有兄弟扶持,就那孩子……”
丹宸‘嗯’了一声,“正好,我也想去城里转转。听听人家都是怎么说我们的。”
“去吧!松散些日子也无妨。”四爷叮嘱她,“不管听到什么,别吃气。”
吃了饭各忙各的去了,桐桐才说给曜哥儿配了药,叫晌午用一次呢,结果就听说曜哥儿出宫了。
“出宫了?”
是!
“摆仪仗了?”
“没有!就是一辆青棚马车,也只带了呼延二位将军,别的一盖没带。”
桐桐将药包放下,轻笑了一声,“以后不用管太子,也不用禀报了。”
是!
京都最大的酒楼丰乐楼,丹宸带着人才一上二楼,就见到兄长也在。她还没说话呢,就听兄长问说:“怎么上这儿来了?”
那我在城里转,不上酒楼上哪呀?“您怎么也来了?”
“看看如今的京都比之前的汴京如何?”
丹宸:“……”好吧!我信了。
第1869章 大宋反派(190)
丹宸指了指边上的位置,说沈拙:“坐吧。”
沈拙只能跟公主坐在同一个板凳上。
今儿只她俩出来了,苏八娘确实是双腿受寒了,在营房里养着呢。
呼延因左右看看,“公子,要加菜么?”
曜哥儿看了丹宸一眼,“有炙烤猪皮肉,要么?”
这个菜好,“好!”
“加两份。”
哪有点菜点两份一样菜色的?结果上来之后,两盘子烤猪皮肉,小儿听从这位器宇不凡的公子吩咐,放在了两位小姐面前,一人一份。
丹宸拿着筷子将菜往嘴里塞,没有言语。
沈拙受宠若惊,“谢……公子。”
曜哥儿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只一边吃着,一边听着边上的读书人说话。
背对着这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士子,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天理’二字,最最要紧。‘理’,乃是根本,是自然存在的……”
丹宸停住筷子,也朝那边多看了一眼。
曜哥儿就催她,“猪皮需得趁热吃,莫要分心,好好吃饭。”
沈拙才要放下筷子的手停住了,她似乎是感受到了太子的视线也扫过她了,她只得又抓起筷子又吃了。
曜哥儿说呼延因,“要两壶热果浆来。”
吃猪皮喝果浆,不腻。
那边一桌正谈论的读书人就都看过来,之前说话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看见桌上两个穿着素朴的女眷,再看看女眷那被冻伤的手和脸。他起身,跟曜哥儿说话,“公子家境优渥,竟是也叫家中姐妹去从军?”
这话说的!
呼延兄弟起身,换了个方向坐了。免得挡住了殿下的视线。
曜哥儿就看对方,“阁下有何高见呀?”
“在下一读书人,对此自是有些忧虑的。贫寒之家,女子谋生养家,这就如朝廷招仆妇,属内官之列未尝不可。可若是富家女子,读书习武以求进身,长久以往,是利是弊?”
“弊在何处?”曜哥儿也没没恼,还示意呼延家兄弟给对方斟酒。
这人就道:“最近大家议论的不就是此事。若是女子以进身,那么敢问,何以繁衍?”
嗯?
这人一笑,就道:“兄台是否还未曾娶妻?”
“是啊!如何?”
“兄台若是娶妻便知道了!就譬如在下。出门求学,家中父母谁来照管?吾妻;家中子女谁来照看?吾妻。一日三餐,谁操持?吾妻。一年四季衣裳,谁浆洗谁缝补?吾妻。相邻亲戚,交际往来,谁应付?吾妻。男主外、女主内,此方能撑起一个家。有了家,这才能孕育子嗣,繁衍人口。
而今呢?女子若是都求晋身,那敢问……家还稳固么?富贵之家其实还好,至少琐事少。若是贫寒之家,女子都出门谋生,那敢问,谁积麻?谁织布?谁裁衣?谁纳鞋?女子若不依男子而立,那敢问,男子以谁为妻呢?男子若无妻,天下能安否?男子若无妻,何来子民百姓?”
曜哥儿笑了笑,“阁下贵姓?”
“免贵,姓程!”说着,拱手一礼,“程颢见过公子。”
曜哥儿点点头,“你是周敦颐的学生?”
是!
曜哥儿看向丹宸和沈拙,“吃完了吗?”
嗯!吃完了。
“那就走吧!”曜哥儿直接起身,路过程颢的时候才道:“既然认出来了,就大大方方的谏言。不管是什么声音,不管是什么话,孤都听得。以此法来求进,大可不必。”
从里面出来,曜哥儿就上了自己的马车,并没有与丹宸同行,只是道:“听见了吗?这是一种声音!他的这番言论,至少很多人听了都会觉得有理。越是到下层越是如此。世间民情自来如此!你们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想好了,就上折子来。”
然后人家走了,去了哪里也没说。
丹宸:“……”是我想多了吧!我还以为我这哥哥终于要给我找嫂子了呢。
她回去思量了再三,上了折子。连同沈拙、高滔滔她们的折子一起递到御前,再没管。
分拣折子的时候,折子直接分拣给了皇后,觉得该皇后来过问。
桐桐只扫了一眼,然后打包都给东宫送去了。这样的事在于长久的计划,在你的未来怎么去把控,责任并不只在我和你爹。
折子送走了,她才打发白娘,“那个孩子接来了?”
是!
“叫进宫吧,我看看。”
萧长寿一身素服被接了进来,见了人纳头就拜。
桐桐招手,“来!叫我看看你。”
萧长寿起身走了过去,看着这位娘娘,低着头不敢讲话。
桐桐拉着她的手,“孩子……”
嗯?
“恨我们吗?”
萧长寿想了想,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我跟着我爹,把草原都走遍了。他们但凡都把心往一处使,但凡心里都装着大辽,那大辽便是无坚不摧的。可惜,他们都没有。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算盘,犹如一盘散沙。即便不是北宋,迟早也会有分崩离析的一天。若是皇室兴旺,皇权坚固,君主圣明,他们会听从。反之,他们第一个出来弑君谋逆。其实到了后来,我爹也知道他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可是,他……不能不挣扎。”
桐桐拉着她坐了,“你爹是个难得的人,这些年你爹带着你,长了不少见识。”
萧长寿‘嗯’了一声,“当年,我执意要救我表哥。我爹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后来……却带着我四处走动。他说,他欣赏如娘娘一般的女子。也希望我,哪怕成不了娘娘这样的人,至少也能个明白人。若是一辈子活的浑浑噩噩,便白来世上一遭。”
“那你想怎么过日子呢?可以留在宫里,封你为郡主,跟着丹宸一起办差;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只过太平的日子……”
萧长寿抬起头来,大着胆子打断了她的话,“娘娘,我想请您给我赐婚。”
赐婚?“你爱慕耶律洪基?”
萧长寿摇头,“曾经年幼,起过爱慕之意。之后渐渐年长,便知道那不是良配。”
“那你希望指婚给谁?”桐桐看着她,看她能说出什么人来。
萧长寿红着脸,“父母曾提过联姻,但我知,我不能匹配太子,亦不能匹配秦王。不管是人品性情,还是出身,这婚事不可能。可是,娘娘,婚事不成,联姻却是我现在必须做的选择。”说着,就往下一跪,“我希望您将我指婚给赵宗实。”
嗯?
“我希望能嫁给赵宗实。”萧长寿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其一,我是萧氏女,乃契丹贵族之后,身份特殊。我有责任安定族人之心,叫他们能草原上安稳的过日子。只要我嫁入皇室,他们心里就安稳。这是长久的联姻之策决定的。只有如此,他们才会觉得安心。
其二,对于赵宗实来说,他只怕也是惶恐的很。我与他算是同病相怜!他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亦能懂的他的惶恐。他娶契丹女,在他而言,他是在替朝廷娶我,是在替朝廷安边。这是他的价值。
我们俩年纪相仿,成长环境类似,家庭出身类似,他相貌不出众,我也不过中人之资。他为人本分厚道,我爹也说我没多少心眼。娘娘,我们是能……各取所需的人。”
桐桐皱眉,“孩子,这些事有我们操心。你父母的心愿一定是叫你随心所欲的活着。而我是他们的朋友!故人不在,你便是我们的责任。”
“娘娘,我知您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是,您的公主尚且不能随心所欲,何况是我。我爹和我娘用命教会我什么是责任。那我想,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为族人做的。”说着,重新跪下,“若是赵宗实无此意,我绝不敢勉强。但在娘娘决断之前,还请您千万允我见他一面。”
竟是早早物色好了,想好了要走的路了。
桐桐叹气,叫人请了赵宗实,却没有去管两人聊了什么。
得有一个时辰,赵宗实红着脸进来了,“娘娘,您赐婚吧。”
“你们呐,心思就是太多!我早就说过,若有合心意的,只管上门去求娶。你偏就觉得宫里说了算!宗实啊,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不能冲动,更不能因为一时怜悯……”
“不是!”赵宗实忙摇头,“娘娘,臣不是冲动,也不是怜悯。臣是……是心里总也害怕。”
害怕什么?
“臣幼年……被带到宫里,又被送出去,再被接到宫里,再被送出去……臣没有一日的日子是安稳的。臣在太子身边,从不敢多话。不是怕太子殿下不容臣,而是臣怕了是是非非。臣那些年在宫中……见过交趾王夫妇相处,这些年又见过官家和娘娘相处……臣也是年过二十的人了,又怎会不知道何为夫妻?娘娘,臣做不到跟她过的和您与官家一样好,但臣也绝不会叫她过的如养母那般……臣会尽职尽责,将能给予她的都给她……成吗?”
桐桐沉默了,良久良久才道:“你们先回去,你们的婚事比国事还难决,我得跟官家商量商量。”
只要没一口回绝,赵宗实就很欢喜。一出去就跟在外面等着的萧长寿笑,还问她:“你要去我府上看看吗?”
好啊!我住使馆,能去看的。
等人走了,桐桐叫人去告知四爷和曜哥儿一声,看看他们怎么说。
却不想去的时候,丹宸她们正在东宫候见了,太子宣召要见他们。
丹宸见了传话的人就问说,“是我娘问今儿吃什么吗?”
“不是!是娘娘召见了契丹那位萧姓郡主……”
高滔滔的手一下子攥紧了:联姻契丹么?
她偷偷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夹在她的折子里……
第1870章 大宋反派(191)
这是高滔滔第一次进东宫的书房。
她想象中的书房应该是太子殿下见亲近臣子的地方,除了近身伺候的人,应该是不留人的。
可而今东宫的书房彻底了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里并不是一个私密的地方。除了来回穿梭的宫人,还有东宫的属官在这里办公。这是一个大明间,四通八达。这里的陈设也极其庞大,有硕大的沙盘,河流山川清晰可见。还有巨大的地图挂在墙上,边上放着梯子,有时候还得爬到梯子上去看吗?
外面大雪飞扬,这里不冷,但也绝对不暖和。因着这个大殿极大,也极高,自然没有小隔间里暖和了。
她往里走,一个抱着书卷的翰林官儿绕过她,只点点头又去忙去了。跟这些人错身而过,其实她是有些不自在的。
好容易从这略显繁杂的环境中穿过去,就见太子殿下一身青袍坐在书案后面,案几上堆着许多折子,太子正在批折子。身边有人来了,有人走了,他也不见抬头。
直到有人禀报:“殿下,高大人来了。”
太子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自己坐,容孤把这份折子看完。”
是!
她行了礼,自己坐着去了。
曜哥儿将手里的折子处理完,这才抽了一份,“这是你上的折子,是关于女官给父母求恩荫,给子女求荫庇的折子。”
“是!”
曜哥儿点头,“很好!凡是朝廷官员,一视同仁,不分男女。男子为官为恩荫父母,女子为官自然也能恩荫父母。同样,子女也一样。孤注意到了,你提到女子为官可恩荫公婆……”
“是!臣以为,便是女官也不能不成家。这不是不合人性的!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有一些本能的想法。少年有慕艾,女子亦怀春。人伦之礼,臣不以为耻……”
当然!此不为耻,“女子为官,又不是出家。你认为此法有助于得到女官夫家的支持。”
是!
曜哥儿给折子上打了个记号,“这样,你的提议,孤会拿到朝堂上朝议。若是朝议通过,可进一步进行完善。你可以全程参与。”
高滔滔忙站起身来,还想说一句什么呢,就听太子说,“孤了解了你的想法了,你去忙吧!对了,还在休养期,倒是不急。好好休息吧。”
“臣还有一道折子……”
曜哥儿皱眉,“折子有它的渠道,该先送到哪里,你就先送到哪里。归孤处置的,折子会转呈过来。为官就得讲规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高滔滔将折子收回来,“是……臣知错了。”
再去看太子,太子又去忙去了,并没有看她。
她往出走,出来之后正好看到有分拣的折子往里面抱。她叫住那人,“大人,有东西掉了。”
折子没掉。
“可夹在折子里的东西掉了。”说着,便将那封信夹在这人抱着的折子堆里,“殿下等着呢,赶紧去吧。”
这人:“……”东宫这地方严密的很,便是掉了也自有专人处理。哪里能就那么掉了呢!
不清不楚的东西哪里敢递到太子跟前?
他一进去先去找呼延因,“您给看看……”别沾染了什么。
呼延因取了帕子抽出了信,查验了一遍,倒是没什么。
这人又把刚才的事一说,呼延因就明白了,单独拿了信就走,“殿下,无害。”只怕是一封情书而已。
曜哥儿皱眉,他干脆起身,从前面转到后面。
大大的书架后面,有一间独立的房间,这才是曜哥儿独处的地方。
才进来,就听到外面禀报,说是沈将军来了。
曜哥儿示意呼延因将信放桌上,“请沈将军进来。”
呼延因放下了,转身出去看见一脸好奇在打量的沈拙:“沈将军,殿下有请。”
沈拙赶紧往里面去,呼延因要跟,呼延果一把抓住了。
“干什么?”
“你说呢!”呼延果给使眼色:别去碍眼。
呼延因白了他一眼,“我去给把门关上。”
又犯蠢了!能关门吗?呼延果往过走,站在门口站的笔直笔直的。
呼延因:“……”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跟人家谈机密之事呢。
曜哥儿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最远的凳子:“坐吧!”
沈拙果然去坐了,然后抬眼看太子,太子好似有些疲惫,靠在榻上不住的活动脖颈。就听太子说,“你上的折子……我还没批。”
“为何?可有不妥?”
“你想以法先行,叫女子在家庭中获得同等的财产权、子女的抚养权?”
“是!也只有如此,才能淡化女官。真要是如此了,女官多几个又如何?女官少几个又如何?这件事推行必然很难,可是……难也要做。若是做不成,至少可以叫大家把视线从女官身上移开,别一直盯着;可若是做成了呢?”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曜哥儿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那封信,“我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子脖子疼,你打开看看,念给我听……”
是!
沈拙拿起来给拆开了,可一看字迹,这就是高滔滔写的。
臣子不上折子,却写信?
因着这种疑惑,她多往下看了几眼,这一看可了不得了?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的慌。
这是一封情书,是高滔滔写给太子的。
她迅速合上,放回桌子上,“殿下,臣不合适看。”
曜哥儿闭着眼,“事关机密?”
“不是!”反正是自己不能看,“您自己看吧。”
“大致说的什么?”
“臣……不好说。”
“那你觉得我……该看吗?”
沈拙看了那信一眼,“臣以为……不该。”
曜哥儿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手,“信拿来,我看看写了什么?”
沈拙的手碰到信了,紧跟着摁在信上,“殿下,这信您不该看!”
为何?
“这是一封女子写给心仪之人的私密信件。”
“然后呢?”
“之前,只谁来过来,殿下该知道。”
嗯!
“若是这封信拆开了,或是叫对方知道您看过了,没给回复……不管是哪种,都不合适。”
曜哥儿没言语,手却一直伸着。
沈拙将信藏在身后,“其一,此女不是好的储妃人选;其二,女官难得。她有长处,需得用她的长处。若是因为此事叫她尴尬的无法见人,她唯有请辞一条路可走了。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这样的事;其三,不能叫她心生怨怼。”
她说着,就道,“得找人将信大致修复的像是没拆开过,然后最好能当着她的面将没看过的信想法子焚毁了。得叫她知道,她没算计成。而非拒绝或是其他。”
曜哥儿就问说,“那她……若是之后还纠缠呢?”
沈拙:“…………等您有了太子妃,她自然就不纠缠了。”
曜哥儿轻笑一声,“孤知道此生只娶一妻就足够了!你觉得一夫一妻才是女子所求。但你怎知她怎么想呢?没成,她会不会想着还有侧妃?还有良娣?没有美人?”
沈拙将信重新拿出来,“臣……僭越了!原来殿下什么都晓得。”
曜哥儿坐起来,“你觉得,太子妃需得选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自然是心仪殿下,殿下也心仪之人。”沈拙说完自己都愣住了一下,“……自然,也要考量许多。”
“考量的其他……包括什么?”
“女官……女子……这需得太子妃参与。”
“那你说选择的范围大吗?”
“不大!”只能在而今这些女官中选。她脑子里转的飞快,手藏在身后不停的搓着,“苏八娘……书香门第,人品很好,性格也很好……能上下通达……”
“可此人,丹宸给的评语是‘擅执行而非决断’。”曜哥儿就问:“还有别人吗?”
“张小娘子虽出身低,然则……”
“然则有特长,钻特长,一心在医术上。”
沈拙:“……”
曜哥儿就起身,“去出去吧!若是高滔滔没走,你叫她进来吧。”说着,依旧伸着手,“信给我吧!”
沈拙:“……”还要选高滔滔么?
她将信递了出去,而后慢慢的退出去了。她转身去看,太子手里拿着信慢慢在读,光从窗棂上打进来,照在太子如玉雕一般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眼睑的阴影、鼻翼的阴影都投在了脸上,甚至因为不悦微微努起的嘴唇也有阴影投在下巴上。
这叫本来威严、磊落、明亮的人看起来格外的阴郁。
她攥紧了手往出走,高滔滔果然还没走。就听她说,“公主有事先离开了,我专门等你一起出宫呢。”
沈拙打量了高滔滔,挤出两分笑意:“高大人,殿下有请。”
啊?
高滔滔的眼睛一亮,“殿下又宣召么?”
嗯!
高滔滔忍不住一笑,转身一步一生莲的走了。
沈拙双手攥成拳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直到背影彻底的消失在眼前。
高滔滔进去的时候,太子还是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跟之前并无不同。
她小步迈过去,太子才抬起头,将信推给她:“孤看过了。孤很赞赏你作为女子敢于争取的勇气,也欣赏你做女官以来的善行善绩。孤尊重你的选择,但孤已有心仪之人。且,孤终生只娶一妻。你我无男女之缘,若今生有幸能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孤亦觉三生有幸。”
说完,将信拿起来,双手递过来。
高滔滔从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上挪开视线,对上太子的眸子。
他的眸子认真又笃定,里面有歉意,却丝毫没有鄙薄之意。
她艰难的问了一句:“殿下觉得我哪里不好?”
“男女之情,不能以利去量,需得从心——心之所向即安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