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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虽然张母提的是刘婉和刘妆,但刘桢与刘婉她们一道上课,要喊就得一起喊,这点人情世故张氏还是明白的,于是便派了婢子过去,将上课中的三姐妹一并叫过来,刘楠这阵子白天时常是不在府里的,一般都找他三叔厮混去了,所以张氏就没有特意把他找回来。

    刘婉和刘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外祖了,刘婉尚且还有一丁点印象,刘妆则已经完全忘光了,她们跟在刘桢身后进来,一眼就瞧见坐在母亲张氏旁边,面容苍老憔悴,衣着黯淡落魄的老妇人。

    “这是我的阿母,你们的大母,还不快来拜见!”张氏笑着道,心情很好使她忽略了两个女儿脸上的异样。

    刘桢三人齐齐拜下,张母含笑应了,招手让她们到跟前去,却舍不得放下怀里的刘槿,只能腾出一只手去拉拉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脑袋。

    张母的手干瘪粗糙,带着长年累月干重活粗活留下的痕迹,被这样的手摸到脸上,想必是不太舒服的,刘桢心想,因为她瞧见了刘婉和刘妆因为被张母抚摸了一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与外祖母相见的喜悦。

    这也难怪,又不是长年累月相处在一起,小孩子是敏感而又忘事的生物,连以前常常都要前往去问安的祖父一家,她们都没能生出什么亲近感,更不要说这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的外祖母了。

    兴许是因为刘桢不是张氏所出的缘故,张母对她只是笑了笑,询问了几句,没有像对刘婉她们那样伸手来抚摸她的脸。

    如果她的生母还活着,现在她肯定也是有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吧,刘桢溜了一下神,想起老爹好像说过,生母死后,他们就跟外祖家断了往来,再无联系。

    这些日子的学习不是没有成果的,起码刘桢三人对着张母行礼,又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坐了半天,已经能做到礼仪上没有纰漏了。

    张氏看着三个人的举止,同样也很满意,越发觉得将韩氏请来教导女儿是正确的。“你们今日可还有课?”

    刘桢道:“傅姆听说大母来了,便免了我们今日的课程,让我们过来陪伴大母即可。”

    张氏含笑点头:“既然如此,昼食便在这里一道用罢,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尽可向阿芦说了,她自然会吩咐厨下去做的。”

    同样被调教出来的不止是刘桢三姐妹,就连张氏耳濡目染,也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三姐妹齐齐应下,就陪着母亲和外祖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吃饭时间。

    为了招待母亲,张氏很是下了一番工夫,特地吩咐阿芦尽可将好吃的都做了端上来,说到底还是隐约有种骤富起来之后迫不及待想要炫耀的心思。

    瞧着端上来的一道道菜肴,张母果然看得眼珠子都舍不得转动了。

    她指着自己面前的耳杯问:“此为何物?”

    张氏笑道:“此物名为荼,乃是与浆酒一般的饮品,据说可以提神醒目呢,阿母不妨尝尝。”

    其实就是茶,但这时候没有茶的说法,一般人都是喊为荼。虽然茶叶起源于神农氏,但是时下广受欢迎的饮料一般都是各种浆和酒,历史上要等到三国时代,茶才会流行起来。此时的茶还是个稀罕物,所以张母完全不认得是什么并不稀奇。

    张母听说如此神奇,忍不住就双手捧起来喝了一大口,下一刻,整张脸完全皱成一团,随即大声呛咳。

    刘妆咯咯笑了起来,刘婉自制力稍好一点,也忍不住侧首掩口偷笑。

    “这,这也太苦了!”孙女的嘲笑没什么恶意,张母也不计较,只是咋舌道,“怎么味道这般古怪,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苦药呢!”

    张氏其实也喝不惯这玩意,但她仍对母亲道:“都说良药苦口,只有聪明人才会喝呢,这荼本来就是药,再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喝到的,还是宋先生送来给郡守尝鲜的,若不是阿母来了,我都舍不得拿出来的。”

    刘桢也道:“大母,阿母说得不错,这荼虽苦,却是有益身体的。”

    张氏笑道:“瞧瞧,阿桢也如此说了,她平日里是读书最多的,她既也这么说了,那准没错!”

    张母连忙摆手:“罢罢!这滋味我着实不惯,还是别浪费了,既然如此好,还是给阿桢阿婉她们喝罢!”

    刘妆连忙小声嚷嚷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也不喜喝荼!”

    “几时轮到你出声了!”张氏瞪了她一眼,对张母道,“阿母若不喜,我让人换了就是,阿芦,再上一壶蜜浆和桂浆罢,让阿母挑着用!”

    阿芦应声答是,食案上很快又多了两种饮料,张氏不假人手,在一旁殷勤伺候,奈何张家平日里最丰盛的饭食也就是粟米烹羊肉,何曾见过这般样式繁多的菜肴?张母眼花缭乱,最后反倒是看得多,吃得少,嘴里啧啧称奇,直到饭后还不停地感叹,觉得女儿果真是嫁对人,过上好日子了。

    张母叹了一声,想起苦命的三女儿,忍不住流泪道:“可怜你的三妹妹,没了夫主,也不知以后日子如何过得!”

    张氏大吃一惊:“这是何时的事?我竟不知!”

    饭也用完了,后面的话题不太适合小孩子旁听,张氏让人将刘槿抱走,又让刘桢她们下去,这才细细问起母亲。

    张母道:“是你们上山之后的事情。你离开向乡时,并未前来辞行,我与你阿父也不好贸然去找你,生怕给你带来麻烦,是以也未能早些与你说。”

    话语之中不乏埋怨,张氏不及细想,又问:“还请阿母细细说来!”

    张母就说,你三妹妹嫁人之后,原本是过得不错的,男人家里有田地,虽说不上大富大贵,起码三餐温饱无忧,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岁她家男人一场急病,很快就没了,剩下你三妹妹一个人,又还没孩子,直接就被夫家赶出来,现在只能待在娘家了。

    张氏就陪着张母唏嘘一阵,然后道:“三妹妹可找到二嫁的人家没有?”

    这个时候可不讲究什么女子守节,乡村里那些情投意合就直接以天为被地为床干柴烈火来一发之后又各自嫁娶的男女多不胜数,守寡再嫁的女子更是不在少数,世人视为稀疏平常,所以张氏才有此一问。

    张母摇摇头:“你三妹妹伤了心,说此事不急,我与你阿父也就不便多加勉强,吾家虽贫贱,一个女儿还是养得起的。”

    顿了顿,张母叹了口气,拭泪道:“如今你家良人已是郡守,我与你阿父大半辈子也未曾见过如此大的官,想必凭着女婿的能耐,为你三妹妹寻觅一个夫婿也是容易的,我便想厚着脸皮托你一托。你三妹妹年岁尚轻,我与你阿父实在不忍心看她在娘家蹉跎了大好年华!”

    张氏道:“阿母既有所托,我何敢有二话,更勿论我与三妹妹姊妹一场,此事自当尽力!”

    张母这才破涕为笑:“我就知你是个孝顺的,合该你嫁了如此好的夫婿!”

    张氏道:“既然三妹妹住在娘家,此番阿母为何不一并将她带来?”

    张母嗔怪道:“我这不是怕给你带来麻烦么?”

    张氏笑道:“阿母倒无须这般小心,如今郡守府我尽可作主的,明日我便派人将阿妹一并接来罢!”

    张母大喜:“如此甚好!”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些家常琐事,张氏想起之前韩氏对刘桢的评价,忍不住对母亲倾诉道:“阿桢自小是有主意的,不必我操半点心,我原想着这样才好,不料事到临头却出了这种岔子,都说后母难为,如今才发现半点不错,平日里我不曾像管教阿婉阿妆那般去管教她,现在倒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母笑道:“先前阿桢同阿婉她们在一起时,倒显得比阿婉她们还要懂事知礼得多呢,这其中也不乏你的教导之功,她虽非你所出,但自幼便在你膝下长大,要说有隔阂,其实也就是隔那一层肚皮罢了!”

    张氏点点头:“阿母所言甚是,可纵然她有过,我也不能如对阿婉她们那般随意叱骂,哎,这分寸真是让人头疼!”

    她本是想将韩氏跟她说的话,以及后来她自己和刘桢的对话说与张母听,又想想自己的母亲未必听得懂,只能三言两语含糊而过。

    张母道:“你是你阿父的长女,我们对你的关注便要比你三个阿妹多得多,同理,阿桢是郡守的长女,你若与郡守说道说道,他想必是不会不管的。”

    张氏恍然大悟:“多赖阿母教我!”

    当晚张氏就将事情跟刘远一说,谁知刘远非但不以为然,反倒说:“依我看,阿桢的话没错,虽则如今我是颍川郡守,你们跟着得享富贵,可旁边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知凡几,一旦我稍有差池,你们可不就要过回从前的请苦日子?以后还是少让韩氏向她们灌输那些个王宫贵族的事情了,省得阿婉和阿妆养出眼高手低的毛病来!”

    张氏一听就紧张起来了:“怎的,难道现在还有人想害良人?我不是听说起义军都打到咸阳去了吗,秦军节节败退,有何可惧?”

    “还未入咸阳,只是到了戏地!”刘远没有兴趣向她长篇大论地解释,更何况解释了,张氏也未必能明白,索性不耐道:“总之那韩氏是外人,她的话你不必多听!”

    张氏不满:“韩傅姆还是良人推荐给我的呢,这回头又说她不好了!”

    刘远道:“你耳根子软,素来听风就是雨,想当初那长社县令派人上山迎你们时,若不是阿桢及时拦阻,又将那衣服烧了,你便要穿着下山了,此事多赖阿桢明醒,方才没有让人以为你们在山上享福。阿桢聪慧,又肯沉下心去读书,比阿楠强了百倍不止,可惜她非男儿身,否则我就是将她日日带在身旁又有何不可?如今有她在身边,你正该遇事多些询问她的意见。”

    张氏原是打算让刘远出面去说说刘桢的,谁知道反倒被对方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还把以前的黑历史翻出来讲,她心中有气,禁不住就道:“我自嫁到刘家,家中便一贫如洗,家计还是靠了我的嫁妆贴补方才能维持勉强度日的,如今良人成了郡守,转头倒事事来教训我了!阿桢再聪慧,那也是为人子女,哪里有做儿女教训父母的道理?!”

    刘远懒得与她多说,这阵子他一心扑在熟悉庶务上,早出晚归,还得一边在宋谐的辅导下恶补文化知识,每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用在上面,连后院那两个姬妾都很久没去光顾过了,更不要说跟张氏吵架。

    他的反应是直接就躺倒盖上被子,秒睡。

    张氏气急又无可奈何。

    一夜无话。

    两人没能就女儿的教育问题达成一致,隔日一大早刘远又上班去了。

    平时张氏的生活是比较单调的,现在家中人口不多,没什么家务需要费心的,原先让张氏头疼的婢仆现在自有两名管事打理,上下井井有条,那两名姬妾也等如隐形人一般,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张氏还不用像刘桢她们那样上课学习,日子就更清闲了,如今有了张母陪伴,还算好些。

    张氏便盼着自己派去的人早日将三妹妹接来,这样家中就更热闹一些。

    张母见她百无聊赖,就说:我听闻那些世族大家,时不时会举办宴会,彼此联络交情,如今你已经是郡守的正妻了,如果郡守允许,你也可以举办一个这样的宴会啊,邀请颍川的名门望族女眷,一来可以消遣无聊,二来也可以帮你家郡守联络一下感情。

    张氏被母亲提醒,顿时眼前一亮,觉得自己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大门,要知道之前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她就叫来姜主事,让他把之前别人送来的礼物都拿出来。

    那些礼物都已经被拆开了,但是盒子和名帖是还保留着的,之前刘远没有禁止她收礼,张氏自然是来者不拒,不过她好歹留了个心眼,让姜主事把名帖都保留起来,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张氏识字不多,姜主事就在旁边一张张念与她听,张氏越听就越是咋舌,原来连如今被刘远尊为先生的宋谐府上都曾派人送过礼来,只是当时她料理郡守府都尚且手忙脚乱,更顾不上这些人情往来了,如今一瞧,才发现自己当初实在是失礼了。

    这么一想,张氏就动了办宴的心思,一来算是回礼,二来确实如张母所说,可以帮忙与刘远的下属家眷们联络感情,三来嘛,当然张氏心底是存了那么一点点炫耀的心思的,不过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头,这点小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她倒也谨慎,先是问过刘远,刘远当然不会管这种小事,也就没什么意见,张氏又去问过韩氏,韩氏倒是赞同,还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于是就有了刘家入主郡守府以来的第一场宴会。

    第32章

    对于暴发户来说,办宴会是个技术活,那不是把人请过来大家吃吃喝喝天南地北海侃一通就完事的。

    首先,你得有一批家养的乐伎。

    这对世族大家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是基本配备,但是张氏就犯愁了。

    刘家是暴发户,这谁都知道,入主郡守府连两个月都不到,上哪去找这么一批乐伎来养着?

    不过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现在世道乱,民间很有些临时的杂技艺人,忙时赶农活,闲时就凑在一起走街串巷表演百戏赚点钱,现在自己养一批乐伎已经来不及了,姜主事就建议张氏可以请这些人过来进行临时性的表演,先把这场宴会应付过去,以后有时间有精力再自己养一批。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韩氏觉得这个办法不好,她表达了相反的意见,告诉张氏:世族里面那些乐伎,都是长时间养着的,他们的歌舞表演甚至有自己的特色,在外面是看不到的,如果你随随便便就去找一批临时工来凑数,到时候反而很可能会被客人们鄙视的。

    左右为难,张氏都有点后悔自己想出这个举办宴会的主意了,但请帖都发出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思来想去,最后只得选择了姜主事的建议,从外面找来一批伎戏艺人。

    歌舞表演是没有必要了,因为世家里从来不缺乏这些消遣,档次稍微低点的,人家也看不上眼,干脆就让他们来点拿手杂技,倒还比较能吸引眼球。

    就在张氏筹备宴会之际,她的妹妹来了。

    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除了那个新寡的三妹妹之外,张氏的小妹也一起来了。

    当年四姐妹相继出生后,眼看张母是再生不出一个男孩了,张父难过得要命,想买个妾来生孩子吧,又舍不得钱,只好就这么凑合着过。

    张老爹是个文盲,不想取名字也不会取,反正穷人家也没那么多讲究,就阿孟阿仲地这么喊着。

    反正这个时代的女子,基本上外人都不会直接称呼名字的,要么就在她的姓氏前面加上排行来辨别,要么就直接称为某某氏,譬如说鼎鼎有名的孟姜女,姜是她的本姓,而孟是表示她在娘家是长女。

    但等到张氏有幸找到刘家这门好亲事,据说夫家还是向乡颇有名望的刘家,祖上可是当过文化人的,于是在张氏的强烈要求下,张父这才给四个女儿分别起了名字。

    不过这名字也是随便取的,他又不识字,当时随便指了一样东西就直接命名了。张氏运气好,被老爹指到天上的白云,所以闺名就叫阿云,她底下三个妹妹就倒霉了一点,分别叫韭、树、叶。

    这次来的就是三妹妹张氏阿树,还有小妹妹张氏阿叶,小妹张氏阿叶已经嫁为人妇,夫家姓赵,于是旁人多称赵张氏。

    论姿色,四姐妹中,要属三妹妹张氏阿树生得最好,即便她已经嫁过人,又守了寡,可脸色依旧白皙滑嫩,浑然不似贫家出身的女儿,眉宇之间多了几许忧愁,看上去越发楚楚动人。

    要不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呢,相比之下,张氏的小妹赵张氏就大为逊色了,她的下巴稍尖,颧骨略高,又因作妇人打扮,将头发都往后面挽,就显得有点尖酸刻薄,别说比不上新寡的三姊,就连张氏也比她强上几分。

    二人自打下了车,便张大眼睛打量着自己看到的一切,脸上不掩震撼与艳羡,直到被婢仆迎入主屋,见到张氏和张母,这种心情还没有缓解过来。

    张氏跟三妹感情不错,唯独最不喜欢这个小妹,想当初她回娘家时,但凡这个小妹在的时候,总要不阴不阳刺上几句,好似自己过得不好,她便痛快了似的。

    赵张氏见张氏的脸色不太好看,忙笑着主动解释道:“三姊没来过阳翟,人事不熟,我怕她一路无聊,就陪着来了,阿姊当不会生气的罢?”

    她没来过阳翟,你就来过不成?

    张氏心里吐槽,顾忌母亲在旁边,也不好口出恶言,只当不与她计较。

    赵张氏惯是会顺杆子爬的,张氏派的人到张家接人时,小妹赵张氏正好也在,听说大姐要把三姐接去阳翟享福,当时就红了眼,与老父三姐歪缠了一番,连使人回夫家去报信也省了,直接就跟到这里来,打定主意怎么也要在这里住下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番郡守府的荣华富贵。

    一到了郡守府才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这里光是一个屋子,都比原来自己家宽敞数倍,更不必提那些华美衣裳,美味佳肴,样样直令赵张氏看直了眼,直恨自己当初晚生了几年,否则这郡守的正室之位,可不就是轮到自己来坐了?

    张氏的妹妹到来的消息,刘桢她们是知晓的,也去问了安,不过也仅止于此了,连刘婉刘妆都对这两位亲从母,尤其是赵张氏生不出亲近之心,刘桢更不会眼巴巴地凑上前去。

    因为初来乍到,又不是在自己的地盘,张氏的两位妹妹自然也不敢放肆到哪里去,即便是赵张氏,也收敛了性子,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大姐的一言一行,生怕被人低瞧了去。

    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宴会之日。

    这场宴会邀请了不少阳翟的大家女眷,其中十有八、九都是目前在刘远手底下干活的,或者是他想要拉拢的——这还是张氏之前特地请姜主事调查过的,可见她为了这场宴会,确实是下了不少心思的。

    郡守家的小君办宴,但凡脑筋正常的人,肯定是要给面子的,虽然刘远现在并没有大开杀戒,自从来到颍川郡之后,所作所为也当得上仁厚二字,但谁也不会这位新任郡守就真是什么无害的小白兔了,乱世之中,人命本贱,阳翟无论贫穷富贵,所有人的性命可都攥在他手里呢,这个面子不给不行啊!

    实际上,自打刘远得了颍川郡,大家都是战战兢兢,行宴取乐的事情也大大减少了,就怕一不小心就被捉去当典型咔嚓掉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聚在一起玩耍,大家自然也都打起精神,一面暗暗嘲笑刘家暴发户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一面又暗暗期待雀跃。

    于是到了宴会举办这一日,郡守府车水马龙,宾客盈门,街道堵塞,一时竟呈现出多日未有的繁华景象。

    刘桢同样期待这场宴会,因为这次姬家也在邀请之列。

    以往姬家常常都是郡守府的座上宾,如今虽然郡守府换了新主人,但如果她与姬辞的婚事能够顺利,而她老爹的位置也能坐稳的话,姬家与郡守府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密切。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姬辞,刘桢的心就止不住小小地飞扬起来。

    “小娘子,今日还穿曲裾吗?”桂香问。

    “嗯?”刘桢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大门处的喧哗声越过重重墙隔与树影,都隐隐传到这里来了。“你方才说什么?”

    桂香掩口,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刘桢想了想,“不,穿襦裙。”

    现在也是有襦裙的,只不过时下还是比较流行曲裾深衣,所以襦裙出现频率不高,这个时候的襦裙样式也跟后世熟知的不太一样,不过总体变化不大,上襦短下裙长,刘桢这一身正好裁到脚背,既不会影响走路,又能衬托裙身的优美。

    当然,一个九岁小女孩不管穿什么,充其量也只能称为可爱,而不是什么优雅或妖娆。

    “小娘子这一身好看得紧!”

    桂香依旧为她梳了个总角,嫩黄色的丝绦垂落下来,与上襦裙的颜色相融合,下裙则是宝蓝的料子,裙边还用白线绣了桂枝一类的花纹,正好将上半身的飞扬跳脱沉淀下来,令人眼前一亮。

    腰间系上同色系的绢带,裙边再压上青玉,活脱脱一个端丽的小佳人,可不正是好看得紧?

    刘桢抿唇一笑,摸摸头上的包包头,难得像一个符合身体年龄的小女孩那样,步履轻快地走出门去。

    她是刘家长女,按照惯例是要陪在张氏身边接待宾客的,刘桢起得也很早了,奈何有人为了巴结刘郡守一家,来得更早,所以待她用完朝食再去张氏那里的时候,张氏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作为女主人,又是高位者,张氏不需要亲自到门口迎客,但是也要端坐厅堂,跟每一个宾客寒暄。总而言之一句话,既要端着架子,又不能失礼于人。

    寒暄还要有讲究的。

    譬如说,对待宋谐的家眷,肯定要亲热之中再带几分恭敬,最好还要让别人能看出来,以示刘远对宋谐的态度;又譬如说,对待那些不太肯跟刘远合作的,就不用太客气了,最好是能在寥寥几句话里就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这个分寸实在太难把握了,饶是张氏经过紧急培训,一张脸也笑得快要僵掉了。

    刘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大一小坐在那里,小半个时辰下来,水也没喝几口,身心俱疲,只能相视苦笑。

    宴会被分隔为两个场地,女宾在张氏这里,男宾则在刘远那边,眼下刘远正带着刘楠,十有八、九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

    原本宴会并没有那么大规模,邀请的也只有女眷,后来刘远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临时改了主意,于是就变成今天这样,人流量足足增加了一倍,好在郡守府不小,宋谐之前也是时常在这里行宴的,再来多点人也能容纳得下。

    一墙之隔,男宾那边的喧哗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郡守府请来的临时杂技团已经在院中空地开始表演上了,倒立、柔术、弄丸、跳剑、舞盘,现代人司空见惯的杂技表演项目,在两千多年前再现了,虽然花样可能没有后世那么多,不过也已经很精彩了。

    这时候是一人一案一席的,不是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张氏的食案在上首,刘桢其次,两人挨得比较近,刘婉和刘妆她们则在另外的厅堂里,由韩氏带着,招呼那些与女眷同来的,跟刘婉她们差不多的同龄人。

    张母和张氏的两个妹妹虽然是张氏的至亲,但她们没有什么身份,在场随便一位女眷拎出来就足以秒杀她们了,所以三个人的座次都被往后安排在不太起眼的位置,刘桢扫了一眼,发现她们似乎被孤立了,周围的女眷没有一个主动跟她们说话的。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如果不是张氏,张母她们连进郡守府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刘远都不大被人瞧得上,更不要说这一大串亲戚了。

    少顷,便有侍婢匆匆来报,说公子豹携眷前来,郡守让小君前去迎接。

    张氏连忙站起来,从神情来看并不意外,估摸是刘远提前和她说过了,但刘桢不知道这位公子豹是何方神圣,趁着跟在张氏后面出去的时候,就悄悄问张氏:“阿母,公子豹是何人?”

    张氏也悄悄回她:“据说是魏王之弟,来要东西的,你阿父嘱咐不可怠慢。”

    刘桢就努力开动脑筋回想,陈胜造反之后,他的一个部将叫周市的,原先是魏国人,就拥立了原来的魏国公子魏咎为魏王,这个魏豹就是魏咎的弟弟。

    按理说这个人不是什么如雷贯耳的知名人物,可刘桢偏偏觉得对方的名字熟悉得很,可惜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暂且作罢。

    二人迎出去,便正好瞧见一名年轻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出了牛车。

    真是个大美人!这是刘桢的第一眼印象。

    喔,再仔细看看,其实也就是一般。这是第二眼印象。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印象,是因为对方的肤色十分白皙,比刘桢所见过的张氏那位肤白貌美的妹妹还要白,肤如凝脂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俗话说一白遮三丑,这一乍看,自然而然就被震撼了。

    但其实再仔细一看,女子的容貌也只是中上,算不得倾城之色,这其中还有肤色的加成分数,不过如果不要以那么苛刻的标准来看,也能算上得美人了。

    “这位是公子豹之妻,薄姬。”不必张氏询问,侍婢便主动道。

    听到这个名号,刘桢一震,不由张大了嘴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如果说魏豹这个名字只是让她觉得耳熟,那么薄姬二字简直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了。

    薄姬不是薄氏的名字,这个时代对有些身份的年轻女子,一般是某姬来称呼的。薄氏之所以史书留名,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好儿子,汉代“文景之治”的开创者,汉文帝刘恒。

    薄氏现在的丈夫是魏豹,但历史上汉文帝的老爹当然不是魏豹。魏豹原本投奔了刘邦,听了相人许负说自己的老婆将来是要生下天子的,这货大喜过望,直接就叛逃刘邦改投项羽,结果最后当然成了炮灰——老婆确实生了天子,却不是跟你生的!

    由此,刘桢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子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之情,这人的运气得有多坑爹,才会被坑成这样?

    此时,所有的一切还没发生,薄氏还只是魏豹的老婆,原本应该在魏王宫的她,因为夫君被魏王委派到颍川郡来寻求结盟,就跟着过来了。

    魏豹那边自有刘远去招待,张氏则将薄氏迎了进来,这时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纷纷起身相迎,薄氏一一见礼,行止婉约,隐露风致,张氏站在她旁边,简直成了活生生的参照物。

    薄氏之母出身魏国宗室,不过薄氏却不是婚生子,所以薄氏一直是随母亲生活的,直到嫁给魏豹。魏豹对她疼爱有加,虽然之前哥哥魏咎还没当上魏王,大家都是庶人,但薄氏也没有因此吃什么苦,现在锦衣玉食养出来了,气质更上一层楼,坐在那里不说话,别人也知道这是个贵人。

    多了一位薄氏,座席就得重新分配,刘桢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她则退往下一席。

    这倒也就罢了,有了刘远的嘱咐,张氏怎么都得好好招待薄氏的。

    结果这一来,席上宾客,杂技表演也不看了,大家都一窝蜂巴结起薄氏了。

    有人夸薄氏貌美,有人夸薄氏头上的簪花别致,衣服好看,有人夸薄氏出身高贵,举手投足也比旁人高贵几分,怨不得公子豹对她如此爱护有加。

    薄氏看上去有些不善言辞,对这些溢美之辞一律都是微笑收下,但这并没有让众人的热情冷却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薄氏捧成了天仙一般的人物。

    作为女主人的张氏反倒被冷落在一旁,甭提有多尴尬了。

    就在张氏坐如针毡的时候,大家的话题已经从赞美薄姬转移到宴会上去了,有人就道:“未知薄姬昔日在魏王宫,可有时常参与宴乐?”

    这种指名道姓的问题,薄氏自然不能再微笑沉默了,她回答道:“也有行宴。”

    对方又问:“魏王行宴,当以歌舞为多,还是杂耍为多?”

    薄氏道:“歌舞为多。”

    对方道:“以薄姬之见,是魏王宫中的歌舞好看,还是郡守府的杂耍好看呐?”

    这种明显带有陷阱式的回答,连张氏都能听出来,薄氏当然也不会上当,就道:“二者不同,何能比之?各有所长。”

    对方见薄氏明摆着不往下跳,撇撇嘴,也就没有再往下说,可还没等张氏松口气,又听见有人掩口笑道:“不说这歌舞杂耍了,我却听闻一桩昔年秦相吕不韦府上的旧闻趣事,说与你们听罢。”

    从古至今,人人都爱八卦,一听还是吕不韦的八卦,大家就更来劲了,纷纷催促她快点说。

    那人就道:“听说吕不韦有一爱妾,出身贫贱,又深得吕不韦喜爱,有一日这姬妾去他人府上赴宴,宴毕,婢女奉上柘浆,哪知这姬妾正好口渴,问也不问,仰头便喝下了,待得她将柘浆喝完,才发现旁人竟都是用那柘浆来漱口的!”

    众人便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有人评价道:“骤然富贵,不知礼数,却非要学那贵人作派,可不正是贻笑大方?想那吕不韦商贾出身,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下张氏和刘桢都听明白了,敢情这话还是冲着她们来的!

    第33章

    虽说迫于形势,大家不得不来参加宴会,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不识相的,心里不甘愿了,嘴上还要说出一两句指桑骂槐的话,惹人厌烦。

    但是作主人的,知道归知道,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总不能因此大发雷霆,又或者高声叱骂,如此一来,反倒落了下乘,旁观者指不定还会对主人的做法心生反感。

    纵然秦始皇威加四海,民间还不乏毁骂之声,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之风犹存,这也还没到皇权高度集中的时代呢,更勿论刘远现在连皇帝都不是,若是连这等捕风捉影的话都要追究,那整个颍川郡的人估计也没剩几个了。

    张氏倒是想要反驳,却被眼明手快的刘桢制止了。

    这种时候开口,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即便反唇相讥,也只会显得主人家没有风度,若是将人赶出去,又太过了。

    刘桢想了想,喊来桂香,附耳说了几句,桂香点点头,很快便退出去了。

    此时,薄氏却已经微微低下头,看着食案上的青铜樽出神,就像上面忽然开出了一朵花似的。

    再看其他人,都是微笑倾听的多,张嘴附和的少。谁也不是傻子,能看看主人家的笑话固然不错,可要是让他们亲自下水得罪人就没有必要了。

    而张母和张氏的两位妹妹,一脸茫然之色,明显还在状况之外,压根没听懂这个意味深长的笑话,见大家都笑,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声音还不小,让张氏是又气又恼。

    对方见张氏没有发作,便有些得意,还待继续往下说,却听见耳边传来啊的一声惊呼,她只来得及刚刚抬头,便见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一声闷响,正正钉入她身前的食案,因为巨大的冲力,入木之后,箭上尾羽还在微微震颤。

    这突如其来的凶险遭遇让那妇人全然呆住了,旁人也不由得为她捏了一把冷汗,若不是她这一抬头,只怕刚才钉的就是她头上的发髻甚至是脑袋了!

    整个厅堂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一时作不得声。

    刘楠从厅堂后面施施然走出来,嘴里哎呀一声,笑道:“我与几位小郎在别处比赛投壶,不意却将箭扔到这里来了,方才还四处找呢,原来落在这里,真是对不住了!”

    放屁!任谁家投壶都是老老实实地把箭丢进酒壶里,谁会像你的箭一样绕大半个院子还能射到别人头上的!你是在射壶还是在投壶啊?!再说投壶用的箭可大多都是没有箭头的,你就别睁眼说瞎话了!

    如果那妇人现在足够清醒,肯定会如此反驳,但可怜人家已经惊吓过度,神情都有点恍惚了,别说骂人,连反应也变得迟钝起来,听得刘楠这般嬉笑告罪,竟然也没有吱声。

    当事人都不吱声了,别人当然不会替她出头,也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小郎君臂力惊人”,大家都纷纷转而称赞起刘楠来,心里却明白这是刘家在下马威呢。

    那名浑浑噩噩的妇人很快被扶了下去,提前退席。

    宴会得以顺利进行下去,小小插曲如过眼云烟,很快被人抛诸脑后,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起码没有人敢再胡言乱语,将张氏视如无物了。

    刘桢早知姬辞来了,见刘楠离去之前还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寻了个借口出来,绕到院子后面的僻静处,果然瞧见两名少年站在树下,拿着弓箭的那个自然就是她的大兄刘楠。

    “你可来了,阿辞可等了你许久呢!我瞧阿父也是许可的,你们还这般遮遮掩掩作甚?”半大不小的少年正处于青春期阶段,刘楠自己还没体会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滋味呢,就开始学会调侃别人了。

    刘桢白了这个缺心眼哥哥一眼,道:“阿兄不必随阿父去招待客人吗?”

    刘楠笑嘻嘻:“阿辞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又不得空,我自然得好好招呼他,怎么说将来也是要做家人的,怎能如此怠慢?”

    换了寻常女子,只怕早就羞红了脸,刘桢却不恼不赧,慢悠悠拉长了调子道:“大兄,我可听说阿父有意为你求娶宋先生幼女,今日宋家阿母携女前来,我也有幸得见,要不要待我去我未来的嫂嫂面前,为你美言一二啊?”

    刘楠果然涨红了脸,狠狠瞪她一眼:“哪来的嫂嫂,阿父都说了,此事还没定下来!”

    他生怕再被刘桢调侃,也不逗留了,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阿父”就走了,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刘楠一走,这里就剩下刘桢与姬辞两人了。

    刘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跟姬辞绝对谈不上陌生,可这却是“确定了恋爱关系”以来的第一次单独相处,看得出来,不仅仅是她,连姬辞似乎也有点不自在。

    “阿桢,上次我送你的玉韘还在么?”

    刘桢笑了一下,将压在裙边的香袋打开,拿出那枚玉韘,“怎么,姬小郎后悔了,想要回去不成?”

    姬辞忙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又瞧见刘桢的笑容,这才松了口气,“就你促狭!捉弄了阿楠,又来捉弄我!”

    刘桢眨眨眼:“对于喜欢的人,我才会捉弄一下,否则我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姬辞故意道:“这样说来,你让你阿兄去捉弄那妇人,必是十分喜爱她了?”

    刘桢眯眼笑了起来:“君子怀德,以德待之,必报之以德,小人畏威,若以德待之,则报之以怨。是故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姬小郎以为然否?”

    阿桢真美。姬辞心想,几乎没有去听她说了什么。

    少女今日穿着色泽鲜嫩的衣裳,又是那样明艳的一张脸,站在阳光底下,几乎比任何事物还要耀眼,姬辞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不知不觉,他将心声诉说出来。

    饶是刘桢脸皮再厚,受了这样的赞美,也禁不住要脸红,更何况姬辞还没念出来的那后半句,说的是男女在野外结合的情景,即使明知道姬辞根本没那意思,但仍不由得令人不多想。

    姬辞似乎也反应过来了,连忙轻咳一声,掩饰道:“我就是有感而发……”

    刘桢还没怎么样呢,他自己倒是先脸色通红起来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是很尴尬羞赧的样子。

    上古民风实在开放彪悍,奈何他们现在一个十三,一个九岁,别说根本没那意思,就算有,那也是有心无力,好吧,十三岁其实也不算有心无力了……等等,她都在想些什么呢,完全偏离重点了!

    刘桢连忙把如神兽般狂奔的思路拉回来,随口找了个话题:“阿母发帖请姬家来作客的事情,我亦是知道的,但今日在席上,似乎没有瞧见你的长辈在场?”

    姬辞点点头:“我阿母身体不适,阿父就让我一个人来了。”

    刘桢何等聪明,只稍一想便已知晓其中缘由,她捺下不悦,笑道:“你大父和阿父以往不也常是郡守府的座上宾么,怎么如今换了一个郡守,他们便不来了?”

    姬辞叹了口气,面露愧疚:“阿桢,对不住……”

    他毫不犹豫承认错误,刘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此事与你何干?”

    即使他没有解释,刘桢也知道,现在姬家必是还不肯下定决心踏上刘远这条船,反正儿女尚小,亲事并不急于一时,他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观望。

    这种态度当然令刘桢很不爽,在姬家人眼里,或许刘远便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可他们既不是吕不韦,刘远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嬴异人,有什么资格去估量别人的价值?

    姬辞脸上满满的歉疚仿佛都要溢出来,他早已对刘桢情愫暗生,两人又算是得过双方父母默许的,如无意外,以后当然也是要结成夫妻的,对于祖父和父亲这种摇摆不定的态度,他绝不赞同,可是姬辞的年龄和辈分摆在那里,他目前还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现状。

    要求不了别人,姬辞只能要求自己。

    他对刘桢的心意是毫无疑问的,两人自幼便认识,自从姬辞在男女之事上开窍以来,眼里心里就没有出现过第二个女子,若不是刘桢年纪还太小,他早就上禀父祖订下两人的婚事了,而且姬辞也相信,一旦姬刘两姓相好,姬家再想摇摆,也得跟刘远牢牢绑在一起了,对此,姬辞乐见其成。

    “阿桢。”他握住刘桢的手,连同对方手里那枚玉韘,也一并握住。

    “我必不负你。”少年神情真挚,绝无作伪。

    “我亦不相负。”刘桢莞尔一笑,“我有个好主意,你可要听一听?”

    “洗耳恭听。”姬辞笑道,看她这副模样,指定是又要出什么鬼主意了。

    刘桢道:“昔有甘罗十二为相,左右你也十三了,虽无相邦可做,我阿父如今正求才若渴,若你有意,不如到他身边来帮忙,如何?”

    姬辞闻言,竟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甚好,若是郡守首肯,我自然愿意!”

    刘桢听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不由高兴起来。心想等姬辞进了郡守府,受他父祖的影响就更小了,到时候姬家鞭长莫及,想要改变姬辞的主意也不容易。

    二人坐下树下晒着太阳,一边低声说着话,仿佛又回到了旧日时光。

    但这种美好的相聚时刻总是短暂的,起码在两人正式成亲之前,各种客观和主观的原因都决定了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

    约莫个把时辰之后,宴会开始接近尾声,客人陆陆续续起身告辞,姬辞还要回向乡,路途不近,自然也得启程离去。

    刘桢一直将他送到门口,又目送着牛车渐行渐远,忽然想起刘家离开长社来到阳翟的那一天,牛车走出很远,她再回头看时,还能隐约见到姬辞站在那里的身影,如今角色置换,刘桢仿佛也能体会到姬辞当日依依不舍的心情了。

    宴会上得以扬眉吐气,张氏心中一片舒爽,虽然事后韩氏对出这个主意的刘桢的评价是过于要强,事事出头,但这次张氏并没有依附韩氏的意见,反倒对她说:“我等步步退让,待之以礼,那些人倒真将我们当成好欺负的了?哼!郡守也说了,阿楠阿桢做得甚好,既出了气,又让他人不致于小看我刘家!”

    张氏既是将刘远的话搬出来,吃人嘴短,韩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在刘家待的时间不长,张氏虽然信重她,却也不是事事都依从的,韩氏自然没有必要跟主人家过不去。

    这次宴会不是没有收获的,起码张氏已经把阳翟的世族女眷都认了个遍,连同丈夫手下那些部属的家室,哪些是亲近刘家的,哪些是暗地里准备看笑话的,起码心中也都有个底了。

    因为刘远与宋谐亲近的缘故,张氏也将宋谐的妻子林氏奉为师母,经由林氏的介绍,她又认识了几名女眷,性子都是比较好的,也不会瞧不起刘家,张氏这下总算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不时便将那几户女眷邀请入府来作客。其中有一户人家,丈夫乃是颍川郡的主簿,有个儿子跟刘婉同龄,听说长得机灵可爱,张氏就动了心思,心想要不要先把儿女亲事订下来。

    此事刘桢是在张氏与张母闲话时旁听到的,当时她就有点同情地望了还有点茫然的刘婉一眼,心想自己的亲事好歹还是两情相悦呢,刘婉才八岁,直接就要被订下来了。

    张母没什么讲究,这些事她也不懂,听女儿在那里说,只是一味地赞同。

    张氏的小妹,赵张氏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她乐得看热闹,就使劲撺掇张氏赶紧去提亲,姊夫现在可是郡守啊,对方哪会有不愿意的。

    张氏被她们说得很开心,直接就想派个人去对方家里问问意思了,可还没等她将心动付诸行动,旁边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张氏阿树就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是劲爆的内容。

    张氏阿树道:“阿姊若是替阿婉议亲,能否也帮妹妹物色一门亲事?”

    这个时候男女之风还很自由,虽说已经开始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娶流程,但女子提到自己的婚事,也是坦坦荡荡,大可不必像明清女子那般扭扭捏捏,难以启齿,是以张氏对三妹的要求并不惊诧,她对这个妹妹也确实不错,就说道:“阿树,昨日宴会之时,我已着人帮你打听了,只怕一时半会不会有消息的,你且耐心等候,有阿姊在,必使你如意。”

    听了这话,张氏阿树方才有点害羞,低了头道:“我已看好一人,人品相貌俱是上乘,还请阿姊成全。”

    啥?

    这才刚到郡守府几日,就连对象都物色好了?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瞅着她。

    ——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张氏三妹看上了谁?我知道肯定有人要往刘远身上猜==

    厚厚,今天来八八薄姬。

    其实她的事迹,百度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原本是魏豹的老婆,结果魏豹听许负【这也是个奇人】预言说,他老婆将会生下以后的皇帝,这货一听就乐了,结果冲动之下,就做出一系列炮灰该做的事,然后就真的炮灰了。

    这个预言,最早是被记载在史记里【后来汉书就直接照抄ORZ】,大家都知道,史记里边很有不少这种神神怪怪的预言,比如说刘邦斩白蛇之类的,但这并不是说太史公在造假,而是到了司马迁的时代,这些预言已经成了见证天命的证据,所以统治者巴不得它再流传得更广一些,但是俺个人认为,起码在刘邦年代,应该是还没有这个预言的,这就是说,这个预言的真实度很低。

    因为古人非常迷信,迷信程度是现在的人所无法想象的,预言既然能被记录在史书,说明当时是很多人知道的,既然很多人知道,那么刘邦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吕雉就更不可能没听过,但是,吕雉在刘邦死后,囚禁了很多当时受宠于刘邦的嫔妃,包括戚夫人在内,却放过了薄姬,原因是薄姬很少见到刘邦。

    从这里可以看出,吕雉其实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恰恰相反,她恩怨分明,没有因为是刘邦的女人就一网打尽,她所囚禁的那些人,很可能都是从前嘲笑过她,或者落井下石的,而薄姬跟她很少照面,当然也就谈不上恩怨,吕雉没有理由赶尽杀绝,而后来她杀的人,基本也都是出于政治目的的,当然这跟薄姬谨慎也是有关系的。

    由此可见,如果当时就有这个预言存在的话,薄姬跟他儿子,是绝对不可能被吕后放过的。

    然后,关于薄姬的容貌和性格,史书上说得很明白了,刘邦原本已经忘了这个人了,因缘际会才把她想起来,找她过来睡了一夜又把人给忘了,可见薄姬的容貌应该是小有姿色,但是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否则刘邦绝对不会是这种态度。

    我们旁观者清,当然知道刘邦在位时,当然越低调越好,免得日后被吕后算账,但是古人不知道啊,当时谁知道吕后还能翻身呢?大家都觉得说不定戚夫人还能当太后呢,所以并不能说这些人不聪明,只是他们当局者迷,但是这些人里,并没有薄姬,当然以她的处境,也没那个资本去欺负吕后,如果她不是有一个当上皇帝的儿子,估计留在史书的记载会更少。

    所以,一个长相还可以,性格温婉无害,没什么攻击性,又很谨慎的女人就跃然纸上了,她很可能不是很聪明,但她的运气实在太好,所以人家混到了BOSS,反观吕后,那真是一纸辛酸泪,可见人的一生,实力倒是其次,运气真的是很重要的!

    第34章

    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张氏阿树,就等着她将这个奸夫,哦不,是对象说出来。

    只听见张氏阿树含羞说道:“阿姊,我已打听过了,他去岁丧妻,如今仍是鳏男,尚未续娶哩!”

    连这个都打听好了,可见对对方极为上心,张氏简直无话可说了,赵张氏却急急追问:“三姊姊,你还未说,他究竟是谁?”

    张氏阿树道:“我也是昨日宴会方才偶遇,未曾询问他的姓名,只听旁人唤他作宋郎君。”

    姓宋?

    张氏无奈道:“颍川郡宋姓颇多,单是昨日宴会所邀,便有数人,郡守新拜了位宋先生,如今郡丞亦姓宋,可这两位宋先生俱都年过花甲了,妻室俱在,怎么可能像你说的丧妻?”

    张氏阿树啊了一声:“那人至多年过而立,肯定不是阿姊说的两位!”

    刘桢福至心灵:“三从母,你说的人,可是颌下留须,走路一摇三摆,看上去仙风道骨的模样?”

    张氏阿树连连点头:“没错!”

    这下子张氏也知道是谁了,“那是宋先生家的大郎,宋语罢?”

    刘桢道:“如果三从母没有认错人,那应该是了。”

    宋语是宋谐的长子,她也见过几面,在刘桢的印象里,对方的长相才学却也称得上一句“俱是上品”,但谁也没想到张氏阿树竟然会一眼就相中了他。

    宋语的正室去年病逝,这事张氏是听说了的,本来也没觉得怎么样,现在被三妹一说,还真觉得巧了,说不定这还是天定姻缘呢,要不然怎么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张氏阿树又正好看上了人家呢?

    张氏合计了一下,一旦张家跟宋家结亲,不仅张氏阿树的婚事有着落了,连带张家的门槛可也随之提升不少,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啊!

    她也等不及去问刘远,立时便将林氏请过府,说明了情况,询问林氏的意见。

    林氏一听就面露难色,可也没有当场回绝,只道要回去和宋谐好好商量一下。

    张氏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还笑眯眯地将林氏送出门,谁知道当天晚上刘远回来,就将她训斥了一顿。

    “我本有意促成阿楠与宋先生幼女的婚事,宋先生可还没松口呢,你便弄出这一出来,纵然阿楠不是你所出,可也是从小被你抚养长大的,怎能不为他多考虑考虑?”刘远火气不小,一出口也就没好声气。

    此番魏王的弟弟魏豹带了老婆专程绕过陈郡过来,当然不只是为了来吃吃喝喝的,而是想要与刘远结盟。

    说是结盟,实际上却是为了借兵借粮。魏公子咎虽然被周市立为魏王,但魏地的实力并不强盛,像周边现在那些自立为王的人物,齐王田儋,燕王韩广等等,其实都是大家随便在当地拉起一支队伍然后就称王了,实力也未必就比刘远强到哪里去,加上他们以六国旧名为旗帜,一方面树立了品牌,让名士义士纷纷去投,另一方面也暴露了目标,让秦军盯上他们。

    相对来说,刘远虽然名不见经传,但他现在的处境反而暂时要比魏咎他们安全一些。

    所以魏咎派了魏豹来到这里,除了名义上大家都是义军,当然要联络一下感情,私底下也希望替魏地弄点好处回去,颍川郡濒临三水,地处要冲,物产丰饶,实乃化缘抢劫的不二选择。

    对于魏豹的请求,刘远不能明着拒绝,但又不想答应,正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呢,现在世道不好,时不时都有盗匪出没,他处置要处理日常庶务,还得经常布置剿匪的事情,虽然说凡事大多有许众芳这个郡尉亲自带兵去处理,可刘远这个郡守也绝非镇日坐在郡守府就可以了的。

    乱世之中,兵权当然还是牢牢握在手里来得安全,校检兵士,布置营防,巡视城池,哪一样不需要郡守亲自过问?

    这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情摊上来,刘远的心情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张氏也很委屈啊:“我如何没有为阿楠考虑了?就是考虑过才会如此说的!待阿楠娶了宋家幼女,我三妹又嫁给宋家长子,岂非亲上加亲,良人不是一直想要与宋先生拉近关系么,难道这不是大好机会?”

    刘远哼了一声:“阿楠的事,宋先生还未答应呢,今日你去向师母提议,转头宋先生便来与我说了!”

    张氏忙问:“宋家如何说的?”

    刘远斜睨她一眼:“还不明白么,人家不乐意!”

    张氏一愣,继而不满:“想我三妹姿色过人,虽说成了寡妇,可宋家长子亦是丧妻鳏男,锅配锅,盖配盖,如何不配了?!”

    刘远笑了:“宋家虽无姬家底蕴,可祖上也是出过不少名士的,人家连阿楠都未必看得上,嫌弃你三妹又怎的?”

    张氏还待说什么,刘远手一挥:“罢了,你那三妹我也是见过的,确实比你的小妹好多了,此事就交给我罢,必为她觅一郎君便是!”

    一家之主都开口了,张氏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虽然目的没有完全达成,可也算是完成一半了,隔日她就将此事与张氏阿树一说,后者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遗憾和伤心,反倒郑重地拜谢了张氏。

    张氏阿树是个明白人,她知道以自己的条件,想找宋语这样的,的确是高攀了,反正现在姊夫开了口,以姊夫郡守的地位,总不会给她找个农夫商贾的,这也就够了。

    刘远效率奇高,没过三天,居然还真给张氏阿树说了一门婚事。

    说来也巧,对方姓吴,叫吴虞,跟刘家还是老熟人,因为他就是那个提拔了刘远当县尉,后来又跟刘远一起越狱逃跑的吴功曹!

    当初他是刘远的上司,结果落难之后亏得刘远将他放跑,两人的上下级位置翻转过来,等到刘远回到颍川郡当郡守的时候,吴虞也作为下属随同衣锦还乡了。

    有了这层难兄难弟的关系,刘远对他的信任度仅次于安正和许众芳,而且吴虞身为队伍里少数熟悉官方运作的文化人,自然而然得到重用,刘远直接让他顶替了阳翟县令的位置,帮着自己管理颍川治所的治安。

    这吴虞的正室没有死,但是当初在他离开长社县之后,他老婆就直接收拾细软连夜回娘家了,表示跟吴虞划清界限,当然这层关系不是她想断就能断的,要不是长社县令当时没想把事情闹大,作为吴虞的家眷,他的老婆第一个就得受牵连。

    等到吴虞活着回来,他也不想把老婆找回来了,直接一封休书过去,两人恩断义绝,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女被吴虞接过来同住,但家里没有个女主人总是不像话,虽然吴虞有姬妾,然而姬妾跟女主人是不能划上等号的。

    如果没有刘远这层身份在,张氏阿树能嫁给吴虞,那是她修了三辈子的福分,但是张氏一听对象是吴虞,脸色立马就黑了,因为刘远现在那两名姬妾,当初就是吴虞打着孝敬的名义送过来的,在张氏眼里,吴虞就是跟小人划上等号的!

    男人的看法往往跟女人截然不同。

    刘远则觉得,虽然这吴虞比较喜欢逢迎拍马,但此人很聪明,也很识时务,而且好像还是个福将,每次只要有他在,自己运气都会不错。有鉴于此,吴虞应该是个不错的对象。

    张氏对吴虞没有好感,满心想搅黄了这门婚事,不过刘远不采纳她的意见,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采取曲线救国策略,设法让三妹跟吴虞见上一面,她觉得以吴虞的人品样貌,张氏阿树是绝对不可能看上他的,跟宋语一比,吴虞更是差到了沟沟里去,到时候有了当事人的反对意见,张氏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回绝刘远了。

    这世事奇就奇在这里,张氏阿树虽然出身张家,却出落了一副比父母姐妹还要出色的相貌,连行事作为也跟张家人不太一样,她与吴虞一见之下,两人居然颇为投契,等到人一走,张氏再把自己三妹找来一问,张氏阿树就羞答答地道:“姊夫眼光果真好,还请阿姊成全!”

    “……”

    张氏当时就无语了,她是真想揪着张氏阿树的领子咆哮:你姊夫的眼光到底哪里好了!是你的眼光跟他一样差!

    然而,她再不喜欢吴虞也罢,奈何自家妹子看对了眼,张氏也只好捏着鼻子开始帮他们筹办婚事,张家阿树欢欢喜喜地嫁人,吴虞也欢欢喜喜地将人娶过门,而这对夫妻,在后来的史书上,将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跟张氏一样,张氏阿树嫁过去,也是当人继室的,所以二嫁和续娶的程序要简单得多,忙过妹子的婚事之后,张氏终于有余暇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女儿的婚事上了。

    刘婉今年八岁,要成婚还太早,不过订亲却是无妨的,亲事可以先定下来,等到女方及笄了再出嫁,这也是很常见的。

    先前张氏看好的一户人家,男主人是颍川郡的主簿,又有个儿子与刘婉同龄,跟刘家可算是门当户对,张氏便托人去打听对方的意向,结果对方却婉拒了,意思是儿子还小,不急着为他订亲,希望过两年再说。

    第35章

    因为三姐出嫁,赵张氏也一直暂居在郡守府,听闻此事,便对张氏道:阿姊,先前你替三姊到宋家提亲,被宋家拒绝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宋家门第高,宋谐还被姊夫尊为先生,身份非同一般。但是你替阿婉提亲的这家又有什么资格拒绝跟郡守做亲家,照理说,这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他们这样做,摆明是不看好姊夫的前程,不肯被咱们牵累呢!

    张氏原本心头就不快,再听赵张氏这么一说,不快就愈发多了几分,虽然知道这个妹妹没安好心,但她还是被激起了点火气,等到下次人家上门拜访的时候,她连见都不见就将人拒之门外,结结实实给对方吃了个闭门羹。

    那户人家虽然暂时不想跟刘家结亲,可也并没有想着得罪刘家,此番上门还带了不少重礼来赔罪的,结果却直接被拦在门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时就既羞恼又尴尬,非常下不来面子。

    这一幕恰好被刚从外面回来的刘桢看见了。

    老实说,刘桢实在有点弄不懂张氏的想法。

    虽说古人早婚,可刘婉今年才八岁,根本就用不着那么急,再者长幼有序,刘楠这还没着落呢,没看人家老爹和当事人都不着急,张氏又急着给刘婉张罗什么?退一万步说,他们刘家现在在颍川郡的地位首屈一指,即使还谈不上一呼百应,云集影从,但起码也没有人敢公然违逆郡守的命令了吧,等到再过两年,秦朝一灭,到时候这些还在观望的人家,只怕就要争先恐后地抢上来与刘家结亲了,到时候就不是别人挑他们,而是他们挑别人了。

    但刘桢无意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作为一个起于贫贱,又过了很长苦日子的普通妇人,张氏具有很强的忧患意识。刘桢之所以淡定,是因为她知道秦朝必灭,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老爹刘远和自己全家人的命运,然而张氏却连秦朝会不会灭亡都不知道。

    在时人眼里,当年一举灭掉六国的秦国,如今依然是个庞然大物,是无法轻易战胜的,张氏看不到天下大势,连颍川郡的县乡分布都弄不清楚,她所能看到的,只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以及来到阳翟之后的这一亩三分地,这决定了她的眼光和见识就具有很强的局限性,看不到未来,只能着眼当下。

    她急着给刘婉找人家,实际上还有着另外一层隐忧:她担心刘远有朝一日当不成郡守了,全家人又要回到从前的苦日子,所以碰上不错的对象,赶紧先帮女儿订下来,免得以后过了这村就找不到这店了。

    不过张氏似乎忘了,一旦刘远落魄,刘家又回到从前的生活,别说只是订亲的,连成了亲的都不保险,君不见吴虞的前任老婆不就是这么跑掉的吗?

    于是等到刘桢去看张氏的时候,后者还在那里生着闷气——张氏阿树新婚不久,张母和赵张氏到吴家去看望她了,并不在这里。

    刘桢先循例问了安,然后道,“阿母,我方才在外面遇见了奚家的牛车……”

    张氏气呼呼道,“是我让人将她拦下,不让她进来的,你日后遇见他们,也不必搭理了!”

    刘桢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张氏正需要倾诉吐槽的对象,马上就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奚家欺人太甚!”

    刘桢道:“阿母,奚家做法欠妥,但那是他们没有眼光,再过几年,等到阿婉再大些,提亲的人必然会很多,阿母何必急于一时?那奚主簿如今在阿父手下是正得用的,阿母这样做,若是阿父知道了,只怕又要说你呢!”

    张氏也是一时冲动,被刘桢这么一说,就有点后悔了,但仍嘴硬道:“奚家视刘家于无物,正该给他们一个教训呢,否则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刘桢叹了口气,目前整个刘家里,张氏的思想是最跟不上刘远步伐的,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既不像刘远那样见多识广,也不像刘桢那样有着超越两千多年的阳光,张氏本身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若不是丈夫骤然发迹,她现在只怕还在向乡那间小屋里过着与左邻右舍一般无二的生活呢。

    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不能替别人生活,但既然是一家人,彼此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张氏的想法和行为与刘远不协调了,刘桢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可以站在一边看笑话,这是毫不负责任的行为,因为如果张氏作为一家主母的地位是不会改变的,如果她做下什么错事,被影响到的也不仅仅是她自己,而是整个刘家。

    所以刘桢耐心地启发张氏:“阿母知道魏公子豹为何携眷前来吗?”

    张氏点点头:“此事你阿父提过,说他们是来借兵的,不过你阿父不打算借给他们,所以正在拖延时间。”

    刘桢道:“正是,阿父不肯借兵,非是吝啬,而是因为阿父麾下的人本来就不多,守住颍川已算勉强,更不要说借兵给他人用。如今的义军里头,冲在最前面的是周文,阿母看,”她以指蘸水,在案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他现在在戏地,眼看就要攻进咸阳了,情势瞧上去一片大好,但是孤军深入,最是凶险,一旦周文这支被秦军打败,那么秦军就要出函谷关,向东而来。”

    “东边呢,有颍川郡,有荥阳,有陈郡,”她分别用手指点了点,“颍川郡未必是首当其冲,然而秦军一旦东进,肯定不会放过这里,届时以颍川郡的兵力,未必能阻挡得了秦军,所以阿父现在的处境,虽然不至于像风中之烛,摇摇欲坠,也是。”

    刘桢的讲解浅显易懂,连半大稚儿也能听明白,张氏当下就白了脸,刘远从未与她讲过天下大势,她也不知道颍川郡处在这么危险的一个位置上。

    “如此说来,颍川郡还能不能守住?”

    刘桢摇摇头:“这得取决于周文会不会失败,如果他失败了,秦军又会不会趁胜追击,如果秦军追击,准备从哪一条路走,又会分多少兵力向颍川进攻,所以现在一切都要看形势发展,并不是由我们说了算的,阿父这阵子之所以心绪不佳,想必也缘由于此。”

    张氏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也从来未对我说……”

    “阿父不说,必是不想让阿母你担心。”古今中外的男人大都一个样,总觉得女人只要料理好家里就可以的,外面的事情用不着她们操心,她们也不会懂。

    “但是阿母,既然颍川郡形势不利,阿父便需要将全部精力都集中放在外面的事情上,自然希望颍川郡内稳如磬石,既然奚家立场摇摆,我们早些看清他们的为人总是好的,也免得将来阿婉受苦,但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在阳翟也不为少数,阿母实在没有必要与他们计较。”

    张氏本性并不是顽固不化的,从前也没有人与她这样将道理掰碎了说开来,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的作为会影响丈夫的前程和全家人的性命时,她就变得格外能够听得进劝告。

    “……可我已经将她拦在门外了,这要如何弥补才好?”

    刘桢一笑:“阿母不必担心,我让人收下她的礼物了,又告诉她,你今日不适,所以才不见客,等过两日,阿母身体痊愈了,再着人将她请过来就好了。对方能送礼来,说明也不敢和我们闹翻了,阿婉也还小,阿母大可不必如此心急。”

    张氏叹了口气:“你说得极是,此事是我做得过了,但为何你阿父都不与我说道这些?若是他肯早些说,我也不会做错了!”

    说到后面,口气难免带上了埋怨。

    刘桢道:“阿父事多繁杂,忘了也不出奇,阿母不怪我多事便好了。”

    “怎么会?”张氏倾身向前,握住刘桢的手,“若不是你说,我也不会想到这么多,我该多谢你才是!”

    “都是一家人,阿母何必见外?”

    张氏按照刘桢说的去做,过了两天,就以身体痊愈的理由下帖邀请对方,又与对方重修旧好,恢复了来往,刘桢的谈话起到相当好的效果,经过这次的教训,起码在短时间内,张氏不敢再自作妄为了,而且因为刘桢这次非常耐心地向她说明了来龙去脉,张氏非但没有怨怪她,心中反而倒是感激居多的。

    也因此,在对张母和赵张氏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张氏道:“幸而阿桢及时提醒我,否则我怕是要给郡守惹麻烦了!”

    赵张氏撇撇嘴,很不以为然:“阿姊,依我看,你对阿桢过于宽厚了,她是你的女儿,怎么反过来倒能对你指手画脚了?你才是郡守府的主母,就算不想让人进来又怎么样?姊夫如今是郡守了,你该学着树立起威严才是,否则我看府里那些婢仆们,怕阿桢反倒多过于怕你呢!”

    这一次,张氏非但没有被她挑起火气,反倒沉下脸色道:“这是你当从母该说的话吗?!”

    张氏没主意,很容易被人说几句就动摇,她这个毛病很多人都知道,赵张氏在旁边煽风点火,无非都是瞅准了姐姐这个弱点,基本上每次都能成功。

    谁知道这次反而失算了。

    张氏和她说话的语气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厉:“阿树也已经成婚了,你已经许久没有归家了,难道连良人和孩子都要抛下不顾了吗?若是无事,过两日就启程回去罢!”

    赵张氏睁大了眼,叫嚷起来:“我才不回去,回去有什么好,一日三餐吃的可都是豆饭藿羹!敢情阿姊富贵了,就要不管妹妹了?”

    张母也斥道:“阿叶,岂可这般与你阿姊说话!”

    赵张氏不服气:“我哪里说错了,我与阿姊才是亲姐妹呢,可她捧着个继女,竟当成亲生的不成?!”

    张氏看着自己的小妹,厌恶地皱起眉。

    韩氏作为宋谐介绍,刘远亲自请来的傅姆,其权威性不容置疑,对她说的话,张氏自然更容易接受,但是赵张氏就不一样了,虽说她跟张氏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在张氏心里,这个在她落魄时没少落井下石的妹妹,其分量当然比不上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刘桢!

    “阿桢是刘家的长女,当然也是我的女儿,阿叶,你平日里爱嚼口舌也就罢了,如今还将口舌嚼到阿桢头上去,你道郡守知道了,会怎么说?”张氏冷冷道,乍一看还真多了几分郡守府主母的威仪。

    赵张氏见刘远的次数不多,仅仅两回,还都是在刘家人都齐聚的情况下,刘远对刘桢的看重毋庸置疑,最起码赵张氏就没见过刘远对着刘婉和刘妆露出那样和颜悦色的耐心。

    她喜欢搬弄是非,可并不是蠢货,张氏这一说,她立马就闭嘴消停了。

    可张氏实在不想再看到她,张氏觉得赵张氏再留下来就是个祸端,成天除了东加长西家短搬弄口舌,旁的再也不会,偏偏能说会道的孩子惹人疼,张父张母最宠爱的却还是这个小妹。

    只是这一次,不管张母再如何从中劝说,张氏也不肯妥协了,她直接就对张母道:“阿母,阿叶不同阿树,她可是有良人有孩子的,这样将家人舍下跑到这里来长住成什么样,难道住久了就连孩子都不要了?若是你不想让张家被人戳着背骂,就不该纵着她!”

    好吧,这个理由无可辩驳,张母也无话可说,反正张氏阿树,哦不,现在应该叫吴张氏了,反正吴张氏也已经嫁人了,她们出来得够久,早就该回去了。

    两天之后,张母带着不情不愿的赵张氏坐上回程的牛车,离开郡守府。

    对于外祖母和姨母的离开,不仅仅是刘桢,就连刘婉和刘妆也大大松了口气,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当天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两人全然忘了这些日子的淑女教育,差点就要高声欢呼起来——她们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两位亲戚。

    如今的刘家人已经适应了郡守府的生活,在最初的适应期过后,不单是张氏,就连最小的刘妆,看上去也逐渐有了世族贵女的雏形,当然,那还只是看上去而已,如果刘远这个郡守能一直顺利当下去的话,起码得过三四代之后,他们家才能称得上世家,而刘妆也得庆幸自己不是生在几百年后的魏晋时代,否则她老爹就是当上皇帝,她也不会比那些世家女更清贵。

    在刘远占据颍川郡的这段日子里,别人也没有闲着,革命形势节节高涨,大家看见陈胜在陈郡的胜利,都心痒难耐,那些跟着陈胜起义的部署,像武臣,奉了陈胜的命令占领邯郸之后,直接就不走了,也不西进攻秦了,自立为赵王,又学陈胜的样子,把下属封为大将军和丞相,官职不要钱似的给,直接就在赵地过起纸醉金迷的日子了,还有其他人,利用陈胜的名义到各地之后,要么拥立六国旧贵族为王,要么向武臣看齐。

    一时间,赵、齐、楚、燕,魏的旗帜纷纷屹立起来,简直跟战国重现似的,又见周文一路已经打到了戏地,眼看就要进军咸阳,直逼昏君跟前了,大家心里那个美啊,仿佛又看到了恢复战国时各自为政的好日子,更美的是,这会儿可没有一个名义上的周天子顶在头上了,到时候大家还不是想称王就称王,想称帝就称帝?

    刘远想:既然别人也可以称王,为什么他不行呢?

    先前他想要韬光隐晦,那是自觉实力还不够强,正如他回答宋谐的答案那样:势单力薄,何敢自立?他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现在,眼瞅着大家纷纷称王,好像他再不跟上潮流,就要落后了似的,就连跟着刘远进驻颍川郡的这支军队里头,也不乏有希望刘远称王的声音。

    是个男人就有野心,更何况是像刘远这样已经有了自己一番事业的,眼看昔日一起造反的战友如今要么是“王”,要么是“丞相”,再不济也是“大将军”,他自己却还只是一个“郡守”,刘远的心里就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有点痒痒起来。

    等他询问左右的意见,得到的回答也是不一致的。

    许众芳赞成刘远称王,而宋谐和安正反对。

    当然,这三个人各自都有自己的理由。

    许众芳赞成的理由是,一旦称了王,就可以名正言顺收编军队,也会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从那些前朝旧吏里挑,还时不时得受点鸟气。

    而宋谐和安正反对的原因也同样铿锵有力:现在称王,那是将自己当成靶子,吸引别人来打,先看看周文那边的进展,再观望一阵,如果周文真能顺利打下咸阳,到时候称王也不迟,谨慎一点总不是坏事。

    虽然刘远本身倾向于现在称王,但是宋谐和安正的意见他绝不能置之不理,即使遗憾,最后也只得暂时放弃称王的打算。

    就在此时,从西边传来了周文大败,退往绳池的消息,与消息一起来的,还有被周文派来求援的使者。

    第36章

    周文这支队伍,相当于陈胜的先锋军和招牌,陈胜派往各地的部队,只有周文长驱直入,深入秦国腹地,但就像刘桢说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也造成周文孤军深入,一旦秦廷反应过来,大军反扑,那么周文的队伍分分钟都会面临被反扑吞噬的命运。

    一开始,在义军的汹涌攻势下,秦军节节败退,咸阳那边更像失语了一样,完全拿不出一点应对的策略,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高看了秦军,没了秦始皇的秦朝军队就像一只没了爪牙的猛兽。

    不单是秦始皇,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一代将领们逝去,秦二世在皇位交接的过程中,又杀了不少名臣猛将,现在的秦军,似乎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但也只是似乎。

    就在周文即将攻陷咸阳前夕,秦军终于有了反应,而且反应是如此猛烈,转瞬之间,周文这样一支士气高昂的队伍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秦军那边仅仅只是组织了一批刑徒和奴隶来反攻。

    由于没有援军,周文不得不率军从戏地退了出来,甚至退出了函谷关,一直退到了绳池,在此期间,他不断派人传信到各地,包括刘远在内,陈胜,吴广等人都收到了他的求援。

    前来求援的使者满身狼狈,语气神情急促,看得出军情十万火急,如果绳池那边再等不到救兵,只怕周文的部队就要全军覆没了。

    刘远还在犹豫。

    任谁处在他这个位置上,都不可能果决地下达命令。

    如果他出兵救援了,而陈胜吴广那边却没有,那么单凭刘远分出的那一部分兵力,估计就要跟着周文一起挂掉了,这样一来颍川郡的防守力量也会大大削弱。

    但是如果不出兵的话,首先大家名义上都还是共同抗秦的义军,不救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周文那支队伍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其他人吸引秦军的注意力,一旦周文被灭了,下一个说不定就要轮到颍川郡了。

    就在这个时候,滞留在阳翟的魏公子豹也不甘寂寞地来添乱。

    他本来就是奉兄长之命,以结盟之名来阳翟借兵的,兵没借到,他也没好意思走,就在阳翟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住着,刘远也没去赶他,依旧每日好饭好菜伺候着,魏豹听说了周文来求援的事情,就急急赶过来,请刘远出兵去救周文。

    他道:“刘郡守,天下义士奋起抗秦,彼此同气连枝,交相呼应,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本无你我之分,如今周将军有难,请郡守借我四千兵马,我愿亲身前往,援救周将军!”

    魏豹没有要求刘远自己或者派人去援助,而表示自己愿意去,这种勇气很可嘉,但四千不是一个小数字,刘远来到颍川郡时,随身带了八千兵马,这几个月厉兵秣马,也只是将八千的数字堪堪增加到一万,现在魏豹一下子就想借调四千,那等于是在割刘远的肉。

    刘远抽了抽嘴角:“公子不必如此着急,据说周将军也已遣人至荥阳求援,荥阳兵强马壮,此时援兵想必已经启程前往绳池了。”

    他没有明确拒绝,但是魏豹已经听出里头的婉拒之意。

    魏豹无比失望,言辞也变得有些激越起来:“郡守据颍川之地,难道就只想着占地为王,安度余生吗?眼看秦军开始反攻,郡守若不今早决断,出兵拦截,待得秦军杀了周将军,大举东进,届时别说是颍川了,只怕连一苟延栖息之所都未得!”

    刘远也微微沉下脸色:“公子言重了,远自有决断,不烦公子过问,来人,送公子回去歇息!”

    “不劳郡守!”魏豹冷笑一声,袍袖愤愤一甩,“我本以为郡守是人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懦夫罢了!”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等他一走,刘远就问座下之人:“宋先生如何看?”

    宋谐皱眉道:“恕我直言,我虽不通军事,但以如今情势来看,周文只怕败多胜少。”

    刘远道:“何以见得?”

    宋谐毫不客气地指出:“陈县、荥阳虽也有兵,只怕他们都与郡守一般,顾虑重重,不肯出手相救,届时若只得郡守一支救兵,根本如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对,这就是重点了。你肯救,那也得别人一起去救才行,如果只有你去救,别人又隔岸观火,单单只是刘远那四千兵马,根本就是有去无回的,但是现在时间紧迫,难道他还能派人到陈胜吴广那里去问一圈:你们到底救不救周文啊?你们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啊!

    “再者,”宋谐缓缓道,“若是魏豹得了兵马,转头就带到魏地去,到时候郡守鞭长莫及,那是一点都奈何不了他的。如果由县尉带兵,又显得郡守不信魏豹,如此左右难为之事,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做!”

    “三弟有何看法?”刘远沉吟片刻,又望向许众芳。

    现在刘远这三个名为属下实为幕僚的亲信,宋谐,安正,许众芳里,宋谐的长处更偏向于算计人心,谋划政务,安正也有向宋谐靠拢的趋势,这两个人都不擅长军事,反倒是许众芳,开始逐渐崭露出军事上的见识和素养,但仅仅也只是刚刚起步,要说成为什么军事型将领,那还早得很。

    不过刘远还是愿意问问他们的意见,毕竟他自己也属于摸着石头过河,半斤八两,没好到哪里去。

    许众芳没有吞吞吐吐,开门见山就道:“还请宋先生勿怪,你的看法,我不是很赞同!”

    宋谐微笑:“各抒己见无妨,县尉不必拘泥。”

    刘远:“三郎,说说你的看法罢。”

    许众芳道:“周文若是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我们便更要出兵相助,否则一旦周文溃败,秦军继续东进,则颍川危矣!此其一。”

    “其二,大兄如今已是颍川郡守,掌一郡之兵,令行禁止,上下听从,威望日重,但反过来说,若是我们坐视周文孤军奋战而不管不顾,只怕于大兄威名有损,世人会说,名为义军,实则却是一盘散沙,日后颍川郡若也需要有旁人援手之时,旁人大可以大兄今日之作为来回绝,届时颍川将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重蹈周文覆辙。”

    “其三,”

    “因此,周文之事,我以为大兄该救!”

    许众芳虽是走武将路线,但他这番话条理分明,句句皆是为刘远着想,饶是刘远再犹豫,也不由得缓缓点头。

    这是一件很难下定决心的事情,刘远要送出去的,不仅仅是四千兵马,还相当于他的近半基业。

    老实说,从他进驻阳翟的那一天开始,虽说名义上还是听从陈郡那边的指挥调度,但在内心,刘远已经将这支兵马当成自己的私兵了,这从他之前还有过自立为王的想法就可以看出来,随着实力的增长,野心也在跟着一点点膨胀,这也是正常的,乱世之中,谁不如此?刘远已经算是谨慎的了,稍微张狂一点的,现在只怕已经自封为颍川王了。

    “你们先下去罢,让我好好想想。”刘远如此道。

    三人依言退下,各司其职去了。

    刘远一个人坐在正堂,揉了揉额角。

    真是……头疼啊!

    刘桢从别处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景。

    老爹双手抱头抵着书案,发髻都被抓乱了,两条腿随意地盘坐着,毫无形象可言——当然,作为一个暴发户起家的郡守,他毫无贵族作派的形象已经为人诟病许久。

    刘桢一只脚踏了进来,作为女儿,她能够得到刘远的允许,随意进出正堂,这本身就是一种特例了,不过她此时的心情很不好,也就顾不上假惺惺地先询问一声“阿父你忙不忙”,“我有没有打扰你”之类的,就直接进来了。

    刘远还以为有人不长眼地闯进来,抬起头正想训斥,就瞧见一脸阴霾的女儿。

    长女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刘远有点惊讶,也顾不上郁闷了,就问:“这是怎么了?”

    刘桢道:“阿父,你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提过,想让阿辞过来帮你打理庶务?”

    刘远点点头:“自然记得。”

    刘桢道:“今日他来信了。”

    刘远沉默片刻:“可是回绝了你的好意?”

    刘桢牵了牵嘴角,闷闷道:“阿父英明。”

    其实她心里也并不是多难过,早在当初她向姬辞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姬家很可能会反对,只不过当这种预料变成现实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郁闷的。

    当然姬辞的信里并没有明确拒绝,只说家中父祖认为他年纪尚幼,学问也不足以辅佐郡守,最好还是多学两年再出来,免得延误了郡守的大事。而且从姬辞的语气里可以看得出来,他自己本心还是很想过来的,只不过碍于长辈的阻拦,不得不屈服。

    老婆和父母哪个重要?这真是一个千古不变具有政论性的话题,尤其是当老婆还不是老婆,只是男(女)朋友的时候,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更何况现在又不是需要作出什么生死抉择的重大时刻,只不过是来不来阳翟而已,姬辞肯定是争取过了,但争取失败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干出什么绝食抗议又或者离家出走的行为,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所以这个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小儿女私下互通情意的事情,刘远也是早就知道并且默许的,姬辞他见过几回,人品相貌确实不错,别说在向乡,就是在阳翟,也是上上之选了,如果将来能跟闺女成亲,那当然是最好的,刘远一个大男人,对情情爱爱这种事不是很上心,但女儿能够得到一个好归宿,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姬家人本来就不看好为父,他们这样也是正常,不来就不来罢,反正你将来是要跟姬辞成亲的,又不是与他家人成亲,管他们作甚!”刘远安慰道,安慰的话既粗俗又直白。

    他现在也正烦躁着呢,能这么安慰闺女,已经很不错了。

    两张同样郁闷的脸面面相觑,半晌,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好吧,刘桢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尤其是看到老爹也在郁闷——两个人心情不好,跟一个人心情不好,感觉上就像有人比你更倒霉似的,虽然这样想有点缺德,但不可否认,心理上确实舒服了很多。

    “阿父有何事烦心?”礼尚往来,刘桢决定也安慰一下老爹好了。

    “是否出兵驰援绳池一事,宋先生反对,你三叔赞成。”刘远言简意赅道。

    这件事刘桢是知道的,她每天上课学习之余,只要有空,一定会关心一下政务,刘远并没有禁止她出入正堂旁听或者翻看书简文件,久而久之,刘桢对时局的了解与日俱增,就连刘远和宋谐他们谈正事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厚着脸皮在旁边蹭一个席位,当然,这种场合从头到尾都要安安静静地当一个隐形人,她的年纪和性别摆在那里,刘远再喜爱她,也不可能任由刘桢放肆。

    “那二叔的意见呢?”刘桢问。

    “你二叔是偏向宋先生的,他也觉得周文必败,没有必要救。”刘远叹了口气,“但你三叔说的亦不是没有道理。”

    刘桢沉默了一下,“阿父,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远:“讲。”

    刘桢一针见血地道:“你不信宋文君。”

    “!!!”刘远浓眉一扬,先是怒形于色,张口欲斥,神情噬人,然而刘桢动也不动,冷静地与他对视,毫无惧怕之意,少顷,刘远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沉声道:“何以见得?”

    刘桢知道自己说中了刘远的心事,否则他不会是这么大的反应,而且这件事,宋谐未必看不出来,安正未必看不出来,甚至是许众芳,也未必看不出来,可是他们都不能说,不敢说。

    只有刘桢能说。

    “阿父虽对宋先生处处礼敬,但从奉宋先生为师以来,除了颍川庶务之外,但凡对外事宜,听从宋先生的次数却并不多。”刘桢很平静地点出事实。

    刘远哑然。

    因为刘桢说的都没有错,他确实不信宋谐。

    在他心中,论信任度,如果安正和许众芳各算一个的话,那么宋谐充其量只能算半个。

    因为宋谐是前秦官吏,也是颍川郡的前任最高行政长官,如果不是想要招徕人才,安定人心,刘远很可能都不会选择拜宋谐为先生。

    因为宋谐不是一开始就跟随他的,他甚至是不得已才被迫“上了贼船”的。

    因为宋谐直到现在,仍然对刘楠与宋家女的婚事含糊其辞,没有明确答应。

    真要追究起来,原因是很多的。

    这些因素导致了刘远没有办法像信任安正许众芳那样去信任宋谐。

    他可以尊重对方,给对方高规格待遇,但是在真正碰上决断生死的大事时,刘远打从心底排斥宋谐的意见。

    所以刘桢一语中的。

    “没错。”刘远终于承认,面对女儿,他可以比面对安正和许众芳时还要更坦白一点。

    宋谐原来的身份决定了他随时都可以接手刘远的势力,重新坐上原来的位置,除了现在手下没有兵马之外,宋谐拥有比刘远更多的人望,所以他注定要被刘远猜忌。

    刘桢道:“阿父想为人雄,还是想为枭雄?”

    “……”刘远现在每天的学习课程已经排得很满了,不过内容基本都是跟实际用途有关的,而不是这种文字游戏,所以刘文盲根本就不知道人雄和枭雄的区别是什么。

    如果不是对刘桢有所了解,他现在根本不会有耐心回答:“愿闻其详?”

    刘桢道:“若是想为人雄,阿父喜欢谁,信任谁,自然可以随着心意来,宋先生的存在既然是威胁,那就干脆杀掉他好了,也免得阿父时常还要分神为他担忧,连同阳翟其他忠于旧秦,不愿依从阿父的前秦旧吏,也大可一杀了事。”

    刘远来了兴趣:“那如果想当枭雄呢?”

    刘桢微微一笑:“枭雄者,自当容人之所不能容,忍人之所不能忍,纵然立场不同,但只要能为我所用,就一用到底。阿父试想,你如今为了一个宋谐便耿耿于怀,日后若是治下不止颍川一郡,还有更多的陈谐,刘谐,赵谐,阿父又当如何是好?岂不得日日忧烦,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了了?若是这样,我劝阿父还是不要想着天下了,老老实实守着颍川郡便是。”

    这番话毫不客气,但刘远听完,却只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真是放肆!哪有做女儿的如此劝谏父亲的?!”

    话虽如此,语气却殊无怒意。

    刘桢见老爹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也挺欣慰的。

    “阿父,你怪宋先生不肯全心为你所用,其实也无可厚非,但追根究底,无非是我们现在还不够强,若是阿父你如今已经如张楚王一般强大,像宋先生这样的人才,非但会一个接一个,千里迢迢赶来投奔阿父,甚至还会争相与刘家结亲。”

    说到底,在碰到挫折的时候,先不要急着埋怨别人,而应该反省自身。譬如在刘桢前世所处的时代,总有很多男人埋怨女人太势利,所以自己才找不到老婆云云,却从不反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世间一切烦恼,殊途同归,大同小异,无非都是自己寻来的。

    像刘远,假使他的实力足够强大,那宋谐是不是全心全意投靠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无非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刘远根本就不会纠结这种小事了。

    刘桢又道:“这世上如阿父一般坐到颍川郡守之位的,寥寥无几,如此已可见阿父才干,因此阿父遇事尽可果决些,左右的意见纵然要参考,也不必纠结于心,犹豫迟疑太久。否则,就算是刘宋结为儿女亲家,只怕宋先生也会看轻阿父,觉得阿父不值得辅佐了。”

    “吾家阿桢有大才,惜非男儿也!”这样的概叹,刘远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他对刘桢笑道:“你既说得头头是道,又会劝我,我便拿你的话开导你,这天底下的好儿郎多得是,不独姬小郎一人,阿桢又这般聪慧,何愁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你不必为了此事念念不忘,他若敢负你,我必不饶他!大不了以后为父多找些好儿郎来,任你挑选个够便是!”

    为什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刘桢有点无语,但是莫名的,又有点感动。

    第37章

    宋谐首先发现了刘远的改变。

    如果说昨天刘远还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那么今天的刘远明显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和自信。

    宋谐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多问,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闭嘴。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刘远端端正正对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郡守为何如此!”宋谐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跟着跪倒。

    “我是诚心向宋先生道声不是的。”刘远望住他,一字一顿道,“先前我因心存疑虑,奉先生为师,却未能全然信赖先生,此是我的过错,所以特地向先生赔不是,希望先生能原谅我!”

    宋谐的嘴唇阖动了两下,以他的口才,竟然也有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双手按在刘远的臂膀上,用力想要扶起他。

    “……郡守言重了,何至于此?”

    刘远顺势握住他的手,诚挚道:“想当初,我请先生留下来辅佐于我,为此信誓旦旦许下诸多诺言,实际上对于先生的意见却置若罔闻,屡屡没有听从,这是我的过错。”

    听到这段话,宋谐终于动容了。

    起事以来,想当皇帝的人比比皆是,想自立为王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刘远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会是最后的一个,他的出身很低微,这常常成为阳翟那些世族口中的谈资,他也没有什么令人惊艳的大才,别说跟战国诸子百家相比,可能连竹简上的字都认不全,但这样一个人,却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点。

    不可讳言,宋谐之前虽然也答应辅佐刘远左右,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总抱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心态在旁观刘远,即使对方没有认同或采纳自己的意见,他也没有努力去劝谏对方,因为宋谐总是认为,即使这个天下终将被一个新的王朝来统治,又或者说回到秦灭六国之前的割据局面,刘远也不会是胜利者之一。

    但是现在想想,他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一个能够正视自己的短处,并且具有包容别人胸襟的人,怎么会没有人君之象?

    宋谐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陈胜吴广等人,也没见过自立为王的其他六国旧贵族,但是他敢打赌,那些人当中,也许没有一个人具备刘远的这个优点。

    “若说郡守有错,我亦有错。”宋谐也放下身段,开始反省。“虽说郡守抬爱,尊我为先生,我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在出兵援救周文的事情上没有坚决劝谏,以至于郡守受其所累,难以决断!”

    宋谐肯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是诚心想要修补与刘远之间的关系。

    刘远笑了,这个颍川郡守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头上的,在那之前他没有接受过一点当官的基本培训,而宋谐同样也还没有适应幕僚这样一个角色,不管是谁,他们都在慢慢地摸索和学习,中间难免会有摩擦和阻隔,但是现在能说开来,就意味着一切都能冰释前嫌。

    每个人都不是天生的主角,不可能王霸之气一开,所有人就立刻臣服,如果没有刘桢那番话,刘远未必能这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但是现在,在宋谐看来,这位郡守已经不复往日的犹疑焦虑,如今在他身上所能看到的,更多是从容与自信。

    而这正是一个领导者所应该具备的东西。

    经过一番长谈,两人彻底消除了嫌隙,宋谐这一次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辅佐刘远,将自己绑上这条姓刘的船了,他道:“敢问郡守,大郎的婚事是否定下来了?”

    刘远现在也能拽几句斯文话了,就道:“犬子不才,尚未婚配。”

    宋谐笑道:“郡守先前曾言,欲结刘宋两姓之好,未知此话是否还有效?”

    刘远大喜,忙道:“有效,自然有效!若能得先生佳女,是阿楠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宋谐拱手笑道:“郡守言重了,大郎我也是见过的,此子心性疏阔豁达,颇得郡守真传,当也是我宋家女的福分。”

    二人相视一笑,亲事就此定了下来,虽然只是口头要约,但以两人的身份而言,如无意外,基本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了。

    待到安正与许众芳陆续来到郡守府议事,他们便发现宋谐和刘远之间仿佛多了一层前所未有的默契,氛围也比以往更加和谐了,简直可以称得上和乐融融。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许众芳以眼神问安正。

    我怎么知道?安正白了他一眼。

    没等他们用“眉目传情”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就听见刘远道:“我决意不发兵救周文。”

    短短一宿,刘远就下定决心,而且宣布来得如此突然,语气也如此坚决,似乎毫无转寰的余地。

    许众芳吃了一惊,也顾不上揣摩刘远和宋谐之间的氛围变化,忙问:“大兄,这是为何?”

    刘远道:“我已仔细考虑过,周文此仗败象已露,即便我们现在驰援,只怕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倒不如屯兵固城,坚守阳翟,秦军若是打不过周文部,那是最好,若是周文一败,秦军十有八九便要东进,届时我们以逸待劳,与秦军一战,未必没有胜算。”

    宋谐拈须点头表示赞赏:“郡守所言甚是,如今天下大势如此,颍川郡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或迟或早都要卷入战争,既然如此不如早作准备!”

    安正本来就是站在宋谐一边的,三对一,许众芳孤掌难鸣,再说刘远已经作出决定,他多说也无益,就问:“大兄,那魏豹那边又该如何回复他?”

    刘远:“要留要走都随他。你去与他说明,他若想留,偌大一个颍川郡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闲人,他若是要走,那就更好,我分你五百兵马,你带人护送他至荥阳再回来便是。”

    许众芳点点头:“我省得。”

    刘远又道:“三郎,万一途中遇到秦军,你当以自己的安危为上,那五百兵马,是为了保护你,而非保护他的。”

    许众芳心中感动,大声道:“大兄放心,我当不负所望!”

    早在昨日刘远拒绝他的请求之后,魏豹就已经萌生去意,他甚至吩咐薄氏将行李都收拾好,等到许众芳过来,向他确认了颍川这边不发兵驰援周文之后,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激愤。

    “我没想到刘远竟然这般鼠目寸光,只知道守在颍川过他的好日子,连同气连枝的盟友都不管了,如此下去,等到周将军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颍川郡必定就要遭殃!一个守狱小儿,难道还妄想据地为王,逐鹿天下不成?”

    因为刘远曾经当过治狱吏,所以魏豹称他为“守狱小儿”,这个称谓带着明显的贬义色彩。

    许众芳虽然这些日子跟魏豹脾气相投,挺合得来,但交情再好,肯定也亲不过刘远,一听这话就不痛快了,可他仍然记得刘远嘱咐自己不要彻底跟魏豹闹翻,于是强捺不快,冷冷道:“郡守对魏公子极为尊重,若是你想走,明日我便派兵一路护送你到荥阳!”

    魏豹本想拒绝,但此行他带来的亲兵本就不多,现在外面局势乱,还要照应随行的薄姬等女眷,多一些人当然就多一些安全保障,所以最后也没有硬气地顶回去。

    两人不欢而散,隔日魏豹就准备启程离开,许众芳与他一路行至阳翟城门处,便见安正骑马而来,后面跟着一个规模不大的车队。

    “魏公子,”安正朝魏豹拱了拱手,“郡守有言,颍川形势严峻,借兵之事恐不得公子所愿,不过郡守考虑到义军之间当守望相助,因此从粮仓调出一批谷物,命我为公子送来,也好让公子回去对魏王有个交待。东西不多,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魏豹性格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这从他的一些行为就能看出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跟刘远闹得如此僵,刘远竟然还愿意送一批粮食给他,虽然最后还是不肯借兵,不过正如安正所说,他回去之后,总算也能回禀兄长,不至于一无所获,反观自己,昨天还当着许众芳的面讥讽刘远,实在太没风度了。

    魏豹觉得很不好意思,拱手朝安正深深一揖,叹道:“刘郡守胸襟广阔,不计前嫌,我实不如也!”

    安正笑了笑,他也觉得刘远做事确实越来越大气了,放了以往,刘远肯定舍不得这批粮食的。

    “如此,某祝公子一路平安!”

    这些日子,张氏和薄姬也相处的不错,薄姬出身比张氏好,可她从来没有在张氏面前炫耀过,两人相处的时候,薄氏反而总能微笑耐心倾听张氏在说,因此她这一走,张氏也是颇为不舍,要知道偌大阳翟,可再找不到一个像薄氏这样身份相当,又好相处的人了。

    薄氏走后,张氏还跟刘桢念叨了好几日,说是不知道薄氏他们平安到达没有,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

    不过张氏很快就没有精力去关心别人了,因为就在十二月底,西边传来消息,说周文率领的义军在渑池为秦军所败,而且败得很惨,作为那支队伍的首领,周文没有等到任何援兵,在被团团包围的情况下,终于绝望自杀。

    第38章

    之前义军觉得秦军不顶用了,其实也不是他们太狂妄,因为不单是义军,就连许多官吏百姓也都这么认为。

    现在继位的这位新君胡亥,行事有多么荒唐,从咸阳那边不断流传出来的野闻轶事就可以看出来了。他所继承的,只有始皇帝的残忍好杀,而无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大秦帝国让这样一个皇帝来执政,前景可想而知。

    为秦朝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们,远如白起,王贲,近如蒙恬,蒙毅,王翦,不是已经病死了,就是被胡亥弄死了,偌大帝国,竟已再无将星支柱。

    皇帝无能,奸佞横行,如此国家,怎能不败?

    当然,之前也有不少人觉得周文孤军深入太过危险,但大家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快地被打败乃至自杀,全军覆没。

    前线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过来。

    打败周文的人叫章邯。

    据说章邯原不是武将出身,在率兵出来之前,他官居少府,官职谈不上很高,也就是胡亥无人可派,病急乱投医,才会让他出来,谁知道章邯的表现令所有人出乎意料。

    此人先前籍籍无名,却因此战而天下闻名。

    又据说,章邯手下兵将,并不全是骁勇善战的秦兵,还有由许多刑徒和奴婢临时组成的人员凑数,章邯向他们许诺,只要不计生死一往直前,就能得到朝廷的赦免,表现格外英勇者,还能得到官爵,从此摆脱卑贱的身份。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也因为如此,章邯所率的部队才会如此勇猛。

    这些消息有真有假,真假难辨,甚至还掺杂了不少愚夫愚妇的道听途说。

    譬如说传闻章邯破渑池困周文的当日,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以至于传闻章邯与周文前世皆是天上星君,因性情相悖而水火不容,今世降生到人间也注定是生死仇敌云云。

    诸如此类的谣言数不胜数,有些简直能让刘桢笑掉大牙,但考虑到古人迷信,这些话也未必不是没有人信的,说不定还有可能是章邯那边派人散布出来的,为的就是扰乱人心,为自己作宣传攻势。

    周文一死,章邯并没有多加停顿逗留,而是直接率兵东进。

    这一下,大家都慌起来了。

    刘远将所有人召集到郡守府商议对策,其中不乏原先还是秦朝官吏,现在已经转头刘远麾下为他做事的人,刘楠因为是长子,也被获准旁听,而刘桢,她当然不会落下这件大事,早就换上男儿装扮,同样蹭到一个旁听席。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女扮男装的刘桢,不过刘郡守向来是没规矩惯了,现在又是非常时刻,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拿这种小事来劝谏。

    许众芳送魏豹去荥阳还没回来,刘远暂时身兼郡尉一职,向大家介绍情况的人则换成了宋谐。只见宋老先生捻着胡须,郑重道:“现在传来的消息是,秦军已至巩县,在巩县兵分两路,主力往荥阳,还有另外一支秦军,由董翳所率南下,恐怕是冲着阳翟来的!”

    此话一出,堂上人人变色。

    关于章邯为什么能够率领临时组织起来的刑徒,在短时间内就接连击败周文,吴广,又一路杀到陈县逼得陈胜一败涂地,后人有着非常精彩的解释。

    秦虽无道,而其兵力强,诸侯虽锐,而皆乌合之众。

    短短一句话,道破了个中玄机。

    刘远之前不出兵驰援周文,当然不能说他有错,恰恰相反,他是出于保全实力的谨慎想法,不愿以卵击石,但问题是,不仅是刘远,所有人,包括吴广,陈胜,都是这种想法,也恰好证实了后人的这句评语——诸侯虽锐,而皆乌合之众。

    烂船还有三寸钉,秦朝从商鞅变法起,一步步积累起来的强大国力,即使不肖子孙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一口气都折腾光。

    反观起义军这边,零零散散,没有强有力的组织,陈胜虽然首倡起义,大家在名义上也以他为主,可实际上,他根本弹压不住任何人。刘远到了颍川郡,马上就把颍川郡当成私产,其他的像吴广,武臣,韩广等人,更是数不胜数,刘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唯一一个,无组织无纪律,松散分布,各自为政,各怀鬼胎,这样的义军,抵挡不住秦军快速有力的攻势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桢不幸地发现,她现在就身处这样的“乌合之众”里。

    有人就问:“对方有多少人?”

    回答他的是安正:“粗略估计约有一万二左右。”

    一万兵力,比颍川郡略多,谈不上敌我悬殊,但问题是,那是秦军。

    秦军没打来的时候,任谁都能评头论足嘲笑几句,真到人家要兵临城下来了,大家马上就又想起秦灭六国时横扫千军的恐怖威力。

    刘远的目光巡视一圈:“我自至阳翟以来,赖得诸位辅佐,方有今日。颍川境内与民休息,商业兴盛,诸位之功不在话下。今秦军来袭,其势汹汹,故请诸位来此共商,若有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郡守,周文领数万大军屯于渑池,最终仍逃不过全军覆没的下场,秦军威势,非我区区一城所能抵挡,与其拼死一战,消耗兵力,不如立刻南撤,或许有一线生机。”

    说话的人姓奚,乃颍川郡主簿,先前张氏便是想与他家的儿子结亲未遂。

    他的话引来不少人的赞同,秦军的影子还没见到,很多人已经蒙上了心理阴影,如果章邯知道的话,准得乐死。

    刘远不置可否:“你让我弃城逃走?”

    奚主簿一滞,辩解道:“此非逃也,实乃应变,如此方可保全实力,颍川以南,秦军兵力薄弱,郡守大可夺取一地,重新经营,待时机一到,未必不能夺回颍川。”

    刘远问:“那你们与我一起走么?”

    他当然不愿意,要是愿意,也不可能出这个主意了,奚主簿看了周围的人一眼,强笑道:“……臣愿为郡守守好此地。”

    这年头想要脚踩两只船投机的人不少,奚主簿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他打的主意很好:只要刘远一走,秦军来了,他们就可以以被胁迫的朝廷官吏的名义请求朝廷宽宥,现在秦军为了各地的起义者正焦头烂额,肯定也不可能严厉处置他们这些“逼不得已的从犯”,到时候他们依然可以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只不过顶头上司重新换人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察觉他的意图,刘远竟然点点头:“此计倒是不错,还有人与奚主簿一般想的么?”

    看到刘远露出赞许的神色,随后又有不少人站出来表示赞同奚主簿的想法,并且愿意和奚主簿一样,欢送刘远南下,留守阳翟。

    刘桢发现,在这些人七嘴八舌发表言论的时候,作为刘远铁杆的宋谐,安正,吴虞,全都只是在一边看着,没有作声。

    刘楠倒是跃跃欲试,想要驳斥他们的言论,被旁边眼明手快的刘桢发现了,直接伸手在他腰间狠狠得拧了一把,暴力镇压,刘楠疼得龇牙咧嘴,若不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失态,他就要疼得嗷嗷出声了。

    他气得瞪向刘桢,后者给了他一个“不准掺和”的严厉眼神,让他悻悻地安静下来,心想等会再跟你算账。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却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万万不可南撤!!”

    声音的穿透力实在太强了,以至于一时间议论声戛然而止,人人都侧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年约三十上下,颌下微须的男子高声道,以当时的审美来看,此人的长相有点寒碜,下巴相对正常人而言显得太长了,颧骨又太高,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好一张马脸!

    “说话者何人?”刘远冷冷问道。

    “阳翟县令吏,孟行!”对方正襟危坐,脖子微微仰起。

    “小小令吏,也敢放肆!”奚主簿首先发难。

    “我官职再小,也比小人好!”孟行夷然不惧,针锋相对,“是谁背叛前秦,如今一听说秦军将至,又想厚颜无耻当回秦朝官员了?难不成你真以为秦廷会要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奚主簿气得脸都红了:“我这是权宜之计,以如今颍川郡之兵力,如何能与秦军抗衡?!”

    孟行冷笑一声,仰起脖子:“秦军数量与颍川兵力相当,前者千里奔波,兵疲将惫,而我等粮草充足,准备充分,如何又没有一战之力了?尔等力主郡守南迁,无非是希望保全自身富贵罢了!”

    被对方一语戳破心思,奚主簿气得要命,那些赞同他的人也纷纷出言讨伐孟行,说他心怀叵测,故意怂恿刘远出战,为的是消耗刘远的所有兵力,霎时间,孟行被形容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人。

    “依你之言,眼下该如何是好?”刘远一出声,大家就都安静下来了。

    孟行毫不犹豫答道:“屯兵固城,以逸待劳,全力一战!”

    “说得好!”刘远一拍案头,大喝:“守卫何在!将奚匀,褚勇,杨煟,华嶷等人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等候在外面的郡守府守卫立时一拥而上,将那几人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左右抓住他们的手臂,拖了出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那些原先还跟着煽风点火的人立时噤声,哪里还敢再跳出来说话。

    只听得刘远道:“大战将至,望诸位上下一心,共同应敌,若有临战退缩者,散布谣言者,一如这几人!”

    “我等自当全力以赴!”首先反应过来的竟然不是安正和宋谐等人,而是刚刚对奚主簿他们发难的孟行。

    刘桢不免又看了他好几眼,此人不是老爹的亲信,却能在正确的时间作出正确的选择,假设这次能够击退秦军,而老爹又不脑残的话,此人绝对是要受到重用的了。

    在孟行之后,随即,正堂之内众人轰然响应。

    “谨遵郡守令,我等自当全力以赴!”

    “谨遵郡守令,我等自当全力以赴!”

    解决了内部分裂分子,刘远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像孟行所说的屯兵固城了,刘桢没有参与这些具体的事务,她对此一窍不通,肯定不可能比熟谙政务的宋谐安正等人做得更好,就没有不懂装懂地跑去添乱,而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一边让人出去打听消息,以免自己对阳翟城内的局势一无所知,一面又暂时帮忙张氏管理府中上下的事务。

    与其说帮忙,还不如说是学习,自打有了姜主事之后,基本上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张氏亲自料理了,她只需要在一些重大的决策上面过目把关,当然,更多时候还是姜主事在影响张氏作出决定,不过此人足够忠心,所以至今没有出什么差错。

    自从听说要打仗之后,刘楠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整天跑得不见人影,据说他没少向刘远请求亲上城头抗击秦军,不过都被刘远镇压回来,他又不死心地跑去缠宋谐和安正,但这种节骨眼上,基本没什么人有空搭理他。

    “近日外头可有什么消息?”

    自家闺房内就不必诸多讲究了,刘桢盘腿坐在榻上,任桂香帮她梳着头发。

    不过她问话的对象不是桂香,而是阿津,她的另一名婢子。

    “有是有,但听着让人气愤。”阿津道。

    “譬如?”

    “譬如外头的人都在说,郡守此战胜算不大,很可能,很可能……”

    “嗯?”刘桢发出一个单音节表示催促。

    “说是很可能重复周文的下场……”阿津嗫嚅说完,这等不吉利的话,要不是刘桢坚持想问,她是绝不会说的。

    刘桢没有生气,只是问:“说这种话的都是什么人?”

    阿津道:“大街小巷都在说,很少人觉得颍川能守住,那些滞留在阳翟的商人们因为没法离开,正在酒肆里抱怨不满呢!”

    桂香闻言,愤愤道:“若不是郡守降低商税,不禁通商,那些商贾如何能在颍川获利巨丰,现在得了好处,不念郡守仁慈,转眼就忘恩负义起来了!”

    刘桢不以为意:“趋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他们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桂香道:“但是寻常百姓不知内情的,定会受其蛊惑……”

    啪!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桢击掌发出的脆响吓了一跳。

    “谢谢你,桂香,你可提醒我了!”刘桢跳下床榻,穿上鞋,并作几步跑出门,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诶诶,小娘子,发辫还没梳好!”桂香着急地喊起来。

    刘桢现在的形象有点滑稽,一边梳着总角,另一边的头发还散乱着,急急忙忙地穿过庭院,跑进正堂。

    正堂里只有宋谐一个人,前任郡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哑然失笑,轻声斥道:“衣冠不整,人前失仪,身为郡守之女,成何体统?”

    宋谐现在不仅是刘远的老师,还是刘楠的未来岳父,身为刘桢的长辈,理所当然有权教训她。

    刘桢吐吐舌头,笑嘻嘻:“先生勿怪,我有急事找阿父!”

    宋谐道:“郡守方才出去了。”

    刘桢追问:“先生可知他几时回来?”

    宋谐摇摇头:“大战前夕,城中不安宁,还有官吏携眷欲出走,郡守正是去处理此事,非常时刻,你最好也安心待在府内,不要外出了。”

    他知道刘远看重长女,刘桢之前的表现也不错,所以才会和她多说了两句。

    刘桢嘿嘿两声:“阿父不在,先生亦可,城中谣言纷纷,人心不定,届时打起仗来必然生乱,我有一计可渡眼前难关,不知先生想不想听?”

    宋谐挑眉:“愿闻其详。”

    刘桢狡黠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39章

    自刘楠与宋家女的婚事定下之后,宋谐就彻底摒弃了最后一丝犹疑和摇摆,完全站到了刘远一边,全心全意为其谋划。战前动员结束之后,宋谐更是负责起后方调度筹划的所有工作,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直接睡在郡守府了——当然,其他人也没有比他轻松到哪里去,大家各司其职,早出晚归,都处于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状态。

    秦军直奔阳翟而来,以现在的速度,预计三两天内就能抵达阳翟城下了,阳翟的粮草短期内是不缺的,但是秦军的数量却不仅仅是那天宋谐所说的一万二,而是起码有两三万,据说那其中有不少是章邯从咸阳出来时收编的骊山刑徒和奴隶,不是秦军的正规部队,但不管怎样,数量上是没有水分的,也就是说,其实按照现在的情势看来,刘远这一方还是有些吃亏的。

    但宋谐头疼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虽然奚主簿那几个人被抓起来了,但是关于阳翟守不住的流言一直没有停止过,秦军昔日的赫赫威名依旧残留在很多人心中,从市井街坊到大小酒肆,很多人都充满这样的悲观情绪。

    刘远入主阳翟之后,听从宋谐的建议,发布了不少善政,譬如降低商税,废除酷刑等等,所以大家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刘远能够守住阳翟,打赢这场仗的,谁都不会跟自己的好日子过不去。

    但对于很多人而言,现在的天下还是秦朝的天下,以一个郡的兵力跟整个大秦帝国作对——好吧,虽然秦军的主力往荥阳去了,但不可否认,颍川郡也面临着同样危险,许多害怕刘远坚决抵抗而受到牵连的商贾和平民们成为谣言的自发传播者。

    大家纷纷描绘着秦军的可怕,加上其中不乏别有用心之人的煽风点火,许多人都觉得刘远是注定要打败仗的。甚至还有人说,现在这位郡守之所以不开城门,是为了让大家陪着他一起死;又有人说,章邯既然是天上的星辰下凡,那一定拥有凡人没有的神通,跟他作对那就肯定没有好下场,现在他派了董翳过来攻打阳翟,说不定董翳手上就掌握了什么神术,等到兵临城下,随随便便这么一挥手,就能召来天上神水淹了阳翟城——所以说,还不如尽早打开城门投降呢!

    这些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流言让宋谐颇为头疼,要知道流言的感染力是惊人的,如果放任下去,别说平民,就连士兵也会受到影响。

    他已经捉了一批在市井散步谣言的人,可是这样反而显得刘远等人心虚似的,而且流言是止不住的,宋谐也曾想过用谣言来对抗谣言,在刘远身上也加几个祥瑞,用来对抗章邯的“星辰下凡”说,不过效果并不明显。

    因为章邯远在千里之外,距离产生美感,大家道听途说,把此人的可怕之处描绘得越来越传神。反观刘远,在阳翟成内日日就可以见到,刘远有时候出城练兵,经常从城门这头骑着马走到城门那头,为了展示亲民作风,时不时还会下马跟人打招呼,更何况他还是颍川郡本地人,关于他的身世早就被大家翻来覆去扒得毫无新鲜感可言,所以这种祥瑞一听就是不可信的。

    当然这些流言并不是目前亟需处理的难题,充其量只能算是扰人清静的小苍蝇,但宋谐也很明白,这整整一城的民心,如果能用得好的话,同样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很好理解,无非是用相同的办法去回敬对方,也就是制造谣言。

    在听了刘桢的话之后,宋谐就摇摇头:“此计我已用过,并无多大效果。”

    刘桢笑了一下,也不再卖关子:“昔年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余万赵兵,以致赵国国内只剩老少妇孺而无壮丁,赵国从此人口锐减,元气大伤,此等有伤天和之事,举世震动,秦军残暴之名,也由此人所共知。”

    宋谐已经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就笑道:“你的意思是,散布谣言,说董翳攻城之后也会屠城?”

    “不,我们可以说,”刘桢一字一顿,“章邯家学渊源,其父曾从公孙起学兵法,深得公孙起赞赏,得其衣钵,董翳对章邯忠心耿耿,领兵前来阳翟前,曾接了章邯的密令,至于密令内容为何,无人得知。”

    宋谐听罢,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大善!”

    与其直白地说明董翳会屠城,倒不如将章邯的关系跟白起挂钩,这样才显得更加可信。

    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世族官吏,每个人都不缺乏强大的脑补能力,只要在谣言里再加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把章邯跟嗜杀的名头联系起来。

    刘桢眨眼:“先生觉得可行?”

    她并不认为自己比宋谐还要聪明,但是一个人再聪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这次也只是灵机一动,没想到宋谐的反应如此捧场。

    宋谐笑道:“可行,可行!如何不可行!只要稍加利用,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此番给你记一功,待郡守回来,定要他好好褒奖于你!”

    年龄和性别摆在那里,刘桢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像现在这样出个主意,如果主意能够为刘远和宋谐他们采纳并起到作用,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她也无能为力。刘桢不通军事,不知道颍川郡到底能不能守住,她也不记得历史上有这么一场战役,在她熟知的那一段秦末争霸的历史里,刘远更加不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所以刘桢压根就不清楚,历史到底是已经发生了偏移和改变,还是依然遵循着原来的轨迹上前进?

    她所能确定的是,自己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而且刘家身不由己被卷入历史的洪流之中,那么她只能努力让自己去适应这个时代,并且为家人尽到自己的一份心力,而不是当一个只知道享受权利,却不履行责任的人。刘远给予了他们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刘桢当然也要想办法回报,这样才是一家人的表现。

    自从那天与宋谐谈过之后,刘桢没有再刻意去询问此事的进展,不过几天之后,当阿津再次回报外面的种种消息时,刘桢就发现那些内容开始发生了变化。

    “小娘子,外面现在传得可神了,大家都说大秦出了两个破军星,一亡一兴,正好印证了大秦的命数呢!”阿津用一种在讲故事似的夸张语调说道,从她的神情上不难看出,她口中的所谓传言,估计已经被很多人深信不疑了。

    “何谓一亡一兴?”代替刘桢问话的是桂香,她同样也很好奇。

    在私底下的时候,刘桢并不介意婢女们更随意一些,毕竟她的心智远超同龄人,跟刘婉刘妆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张氏也不是可以促膝谈心的人,如果再没有几个可以偶尔聊聊天的人,只怕都要憋闷死了。

    阿津道:“他们说,兴秦的是白起,他为大秦立下赫赫战功,也为始皇帝能统一六国立下大功,可惜杀心过重,光是华阳之战,就斩韩、赵、魏三国多达十三万人,又溺毙赵卒二十余万,待到长平之战时,又坑杀了将近四十余万赵兵,所以晚年不得好死。”

    刘桢对战国军史知之不详,长平之战是因为名气太大,中国人几乎没有几个没听过的,她才会知道。杀俘不祥,这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默认的潜规则,结果白起视规则于无物,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四十万条人名都是难以磨灭的血腥。

    但是听了阿津的话,刘桢才知道,原来白起手上沾的还不仅仅是四十万条人名,虽说打仗就一定会死人,春秋战国无义战,战争双方谁也不是白莲花,但是像这样数十万数十万地杀,还是让人禁不住咋舌。

    桂香同样露出惧怕的神色,摸着胸口道:“幸而白起早死了,否则要是他率秦兵出战,只怕我们都……”

    阿津吐了吐舌头:“谁说不是?要不白起也不会有‘人屠’之名了,从前我听我阿父他们说,但凡听到武安君的名头,许多人都要吓得发抖呢!”

    桂香又问:“阿津,你先前还说一兴一亡,这兴的是武安君,亡的又是指何人?难不成是章邯?”

    阿津点点头:“市井如今都在说,兴秦的是破军星,亡秦的也是破军星,前面那位指的是武安君,后面正是章邯了。”

    桂香道:“这又有何说法?”

    阿津道:“听说章邯之父曾师从武安君,所以章邯如今一身兵法,都是从武安君那里学来的,这章邯虽说打赢了渑池一战,逼杀了周文,但如今秦朝国力大不如前,各地纷纷反秦,秦朝天命已尽,他又带着大军穷兵黩武,耗空秦廷财力,亡秦说的自然就是他了!”

    刘桢没想到自己仅仅只是出了一个主意,宋谐居然就将其衍生出完整的世界观了,还鼓捣出什么“破军双星,一亡一兴”的谚语,不由抽了抽嘴角,对他这份神棍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过宋谐这么一改编,还真的煞有介事一般,要不是作为“始作俑者”之一,刘桢差点都要以为这是真的了。

    而不知内情的桂香和阿津,她们的反应就跟外面的人一模一样。

    少顷,桂香捂住嘴,睁大了眼睛:“如果章邯也是杀星转世,那岂不是说,如果这次阳翟被他们攻下来,他们也会屠城了?”

    阿津点点头,一脸忧愁:“外面的人皆是这么说的,人人都害怕得很呢!”

    刘桢:“白起嗜杀只是对着参战的兵卒,老弱妇孺与平民百姓皆不在此列,他们有何惧怕?”

    阿津:“小娘子有所不知,外头的人都说,这章邯比之武安君更残忍嗜杀,又因当今的秦君有令,凡降义军之地皆为叛民,一旦破城,反抗者皆杀之,若是不反抗的,也统统都要充为奴婢,发往骊山修墓筑宫!”

    刘桢:“……”好嘛,宋老先生真是考虑周到,连胡亥也被扯出来躺枪了还真别说,这次章邯的军队里头就有很多原来在骊山修陵寝行宫的刑徒奴隶,他们被征调来打仗,骊山那边当然就缺人了,这段谣言三分真七分假,最重要的是有理有据,让人有迹可循,所以才显得分外可信。

    “暴秦!昏君!”一听到这样的话,连桂香也禁不住攥紧了拳头,愤恨道:“真要被发往骊山,还不如豁出命去,与秦军死战呢!”

    阿津也是同仇敌忾:“不错!”

    桂香和阿津本来就是奴婢,但是同样是奴婢,在郡守府服侍脾性温和的小娘子,吃饱穿暖,还有余暇玩耍,这样的生活当然比去骊山当苦力要好上百倍千倍。

    既然连桂香她们都作此想,其他不是奴籍的平民更不必说了。

    能当人,谁愿意去当畜生?

    现在日子再苦,那也是自己的,真要等被发配到骊山,那可根本就没法想象了。

    秦君无道,简直欺人太甚!

    反就反罢!

    反他个天翻地覆!

    与秦军决一死战!

    城中的氛围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原先惧怕的情绪,已经逐渐转化为愤恨。如果说先前仅仅只是让众人恐惧秦军的到来,千方百计想要给自己寻条活路,那么现在死亡的威胁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想要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阳翟能够守住,不管愿意与否,他们已经跟刘远站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得死。

    与其怯战退缩,不如拼死一战。

    当天夜里,就在刘桢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她被桂香摇醒了。

    “小娘子!小娘子!”

    “外面有点吵……”刘桢揉揉眼睛,意识还半醒不醒。

    “来了!秦军来了!开始攻城了!”桂香迭声道,语气短促而紧张。

    刘桢的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飞,她坐了起来,听着外面密集如雨点的战鼓声,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裳梳好头发,然后跑向张氏的主屋。

    刘远已经接连几日没有来后院歇息了,主屋里也就住着张氏一个,此刻她也已经起来了。

    “阿桢!”张氏朝她招手,“快过来!”

    “阿母,是秦军来了吗?前方战况如何?”刘桢问。

    张氏摇摇头,双手绞在一起,神色慌张,对刘桢低声道:“你阿父让我们收拾几件物什,一旦情势不对,即刻扮作农妇寻个机会混迹出城!我们要怎么办才好,你阿父是不是觉得这次……”她顿了顿,没把“会吃败仗”几个字说出来。

    刘桢有点吃惊,没想到刘远竟然会作出这样的安排,但转念一想,比起为了逃跑将妻儿扔下车的刘邦来说,自己老爹简直是个大好人了。

    “阿母勿忧,阿父也只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而已。”看到张氏如此紧张,刘桢反倒渐渐镇定下来。

    “阳翟上下一心,又占了地利人和,此战胜算颇大,我们只需静待捷报即可。”

    也许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张氏点点头,也逐渐不那么紧张了。

    这种时候,作为妇孺,她们所要做的,是在这里等待消息,而不是跑到前线添乱,刘桢也曾想过,如果她现在是刘楠,说不定还能帮老爹到城墙上杀几个秦军,但可惜她已生作女儿身,那么就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假使她的到来,意味着星空轨迹已经出现细微的变数,那么或许她可以祈祷,让变数越来越大,终至改变历史本身。

    第40章

    那一夜,郡守府烛火通明。

    外面喧嚣声震天,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入睡,即使是牙牙学语的刘槿也不能,他仿佛也感受到周围的紧张气息,被惊醒之后就啼哭不止,照顾他的婢女没有法子,只能将他抱来交给张氏,张氏又抱着他哄了半天。

    刘婉和刘妆已经大了,当然没法得到弟弟的这种待遇,她们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又回到刘远出走,刘家逃亡的那个晚上。

    这种时候刘桢必须担负起长姐的责任,即使她也只比刘婉大了一岁,但是平时的表现让人无法将她和刘婉归到一起,她将两名幼妹安置在厅堂一脚,又让人端来泉英让她们喝了压惊。

    韩氏也来了,她神情严肃,正襟危坐,亲身经历过几次战乱的她,没有如同其他人一般惊慌失措。韩氏出身韩国宗室,若不是因为秦国,她也不会国破家亡,在场最盼望打胜战的,除了张氏等人,只怕就要数她了。

    张氏一直坐立不安,这也是难怪的,作为当家主母,她的责任和压力都要比刘桢她们大得多,直到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依然会闪过“如果当初不造反,现在就不用担惊受怕”的念头,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被眼前需要面对的事情所取代。

    阿芦匆匆跑过来,低声道:“主母,物什都收拾好了,连同小郎君的被褥等物,不过有些多,怕是需要一辆牛车才能运载!”

    张氏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二人很快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刘桢离得近,听到了以上这段对话。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自从上一次跟张氏因为意见不同而遭到责备之后,她一直很注意告诫自己不要过于“多嘴”,虽然有时候自己确实是出自好心,但往往也会遭来误解,张氏作为当家主母,本来就有权力决定府里一切,而她不管心智多么成熟,身份上依旧属于晚辈。

    就在刘桢犹豫的时候,张氏已经跟着阿芦匆匆出去了,三个弟妹瞧见母亲离开自己的视线,似乎更加紧张起来,尤其是刘槿,嘴巴一扁又开始小声呜咽,刘桢让婢女抱起他在厅堂里来回走动,自己则给刘婉和刘妆讲几个小故事分散注意力。

    刘桢讲的小故事都是《战国策》上面的,当然这个时候还不叫《战国策》,这个名字在原来的历史上要等到西汉才会出现,现在它们只是被收录起来的一些战国轶事。

    不过刘婉和刘妆似乎对这种故事不感兴趣,听没两句就开始走神,小的东张西望,要去逗弄弟弟刘槿,不过刘槿显然并不买账,脑袋左摇右晃想要躲开她的骚扰;刘婉则干脆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直接打断刘桢道:“阿姊,我不想听这个,你讲别的罢!”

    刘桢把不安分的小妹妹扯回来,无奈道:“那你想听什么?”

    原谅她匮乏的讲故事能力,给秦朝的小朋友讲什么白雪公主可不符合时代潮流,更何况张氏也是继母,刘桢不想会引来什么误会。

    刘婉托着下巴,上半身几乎趴在食案上,韩氏瞥了她一眼——幸好是在这种非常时刻,韩氏宽容地放过了她,没有出言纠正。

    “我想听韩傅姆说韩王宫里的掌故,”刘婉歪着头瞅着韩氏,“傅姆,你在韩王宫里待过,那里是不是住着许多公主?她们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

    韩氏被刘婉打断沉思,回过神来,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道:“能为韩王宠幸的都是美人,这样的女子自然美貌。”

    刘婉对这些陈年八卦的兴趣远远大于听刘桢讲各国纵横捭阖斗智斗勇的故事,闻言就睁大了眼睛:“那她们现在在哪儿呢?也和傅姆你一样离开韩王宫了吗?”

    韩氏嘴角的浅淡笑纹霎时消匿无踪,她语气转冷:“我不知道。也许是死了,也许和我一样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又也许……”

    被秦人掳入秦宫,充为秦皇后宫妃嫔。

    刘婉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反应过来。

    她与刘妆向来都很喜欢听韩氏讲她旧日在韩王宫的奢侈生活,尤其是说到韩王举行宴会彻夜狂欢的盛大场面时,刘婉刘妆两人能听得眼睛眨也不眨,心向往之,但她们却未听韩氏说起后来这些人的去向,今天心血来潮一问,没想到却是这种结果。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刘婉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缺乏见识了,她知道这种时候最好是不要再问下去,但好奇心又促使她想要知道答案,所以还是忍不住问道:“傅姆你出宫之后还有再遇见过她们吗?”

    韩氏不语,刘婉的话让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想起自己儿时最好的玩伴子尹。

    子尹是韩桓惠王的幼女,自小倍受宠爱,生得千娇百媚,战国公主多数用来联姻,韩桓惠王却迟迟不舍将自己的女儿嫁出。韩桓惠王死后,他的儿子,子尹的兄长韩王安继位,他也是韩国的最后一位君主,再然后,韩国灭亡,宗室四散,子尹因容貌出众,被秦人强行押往秦国,彼时韩氏躲在宫柱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上马车,从此再无音讯。

    多少年过去,子尹的哭喊声依旧如同在她耳边,韩氏永远忘不了终生难忘的那一刻,她一面为子尹的遭遇伤心难过,一面又暗自庆幸自己容貌既不出众,也非韩王女儿。

    “傅姆!”刘婉催促着她回答。

    “没有。”韩氏道,“我幼时的朋友去了咸阳,我也没有再见过她了。”

    刘婉遗憾地喔了一声,为故事戛然而止的结局感到不甘。

    那头刘妆却问道:“她去咸阳作甚,难道咸阳还比韩王宫还好吗?”

    “咸阳的秦王宫自始皇帝登基之后又加以扩建,巍峨壮丽甲天下,自然比韩王宫漂亮。”韩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蕴含着刘婉和刘妆听不出的讽刺。

    六国尽灭,六国王宫也废于战国,世间仅存咸阳秦王宫,自然是天下第一了。

    刘桢代替韩氏回答了这个问题:“其它地方再好,也不及自己的家好,若非身不由己,谁愿背井离乡,国家若不存,自身更难保。”

    刘婉噘了噘嘴,表示不赞同:“若是到咸阳能过更好的生活,那干嘛还留在家乡?”

    刘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宁为鸡首,不为凤尾,你听说过吗?”

    刘婉干脆摇头:“没有!”

    刘妆瞅瞅长姊,又看看二姊,没敢掺和。

    韩氏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三个小女孩。

    刘桢沉稳,刘婉张扬,刘妆怯弱。

    三人性格分明,绝不会被错认。

    她原本是最不喜欢刘桢好强的性子的,但现在看来,也许在这种世道,反而只有刘桢才能生存得最好,她甚至比张氏还活得明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够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即便韩氏很少打听外面的事情,也知道刘桢经常出入父亲的政事堂,并且还出了不少力。

    韩氏觉得奇异的是,听说刘桢的生母在她出生就已经死了,是继母抚养她长大的,但刘桢的行为却完全不肖张氏,反倒颇有其父之风,若不是女儿身,今日只怕还不会坐在这里。

    想到这里,韩氏不由开口:“阿桢。”

    刘桢恭坐应答:“傅姆。”

    韩氏:“依你之见,阳翟此番可能守住?”

    刘桢:“能!”

    韩氏料到刘桢的回答,可没有料到她会回答得如此干脆。“为何?”

    刘桢微微一笑:“来袭者非秦军主力,又兼粮草充足,将士齐心,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如何不能胜?”

    韩氏不通军事,听她这般一说,便微微蹙眉:“可若是这场守城战打赢了,秦军恼羞成怒,调派更多人过来,又如何是好?”

    刘桢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别人解释这个问题了,自然驾轻就熟:“傅姆多虑了,秦军现在将注意力都放在荥阳一线,一旦荥阳败退,大军必然直捣陈县。对章邯来说,陈胜才是大鱼,我们只不过是小虾。即便陈胜败了,还有魏地的魏咎,燕地的韩广等人呢,阿父未曾称王,在章邯看来,颍川只是疥癣之疾,他们才是心腹大患!”

    更何况,等到章邯料理完陈胜,很快就会有项梁叔侄冒出来吸引炮火,相比之下,如果运作得当,颍川郡完全可以得到好几个月的休憩时间,而这足够改变许多事情了。

    听完她的解释,韩氏总算吁了口气,人都有苟且偷生之心,就算她经历过再多,也不意味着就真的不怕死了。

    几人正说着话,阿津从外面走进来,在刘桢身边倾身附耳说了几句。

    刘桢向韩氏打了个招呼,匆匆跟着她出来。

    “怎么回事?”她问。

    “姬家来了人,说是受了姬小郎君之托,请小娘子去见一见。”阿津道。

    刘桢微微皱眉,据她所知,姬家虽是世家,可早已没落,谈不上富贵,只有姬辞的祖父身边跟着两个世代服侍姬家的婢仆,像姬辞和姬辞的父亲,凡事都是亲力亲为的,这种节骨眼上,姬家会派来什么人?

    自从姬辞来信说明苦衷,表明自己无法来阳翟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虽说偶尔还有书信往来,不过谈论的也多是文章学问,很少诉及儿女衷情,老实说,刘桢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情书要怎么写,难道随信附上一首诗经风的诗歌吗,光是想想就冒鸡皮疙瘩了。姬辞想来是害羞的缘故,也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所以两人之间的互动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学霸和学霸是怎么谈恋爱的。

    来人站在小门边,背对着她们,从身形来看很熟悉,只不过他头上还戴了顶笠帽,显得神神秘秘。

    “阿辞?”刘桢有点不确定。

    对方回过身,果然是姬辞。

    刘桢大吃一惊:“你怎会来此?!”

    阳翟现在全城戒严,为了防止有细作流向颍川郡内的其它县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一般情况都是许进不许出的,唯一还开着的城西小门搜查非常严格,甚至需要提供户籍证明。

    姬辞苦笑一声:“我听说秦军攻城,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万一,万一有什么事,多一个人,也好多一份照应!”

    刘桢叹了口气,有点感动,但又有点无奈:“你阿父和大父都不知道你出来的事情罢?等你回去可就要受罚了。”

    姬辞被她说中心事,脸上露出一点窘迫,出来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家里的反应,这也许是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违逆长辈的意愿了,但是在看到刘桢的那一刻,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值得的。

    “看到你平安无事便好了,纵是回去受罚我也甘愿的。”姬辞有点羞涩,“若是,万一……这里有事,多我一个,兴许也能帮上些忙。”

    平心而论,姬辞这种行为完全是脑子一热,心血来潮,与人无益,于己无补。

    那一瞬间,刘桢脑海里出现了两个斗争激烈的小人。

    心肠柔软的那个小人说,他明知道阳翟很危险,还只身跑过来看你,放到后世,多少男女在金钱疾病面前经不住考验,多少山盟海誓的爱侣转眼劳燕分飞,而姬辞,虽然这种行为有点冲动,不值得提倡,但这份心意是难能可贵的。

    然而冷酷的那个小人又说道,他既没有办法上前线参战,更不可能对战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城破逃亡,像姬辞这样毫无危机生存经验的世家子弟,说不定反过来还得刘桢去照顾他。

    无论如何,刘桢没有办法苛责他,因为他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自己。

    “谢谢你,阿辞。”刘桢回以温暖的微笑,将这份情谊记在心里。

    姬辞被带入郡守府安顿下来,刘桢本想让他去厢房歇息,他去不肯,执意留在厅堂与众人一道等候消息——这种时候即便是躺在床上,也很少有人能睡得着的。

    张氏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惊异和欢迎,还派了人出城到姬家去报信,免得姬家因为长子失踪引起恐慌。

    郡守府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喊杀声还能隐隐传过来。

    每一次动静的增大,都能让人紧张好半天。

    到了下半夜,很多人都有点撑不住了,刘婉和刘妆直接就趴在案上睡着了,其他人也是一脸疲惫,为了不睡着,张氏和韩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

    刘桢没有去注意她们说了什么,她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慢,多少次明明精神已经极度疲累,忍不住要睡过去了,又下意识地紧绷起来,这么几回下来,整个人只会更累。

    再看其他人,也是和她差不多的状态,姬辞稍微要好一点,他坐在刘桢旁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简,竟然还能看得进去。

    刘桢忍不住想要作弄他一下,就忽然伸手抽掉他手上的书简。

    结果对方整个人直接往案上伏倒,呼吸还一起一伏,很有规律。

    刘桢:“……”

    时间一点点流淌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刘桢一夜未眠,昏昏欲睡,虽然还勉强保持着坐姿,但实际上坐姿已经东扭西歪,惨不忍睹,只稍旁边有人轻轻推她一把,估计她就要跟姬辞一样了。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响起纷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高声呼喊:“主母!主母!前方来报!!”

    刘桢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再看张氏,也刚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恢复,表情依旧有些茫然。

    来人从外面小跑进屋,连鞋子都没顾得上脱,一脸亢奋道:“赢了!仗打赢了!秦军大败!阳翟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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