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他们仅仅是待在后方等待,什么也做不了,就觉得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难耐,而刘远等人身在前线,却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当战鼓停歇,一切归于平静,刘远从麻木的杀戮中抬起头,才发现天际已经开始吐白,一线金黄从云层中崭露,很快为大地披上绚烂的霞光。
刘远倚靠在城头往下看,整夜的杀戮使得他双手已经僵硬麻木了,城下一片萧索,秦军已经彻底败退了,这些绝大部分由刑徒和奴隶组成的士兵在上阵拼杀时并不比正规秦兵逊色,更因为他们在出发前被许了种种好处,作战起来反而比正规部队还要悍勇三分,要不是这次战前动员做得太好,整座阳翟上下齐心,刘远真不敢保证己方会不会在后半夜就支撑不住败退了。
当然,那些临时被招募来的秦兵也有一个短处,他们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在战场上的拼杀反应远不及训练有素的正规士兵,而刘远这边,为了这场迟早会到来的战役,已经准备了很久。
昨夜整整一夜,秦军先是用攻城,后来难以避免短兵相接,双方各有死伤,不过最后,刘远依旧以少于秦军的兵力打赢了这场仗。
城头上遍布尸体,有刘远的士兵,也有秦军的,有些尸体甚至叠在一起,血污从胸甲流出来,污了周围大半块地,早已看不清死者的面容,只能从装束上来分清敌我。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也就是说,攻城被视作不得已而为之的末等策略,除非攻城一方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否则绝对不会将兵力白白葬送在上面。
刘远没有看过兵法,但他并不缺乏丰富的实践经验,在经过昨夜的战役之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万多秦兵很可能只是章邯派来试水的,章邯原本就不打算把精力主要放在颍川郡上,他的目标一直都是荥阳和陈郡。阳翟能拿下来,当然是最好的,就算不能,也没所谓。反正这两万秦兵原本就都是临时组成,不属于秦朝的正规部队,就算全军覆没,章邯也一点都不心疼。
所以他才派了董翳过来,而不是更加精锐的王离。
想通了这一点,刘远的心顿时就放下大半,现在他需要祈祷荥阳那边能撑得越久越好,这就意味着颍川郡能得到更多的时间。
他走向城头,沿途不少士兵正在打扫战场,尸体要拖去焚烧,死者要抚恤,伤者也要被送去妥善安置,也多亏宋谐派人传播的那些流言,阳翟上下空前一心,城中各处的药庄医馆都彻夜未眠帮忙安置伤患。
安正匆匆走过来,他同样身穿铠甲,因为不用上前线的缘故,身上少了血腥气,他脸上掩不住喜悦之色。“大兄,活擒了董翳,要如何处置他?”
刘远拍拍他的肩膀:“先关起来,不要亏待他,此人大有用处!”
安正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刘远忽然眼尖地瞥到一个躲躲藏藏的身影,立马沉下脸,大喝一声:“刘楠,你给我滚过来!”
被发现了!
刘楠暗道倒霉,只好一步三挪地挪过来,朝老爹讨好地笑。
他身上也穿着铠甲,但明显不太合身,大腿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已经随便扎起来止住血了,头上没有戴盔,所以发髻散乱,手里还抓着一把弓。
“我让你待在府里照顾弟妹,你竟敢私自跑出来!”刘远沉下脸色,昨晚场面太混乱没顾得上收拾他,现在自然是要一并算总账了。
“当日三叔父出城送魏公子,我也想同去,阿父你不准,这次阳翟抗敌,有力者皆须出力,我身为郡守之子,自当身先士卒,昨夜还射杀了好几个秦兵呢!”刘楠不服气地辩解。
平心而论,刘楠这次的表现确实不错,他头一回上战场见血,照理说应该很不适应,却已经有了射杀七首的成绩,假设他不是刘远的儿子,刘远一定会拍着他的肩膀表示褒奖,甚至破格提拔。
但他是刘家的长子。
刘远自己讨厌读书,却不希望儿子也同样讨厌读书,在这个世道,武力勇猛当然是值得称许的,但是刘家想要发展,就不能只想着当一个武夫。虽然刘远现在还只是颍川郡守,然而天下大势走向不得不让他想得更多更远,加上这场仗打赢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刘楠将来是一定会继承刘远的道路继续走下去的,但是这样一来,仅仅武力过人,反而就成了短处了。
安正见情形不对,连忙过来劝和:“阿楠也是心系阳翟,虎父无犬子,他如此英勇过人,不日定当威名远播,大兄当快慰才是!”
又给刘楠使眼色:“还不快回去换身衣服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刘楠会意,转身就要溜,不料却被刘远一把抓住。
“跟我一道回去!否则还不知道你又会跑到哪里去!”
眼见逃跑失败,刘楠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想起方才安正说什么“英勇过人”,“威名远播”一类的话,刘远不由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宁愿长女的聪明劲都生在长子身上。
战争结束,一切总算告一段落。
整座阳翟城处于战后清理休憩的阶段,但是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兴奋的,秦朝统一才不过二三十年,而作为韩国的前属地,许多人对秦朝都没有什么归属感,所有阳翟人都认为,这场仗完全是为了避免他们被发配到骊山去修墓,所以不遗余力地支持。现在能够击退秦军,人人都觉得欢天喜地,与有荣焉,即使他们没有上阵杀敌,但感觉上好像是自己打赢了这场仗一样。
可以想见,从今天起,刘远的名声将会彻底传开来,他在颍川郡的权力也会更加稳固,如无意外,接下来刘远和宋谐等人就可以考虑向外发展的问题了。
刘远并没有提前知会刘家人自己要回去,等到他押着刘楠到了郡守府门口时,张氏他们才得了消息匆匆迎出来。
“这是作甚?”刘远问的是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
张氏也没细想,就答道:“先前良人你让我早作准备,我便先收拾了这辆马车出来,没想到竟打了个大胜仗,物什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收回去呢!”
现在的马车一般是没有车厢的,只适合战时用,有车厢的是牛车,但牛车明显不适合用来逃跑,所以当时张氏就让人将马套上牛车的车厢,停放在门口,以防万一。
刘远一听就不大高兴,什么叫没想到竟打了胜仗?
而且他当时让张氏尽早收拾东西,确实作了一旦情形不对就将他们送走的打算的,但是现在看张氏这种反应,却像是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随时准备抛下他独自逃走一般。
人心就是这样矛盾,现在刘远打赢了仗,自然觉得这辆马车无比碍眼,连带张氏的话,也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刘远现在的城府越发深了,心里如是绕了一圈,面上却分毫未露。
张氏也察觉不到他的心情,还高高兴兴道:“这次打了胜仗,阖府上下定要好好庆贺一番,不若举办个宴会,也好向整个颍川郡宣告这个喜讯!”
“再说罢!”刘远不置可否,拽着刘楠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张氏还莫名其妙,走在后面,小声问刘桢:“你阿父怎的好似不大高兴?”
刘桢也摸不清刘远的想法,虽然看着他刚刚好像因为马车的事情不快,但也不能肯定,只能说自己也不知。
至于倒霉的刘楠,理所当然被心情不好的老爹关了禁闭,为期半个月。
与阳翟的捷报不同,荥阳那边出现了令人意外的发展。
历史上是董翳、司马欣协助章邯与吴广争夺荥阳的,现在历史发生了改变,荥阳提前被吴广占领,而董翳单独率部跑来打颍川,还被活捉,章邯那边就只剩下司马欣,这原本应该对义军大大有利,但实际上,上天还是帮了章邯一把,因为就在章邯大军攻打荥阳前夕,荥阳城出现内讧,为了争夺荥阳的领导权,田臧借陈胜之命杀了吴广,又一兵未发,直接向秦廷投诚,又打开城门亲自把章邯大军迎了进去。
可笑又可悲的是,向秦军投降的田臧,很快就被章邯找借口杀掉,荥阳自此落入秦军之手,历史绕了一个圈,仿佛又回到原点。
章邯收复荥阳之后,稍作整顿,直接就马不停蹄,奔向秦军讨逆的最终目的地,陈县。
这些消息都是许众芳带回来的。
他在送魏豹抵达荥阳之后,心系阳翟的情势,一刻不留就往回赶,到了半路的时候就听说荥阳已经沦陷了,跟田臧不同的是,魏豹在吴广死后,临危承担起抗击秦军的重任,率领不愿意跟着田臧一道投降的义军与秦军决一死战,由于敌我实力过于悬殊,这场注定会悲剧的守城战没能像阳翟一样得到一个好的结局,当许众芳得到消息时,魏豹就已经战死在荥阳城内了。
至于薄氏,乱世女子命如草芥,她的下场如何,也没有人会去关心了。
而在阳翟的刘远,也终于迎来了投奔自己的人。
虽说颍川郡自古人杰地灵,但自刘远当上郡守之后,即便是有人才,人家也都奔着陈胜,项梁等人去了,论起可用可信之人,算上安正和许众芳这两个患难兄弟在内,刘远麾下如今也才寥寥几个,简直称得上寒酸。
不过当章邯大军直奔陈县而去之后,这种情况就发生了改变。
章邯大军去势汹汹,许多在陈县附近的世族因为担心受到战火波及,又不想依附秦军,早在章邯率兵直扑陈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举家逃了出来,其中有不少人前往魏地投靠魏王,也有不少人跑到吴中去找项梁,因为阳翟守城战的胜利,还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颍川。
郭家就是其中之一。
陈县这个地方,春秋时属于陈国,郭家祖上曾是陈国的公子,因故改姓郭,家族在陈县繁衍数百载,颇有名望,这一次郭殊决定举族逃往颍川,愿意跟着他一起过来的就有上百余口。
郭殊这人很有股狠劲,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为了表示诚意,他将郭氏的族产捐出一大半给刘远,抛开田产那些根本带不走的东西之外,还有整整十大车的钱币珍玩,这些都可都是购买粮草器械的好东西,为了回报他们,也为了表示自己对人才的看重,刘郡守亲自带人来到了城门口,对郭氏一族的到来表达了热烈欢迎,又为他们设宴,让安正为郭氏族人安排居所等等。
总而言之,郭家为有意投靠刘远的人才和家族作出了杰出表率,而刘远也乐于投桃报李,给了郭家最高规格的接待,将他们当作样品来展览。
在郭家之后,果然也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投向阳翟,其中不乏见识卓越,可作参赞的人才,阳翟一战后,刘远麾下又多了三个可用之人,一是当初力排众议,支持刘远守城的孟行,二是被刘远俘虏,又转而投诚的董翳,三就是郭家族长郭殊了,此人举族过来投奔,不仅献出家财,又颇有智谋,刘远自然乐意用他。
作为一方霸主,有地有粮有人的刘郡守终于可以开始他的新征程了。
刘桢最近想学箭。
原因无它,随着老爹的事业进一步发展,阳翟的情景很可能再次上演,刘桢觉得自己的体能实在是太渣了,逃跑起来都不占优势,想来想去,弓箭是君子六艺,可以锻炼眼力臂力,又比较斯文,别说刘远,张氏和韩氏肯定也不会反对,于是刘家长子就被她抓来当了壮丁。
听到妹妹想要学射箭,刚刚结束禁闭的刘楠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挤出一张苦瓜脸:“阿桢,阿父已经常对着我夸你会读书了,你若连弓箭都学会了,我还如何有脸在阿父面前出现?”
刘桢白了他一眼:“我只想学来强身罢了,又不似你一般想达到百步穿杨的境界,你若不肯教,我再另寻人教我便是,听说阿辞也是极擅射艺的。”
听她说起姬辞,刘楠连忙投降:“我教!我教就是了!”
姬辞在阳翟保住之后便匆匆赶回家了,刘楠奉了刘远之命送他回去,结果亲眼目睹姬辞被姬家人当场关了禁闭反省过错,而刘楠本人则被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姬辞的祖父和父亲对刘楠很客气——如今刘远地位不同,刘楠是刘家长子,他们不敢不客气,刘远的反应已经够迟钝了,可也察觉出他们这种客气下面潜藏的疏远和怨气。
这个发现让刘楠不太痛快,他也曾为姬辞求情,不过刘楠毕竟是外人,别说他只是郡守之子,就算现在刘远亲来,也管不到姬家的家事。
刘楠回来之后,就把这段插曲给瞒了下来,没对刘桢说姬辞被罚的事情,生怕妹妹伤心。
老实说,刘桢的学习能力很强,不过那并不包括武艺。
刘楠教得不可谓不尽心了,刘桢也学得不可谓不努力,但是数日之后,她才堪堪把正确的拉弓姿势掌握了,射出来的箭别说命中目标,能沾上靶子的边就不错了。
每日闷在府里教妹妹射箭的刘楠早就快闷出病来了,因为老爹的命令,他不敢老往许众芳的郡尉府里跑,可也绝不会去翻开书简背什么典籍,刚好外面有朋友约他出门游玩,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为了不被老爹骂,就顺手把刘桢也给带上了。
刘楠虽然学文不成,但人缘一直不错,这似乎是遗传了老爹刘远的优点,当初阳翟守城之夜,他扛着弓箭混迹在士兵之中,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但短短一夜下来,就已经跟不少人打成一片,以至于后来大家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还跑到刘远面前狠狠夸赞他这个儿子。
这几个朋友也是刘楠来到阳翟之后才交上的,有刘远从属之子,有的出身世族,甚至还有商贾和津卒之子,这些身份天差地别的人凑在一起,也亏得刘楠还能让彼此和平共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本事。
不过短短时日,阳翟就恢复了往日的繁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刘桢跟着刘楠来到一处有着二层楼高的酒肆。
这间酒肆的规模在阳翟城里应该算得上非常大了,因为刘桢进来之后才发现,它不仅仅是有大堂和隔间,每个隔间里还足够宽敞,为客人们提供了相当多的娱乐活动,这已经类似于后世的娱乐场所了。
刘桢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轰动,这年头女子出行并非什么奇观,何况这还只能算小女孩,顶多因为刘桢的可爱长相,使得少年们多瞧了她几眼。
不过众人知道那是郡守之女,都很有分寸地保持了一定的礼貌。
刘楠粗心大意,一来就跟朋友们笑闹起来,忘了给刘桢介绍,这使得别人认识刘桢,刘桢却不认识他们。
她也不介意,找了张干净的食案坐下,便跟着众人一道玩投壶的游戏。
一帮少年爱玩,还给游戏起了规则,一轮十二支箭,若是输的人,就需要接受惩罚,惩罚的内容可以由优胜者来决定。
众人听了规则,都表现得兴致勃勃,刘桢也不例外,这让她呈现出难得的好奇,睁大了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捏着竹箭往铜壶里投。
这还是她第一次参与同龄人的公开活动,好吧,算起来,其实这些人应该是她大兄的同龄人才对。
第一个投壶的少年十二支箭中了八支,这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众人纷纷喝彩,刘桢也跟着叫好,要知道这可不是闺秀贵女们玩的投壶游戏,因为在场都是少年人,铜壶离食案的距离目测起码有五米远,这简直和游乐场里让顾客用塑料环去套那些玩具的难度差不多,刘桢很担心自己到时候是要垫底了。
就在此时,耳畔响起一个声音:“你投的时候,手腕稍稍抬起一些,手腕使力,但手肘不要使力,这样命中兴许会更高。”
刘桢一怔,转过头,一个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她问。
“我是郭质。”对方朝她眨眨眼,“郭殊之子。”
第42章
刘桢当然知道郭殊,最近她老爹经常提起这个名字,在刘桢看来,此人颇识时务,行事又进退有度,不仅献上家财,脑筋也好使,没有一个管理者不喜欢这样的下属,郭家为其它想要投靠刘远的家族作出了杰出的示范作用,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在刘远不遗余力的扶持下,郭家也将成为颍川郡冉冉升起的未来新星。
既然知道老爹的心意,刘桢当然也要对郭质表现出适当的善意,更何况这个少年并不惹人讨厌。
“如果可以先练习一下就好了,”刘桢也跟着小声笑道,“我从来没投过这么远的距离,待会说不定一支都未中!”
郭质道:“你近来在学弓箭?”
“你怎么知道?”刘桢挑眉,暗自埋怨嘴快的兄长。
不过郭质的下一句话让她知道自己冤枉了刘楠,“你手上戴着的玉韘,质地很好,年份应该也不浅了。”
刘桢低头看了看那枚颜色温润的玉韘,笑了笑,没有解释这个奇妙的误会。“我随兄长学了数日,可惜还没能掌握到要点,本来还想锻炼目力的,但看来我天生不适合学箭,也许应该去学学其它的,比如说刀剑之类。”
她其实也只是说说罢了,因为刘桢发现她这具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发达的体育神经,都说上天赋予每个人的身体素质是公平的,事实确实也是这样,她带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对典籍知识的吸收理解能力也还不错,但其它方面就平平了。
郭质笑嘻嘻道:“这本来就是游戏,输赢都没所谓,放心罢,便是我得了第一,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刘桢本还觉得他过于自打,没想到下一刻轮到郭质投壶,十二支箭他投中了十一支,跟刘楠的成绩持平了,直接用行动告诉刘桢那叫自信而非自大。
等到刘桢将竹箭拿在手里的时候,在场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让她不由抽了抽嘴角,不是紧张,而是预感到自己的悲剧。
果然,一圈下来,几乎看也不用看,刘桢的成绩是最差的,十二支箭里只中了两支,实在惨不忍睹,连据说平时没怎么摸过弓箭的少年都比她好——起码人家还中了三支。
所以到了最后,作为垫底的那一个,刘桢理所当然需要接受惩罚。
原本少年郎们见她是个女娃娃,又是刘郡守的爱女,并不打算将她计算在内,但刘桢却觉得愿赌服输,大家一起出来玩,光享受权利,却不履行义务,小伙伴们即使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多少有点意见,久而久之别人觉得你输不起,就没人愿意和你玩了,所以她坚持认罚。
这个举动果然赢得了少年们的好感。
随着刘远在颍川郡的地位日益稳固,一些阶级身份上的区别已经逐渐体现出来了,现在基本上没有人会当着刘家兄妹的们炫耀自己的出身,甚至个别善于察言观色的,还会有意无意地去讨好刘楠和刘桢。
刘桢并不是大大咧咧像男孩儿的那种性格,但她行事大方得体,不摆架子不矫情,该说笑的时候和大家一起说笑,该喝彩就一起喝彩,大家看她年纪小,懂事聪明,反而把她当成妹妹一般来照顾。
刘楠和郭质并列第一,不过作为刘桢的兄长,前者主动要求避嫌,实际上则是带了点恶作剧的心思,想要看看郭质会如何刁难妹妹,还拼命给郭质递眼色,示意他出点难题。
谁知道郭质好像完全没有收到他的暗示,“不如阿桢唱个曲子罢?”
此时尚且秉承上古遗风,人们热爱歌舞,每逢家中举办宴会,到了宾主尽欢,兴致方浓的时候,主人家甚至还会主动带头起舞欢歌,基本上就算歌喉再不好的人也能哼上那么一两句,所以让刘桢唱歌并不是一种侮辱。
刘楠难免有些不平,觉得这实在太便宜妹妹了,他平日里受尽刘桢“欺凌”,自己没法“报仇”,只好寄望于别人,要知道上回同样是投壶的活动,那个成绩最差的人还被大家要求到外头学犬吠三声呢,没想到大好机会,郭质就这么轻飘飘放过了。
他也不想想,郭质跟刘桢“无冤无仇”,人家看到的都是刘桢可爱美好的一面,当然不会为难这么一个娇俏的女娃娃。
刘桢也看到了兄长对郭质的“眉目传情”,心里觉得很好笑,想了想,张口唱了一段——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老实说,她唱歌的功力非常不怎么样,幸好这个时候的人们很爱信口就唱,并不讲究太久,这首诗歌出自《诗经》,歌颂的是上古世家公子的仁德,没有一点男女情爱的色彩,很是中规中矩,也……略显无趣。
果然,唱完之后,观众的反应并不怎么捧场,不过刘桢才不管那么多,反正她已经完成了任务,要是她现在唱什么“桃之夭夭”和“蒹葭苍苍”,肯定会被这些思春期的少年拿来打趣的,到时候不用说,刘楠肯定会是起哄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她唱完了歌,大家也不好意思再拿投壶来玩,反正不管怎么玩,刘桢都是垫底的那个,再玩下去也有些胜之不武了,于是有人就拿来了六博棋。
刘远又命酒肆里的人端来饮料,这里说是酒肆,其实也会提供各类的饮品,像冰镇的蜜酒,柘浆,桂浆等等,考虑到还带着妹妹,为了避免受到老爹责骂,刘远没敢让他们上酒,即使这时候的酒度数都非常低。
这些饮品的味道不错,冰镇过的甘蔗汁调了一点米浆,清甜中带了点微酸,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喜欢的口感,刘桢一开始还有点喝不惯,但后来她也爱上了这个味道。
六博棋是时下最流行的游戏,不管平民还是贵族,闲来没事都喜欢下上几盘六博。跟投壶需要拼实力不同,六博棋具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双方对弈的时候要轮流掷著,相当于投骰子,掷出来的数越大,走的棋步就越多,有点像后世的飞行棋,所以坊间有很多人利用六博来进行赌博。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聚在一起玩,没点彩头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同样还是按照刚才的规则,优胜者可以让输的人做一件事。
他们先用掷著的方式来分出对弈者,再进行两两对弈,到最后场中必然会有将近一半的人输棋,也就是说,另外一半赢棋的人就可以尽情捉弄对方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刘桢刚才的惨败,被分到跟郭质对弈的她运气大爆发,接连投出好数,最后终于赢了这场棋局,刘桢乐得笑眯了眼,对郭质道:“认输否?”
郭质摊了摊手,倒是痛快:“愿赌服输!”
刘桢绞尽脑汁,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刁难这家伙,唱歌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那头刘楠输了棋子,被要求下回还得请大家到这里来玩耍,刘楠自然痛快地应承了,轮到郭质时,刘桢让他必须做一件让在场所有人都夸赞喝彩的事情。
郭质笑着应承了,然后说自己先去更衣,片刻即回。
过了好一会儿,郭质依旧没有回来,大家开始猜测他是不是借故偷溜了,此时门外却传来一个女声。
“二郎为何这般久才来?”
这声音娇媚入骨,呖呖婉转,自门外传得分明,屋里还在笑闹的众人面面相觑,霎时安静下来。
“好阿奴,可是想我了罢?”这回是个男人的声音了,约莫三四十许,有些粗砺。
“想死妾了,二郎必是有了新欢罢,否则怎会许久不来看妾?”
大家瞠目结舌地听着门外男女如同偷情一般的对话,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私会,尤其是在场基本都是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少年,不多一会儿就面红耳赤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没有人站起来去开门,将那对男女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这个时候,刘桢起身走向门口,刷拉一声将门打开。
下一刻,众人都目瞪口呆。
哪里有什么私会偷情的男女?只有郭质一人坐在外头,对着大家挤眉弄眼。
刘桢也有点傻了:“方才都是你……”
郭质见成功捉弄他们,不由使劲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众人反应过来,轰然叫好,甚至还有人让郭质再来一个。
郭质对刘桢作了个鬼脸:“是否如你所愿?”
刘桢啼笑皆非。
一场聚会宾主尽欢,回程的时候,刘楠还跟刘桢在谈论郭质那惟妙惟肖的口技。
刘桢就有点奇怪了:“郭质一个世家子弟,怎么会去学百戏?”
刘楠不以为意:“他生性诙谐,从前我们一道出去玩的时候,他还曾抱着一头驴叫阿父呢!”
刘桢一头黑线,这是什么恶趣味?
只听得刘楠又道:“不过阿质的棋艺素来不错,今日会输给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刘桢道:“六博本就运气为上,掷著的数目又非人为可以控制的,输了又有什么出奇?”
刘楠哎呀一声:“你不晓得,阿质是专门向人学过的,他每回掷著,都能掷出自己想要的数目,知道内情的都不愿意和他玩呢,怎么这一次就刚好输给你呢!”
刘桢作势要打他:“原来你们都知道,所以才将我分给他!”
刘楠哈哈一笑,灵活躲开:“这不正好了吗,我瞧阿质喜欢你得很,要不怎会故意输给你!”
刘桢面无表情:“我要回去告诉阿父你今日没有好好读书,还带我偷溜出来玩。”
刘楠由喜转惊,连忙哀嚎告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
刘远有意拉拢郭家,理所当然的,张氏和郭殊的老婆姚氏也就走得近起来了。
都说妇唱夫随,姚氏和丈夫的性情很像,同样都是八面玲珑之人,她与张氏相处时,往往都是不失礼数,又讨好得不着痕迹,令人如沐春风。
张氏现在在郡守府主母的位置上坐久了,也有些开始厌烦那些冲着她的身份而来,迫不及待溜须拍马的人,偌大阳翟城,能让张氏经常请上门作客的,除了宋谐的妻子林氏和已经嫁给吴虞的自家三妹之外,现在又多了个姚氏。
姚氏是大家出身,见惯了各色人等,也曾亲眼看见丈夫和刘远打交道的,跟张氏见了几次面之后,回家就对郭殊道:“我观刘郡守虽则出身寒微,却谈笑自若,有成大事者之风范,刘家儿女还算尚可,相比之下,郡守府的这位当家主母,眼界胸襟却有些狭小了,长此以往,只怕要与刘郡守离心啊!”
郭殊对她道:“你心中有数便罢,莫要多管闲事,我让你与张氏交好,无非也是因为刘郡守的缘故。如今天下大势未定,秦军往东而去,这几日我与宋谐吴虞等人交谈,看得出刘郡守分明早已有所定计,将来必不会拘于颍川一地,若是我能由此立些功劳,日后郭家定然大有作为,因此我们只要跟着刘郡守走就好了,他视张氏为妻,你便拿她当郡守府的主母来对待,小心侍奉,总归不会有错的。”
姚氏点点头:“良人放心,我自省得。”
郭殊又问:“我听说郡守有一幼子,未知资质如何?”
姚氏道:“刚过五岁,却连说话也不甚连贯,只怕长大也是平平。”
郭殊笑道:“如此正好,你可向其建言,让她为此子择一良师,她必会承你的情。”
事情果然如同郭殊所说,张氏得到姚氏的提醒,果真恍然大悟,连连感谢,又去寻刘远,把想要给刘槿找个老师的想法跟他提了一下。
刘远草根出身,不那么热爱文化学习,对待膝下孩子的教育也都向来以放牛吃草,悉听尊便为指导方针,加上现在压在他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他没有空也不可能去关心每一个孩子的成长。
即使对待最为重视的长子刘楠,刘远也是等到他如今都快十四了,才想起要扭转他“重武轻文”的思想——虽然已经有些迟了。
听了张氏的要求,刘远觉得很有道理,既然长子已经“歪”了,那幼子就不能再长歪了,得把教育从小就抓起才好,于是他还真对这件事上了心,找来找去,就看上了一个人选,孟行。
孟行原本是阳翟的令吏,自从阳翟一战后,他就得到刘远的破格提拔,直接把人提拔到手底下当差了。孟行虽然长相不好,但他的学问是真好,所以刘远就向他提出请求,希望他能充任自己幼子的老师。
好好的官不当,跑去当一个小儿的老师,孟行当然不太乐意,但却不过刘远的再三请求,他就退了一步,每天抽出两个时辰去教刘槿。
刘远自然连声答应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刘桢听说老爹请了孟行当弟弟的老师,也跑来凑热闹,希望能够列席旁听,毕竟韩氏再好,也只能教给她们礼仪习惯,学问这些东西是教不了的。
没料想等到孟行上任当日,就出了一桩小小的意外。
——
作者有话要说:前文出了点BUG,刘槿的年龄小了刘桢5岁左右,所以现在应该是4岁多到5岁左右才对。这娃的存在感太薄弱了,导致俺忘了此事…前面的章节都修改了,不过不影响情节,大家不必回去看。
第43章
意外是出在刘槿身上的。
刘桢知道这个幼弟胆小,可没有想到他的胆子会小成这样。
刘槿在看到孟行的那一刻,先是露出惊吓的表情,然后就拼命往刘桢身后躲藏,怎么说也不肯出来,孟行说了两回,见对方不听,他也皱了皱眉,戒尺直接往案上一拍。
刘槿微微一震,身体抖了抖,不自觉开始抽噎起来。
孟行:“……”
他根本什么都还没做!
面对这种情景,刘桢第一次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她只能先起身代弟弟向孟行赔罪,然后小声地又哄又训,把刘槿的眼泪止住了再说。
孟行原本还满腔火气呢,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成这样也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再说虽然有碍观瞻,也从来没有出现吓坏小儿的情况啊,归根结底只能说刘郡守家的幼子过于胆小了,男子生性怯懦,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原本作为主角,却被上课的先生吓得啼哭不止,课程就只能被迫中断,而孟行也不可能专门为刘桢这个蹭课的讲课,他气冲冲地拂袖离开——向刘远告状去了,刘桢则带着弟弟去找张氏。
张氏听说前头发生的事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先将刘槿搂进怀里抚慰了半天,然后又对刘桢道:“你父也是,怎会让一位相貌丑陋之人来当小儿师呢?”
刘桢道:“阿母有所不知,孟先生乃阿父座下郎官,素有学问,是阿父再三请求,孟先生才答应暂时充任阿槿蒙师的。这本已是委屈了孟先生了,今日阿槿的表现更让孟先生不快,只怕此事到了阿父跟前,阿父也会偏帮孟先生的。”
她说着,又看了刘槿一眼,这娃已经止住哭声了,只是脸上泪痕还没擦干,脸蛋白生生的,看上去颇惹人怜惜。
刘槿生得既不似刘远,也不似张氏,倒有几分像他们的祖父刘薪,是以虽然是幼子,刘远却一直对他都淡淡的,想必就是这个原因。
又因前时他们家颠沛流离,刘槿一路着实吃了不少苦,现在一家人锦衣玉食了,张氏就加倍地对幼子好,说来也奇怪,这并没有让刘槿被宠坏养成骄纵的性子,反倒让他越发胆小起来,平日了除了亲人和郡守府里的熟面孔,看到生人他也需要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上回姬辞来找刘桢,暂住在郡守府几日,头两日刘槿只敢远远地打量对方,直到第三日才与他逐渐熟悉。
换了容貌更加不堪的孟行,就直接悲剧了。
当然这完全不是孟行的错。
所以刘桢已经可以预见老爹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用完夜食,刘远就把刘槿连带张氏训了一顿。
考虑到小儿子年纪尚幼,刘远没有疾言厉色,只是皱着眉头问:“谁教你以貌取人的?”
刘槿这娃对别人的情绪非常敏感,即使刘远还没发火,他也已经感觉到刘远不快的心情,直接就往张氏身后躲。
这些刘远就真的火了,冲着张氏道:“慈母多败儿,你是想让他长大了一事无成吗!”
又对刘楠他们道:“你们先下去罢!”
此事不宜小儿听,刘楠等人都肃容退下。
等到儿女们都不在了,刘远对刘槿道:“你先出来,我要考校于你。”
张氏忙道:“他还未曾上过一天的课,有何可考校的?”
刘远气得翻白眼,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后父呢!
“你莫要不识好歹,孟行此人的学问比宋先生还高,我请他来当阿槿的蒙师,已是委屈了孟行。”他的话和刘桢一模一样,“如今阿槿性子怯懦,比女子还要害羞,正该好好磨一磨,否则再过几年,如何了得?大丈夫岂可如女子一般?”
张氏辩道:“他也只是还小……”
刘远一挥手:“莫说阿楠,便连阿桢,阿婉幼时,也不曾似他这样,你不必多说了,若是真心疼他,正该好好教导他如何尊师重道!”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刘远现在越发有说一不二的架势了,他决定的事情一般不会再更改,再说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刘槿,张氏纵然心疼,只好妥协。
刘远忙于造反大业,对两个儿子疏于教导,实际上如果他还是当初向乡的那个小吏,根本也无须如何教导,刘楠和刘槿自然会像这个时代所有男丁那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凡度过一生。
但是现在,刘远对儿子隐隐有了更深一层的期盼,要求也就不知不觉变得更高,他不止一次遗憾刘桢不是儿子,但再感叹,刘桢也不可能真的改变性别,希望终究还是要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
刘槿的表现让刘远觉得有点失望,如果说长子起码还能用“勇武”这种褒义词的话,幼子的表现就只能用怯懦来形容了,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词,所以刘远觉得有必要从现在开始狠抓幼子的教育了。
隔日刘远就找了刘桢过来,对她道:“你阿母对阿槿溺爱过甚,此非好事,平日里我忙于外务,你身为长姊,若你阿母有做得不对的,你就多些提点她罢。”
只怕张氏肯听韩氏的话还多过于听她的,刘桢心想,但仍道:“阿父放心,我尽力便是。”
又问:“阿父可是有什么打算?”
有些话跟张氏说不明白,不过对女儿刘远倒是没有隐瞒,点点头道:“不错,为父打算南下?”
南下?刘桢立马反应过来:“是南阳郡还是衡山郡?”
刘远对女儿的敏锐表示感叹,“南阳如今为宋留所占,他先入为主,又打着义军旗号,我不可强占,剩下的就只有衡山郡和南郡了。”
刘桢也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章邯大军忙着攻打陈县,一时半会是抽不出空来收拾他们的,按照历史进程,这个时候项梁叔侄也该崛起了,到时候有他们在东线顶着,颍川这边短期内是不会有危险的,所以刘远决定南下,肯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想要发展,就不可能拘泥于颍川一地。
刘远交代道:“我若不在,郡守府便余下你阿母当家,若遇得大事难决,你阿母又不济事,可以相询你二叔和宋先生。”
刘桢自是一一应下了,过没两天,果然就传出刘远准备南下的消息。
想来他和一干幕僚也早就商议过了,大家都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诧,一切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颍川郡共一万兵力,上次阳翟之战损失了将近两千,后来又陆续补充进来,数目跟原来差不多,刘远一口气就带走了八千,留下两千人交由安正镇守阳翟。
跟着刘远一起走的只有许众芳和郭殊,其余人等都被留在阳翟,这其中包括宋谐、安正和董翳。
由于原先那位宋郡丞急病去世,郡丞的位置空了出来,董翳投降之后,刘远将郡丞的位置交给安正,然后很大方地给了董翳一个监御史的官职,从目前来看,董翳也还算称职,不过刘桢觉得,他老爹明显是还不太放心董翳,所以才没将他带上前线,否则以董翳带兵出身,又有对敌方熟悉的经验,怎会只留在后方?
结果刘远带着大军开拔之后的两天,刘桢就发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刘楠不见了!
本来她这位兄长三天两头就往外跑,现在大家用饭也不一定都在一起用,刘楠爱动,刘桢喜静,兄妹俩好几天碰不上面也是正常的,刘桢之所以发现刘楠失踪,还是他的侍婢跑来告诉自己的。
对方想来是害怕被处罚,便不敢去和张氏禀报,而是先来与刘桢说。
刘桢一听就惊呆了:“这是何时的事情?!”
侍婢抽抽噎噎道:“今早还瞧见大郎出门呢,大郎什么也没说,但是今日大郎却连夜食都没有回来用……”
刘桢冷静下来,心说不会是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在外面哪个酒肆厮混呢吧,她此时也还不太紧张,直接就带着侍婢去见张氏,张氏连忙又派出人手到处去找,结果当然没找到,最后连安正都被惊动了,带着郭质来到刘家。
提供线索的是郭质,因为他说昨日曾听刘楠提起“若是能随父出征”一类的话,当时不以为意,但现在想想,也许是跟刘楠的失踪有关,所以在听到张氏四处寻人的时候,便赶紧过来汇报一声了。
张氏一听差点没晕倒,赶紧让人到刘楠屋子里去搜,果然发现少了一把弓箭和一把剑,其余的倒是一样没少。
这下答案几乎不言而喻,不仅是张氏,连素来冷静的刘桢都快要抓狂了。
即使是安正这样比较斯文的人,也忍不住顿足痛骂:“无知小儿,实在太不知轻重了!大兄他们大军开拔已有一日,他孤身上路,能不能跟上大军尚且不说,若是有个好歹,我该如何向大兄交代!”
张氏连忙道:“此时派人再去追可还来得及?”
安正叹道:“我亦不知,也只好如此了,我是担心他迷路……”
话未说完,目光看见张氏和刘桢两个妇孺都在看着自己,连忙压下后面的话,免得她们更加担心。
“嫂嫂放心便是,此事包在我身上,定要尽力把大郎寻回来!”
说是这样说,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也不知道刘楠走的是哪条路,安正派出去的人分头去追,竟都没能追上人,安正只好又另外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刘远,说明此事。
等到刘远那边又派人回来说刘楠已经跟上大部队,而且死赖着不走非要跟在三叔许众芳身边打仗的时候,这一来一回,已经耗费掉不少时间,刘家女眷早就被刘楠吓得心力交瘁,再也没有惊喜的心情了。
与刘远南下几乎差不多时间,东线那边却陆续传来对义军不利的消息。
章邯大军所向披靡,沿途分别击破了邓说、伍徐两支队伍,直接就冲着陈县而去了,先是在陈县西面打败陈胜的部属张贺,陈胜为此不得不向东南撤退,但是这个时候神转折来了。
陈胜死了。
他不是死在章邯手里,不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厮杀拼搏,而是跟吴广一样悲催,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而且陈胜死得更加憋屈,他是被自己的车夫所杀。
事实证明,作为一个军事领导者,你不仅得会打仗,还得会用人。显而易见,陈胜是失败的。他不仅把一个大好局面弄得乱七八糟,到最后竟然连一个小小的马夫都能背叛他,这人得多失败才会混得这样惨?
没了一个陈胜,地球当然照样转,义军也没有因此就全线溃败,这个时候各自为政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因为大家谁也不服谁,纷纷据地为王,所以没了一个张楚王陈胜,还有一大堆魏王,齐王,燕王,等着章邯去征服呢!
此时项梁叔侄就开始崭露头角了,他们原本就已经杀掉会稽郡守,在会稽收拢了一大批部队,拥有了自己的势力,陈胜一死,他的部下们群龙无首,六神无主,有人就想起这对出身楚国名将世家的叔侄来了。
于是项梁被陈胜的部下召平拜为上柱国,类似于武装总司令的官职,委以项梁军事大权,让他跟秦军去作战。
这时候章邯同志还没来得及顾上剿灭项梁他们,他正忙着收拾那些据地为王的家伙,集中兵力攻打魏王,也就是上次跑到刘远那里去求援的魏豹他哥。
项梁那边得到喘息的机会,并不急着西进,而是收拢了陈婴等人前来归附的部队,又跑去杀了自立为楚王的景驹。项梁等人认为景驹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根本就非楚国贵族,既然不是楚国贵族,那么项梁他们身为楚人,就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了。
杀完了景驹,项梁又听从谋士范增的意见,把末代楚王的孙子熊心找出来拥立为楚帝,这才不紧不慢地赶去救被章邯打惨了的齐、燕等国。
此时项梁的兵力已经达到了十万之多,跟章邯正面交锋,竟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逼得章邯不得不败退定陶,齐、燕等国是保住了,可怜魏王因为救援来得太晚,被章邯打得弹尽粮绝,最后只能自焚而死,到地底下去找他弟弟打麻将去了。
而项梁这边,看到章邯退至定陶,想也不想就去追,结果却没想到这只是章邯的诡计,项梁中伏被杀,死得还挺憋屈的。
项梁死了之后,他手底下那十万大军却没有到项羽手里,此时楚帝迁都彭城,拜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意思就是把那十万大军交给宋义而非项羽。
楚帝其实看人还挺准的,他觉得项羽这人并不适合当主帅,但他忘了,他只是一个被项梁叔侄扶植起来的傀儡而已,这样一来,项羽当然就不爽了。
老子叔侄两个打下的江山,凭什么被你拱手让人?
于是不爽的项羽直接把宋义给杀了,逼得楚帝不得不将他立为上将军。
好,项羽这回终于爽了。
——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南郡和南阳郡是两个地方,不是BUG哦。
2、后面项梁那条线是在遵循历史的基础上根据情节需要进行架空,虽然有点枯燥不过没办法,作为劲敌之一这是必写的。
第44章
关于东线的这些八卦,刘桢都是从外头听来的,再加上她三不五时跑到安正那里去打听消息,所以七七八八结合起来,也能得到许多跟事实差不离的信息。
直到有一天,刘桢忍不住就问安正:“二叔父,你可听过刘邦此人?”
在她看来,如果将来刘远能够更进一步,那他最大的敌人绝对不是项羽,而是刘邦。
按照历史的发展,刘邦现在也应该起兵反秦并且拥有自己的队伍了。
“刘邦?”安正一听就以为是刘家的亲戚,“可是向乡人?”
刘桢摇摇头,试探地问:“听说他每每在酒肆喝酒,旁人总能瞧见他身上如龙影从。”
安正先是失笑:“你这是又从坊间听了什么掌故回来罢?”
话刚落音,他又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好似是有这么个人!”
刘桢紧张起来:“他现在在何处?”
安正道:“先前你阿父与我投奔张楚王时,曾听东南有一奇人,每至一处,头上便有云雾缭绕,旁人总能根据这些云气找到他,先时我等众人还引以为异,但后来听说那人已经死了。”
刘桢失声道:“死了?!”
安正:“据说是被人上报了秦君,说那人有谋逆之心,秦君胡亥便派人去杀了他,应该是死了无疑,因为后来张楚王曾经派人寻至此人家乡,他的妻儿正披麻戴孝,为他举丧呢!”
刘桢张大了嘴巴。
“二叔父,你确信他死了吗?”她不死心地问。
“自然,”安正笑了一下,“反过来想想,若此人未死,这些传言就是他招徕人心最好的武器,他怎会舍弃不用,反而隐姓埋名起来?”
刘桢已经完全呆住了,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刘邦竟然死了?
汉高祖刘邦竟然死了?!
这样发展下去的话,还会出现汉朝吗?
没有汉高祖一统天下,那华夏大地是否还会回到春秋战国诸侯分立的局面?又或者会是另外一个人取代刘邦,成为天下的主人?
是项羽?还是其他人?
刘桢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历史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已知的轨道。
仔细想想,这才是正常的,因为刘远如今已是颍川郡守,如果历史上真有刘远这么一个人,那么他早也应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但事实是刘桢从来就不曾在后世的历史书上见过刘远这个名字!
由此可见,历史仅仅是转过一个拐角,抹杀掉一个叫刘邦的人,但世界却已经不是刘桢熟知的那个世界了。
这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无数枝干,枝叶们彼此共享一根主干,但是到了某个点,它们却因缘际会,各自分散开来,成为不同的平行世界。
也许在刘桢原来的那个世界,刘邦依旧是汉高祖,汉王朝依旧会成为后世国人的骄傲,但在另外一个世界,刘邦不复存在,统一江山的会是另外一个人,可能是项羽,也可能是其他人。
总而言之,历史已经改变。
那么刘远呢?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刘远又能走多远?
会不会在逐鹿中成为失败者,垫脚石?
安正看她满脸失魂落魄的,有点担心:“阿桢?阿桢?”
一连叫了好几声,刘桢才回过神来。
她强行中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换了个话题。“二叔父,大兄在前方有没有闯祸?”
安正道:“你阿父发现阿楠偷偷跑到前线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听说要不是你三叔拦着,他都要自己撸袖子亲自上手打了!”
刘桢吃了一惊:“真打了?”
安正叹道:“打了两军棍,不过大兄这回真是被气狠了,阿楠实在不懂事,怎可偷偷摸摸跟着,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刘楠这种年纪,年轻气盛,最是好动,其实出去历练也有好处,只是选错了法子。若他跟不上大部队,反而途中遇到什么盗匪的话,那就只有悲剧的下场了,所以刘桢是支持她老爹好好教训一下刘楠的,否则将来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刘桢又问:“那前线战况如何,阿父他们可还顺利?”
安正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这你就不必多担心了,你今年也才九岁,平日还是多和玩伴玩耍得好,这些事情自有我们去操心。”
他是好意,刘桢却有点不满意,刘远和宋谐就没将她当成不宜听正事的小儿,不过刘桢通常不会死缠烂打,她只会采取迂回战术,比如去问宋谐。
安正看她表情,就知道她还不死心,又道:“阿桢,似你这般年纪,本不该打听这些事情的。你不见甘罗虽十二为相,却不久即殇,便可知早慧过甚则伤神伤心,于己无利。”
如果可以的话,刘桢当然也想像刘婉和刘妆那样镇日里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快活度日,可问题是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她知道他们家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部都系于老爹刘远一个人身上,一旦刘远那边出什么事情,刘家的一切都将倾覆,整个颍川郡的根基也将随之动摇。
刘桢并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出多逆天的大事来,她人小力微,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知道,总还能提前作作准备,或者帮忙出出主意的。
然而放眼整个郡守府上下,她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商量事情的人,张氏每逢大事容易慌乱,换句话说,就是心理素质不够强大,但凡有什么事情,刘桢也不敢轻易去惊动对方,生怕她反应过大,到时候弄巧成拙,因为事实证明刘桢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如今刘远率军出发一月有余,消息零星无几,刘桢听到的大多都是项梁那边的消息,关于刘远他们眼下已经到了哪里,遇到什么事情,是赢是输,这些消息反而很少。
没消息不等于是好消息,于是坊间这两日渐渐传出一种说法,说刘远南下不利,八千兵马在衡山郡就被绊住了,与秦军交战不利,颍川军大败云云。
刘桢不知道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但是从安正这些天紧皱的眉头来看,真相只怕不会太乐观。
“二叔父,你就告诉我罢,我定不会传于第二人知道的!”刘桢先是哀求,然后又笑眯眯地半是威胁:“你若是不说,我就去问宋先生和吴县令,他们总该有一个人肯告诉我的!”
安正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他大兄家的孩子真是没一个省心的,长子一言不发就离家出走偷跑上前线了,现在刘桢又浑不似个女儿家,对政务战事样样关心过甚,幸而不像刘楠那般胡闹,否则他可真是要头疼了。
“罢罢,你既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安正沉下脸色,“十日前,大兄已经攻下衡山郡了!”
“当真?!”刘桢先是大喜,又不解道:“即使如此,为何秘而不宣?”
安正道:“衡山防守薄弱,易攻难守,大兄一朝得手,就留了四千兵马镇守衡山,又带着余下的四千兵马赶往南郡,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南郡,熟料在江陵城外与秦军交锋,因轻敌而败退,还受了伤,你三叔不得不带着他退回衡山郡疗伤,又担心秦军乘胜追击至衡山,是以这些天我们竭力将消息压下,以免动摇颍川郡的人心。”
现在秦军主力在于东线,也就是说大部分都集中在章邯麾下,被他带去消灭陈胜吴广那帮人了,分布在各郡县的兵力有限。
但有限并不等于没有,刘远因为夺取衡山郡的过程太过顺利,以致于产生轻敌的心理,在南郡遭遇挫折,也是正常的。
刘桢担心的是老爹的伤势:“阿父伤得如何,可还严重?”
安正扯出一抹笑容,却怎么都不肯再多说了:“无甚大碍,你尽可放心。”
安正虽然不愿多说,刘桢却已经隐隐猜出不祥的预感,不多两日,原先隐隐绰绰的流言便有了扩大的趋势,衡山郡被刘郡守攻下的消息传到了阳翟,但很快,刘远负伤的消息也跟着传了回来,许多人开始议论纷纷,谣言跟着尘嚣甚上,有的说衡山郡又被秦军夺回去了,也有的说刘远伤势极重,一时半会起不了床,所以才迟迟没有回来。
人总是喜欢往坏的方向去联想,到后来,甚至连刘远伤重不治,已经去世这种流言都出来了。
这也难怪谣言会满天飞。
从地理位置来看,颍川郡跟衡山郡之间的距离,比从阳翟出发到陈郡的距离还要远,古代交通不便,传递消息往往要慢上好几天,即便是安正他们这样跟刘远大军之间有专人来回送信的,也不可能及时收到讯息,更何况这其中也不排除刘远出于种种战略考虑,暂时隐瞒一些真实战况等原因。
为了安定人心,宋谐想了个法子,让安正派人贴出安民告示,谎称刘远所率军队在南郡取得大捷,已经将南郡也收入囊中,此时正前往南阳郡与宋留会师的途中,因此刘郡守命人来传,今年颍川郡内一律税收减半,以示与民同贺。
这个消息一出来,倒是镇住了很多人。
不少原先蠢蠢欲动的,此时又将手脚重新缩了回去,静观其变。
看似混乱的局面逐渐平静下来,然而水面已经被搅浑,聪明人自然可以透过一团浑浊的水看透宋谐想要掩盖真相的本质。
此时整座阳翟城更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刘远一日不回来,便一日有可能发生无法预测的状况。
这一切,张氏浑然未觉。
她自然也听说了城中的谣言,在宋谐谎报大捷之后,张氏还特地将宋谐请来相询,宋谐并没有打算将真相告诉张氏,只是安抚她一切安好,张氏对宋谐信任无疑,闻言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但刘桢却是知道真相的,她无法向张氏倾诉,多一个人担心根本无济于事,刘桢只能暗暗地将焦灼埋藏在心底,一边暗暗祈祷刘远平安无事。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家并非世家,在阳翟城也无任何底蕴,所以刘远一个人就等于擎天之柱,一旦支柱不在,刘氏就成为一个摆设或笑话。
而除了刘远之外,唯一能镇得住场子的许众芳也跟着出征了,余下的安正与宋谐二人,文气有余,杀气不足,乱世之中很难成为领袖人物。
这一天晚上,刘桢刚刚用完夜食,独自在后院散步消食,就见阿津匆匆过来。
“小娘子,郭家小郎来了,说有急事,请你快去看看呢!”
刘桢有点诧异,郭质本性有点爱玩爱闹,刘楠走后,她也没少跟郭质相处,知道这个少年并非不知轻重的,大晚上这么着急地过来,必定事出有因。
阿津带着她匆匆来到角门,就见郭质正在门外走来走去直打转。
“阿质?”
郭质抬头一看,疾声道:“快!你让你阿母和弟妹们赶紧跟我走!”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刘邦在酒肆里喝醉了,别人看到有龙盘在他身上,以及他在山里走到哪里,哪里头顶上就有云气的这些传说,史记里都有记载,当然我们现在看来不可信,甚至有做广告宣传的嫌疑,但是既然太史公记载了,那就把他当成为刘邦招祸的原因好了。
我说过秦朝以后的历史会进行架空,所以刘邦也就此没了,不是我不想写他,而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并非胜利者,而作为汉朝的开创者,我又不愿意把他描绘成一个失败者来美化刘远,所以干脆就让他的身影戛然而止,在那之后,就是完全架空的历史了。
第45章
刘桢自然要问:“发生何事了?”
郭质左右不过是一少年,也不可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他来不及喘口气,急急就道:“我与阿成他们从西城门回来时,瞧见董翳带着数十人朝这里来了,还挟持着宋先生呢,只怕来者不善!我也是抄了小路才能赶来与你报讯的,快和我走罢,晚了就来不及了!”
董翳是秦朝降将,自投降刘远之后,被刘远委以监御史的职位。按照秦朝的规定,监御史、郡尉与郡守三者并立,虽然郡守作为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但是他没有权罢免监御史和郡丞,不过刘远拿下颍川郡之后,这种规矩当然也就随之变化了,不管是监御史还是郡尉,统统都成为刘远的手下之臣。
刘远让董翳当监御史,本意是为了拉拢他,也显示自己宽容大度,但是董翳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刘远没让他当郡尉领兵,而是给了他一个手下无兵的监御史,实在是不信任他的表现,碍于刘远在阳翟的权威日盛,他敢怒不敢言,只好将不满埋藏在心底。
现在刘远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虽然宋谐等人宣称刘远取得大捷,但董翳不是傻子,他也是带过兵的人,自然在兵事上比他人更为了解,从种种迹象上来看,董翳推测刘远在前线可能遭遇到不小的挫折,现在负伤的流言也有可能是真的。
综合这些推测,董翳惊讶地发现,阳翟的防守并不严密。
刘远为了出征,带的都是精锐之兵,他考虑到章邯大军一时半会不会来攻打阳翟,所以留在阳翟的这两千兵马,算不上精锐,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原属秦兵,后来又降了刘远的董翳的老部下。
在抽丝剥茧得出这些讯息之后,董翳怦然心动了。
这种时候,他只要出其不意夺下郡守府,将宋谐和安正等人控制住,在回头跟章邯取得联系,那自己摇身一变,就又是秦朝大将了,还是立了大功的那种,夺下一郡的功劳,怎么都能封个侯吧,相比起来,董翳对监御史这种屁大的小官,压根就看不上眼。
董翳说干就干,他暗中纠结了一批自己原来的亲信部下,又把宋谐先挟持了,然后气势汹汹地奔往郡守府,准备把郡守府里的一干妇孺拿下来,然后再把郡守府占了,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发号施令,至于安正,董翳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此人文不成武不就,根本不足为虑。
刘桢并不知道董翳的这些想法和计划,但她从郭质的话语里,也分明感受到了那丝危险和急迫,能够容许她考虑的时间很少,只有区区几秒,刘桢很快下定了决心:“不,我不走!”
郭质急得顿足:“那婢子!”他喊的是刘桢身旁的阿津,“还不去通知你家主母,我先将你家小娘子带走了!”
阿津也吓得手足无措,却还记得下意识地看向刘桢。
刘桢深吸了口气,命令她:“听我的,不必走!现在走也来不及了,只怕没等我们逃出多远,马上就会被他们找到的,到时候更为糟糕,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走!阿质,你马上去找安二叔,我会尽力拖延一些时间,快!”
幸好郭质并不婆妈,也没有继续纠缠,想来是能分得清轻重的。他咬了咬牙,狠狠道:“罢了,那你撑着点!”
说完转身就跑。
“小娘子!小娘子!这可怎么办才好!”眼见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阿津带着哭音无助地问。
“你去将府中壮硕婢仆都集中起来,让他们护着我阿母他们!”刘桢道。
“那小娘子你呢?!”阿津问。
“你不必管了,听我的去做就是!”刘桢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一边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没了男主人的郡守府早早地就关闭了大门,看上去颇有几分冷静。
天气寒冷,这条街道又有宵禁,入夜之后基本就没什么人影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马蹄踏踏的回响就显得格外清晰。
宋谐被五花大绑挟持在马上,嘴巴也被堵得紧紧的,幸好董翳看在昔日份属同僚的份上,没过于羞辱他,依旧让他骑着马,只是身后多了一名兵士负责监视看管他,一行人驱马从长街对面过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郡守府门前。
宋谐呜呜了两声,好像有话要说,董翳冷冷看了他一眼,“取下他口中的布巾!”
士兵依命照办。
宋谐老大年纪的人,被突如其来这么一番折腾,体力早已不支,他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腮帮子,喘了口气,才有力气开口说话:“董监御史,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刘郡守于你有恩,如今你却跑来挟持他的家人,还想取而代之,传出去,他人只会说你董翳忘恩负义。”
董翳冷笑一声:“宋文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这般卖命替刘远说话,无非是你女儿跟他儿子订了亲,将来你还想混个皇亲国戚当当,是也不是?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了,你是前秦官员,刘远重用你,跟劝降我,都是一般道理,他压根就不信我们!等到他位置坐稳了,手下人多了,你我二人必是他首先要拿来开刀的!”
宋谐叹了口气:“刘郡守不是这等人,你多虑了!”
不过现在董翳做出这等事,一旦刘远知道,那可就难说了。
话虽如此,他总想着多拖延一点时间,等到安正反应过来,说不定一切还来得及。
谁知道董翳一眼就看破他的心思,嗤笑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思了,只怕我那些部属如今早已将安正收拾了,只稍我将郡守府拿下,阳翟就是囊中之物,你现在若愿幡然悔悟,与我一道向章将军请罪,说不定还来得及!”
宋谐沉声道:“董翳,你怎的糊涂至此!秦君无道,天下反之,仅凭章邯一人,难道还能力挽狂澜?!如今秦廷阉宦当政,早已赏罚不明,你何必……呜呜!”
下面的话没能说出来,董翳已经命人将宋谐的嘴重新堵上,然后就准备破门而入。
结果这个时候,郡守府的大门却直接由里面打开了。
一名少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
说是少女,倒不如说是女娃,对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一身茜红色的曲裾深衣,发色乌黑,越发衬得模样玉雪可爱。
只是此时对方可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庄重而严肃。
“来者何人?”声音虽然稚嫩,乍听惹人发笑,若是仔细辨别,却不难发现一股有别于年龄的沉稳。
董翳连下马都不屑,更勿论回答问题了,他嗤笑道:“偌大郡守府难道已跑得空无一人,竟要一个小小女子来守门?”
刘桢道:“我乃刘远长女刘桢,阁下可是董监御史?”
董翳:“是又如何?”
刘桢:“我有一言,事关监御史性命前途,还请监御史一听。”
“讲。”董翳挑起眉毛。
他刚降刘远不久,虽则听过刘桢在刘远面前分量颇重,却也压根没把这个小女孩放在眼里。只因他早就得知,郡守府充其量只有几个兵士把守,自己这一行人进去无异于虎入羊群,根本不会遇到任何阻碍,所以才不急着进去。
刘桢缓缓道:“董监御史,听说你本是晋国太史董狐之后,是也不是?”
董翳:“不错。”
谁知刘桢一言不发,竟然拱手朝他深深一拜。
饶是董翳再有思想准备,觉得刘远一干家眷眼下只有哭泣求饶一途,也绝对料想不到对方会先问他祖宗,然后又对他行礼。
董翳就嗤笑:“你这是在向我求饶,让我饶你们一命?”
“非也!”刘桢肃容道,“昔年董太史秉笔直书,不讳不美,青史垂名,流芳千载,纵然我辈今闻,亦心向往之,恨不能直面董太史,大拜以示景仰。可惜桢晚生数百年,未能得见太史真容,如今见到太史后人,亦当有此一礼!”
董翳微微动容。
作为名人的后人,没有人会不喜欢别人褒奖崇拜自己祖先的,董翳当然也不例外,他的神情微微柔和一些,道:“想不到你这小女子倒是晓礼。”
刘桢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监御史为我解惑。”
因她先前的行为,董翳倒是对她多了几分耐心,闻言便道:“说罢。”
刘桢道:“监御史既是董太史后人,便知史官之笔不虚美,不隐恶,不匿过,不掩善。然而监御史先降秦,后反刘,可曾想过百年之后,史书又当如何说你?”
不待董翳接话,她又续道:“想必史书定会如此说:董翳,晋国太史董狐之后,随章邯东征,奉其命南下取颍川,败于阳翟城外,降刘。后趁颍川郡守刘远南下,复又反刘,率叛部挟宋谐,据郡守府。惜董狐书法不隐,名贯千古,终有不肖子孙一二,未能承其英名,落于下乘!”
数十人携带刀枪,居高临下,顷刻就能取其性命,刘桢却依旧不慌不忙,面色平静,一字一顿地念出以上这些话。
宋谐嘴巴被堵住没法说话,心里不免暗暗叹息,他已经猜到刘桢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可惜这出缓兵之计未必能奏效,可惜刘桢这般聪慧却不是男儿,否则刘远何愁后继无人,更可惜的是,如果安正那边不能及时脱身并赶到的话,他们今天就都要折在这里了。
董翳先是听出了一身冷汗,刘桢字字如刀,直如史书就在眼前一般,字字都戳在他的心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小小年纪竟然与我玩弄心计,我今日便要送你上黄泉路,看你到何处去卖弄口舌!”
刘桢大声道:“监御史大谬!你明明知道我所说的这些话,全都有可能成真,我非是在骂你,而是在救你!暴秦命数当尽,再僵持下去,也只能与它一道陪葬,监御史何苦执迷不悟?!你反秦降刘已是大功,它日秦朝灭亡,新朝建立,不管新君为谁,监御史所言所行,必然能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你为何放着功臣不当,非要去当那助纣为虐的奸臣?!”
小女孩拔高了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竟有种尖利的感觉。
乱世之中,胜者为王,是非观念本来就被边缘化,刘桢虽然说得大义凛然,连自己差点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假如董翳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他不会跟自己说什么废话,直接一刀砍来,就能让她身首异处了。
幸好董翳不是。
从投降刘远而不是死战到底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他不是那种对自己能狠得下心的人,这种人每逢大事反而犹豫,不果决,所以刘桢的一番话,还是起了作用。
董翳看着刘桢,神色阴晴变幻不定,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事已至此,又待如何?”
刘桢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可是又拉不下脸,马上就道:“我阿父不在,郡守府只余一干老弱妇孺,董监御史忠心耿耿,特意派遣人手过来保护我们,故而阿母遣我出来向监御史道谢。”
说罢又是一拜。
监御史明明是监视百官的,怎么都不可能变成维护治安的,这个理由有点扯淡,但现在的董翳正需要一个能够让他下台阶的理由。
远处车马辘辘,很快就到了眼前。
为首的自然是安正,郭质则跟在后面,夹杂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他本来就是文吏出身,纵然跟着刘远造反,从陈郡又一路回到颍川,可以算是刘远起兵的元老功臣,但他本身并不喜欢带兵,还是更加倾向做些文吏的工作,所以刘远走后,那两千兵马虽在安正名下,他却疏于管理,这回还差点被董翳趁虚而入,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此时的安正气喘吁吁,形容狼狈,应该是刚刚镇压了一场可能会有的兵变,又接到郭质的报信,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董翳,你好大胆!”安正大喝一声。
董翳脸色也是一变,他显然没想到安正能来得这么及时。
没等他反应过来,刘桢就帮他解了围。
“二叔父,我与阿母待在府中害怕,便请董监御史过来保护我们!”刘桢抢先对安正道。
安正先是一愣,而后沉下脸色,目光在她与董翳之间来回游移,又盯着后者看了半天,终于咬咬牙:“那就多谢董监御史了,不过如今我已赶至,诸事有我在,董监御史还请回去歇息罢!”
说罢一挥手,左右兵士上前,将董翳一行数十人团团围住,半押半送,将人带走了。
安正上前亲自给宋谐松绑:“委屈先生了!”
宋谐松了口气:“我无大碍,多亏阿桢急智!”
刘桢微微一笑:“若无二叔及时赶到,只怕我也拖不了多久,董翳此人性格反复,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后悔了!”
郭质站在安正后面,瞧着她的笑容,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第46章
矛盾一旦爆发出来,反而变得容易处理许多。
由于刘远不在,安正不好擅自作主处置董翳,只能先将人软禁在一处。至于那些与他一道参与谋反的几百名士兵,原先跟着董翳投降刘远,后来又跟着他反对刘远,现在董翳事败,他们自然也跟着倒霉,但安正觉得这几百个人只是受了董翳的鼓动,罪不至死,让他一口气把毫无抵抗之力的几百号人全杀了,他也下不了这个手,所以只能先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刘远,询问他的意见。
半个月后,郭殊带着刘远的信先行回来了,信中对这件事的处置很简单:董翳作恶首犯,杀;余者胁从,放。
被郭殊一道带回来的,还有前方的大捷。
从郭殊的口中,安正他们才知道,刘远等人在南郡遭遇挫折之后,马上就退回衡山郡。为了给敌人造成错觉,刘远将自己臂上的箭伤夸大为重伤,连周围的人也一并瞒下,除了许众芳之外,竟连刘楠都以为自己的父亲是真的真受重伤,命不久矣。
这一计果然骗过了秦军,对方认为刘远一方此时群龙无首,正是趁虚而入的时机,便大举进攻邾县,谁知半路中伏,折损打扮,刘远又趁机追击,一举大败秦军,趁机连南郡也拿了下来。
宋谐等人原本是为了安定人心才谎称捷报,没想到歪打正着,却真的等到了郭殊带着捷报回来,当下就大喜过望,广告全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大军的归来。
二月初三是一个好日子,这一天,翘首以盼的阳翟人终于等来他们凯旋归来的刘郡守。
在刘远出征之前,像阳翟之战那样,大多数人虽然希望刘远取得胜利,却并不看好他,认为这位没有根基的刘郡守只带着八千人马,很难有所发展,至好的情况也就是保住现在的地盘,谁能料想刘远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不仅夺得了胜利,而且还是令人无法反驳的大捷。
衡山、南郡自此归入颍川的管辖,地盘的扩大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刘远从此不必蹲守在颍川郡一隅,在战略上也有了更加广阔灵活的进退空间。
对刘家而言,这份喜悦又要放大不少。
由于刘桢事先的安排,刘家其他人并没有亲眼目睹董翳的咄咄逼人,后怕的情绪也就没有那么严重,甚至还比不上阳翟守城战那一夜的惶恐,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刘远归来这件事上。
为了迎接刘远,张氏特地命人做了一身绛红的衣裳,头发也经过精心的装扮,她的长相原本流于平凡,在阳翟这些日子养出了细皮嫩肉,连带面容也显得年轻一些,三分肤色七分打扮,看上去竟比平日里要好看许多,也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雍容气度。
刘远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与郡守府往来的女眷纷纷奉承张氏,话里话外透露着刘远即将称王,而张氏也将成为王妃的暗示,张氏自然听得满心欢喜。
等到二月初三这一天,张氏带着孩子们早早便迎候在城门口。
与张氏带着热切的神情不同,刘桢虽然也有些兴奋,却远没有那般热衷关注城门口的动静,她东张西望,一边看着人群的反应,一边与郭质低语。
“你瞧,几乎半城的人都出来迎刘郡守呢!”郭质咋舌道。
“世人都喜欢热闹,现在纵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被押解进城,只怕也会引来无数人围观的!”刘桢说完,不由吐了吐舌头,觉得这样说显得对老爹有点不厚道,连忙转移话题,指着远处那块在风中微微飘扬的招牌问道:“那是新开的食肆?我怎的没见过?”
自从刘远入主阳翟城之后,降低商税,与民休息,各地商贾投奔至此,商业很快比之前还要繁荣数倍,坊间各种商贸林立,连带食肆也多了起来。
刘桢一开始还抱着“把阳翟全城食肆都吃个遍”的雄心壮志,但她很快就把梦想消磨了,原因之一是郡守府的厨子手艺水准已经很不错了,之二就是自从她以一己之力拖住董翳之后,从惊悸中恢复过来的宋老先生时常会主动把她找过去讲解学问,而刘桢本身还要跟着幼弟刘槿一起听孟行的课,行程如此繁忙,当然出去玩乐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
郭质正被她的比喻逗得噗噗直笑,循着她的指向望去,随即了然道:“那是安乐居,上月方才开业,里面的蝎饼和髓饼可是一绝,他们家的髓饼与别处不同,特意做得比竹简摊开还要略薄,煎炸出来酥香得很,我每回路过都要买的!”
用后世的话来说,郭质就是一玩主,但凡吃喝玩乐的事情到了他这里,没有不信手拈来的,简直可以当地陪了。
刘桢今早的朝食用得不多,听了顿时就口水横流。
这个时候已经出现各种面食了,不过做法跟后世常见的各种面食不太一样,蝎饼一般是把牛奶或羊奶跟面合在一起,然后下锅煎炸成金黄,有讲究的人家还会特意将羊奶的膻味去掉再合面,做出来的蝎饼也更加奶香浓郁。
而髓饼则是用动物的骨髓,连同猪油,蜂蜜一起合面,刘桢不太爱吃髓饼,因为为了能够放久一点,通常的髓饼做出来都比较厚,也很硬,咬起来还有股膻味,但是既然那家食肆能够得到吃货郭质的大力推荐,那味道必然也是不差的。
郭质看到她的表情,哈哈一笑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就钻进人群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此时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刘桢举目望去,才发现大军已经开始进城了。
刘远带去攻打衡山郡的这八千士兵,大部分是他从陈郡那里带回来的,小部分是在当地征召的,因此这些士兵大多不是本地人,刘远上任之后,有意拉拢人心,就按照这些士兵所说的地址,派人去把他们的家人接过来定居,乱世流离,生死不知,加上许多人连家乡住址都说不清楚,最后能被接来团聚的人不足十之一二,但这番做法已经赢得了士兵们的爱戴,有些就干脆在阳翟娶妻生子,宋谐为此还制定了一套临时的相关律法,对其进行抚恤,久而久之,这支队伍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并不弱。
若是没有先前这些作为,今日得胜归来,这些士兵看着满城欢呼,可能会有虚荣心和成就感,却永远不会有归属感,但是现在,他们看着夹杂在人群之中的自己的亲人,那种满足和激动却是油然而生,丝毫不伪的。
刘远没有骑马,他是坐在战车上的,四周簇拥着士兵,随着他的身影出现,人群之中暴起阵阵欢呼声,这种热烈的场景也许只能在每年的岁首才能看到了。
大军车马辘辘驶过,跟在最后面的是用马车拉着的战利品,这其中包括各种物资,以及被绳索牵引着走的奴婢。
郭质动作极快,不多一会儿就抱着两大块髓饼挤开人群跑过来,髓饼用大片的叶子包裹着,不至于弄脏,刘桢拿到手的时候,髓饼犹散发着热气,喷香浓郁,连带周围的人们也纷纷向她投以注目礼,甚至还有小娃娃拉着母亲的衣角瞅着刘桢手里的饼流口水的。
刘桢噗嗤一笑,把饼掰下一大块递给那个小孩,自己又狠狠咬了一口,果然如同郭质所说,改良过的髓饼非常薄脆,上面还洒了白芝麻和青葱,又是新鲜出炉,压根就没有那种硬得硌牙的口感,又脆又酥的口感在齿颊间流淌,满腮帮子都是面香。
她还没来得及向郭质递去一个赞赏的神色,就听见张氏道:“那是何人!”
刘桢循声望去,只见夹杂在那些战利品和奴婢中间——当然对时人来说,奴婢也算是战利品的一种,不过刘桢下意识没有作此分类,还有两辆马车,载的不是物资,而是人。
其中一辆马车上坐着三四名妙龄少女,另外一辆则是一位年轻妇人,她的手搂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两辆马车上的人都带着惶惑和不安。
她们的打扮并不光鲜,可明显不像其他奴婢那般黯淡狼狈,从衣着上来看,所有人都隐隐猜到了她们的身份,但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之前,谁也不会不知死活地去刺激张氏。
直到刘远将她们带进了郡守府。
“姬妾?!”
不顾手边的汤汁洒到手上,张氏拔高的声音泄漏了她的内心活动。
刘远点点头,并没有当回事,“你随意找个地方将她们安置下来就是。”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道:“陶氏所携之子名唤宋弘,日后便与阿槿一道上课,你要善待于他。”
等等,这句话的信息量略大!
这回不单是张氏,连埋头吃饭的刘桢和刘婉也不由抬起头。
被几双眼睛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饶是刘远,也不能不多解释几句:“宋留乃南阳郡守,与我同属义军,先前我本想与宋留联系,谁知他已先行一步出兵攻武关,后又战死,他的家眷从南阳郡出走奔逃,陶氏便是他的姬妾之一,宋弘却是宋留之子。”
刘桢抽了抽嘴角,这么说她老爹不单接收了人家的姬妾,连带人家的儿子也接收了,这份容量……啧啧!
张氏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好吧,这个时代,女子再嫁十分常见,作为姬妾而非正妻就更自由了,带着儿女的也不是没有,张氏听说这陶氏的来历,觉得刘远更多是出自照顾同袍之子的考量,倒是把对陶氏的敌意降至最低,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另外几名年轻的姬妾身上。
待用完昼食,孩子们散尽,张氏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这么说其他几人也都是宋留的姬妾了?”
刘远轻咳一声:“……有些是旁人所送。”
张氏愤愤地说着赌气话:“郡守府后院可还安置着良人的两名姬妾呢,一下子又进这么多人,我又如何安置!”
刘远不在意道:“你随意安置便是了。”
行军打仗终不如在家舒服,刘远敞开肚皮吃了个痛快,然后伸着懒腰,惬意地换了个坐姿,不过他仍没忘了安抚发妻。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辛劳了,亏得有你在,府中上下方能井井有条。”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加了句,“我若有朝富贵加身,定不忘吾妻。”
张氏没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现在的大好心情都被那几名姬妾破坏了,听到刘远提及她的苦劳,又想到自己在府中守候,他却在前方左拥右抱,心里就忍不住泛酸。
“若是良人不说,我还当良人要休妻了!”张氏冷笑一声。
刘远是个大老粗,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当女人对你傲娇的时候,就是需要你去哄她的时候”,对着跟自己左右手没什么区别的发妻,他也兴不起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
其实张氏本来也只是抱怨,若刘远稍微再耐心哄两句,估计也就雨过天晴了,但是刘远也很不爽啊,凭什么我累死累活拼命打仗回来还要听你的冷言冷语?我打仗不是为了家里?你没享受到荣华富贵的好处?现在为了一两名姬妾就开始置气了?
于是他也沉下脸,冷声道:“我早已听二弟说过,先时董翳带人逼上府来,还是阿桢以一己之力令董翳降服的,其时你身为当家主母,又在何处?难道便连一个十岁孩童都不如么!”
张氏委屈道:“那时我要照看阿槿他们,如何又有余力去和董贼周旋!更何况我一介妇孺,去了又能做什么,还不是白白让董翳捉作人质么!”
“那阿桢怎么就有此胆量?”刘远轻哼一声,“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罢!”
这么一搅弄,他也没了心情,直接就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
张氏眼睁睁看着丈夫大步流星离开,惊愕交加,不知如何反应,她不明白为什么夫妻俩好端端的说话,最后又会演变成如此不欢而散的局面?
再联想到今日被带进府来的那几名姬妾,其中不乏妙龄绝色,连她看了都自惭形秽,张氏不由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地位。
张氏很清楚,自己出身贫寒,根本就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之女,也没有强有力的家族支撑着,随着刘远地位的提升,将来他身边肯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姬妾,而自己却越来越老,容貌不再,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沦落到被休弃的地步?
她越想越怕。
“阿姊,你真是担心过甚了。”听了她的顾虑,已经嫁给阳翟县令吴虞的张氏三妹如是道。
其他张家人都不在阳翟,现在也只有这位三妹能常来常往了,与刘远吵架的次日,张氏就忙不迭将吴张氏找了过来求安慰。
张氏叹气:“你不知道,昨夜你姊夫与我吵了之后,便去了陶氏那里,我听那些被带回来的奴婢说,这个陶氏虽然姿色平平,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笼络了你姊夫,在南郡时,你姊夫便独独对她爱重有加,甚至连带她的儿子也要一并抚养,我先前还同情她的遭遇,现在看来那陶氏只怕不简单!”
吴张氏冷静道:“阿姊多虑了。阿姊为刘家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居功至伟。旁的不说,便说刘家五名儿女,就有三人出自阿姊,想当初姊夫落魄时,还是阿姊将嫁妆财物贴补,才使得家中度过难关,这种种功劳,莫说旁人,就是姊夫也不会忘记。姬妾终究只是姬妾,更何况那陶氏也好,无名氏也罢,她们同样出身卑微,以姊夫如今的地位,若是休弃了阿姊你,将她们扶为正妻,不是更惹人笑话吗?”
张氏犹疑道:“若是你姊夫碰到出身更好的……?”
吴张氏对自家姐姐患得患失的心态有点无语,真这么在意,那就振作起来,将那一干姬妾通通撵出府,岂不是比现在这般前怕狼后怕虎要好得多?
不过事实证明张氏这次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自从陶氏来到郡守府,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刘远对她的看重。
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不管是在张氏,刘桢,还是其他人看来,陶氏根本就没有狐媚惑人的本事,她貌不惊人,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温婉秀丽,但跟府里的其他姬妾也完全没有可比性,最多也就是比张氏强了,更别说她还带了一个跟别人生的儿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能得到刘远的宠爱和看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打从那天惊鸿一瞥之后,刘桢第二次见到陶氏,是在家宴上,刘远允许她露面,并且郑重其事地介绍给刘家人认识。
陶氏带着宋弘给张氏行礼,看不出丝毫得宠的张扬和魅惑,当然以她的相貌,想魅惑也魅惑不起来。
在此之前,宋弘已经跟刘桢和刘槿一起上了好几天的课了,而对他的印象,刘桢只有六个字:聪明,极其聪明。
——
作者有话要说:注:蝎饼和髓饼,最早的记载是东汉,不过我觉得秦汉时期应该就已经有了,当时的面食种类就很丰富了。
然后你们老是提心吊胆,担心刘远未来的姬妾会是如何的人,现在终于出场了,带着跟别人生的儿子来当姬妾,嘎嘎,这是时代固有的特色,比如汉武帝他娘在入宫前就已经成过亲有过孩子了,此时,这种事情算是比较常见的,不足为奇的。【从秦始皇那时就开始刻石提倡“男女礼顺”,但根据清朝人的统计,秦朝守节的妇女,官方有记载的也就1个,汉代是41个,大家懂的,就是因为缺什么就要提倡什么,所以虽然官方不提倡,但秦汉时期,这种风气是很普遍的。】
第47章
跟刘桢这种自带作弊器的不同,宋弘的聪明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几百年后,也有一个叫曹冲的天才儿童,“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曹操甚至想越过曹丕曹植,直接把位子传给他,刘桢没法亲身体会曹冲究竟聪明到什么地步,但是看到宋弘,她总算明白什么叫人跟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同样的书,刘槿需要背上十遍二十遍,才能勉强记下来,当然这也是普通儿童的水准,但是人家宋弘,只看一遍,就能闭上眼睛流利地背出来。
孟行讲解过一遍的内容,刘槿尚且一知半解,宋弘却已经能够举一反三了。
什么叫学霸,这就叫学霸。
几个回合下来,刘槿更加焉头耷脑,他原本就更不太上进度,这下子打击更甚,差点就把脑袋埋进书本里拔不出来了。
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的学生,孟行也不例外,虽然平时有个刘桢在旁边跟着学习,后者也很聪颖,但他本来教习的重点就是刘槿,而且孟行此人颇有点男尊女卑的思想,觉得刘桢学得再好,将来也没什么大用,所以并没有太大的成就感。谁知道来了个更加聪明的宋弘,一下子就把刘桢和刘槿给比下去了,这下子孟行的成就感噌噌暴涨,每天两个时辰的课程,几乎有半个时辰是孟行和宋弘的问答互动时间。
刘桢开始怀疑她老爹是不是看宋弘聪明,所以才打着把陶氏母子俩接回来,让陶氏也给他生个聪明儿子的主意,反正他对刘楠和刘槿都不是那么满意。
十指有长短,即使是一个父母生的,父母也不可能完全一视同仁,肯定会有所偏爱,现在刘家五口人,就出自两个母亲了,将来随着刘远的姬妾越来越多,她的弟妹也会越来越多。
但刘桢并不为此感到惶恐。
慢说她老爹现在还只是一个郡守,即便将来挣到了一个藩王的地位那又如何,荣华富贵是她老爹一手奋斗出来的,他当然有权力决定继承人是谁,虽然刘楠是长子,舆论也好名分也好,他都占了天然的优势,但如果自己不努力,难道位子就能坐稳?
就像刘桢自己,虽然她是长女,可若是没有聪明机智到足以让刘远另眼相看,她又怎么会有超然于刘婉和刘妆的地位?君不见古往今来,那些早早就被定下继承人名分的嫡长子们,到头来能有几个善始善终的?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取。
靠自己实力得来的,才是最稳妥的,光指望别人帮你说话又或者对方良心发现主动送给你,那都不是自己的,迟早也要被夺走。
刘桢觉得,自己作为妹妹,对同胞兄长,她肯定能帮就帮,但很多事情光靠别人是不成的,假使刘楠没有能力,自己为他操再多的心也没用,所以杞人忧天是没有用的,倒不如放宽心,顺其自然。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首先你得努力过了,然后把结果交给老天爷。
而刘楠,凭良心说,就从他离家出走跑去投奔刘远大军的事情来看,他明显还不具备继承刘远事业的素质,如果刘远现在突然挂掉,刘楠绝对不可能挑起重担,难怪刘远会生气失望,换了刘桢自己,目前肯定也不会把长子列入考虑。
既然如此,不管老爹有什么打算,只要他没昏了头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譬如宠妾灭妻——当然,刘桢觉得只要他老爹没有被鬼上身,基本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所以目前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现在她老爹重视陶氏,明显有两个原因。一,宋弘是宋留之子,收留他有助于刘远自己的名声。二,既然宋弘很聪明,让他跟刘槿一起上课,说不定耳濡目染,也可以让刘槿有所启发助益。这是两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前提,至于陶氏聪明伶俐,比张氏识大体懂进退,甚至是她床上功夫好等等等等,那些都是额外的附加值了。
但可惜张氏现在看不透这一点,她把陶氏的附加值看作重点,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从她嫁给刘远的那一刻起,刘远就是一个乡间小民,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所以张氏作为一户普通人家的主母是合格的,她只是还没适应刘远的身份变化,然而刘远却不会站在原地等她慢慢进步,因为前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但这些事情,刘桢想得明白,却没法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去提点张氏,那毕竟是她的母亲,是她的长辈。
比他小一岁的小伙伴却比自己还要聪明机智,这让刘槿倍受打击,下了课也有点没精打采,刘桢摸摸他的脑袋,把一碟豆糕递到他眼前。
“这是你最爱吃的,怎么今日动都没动?”
“阿姊。”刘槿抬起头喊了一声,又低头收拾手边的书简,认认真真地堆叠好,这才爬起身,还很体贴地说:“阿姊我不吃,你别拿着了,手酸。”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性格的两面性。刘槿固然胆小,但同样的他性子柔和,乖巧听话,也不擅与人争吵,虽然被张氏百般溺爱,但跟同胞姐姐刘婉和刘妆在一道的时候,反而是他让着她们的时候更多些。
也因此,刘桢对这个弟弟又多了几分怜惜,凡事也愿意多照顾他一些。
“不酸。”娇娇嫩嫩的声音让刘桢露出一抹笑容,又问旁边同样在收拾东西的宋弘:“阿弘可要用些?现下离朝食还有些早。”
“我不饿,多谢刘家阿姊。”宋弘认认真真地道谢,一本正经的包子脸惹人发笑。
刘桢笑意加深:“阿弘,阿父嘱咐过,你虽姓宋,日后却也是刘家人,既然如此,你便同阿槿一样,唤我一声阿姊罢。”
宋弘的小脸有点发红,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小小声地喊了声:“阿姊。”
虽然刘远确实是如此吩咐的,不过郡守府上下都知道宋弘不是刘家人,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将他真的当作郡守府的小主人来看待,刘婉和刘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同龄人也有些敌意,前几日宋弘刚来时,她们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刘槿倒是要好些,但他也不懂得要怎么跟这个新来的小伙伴相处。
刘桢就道:“阿弘,阿槿不若你聪明,以后劳烦你多看顾他些。”
今天刘槿就因为背不出昨天布置的作业,被孟行打了一下手心,又罚抄二十遍功课,但刘桢说的“看顾”,当然不是让宋弘帮刘槿作弊,而是希望宋弘帮忙督促刘槿更加勤奋学习,免得天天都要抄作业,那也太惨了点。
宋弘看了刘槿一眼,点点头:“阿姊放心。”
刘槿想起自己到现在都没跟宋弘说过一句话,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起那碟放在案上的豆糕,用它来打开话题:“你吃吗?”
宋弘有点嫌恶地撇撇嘴:“我不吃那个,粘牙。”
刘槿:“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宋弘低下头,半天不说话。
刘槿奇道:“你怎么了?”
“我,我想我阿父了,他以前都会带我出去,买鸡鸭子饼给我吃。”宋弘红了眼圈,饶是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四岁孩童。
刘槿手足无措:“那,那我也让厨下做鸡鸭子饼给你吃?”
宋弘抽抽鼻子:“不一样!”
刘槿不明白:“怎么会不一样,难道外面的鸡鸭子饼要比较好吃吗,可是我阿母说郡守府的厨子已经是整个阳翟城最好的了!”
宋弘也解释不出来了,只好扁扁嘴,不说话。
刘槿忙道:“好啦,你别哭啦,我带你去灶房,你想吃什么就说,我让他们给你做,好不好?”
宋弘点点头。
刘槿拉着他的手要走,又想起刘桢,回过头:“阿姊,你也吃鸡鸭子饼吗?”
刘桢笑道:“不啦,我要去找阿父,你们要和我一道吗?”
一听说要找老爹,刘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连忙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然后牵着宋弘的手就跑。
小孩子建立友谊可真容易啊,这么快就熟起来了!
看着他们手拉手的背影,刘桢感叹道。
不过她感叹的时间并不太多,虽然也才十岁,但她要做,要烦恼的事情却远比刘槿和宋弘多得多。
比如说,去向她老爹给老哥刘楠求情。
刘楠偷跑出去之后,最后是跟上刘远大军了的,这点毋庸置疑,不过刘远回来的时候,刘楠却没有跟回来,大家一问之下,才知道刘楠被刘远勒令跟着许众芳继续留在南郡。
此时原本据守南阳郡的宋留已经死了,南阳重新回到秦人手里,刘远就让许众芳留在南郡,一方面是起到镇守的作用,另一方面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就顺便把南阳也给打下来。
南阳郡是那么好打的么?当然不是,刘远自己带兵打了半个月都没能打下来,所以短期之内,刘楠都不需要考虑回来的问题了。
刘桢无比了解她这位哥哥,以刘楠的性格,他既然一心想跑出去,那么不管多苦,他都会咬着牙忍耐下来,但是刘远明显对刘楠余怒未消,又对他失望之极,两父子有了隔阂,再加上时间一久,这种隔阂肯定会越来越大,如果他们的生母还活着,自然会为其从中转圜,但可惜周氏早逝,所以当润滑剂的任务就只能落在刘桢身上。
对于刘桢而言,刘楠虽然冲动气盛,做事欠缺思虑,但却实实在在算得上是个好哥哥。刘桢还记得她小时候做噩梦,连着几夜都睡不好觉,当时张氏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自然不可能再如何分出一些心神来照料,刘楠知道之后,就跑到山上去摘一种据说可以安神助眠的草药,还为此摔了一跤,差点把腿摔断。
刘桢本身心智成熟,对刘楠从不作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刘楠却时刻惦记着这个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会忘记给她一份,在外面但凡有人嘲笑她一句,刘楠也要十倍把人揍回来。
这一点一滴的情份,刘桢全都铭记于心,兄妹二字,既是荣辱与共,又是血浓于水,这一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
刘远的地盘扩大了两倍不止,这也意味着他多了两倍不止的工作量。衡山、南郡二地现在归入颍川郡的管辖,但刘远还顶着郡守的名头,也就是说衡山和南郡都不再设郡守,只有各县的县令,原先那些旧吏,有些死在战火里了,也有些人投降了,投降的也未必都能用,刘远还得防着他们心怀不轨,像颍川郡这样,也是来回折腾了几次,还出了董翳这么个事,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所以为了能够彻底放心,刘远就得在衡山和南郡都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南郡有许众芳镇着,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可虑的是衡山郡……
他敲了敲舆图,打了个呵欠,就看见刘桢走进来了。
依然是没有通传就进来——整个郡守府上下,惟独刘桢有这份待遇,而刘远也不恼,反而还露出笑容。
“阿桢,用过朝食了没?”
“正想和阿父一道用呢!”刘桢笑嘻嘻道。
“来来!”刘远招手让她坐下,又命人多搬一张食案来。
饭菜很快就端上来,金黄的粟米饭,绿油油的芸菜,烤得香喷流油的鹿脯,叉烧里脊,把芋头捏碎后加入饴糖制成的芋泥,还有冰镇过的甜酒,非常丰盛。
刘远很喜欢物质享受,他本人从不避讳这一点,以前没有条件,想享受也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当然就不用再委屈自己,至于上位者那些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作风,刘远是没有的——当然,喜欢享受并不等于铺张浪费。
用完朝食,刘桢询问了不少此次南下的见闻,刘远也很乐意借着这个聊天的时间来分散精神得到休息,待得说到许众芳滞留南郡的事情时,刘桢就问:“阿父,你什么时候让大兄回来啊?”
刘远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让他回来作甚,他既然那么喜欢往外跑,就索性让他留在外面好了!”
刘桢道:“大兄一心想建功立业,为阿父分忧,其行莽撞,但其心可嘉。”
刘远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光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有何用?做事终归还是要多用用心思,他若似你一般,我就不用发愁了!”
他的事业现在发展到如此规模,眼看别人都在自己的地盘上称王称霸,刘远也很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既然不想只让刘家富贵一时,那必然要做好长远的打算,而刘楠现在显然不足以担负刘远的期望。
趁着老爹悲伤自己没有一个好儿子的时候,刘桢趁机扯扯他的袖子撒娇:“阿父,我想大兄了,你让他回来罢,他必是知错了,今后定然不会再犯了,你就原谅他这一遭罢!”
刘远这次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答应下来,只道:“不行,必得让他有一次难忘的教训,他才会真正反省,此事你就不要掺和了,我让他与你三叔一道,日、日去校场操练,即便是打仗也要带上他,他不是一心想要建功么,这回就如了他的愿!”
刘桢是见过许众芳操练士兵时六亲不认的模样的,甭说一个刘楠,就算是刘远在场,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刘楠将会被、操练成什么样了。
大兄,你就自求多福吧,我帮不了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朋友觉得刘远有姬妾很恶心,老实说俺不太能理解这种想法,古往今来的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从来就没从一而终的,除了一个朱祐樘,但朱祐樘不是开国皇帝,而他之所以只有张皇后,很大程度也是来源于他童年被万贵妃折腾的阴影,所以不愿意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一个男人,如果他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事业上的时候,那么他对女人的态度就不可能那么细腻,如果发妻贤惠聪明,那么他可能会敬重,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别的女人,虽然不能说世上所有男人都这样,但起码,大多数是这样的,尤其是皇帝。刘远当然不会是例外的一个,否则他就是情圣了。
第48章
刘远占据颍川、衡山、南郡三郡的消息很快惊动了章邯,甚至惊动了秦君胡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东线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刘远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秦廷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这其中当然有运气的成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谁也少不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如果不是章邯率领大军先冲着陈胜和项羽等人去了,刘远也不会有机会悄悄壮大自己的势力,也不会有机会趁虚连取两郡。
但有人能因此否认刘远没有实力吗?当然不能,只要到过阳翟的人,就会知道刘远在这里下了多少工夫,秣兵历马,养精蓄锐,修改律法,赢得民心,又能刻意隐忍,闷不吭声地埋头发展,不至于引起秦廷和盟友们的警觉,这一件件一桩桩,换了个人来做,也未必能做到。
一定的运气加上一定的实力,成就了刘远今日的势力。
此时的章邯已经被项羽牵制住,根本无力回师讨伐刘远,按理说,现在再分兵讨伐刘远,也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最好的做法是先集中兵力打败项羽这一条线,再去对付刘远,但秦君胡亥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有个猪队友赵高待在身边的缘故,胡亥能够获知外界讯息的很多渠道都被蒙蔽堵塞了,等到刘远的名字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对方的地盘已经从一个颍川郡扩大到三个郡了,这三郡的兵力合起来怎么也有十来万,再放任下去,说不定人家就要直接往关中来了。
饶是胡亥不知军事,此时也对刘远此人提高了警惕,连忙召来近身侍从官吏,询问对策。
当时围绕在胡亥身边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善于逢迎之辈,唯一一个有本事的章邯还在千里之外,一听胡亥发问,猪队友赵高就出了个馊主意,让章邯分兵,调王离去讨伐刘远。
王离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孙子,王贲的儿子,就冲着爷爷和老子的名头,不管实际能力怎么样,他的名声也已经很大了,胡亥一听王离的名字就充满了信心,当即同意了赵高的提议。
项羽那边,已经带兵抵达了巨鹿县南面,正准备与章邯展开一场大战,此时的章邯,绝对不肯让王离带兵去讨伐什么刘远,平白分薄了自己的兵力,于是章邯和王离商量了一下,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把眼前的仗打赢了再说,到时候将功折过,秦君也很难再追究他们抗命不从的事情,否则不用等胡亥追究,他们兵力一分,到时候两头都落败,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既然章邯那边抽不出空对付他,秦廷也派不出更多的兵,刘远决定让许众芳再次尝试攻打一下南阳郡,如果能打下来,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的话,也还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
但南阳郡不是那么好打的。
这时南阳郡的郡守叫杨膘,原本是直属中央的官员,官职是谏议大夫,因为得罪了赵高被下放到地方,而南阳的郡尉叫韩山,带兵打仗同样很有一手,这两个人合作无间,硬是将许众芳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许众芳首战告败,刘远也没有气恼,反倒去信嘱咐他好生休养整兵,这世上有常胜将军,却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刘远早就做好在南阳郡遭遇一两次挫折的准备,更何况己方现在兵强马壮,也经得起这点损失。
张氏这边,正为了一件事而烦心不已。
只因刘远的其中一名姬妾有孕了。
这本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刘远现在的姬妾也不少了,从南郡时带回来的,加上原本在府里的那两个,现在估计十个手指也数得过来。
但这并没有为刘远戴上一顶好色的帽子,因为刘远实际上去这些姬妾屋里过夜的次数并不多,一个月里大约也就一半的时间,而且还不是固定在一名姬妾身上,而是兴之所至,随便去一个屋子,其余时间,他还是扑在各种事务上面——刘远很珍惜他如今得来不易的一切,自然不会自毁根基。
就这样,刘远竟然还赢得了一个“善于克制”的美名,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刘远虽然出身寒微,骤然富贵,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沉湎于美色,一蹶不振,反而还像从前一般尊重嫡妻,善待子女,礼贤下士,这就足够了!
至于姬妾,那只是附带的玩意,只要刘远没有把干正事的心思花在她们上面,不管是宋谐还是安正,谁也不会去多嘴干涉。
事实证明,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是绝然不同的。
姬妾有孕,宋谐和安正他们觉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在张氏看来却是大事。
不仅大事觉得是大事,跟张氏往来的女眷也觉得此事不小。
为此,与她交好的女眷就提醒她道:“须知男人对家中的女人,向来只分两种,正妻与姬妾,但是对于儿女,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氏对这句话心有戚戚然,可不是么,女人没了可以再娶,但是儿女是血脉的繁衍,是姓氏的延续,虽然也有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可若是男人想要宠爱庶出的儿子,冷落嫡出的儿子,只要闹不出大事,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怀孕的姬妾姓谢,刘远对她的态度很一般,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原本张氏也没觉得她是个威胁,但这会儿听说这个姬妾怀有身孕,心里头就难免有些异样。
对方见她还不开窍,忍不住又说得直白一些:“郡守现在尚且是郡守,那倒也就罢了,左右将来郡守之位,必定是要长公子来继承的,但要是郡守封王了呢?王位不比郡守之位,届时必是人人起意抢夺。虽说公子楠非小君所出,可也比同亲子,若是由他继承,将来必能善待小君你,可若是由姬妾所出之子继承,只怕就有祸事了!春秋时晋献公殷鉴不远,小君不可或忘啊!”
晋献公之事说的是春秋时,晋献公被骊姬所惑,不仅废掉了太子申生,改立骊姬所生的儿子奚齐的事情。可见自古以外废嫡立庶的事情从来就不少见,尤其是在天家,单凭主君一人喜好,这样的故事就更多了。
这女眷读书不少,还知道用晋献公的故事来劝谏张氏,
张氏不知道什么晋献公的殷鉴,但那女眷的话她是听懂了,听完之后,她总算明白自己为何听到姬妾有孕就如此不痛快了。
说到底,张氏虽然本身见识不广,但来到阳翟的日子久了,眼界总会开拓的,耳濡目染,她也知道刘远现在有多大的权势和地位,以前连妯娌于氏肯上门,她都要高兴半天,现在镇日却有数之不尽的人簇拥在她周围奉承她,等待她的垂青。而且随着刘远势力的进一步扩大,他很可能要称王,那么自己也就很可能要成为正妃,这些曾经都是她想都不敢想,可望而不可即的,现在却已经近在咫尺。
张氏心想,既然刘远称王,那么被他选中的儿子理所当然也会继承王位,如果是刘楠,那她也就认了,但若是被哪个姬妾的儿子后来居上……
想到这里,张氏不由暗暗咬牙,那她是怎么都不会甘愿的!
那女眷的话给了张氏当头一棒,她迫切地需要旁人的帮助和建议,想来想去,她召来了比较信任的韩氏,询问了她的意见。
在她看来,韩氏出身韩王宫,见多了这种事情,肯定是很有办法的。
韩氏听了前因后果,沉默片刻,道:“自古废适立庶,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主公甚爱此姬,爱屋及乌,故而欲立此姬之子;二是庶子聪颖过人,天资非凡,深受主公看重,故欲立之。恕我直言,眼下这两种情形皆不存在,所以小君实在所虑过早了。”
张氏又何尝不知她现在有点杞人忧天,可她也很清楚,自己虽然是正妻,可刘远既不尊敬她,也不宠爱她,她所能倚仗的,无非是生的这几个儿女,随着刘远越走越远,越爬越高,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必然越来越大,要知道现在刘远基本已经不会在她的屋子过夜了,大事更从来不会询问张氏的意见,张氏的焦虑感越来越重,生怕有朝一日就会让刘远抛下。
“若是真有这一日,只怕为时已晚。”张氏道。
“小君可寻个机会与郡守长谈交心。”韩氏提议道,在她看来,刘远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张氏发愁:“我如何没有试过,可每每总是不欢而散,实在话不投机!”
韩氏无语了,她旁观者清,觉得这对夫妻的代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挽回的。
张氏既不懂闺房情趣,和她说军国大事更加一头雾水,所能谈的也不过是郡守府里这一亩三分地,反正同样都是睡觉,刘远干嘛不找个年轻漂亮又知情识趣的呢?
这个世道只有妻子迁就丈夫,哪里有丈夫去迁就妻子的道理,更何况没有刘远,就没有今日的刘家,虽然不能说张氏错了,可是她没有足够的手腕和能力来驾驭这个局面,这就是她的缺陷。
但是见张氏实在忧虑不安,她想了想,又出了个主意:“如今长公子已有婚约,阿桢却还未有,郡守素来看重她,小君不若多花些心思在阿桢身上,投桃报李,日后若有什么事,想必阿桢也愿意为你在郡守面前美言的。”
张氏被她一提醒,这才恍然。是了,刘桢那边还有跟姬家定下的口头婚约呢!虽然只是小儿女口头上的约定,可双方长辈都是知晓的,也默认了,但终究不算正式,什么时候过了明路,才能算是真正订了亲。阿桢今年已十岁,亲事可先订下来,等及笄了再操办也不迟。
既然想起这件事,张氏很快就派人去姬家,打探对方的口风,大概意思是既然小儿女两情相悦,如今我们也算门当户对,什么时候来我们家提亲啊?
张氏本以为这件事是十拿九稳的,谁知道婢仆回来传的话,却令她又惊又怒。
姬家那边的回复是:如今刘家已据三郡之地,而我姬家却只是寒门小户,实在高攀不起,犬子年幼无知,学识浅薄,也实在不配郡守之女,昔日所谓婚约,本是小儿女口头所订,不能作数,若是刘郡守愿意宽大为怀,不计前事,我姬家上下自当感激不尽。
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意思:姬家不想承认这桩婚约了。
张氏那个气啊,直接就捅到刘远那里去了。
刘远同样也气恨不已,他本想让人将姬家老幼绑来,可转念一想,女儿还没出嫁呢,这样做岂不是反而显得刘桢好像死赖着非要嫁给他们家似的?
于是他直接将刘桢找了来,将此事与她一说,并道:“你若是不忿,为父这就命人将姬辞那小儿绑了来!”
刘桢的反应异常平静,她只对刘远说了一句话:“我想亲自见一见他。”
第49章
喜欢上姬辞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刘桢与他自小就认识,诚然自己的灵魂超越身体的年龄,但在秦末的这几年,大半都有姬辞的身影。他们三观吻合,性情相投,爱好也差不多,姬辞人品没什么问题,当初刘桢一家躲避于山中,他还冒着风险上山来探望,而不是趁机划清界限,是个可同富贵也可共患难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理由不被喜欢上?
刘桢是真心喜欢姬辞的,纵然这种喜欢还不是爱情。但这些并不要紧,因为人的一生不仅仅只有爱情,刘桢和姬辞也都不是为了成天拘泥于情情爱爱的人,他们之间有亲情,也有友情,还有彼此的喜欢和体谅,这就足够了。
不过她也很明白,姬辞千好万好,他还有一个牵绊,那就是姬家。
如果说他们之间有可能遇到阻碍,那也一定是因为姬家的缘故。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老爹的势力逐步扩大,横阻在两人之间的家世问题已经不是问题的时候,竟然会收到姬家这样的回复。
伤心欲绝倒不至于,刘桢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姬家人会如此反复,既然反对,当初又何必默许姬辞送她玉韘?
所以她决定见姬辞一面。
还是明媚晴朗的天气。
天空是澄澈得像湖水一般的蓝色,仿佛伸只手进去都能搅起点涟漪来。
漫山遍野开着浅黄色的,刘桢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微风轻轻拂动,吹动娇嫩的花瓣,也吹乱了鬓间的发丝。
刘桢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情仔细欣赏眼前的美景,而不是气急败坏地质问朝她走来的人。
“阿桢。”姬辞消瘦了不少,眉间也有些憔悴,原本尚有些青涩稚嫩的容颜,现在看上去倒多了几分成熟。
“你来了。”刘桢浅浅一笑,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见了她这样的笑容,姬辞反而愈发难受。
笑容还是那样温和,却没了以前的亲密,显得有些疏离。
“我都听阿母说了。”没等姬辞想出什么措辞,刘桢就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姬辞低下头,指甲都攥进掌心了,传来丝丝的刺痛,半晌,他抬起头,“是我对不住你,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刘桢很冷静地问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你不后悔?我们从小就认识,性情相投,这世上也许没有比我更与你投契,也没有比你更与我投契的人,我们本就没有婚约,但我一直记得你先前和我说过的话,所以你确定要反悔?”
那一瞬间姬辞几乎要说不了,但是话到舌尖怎么都吐不出来。
这些天他跟家人抗争数次无效,痛苦委屈得几乎要发疯了,可是那也只是几乎,温润如玉的姬辞做不出什么放浪形骸的举动,他只能把痛苦和委屈深深地藏在心底。
他的记忆又回到十多天前,父亲忽然将他叫过去,向他宣布,家里已经为他订下一门亲事,等明年他满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
当时姬辞直接就懵了,脸上茫然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阿父,我不愿意!你明明知道我与阿桢已经约好了的!”
姬然沉下脸色:“约好?约好何事?你们三书六聘了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曾轮到小儿自作主张?”
姬辞完全不明白父亲的态度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明明在不久之前,对于他和刘桢的事情,家里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连一贯不赞同的祖父也有所软化,姬辞得知刘远又得到两郡的消息,还为他高兴了好一阵,心想这下刘家阿父地位稳固,家里肯定也不会再反对他与阿桢的婚事了!
但此刻,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阿父,你明明默许的,为何又反悔!”
从小被教导行住坐卧皆要有君子之风的姬辞第一次如此激动。
姬然沉下脸色,根本不欲与他解释那么多:“左右是为了姬家好,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听从便是了!”
“阿父若毫无道理,我便自去找阿桢!”平日里事事顺从的姬辞执拗道。
姬然被他气个半死:“你道如今刘远之势如何?”
姬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绕到这上面来,仍是道:“刘郡守坐拥颍川、衡山、南郡三郡之地,若无意外,必将逐鹿天下。”
这儿子总算不是太蠢。姬然冷着脸:“他有什么资格逐鹿天下?”
姬辞一怔,随即道:“颍川,衡山……”
姬然见他又要重复先前的话,马上打断道:“三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又有何信心,刘远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你道现今除了刘远之外,还有几路义军么?胜也罢败也罢,于我们姬家又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你与刘氏女的事情,就此作罢,若你执意要娶她,除非你大父与我都死了罢!”
姬辞被粗暴地赶出来,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和父亲会如此不看好刘桢的父亲,在他看来,刘桢的父亲虽然出身寒户,但他的势力一步步稳固壮大,这是有目共睹的,虽然他不愿用利益来衡量自己与刘桢之间的感情,可是如果照父祖的眼光来看,娶了刘桢,不也很符合姬家的利益标准吗?
满腔愤怒的姬辞第一次抛去了为家人着想的种种顾虑,满心想要出走去找刘桢,但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来了。
姬母声泪俱下,劝说着姬辞不要固执下去,她道:你的大父和阿父并非毫不讲理,实在是因为你二叔父和三叔父如今在项藉跟前已得了重用,为了表示重视,项羽甚至让楚帝拜他们为上卿。假如章邯胜了项藉,那自不必说,他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刘远,姬家怎么也不能让你这唯一的血脉去送死!假如项藉胜了章邯,那他也不可能容忍刘远占据这么大的地盘又不肯听从楚帝的调令,而你阿父早就看出刘远不是个甘于屈居人下的,所以不管他们是胜是败,最后倒霉的总是我们姬家!你二叔和三叔已经折进去了,他们险中求富贵,求仁得仁,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你阿父阻止不了,可是这样一来,姬家就只剩你一个了,难道你忍心让四百年的姬家血脉就此断绝在你身上吗!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能不为父母考虑!
姬辞可以跟父亲抗争,却无法抵挡母亲的眼泪和这样的理由,他整整枯坐了一夜,脑海里不断地回放自己跟刘桢从初识开始的一幕幕。
最后,他决定妥协。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
所以他在听到刘桢问他后不后悔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回答道:“是,我想好了,阿桢,对不住。”
刘桢竟然笑了:“阿辞,你曾说过,你必不负我。”
姬辞眨了眨眼,眨去眼角的酸涩:“对不住,是我负了你。”
刘桢点点头,平静道:“我也说过,你若不负我,我定不相负,如今你既然已经后悔了,那约定就作罢,从今往后,莫要再提了。”
她将那枚玉韘拿出来,递给姬辞。
“此物还你,也算善始善终。”
两人好聚好散,平静告别,甚至连想象中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的场面也没有,刘桢甚至一路哼着歌回到郡守府,被刘远和张氏问到也是满脸若无其事,结果一回到自己屋子里,还是忍不住抱着桂香哭了一场,然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沉沉睡去。
……好吧,就当是纪念自己终将逝去的初恋。
刘远这边,他称王的事情又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不过这一次,就连宋谐也赞成刘远称王的决定。
因为他觉得刘远现在称王有几个好处:
一者刘远如今已经不止拥有颍川一郡,却依然以“颍川郡守”自称,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称王之后,名正言顺,有利于树立自己的招牌,也让更多人来投奔他。
二者就算此时称王,正忙着跟项羽打仗的章邯也顾不上来收拾刘远,所以正是大好时机。
刘远早有称王的念头,只是碍于宋谐与安正的反对,他才勉强按捺下自己的欲望,现在被宋谐等人一劝,又有点心痒痒起来。
于是他命众人开始讨论尊号,准备挑个最好最合适的来用。
消息一传出去,这下可就热闹了。
抛开宋谐安正这些人不谈,那诸多想要讨好巴结刘远的人,也都纷纷上表,恨不得把全天下的溢美之词都堆叠起来给他用,原本只需要一个字的尊号,竟然有人想出一个多达六个字的尊号,叫什么大成文武韩王,仿佛字越多就越能体现刘远的英明神武似的,差点没把刘桢笑破肚皮。
彼时她早已从失恋的小小打击中恢复过来,跟姬辞的事情过去不久之后,张氏还很高兴地告诉她,有几户颇有名望的人家有意跟刘家结亲,正旁敲侧击地打听刘家的意向,这其中就有郭家——郭家想为郭质求娶刘桢。
甭管郭质好不好,刘桢眼下都没那份心思了,之前答应姬辞,也是因为两人从小相处到大,足够知根知底,现在煮熟的鸭子已经飞了,她还急个啥呢?所以刘桢只对张氏道自己年纪尚幼,不急于一时,张氏只当她伤心过头,虽有些可惜,又劝了刘桢几次,见她无意也就暂且作罢了,左右正如刘桢所说,她年纪尚幼,根本无需着急。
说回眼前的尊号之事,除了不靠谱的,当然也有靠谱一点的。比如说颍川是刘远的起兵之地,为图吉利,有人就建议叫“颍川王”,也有人认为阳翟旧属韩地,可以沿袭“韩王”之称,也有利于招揽人才,甚至还有人翻出《尚书》与《周礼》这样的古籍来引经据典,觉得上古有九州,颍川之地古属豫州,所以可称“豫王”。
不过还没等刘远从这些五花八门的建议里挑出一个中意的,巨鹿那边就接二连三地,传来令人震撼的消息。
先是英布与蒲氏受项羽差遣,先行渡过黄河之后与秦军首战告捷,大大提振了士气。紧接着,项羽破釜沉舟,率余军渡河之后又大败王离,杀死苏角,逼得秦将涉间自杀而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魏咎也被秦军逼得城破自焚,今日风水轮流转,又轮到秦人头上了,可见战场无常势,生死也无定数,今日的胜利者,转眼很可能就成为明日的失败者。
刘远他们离主战场颇远,也没有参与响应支援项羽大军的行动,无缘得见战役的激烈程度,但即使是从信使的只言片语里,也不难想象这场战争的惨烈。
此时秦军已经溃败大半,章邯连忙派司马欣前往咸阳请示,心想就算求援不成,能撤退也好,那起码也能保住部分实力,结果胡亥的猪队友赵高竟然不肯见,不仅不见,反而还透露出对章邯的猜疑,想要把司马欣给扣留下来。
司马欣吓得赶紧跑回章邯那里,劝他不要给秦廷卖命了,说现在根本就不是秦君说了算,而是赵高这个阉人在把持朝政,你就算打赢了,回去说不定也要受罚,更别说打败,还不如向项羽投降算了。
此时项羽那边的人也来劝降,章邯见大势已去,又想到白起,蒙恬那些前辈们的悲惨遭遇,终于决定向项羽投降,加入义军的行列。
经此一役,天下震动。
章邯这支队伍,原本就是秦人最精锐的队伍,结果几十万大军,转眼就投入项羽的阵营,再加上项羽原来的部属,简直可以称霸诸路义军了。
项羽这一方阵营参战的人很多,基本上附近的各路义军都去了,但起初大家并不看好这场会战,加上各人有心保存实力,很难谈得上齐心协力,等到眼看项羽占了上风了,各路义军这才纷纷围上去,棒打落水狗,当然不能说他们起的作用不大,不过如果没有项羽这根主心骨在,只怕盟军早就四分五裂,因此巨鹿一战之后,项羽的地位已经凌然于诸路诸侯之上,其他人在项羽面前也低了半个头,项霸王的地位就此确定下来。
至于刘远,虽然他占据了三郡,也没有参加围歼秦军的战役,看上去好像很占便宜,但实际上,别说现在大半兵力都被许众芳带去打南阳,就算没有,刘远也难以跟项羽的声势实力相匹敌,所以为了示好,战争一结束,他就第一时间派安正给楚帝和项羽送去厚礼,以示祝贺。
但跟着安正回来的,还有一位楚使和一份诏书。
“封、王、割、地?”
郡守府内,刘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书简,一字一顿地重复。
安正苦笑,“我是真没料到,楚帝会来这么一手!”
大战之后必有大赏,这都是正常的流程,也是上位者收拢人心的手段。
把章邯那几十万大军打败之后,秦朝基本就没什么像样的军队了,可以说已经胜利了一半,更何况项羽为防夜长梦多,做了一件和当年白起差不多的事情,将那投降的二十万秦兵悉数坑杀,如此一来,秦人闻风丧胆,更加提不起战意了,咸阳虽还未攻下,可也指日可待了。
历史上,原本应该是大家一起杀到咸阳,把秦朝灭了,然后才会开始分地盘,但是现在,既定的轨道又一次拐了个弯,分封诸侯的事情提前了,而且由于没了刘邦,董翳也被杀了,阳翟又被刘远占了,原来的十八路诸侯重新进行大洗牌,楚帝依照项羽的提议,就开始进行王位大派送。
原先有人占着的地盘,如果你实力够强横,又对项羽忠心,好,那就正式册封给你吧;原先没主的地盘,项羽先看自己需不需要,能不能吞下,如果不能,那就封给跟自己交情好,又忠心的诸侯;那些已经有主的地盘,但是对方又不是很好控制的,项羽就会要求他让出来,分配给其他实力有点弱小的人,以平衡各方势力。
刘远一口气占了三郡,当然也不能放过,正好安正去为楚帝庆贺,楚帝就下了一道诏令,顺便让楚使跟着安正回来颁布。
诏令很简单,只说两件事,一是将刘远册封为豫王,二是希望刘远将颍川郡让出来给英布。
楚使传达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他说道,刘郡守,你现在已经据有三郡,连南阳郡也很快就要落入囊中,盟军起义,最初也是为了推翻暴秦,让大家也有好日子过,现在你土地太多了,管理不过来,理应让别的盟友来帮你分一分忧,将来你拿下南阳郡,陛下自然不会再过问的。
这道诏令现在到了刘远手里,刘远别说高兴,简直都快要被气死了!
刘远原本就是打算自立为王的,如果现在接受了楚帝的册封,就意味着他接受成为楚帝臣子的事实,当然也要屈居于项羽之下,让地就更不必说了,刘远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结果现在人家一道诏令过来,就要他让出去,刘远是怎么都不甘心的,但是项羽现在刚刚打败秦军,正是声势如日中天的时候,实力也在刘远之上,只要刘远还不想冒着被大家讨伐的危险,就不能明着反对项羽。
没错,楚帝现在名义上是各路诸侯之首,实际上谁不知道他只是个傀儡,所有命令都出自于项羽。
可以想见,项羽借楚帝之手发出这道诏令,本意还是为了试探刘远,试探他究竟有没有反心,如果有,那就趁早灭了,如果刘远愿意接受册封,又把颍川郡让出来,其归顺之心就不必怀疑了。
刘桢本着史书上对项羽的固有印象,认为项羽本人绝对出不了这么缺损的主意,这说明他身边有人在指点。
但不管有没有人指点,现在都不关刘远的事情,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难题:这道诏令,是接,还是不接?
第三卷 豫王之女
第50章
刘远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气得跳脚,他毫无顾忌而又愤怒地用滔滔不绝的乡间俚语咒骂着楚帝来使,当然,实际上,他更想咒骂的是楚帝和项羽。
大家听得脸皮一抽一抽,宋谐宋老先生的修养最好,竟然面不改色地听完,然后面不改色地问:“郡守,楚帝之令,我们是接还是不接?”
刘远的发泄告一段落,把胸中的怒火都喷出来之后他感觉舒服多了,于是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诸位以为呢?”
安正道:“不若各退一步,封王之事可以接受,但让地一事,可上表请楚帝另择它地赐予英布,颍川郡本就是大兄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又经过仔细经营,非衡山与南郡可比,想必楚帝也不会强人所难。”
孟行道:“楚帝不过一傀儡耳,有何能耐强人所难?想必是项藉在背后撺掇,如今主公已占三郡之地,虽说这些地方加起来未必有楚帝的地盘大,可是听着便已是诸侯之最,甚为惹眼,如果抗命不从,只怕项藉正好有借口讨伐主公!”
吴虞道:“如今函谷关未入,秦君未灭,项羽怎敢对盟军大动干戈,到头来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秦人?”
安正主动请缨道:“大兄,我愿随楚使再走一趟,探探项藉的用意,若是他意不在颍川,那我们根本没必要将颍川让出来。”
刘远不置可否,他总是等到所有人都说完才会发表意见,这一次他的目光转向宋谐:“先生以为呢?”
宋谐慢吞吞道:“其实,颍川也不是不能让。”
安正不由急道:“先生!”
刘远作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宋谐道:“先生请讲”
宋谐指着在地上铺开来的舆图道:“真要论起来,颍川与衡山现在根本就不搭边,中间还隔着一个陈郡,只不过现在诸事未定,到处都乱糟糟的,谁也没有严格照着原先划的郡界去分,否则主公要管衡山,得从陈郡那里路过,到时候麻烦事情就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宋谐也跟着其他人喊主公了。
刘远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先生继续说。”
宋谐道:“所以除非我们将陈郡或南阳也拿下来,否则不管楚帝将陈郡赐给谁,对方都将横阻在中间,关系好也就罢了,若是交恶,势必成为障碍。南郡与衡山虽然靠南,但也是富庶之地,如果主公有意进取南阳,其实放弃颍川也无不可,否则一口气坐拥四郡,引起的将是所有人的忌惮。”
他顿了顿,最后进行总结:“适当的示弱,可以蒙蔽他人耳目。”
宋谐不擅长军事,所以他这番话完全是站在政治策略的角度上来分析。
刘远久久没有言语,他盯着舆图上颍川的位置,仿佛出了神。
厅堂里呈现出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纵然众人知道宋谐说的不无道理,但是颍川郡实在太诱人了,对于刘远来说,这里不仅仅是他的老家,更意味着他的根基,他的事业是在这里起步的,也是在这里壮大的,颍川郡就像是他的福地,令人难以割舍。
理智上谁都知道有舍才有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事实上世人往往是贪心的,得了鱼还想要熊掌,所以才总有最后两者都落空的事情发生。
在宋谐提出放弃颍川之后,孟行和吴虞也赞同了他的意见。
三比一,安正也妥协了。
他很明白,就算再舍不得颍川,现阶段,他们不适合正面反抗彭城那边。
不但不合适,最好还要装孙子,做出臣服的姿态,让任何人都觉得自己这边是真孙子。
八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刘远,等待他最后定夺。
刘远发了半天呆,手指几乎要把舆图上的“颍川”抠出洞来了,还好舆图是羊皮制的,并没有那么脆弱,这才勉强在主人的摧残下保持了完好。
然后他说了四个字:“受封,让地!”
这四个字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此事就此决定下来,但孟行在教导几个学生的时候,却并没有说出会议讨论的最后决议,而是将此事作为功课考核他们。
“若是由你们来处置此事,你们以为这道诏令,应该接受与否?”
被孟行询问的对象有五个,也就是说孟行如今学生的数量涨了将近一倍,除了刘槿,宋弘,刘桢之外,又增加了两个,许众芳的儿子许绩,以及郭质。
虽说刘槿偏于柔弱,许绩也是来凑数的,但这批学生整体的资质都不错,没有特别鲁钝的,教起来也不算费劲。
由于学生们进度不一,孟行也有意栽培,所以经常会把前头的政务拿来作为功课,开导启发他们。
宋弘很喜欢听孟行讲课,在抛却了起初的怕生之后,也变得越来越活跃,就首先应道:“不可接!”
孟行问:“为何?”
宋弘道:“天下人皆知,楚帝只是傀儡,西楚霸王才是霸主,如若接受册封,岂不意味着要屈居人下,郡守如今已有三郡之地,又何须仰赖他人鼻息?”
他今年不过五岁,却已经有了侃侃而谈的谋士风范,只不过稚嫩未褪的声音稍嫌可笑,刘槿他们显然已经习惯宋弘这样形于老成的发言,皆都见怪不怪。
孟行点点头,目光又转向其他人。
宋弘的小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郭质道:“我以为要接!”
孟行:“为何?”
郭质笑嘻嘻道:“因为先生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们啊!”
旁人纷纷忍俊不禁。
孟行是个不太会掩饰喜怒哀乐的,所以如果他赞同某个学生的意见,就算嘴上不说,也会通过拍大腿,击打书案,又或者其它动作来表达,刘桢他们久在孟行手下上课,早就对他的肢体语言摸熟了,但也只有郭质敢于直接说出来。
听到学生们的偷笑,孟行冷哼一声:“郭子璋,《论语》抄写二十遍!”
郭质的脸皮顿时垮了下来。
众人哄笑。
因为郭质的捣乱,原本要问的问题就没能继续进行下去了,孟行吩咐他们每人写一篇策论明日交上,等孟行前脚一走,后脚顿时一片哀嚎之声,郭质收拾好手边的东西,抬头看见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道:“纵使我风仪不凡,你们也不必如此盯着我看吧?”
许绩忍不住对他饱以老拳:“若不是你,我们也不必写策论了,孟先生生性严肃,亏得你还敢捣乱!”
两人闹作一团,刘桢却叹了口气。
刘槿瞅着她:“阿姊为何叹气啊?”
刘桢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只怕要搬家了。”
许绩耳朵忒尖,听见她的话,一边跟郭质玩闹,还能一边问:“为何要搬?”
刘桢道:“若是阿父他们要将颍川让出来,我们必然是要迁走的,只不过不知道搬往衡山还是南郡。”
许绩哎呀一声,停下玩闹的动作,揉揉额头,道:“那安家阿姊可怎么办?她已经嫁人了,难不成夫家肯让她跟我们一道走吗?”
他口中的安家阿姊,是指安正的女儿安泽。
刘桢也不确定:“应该会罢?”
安泽嫁的虽然是普通人家,但冲着如今安正的地位,夫家也不敢欺侮她,可若是他们全都走了,那就难说了。
郭质凑过来:“放心罢,若真要搬,阵仗一定不会小,刘郡守在颍川郡广施恩惠,泽被百姓,定然会有许多人跟着的!”
被郭质这么一说,大家想想也是,他们的年纪摆在这里,搬与不搬,本来就和他们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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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安正一起来的楚使很满意。
自从他来到阳翟之后,受到的就是最高级别的招待,得到的也是最高级别的待遇,虽然他知道这只是因为他是楚帝使者的缘故,但是这同时也表明了刘远向项羽臣服的态度,在听到对方接受册封和让地之后,楚使就笑着对刘远道:“王上真是深明大义,陛下体恤王上辛劳,让你不必急着迁居,只要在三个月内迁走即可!”
既然刘远已经接受豫王这个封号,楚使的称呼也就顺势从“郡守”改为“王上”。
迫人让地就算了,竟然还限期搬走?他这话说得很欠揍,但刘远却笑得很开心:“多谢陛下体恤下臣,但既然陛下有命,我等何敢拖延,请尊使回禀陛下,两月之内,我等必定悉数迁走!”
楚使吃了一惊,没想到刘远这么积极:“两月会不会过于仓促了?王上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刘远热情洋溢地握住楚使的手,表达了自己诚挚的问候和谢意:“此番多得尊使从中传话转圜,敝地招待不周,还望尊使回去之后,代远在西楚霸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手一挥,已经有人捧着一堆礼物奉上,还附赠美婢两名。
楚使感动极了,他觉得这位新封的豫王真是上道啊,他见了那么多路诸侯,就没见过一个像刘远这么识时务的人,对楚帝的旨意,不仅没有讨价还价,还二话不说就全盘接受下来了,这世道大家都倚仗武力为所欲为,拳头大说话的声音就大,像刘远这样占据三郡之地,还愿意让出来的人上哪里去找?更别说来这一趟,自己还满载而归!
“王上放心便是,我回去之后,定会为王上美言的!”楚使拍着胸脯保证道。
楚使没有虚言,他回去之后,果然就为刘远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实际上,不仅是项羽吃惊,连带给项羽出了这个缺德主意的范增也很吃惊,范增原本就是存着试探的心理,觉得刘远肯接受封王就不错了,项羽也觉得刘远不会轻易地让出颍川郡,谁知道刘远真的就那么听话地将到嘴的肉吐了出来。
项羽就对范增道:“刘远此人胆小怯懦,不是成大事的料,只怕亚父看走眼了。”
范增就道:“是与不是,还待分晓,只怕刘远不肯如期迁走,还要借故拖延哩!”
不过这次范增的料想是注定要落空了,因为刘远还真迫不及待准备迁走。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就没有必要再磨磨蹭蹭,反倒落下一个恶名,刘远说干就干,先派安正等人先行到邾县布置,然后刘家的人紧随其后,最后是大军殿后。
这次搬迁的工程浩大,不仅仅是郡守府一家子,在刘远在向乡的父亲和兄弟一家,张氏的娘家人,连同阳翟城的官吏及其家眷,肯定也都悉数要跟着走,刘远还特意让人在阳翟城张贴告示,说明了这件事,言道如若有人想要跟着他走的,都可以跟上,如果不想要走的,他也绝不勉强。
这张告示发出去之后,其实刘远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上面,这次要搬走的东西很多,刘远既然已经让了一大步,把辛苦经营的地盘都让出来了,当然不可能好心到连粮草都给对方留下,所以粮草,财物,以及重要的文书,这些都是统统要带走的。
结果到了正式启程的那一日,愿意跟随的刘远的阳翟城百姓携老扶幼,那浩浩荡荡的阵仗,着实将刘远吓了一大跳。
他完全没有想到……竟然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跟随他!
长长的队伍里不仅有商贾,还有寻常百姓,官宦世族。
商贾也就罢了,刘远在治地扶持商业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担心继任者来了,未必还能像刘远那样对商贾施以宽容的政策。
至于平民百姓,其中很多都是没有田地的小手工业者——家有良田的人,即使刘远再得民望,他们也不可能舍下田地跟着刘远跑。
至于世家大族,那就像当初郭殊千里迢迢举族来投一样,带了几分投机色彩了,他们看好刘远,并且愿意在刘远身上押注,也相信刘远会回报他们的这份付出。
饶是如此,乌泱泱的人群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换了另外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有这般景象。
这是刘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影响力。
他对宋谐慨叹道:“先生,你从前与我说民心,我还不以为然,如今方知厉害啊!”
衡山郡好不好管不好说,有这些人跟着自己到衡山郡,就足够镇住那些人了,事情传出去,旁人也只会说刘郡守仁义,连走的时候还有百姓相随,纵然这种世道,仁善已经不值钱了,但是有这一层美名在,何愁天下人才不来投奔?
宋谐摸着胡须笑而不语,一副世外高人的装逼范。
与此同时,刘桢坐在牛车的车厢里掀开帘子往外看,也感叹了一句:“民心可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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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知道,刘远最终会当皇帝,所以故事应该从那时候起,才正式开始。但是如果没有他当上皇帝前的一系列事情,整个故事也就不成故事了。既然刘桢才是主角,那么必然要从她的角度来讲故事,如果絮絮叨叨连刘远如何打下江山的每一场仗,每个人物都仔细描写的话,全文走到这里就不止20W了,起码得扩张一倍不止,这样的话估计没有几个人能够坚持到刘远登基。因此有盆友说有些正事写得太简略,正是因为这些事情,既要写,又不能太唠叨,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枯燥的打江山过程,所以俺尽量用诙谐轻松又比较简单的语言写出来。
至于说女主金手指不够给力的,个人认为以刘桢的年龄阅历来说,现在已经十分给力了,当然每个人看法不一样,众口难调是肯定的,我会遵循我原定的思路写下去的,觉得金手指不够的盆友那就只有抱歉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