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刘楠就后悔了。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再收回来。
所以刘楠只能看着刘桢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刘桢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眼睛随即蒙上一点点泪意,但她的眼泪并没有流下来,反而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加苍白冰冷的神情。
在这兄妹二人之外,陈素和范氏同样脸色大变,但是此时此刻,他们根本插不进话。
这是刘楠与刘桢之间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决,任何外人的掺合只会使得事情变得更复杂。
“阿桢……”刘楠是真的后悔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妹妹说过一句重话,不仅如此,因为刘桢比自己聪明,事事都想先一步,刘楠也习惯了在许多事情上听从刘桢的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妹妹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说出来的话常常是富有见地的。
但是这一次,仅仅是这一次,他不想听从刘桢的意见了。
太子之位或许有很多人喜欢,有胡亥为了皇位不惜将所有兄弟姐妹都杀了,有刘远这样的豪杰在登上帝位之后也开始对子女生出防范之心,那么也会有像刘楠这样,不为那个位置动心的人。
当上太子,就要背负上很多沉重的责任,就要像他父亲那样开始用冷酷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至亲,还要日以继夜批阅奏疏,处理那些刘楠根本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的国事,刘楠觉得自己实在是胜任不了,就连这一次带兵出征,死了过半将士,他也痛心后悔不已,万一将来他无意间下了一道命令,却由此害死更多的人呢?
“阿桢,对不住,但我实在不想……”
“阿兄,”刘桢再度开口,她将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尽量用平静的语调来说话,而不是勃然大怒跟刘楠争吵,那么她这次来的本意就毁了。
“你这些话,我不敢苟同,我也很失望,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兄长,却始终没能真正了解我。假使你现在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那么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让你去争本来就不属于你的物事,于你而言太过勉强,而我方才的那些担心,也根本都不存在。但是这些假设,统统都是不成立的。你生来就是嫡长子,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阿父如果还是当日在向乡的小吏,那么这个小家根本就没什么好争的,但现在并不是!阿父是皇帝了,可你的想法还停留在从前!”
刘桢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竟仿佛有种刘远的气势。
“不错,阿槿是一个性格柔软的孩子,如果由他当上太子,将来再当上皇帝,肯定也会友爱兄弟的,但是你能保证他身边不会出现挑拨离间的奸佞小人吗?先朝的教训还历历在目,难道阿兄就忘了吗!扶苏是怎么死的?胡亥又是什么下场?!”
刘楠沉默不语。
刘桢深吸了口气:“也许我太过自视甚高了,总以为我可以改变一些人或事,但到头来我发现我连自己的兄长都改变不了。在我眼里,刘家大郎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儿郎,他虽然不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可也从不怯于承担责任,但是现在我错了,我发现他就是一个胆小怯懦之徒!”
虽然刘桢说的是刘楠,语调也很轻柔,但字字句句,却无不透露出痛心疾首。
“至于你说我野心勃勃,说我未来的夫君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刘桢轻笑一声,“如果他是这样的人,那我倒要劝他早早知难而退才好!从阿父登基那天起,我的身份就注定了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像寻常女子那样平凡度日,而我也不屑当阿婉和阿妆那样的公主,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她说罢,再也不看刘楠一眼,甚至也不看陈素或范氏,直接转身拂袖便走,头也不回。
在刘桢走后的片刻之内,室内依然一片静寂。
半晌,陈素苦笑:“你这回只怕是真的惹恼她了,我从未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范氏同样心有余悸,心想长公主生起气来,气势惊人,她从未见过陛下发火的模样,不过瞧着长公主这样,只怕也差不离了。
刘楠黯然不语。
见他这副样子,陈素也不好再说什么,纵使他私心里认为刘桢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到了刘楠这种身份,他自己的意愿根本就不再重要。
此时的陈素和刘楠肯定不知道在原来的历史轨道上,往后再推一千年,会有一段宋太祖黄袍加身的典故,被推上皇位的赵匡胤一开始未必就是想要谋反,但是到了他那个位置上,退无可退,除了当皇帝,根本就不会有第二条路可选。
但是刘楠现在明显没有想通这一节,而且刘桢已经下了一剂猛药,旁人再说,只怕就是火上浇油,过犹不及了,倒不如留点空间让刘楠自己好好去想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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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丞相看,陛下如今意欲为何?”
二人对坐,问话的人是当朝九卿之一,太常安正,被问的对象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这样两个跺跺脚就能让朝野震动的人聚在一起,自然不是为了品酒聊天打发时间。
从在颍川的时候,安正就与宋谐相识了,那时候刘远将宋谐奉作先生,安正自然也对宋谐礼敬有加,可谓早有渊源。
但奇怪的是,安正和宋谐的交情却称不上多么深厚,宋谐与安正之间的来往,甚至还不如太仆周允多,从表面上看,是周允与宋谐一样都是前秦官吏出身,有共同话题,但实际上,却是宋谐和安正都深谙为官之道,他们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九卿之首,身份原就敏感,若是走得太近,必然为上位者所忌,所以保持一定距离是必然的。
安正虽然是跟随刘远起于寒微,当年大家落魄时,彼此感情不错,还结拜为兄弟,所以如今他才能得到宁乡侯的位置,以县侯爵位超越许多人之上。
但是安正绝不敢因此就飘飘然肆无忌惮了,他很清醒地意识到,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大家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刘远是皇帝,而且是一个开国皇帝,他绝对不会希望有人仗着以前的功劳和他平起平坐。
安正还记得当年他跟随刘远去投奔陈胜的时候,陈胜因为厌恶从前的同伴在他面前揭自己的短,就把人杀了的事情。这件事被他牢牢地记在心里,一刻不敢或忘,所以等到刘远真的当上皇帝之后,安正非但没有自诩功臣恣意妄为,反而谨言慎行,一步不敢行差踏错,也因此他赢得了朝野的赞誉,连刘远都待安正一如既往,倚重万分。
不过今天安正却顾不上避嫌了,朝中请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安正迫切需要有人为他指出一个方向,宋谐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也只有宋谐,或许才能猜得出如今的刘远到底在想什么。
宋谐笑了笑,不答反问:“子英又如何看?”
安正迟疑了一下:“我观陛下如今的意思,似乎有意立陈王。”
陈王就是刘桐。
宋谐问:“为何不是许王?”
安正道:“陛下仿佛对许王并不是很满意,否则以许王的资历,早该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宋谐道:“那依你看,陛下这回会不会恼羞成怒,不立太子,也不亲征了?”
安正心想明明就是我来问你,怎么现在成了你问我了?但他嘴上仍道:“应该不会,陛下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如今外患是重,自然先应料理叛乱,立了太子也可稳定人心,陛下出外,有丞相领百官佐政务,却也正该有一位副君来坐镇,人心才能安稳。”
宋谐拈须点头:“子英说得句句不错,不过我的看法略有不同。”
安正:“喔?愿闻其详。”
宋谐道:“如今许王无意领奋武军,闭门不出,陛下极为失望,确实很可能不会考虑许王,但是陈王身为姬妾之子,上面还有皇后所出的丰王,若以陈王为太子,皇后又如何自处?我观陛下现在并无废后之意,因而以陈王为太子,名分上委实说不过去,岂有两位皇后之子在前,陛下却立姬妾之子为太子的道理?”
安正:“那依先生看来?”
宋谐微微一笑:“子英如此聪明之人,心中只怕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宋谐与安正交情不深,话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而安正也确实听明白了。
现在朝中热门的太子人选,无非许王刘楠和陈王刘桐两个,前者是嫡长子,已成年,有军功,后者是庶子,年幼,却最得刘远喜爱。
但宋谐觉得,这两个人,可能刘远都不会选,他属意的人选,很有可能是张皇后所出的刘槿。
不错,刘远最喜欢的确实是刘桐,他也确实不满意刘楠,所以朝中不乏有人看中这点,投其所好,支持刘桐。
但不要忘了,刘桐再好,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老娘不是皇后,仅仅是夫人。
皇后还活着,皇后也有儿子,你却要立一个姬妾的儿子,又不废后,这不是平白引起纷争又是什么?
以刘远的为人,是断断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所以最不可能的刘槿,反倒很有可能成为刘远属意的太子人选。
他排行居中,虽然上头还有长子,但是长子如今受伤深居简出,并没有表现出对太子之位的势在必得,而且刘槿也是皇后之子,同样是嫡出,立他不会招致太多的反对,虽然刘远不喜欢这个性格软弱的儿子,但是现在立太子只是权宜之计,以防万一,刘远肯定不觉得出门一趟,自己就真的挂在外头了,现在立太子,更多的作用是稳定人心,而非希望太子真的能做什么。
想通了这一层,安正就豁然开朗了。
他暗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朝中许多人就未必能想到,他们的眼睛还只盯着刘楠和刘桐。
宋谐却独独与旁人的看法不同,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刘槿身上。
“子英,若是你,你会如何选?”宋谐打断安正的沉思。
“……陛下所愿,自然也是臣子所愿。”安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就是他与许众芳最大的不同了。
虽然他们俩都是刘远贫寒时的结拜兄弟,但是许众芳豪迈重情,又有与刘楠他们上山避难的一段经历,他与刘楠刘桢相处的时间也更多,心理上自然会更加倾向刘楠。
但是安正却比他要理智许多,他对刘楠或刘桐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会依照刘远的心意来选择。
这也是最安全最聪明的做法。
宋谐微微一笑,叹道:“不过此事未必没有变数。”
安正问:“是何变数?”
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明智了,但宋谐这个老狐狸比他还要狡猾百倍。
宋谐的手指在酒浆里沾了沾,又在案上写了一个字。
主。
安正凝目一看,想了片刻,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宋公的意思是,长公主?”
宋谐点点头:“昨日长公主已经来过这里一趟了。”
安正一愣:“公主她……?”
宋谐含笑:“无它,品酒闲聊耳。”
安正才不信,以刘桢的为人,无缘无故跑到宋谐这里,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为了来找宋谐聊天?
宋谐这才道出真相:“公主希望我能出面说服陛下,立许王为太子。”
安正皱眉,“公主怎么会……?”
宋谐叹道:“她必是也已经看出陛下的打算了,所以才要想办法补救,公主为许王胞妹,自是处处为许王打算的。可惜了……”
安正自然知道他要说可惜什么,无非是可惜长公主不是男儿,朝臣之中,也不乏有这样说的人。
刘桢直接跑来找宋谐,而非串联百官上表帮许王说话,这是很聪明的做法,一来她的行踪瞒不过刘远,皇帝肯定会知道她来找宋谐,让皇帝的老师出面劝皇帝,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二来她也知道,满朝上下,可能也只有宋谐能够说服刘远改变主意了。
“长公主做事向来先谋而后动,这一点倒是比她兄长强出许多……宋公是如何回复她的?”
宋谐反问:“若是子英,又会如何作答?”
安正不太喜欢事事被人反问的被动局面,奈何这回是自己求上门探口风的,只好答道:“我恐怕不会答应,回头也会禀明陛下。”
宋谐笑道:“子英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啊!”
安正一笑:“不过都是向宋公学的微末伎俩罢了!”
两人假惺惺地笑了一会儿,安正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起身告辞。
待安正一走,长子宋语者才从偏室里绕出来。
“阿父为何不与安太常直说啊?”
宋谐白了他一眼,“见人只说三分话,安子英此人聪明得很,哪里用得着我再多说什么,你的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语干笑:“学问又不学这个。”
宋谐在人前颇有长者风,此时却对长子颇为无奈,只得解释道:“长公主既然来找我,肯定不会将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以她素来谨慎求全的作风,必然还会有其它改变陛下主意的法子,来找我,只不过是为求万全罢了。”
宋语道:“许王那边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就不想当太子吗?”
宋谐一笑:“你须记得,是时势造英雄,而非英雄造时势。他想不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如果陛下当真立他为太子,难道他还能拒绝吗?现在最重要的,是长公主如何令陛下改变主意,我也很好奇呢。”
第82章
“殿下,公主去谒陵了。”
刘楠握住竹简的手微微一顿,没有作声。
婢仆见他没有反应,行了一礼就退下去了。
刘楠望着竹简开始出神,一盏茶的时间过去,眼睛始终停留在最开始看的地方。
范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殿下,”她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跟前,为他倒上一杯梅浆。“这是新制的,多加了些蜜,殿下尝尝罢。”
刘楠叹了口气,将竹简倒扣书案上。
“阿桢这是何苦?”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范氏一愣,“此话从何说来?”
刘楠:“她去祭拜阿母的陵寝了。”
这里的阿母自然不是张氏,而是他们的生母周氏。
每代国君或皇帝在位,都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修陵,从去年开始,刘远也命人开始修陵了。
作为刘远元后,周氏的骸骨自然要从老家迁过来,先行“入住”,等到刘远百年之后,再与他一并合葬,而张氏身为继后,如无意外,以后也是有这个殊荣的。
周氏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生前不过是一个小乡村里的农妇,死后却因为夫君当了皇帝,身份也跟着一步登天,如果乾朝的国祚能够像周朝那样延续数百年而不是像秦朝那样二世而亡的话,这也就意味着周氏今后可以享受长达几百年时间的最高规格的香火与祭拜,她的名字也将与开国皇帝联系在一起,成为尊贵无比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楠对生母的印象也很模糊了,毕竟周氏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可也已经那会儿已经记事,所以他下意识对张氏总是少了几分亲近,没法像对待真正的亲身母亲那样亲热无间,现在想想,刘楠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这种态度影响了刘桢,使得她对张氏同样抱着同样的戒备,以致于在太子之位上,刘桢寸步不让,不认为张氏所出的子女也有继承权?
这些事情,换了从前,刘楠肯定不会费心去思考的。
范氏不太能理解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刘楠解释道:“那日阿桢离开时的话你也听到了罢,她肯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当上太子的,这个时候去祭拜阿母,也是想做给阿父看,提醒他不要忘了阿母,忘了我。”
范氏迟疑道:“这,下月便是周皇后的忌日,公主思念母亲,提前去谒陵,也没什么不妥,殿下想太多了罢?”
刘楠:“阿桢看着文静,实际上鬼主意比谁都多,自小就这样,你是不了解她。我还记得,有一回家里的鸡不见了,我们都以为是它自己跑掉的,但阿桢非说是邻家偷的,还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人不信服都不行。”
范氏挺好奇的:“那后来呢?”
刘楠:“后来阿父去找邻家理论,他们一开始还不承认,实在被质问得理亏,只好把鸡交出来。”
范氏顺势道:“既然殿下了解,就该知道公主不是那等野心勃勃的人,那当日何必还那样说,伤公主的心呢?”
刘楠苦笑:“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觉得我不争气,为了我好,想我上进,是我口不择言,我是怕阿桢这么做,会让阿父不快,反而连累了她自己。”
范氏跟刘楠朝夕相处,对他的心结也能知道一些。
刘楠因为受挫的缘故,心思较以往敏感一些,他知道刘远不喜欢自己,太子之位也十有八九不会考虑自己,内心不是不难受的,但另一方面刘楠又觉得刘远这样看待自己是没错的,他确实不适合当太子,也怯于承担这份责任,也许就算换了刘桢,都会做得比自己更好。
所以在这种矛盾又纠结的心理状态下,刘楠才会躲起来避不见人。
如果再让他这么躲下去,太子肯定就要换人当了,说不定刘远一个不爽,直接就让他提前去封地,刘楠的一生也就是在封地上度过了,然后等到新帝登基,宽厚一点的,可能会任由这位嫡长兄安稳太平地当他的诸侯王,多疑一点的,说不准就要找借口削减封地,或者直接给刘楠头上安个罪名然后是杀是留,都由新帝说了算了。
面对刘楠这种逃避的态度,范氏选择的是细水流长日久天长地去感化劝慰,让他慢慢想通,而刘桢则直接下了一剂猛药,所有本应该由刘楠自己去做的,她都出面帮刘楠做了,甚至不惜抬出周氏来影响刘远,也是为了逼刘楠表态:你不是不肯争吗?我现在什么都帮你做了,若你再不出面,阿父就要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而降罪于我了,到时候你也坐视不管吗?
刘楠只是做事有些天真,想的多是人性中的美好一面,而并不是愚蠢,兄妹俩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都很深,二人一动一静,一武一文,其实也是天然的互补,刘桢这番用意,他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想明白了。
不得不说,刘桢比范氏还是要更了解刘楠一些的,像他这样把整个人都缩进壳子里,也只有把壳子剖开才能将他逼出来。
范氏:“我还记得,当初第一回见到殿下的时候,你英姿勃发,如出鞘利剑,旁人都说,殿下十几岁便随父从军,如今功劳,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并非倚靠父荫,我那时听了,佩服得很,心想自己能够嫁给这样的人,那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刘楠自怨自艾:“可惜现在的我,让你失望了。”
范氏柔声道:“你现在这样,我与公主的心情一般无二,只是我不如公主聪明,也不如公主有能力,没有办法似她那样以激烈的手段来迫你清醒,所幸我别无长物,还有这具躯壳在。你若介意你那腿伤,我便也划伤自己的脸来陪你,好不好?”
刘楠听得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范氏抄起书案上被刘楠常年搁在那里的一把匕首,直接就往脸上划去。
范氏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也不可谓不坚决,但是刘楠在旁边,怎会容她真的成功划伤自己,当即便将匕首抢下来。
“你何苦如此!”刘楠又气又急。
他这下可总算是见识到了,自己两个至亲的女子,个个都是外柔内刚,不能轻易招惹的人物,一旦狠起来,连自己都能下得了手。
范氏冷静道:“殿下是不是太子,对我而言都无差别,我嫁的是你,不是加诸于你的身份,夫妻之间,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殿下何等英雄,何必总为区区腿伤介怀?既然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当太子吗?正如公主所说,你生来便是嫡长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虽说你无意于太子之位,可旁人并不这么认为。若殿下已经尽力争取过,而陛下仍旧策立别人为太子,那倒也就罢了,现在连努力都未曾努力过,何以就轻言放弃?殿下当初上阵杀敌万夫莫敌的气势,如今又何存!”
她见刘楠沉默不语,又叹道:“如果现在只有我一个,那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只管陪着殿下就是,可现在既是……我便不得不为我们的儿孙打算,难道殿下就忍心看着他们的性命攥在旁人手里吗?”
刘楠呆呆地看着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范氏垂首不语。
刘楠反应过来,连忙握住她的手:“你可是有孕了?”
范氏忍着羞意,点点头。
刘楠先是大喜,而后又紧紧皱起眉头,目光一时落在范氏身上,一时又落在自己的腿伤,一时还想起刘桢那一日说过的话。
范氏也不催促,她知道刘楠此时内心挣扎必然极为激烈。
良久之后,只听见刘楠道:“你让人守在城门处,等阿桢从城外回来,再拦住她,将她带到王府来,我有话想和她说。”
眼见丈夫终于想通,范氏自然也是极为高兴的。“我这就去说。”
——————
开国不过几年,帝陵自然不可能马上就修好,如今日夜赶工,也不过刚刚来得及将周皇后的棺椁安放进去。帝陵位于渭水之北的高地上,除了刘远之外,这里也将成为大乾以后所有皇帝的安息之所——不过刘薪和刘驰是肯定没份了,刘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们也算进皇族里,他亲口封的安乐王现在还在向乡颐养天年,以后也会直接葬在向乡。
如今国库吃紧,帝陵都是按照最节俭规格来建造的,要达到像秦始皇那种以金银为日月,以水银为江河是肯定不可能的了,除了周皇后的遗骸迁过来的头一年,刘远过来祭拜过之外,后来都是让刘远或刘桢过来的。
牌位之前,刘桢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跪下磕了头,然后才站起来。
跟着一道来的郭质也跪下念念有词。
“周皇后,我乃郭质郭子璋,陛下已允婚,待公主年满十七便将下嫁于我。到时候我应该尊称皇后还是叫外母呢,抑或还是阿母呢?还是叫阿母比较亲切一些罢,阿母放心,我定会好好待阿桢的,绝不让她受委屈,唔,一日三餐一定奉上上好佳肴,将她喂养得白白胖胖,再为公主准备……”
后脑勺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一回头,刘桢薄怒的俏颜映入眼帘。
“你在瞎说些什么呢?”
郭质道:“我可没有瞎说,阿母肯定还不知道我们要成亲的事情,我这是在向阿母禀告呀,也好让阿母安心啊!说不定阿母见了我这么好的女婿,这会儿正高兴得很呢!”
刘桢白了他一眼:“今日也就是只有我与你在此,你才能胡说八道,若换了阿父或阿兄,他们定是发怒的,此处皇陵重地,岂可轻易嬉笑!”
郭质轻声道:“我晓得,我只是见你这些时日心情不佳,想要逗你开心罢了,阿母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罪我的。”
还未成婚,就阿母阿母地叫上了,刘桢认识的人不少,连自己都算上,像郭子璋这般厚脸皮的人还真不多。
但郭质的态度亲切又自然,而且虽然没有流露出一丝对周皇后的不敬之意,是以刘桢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感动。
郭质见了刘桢的表情,心头痒痒想去拉她的小手,又因场合缘故不能如愿,只好强自捺下这个冲动,对刘桢道:“你从皇陵回去之后,便要入宫觐见陛下吗?我与你一道去罢!”
刘桢奇道:“你去作甚?”
郭质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提前跑到皇陵来,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立太子的事情,如今朝中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虽未有资格上朝,可也听说了不少,我是郭家长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若有我帮忙劝说陛下,加上郭家的分量,兴许陛下会改变主意呢!”
刘桢摇摇头,这个办法对一般皇帝可能有用,但对刘远绝对没用,作为刘远的闺女,她再清楚不过,她这位老爹吃软不吃硬,从前向人低头是因为形势所逼,但现在这天下能令他低头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拿朝中大臣们的站队说服他,只会让刘远觉得别人在威逼他,效果肯定更差。
“多谢你的好意,可是这件事不是人多就力量大,你回去转告大司农,就说郭家非但不能出面,而且要避嫌。”
不过刘桢觉得,郭家可能有另外的打算。因为从在颍川起,郭家就表现出唯刘远之命是从的趋向,坚决站在刘远一边,从不表示出自己的立场,这当然是一种既安全又聪明的做法,起码刘远就将郭殊当成自己人来看待,还委以大司农的重任。
所以这一次,郭家的态度也很可能会是“皇帝选谁当太子,我们就支持谁”。
郭质虽然爱玩,可也绝对是个聪明人,他只听三分话意,就已经明白了刘桢的意思。
他叹道:“阿桢,我总觉得我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心里很愧疚。”
刘桢望着他的眼神如同一汪清泉,明澈得让郭质几乎要沉入其中。
“没有关系的,子璋。”他听见刘桢这么说道,“只要你明白我的苦衷和用心便好了,我不想让你也误会我是一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
郭质对刘桢和刘楠之间的争执也略知一二,他听了这话便十分心疼:“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始终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我知道。”刘桢笑睇着他。
二人同乘而归,到了城门口处便分道扬镳,郭质骑马先行,而刘桢的马车则直入咸阳宫。
在半路上,马车被人拦下,对方刘桢也认得,正是刘楠跟前的近侍,叫春丛。
春丛拱手道:“公主,殿下请公主先过府一叙。”
刘桢连马车都没下,话还是桂香帮忙传递的:“公主问,殿下有说何事吗?”
春丛道:“殿下没有说,但王妃命我带话给公主,说殿下已经想通大半了。”
这话刘桢是能听见的,桂香扭头看向车子。
但车帘动也不动,刘桢显然没有下车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出声音:“既然想通了,就让他进宫来找我,我不想和他再废话了。”
说罢就让桂香上车,牛车重新开动,与春丛侧身而过。
春丛苦笑,这话倒是说得很有气势,可是让他怎么传嘛?
——————
周南殿内,韩氏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不急不缓,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喜色。
“殿下。”她朝正在织席子的张氏行了一礼。
“喜从何来?”张氏抬起头,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傅姆请坐。”
韩氏看了看张氏左右,婢女随即知机告退。
待得宫室之内余下她们二人,韩氏又让她们关上门,这才道:“方才陛下那边的人传了消息过来,说陛下正在召见丞相,有大事相商。”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张氏刚要问是什么大事,转念一想,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立太子的事?”
韩氏冷静点头:“正是。”
张氏却再也不能保持冷静了,她腾地站起来:“陛下与丞相在说什么?”
韩氏道:“陛下有意让丞相亲自拟写策书,册立太子。”
张氏几乎是马上就问:“人选是谁?”
韩氏终于露出淡淡的喜色:“听说陛下属意丰王。”
张氏啊了一声,继而欣喜若狂。
第83章
刘远的态度摆在那里,三个年龄最长的儿子当中,刘槿是最不得他喜欢的,因为刘远觉得刘槿的个性没有一处与自己相似,若说张氏内心深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那是假的,但她也知道这个希望不怎么大。之前张氏也想过通过三妹夫吴虞劝说皇帝立刘槿为太子,不过效果不大,之后刘远反而接连许多天未曾到周南殿来,后来刘楠受伤,刘桐被立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差点没让张氏咬碎了一口牙,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刘远当真想要立那个不知廉耻的贱人的儿子,那她拼却这个皇后之位不要,也得大闹一场。
不过峰回路转,张氏完全没有想到,刘远竟然会打算立刘槿。
张氏忙问:“这消息可确切?”
韩氏点点头:“传话的人乃是陛下跟前的近侍之一,我平日与他多有来往,想必是可信的。”
张氏大喜,对婢女道:“快快将丰王唤来!”
刘槿很快就来了,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也算半大少年了,只是终究不如习武的长兄来得壮实,出落得有些纤细瘦弱,看上去更像一个文生。
他听了张氏的话,却并不见得高兴:“阿母,此事尚未有定论,阿母就将孩儿急匆匆地唤来,实在于礼不合,而且论长幼排序,也当轮到大兄才是。”
张氏快要被他气死了:“你怎么这般没有出息!你阿父若想立你大兄,早就立了,何必等到现在?如今你大兄受了伤,以后只怕不良于行,连战场也没法上,还如何立军功,你阿父如何会看重他?便是如此才轮到你啊!难道你还要白白将太子之位拱手让给陶氏那贱人的儿子不成!”
刘槿畏惧父亲,但对母亲倒是很敢说话,他便慢吞吞道:“阿母,我与阿桐虽不如何亲近,可终归也是亲兄弟,再说阿弘与我从小一道长大,阿母怎能连他一道骂了呢?”
张氏:“定是宋弘私下撺掇你让位给刘桐,是也不是!”
刘槿摇头:“阿母错了,阿弘非但没有如此做,反倒还和阿母一样,都劝我要争取被立为太子呢,是我不愿意,而非他的缘故。若我见了阿父,定是要劝他改立大兄的。”
张氏从未见过如此奇葩,天下人人歆羡的太子之位落到他头上,竟然还有往外推的?!她顿时被这个不孝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刘槿见了,暗暗吐了吐舌头,向母亲告了一声罪,转头便溜了。
再说刘远那边,张氏收到的风声并没有错,此时的他确实是在跟宋谐讨论立太子的事情。
除了少数几个像宋谐这样的老狐狸,几乎不会有人看出刘远立这个太子,仅仅是权宜之计。
刘远内心其实也挺犹豫的,他亲征死在战场上的几率比较低,但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万一他真的出事,以刘槿那种柔弱的性格和年纪,能够稳定大局和人心,维持着一个刚刚建立没有几年的王朝继续走下去吗?朝野上下难道就会对他忠诚如一吗?
所以他把宋谐找来,也是为了向他确认一件事情。
“丞相,想当年我起于颍川时便将你奉如先生,至今未变。”
宋谐拱手:“陛下隆恩深如海,臣一刻未敢或忘。”
刘远看着他:“如今天下未定,内忧外患,为平大局,我不得不亲征赵歇,以安人心,若我不幸殒命,丞相可会扶持新帝,助他处理国政,直至成年?”
宋谐闻弦琴而知雅意,不需要刘远多加暗示,便直接下跪起誓:“臣宋文君在此发誓,此生定忠心大乾,报效陛下,鞠躬尽瘁,至死方休,如若违约,不得好死!”
时人对誓言看得极重,轻易不可能出尔反尔。
刘远满意了,亲手扶起他:“丞相何须如此?”
宋谐年纪也不小了,依靠着刘远的搀扶,起身时还有些吃力,他与皇帝交情很深,有些话别人不能问,他却还是可以问的:“陛下当真是决定了要立丰王吗?丰王年幼,虽为皇后嫡子,只怕难以服众。”
刘远闻言没有作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便是这一口气,也已经泄露了他犹疑不定的内心挣扎了。
“……还请丞相拟策书罢,立丰王刘槿为太子。”
宋谐这一问,正好也算完成先前刘桢对他的托付,算是尽了帮刘远说话的情分了,此事他见刘远让他起草策书,便也不再追问,应声提笔。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有宫人来报,说长公主求见。
宋谐心下计议,心道长公主只怕也是为了立太子之事。
他听刘远问:“长公主今日可在咸阳宫?”
宫人答道:“长公主去郊外皇陵拜谒先皇后了,刚刚归来。”
宋谐眨了眨眼,眼底泛出一丝笑意,他微垂着头,也没人瞧见。
显然他已经看明白刘桢意欲何为了。
刘远对宫人道:“请公主进来。”
宋谐:“臣告退。”
刘远:“丞相不必退避,可在此稍候片刻。”
宋谐:“谨诺。”
刘桢今日穿得很朴素,一袭淡蓝色绢面的襦裙,腰间系着冰纨罗带,连头上也仅是挽了个双环髻,不加任何饰物,素雅淡丽,宛若神仙中人。
这样的打扮陛见本是有些失礼的,不过刘桢今日要说的事情,却总不能一身大红大紫,那就太不像样了。
她走了进来,先是对刘远行了一礼:“阿父安好。”
刘远嗯了一声:“你今日去拜谒你阿母了?”
刘桢:“是,下月便是阿母的忌日,请阿父允准我出宫为阿母守陵一月,聊表孝心。”
刘远挑眉:“怎么忽然会有如此想法?”
刘桢道:“先时阿母在向乡,未能迁来此处时,想要祭拜也只能向天祷告,如今陵墓碑文已立,合该我这个当女儿的表示孝敬。我出生不久,阿母便已亡故,这十数年间,心中时时挂念,若得阿父准可,以后每年逢阿母忌日,我便都将前往皇陵祭拜,并守陵一月,陪阿母说说话,免得阿母泉下寂寞。”
刘远本是面无表情听着她说话,待得刘桢说完,眉目才渐渐柔软下来,终是叹了口气。
“你阿母没福气,早早就去了,她是个好女子,我至今也不曾忘记。”
老实说,刘远连周氏长什么样,也都不大记得了,但是人一死,留给生人的就只剩下全然的美好之意了,一点点好处都能被无限放大,再加上张皇后的对比,更显得这位周皇后无比可贵。
更何况周皇后为他诞下长子和长女,这一双儿子曾经是刘远的骄傲,纵然现在长子不争气,让他非常失望,可聪慧的长女也时时让他惋惜对方不是男儿。
比如说现在,会用哀兵策略抬出生母来令刘远动情,既想起周氏,从而想起周氏所生的刘楠,又字字不提立太子之事,玩转巧妙。
相比之下,他现在的儿子里面,就显得个个都太不争气了。
刘远看着刘桢,心思复杂难辨。
宋谐正坐在一旁,恍若未闻,垂首闭目,睡着了一般。
刘桢还站在那里,等待刘远的答复。
你能帮他一时,难道还能帮他一世不成?
刘远如是想道,正要开口,就听见外头宫人来报:“陛下,许王殿下求见。”
刘桢一震。
刘远瞥了刘桢一眼,“传。”
刘楠是自己进来的,而不是像上次那样被人抬进来。
他拄着木杖,一步步地挪进来,动作有些慢,却并不令人觉得卑微可怜,一看便知在家中已经练习了许多回。
“儿子拜见阿父,宋丞相安好?”刘楠抬起木杖,拱手行礼。
他回来之后,并没有将在战场上没时间打理而冒出来的胡须剃掉,而只是略加修剪,如今唇上颌下,已经蓄起微须,瞧着也比以往稳重不少了。
宋谐道:“许王多礼了。”
丞相之尊,百官之首,地位很是尊崇,受刘楠这一礼是理所应当的,不必起身,仅仅是拱手回礼便可。
刘远见他自己走进来,颜色稍霁:“你的腿伤已经好了不少?”
刘楠:“儿子日日都在练习走路,能不用榻,便尽量不同,如今虽还脱不开木杖,不过也算可以勉力走一段路了。”
刘远颔首:“不必过于勉强,要多休息才是。今日为何忽然进宫,莫不是和你阿妹约好了,也想去守陵?”
最后一句话说得甚是戏谑,刘桢本就没指望自己的用意能瞒得过去,闻言也脸不红心不跳,脸皮俨然修炼出一定境界了。
话说回来,想玩政治,首先就得有一张厚脸皮,能把别人讽刺你的话当赞美来听,就算是初窥门径了。
不过刘楠的境界显然还未修炼到家,听了刘远的话,不由有些脸热,他看了刘桢一眼,心想还好自己来了,否则以刘桢这种做法,难保不会激怒父亲,“阿父,为阿母守陵,乃是我们做儿女的分内事,不过儿子以为,尽孝有许多种方法,孝母更应孝父,所以儿子恳请阿父允准将奋武军重新交给儿子带,以全孩儿孝顺君父之心!”
刘远挑眉:“你带奋武军和孝顺我有何关系?”
刘楠道:“阿父如今所忧者,无非是北军随御驾亲征之后,京畿附近无人防守,儿子既领了奋武军,便该担起这个职责。”
他的言辞有些笨拙,显然很少用这种文绉绉的话来应答,不得不使劲的绞尽脑汁,思索措辞。“阿父拥有天下,阿父之忧便是天下之忧,所以儿子报效国家,也就是为阿父尽孝分忧。”
这话说得就大有长进了,刘远听得顺耳之余,也疑心他这番话是有人教的,不由便朝刘桢望去。
刘桢却也是一脸愕然意外地望着刘楠,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能说出这种开窍的话来。
刘远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面色复杂,变幻不定,半晌才道:“奋武军的事情,择日再议,你们先下去罢。”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令刘桢惊喜的是,方才看刘楠那一番话,似乎也是开窍了,他们已经尽力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余者就该看刘远如何定夺了,如此便也不宜多加纠缠,二人就都应声告退。
被这一打岔,刘远原想册立刘槿的心就越发不那么坚定了。
他思忖良久,又问宋谐:“丞相如何看?”
宋谐冷眼旁观,此时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接就道:“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罢了罢了,只希望他往后真能长进一些罢!
刘远暗叹了口气,对宋谐道:“那就劳烦宋丞相拟文罢。”
宋谐:“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刘远:“……行文不变,只将刘槿替换成刘楠罢。”
宋谐:“谨诺。”
待得宋谐从正殿出来,一名婢女从廊柱旁边越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在那里等待许久了。
宋谐认出她是刘桢身边的婢女,却不大记得名字了。
“丞相安好,公主让我代她向丞相道谢,公主说,她不便亲自出面,请丞相见谅,此番许王之事多得丞相,以后丞相若有何事需要帮忙,还请勿要吝言!”
说罢她郑重行了一礼。
这礼是代刘桢行的。
宋谐笑道:“我不过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说罢了,也当不得公主赞誉,若陛下自己不是属意许王,我就算是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什么用的。”
桂香也笑道:“话虽如此,丞相依然功不可没,公主定然会记得丞相的这番美意的。”
能得到长公主一个人情也很不错,宋谐没打算往外推,宋家即使出了他这么一个丞相,也没法保证以后都代代富贵,总有一天还是需要贵人扶持的,宋谐看得远,想得更远,闻言便笑道:“那老夫便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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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远在位第三年四月,长子刘楠被册立为太子,领奋武军,朝野同贺。
是月,皇后张氏大病一场,病势汹汹,缠绵数月,几将无法下榻。
是月下旬,本已退至雁门关的匈奴卷土重来,袭击晋阳,与许众芳所率部激战,多胜而少败。
五月,刘远决意亲征闽中,讨伐赵歇,太子留京监国。
五月下旬,章邯灭殷王司马昂,复又为匈奴骑兵困杀。
消息传到咸阳,由太子报给刘远,刘远哀其忠义,悯其勇武,追封其为忠武烈王,危身奉上曰忠,克定祸乱曰武,有功安民曰烈,回想章邯一生,先降楚,后降刘,虽然在后世的卫道士看来或许不屑,但乱世之中本来就是强者为王,更何况章邯最后因抗击匈奴而死,也算是大节无损,为国尽忠了,得此谥号名副其实,无可争议。是以若干年后,大乾英烈碑上,头一行的名字里赫然便有忠武烈王章邯,足令后世景仰瞻思。
六月廿二,乾军占建安校乡,赵歇叛军败退至侯官县。
七月初八,乾军占侯官县,赵歇退无可退,不得已率残部背水一战,兵败自刎。
东南失地得以收复,闽中王赵歇属地系数收归朝廷所有,置闽中郡,治所侯官县,刘远又下令将庐江郡和南海郡部分百姓迁至闽中郡,与当地闽越生民杂居融合,以便日久天长,潜移默化,使蛮夷逐渐融入中原文化,易于统治。
七月初十,许众芳率兵追击匈奴,误中敌计,主力被围困于榆次一带,匈奴闻其勇武,又知许众芳在乾朝的身份,便派人招降,许众芳宁死不降,带兵突围失败,最后身中十余箭而死。
至此,大乾派往北方与匈奴交战的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主帅许众芳战死,余者寥寥零散,皆不成器,只能称为残兵。
晋阳一破,匈奴人在北方再无阻挡,南下直取上党。
消息传到咸阳,举国震动。
不说刘远对痛失结义兄弟和十万大军如何悲痛欲绝,单是许众芳的失败所引起的连锁效应,就足以引起天下动荡了。
许多朝臣因此惊慌失措,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在想万一匈奴真的打到中原腹地,难道华夏从此就要被异族所统治了吗?
以匈奴人的凶残冷酷,届时天下必然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刚刚结束了动乱的中原大地,如何还经受得起这样的惊变?
就在此时,匈奴人主动提出和议。
实际上,匈奴人也有些后继无力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像中原人这样每到一地都会将重心放在恢复生产,收复民心上面,游牧民族的大本营在草原,冒顿单于在北方草原上已经占据了足够广阔肥沃的水草之地,再往南,没有草地,只有耕地,这与游牧民族的习性不合,而且战线拉得太长,饶是冒顿单于再牛也消受不了。
所以这个时候议和,是符合双方利益的。
现在的乾朝,经历过英布和赵歇之乱,又加上那十万大军的覆灭,元气大伤,国库空虚,同样没有能力哪怕是再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了。
议和的地点选在上党,这是匈奴人提出来的,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里,乾朝没有反对的余地。
一开始,乾朝这边派遣了使者过去,但使者很快就被匈奴人提出的条件吓回来了,冒顿单于漫天要价,使者被其气势所慑,压根就没有反抗的余地,节节败退,坚持得十分辛苦。
不得已,刘远将安正派过去。
但是匈奴人同样不满意,他们认为乾朝根本就没有谈判的诚意,己方是单于亲自坐镇,尔方却只派了一个列侯,实在太过狂妄。
冒顿单于甚至威胁刘远,若皇帝陛下没有谈判的意愿,我们大可兵戎相见,以匈奴人的实力,再往南占据一两个城市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我们将那些城池抢掠一空,男女系数掳为奴隶,你也奈何我们不得。
刘远又气又恨,他赤手空拳打天下,自从灭了项羽之后,就已经唯我独尊,无往而不利了,却唯独在匈奴的问题上损兵折将,一再吃亏,又还偏偏拿他们没办法。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远当然不可能因为一时之气,就将整个国家赔上,去和匈奴打一场完全毫无胜算的战争,即使是胜利的话,也未必会得到多大的好处,但如果失败的话,这个刚刚诞生不过三年的王朝,却很有可能就此覆灭。
在这种情况下,刘远的选择只有妥协,他派出了太子刘楠作为谈判的使者,全权负责这次议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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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匈奴人,华夏之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寻常百姓,只怕都没有不痛恨的。
刘楠自然也不例外。
他千里迢迢从咸阳赶到上党,心中惦记着任务,甚至来不及停下来歇息片刻,便直接要求面见冒顿单于,进行议和。
前来接待刘楠一行人的是左贤王羌义,刘楠的身材在中原人中已经可以算是高大的了,但是这位左贤王竟然比刘楠还要高大几分。
他看着刘楠一行,扬眉调笑道:“莫非中原人都长得如此矮小,连太子殿下都不能免俗?”
一出口就是侮辱来使,而且侮辱的对象还是当朝太子,刘楠身后的人俱都觉得面上无光,十分愤怒。
刘楠沉声道:“身材高大又有何用,空有躯壳却无头脑,如何令万民臣服?”
羌义闻言,脸色先是阴沉下来,而后又哈哈大笑:“我们匈奴人没有臣民,只有奴隶!奴隶就是从你们中原掳过去的那些华夏人,我们对奴隶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用鞭子令他们臣服!如果他们不肯臣服,直接杀了就是,何必那么麻烦?反正再要奴隶,来你们中原找便是了!”
此话一出,刘楠一行更是人人色变,面露愤慨之色,恨不能将眼前这个嚣张无比的左贤王一刀杀死。
可惜不能,他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严格来说,他们是作为失败者,在胜利者的地盘上。
刘楠已经不是那个莽撞粗鲁的少年了,自从经历变故之后,他也开始学会慢慢静下心来思考事情,只是腿伤也成了无法根治的痼疾,走慢的时候还没异状,一旦走得快了,便能看出不足,因此这位患有足疾的皇太子也令匈奴人十分好奇。
就连左贤王领着刘楠一行人进营帐之后,冒顿单于也盯着刘楠的脚看了好一会儿,才略带轻蔑地笑道:“没想到乾国已经无能到连太子都要选瘸子来当了。”
跟在刘楠身后的使者之一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腾地起身便喝道:“说好是来议和的,化外蛮夷何以如此不识礼仪!太子殿下乃我大乾储君,怎能容尔放肆!”
冒顿单于是听得懂中原话的,当下也不需要旁人翻译了,直接就用流利的中原话回答道:“你们这些自恃高贵的中原人,却反而被化外蛮夷打败,如今还要把太子送来求和,还有脸说这句话,岂不可笑之极?”
他好整以暇,也不因为使者的话而生气,反倒轻描淡写将话堵了回去。
刘楠阻止己方那位使臣还欲说话的动作,直接制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唇舌之争,淡淡道:“冒顿单于,你我都是明白人,何妨直说明白话?此番议和,陛下希望你退回雁门关外。”
冒顿单于哈哈大笑:“你们陛下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舌头!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白日做梦,我看正好适合你们陛下啊!”
刘楠道:“你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
冒顿单于一拍身前食案:“痛快!要我退兵也可以,我只有三个条件:赔款、献物、和亲!”
刘楠:“愿闻其详。”
“钱嘛,也不要多,三十万金便可,物呢,自然是大批粮食,上好的绫罗绸缎,其中详细数目,我的左贤王稍后自会将清单奉上。至于和亲嘛,”冒顿单于呵呵一笑,“我要你们最好的公主!”
第84章
秦二世胡亥登基的那一年,冒顿单于正好也成为匈奴的首领,在他的统治下,匈奴内部无人敢与之抗衡,草原各个部族都向匈奴称臣,就连雁门关内的中原王朝,同样也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匈奴人之名传遍雁门关内外,令无数人心惊胆寒,而这时候的冒顿,不过三十开外。
这位匈奴首领的身形有着匈奴人特有的高大壮实,面容因为常年带兵打仗而显得粗粝,高鼻深目的长相完全与中原人迥异,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极其锐利,像狼一样的眼神,当他凝目打量一个人的时候,能把对方看着冷汗直冒,双股战战。
此时前来参与谈判的使臣们,除了刘楠依旧可以在他的注视下保持镇定如常之外,其余的人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听了他提出的条件之后,更是无不脸色大变。
刘楠曾经在刘远出征的时候监国,虽然那只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很多事情也并不需要他真正去做最后的决策,但是也正因为有了这段参政经验,现在的国库究竟空虚到了什么程度,在场只有刘楠最为清楚。
现在的大乾别说三十万金,只怕连拿出十万金都十分勉强,而且匈奴人狮子大开口,要的还不止于此,单说那些绫罗绸缎,粮草干货,刘楠光是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清单,就已经看得火光直冒。
他将罗列了种种索要之物的羊皮反手往食案上一拍,冷笑道:“阁下想要我们的诚意,陛下便直接将我派了过来,可单从这一份名单上,我却实在看不出阁下的诚意所在!”
冒顿单于:“我如何没有诚意了?难道区区这么一点东西,中原那么富有,你们也拿不出来?”
顶着匈奴首领如狼似虎的灼灼目光,蔡松有些着急。
他的官职是谏议大夫,此番被委任为谈判副使,随同刘楠出行,实际上宋谐和安正等人担心刘楠没有谈判经验,曾经私底下嘱咐过蔡松要多辅佐刘楠,遇到什么情况要及时向咸阳汇报等等。
在来之前,所有人都已经料到匈奴人肯定会漫天要价,刘楠这一行人所要做的就是落地还钱,讨价还价,尽量以不损害乾朝的利益为准。
所以蔡松很担心刘楠会一时热血上头,随口就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条件,又怕他被冒顿单于激怒,从而再次挑起战争。
偏偏这种场合,他又不能出声提醒,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幸好刘楠并没有头脑发昏,他沉声道:“中原再富有,对朋友自然毫无保留,但是对敌人,我们只会还以刀枪!”
发出嗤笑声的不是冒顿单于,而是他旁边的左贤王羌义:“太子殿下,我听人说,你在中原以能打仗而闻名,没想到你的嘴巴也这么厉害,但光是嘴巴厉害是没有用的,你们打又打不过我们,只能乞求和平,现在你们脚下踩着的,也是我们匈奴人的土地了,想必你们陛下一定很想将雁门关以内的土地收回去,这么多土地,怎么也能值上不少钱,我提出的这三个条件,已经足够宽容了,要是不同意,那也好办,你们大可走人,我也不会派人拦阻,咱们还是战场上见罢!我倒要看看,这么有骨气的乾朝太子,能不能像你们那位许大将军一样,宁死不降!”
蔡松闻言连忙出列,拱手道:“单于,实不相瞒,如今乾朝确实无力再与匈奴打仗,不过匈奴想必也不可能长期待在中原,如此一来,和谈便是皆大欢喜,两相得宜的大好事,但单于所提条件委实过于苛刻了,莫说我乾朝如今没有适龄的公主下嫁,单是那三十万金,我等实在也拿不出来啊!”
刘楠冷声道:“实在走投无路,那就拼死一战罢,以我大乾如今的国立,就算不能打赢你们,倾尽全力,总也可以让你们元气大伤的,到时候两败俱伤,我们倒也不亏本了!”
二人一软一硬,软硬兼施,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抢来的屋子正堂之中,冒顿单于居中坐着,左右两边分别是匈奴贵族列席,除了方才说话的那位左贤王羌义之外,余者蔡松都不认识。
而刘楠他们则坐在中间被安排好的座位上,从形势上来看,就像是被匈奴人团团包围起来似的,绝对不会令人感觉舒服。
此时坐在左贤王羌义对面,另外一个匈奴贵族便道:“你们中原人最是狡猾!嘴上口口声声说拿不出来,实际上还不定藏着多少财物呢!我听说你们的秦皇死的时候,在咸阳宫里藏了众多珍宝,如今你们的皇帝得了咸阳宫,那些珍宝自然也就属于你们皇帝所有了,只要稍稍拿出一点来,还不是想换多少粮食就有多少粮食,竟还敢到我们跟前来哭穷!”
蔡松道:“这位是?”
冒顿单于开口道:“这是我们匈奴的右贤王,丹巴贺。”
蔡松苦笑:“右贤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陛下入主咸阳时尚未称帝,城中多少财物,最后都被西楚霸王项羽收入囊中,这也就罢了,如今我等建国未久,百姓久历战火,许多地方依旧颗粒无收,惨不堪言,即使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啊!”
他又拱手对冒顿单于道:“陛下为表诚意,特地将太子殿下派了过来,若能议和成功,匈奴与中原修百年之好,双方互惠互利,亲如兄弟,这对于单于来说,也是稳钻不赔的买卖啊!”
他算是看出来了,之前左贤王也好,右贤王也好,在那里挑三拣四,诸多嘲讽,无非都是在打压他们的气势,如果刘楠这边稍稍气弱,立马就会被他们趁火打劫,可见这个冒顿单于也是老奸巨猾,中原人素来对匈奴人持鄙夷态度,认为他们是茹毛饮血的蛮夷,殊不知这些人一点都不能小觑。
任何小看冒顿单于的人,都已经付出了代价,如果蔡松他们也持同样的态度,那么他们就很可能是下一个大月氏或者东胡。
听了他的话,冒顿单于终于施施然笑道:“你这中原人倒是很有意思,竟然用买卖来形容我我们的谈判。不错,我确实也不想打仗了,不过假使你们提的条件无法弥补这一次匈奴出兵的损失,那我们宁可再打一回,也好过跟你们在这里啰啰嗦嗦!”
蔡松道:“既然如此,还请单于将条件稍稍宽限一些,也好让我们回去向陛下交代!”
冒顿单于道:“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石精细粮食,还有你们的公主,不能再少了!”
表面上看,匈奴要的粮食好像有点少,但实际上粮食不能储存太久,而且匈奴实际上也并没有中原人想象的那么穷,尽管他们远远落后于中原。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活,注定他们不可能像中原农耕民族那样具有稳定的生活结构,所以掠夺和进取只是他们的本性。
蔡松面露为难之色:“单于,公主之事,只怕陛下不肯答应,若是翁主的话,身份同样尊贵……”
冒顿单于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皇帝只有一位亲侄女,刚刚封了翁主,嫁给了你们一位诸侯王。”
蔡松没有想到匈奴首领竟然会对大乾的情况如此了解,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又听得对方道:“你们皇帝如今有三位公主,听说大公主姿色过人,聪敏异常,若皇帝愿意将她嫁给我,我可封她为大阏氏。”
阏氏相当于匈奴的皇后,但是在匈奴,阏氏可以不止一个,只在前面加上各种称号或者按照宠爱程度来排名。冒顿原先就有一个阏氏,宠爱异常,后来他主动给自己的老婆射了一箭,又让属下跟着射,目的仅仅是为了训练部下令行禁止的反应和忠诚。
这个典故,蔡松也曾听说过,他绝对不会认为刘远会愿意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这种心狠手辣的男人,更不要提这个男人还是异族,是大乾的死敌。
他强笑道:“单于,长公主已经由陛下赐婚,再过一年半载便可成婚……”
冒顿单于哈哈大笑:“莫说你们公主尚未成婚,就算已经嫁做人妻,我也不介意,我们匈奴人从不讲究这些!非但如此,将来若是我死了,你们公主还可继续嫁给我的儿子,尽情享受当女人的乐趣,这不是很好吗?”
随着他的话语,屋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蔡松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饶是他修养再好,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与他一同前来的乾朝人俱都与他一般反应。
即使对方调笑的不是他们,但身为中原人,大家却都感同身受,同仇敌忾。
一个公主受到多大的侮辱,就意味着这个国家的男人有多么无能。
惟独最应该生气的,长公主的亲兄长,太子殿下,却反而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事有反常即为妖,蔡松绝对不认为太子不在乎长公主,他只会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为防刘楠突然发难,蔡松采取了缓兵之计:“还请单于给我们一些时间,容我们私下商议。”
冒顿单于也不指望他们当场就能答应下来,便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把随从打发出去外面守门,确定屋子内外无人窃听之后,蔡松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愤愤道:“匈奴欺人太甚!”
刘楠平静道:“成王败寇,你要他们如何讲理?”
见他如此冷静,蔡松奇道:“殿下难道不气?”
刘楠道:“绝对不会答应的事情,我为何要气?”
蔡松大吃一惊,忙道:“此事事关重大,还须从长计议,殿下不可轻易决断!”
刘楠冷笑:“怎么?难道你还真想答应他们的条件,将长公主下嫁不成?”
蔡松头疼道:“看匈奴的模样,二十万金已是最少,若再谈下去,只怕公主下嫁一事,他们也是万万不肯让步的!”
同为男人,冒顿单于的想法,蔡松也能猜到一二,对冒顿来说,公主不仅是公主,她的聪慧和美貌只是附加品,她的存在意味着冒顿征服了中原王朝最高的统治者,这种心理上的快感,便是跟乾朝再打十场的仗,也未必能得到,甚至更进一步地想,假如现在乾朝的皇帝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只怕冒顿提出要娶的就不是公主,而是皇帝了。
刘楠道:“我朝公主何等尊贵,长公主又是于国有功之人,怎能委身此等蛮夷!待过个三五载,大乾富国强兵,报仇指日可待,难道国内竟无一个不怕死的儿郎,反倒要一个女儿家去献身?”
蔡松见他语调平和,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受伤之后的太子比受伤之前的许王,竟还多了几份威势,但他职责所在,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此事请容臣禀告陛下,再由陛下决断。”
刘楠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也好,那就由你去写信罢。”
他的父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做什么决断?
蔡松离开之后,独自一人的刘楠开始思考。
以前他总是不肯面对现实,总认为自己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在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但是一直到受伤之后,他才发现,就算他一直自诩没有依靠任何关系,但实际上离开了刘远,他什么都不是,在军中他虽然也是从底层奋斗起,虽然也是凭借军功晋升,但军中立功比他多,或者与他一样多,晋升却没有他快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刘远这位父亲的存在,许众芳更加不可能亲自将他带在身边加以调教。
他是刘远的长子,现在则是皇帝的长子,这个身份不可改变。
在被立为太子之后,刘楠开始试着去思考自己以后的道路。
当太子和当许王是不一样的,刘楠之前曾经监国一段时间,也慢慢地能够接触到一些政务,开始试着用一个上位者而非普通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刘远是他和刘桢的父亲,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皇帝,在刘远有限的教导刘楠的时间里,刘楠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就算刘远再疼爱刘桢,他也会从大局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试想一下,如果匈奴坚持不肯去掉娶公主的条件,而且公主和亲能够为中原换来哪怕是三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刘远会做这个交易吗?
刘楠几乎冷酷地将自己放在刘远的位置上,然后悲哀地发现,答案是肯定的。
当然最后不一定是刘桢出嫁,也有可能是刘婉,又或者刘妆,她们同样是嫡出的公主,冒顿单于应该也不会太过坚持,但是不管刘楠与刘婉刘妆的感情如何生疏,他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远嫁匈奴,在异国他乡无助凄凉地死去。
如果等到咸阳那边有回音,不管刘远如何回复,刘楠觉得那个回复应该都不是自己乐意看见的。
那一夜,他对着摇曳的烛光思索了良久,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传来侍从。
“你去冒顿单于那里,代我传话,就说我想单独与他会见一面。”
——————
等到刘远收到消息,说刘楠那边单方面答应了匈奴提出的赔款献物的条件时,已经是五日后的事情了。
原先的三十万金降低到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石粮食不变,刘楠用这两个条件,来换取己方不必将公主和亲。
据说冒顿单于并不太乐意。
不管对方乐不乐意,刘远反正是快要气死了,他将刘楠派出去,本是为了他的身份能够让匈奴人认可,也可锻炼他的能力,却万万没想到他回如此大胆,竟然擅自瞒着咸阳这边跟对方谈判。
二十万金,十万匹丝绸,单是这样一个条件,刘远就要吐血了,别说二十万金,现在国库全部的库存加起来也不到十万金,就算去把当年那些诸侯王的家给抄没了,估计能搜刮的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两万金,国家现状之窘迫可想而知,二十万金,这是刘远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刘远跟匈奴谈判,只是为了能争取个几年的时间,好充分筹备战争,否则这二十万金送出去,几年后国家还有没有可战之力且不说,只怕以后的史书上,他必要背上一个奴颜媚骨乞和于匈奴的名声,这是刘远万万不能忍受的!
一怒之下,刘远将安正重新派了出去,又连着下了三道命令,将刘楠召了回来。
至于匈奴那边,刘远让安正提出,希望以五万金,十万匹丝绸,二十万石粮食,公主下嫁的条件,与匈奴签订十年互不犯边的和约,并言道,这八万金已是国家所能拿出来的上限,再多也没有了,如果你们匈奴那边还不接受,那么大乾这边也只好继续奉陪到底,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也不知道匈奴那边是如何商量的,三日之后,匈奴人便有了回复:五万金太少,当在打发叫花子吗?起码八万金!也不会有什么十年和约了,至多三年,三年之后,约定是否有效,还要看冒顿单于的心情。
堂堂公主下嫁,却只能换来三年的和平,此话传回咸阳,人人义愤填膺,更不必说刘远在听到蔡松回来汇报时的脸色了。
与匈奴人的答复一道回来的,还有冒顿单于的调笑般的话:似你们太子殿下这般爱护姊妹,宁肯用珍贵的粮食和财物来换,也不肯让她们嫁过来,要是换了在匈奴,此等心慈手软之辈,早就被人杀了,哪里还能当什么太子?我劝你们陛下,还是趁早换个太子为妙,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到头还还要被败没了。
刘楠比蔡松早回来了两天,蔡松在作汇报的时候,刘楠便站在旁边听着。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蔡松当然不敢转达,但跟着蔡松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匈奴的使者,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嚣张,时不时瞥向刘楠,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刘远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面色如常地让人将使者带下去休息,又遣退了蔡松等人,这才对着刘楠冷笑道:“你都听清了?”
刘楠:“孩儿都听清了。”
刘远一拍书案:“那为何还自作主张,惹人笑柄!”
刘楠:“钱财粮食没了,还可以再赚,但人要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匈奴人意在折辱我们,并非真心想要求娶公主,请阿父三思!”
刘远冷冷道:“如果用一个人就可以换得国家三年太平,百姓三年无恙,我宁可这么做。”
刘楠重重叩首:“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阿父的亲生女儿,我的亲妹妹!”
刘远再一次觉得儿子在政治观点上的幼稚,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何以会如此心慈手软?正如匈奴人所说,一个这样的太子,将来能够成为国家的君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生存吗?
他觉得很失望。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阿桢去和亲。”
刘楠道:“阿父误会了,阿婉她们同样是我的妹妹,男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女子何辜,一旦嫁到匈奴,以匈奴人对中原人的仇视,她们只会被匈奴人奸淫而死!”
刘远面露疲惫之色:“你让我很失望,下去罢。”
刘楠还待再说:“阿父……”
刘远:“下去!”
刘楠:“……谨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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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能劝说阿父改变主意,只怕他真要以公主来和亲了。”
太子东宫之内,刘楠对刘桢苦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阿父会让谁去和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亲口说,不会让你去。”
刘桢默然良久。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一丁点的发言权。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阿兄,阿父既然不喜欢你说这些话,以后你就不要说了。”
刘楠:“那你让我说什么,如果连这些都不能说,我还是我吗?你知道,我与阿父不同,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像他那样……”
这是一场只有兄妹二人的谈话,别无旁人在场,饶是如此,刘楠仍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居所就跟着从宫外迁回了咸阳宫,一进一出都有无数宫人簇拥,与在许王府的自由截然不同,刘楠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
宫闱之中,隔墙有耳,说话还是得处处小心才好。
像陈素,郭质,赵廉这些平日里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也不可能再时时出入太子东宫,徒惹非议。
处在刘远的立场上,刘桢没有任何谴责的余地,身为一个皇帝,就需要站在同样的角度上看问题,牺牲一个女儿能够换来哪怕是一个月的和平,估计刘远都会愿意尝试,更何况是三年。
而且匈奴人那边提出要让刘桢去和亲,刘远甚至还直接准备换人。
可能是刘婉,也可能是刘妆,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刘妆正好也到了宜婚之龄,而且没有婚约在身。
但刘桢根本不敢想象张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不去,她当然不愿意去。
那张氏肯定也会想,凭什么就应该让我女儿替代你去呢?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默然不语。
但刘楠和刘桢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宫中发生了一桩大事。
美人虞氏悬梁自尽,同时在她的床榻之下,被发现了数具贴着生辰八字的绢制偶像。
这种巫蛊式的诅咒之法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立时便闹到刘远跟前。
半夜从某个侍妾身边醒来的刘远一看到那几片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布,脸色马上就变了。
因为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谁会这么大胆,竟然敢诅咒皇帝?!
虞氏已经死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畏罪自杀。
可真的会是她吗?
既然有胆子诅咒皇帝,又为什么会自杀?
总不成是因为被人发现而心虚了罢?
可谁会发现这种事情而不上报?
谜团一个接一个,瞬间将真相层层裹了起来。
张氏闻讯赶来,兴许是听到一些风声,她脸上同样是惊疑不定。
“陛下,发生了何事?我听说虞氏她……”
刘远顾不上和她说话,直接就让人将贴身伺候虞氏的宫婢抓到这里来问话,同时又让内侍带人去将所有宫室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有皇命不得四处走动。
虞氏性情内向,不喜生人,伺候她的宫婢从她进宫起就一直跟着她。
她亲眼目睹了虞氏上吊的尸体,也是她第一个上报的,早就被人牢牢看住,此时被押到刘远跟前,早就吓得泪流满面。
刘远满目阴沉,眼神直欲吃人一般地盯着她:“你可知道这些布偶的来历?”
那宫婢瑟瑟发抖,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刘远直觉这人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便将闲杂人等挥退,只留下贴身内侍和张氏在场,又问了一遍,末了道:“若你坦白从宽,一五一十招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宫婢面色苍白,抖了半晌,猛地对着地面叩了好几个响头,直叩得头破血流。
“……陛下,陛下容禀,是公主让虞美人这么做的!”
第85章
刘远冷冷地看着她,眼中酝酿的风暴足以摧毁一个人。
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之下,连张氏都觉得胆战心惊,更不要说那名置身事中的宫婢。
刘远淡淡道:“你是自觉离死不远,所以胡乱攀咬?”
宫婢叩首:“陛下明鉴!婢子绝无一句虚言,虞美人心系西楚霸王,自霸王死后,虞美人成日心情郁郁,时常弹奏瑟乐以遣愁怀,言语之中,对霸王身死一事耿耿于怀,常恨自己当时未能以身相代,殉情而死,是以内心早就心存死志,婢子数次苦劝未果。”
虞氏的事情,刘远也不是不知道。当年刘远收服彭城,原先跟着项羽的妇孺自然也从中被挑选出一些漂亮的充入宫掖,虞氏和邓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刘远刚刚看到她们的时候,还惊艳过好一阵,也曾日日寻她们侍寝。但与邓氏的识时务和曲意逢迎不同,虞氏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格格不入的清冷淡愁,刘远不喜欢这种成天伤春悲秋的女子,偶尔尝尝鲜也就罢了,让他放下身段去哄对方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后来虞氏渐渐就不那么受宠了,也许偶尔想起来,刘远才会去她那里一次。
后宫里女人那么多,刘远也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女人的心情好坏,虞氏的这些行为,自然也有人报到他跟前来,这个宫婢所言,并不算是凭空捏造,无的放矢。
又听那宫婢续道:“当日陛下亲征闽越,太子监国时,长公主就曾找上虞美人,当时我被遣走了,并无在侧,后来才听虞美人说,长公主要她将这些偶像埋藏于塌下,再将陛下请来,在此榻上,在此榻上……然后伺机得到陛下的头发,就可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巫蛊厌胜之术,无非都是那几步招数,民间百姓大都耳熟能详,听也听得多了,时人迷信鬼神,自然认为这些咒术是极其恶毒而且有效的,如果不是专业性强的工作人员,也就是巫者亲自主持的话,一般施咒者都要遭受很大的反噬,而被诅咒的人,当然也会很惨。
刘远:“既然你与虞氏要好,想必也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了?”
宫婢:“婢子听虞美人道,公主觉得陛下对太子多有不满,迟早要废之,所以打算,打算……”
张氏:“打算什么?”
宫婢:“打算先下手为强,好取而代之!”
张氏倒抽了口凉气,面露震惊之色。
刘远半天没有说话。
偌大宫室内一时沉寂得有些窒闷,令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张氏见刘远好像失去了反应,眼看着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不得不轻声提醒:“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可要将阿桢寻来问一问?”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刘远道:“阿周。”
“臣在。”周药是刘远跟前的内侍,平素说话做事都很勤快伶俐,深得刘远倚重。
“你去将长公主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要问她。”
“谨诺。”
看着周药远去的背影,张氏想了想,这件事闹得太大了,恐怕不能轻易善了,虽然说这里面从头到尾没有她什么事,但是自己身为皇后,一旦追究起来,还是有失察之罪的,与其等刘远想起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罪。
想及此,张氏便跪下道:“陛下,此事妾亦有过,虞氏往日看着柔顺好相处,还曾几次到妾跟前来献殷勤,却万万没想到是这种人,妾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降罪。”
“你确实失察了。”刘远道。
张氏咯噔一声,心想难道他想要迁怒?
但接下来刘远却什么也没有说,连同那名跪在地上的宫婢,后者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般。
在周药奉皇帝之命前来传唤之前,刘桢就已经被桂香叫醒,并且知道虞氏出事的事情了。
在这座咸阳宫里,她比任何人都多待了三年,这就意味着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即使后来宮务大权交归张氏,对刘桢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损害。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桢才能如此快地得到消息。
无缘无故被人扣上一顶巫蛊的帽子,任谁都不可能冷静下来,但相比桂香与阿津的震惊和慌乱,刘桢很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自己就越是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只会刚好中了敌人的下怀。
对巫蛊这种东西,刘桢向来是敬而远之,从来不信的。但是她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就算是文学馆里那些饱学之士,也不可能完全摆脱这种上古流传下来对天地鬼神崇拜的影响,刘桢若说自己不信巫蛊之事能害人,别人非但不信,反而只会以为是推搪之词。
所以这不是简简单单在那里辩白一两句就行了的,纵使她觉得刘远不可能因为宫婢的一两句话就定自己的罪,可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这个嫌疑就洗脱不了,洗脱不了嫌疑,就更容易处于被动之地,让人有可趁之机。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死在巫蛊上,真正想用巫蛊来害人的,无辜被牵连躺枪的,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宫人奴婢,数不胜数,刘桢不相信这里头就没有比自己聪明的人,因此如果这一次她不好好应对,很难预料会有什么后果。
刘桢任桂香和阿津她们手忙脚乱地为自己穿上衣裳,几乎调动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公主,这要怎么办才好,到底是谁想害我们!”阿津急得要命,“会不会是有人嫉妒陛下疼爱你,想要趁机陷害?只要去和陛下说清楚,应该就会没事了罢?”
相比之下,桂香就比她要冷静多了:“公主,可要遣人去和太子殿下说一声?”
刘桢摇摇头:“不可,这种时候去找阿兄最是敏感,容易被人抓把柄。最坏的情况是,阿父不会来找我,这说明他已经在心里给我定下了罪名,不必听我解释,也完全不相信我。”
顿了顿,她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种情况的出现微乎其微,我猜过不了多久,宣明殿那边就会有人过来找我,仓促之间,我可能也很难马上想出为自己洗脱嫌疑的办法,所以或许会待罪一阵子。”
刘桢见桂香二人都快哭出来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你们作这副样子作甚?难道我还会任人鱼肉不成?”
桂香道:“殿下,你要我们如何做,还请吩咐罢,婢子定然万死不辞!”
阿津也道:“请殿下吩咐!”
刘桢对桂香道:“你现在马上出宫,去找阿质,如果风声不好,可以暂时安顿在他那里,先不必回来,我会寻机会给你传话的,有你在外头居中联络,我也会方便很多。”
桂香郑重应下:“殿下放心,婢子晓得!”
刘桢没有时间说更多了,因为这个时候,周药已经到了。
“公主,陛下有命,请你前去。”对方躬着身体道。
刘桢故作不解:“深更半夜,阿父传我何事?”
周药:“臣不知,未敢妄言。”
刘桢点点头:“我知道了,且待我梳洗一番,以免衣冠不整,失礼君前。”
周药:“请公主赶紧随臣走罢,陛下还在等着呢!”
刘桢:“阿周,你从前可不是这般着急莽撞的,难道阿父生了气,不认我这个女儿了,你也跟着不将我放在眼里不成?”
周药一惊,忙收敛心思,强笑道:“公主多虑了,还请公主慢慢准备,臣等着便是!”
阿津厌恶地瞧了这个欺善怕恶趋炎附势的内宦一眼,快手快脚地将刘桢的头发整理好,方才退开一步,低声道:“殿下,已经好了。”
刘桢揽着镜子看了又看,直看得周药着急起来,这才慢慢道:“那便走罢。”
拖了这么一段时间,想必已经足够桂香出宫了罢。
周药其实很佩服刘桢的胆量。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让皇帝和皇后两个人等这么久,而刘桢非但这么做了,还做得理直气壮,他虽然觉得长公主可能还不知道虞美人上吊的事情与自己有关,但只要脑筋正常的人,就肯定会意识到三更半夜被找过去,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刘桢非但没有露出慌张之色,一路上反倒还有闲情逸致跟周药搭话,询问他家里还有没有亲人,祖上是何方人士。
若换了平日,周药早就受宠若惊了,但是现在他却只有满心的不耐烦,偏偏还不能露出来。
“公主,你就饶了臣罢!”周药侧过头小声道:“等会儿陛下说不定有重要的事情想问你呢!”
“陛下是陛下,你是你,我与你说话,难道辱没了你了?”刘桢慢悠悠地问道,就像她的脚步一样。
“公主乃千金贵体,说这话实在是折煞臣了!”周药简直苦不堪言。
幸好周药的折磨不用持续太久,穿过重重宫阙,二人很快来到宣明殿。
刘远独坐上首,张氏则在下首,中间跪着宫婢,除了刘远身后站着的两名甲士之外,别无旁人。
“拜见阿父,阿母!”刘桢行礼道。
“平身。”刘远道,“坐。”
“谨诺。”刘桢走向其中一席,跪坐下来。
“阿周。”刘远道。
周药收到刘远的示意,拱手对刘桢道:“且由臣向殿下陈述来由。”
刘桢颔首:“讲。”
即使她已经知道大概的来龙去脉,此时却也绝对不能表露出来。
周药虽然有些趋炎附势,但他确实也是很有能力的,而且很懂得什么场合要说什么话,就像此刻,他就没有为了表现自己而长篇大论,徒惹皇帝厌烦,而是三言两语将虞氏上吊,宫婢指证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下,既不会让刘远和张氏觉得不耐烦,又能让刘桢清楚地了解来龙去脉。
周药刚刚说完,刘桢便霍地起身,走到大殿当中,拱手断然道:“阿父从小看着女儿长大,当知女儿绝对不是这种人,巫蛊之术,女儿未敢信也,如何会将它拿来害人,更不必说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阿父明鉴!”
刘远看向那名宫婢:“你指证公主,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宫婢泣道:“回禀陛下,我与虞美人虽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因而虞美人虽有不轨执行,我也不忍上报,一直为其相瞒,但现在虞美人既死,我也就无所畏惧了,还请陛下明察,公主何等尊贵,若不是亲眼所见,亲眼所闻,我又如何敢诬告!若是陛下不信,婢子也只有一死以表清白了!”
她话未说完,刘桢已经隐隐料到她想做什么了,当即就厉声断喝:“拦下她!”
但实际上已经晚了。
也许是为了严防今晚的事情外泄,刘远留下的人很少,左右两边更加没有什么内侍或甲士,以致于那宫婢窜起来朝柱子扑过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来得及拦住她。
对一个真正求死心切的人来说,连刘桢这样反应迅捷的人,也仅仅只能抓住她一片衣角。
哧拉一声,衣角碎裂,沉闷的声响像重重敲在鼓上的锤子一样,鲜血四溅,还有几滴喷洒到刘桢的衣裙上。
那宫婢头一歪,身体顿时像失去骨头一样软下来,没了声息。
刘桢脸色一沉,若说之前她只觉得这件事情仅仅是拙劣的阴谋的话,那么现在她发现这很可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步步算计,只为等着她自己踏进来!
她立马抬头朝刘远看去,果不其然,她的父亲先是一愣,脸色继而变得很难看。
究其原因,除了因为这小小一名宫婢胆敢当面寻死,挑战皇帝的权威之外,还因为宫婢一死,就等于死无对证了。
任何人难免都会想:如果这宫婢只是受了谁的指使前来陷害长公主的话,那么她可能会受不住酷刑而招出主谋,也可能会在言语之间露出蛛丝马迹,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刚烈决绝,殉主而死!
这两相衬托起来,倒显得她说的话全是真的了!
刘桢自然也料到了这一点,她不等刘远说什么,当即就高声道:“阿父,此乃卑鄙小人诬我!我与虞氏素无往来,所谓勾连,根本无从说起,此其一!我与此女无冤无仇,她却诬告于我,明显意不在我,而在阿兄,其谋甚大,其心可诛,只怕背后还有隐情,请阿父下令彻查此事,以还我与阿兄的清白!”
说罢,她重重叩首,伏在地上,语调哽咽,泣不成声。
别人会做戏,难道她就不会?刘桢此时满腔怒火,原是哭不出来的,她暗中在自己大腿上重重拧了一把,眼泪顿时盈眶而出,加上她深夜而来本就素面朝天,衣裳单薄,看上去确实十分无助无辜。
刘远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话虽如此,却没有走过来扶起她,可见宫婢那番话,在他心中还是产生了影响的。
巫蛊厌胜之术,历来为帝王所忌,有些帝王自诩英明,嘴上说着不信,其实心里还是半信半疑的,自不必说现在离先秦上古还不算远,就连历史上两千多年后,信奉科学的康熙帝,同样因为长子胤褆被三子胤福告发用巫蛊厌胜诅咒太子而大发雷霆,所以这一招真是古往今来,百试百灵,对于深刻了解帝王心理的人来说,想要栽赃陷害一个人,最好莫过于将对方彻底打倒在地,永世不能翻身,而巫蛊术就是最好的一招。
事已至此,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之前太过关注前朝的事情,竟然疏于防范后宫,也过于轻忽大意,才会被人有机可趁。
刘桢道:“此女行径极为可疑,请阿父下令调查她在宫外的家人,以及平素与其往来之宫人,定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而且此事只能交由外廷来审理,不可在内廷办,还请阿父明察!为表清白,恳请阿父允我自即日起封宫面壁,以待还我清白之日!”
刘远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总算略略缓和了一些,叹道:“何至于此!”
刘桢当然不可能像那宫婢一样自裁或自伤以表清白的蠢事,她的示弱之策也就是封宫了,至于有没有效果,并不在于眼前。
“虽说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女儿如此,也免得旁人说三道四,趁机诋毁于我,有辱阿父英明!”她的态度很坚决。
从理智上来说,刘远不觉得向来深受自己疼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但是并不妨碍他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心里翻来覆去的反复疑虑,宫婢死前的陈述,更是将这种疑虑推到了高处。
宫婢所言,时间与动机俱全,如果单从刘桢本身出发,她确实可能不会干这种事情,但刘桢跟刘楠同样也兄妹情深,为了兄长铤而走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自己死了,那确实不可能再因为看太子不顺眼就废掉他,而刘楠作为太子,也可以顺理成章登上皇位,然后就可以实施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治国理念了……
刘远不想再想下去,但他又控制不住这种念头。
“也罢,既然你坚持,那就依你罢。”刘远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多谢阿父成全。”刘桢拜道。
虞氏自杀,宫婢指证,而长公主自请封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内外,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这一切虽然看似指向刘桢,但有心人无不看得出来,太子刘楠才是主角。
为公主求情的人不是没有,趁机落井下石的也有之,但大多数人摸不透皇帝的想法,所以依旧在观望。
这个时候,太子上表为长公主辩白,却遭到皇帝的斥责,皇帝让太子将心思多放在与匈奴的谈判上,不要将手伸得太长,干涉自己不应该过问的事情。
与此同时,皇帝又下令廷尉房羽彻查内宫,审理巫蛊案。
这个时候,有御史就谏言,道廷尉房若华与长公主有故,论理当避嫌才是。
“……主自幼随帝起兵,镇守后方,功劳颇大,观朝廷内外,多为公主故交。主纵无谋逆之心,奈何人心多变,难保其中一二小人,臣恳请陛下下令彻查,勿要姑息,以儆效尤,为后来者鉴。”
刘远的视线落在奏疏最后这段话上,停顿良久。
不得不说,这封奏疏给他提了一个醒。
刘远开始认真地思考起刘楠和刘桢现在的实力。
刘楠本身有奋武军,自上次征伐英布之后,奋武军损失过半,后来又都陆陆续续填补了进去,现在总数有六七万左右,位于京畿附近,俨然一股不小的势力。
而北军中尉诸干据说因为许众芳的缘故,与刘楠的关系也不错,更不必说如今军队之中大多刘楠旧日同袍故交,只要太子殿下一出声,只怕就是一呼百应了。
再说朝中,九卿里,廷尉房羽就不必说了,他与刘桢有三年同守咸阳的经历在前,大司农郭殊的长子即将要尚主,同样也与刘桢关系匪浅,御史大夫孟行为人公正耿直,但却与刘桢有师生之谊。
想到这里,刘远才发现,原来在不自不觉之间,刘楠兄妹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让他有种心惊的地步了。
——
作者有话要说:注:最后那段奏疏里的主就是指公主刘桢。意思就是说刘桢可能本身没有不臣之心,但是她现在在朝中势力太大了,陛下你要小心啊,她身边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想要撺掇太子和公主行不臣之事呢。
一个局不可能一下子就写完,一个人也不可能天天都是人生赢家,当然这样的文不是没有,我上篇BG就是无脑金手指小白爽文,但这篇偏严肃,不是除了女主之外都是白痴,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个性和行为,没有智没有勇怎么叫斗智斗勇?
第86章
李称今年四十岁了,在他这个年纪,能够当上廷尉丞,已经算是干练有为的了,原本以李称的资历,往上再晋升一级也不为过,奈何他上面那个人比他更牛,死死挡住了他晋升的道路,这个人就是房羽。
房羽是前秦官吏,李称也是前秦官吏,如果房羽没有那三年留守咸阳的功劳,他现在未必能够位列九卿,这是李称非常不服气的一点,但不服气也无可奈何,现阶段,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待在副手的位置上。
不过现在,他迎来了一个机会。
皇帝打算越过房羽,直接让他负责审理巫蛊案。
这让李称似乎看到了自己通往九卿之路的一丝曙光。
为了揣摩皇帝陛下的心意,他特意拜访了一个人。
“你知道陛下为何将此事交给你办吗?”对方问道。
双方地位悬殊太大,李称不敢在对方面前放肆,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试探地问:“因为陛下不满意房廷尉?”
“不,”那人摇摇头,“因为陛下认为房廷尉是公主的人,让他来办这个案子,很可能会徇私。”
“这……”李称心头咯噔一下,长公主刘桢受宠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他本还想着皇帝如果不想大办,就照着大事化小的路线来走,再取巧不过,但现在看来,事实好像是完全相反的。
幸好自己来问人了,否则岂不是弄巧成拙?李称暗暗庆幸道。
“那我该如何做,请公不吝赐教!”李称郑重行礼。
对方微微一笑:“你觉得陛下想怎么办?”
李称不太确定,先是问道:“秉公处理?”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陛下是想严办?他觉得公主确实就是巫蛊案的主谋?”
这样一来,案子岂不是要闹得很大?李称光是这样想,就知道最后牵扯进来的肯定不止长公主一人,说不定还有太子,届时……
李称心头顿时浮现出一片腥风血雨,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惊惧慎重的神色。
“陛下素来宠爱长公主,这样一来,岂不是,岂不是以谋逆罪来定?”说到最后的谋逆二字,他都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那人道:“陛下如果心中不疑,又何必临时将房若华换成你?他如果想要一个有利于长公主和太子的结果,那还要你作甚?”
李称苦笑:“若是这其中出了一丁点差错,只怕到时候死的就该是我了罢?”
“富贵险中求,你若是怕,那就不要接,告病,高老,多的是法子可以脱身,不沾手这个案子。只是那样一来,就当是我高看了你。”那人悠悠道:“当年我跟随陛下左右,几番出生入死,情况比你不知凶险了几倍,照你这样,那自然什么也不必做了,干等着荣华富贵从天上砸下来便是!”
李称咬咬牙,被他激起了一片火气,直起身体,双手按在膝盖上:“那我应该如何做,还请赐教!”
对方未免觉得这李称既想投机,又怕死,心中嗤笑,面上却温和道:“旁的不必我说,方才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就只提醒你一句话。陛下想让你办成什么样,你就办成什么样。”
李称想了许久,心领神会,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多谢行舟公,我明白了!”他郑重拜谢。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对方取起一杯酒水自饮。
“那当然,那当然!”李称打着哈哈,同样举杯对酌。
——————
这里是咸阳城临近城外的一处酒肆,位于某条闾里之中,殊不起眼,若无识路的人在前头带着,只怕七弯八拐也找不到这里。
也正因为如此,酒肆的生意不算太好,通常一天下来,只有寥寥几位客人。
不过酒肆的东家似乎不以为意,有时候兴致一来,干脆就关门歇息一两天,不好不坏的经营状况一直维持下去,也没见过东家混不下去,落魄街头。
今日这间小酒肆又关上门了,住在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只会说东家又躲懒了。
而事实上,此刻的小酒肆里头,足足坐了七八个人。
仔细一看,这些人的身份还都不容小觑。
将任何一个熟悉咸阳城人事的人叫到这里来,估计都能很快喊出这些人的名字。
阳关亭侯郭家的长子郭质,上唐乡侯赵家的长子赵廉,鹿城侯许家的长子许绩,徐少府之子徐行,北军中垒丞陈素,太仓令之子范禹,以及御史中丞熊康。
这里头,郭质、赵廉领的是虚职,但他们的父亲位列九卿,他们又是家族长子,所代表的意义更加不同一般,这次他们能够坐在这里,想必也是经过家族默许的。
许绩的老爹是许众芳,许众芳虽然是战败而死,但他死得悲壮,又是殉国,并非败逃,加上还是刘远的结拜兄弟。刘远对许众芳的死十分悲痛,不仅命人将他的尸骨运回来安葬,还厚恤其家人,许绩继承了鹿城侯的爵位,如今正在奋武军中,充任刘楠的副将,是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子。许众芳生前亲近刘楠和刘桢兄妹,许绩又是与刘楠刘桢一道长大的,自然而然也站在他们这边。
徐行是徐家的独子,他老爹叫徐容,官居少府,这又是一位九卿了。不过徐家与太子这边素来交往不多,徐行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信奉儒学,是儒门弟子,又是赵廉的至交好友,忠于太子。儒门支持正统,自然也就觉得刘楠才是最后资格当上未来君王的人,更何况刘楠虽好武而不失仁厚,不惜为了妹妹和亲的事情跟皇帝顶撞,在儒生们看来,这样的人将来必然也会是一个符合儒家理想的仁君。
所以不单是徐行,如今朝中信奉儒家的大臣,倒是有不少都倾向于同情太子,他们大多不认为巫蛊案会和长公主与太子有关。不过跟他们比起来,徐行人如其名,直接就身体力行,毅然而然地成为刘楠的支持者。
熊康会支持太子,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他的老师是孔子后裔,他自然也是儒学的坚定支持者,虽然之前屡屡跟刘桢过不去,可那全是因为他瞧不起女子的缘故,而非故意阻扰刘楠,因为国策之争的事情,刘远不太喜欢熊康,他能不顾嫌疑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能说明立场了。
今日酒肆聚头,还有一个坚定的太子党没法前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长公主党,廷尉房羽,人人都知道他与刘桢私交莫逆,不过最近因为遭到皇帝的猜忌,又是九卿之一,不宜亲自出面,只能在家避风头。
陈素在这些人里不算显眼,但他的身份很特殊。首先他是太子的至交,上次北军随刘远亲征赵歇,陈素累功迁至中垒令,这个官职不是很高,但在北军里头已经可以算是三把手了,又因为北军中尉诸干与许众芳的关系,他也有偏向太子这一系的意思,只是以他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同样不方便亲自出面,所以陈素这次来,隐隐也有代表诸干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个范禹,他爹是太仓令,太子的岳父,他就是太子的大舅子,天然的太子同盟,今日在此,是再合理不过的了。
可以说,在场这些人,基本都已经集中了京城乃至朝中的相当一部分势力,不仅有文官,还有掌握实权的武将,他们是将来活跃在朝堂上的后起之秀,同时现在也隐隐代表了背后的势力,虽然刘桢与刘楠此时未能出现在这里,但并不妨碍今日的酒肆小聚将会成为一场极其重要的会谈。
赵廉环顾众人,当先开口:“如今陛下令李称审理此案,以此架空房廷尉,诸位如何看此事?”
徐行道:“只怕陛下对公主已经心存怀疑了。”
赵廉:“不错,陛下从前对公主信重有加,对太子却只是平平而已,如今贼人明显是看中了这一点,借巫蛊一事陷害公主,从而直指太子有不臣之心,意欲将太子与公主一网打尽,其用心之险恶不言而喻。”
郭质皱眉:“这件事到底会是谁干的?”
赵廉道:“太子一倒,陛下必然要重新选择太子,论出身,论次序,都当是丰王为先。”
言下之意,从利益既得者来看,张氏才是策划这场阴谋的最大嫌疑人。
徐行对这些宫闱秘事不太了解,闻言就吃惊道:“听闻太子与公主虽非皇后虽出,可自幼也是由皇后抚养长大的,恩情不下于生母,太子心地仁厚,纵使皇后不是亲母,想必日后也会善待母亲弟妹,皇后为何要如此做?”
赵廉哼了一声:“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太子,为何要舍亲求疏?皇后会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的。”
“公主殿下说,也许不是皇后做的。”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望去。
声音来自在场唯一一个女子,她奉刘桢之命,在封宫之前出了宫,如今暂住宫外,一直与宫里保持了联系,刘桢那里虽然封了宫,但还是有办法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以刘桢的意思,她本是让桂香去找郭质,但是郭质觉得自己家里也不安全,毕竟自己老爹是一心向着皇帝的,所以就将桂香安排在一处客栈中,此番出来,也就约上了桂香。
以桂香的身份,自然完全有代表刘桢的资格。
而在座的人都知道,刘楠虽为兄长,但多数时间,他也非常信重刘桢这个妹妹,可以说,刘桢的地位和作用十分关键,否则那个设局的人也不会想到要利用这点,通过刘桢陷害刘楠。
“桂香,公主与你说了什么,又有什么话是要你传达的?”赵廉问。
桂香:“公主说,皇后一开始很可能是不知情的,但此事与她利益相符,她也许会借此推波助澜。”
赵廉:“那么以公主的推测,她认为谁才会是主谋?”
桂香:“这世上多的是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所以公主早就料到会有人要求房廷尉避嫌的,至于主谋,具体还要看这次李称的审理结果。如果李称查出来的结果对我们不利,那就意味着这起阴谋绝不仅仅局限于内宫,对方必然与外廷有所勾结。内宫那边,公主说她会解决,至于外廷,就只能托付给诸位了。”
徐行是个急性子,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就道:“那不如我们联名上疏,以名誉担保公主的清白,以免贼人奸计得逞,最好能让陛下改变主意,重新令房廷尉来审理此案!”
“不可!”
“不可!”
“万万不可!”
他话刚落音,已经有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道。
这次说话的是熊康,他在诸人之中,官职最高,说话自然也最有分量:“行之高义,但此事断不可行!一来过早暴露太子的实力,引来有心人的忌惮,二来会让陛下觉得你们在要挟他,以陛下吃软不吃硬的性情,这样一来只会更加猜忌太子和公主,反倒让人有机可趁了!”
徐行急得连声哎哎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赵廉望向范禹:“太子殿下可有什么话交代的吗?”
如果说桂香是刘桢的代表,那范禹自然就是刘楠的代表了,不过他是个老实人,还有点结巴,听大家说了半天,也只是沉默寡言,此时一听赵廉问他,连忙摇摇头:“没,没有,太子知道他现在要避嫌,既不能出现,也什么都做不了,是以将公主的安危托付给诸位,请诸位尽力便,便是!”
赵廉点点头:“我们自然会赴汤蹈火,全力以赴的。”
与熊康和徐行不同,他一开始看好的就不是刘楠,而是刘桢。
如果没有刘桢在,只怕他还未必会站在刘楠这一边,人人都知道刘桢乃刘楠臂膀,是以连巫蛊案的主谋,都想着要先断了刘楠的臂膀,再来对付这位太子殿下,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陈素问桂香:“公主殿下可有什么需要我们去做的?”
桂香道:“公主想请你们查清李称此人的底细,包括他平日里跟什么人来往频繁,还有,与李称有来往的官员,是否又与内宫有联系。”
郭质微微蹙眉,对刘桢在宫中安危的担忧溢于言表:“只需要查这些事情便好?”
桂香点点头:“公主让我带话,请各位勿要轻举妄动,此事只有耐心等待时机,对方泄露出来的才会越多,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将局面扳回来,如今李称的审案结果未出,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值此之际,陛下不会轻易处置的。”
如今情势对己方甚为不利,听了这番话,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氛围一下子静默下来。
桂香却没法久留:“今日是我与公主约好的互通消息的日子,等会儿我便要至宫门处传递消息,诸位可有什么话是要我带上的?”
陈素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下一刻,郭质却开口了:“请公主与太子务必保重!”
陈素随即闭口不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
赵廉也道:“不错,只有公主与太子无恙,我们才能谋划下一步,将幕后主使揪出来!”
桂香点点头:“还请诸位放心,桂香定将话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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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所说的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几天之后,李称将查办的结果写在奏疏里,一并上呈。
虞氏死了之后,她的宫室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同那几具被用来诅咒人的布偶,也都被李称拿去翻来覆去地查,结果就发现用来制作木偶的那种绢纱叫南锦,产自南阳,是一种比冰纨略加厚一些,手感却更加丝滑的布料,因为盛名在外,去年的时候被钦点为宫廷专用布料之一,不过因为产量少,所以现在宫中也只有皇后和几位公主能用上,这似乎正好就暗合了刘桢与那具布偶之间的关联了。
如果说这个证据还没法证明长公主就是巫蛊案的幕后主使者的话,那么李称所呈上的第二个证据,简直就称得上水落石出了。
就在李称将汉广殿所有宫女内侍都提拿去审问之后的第二日,便立时传出一名叫阿林的宫女招供,说长公主确实与虞氏有所往来,并且那匹用于制作布偶的南锦,就是阿林奉了公主之命,拿去给虞氏的。
至此,若无意外,公主的罪名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赵廉等人急得不行,但是他们这边的进展比较缓慢,而且将查出来的一些线索设法传给刘桢之后,刘桢也并没有什么回应,让桂香传的话,依然是让他们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人却已经等不及了。
张氏在得知李称查出来的结果的第二日,便去见了刘远。
连日来,刘远的心情很糟糕。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匈奴那边的事情还未解决,宫中又闹出这等丑闻,传将出去,天下人只会说他这个当皇帝的无能,治理无方,所以刘远的脾气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暴躁,一开始他吃着太医开出来的安神定气的药丸,觉得还有些用处,但渐渐地,连药丸也失去了效果,刘远不得不另辟蹊径,到处寻找能够让人睡个好觉的方子。
这时便有丹士献上了丹方,刘远让人试了几次,并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后果,而且使用之后确实也能平心静气下来,再也不会因为失眠而脾气暴躁,只是能够维持的时间比较短,刘远又不愿意天天吃上瘾,这样一来,没有吃丹药的晚上依然睡不好觉,隔天醒来脾气也就更加不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让我将阿桢送去和亲?”刘远盯住张氏,眼神有些令人发毛。
饶是夫妻几十年,张氏也觉得刘远近几年变得越来越有威慑力,也越来越令人害怕了,单是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就已经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张氏恳切道:“我知道陛下舍不得阿桢,也不相信她会是巫蛊案的主使,我同样也是如此。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若不处置,只怕难堵天下人的嘴巴,不若让阿桢嫁于匈奴单于,一来化解兵祸,二来也可令阿桢将功折过,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以刘远现在对刘桢的疑心,再发展下去,那就只有父女之情荡然无存一个下场了,现在张氏提出的这个办法,朝中也已经有朝臣提出来,但那只是极个别的声音,而且他们的奏疏一呈上来,很快就被刘远压了下去,是以她也并不知道。
可惜张氏却料错了一件事。
刘远没有说话,看了她半天,才慢慢道:“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你知不知道,我原本便不打算将亲生女儿送去和亲的,不管是阿桢,还是阿婉或阿妆。”
张氏心头一惊,张了张口:“陛下……”
“没想到你却如此等不及!”刘远揉了揉额头,他昨夜直到天快亮才睡着,今日的头又是隐隐作痛,精神很是不济,而且朝中内外的大事小事实在是太多了,连身边的人都没法令他省心。
“方才阿桢说你必然会耐不住,来让我把她嫁去和亲时,我本还不信,你虽非阿桢阿楠他们的生母,但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怎么就连一点慈母之心都没有呢!”
“陛下怎么能如此说我,我何曾没有慈母之心了!阿桢去和亲,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张氏觉得很冤枉,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刘远冷笑一声:“我的儿女做错了什么,自有我来处置他们,无须轮到蛮夷外族来插手!你出来罢!”
伴随着他的话音,刘桢自偏殿步了出来。
第87章
张氏看着刘桢走出来,顿时瞠目结舌,一时片刻忘了如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上当了!难不成刘桢早有预谋,竟是为了将自己牵扯进来?!
她自问对这个继女,多年来也是疼爱有加,尽心尽力了,这次向皇帝提议让她去和亲,心中固然是存了私心的,可也未必不是为了刘桢好,难道以如今的情势发展下去,她还能继续留在咸阳城不成?
“你竟敢诬我!”一时之间,张氏气得直哆嗦,连如何组织措辞也忘了。
刘远与刘桢谁都没有理会她。
刘远对刘桢道:“阿桢,你说你可以为自己辩白,为父相信你,也希望你能拿出为自己洗刷清白的证据。”
刘桢道:“阿父,此事既然牵涉内廷,已经不算我一个人的事情,还请阿父将李称与宫中有名分的女子一并召来,还有上回被李称带走审问的我身边的所有宫人,我希望能当面与她们对质。”
这个要求很合理,刘远点点头:“可。”
有了皇帝的命令,很快,一大群姿色各异的美人便都被集中于此了。
汉广殿的宫人们也被带来了,刘桢发现连同阿津在内,许多人身上都有斑斑伤痕,虽然为了面见皇帝而被匆匆换上干净的衣裳,但也挡不住她们裸露在外的手和脖子上的斑斑伤痕,以及分外憔悴的神情。
为了逼问答案,这些人肯定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刑罚,尤其是阿津与近身伺候刘桢的那几名婢女,身上的伤势也比其他人来得重。也许是看在长公主尚未被皇帝彻底厌弃的份上,李称并不敢下狠手,但这样已经够让人受的了,阿津甚至连路都不大走得动,只能让人搀扶着,眼皮耷拉下来,嘴唇白得连一丝颜色都没有,何尝有平日里一丝一毫的活泼好动。
李称。
刘桢将这个名字嚼碎了记在心里,暗暗握紧了手,压抑着脸上的愤怒。
这些刑罚不仅是加在阿津身上,也是重重地抽在她的身上。
总有一天,她要让对方也尝尝这些滋味!
她从来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阿津在她身边多少年,早就被她视如亲姐妹一般,这次为了引蛇出洞,也是料得李称还不敢将人屈打成招,这才不得不稍加示弱,可是看到阿津的模样,刘桢发现自己这个长公主看上去尊荣无匹,可实际上她的尊荣都建立在父亲身上,一旦失去父亲的信任,就像建在沙上的建筑,瞬间墙倒众人推,连身边的婢女都可以让人踩上一脚。
如果当日刘远对她和刘楠信任有加,根本不给贼人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那么李称还敢这样对待她身边的人吗?
肯定是不敢的。
从前刘桢总觉得老爹的后宫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简单的,首先刘远年长的儿子就只有刘楠一个,其他儿子跟刘楠的年龄差距都比较大。其次张氏虽然有心为自己的儿子谋利,可说到底她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许多事情她总是做一半留一半,没法彻底狠得下心,就像这一次。至于刘远的其他女人,刘桢本以为以老爹的为人,只会将她们当成玩物和消遣一般的存在,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影响大局。
但是刘桢发现自己错了。
什么时候,后宫已经有人能够将手伸到宫外了?
而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
她毕竟只是公主,而不是后妃,不可能成天盯在那些女人身上,也不能随便动用自己之前在咸阳宫埋下的消息渠道四处打听,那样子就算刘远再疼爱她,也不可能容忍的。
所以如果不是这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有人看到了刘楠不作为和不讨刘远喜欢的弱点,打算从中入手,借巫蛊案来挑动人心,搅浑池水,当那个得利的渔翁。
很明显,这个人成功了。
刘远再怎么疼爱儿女,性情疏阔,他也是一个皇帝,皇帝有自己容忍的底线。理智上来说,刘远可能不太相信刘桢会辜负自己的疼爱,干出巫蛊诅咒的事情,但并不妨碍他在心里怀疑一下。
怀疑一切是人的本性。
单是这一点点怀疑,对某些人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增加怀疑是很容易的,但消除怀疑却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就跟破坏和建设一样,破坏一座宫殿可能只需要一瞬间,而建设它却需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
“阿桢,人都已经到了,你要与她们对质什么?”
刘远的声音将刘桢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站在下首的女子们一共有三四十人,这些还仅仅只是有名分的姬妾,如果要算上那些被皇帝临幸过的,如今只怕也有百来人了。
乍看好像很多,但只要跟前秦的皇帝们一比,刘远立马就成了清心寡欲的好皇帝。
刘桢的目光在那些或容色娇艳,或未老先衰的女子脸上掠过,将她们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最后停在李称身上。
刘桢问李称道:“虞氏那名撞柱而死的宫婢,未知李廷尉丞可有从她身上找线索?”
李称道:“自然是有的,不过那宫婢家中人早已死绝,无从查起。”
刘桢对他笑了笑:“在封宫之前,我就遣了一个宫女出宫,帮我调查线索,她不负众望,确实也查到了一些事情。”
李称微微变色,没有接刘桢的话,而是反应极快地向刘远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合程序罢?本案已交由臣来审理,公主此举,无异于干涉外廷司法!”
“桂香出宫一事,想必阿父也是知道的?”
“不错。”刘远点点头,李称来找他告状之前,刘桢就已经向刘远报备过了,她想让桂香出宫帮她查点线索,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左右不过是一个宫女,刘远也就准了。
“桂香不负所望,确实查到了一些事情。”刘桢对李称笑了笑,“那宫婢自称与虞姬情同姊妹,是以先前才帮她百般隐瞒。但实际上,她却并不是虞地人,她的父亲是邽县人。邽县属于老秦故地,而那宫婢的父亲,就是被项羽坑杀了的二十万秦卒之一!”
说到这里,刘桢微微冷笑,沉下脸色质问李称:“试想一下,一个跟项羽有杀父之仇的人,怎么可能跟对项羽念念不忘的虞姬姊妹情深?!若虞氏真的与我勾连意欲谋害阿父,那宫婢赶紧上报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替她隐瞒了这么久?!所以,那宫婢说的话本身就已经充满漏洞,殊无可信之处!何以李廷尉丞对此视而不见,却去调查什么不相干的布料!”
李称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先前觉得那些证据已经足以令刘桢没有翻身之地,因为自巫蛊案发以来,公主封宫,太子闭门不出,二人偃旗息鼓,为了避嫌都不敢吱声,朝中大臣们不是没有帮其说话的,可因为兹事体大,大家也不敢随便开口,唯恐被牵连下去,再加上李称得高人指点,自以为揣摩透了皇帝的心思,故而志得意满,却没想到刘桢明着示弱,暗地里却已经调查了这些事情出来。
但刘桢却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了,她继续道:“再说李廷尉丞呈上的所谓南锦,不错,宫中如今看上去只有皇后与公主才能得到,但如果是她们身边近身侍奉的宫婢,难道就不能偷偷藏起一点了吗?还有南锦产自南阳,这样说来,陶夫人出身南阳,岂不是比他人更加有嫌疑才是?”
陶氏被点到了名,却并没有急着出来争辩,仍旧微垂着头,一派恭谨之色,丝毫没有惹人疑窦的异样。
而刘桢也仅仅是提到她,眼睛却仍旧盯着李称。
李称道:“陛下明鉴!臣所呈上的一切证据,俱是明明白白存在的事实,并无诬告公主的想法,连同那个指证公主的阿林,同样也是先前在公主跟前侍奉的宫婢!”
刘桢道:“李廷尉丞既是说到了阿林,那就请将阿林带上来罢。”
刘远:“带人。”
阿林很快被带了上来,她的脚步有点一瘸一拐,看上去也似受了刑,不过仍旧可以行走。
“李廷尉丞既然照章办事,那么可曾搜过阿林的身和她居住的屋子?”
李称:“自然是有的。”
刘桢:“那可搜出什么来?”
李称:“未曾。”
刘桢冷笑:“当真?”
李称怒道:“臣受命于陛下,全凭一腔忠心,纵有一二疏忽之处,但也是尽心尽力,毫无懈怠,公主何须如此辱我!”
这张嘴巴可真能说!
刘桢冷笑一声:“刚才但凡被重新带进来的宫女,因为受过刑的缘故,李廷尉丞必然会让她们换上干净的衣裳,但是阿林的衣服虽然同样干净,她的衣袍右下角却绣着一朵梅花,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众人循着她的话去找,发现刘桢所说的地方,果然绣着一朵梅花,大小绝对不会超过尾指指甲,如果没有人特意指出来的话,也绝对不会有人去细看。
刘桢悠悠道:“我虽然对我宫里那些宫婢的人品未能一一了解,但起码对她们的性格还是略知一二的。阿林爱美,纵是同样规制的宫装,她也要穿出与旁人不一样的款式来,偏偏宫装不能大改,所以她只能在细节上下功夫,也亏得这朵梅花,否则我还没能发现这其中的猫腻。由此可知,李廷尉丞根本就没有搜过阿林的身,说不定连她脚上的伤,也都是装出来的!”
刘远沉声道:“来人,将她的下摆撩起来!”
随着刘桢的层层剖析和刘远的话,阿林脸上终于从忐忑不安变成了浓浓的惊惧,她后退几步,似乎想要逃开,却已经被左右内侍用力按住,曲裾和里头的深衣下摆都被撩起来,露出一双光洁的,毫无伤痕的小腿。
这下谁都能看得出来了,阿林压根就没有受刑,更不必说搜身换衣服了。
也就是说,李称刚刚说的话,都是假的。
刘远怒道:“将这贱婢拖下去上刑,务必要让她吐出实情来!”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阿林已经吓得涕泪横流,大喊起来,“我招!我愿意招!”
“你说,如有一字虚言,就将你千刀万剐!”刘远冷冷道。
“是皇后!是皇后让我这么做的!”阿林呜咽道。
刘桢微微皱起眉头。
张氏目眦欲裂:“你说谎!”
她又猛地看向刘远,用力之大,不由令人怀疑她的脖颈会不小心扭断。
“陛下难道还要听这贱婢说下去吗!来人,还不快点将她拖下去,千刀万剐!”
阿林的胳膊被身后的人抓着,没法弯腰叩首,但她却因为皇后的话,越发惊叫起来:“我没有说谎!陛下饶命!我没有说谎!是皇后让我这么做的!是皇后身边的阿庭!是阿庭来找我,让我做这些事情的!她给了我许多财物,还说事成之后就放我出宫嫁人,为我寻觅一门好亲事!不信的话,我身上还藏着皇后给我的信物!你们可以看,就缝在我的小衣内!”
没等张氏说话,刘远便道:“将她的衣服剥下来,搜身!”
众目睽睽之下,阿林的外裳被剥了下来,两名内侍伸手探入她的里衣四下摸索,很快找到被缝在胸口处的一个内袋,又从里头抽出一片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白色南锦。
而那上面,正印着“皇后配玺”四个鲜红字体。
皇后配玺,文与帝同,象征着皇后的尊贵地位,也是刘远对张氏数十年来为刘家付出的报答,但凡加盖了这个皇后玺印,宫中许多事情便畅通无阻,张氏对这枚印章爱不释手,平日里多是贴身收藏,阿林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个,才相信这确确实实是皇后让她去办的事情,所以她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将这件信物贴身收藏起来。
张氏已经完全傻了。
“皇后有话可说?”刘远望向张氏。
“那印,那印定是假的!阿庭呢,让阿庭出来!”她喘着粗气,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来。
“唤阿庭过来。”刘远道。
阿庭很快就被带来了,她一脸惊惶茫然,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似乎已经有所预料而害怕。
刘远命阿林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让人拿出那片印了皇后印的南锦。
人证物证俱在,阿庭无可抵赖,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饶命!我也是奉了皇后之命行事!此事与我无关啊!”
阿庭和阿芦俱是皇后身边有头有脸的宫女,连带刘远那些不受宠的妃嫔看到她们,都要客气有加,所有人都知道,张氏十分倚重阿庭,若说阿庭奉皇后之命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十有八九会是真的,如果阿庭当面承认,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确实是皇后指使阿庭这么干的。
刘远冷冷看着张氏:“我从前只当你虽然总想着让阿槿当上太子,可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毕竟阿桢与阿楠都是自小被你抚养长大的,与亲生子女无异,可今日你先是怂恿我送阿桢去和亲,现在又出了这等事,你还有何话为自己辩解?”
张氏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停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扭头望向刘桢,眼睛里充满怨毒:“是你!是你陷害我!你为何要这么做!我到底有哪里对不住你!即使我向陛下建议送你去和亲,那也是为了你好,你闹出这等事情,难道还想全身而退吗,能当单于的正妻,总好过因为谋逆被砍头罢?!可你竟然全部推在我身上,你这么做,可还有一点良心?!”
刘桢面色淡然,视她的话如同耳旁风,只对刘远道:“阿父,此事不宜当众说。”
刘远点点头,张氏再有错,现在也还是皇后,都还没有被废,显然不适合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数落她的罪行,便让那些嫔妃宫人都退下,阿庭与阿林则被单独关押起来。
至于李称,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在今日了,在张氏被攀扯出来的时候,李称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直到皇帝宣布将他下狱,择日再行审问。
待得殿中闲杂人等一律清空,只剩下三五侍者甲士之后,刘远对张氏道:“阿云,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吗?”
张氏泪流满面,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我!陛下,不是我做的!”
刘远淡淡道:“你自当了皇后,心便也跟着大了起来,你以为我事事不知吗,有些事情我只是懒得过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权当给你这个皇后面子,可你又何曾顾及我的颜面!你既说自己冤枉,那我问你,我宠爱阿桐,为他起字,你心中不满,去岁阿桐在水边玩耍,不慎落水之前,你曾经从那里路过,虽明知危险,却不出声提醒,只是故作不见,可有此事?”
张氏怔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刘远道:“还有,我封了刘楠当太子之后,你心中不满,便让邓氏在我面前说刘楠的坏话,撺掇我废太子,可有此事?”
张氏泣不成声:“……”
刘远冷声道:“我容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结果你却变本加厉,把主意打到刘桢头上,想着先除了刘桢,刘楠不足为虑,我就不得不立刘槿为太子了,是也不是?”
张氏拼命摇头:“不是,不是……”
刘桢似乎想要说什么,顿了顿,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刘远看着发妻,眼底满是失望:“你的德行已经不足以母仪天下了,但我们夫妻一场,我不忍心主动废你,你自己上表自请废黜罢!”
张氏的身体仿佛失去支撑,一下子软倒在地,眼神空茫,无法言语。
第88章
阿津的伤势很严重。
她的腿上有被鞭打过的伤痕,虽然已经经过简单的处理了,但是依然有血丝渗出来,关节处肿得老高,看得帮她处理伤口的桂香直掉眼泪。
刘桢就坐在阿津的床榻边上,亲手为桂香递药,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别人打在阿津身上的这些伤,实际上也是抽在她的脸上,更不必说她与桂香和阿津这两人之间的情谊之深,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主仆。
阿津疼得直抽气,却仍强笑着安危刘桢:“公主,我没事的,太医不也说了吗,这些伤只需十天半个月便能痊愈的!”
“这笔账,我会帮你讨回来的。”刘桢轻声道,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好好歇息,其它事情都不必管了。”
桂香迟疑道:“公主,皇后已经伏法了,这……”
刘桢道:“不是皇后。”
阿津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皇后,又会是谁?”
回来之后,桂香已经将当时刘桢一一反驳李称的指证,并且一步步引出主使者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阿津也对“皇后就是主谋”的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眼见皇后被皇帝下令幽禁,心中实在觉得大快人心。虽然以她的身份,很难去向皇后讨什么公道,但只要一想到这段时间公主被冤枉,她自己的灾难,全都来源于皇后,她就对皇后感到深恶痛绝。
刘桢道:“你们不妨仔细想想,且不说皇后有没有能力设下这么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若她真有这个能力,反而没有必要向阿父建议让我去和亲,因为这样一来,就显得她太过心急了,很容易令人有所联想。她极有可能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阴谋的存在,但后来她发现这件事同样能为她带来好处,所以才主动站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本想借着这件事揪出幕后的人,却没想到对方实在是太狡猾了,从阿林身上又攀出阿庭,再由阿庭亲口承认是皇后所为,可信度自然比从阿林口中说要高得多了,还有阿林身上藏着的那片印有皇后玺印的南锦,最终使得皇后百口莫辩,彻底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这其中,连同我可能会有的反应和反击也都算计在内,实在是高明之极!”
桂香听得心惊胆战,连忙问:“那么主谋者究竟是谁?会是陶夫人吗?”
刘桢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就算是她,这肯定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出来的。能够说动李称得罪太子与我,冒着危险制造冤案和假证的人,一定是朝中的某个人。最棘手的是,我们现在并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我心中虽有几个人选,却一时无法肯定,只能寄望赵廉他们那边能从李称身上顺藤摸瓜,将那个人查出来,否则敌暗我明,以后防不胜防。”
桂香道:“陶氏那边,难道就如此轻易放过了吗,她让皇后背了黑锅,自己却还逍遥自在,只怕如今陛下还将她当成无辜的好人呢!”
刘桢道:“你让人继续盯着那个叫阿庭的宫婢,也许可以从她身上发现一些线索,此人极为关键,如果对方担心阿庭将他们牵出来,说不定还会杀人灭口。”
桂香道:“公主的意思是,尽量阻止对方杀阿庭吗?”
刘桢摇摇头:“不,这样会打草惊蛇,但我要知道,从现在开始,谁负责给阿庭送饭,谁又和她接触过。”
桂香点点头:“婢子明白了。”
刘桢想了想:“还有,盯住韩傅姆。”
在这个宫中,能被称为傅姆的只有一个。桂香心中一惊:“难道公主怀疑她……?”
刘桢:“万事总要谨慎一些才好,我之前便是因为不谨慎,才会差点中计,若是没能及时洗清嫌疑,现在就要落得跟皇后一样的下场了。”
刘桢又与她们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待屋内剩下桂香和阿津两人,阿津有感而发,就有些同情地道:“如此说来,皇后本是无辜的,现在却被那等奸人连累至此,实在可怜!”
桂香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你只道她可怜,可若陛下相信了她的话,让公主去和亲,你道现在谁更可怜?陷害皇后的人固然可恶,难道皇后本身就真的无辜了吗!”
阿津想想也是,便吐吐舌头:“我想岔了。”
桂香语重心长:“你莫看公主风光,她在这宫里头,能够依仗的也就陛下一人。如今公主虽然摆脱嫌疑,可日久天长,陛下心里头未必就没有起疑,那设计陷害公主与太子的人高明就高明在这里。公主既要扶持太子,又要与宫中这些人周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不给公主添麻烦了,你这种话可不能被公主听到,不然她定是要伤心的。”
阿津羞愧道:“你教训得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以后再不说这些话了。”
李称制造冤案,诬告公主,罪证确凿,自他被刘远下令捉拿起来的那一天起,熊康等人的弹劾奏疏便源源不断地送向刘远那里,其中又以熊康的措辞最狠,这家伙不愧是专业耍嘴皮子的,一封奏疏就将李称的罪状洋洋洒洒列了出来,包括欺君罔上,扰乱朝纲,蛊惑天子,借诬告他人来成就自己的美名等等,又说此人身为廷尉,掌国家法治,不仅不思忠君报国,反倒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都想着瞒天过海,私底下还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有多少人被坑在他手里,这种人不仅死不足惜,而且最好还好还要千刀万剐,以谢天下才行。
在这封奏疏里,熊康一字不提刘桢和刘楠,字字句句都往刘远身上引,他深知为人君者最忌被人欺瞒,因此写出来的奏表,也是最具有攻击力和杀伤性的。
除了熊康之外,像孟行这样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同样也上了奏表,要求严惩李称。与熊康这种已经暗中站队,具有倾向性的人不同,孟行之所以厌恶李称,是觉得他没有秉公执法,辜负了廷尉之名,将国家法度当成自家的工具,连公主和太子都敢诬陷,可见胆子已经大到了何种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刘远将闲置在一旁的廷尉房羽重新起用,命他负责主审李称一案。
太子一系的人分工非常明确,赵廉和郭质等人负责奔走调查线索,熊康是御史,弹劾人的事情是他的老本行,而房羽的目标也很清晰,他现在要做的,并不是杀了李称,而是从他口中挖出勾结内廷的人,因为所有人,包括刘桢和赵廉在内,他们都认为,单凭李称,是绝对没有可能策划这一系列的阴谋的。
如果说皇后只是被推出来的挡箭牌,内宫主谋另有其人的话,那么能够与内宫勾结在一起的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李称这个连九卿都不是的廷尉丞。
内宫和外廷如同两个世界,虽然彼此有所联系,却又互相独立,赵廉和房羽他们是外臣,不方便插手宫闱,他们要做的,是将隐藏在李称背后的那只黑手揪出来。
但这一切进行得不太顺利。
对于审案,李称自己也是专业人士,当然知道如何应付房羽的审讯,他一口咬定自己之所以制造假证,只是因为一时糊涂,以为皇帝对太子和公主有所不满,猜错了上意,虽然因此酿成大错,可一片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这桩案子从虞氏的死开始,一路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直到现在牵扯朝中大臣,皇帝对此十分重视,下令每一回从李称嘴里审出来的证词都要呈交给御前。
李称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但这样的证词,骗骗外行人也许可以,却绝对没办法令房羽相信。
“将他放下来。”房羽道。
刑室之内,小吏们七手八脚地将李称从柱子上解绑,这两天,这位前廷尉没少吃苦头,单衣上血迹斑斑,发髻散乱,形容狼狈,完全不复之前取房羽而代之时的意气风发了。
碍于皇帝对这件案子的关注程度,房羽虽然不能用上什么残酷的刑讯手段,但是像抽几鞭子这样的刑罚还是可以用的。
“李称,你应该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不管你招不招,单是污蔑公主与太子这条重罪,你就逃不过一死。”房羽看着被书吏记录下来的证词,心中微微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一派和蔼。“但如果你肯说实话,公主未必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替你捡回一条小命。”
李称道:“房廷尉,你就不必诳我了,出了这种事情,公主与太子恨我入骨,怎么还会替我求情,只怕等我一说出来,没了利用价值,公主立时便要陛下处死我了!”
房羽面不改色:“公主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言而无信,其实你就算不说,我心里也有数,此人定然官居高位,说不定就在三公九卿之中,是也不是?”
李称:“你若有能耐,自己去查便是了,又何必试探于我?”
房羽:“你不怕死,那好,我不妨换个说法。如果你一死,你的家眷立时也要被流放千里,流放途中,那可就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李家绝后,你下了黄泉,也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罢?若你肯招出让你陷害公主的人,旁的我不敢保证,起码你的家人,我还是能替你光照一二的,纵是令他们免去流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称神色微动,沉默不语。
房羽见状,也不再逼问,以免起了反效果:“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明日我会再来。”
他说罢,交代左右小吏看好人犯,便起身离开了。
房羽走后,李称盘腿坐在囚室之内,久久不动。
因上头有命,狱吏们给他的鞭伤上了药,但伤口仍然疼得很,李称不得不靠着墙作为支撑,脸上难忍痛苦之色,嘴里发出痛楚的呻吟。
但当他看到门口出现的人时,眼睛不由一亮,连带呻吟之声也小了许多。
“是行舟公让你来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李称蓦地坐直了身体,若不是身上还有伤,估计就要激动得跑上前抓住来人的衣襟了。
“行舟公让你来救我了吗?我就知道行舟公定是有办法的!”
来人答非所问:“李廷尉丞可真有能耐,事情一上手便出了纰漏,若不是我借着巡查此地神位的名义,只怕还进不来。”
李称根本就没空听他讲些不相干的,迫不及待便问:“行舟公有什么法子救我,请快快道来罢,房若华如今以我的家眷相挟,只怕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撑不住了!”
对方道:“若是撑不住,又如何?”
李称脸色一变:“自然是全盘托出,到时候只怕行舟公也要暴露了,不知道陛下若是知道行舟公也参与了此事,会作何反应?”
来人道:“你不妨试试,看陛下会不会相信,行舟公既然不怕你将他招出来,自然也就有脱身之计。退一步说,你现在坐实了罪名,至多也就是揣摩上意,污蔑公主,大不了自己死了,家人处以流刑,有行舟公在,必会保你全家大小平安,可你若是全部招出来,到时候可就是谋逆大罪了,别说你自己,连李家都要诛九族,不单公主不放过你,只怕陛下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你可想好了?”
李称渐渐面若死灰:“行舟公也是这个意思?”
对方道:“不错。”
此话一出,李称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若不是他鼻孔还喘着粗气,胸膛不住起伏,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他死死盯住来人,半晌,才露出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话语从牙缝里迸出来:“行舟公误我!”
对方冷笑:“你只会怪别人,若不是你贪恋那个宫婢的美色,故意放过她,没有让她受刑,连身衣裳都不换,又如何会让长公主看出破绽?如果你一开始就依照行舟公的吩咐来做,一步不错,只怕此刻就是轮到刘桢坐在这里了,何必还累得行舟公不得不抛出皇后以作自保!如今行舟公让我来见你,就已经是对你格外优容了!”
李称不说话了。
最后,对方只说了一句话:“该如何做,你自己好好掂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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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最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
以前她总喜欢睡懒觉,不需要起早的时候,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封宫这段时间,反倒把她的坏习惯扭转过来,每天五六点的时候就起来,先在殿外空地舒展一下筋骨,快走散步,又或踢踢毽子,然后再吃朝食,之后一般是看书习字,用过昼食之后睡个午觉,起来自由活动,大多数时候是拉着汉广殿里的宫婢们一道玩耍,从前每日必要出门,要么去探望太子夫妇,要么到宫外去,现在闲下来,运动的时间多了,身体仿佛也轻快许多,现在虽然嫌疑解除,她也不必再封宫以示清白,不过好习惯依旧保留了下来今日的朝食是鸭油烧饼和鸭血粉丝汤,这些都是刘桢根据原先的记忆命人改制出来的,随着她来到这个时代的时间增加,她对原来那个世界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现在做出来的东西,也许仅仅只是形似神不似,改出来的很多东西都已经烙上了这个时代特有的印记,包括食物。
不过还没等她在鸭油烧饼上咬下第二口,桂香就进来禀告了第一个坏消息。
阿庭死了。
阿庭先前被关在牢里等候发落,在房羽没有把案件审出个子丑寅卯之前,刘远不会处死她,但阿庭还是死了,昨夜半夜里,死得悄无声息,心口处插着一块尖利的瓷片,经过廷尉那边的鉴定,初步判断应该是自裁。
阿庭进牢里之前会经过搜身,身上当然不会有利器,这块瓷片,应该是她打碎了吃饭的碗之后得到的。
乾朝建立之后,律法方面大多沿袭了秦朝,像阿庭这种罪名,判个凌迟或腰斩也不为过,与其那样痛苦地死去,阿庭选择自裁,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倒霉了那些看守她的狱吏们,因为看管不力,让人犯还未定罪就寻死,刘远盛怒之下,一干人等通通被判以流刑。
刘桢对这个消息之后并不意外,早在张氏被牵出来之后,她就和桂香她们说过,阿庭是必死的。
现在看来,对方果然不可能让阿庭活下来。
但是接下来,桂香说的第二个坏消息,就出乎刘桢的意料了。
因为李称也死了。
他同样也是死在昨夜,时辰跟阿庭不太一样,死法也不太一样,却同样都是自裁。
不过李称死的时候,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血书是写在墙上了,大意是自己悔不当初,不该鬼迷心窍,为了拥立新君之功,帮张皇后陷害公主,为的是进一步牵出太子,从而令陛下废黜太子,如今恳请陛下看在自己已经伏法,且一切从实招来的份上,饶过自己全家的性命,罪臣感激不尽云云。
刘桢听罢,久久不语。
直到桂香不安地问:“公主,此事会如何收场?陛下还会不会疑心公主?”
刘桢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好毒的计策!如此一来,只怕以阿父的性格,断不会再容下阿母了。”
人证已死,李称甚至还留下关键的血书,直指张氏,不管如何,张氏这次都无法善了了,最好的结果是被废除皇后位,贬为庶人,最坏的,当然就是关乎性命了。
第89章
刘妆抄着手立在宣明殿外,手心全是汗水,难以平复自己心情的紧张。
在她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开始辗转各地,投入反秦大业,等到父亲当上皇帝,父女俩之间的距离仿佛就更加遥远了,刘妆怯于和父亲打交道,也不希望得到父亲太多的关注,如果她不是皇后所出的公主,也许终其一生只会在宫闱里默默无闻,而这也正符合刘妆的性格,她既不像长姊那样自小聪颖懂事受到父亲的喜爱,又不像二姊那样可以以张扬的性格来博得父亲的关注,她就是她,在外人眼里,这位平舆公主性格柔顺,但也仅仅是如此,再多的就没了。
“公主,陛下请你进去。”内侍走了出来,躬身对刘妆道。
刘妆捏紧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深吸了口气,踩入这座宫室。
对于这个平日里存在感很弱的女儿会突然来找自己,刘远并不意外。
在此之前,刘槿和刘婉已经来过好几回了,理所当然无功而返,刘槿的战斗力太弱,完全敌不过刘远的几句训斥,刘婉倒是豁得出去,哭闹撒泼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可惜末了还是被刘远镇压下去。
刘远已经不打算再纵容张氏了。几十年夫妻,即使张氏确实付出不少,但刘远自认自己也从未亏待过她,给了她天下女人所能得到的最高的身份和相应的尊荣,但张氏还不满足,她甚至希望让自己的儿子取代刘楠,这样自己将来才能当上货真价实的太后。
不错,刘远自认对刘楠确实有所不满,立他为太子也并非对他处处满意,但自己家的儿女再不好,他自己可以处置,可以选择将太子之位赐给谁,却容不得旁人觊觎索取,张氏三番四次触犯了他的忌讳,刘远一忍再忍,到了如今,已经忍无可忍。出了这桩巫蛊案,刘远只将张氏幽禁起来,希望她能自请上表退皇后位,而非把张氏捉起来砍头,甚至牵连她的儿女或张氏族人,他自问已经是非常优容了。
“你若是来向你阿母求情,那就大可免了,朕不想听。”刘远冷冷道。
刘妆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叩首道:“阿父误会了,女儿此番前来,为的是自请去匈奴和亲的。”
刘远一愣,随即沉下脸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此非儿戏事!”
刘妆道:“如今匈奴势大,咄咄逼人,女儿也略有耳闻,国朝百废待兴,无力再行兵事,阿父日日忧心,为人子女,理当为阿父分忧,恳请阿父成全,我愿以我身,赎阿母之罪!”
刘远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案后面绕出来,亲自扶起刘妆。
“阿妆,我说过,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的,你不必担心,匈奴之事,我自有办法。”
刘妆仰起头,郑重道:“阿父,我虽不似阿姊那般聪明,可对匈奴,也并非一无所知。匈奴人南下掠我城镇财物,杀我中原百姓,连许家三叔,也丧于匈奴人之手,我们与匈奴人,可说是与血海深仇。可如今匈奴提出如此屈辱的条件,阿父却没有一口拒绝,也迟迟不发兵,可见眼下朝廷已经捉襟见肘,无力兴兵,如果阿父随便将一个女子赐过去,只怕匈奴人就更有借口再起兵火了。”
换了平日,刘妆是绝对不可能表现得如此镇定的,但今日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能在刘远面前一气呵成说出这么大段话。
“我知道,阿父现在忍辱负重,一定是为了日后能够向匈奴人复仇,讨回我们失去的土地和百姓,所以我愿意出嫁匈奴,为阿父赢得更多的时间,好积攒实力,报仇雪恨!”刘妆咬了咬唇,“阿母犯下了这么大的过错,我也希望,希望阿父能够看在阿槿的份上,饶了阿母一回!”
“你不必再说了!”刘远摆摆手,带了些许愠意:“虽然朝廷现在一时半会拿匈奴人没办法,可难道我已经不中用到需要卖自己的女儿的地步了吗,那样我岂不是连那暴君胡亥都不如!”
“阿父!”刘妆高声道,额头重重叩在地面。“这一切非是阿父所逼,皆是女儿自愿!请阿父成全!”
“够了,你出去罢!”刘远不想再听。
他虽然向来忽略刘妆,对她的重视程度也不如对其他几个女儿,但却并不代表刘远可以无动于衷,毫不心疼地将这个女儿送去匈奴。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刘妆的心意是如此坚定,她在退下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宫室,而是直接就跪在了宣明殿外头,大有刘远如果不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这种要挟帝王的行径本是不可饶恕的,但刘妆却不是为了自己,刘远既头疼又无可奈何,只好让近侍去劝,近侍无功而返,就又让甲士强行将刘妆送回去。
刘妆的身体素质比较弱,每日至多跪上一个时辰就已经是上限,再多就要倒下了,她知道自己的最终目的是让刘远答应自己的请求,而不是让自己病倒,所以被送回来之后,她也并没有勉强,只是打算明日再去。
“公主……”宫婢匆匆行来,还未来得及禀报,声音就被后面气势汹汹进来的人打断了。
“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去向阿父说你要去和亲!”刘婉气冲冲地跑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担忧的刘槿。
该来的终究会来。刘妆暗叹了口气,扬起笑脸面对姐姐:“阿姊,阿槿,你们来了。”
“少跟我装傻!”刘婉一挥手,怒道:“你在擅作主张之前,难道就不先和我商量一下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万一阿父当真了怎么办?你知道匈奴人是什么人吗,他们生饮人血,生吃人肉,你堂堂一个公主,主动要去嫁给这样的人?!”
刘妆无奈地看着她:“阿姊,匈奴人不像你说的那样,他们的牲畜很多,是以畜肉为食的。”
刘婉瞪大眼:“你是什么意思?你还真想嫁过去?我不准!我拜托你懂点事,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阿母想一想!阿母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你觉得她会是什么反应?现在阿母已经够艰难了,你别再惹事让她伤心了!”
刘妆没说话,反倒是刘槿觉得刘婉的话太难听了,不由扯扯她的衣袖。
“作甚!”刘婉不耐烦地看他。
刘槿道:“二姊,我们也该听听三姊的想法。”
刘妆朝他感激一笑,又对刘婉道:“阿姊,先坐下来好不好?”
刘婉瞪了她半晌,终是坐了下来。
待二人落座,刘妆这才道:“我正是为了阿母,才如此做的。”
见刘婉又想说话,刘妆作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然后继续道:“如今与匈奴的局势,我不说,你们应当也能明白,现在的大乾,根本无力与匈奴为战,到时候匈奴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必然会兴兵南下,到时候战乱再起,且不说百姓能不能承受得住,单是我们这些皇帝的儿女,难道就能逃得过去,你们看看秦朝,秦始皇统一天下才多少年,不也顷刻间灰飞烟灭?而且我这一去,不说能止兵戈,好歹也能为朝廷拖延些时间,而且阿父念在我主动请降,想必也会善待阿母。阿姊,阿槿,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刘槿觉得很羞愧,营救母亲本应该由他这个儿子来想办法,可现在他却束手无策,反倒需要姐姐牺牲自己,为母亲求得生机。
刘婉忿忿不平:“凭什么是你!那冒顿单于要的不是长公主吗,怎么都应该轮到刘桢去啊!而且若不是她,母亲何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刘妆没想到事到如今,她这位姐姐还看不清形势。
“这件事我已经问过大姊了,她说母亲的事情与她无关。”
刘婉激动起来:“她说你就信吗!你怎么就这么傻,要是与她无关,她为何不出来替阿母辩解几句呢?阿母可是把她从小抚养长大的人啊!”
刘妆叹道:“阿姊,你忘了吗,先前阿母可还主动去找阿父,想让大姊去和亲的,其实我觉得,大姊没有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扪心自问,大姊对我们也很好啊,当年在颍川时,那董翳围了我们家,还是大姊让我们先逃,自己主动站出来对付他的。这些事情我都还记得,平日里有什么好事,大姊也从来没有落下我们,反倒是近两年,我们都渐渐与她疏远了。这件巫蛊案,我想应该是与大姊无关的,她不至于为了陷害阿母,先将自己拖下水罢?”
刘槿一脸愁容:“那也不能让三姊你去和亲啊,这都怪我,若不是我无用,事情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刘婉怒道:“我这就去求阿父,要和亲也由我去!”
刘妆道:“二姊,你就不要胡闹了,你的性子不适合和亲,去了匈奴,只怕不出三天你就要手刃单于了,到时候反倒坏事。你们都不必再说了,我早就下定了决心,这次我是一定要去的,我走了之后,还请你们好好照顾阿母,不要让她知道,”刘妆顿了顿,咬住下唇,压抑住到嘴的抽泣,“不要让她知道我去匈奴的事情,就说我得急病死了罢,这样她就不会伤心太久了!”
刘婉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抱住刘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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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张氏过得浑浑噩噩,完全不知白天与黑夜的流逝。
整个周南殿已经被皇帝下令封锁起来了,连一只蝇虫都飞不进来,原先那些伺候张氏的宫女统统被撤换上另外一批人,张氏就躲在自己平日起居的寝殿里,躺在榻上,望着头顶垂下华丽流苏的帷帐,表情一片空白。
平日华丽的皇后宫殿,此时却如同坟墓一般,静得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张氏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最开始被关进来的时候,她满心不甘,大喊大叫,想要毁坏一切能够看见的东西,雕刻精美的青铜器和漆器被她扫落在地,帷帐被扯下来,食案被掀翻,整个宫殿一片狼藉。
然而这一团混乱随即就被宫婢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凌乱的宫殿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而且张氏很快发现,她的每一次破坏,都是无济于事的,些宫婢完全无视她的叫嚷和阻止,她们就像完全看不见张氏似的,兀自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张氏从来没有像现在觉得这么无助,她恨刘桢的恶毒,恨刘远的狠心,恨阿庭的背叛,恨一切人和事,她想要见原来在自己身边侍奉的宫婢,想要见韩氏,但却没有人理会她,她只能在这座宫殿里日复一日。
在最初的剧烈反应之后,张氏渐渐地意识到,她的发泄完全是没有用的,根本不会有人理睬她,刘槿和刘婉他们进来看过她两次,张氏抱着儿女们大哭,让他们在皇帝面前求情,把自己放出去,但他们却做不到,所以张氏依然只能留在这里。
此刻,张氏躺在榻上,与平静的面容不符的,是剧烈挣扎的内心。
脑海里纷纷乱乱地浮现出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
一开始是虞氏自缢,搜出巫蛊,然后她的宫女说刘桢与虞氏勾结在一起,然后是李称那边的证词,再之后刘桢反转局面,罪魁祸首变成了她自己。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张氏想得脑壳都疼了,她辗转反侧,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耳边悉悉索索,仿佛有人在说话。
“……你听说了没有,平舆公主可真是可怜!”
“谁说不是,母亲被废,她竟然要去和亲了!”
“听说是平舆公主自己要求去的,陛下先前一直不答应,前两日才松口的。”
“若是公主嫁过去了,那匈奴人就不会再来打我们了罢?”
“应该罢,可那匈奴人不是说想要长公主吗,现在却是三公主……”
“嘘……”
张氏蓦地睁开眼,她忍下晕眩从榻上爬了起来,撞撞跌跌扑向声音来源——在帷帐之后的两名宫女。
那二人正在低声说话,冷不防被突然冒出来的张氏吓了一大跳,顿时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你们……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张氏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她们,眼神如欲噬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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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广殿内,清音袅袅而上,如玉珠落入玉盘,迎着外头的夕阳远山,登时令闻者心旷神怡,大有抛却一切俗务,只愿隐居山水之感。
一曲既罢,刘桢不吝献上自己的掌声。
“阿让的琴艺如今越发长进了,与我比起来,简直堪称天籁!”
被她称赞的女子抿唇一笑:“我可不能与公主相比,公主是要做大事的人,心思自然不在弹琴上,我也仅有琴道还算拿得出手,不至于贻笑大方了。”
“你就别再夸我了,虽然我脸皮比你厚了一点,可也不禁你这么夸啊!”
在她面前,刘桢倒不必再端着公主的架子,这位赵家长女蕙质兰心,当日还是太子妃的候选人之一,后来因为赵廉的缘故,刘桢与其结识,赵让便时常入宫来,一者是陪伴刘桢,二者也是充当公主与兄长之间的联络人,毕竟有她在中间传话,总比赵廉到宫外找人递话要来得安全可靠许多。
赵让笑道:“公主发明炒菜,简便易作又省力气,早已传遍天下,听说就连匈奴人那边,也开始用炒锅来烹煮食物呢,如今公主又提议陛下命人收集民间药方,将《神农本草经》集结成书,传于后世,为医者鉴,这些都是造福天下的大事,京城内外早已传遍,难道我说错了吗?”
刘桢道:“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忙忙碌碌的还是他人,你既说到药经,我正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尝尝!”
赵让被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挑起好奇心,见刘桢让桂香递来一碗颜色略深的水,赵让低头闻了闻味道,倒还清爽,也不烫手,便凑近嘴唇,喝了一口。
“!!!”下一刻,她的表情有点扭曲,却不好吐出来,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去。
“很苦吗?”刘桢明知故问,笑眯眯地看笑话。
二人熟稔,私底下其实也没那么多顾忌,赵让小小地白了她一眼,对公主殿下的恶趣味表示不敢苟同。
“其实还好,只是我刚才没有防备,现在倒是觉得舌底生甘了,这是何物?”
“这叫荼草,是一种苦菜,各地也有不同的称呼和发音,但我更喜欢称之为茶。”刘桢道。
“茶?”赵让对这个读音表示疑惑。
“茶。”刘桢用手指在案上写出这个字。
赵让:“此物有何用?”
刘桢:“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解之。”
赵让眼睛一亮:“那岂不是解百毒之物?”
刘桢摇摇头:“说百毒就过了,但此物能明目,能清心,入口虽苦,回味即甘,你不觉得它迥异于时下饮品,却别有一番风味吗?”
赵让闻弦琴而知雅意:“公主可是想以此物推行天下?只怕它的味道终究生涩了一些,难如蜜浆酒水一般被世人接受。”
刘桢笑道:“酒是豪侠所爱,茶才是名士之饮。不须我推行,再过数十年,此物就将风靡天下,待到将来国力富强,驱逐匈奴,将通往西域之路打通,我中原文明定可远播塞外,届时这荼草也将成为华夏族的象征,不仅扬我华夏国军美名,还可为大乾带来数之不尽的金钱进益呢!”
赵让不好接话,只是心底难免觉得刘桢有点异想天开,要知道现在匈奴人还在边上虎视眈眈,大乾的疆土若是继续被侵吞下去,其结局也可想而知了,什么国力富强,通西域,荼草传天下,那都是遥不可及的梦了。
但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刘桢这一番有感而发的话,却将在若干年后成为现实,而且比刘桢自己所预料的,整整提早了不少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二人叙完闲情,赵让就将话题转入正事:“我家大兄托我问公主,大好机会,公主何以拒绝?”
这句话没头没脑,乍听莫名其妙,但刘桢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似乎是为了补偿女儿在巫蛊案中受到的伤害,前两天刘远主动透露出让刘桢参政的意思。
公主参政,听上去好像不可思议,但是开国以来,刘桢虽未直接参与政事,但从国策之争到监造甘泉宫,无不出现她的影子,对于皇帝的这个提议,虽也有反对之声,可大部分人都并不感到意外。
背后影响朝政跟直接参政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如果这件事能够实现,那对于太子一系来说必然助益不小。
可还没赵廉等人高兴完,刘桢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她拒绝的理由是:自己毕竟是个女子,虽然有点小聪明,可是与朝中大臣比起来,自己远远不如,这次侥幸能够从巫蛊案中脱身,全赖了父亲的英明,所以实在没有脸面接受这个提议。
刘桢没有回答赵让的问题,反而问道:“太子近来在政事上表现如何?”
赵让回想兄长的评价,道:“可圈可点,大有长进。”
刘桢点点头:“这一次虽然化险为夷,但下次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若我和阿兄二人都立于朝堂之上,那无疑大大增加了让别人攻击的危险,虽说目前来说阿父还算对我信任,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迟早也会弄假成真,所以从现在起,我们需要谨而慎之,处处小心,不能给对方任何机会。再过些时日,我可能会请陛下允许我离宫暂住。”
赵让呆了一呆:“这又是何故?”
刘桢:“无它,避嫌耳。”
赵让:“可公主若是不在宫中,那些个小人想要在陛下耳边进谗言,岂非更加方便?”
刘桢:“两个鸡卵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否则一旦倾覆,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没了我,还有阿兄在宫里,我与他已经商量好了,你放心罢,阿兄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宫中的风吹草动,他会有所留意的,女眷那边也有嫂嫂在。”她说罢笑了起来,朝赵让眨眨眼,眉目间大有俏皮之色,“而且我要做的许多事情,在宫外远比在宫内方便,不是吗?”
赵让还想再说什么,外头却有婢女道:“公主,安阳公主求见。”
话刚落音,刘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闯进来了。
这个妹妹似乎永远学不会耐心与等待,刘桢有点无语:“阿婉,你有何事吗?”
刘婉看了赵让一眼。
赵让知机道:“那我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看公主。”
刘桢点点头:“桂香,替我送一送阿让。”
赵让一走,刘婉就道:“阿母想见你!”
刘桢挑眉:“她想见我,我为何就得去见她?”
实际上,在张氏被幽禁之后,刘桢曾经数次去看过她,奈何张氏一心钻进了牛角尖,总以为刘桢才是害她至此的人,从来都是不肯见的,就算见了,也压根都听不进刘桢的话。
“你!”刘婉想要发怒,却被刘桢的目光盯着,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脾气再坏,在长姐面前,却永远都是发作不大起来的。“阿母说,她想见你一面,你随我去好不好?”
刘桢道:“她是不是知道了阿妆的事情?”
刘婉咬着唇,点点头。
刘桢想了想,终是道:“我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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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刘妆这一出,估计可以洗刷之前大家对她懦弱的评价了,个人来说,俺很喜欢这个妹纸,写了这么久,才终于到这个情节,真不容易啊~~最近都是走剧情,饮食改变出现得比较少,等到剧情告一段落,就又可以开始吃货生涯拉~~\(≧▽≦)/~
注:
1、历史上《神农本草经》要等到东汉才成书,而且它确实也是集结从上古先秦开始的药方,没有作者。
2、茶,历史上到了三国时代变成日常饮料,但是最早是在西汉中期才会作为饮品出现的,再早的时候因为苦涩,少有人爱喝,大家都知道,传说神农大大就用它来解毒拉~
第90章
在张氏的问题上,刘桢与刘楠曾经有过不同意见。
刘桢觉得张氏虽然在关键问题上拎不清,这一次还跟着别人落井下石,但毕竟于他们兄妹有着多年的养育之恩,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应该向老爹求情,请他不要废黜张氏的皇后之位,毕竟张氏一旦当不成皇后,难保会便宜了别人,这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但刘楠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自从伤腿顿悟,又经历过巫蛊案,他的心性早已大变,却是变得越发坚韧起来。先前他对张氏虽然不甚亲近,可也是一直当成尊长来看待的,刘桢让他力争太子之位时,他还因此与刘桢起了争执,谁知道到头来张氏却生生在巫蛊案中插了一脚,虽然此事从头到尾与她无关,可若不是刘远对刘桢还有父女之情,以及刘桢能够找出证据为自己辩白,只怕就真要如了张氏的愿。
只要一想到这里,刘楠就深恨自己从前不开窍,身为兄长,不仅没能为刘桢遮风挡雨,就连刘桢差点被人陷害,他也只能在旁边束手无策,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过于深刻,是以他现在对张氏,真是半分也不愿意容忍了。
如今张氏罪证确凿,除非刘桢等人能够拿出确切的证据,否则谁都救不了她,而现在人证已死,物证则都指向张氏,即使是刘桢能耐再大,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替张氏洗清冤屈的证据,敌暗我明,因此在刘楠的坚持下,兄妹二人都没有到刘远跟前为张氏求情,一来他们现在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张氏的无辜,敌暗我明,刘楠更不愿意让妹妹因此再以身涉险,令对方有机可趁;二来刘远也说了不会杀张氏,至多是废黜她的皇后之位,下半生幽禁于冷宫,对于张氏而言,涉足巫蛊这一类通常都是诛九族下场的罪行还能得以保全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现在张氏主动提出要见她,在一路上,刘桢一直在想张氏会和自己说点什么。
是继续怪责自己陷害她,还是让自己到御前去求情,又或者让自己到老爹那里劝说他不要答应刘妆的请求?
二人来到周南殿的时候,张氏正静静地跪坐在上首,如果忽略她那身简朴到几近落魄的衣裳的话,看上去依稀仍有皇后的尊荣气度。
只是宫室之内冷冷清清,一应器物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张氏竭力挺直脊梁的姿势下,掩不住流露出来的苍老和憔悴。
“阿母,阿姊来了。”刘婉道。
她显然对这样的母亲感到几分陌生,前些日子张氏甚至还歇斯底里要求她们去找刘远来见自己,刘远最后当然没有来,刘婉伪装得再坚强,毕竟也只是自小被家人保护周到的少女,未曾有刘桢那样的种种经历,面对母亲被幽禁,面临废除皇后位,而妹妹又自请前往匈奴和亲的局面,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你先出去罢。”张氏道。
“阿母……”刘婉有些无措。
“出去!”张氏加重了语气。
刘婉只好听命离去,若说从前她十分习惯于违逆母亲的意思,以致于连在挑选夫婿的事情上都跟张氏反着来的话,现在她已经完全不敢那么做了,唯恐一不小心刺激到母亲。
她一走,张氏就起身从矮案后面绕出,朝刘桢走过来。
刘桢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但出乎意料,张氏直接就在离刘桢身前三尺左右停住,然后忽然跪了下来!
刘桢被惊得退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想伸手去扶张氏。
“阿母这是……?!”
张氏却拂开她的手,端端正正地朝她叩了三个头。
刘桢不得不跟着跪下,张氏就算不是皇后,那也是她的继母和养母,这一点无可改变,就算心中对她有再多不满,刘桢也不可能心安理得接受她的叩拜。
“阿母这是何故,有话还请直说,我实是当不起这样的大礼!”她提高了声音,手中加大力气,强要将张氏搀起来。
张氏苦笑:“可怜我活了几十年,到头来却糊涂至极,误信了小人,方致今日!不瞒你说,自被关到这里之后,我便没有一日不怨恨咒骂你,直到阿妆的事情传来,我才发现,我这个当阿母的无用至极,竟还要女儿以身相救。我的阿妆,我的阿妆……”
她越说越是难过:“她自小我便觉得她懦弱怕事,大多将疼爱之情分在阿婉和阿槿身上,少有关注于她,却没想到到头来是她站出来,我,我如何对得起她!”
刘桢默然无言,这种时候,接任何话都是不合适的。
然而张氏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才道:“阿桢,我错了,我不该向陛下提议让你去和亲的,我错了!”
刘桢叹道:“阿母不觉得是我害你至此了吗?”
张氏摇摇头:“这些日子我反反复复地想,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但是后来,后来我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从邓氏与虞氏无端端跑到我这里来献殷勤开始,我就该察觉不妥的,可当时我看她们无宠可怜,便也没有拦着她们过来,虞氏一死,跟她来往最密切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才对!现在想想,这些都是陛下怀疑我的罪证啊!还有邓氏,邓氏说不定也是知情的!阿桢,你一定要帮我查,帮我查清楚,是不是陶氏要害我,是不是她?!”
愚钝的人终于也有灵光的时候,可惜为时已晚,刘桢暗叹一声,握住她因为激动而不断颤抖的手,道:“阿母请先听我一言。先时我来找阿母,为的也是从阿母口中得到一二线索,以便揪出幕后之人。对方先是以巫蛊陷害于我,一计不成之后又悉数推到阿母你身上,为的便是一石三鸟,就算收拾不了我,也可将阿母从皇后位上拉下来,顺便令阿父对我们起疑,然则陶氏并非关键,她充其量只是深宫一妇人,能耐有限,从李称到阿庭等人,若是没有外廷的人与她配合,内外勾结,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张氏呆呆地看着她,“……你说的外廷的人,是谁?是宋丞相宋谐?”
刘桢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是安正!”
张氏的表情出现刹那的空白,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氏喃喃道。
刘桢苦笑:“事实便是如此,李称入狱之后,我曾命人暗中监视与他接触之人,发现在他临死前一晚,有人曾经进去过,当然他的名义并非为了探望李称。”
张氏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令刘桢皱起眉头。“是谁?!”
刘桢一字一顿:“太祝丞钱冰!太祝掌鬼神祭祀事,也唯有他,可以巡查神位的名义光明正大出入刑狱,但区区太祝,断然不可能指使得动李称,在他上头必然还有更高官职,更得阿父信任的人,才能令李称心甘情愿听命于他!”
“钱冰,安正……!”张氏双目放光,灼灼望住刘桢,“阿桢,你既然已经知道是他们,那定是有办法帮我洗脱冤屈的,对不对!”
刘桢怜悯地看着她:“证据呢?这一切只是我们的怀疑,就算把钱冰捉到阿父面前,安正也大可推个干干净净,若要说安正与陶氏勾结,连你都难以置信,何况是阿父?”
张氏眼中的光芒渐渐湮灭消失,她松开刘桢的胳膊,颓然坐倒在地。
“是我害了阿妆!是我害了她!”她掩面哀泣,形容狼狈至极,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尊严。
究其根底,张氏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后,若是让她还在向乡当那刘家主妇,她定能将阖家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可是历史强要将她推上本不属于她的位置,到头来只能落得如斯结局,虽说其中不无自食其果,但刘桢念及张氏过往的种种好处,心中也难免恻然。
“阿母,唯今之计,还请你多加保重,勿要多思多想,以免伤心伤身!”
张氏连连冷笑:“保重?现在他们都巴不得我死呢!好一个刘远,不念几十年夫妻之情,反倒去相信那些作死的贱人,我倒要看看他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刘远,刘远,他这皇帝当得也忒没滋味了,不仅要疑心我,还要疑心你,把所有人都疑心个遍,难怪是孤家寡人!”
平心而论,刘远对张氏诸多不满,也都是日久天长积累下来,这次只是正好点燃了导火索,才一并爆发出来,张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全性命,不殃及张家,可以说已经是刘远宽宏大量了。但世间许多人,失败总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却很少反省自己的过错,是以张氏有这种反应并不出奇,何况张氏说的也不算全错,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视角,皇帝有皇帝的立场,从他的角度来说,对张氏,刘桢,刘楠他们起了疑心,自然也有自己充足的理由。
对于父亲的感情,刘桢远比张氏来得复杂,所以她既不能跟着张氏一道出口谩骂,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了。
但张氏恨意勃发,洋洋洒洒大骂一通,甚至用上了乡间的俚语,从刘远,陶氏,刘桐,甚至安正,一个都没有放过,直到气竭力消,才不得不停下来。
骂得再多,也没有办法改变她此刻的境地。
“阿桢,刘远是不是已经答应让阿妆嫁到匈奴了?”张氏对刘远的恨意之深,已经到了不愿意再作任何伪装而直呼其名的地步。
刘桢点点头,叹道:“阿妆主意已定,我也劝不住她!”
刘妆这一步可谓用心良苦,有她大义为国在前,日后就算张氏不在,刘婉和刘槿也等于多了一张护身符,除非他们犯下谋逆大罪,否则刘远想要处置他们,就会想起刘妆作出的牺牲,是以刘妆才如此坚定,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因为她知道,从今往后,张氏再不可能护住他们,为他们遮风挡雨了,所以她要挺身而出,保护刘婉和刘槿。
张氏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不是终于也明白了女儿的良苦用心。
“阿婉!”
半晌之后,张氏终于出声,喊的却是刘婉的名字。
进来的不止是刘婉,还有刘槿。
刘婉道:“阿母,你让我去唤阿妆,可她不愿意来!”
张氏面容憔悴:“她定是怕我会阻止她去匈奴,所以才不敢来见我,是我对不住她!”
刘婉怒道:“阿母,这与你何干!是阿妆太不懂事了,这种节骨眼上,还来添乱!”
张氏:“住口!我平日就是太过于纵容你了,这才令你无法无天,日后若没了我,你以为你还能在宫中横行霸道么?”
刘槿劝道:“阿母息怒,阿姊也是无心之言,你不要与她计较。”
张氏看着懵懵懂懂的大女儿和小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过来,向你们大姊跪下请罪。”
刘婉刘槿二人皆是一愣,前者先嚷嚷起来:“阿母,请什么罪!我们有什么罪过!”
张氏道:“你们先前受我影响,以为我会有今日,全因阿桢和阿楠而致,因此对兄姊种种不敬,难道不应该请罪吗?”
刘婉撅起嘴,犹有不满,但刘槿倒是听话得很,闻言便对刘桢跪了下来,诚恳道:“请大姊姊原谅我们。”
其实他由始至终,根本就不曾对刘桢或刘楠有所不敬,这句话也多半是代刘婉说的,面对这样的实诚孩子,刘桢又如何真能与他生起气来?
她弯腰扶起刘槿,温言道:“我不曾怪过你们。”
张氏看着他们,眼眶微红:“可恨我平生糊涂,今日方才悔悟,可惜为时已晚,铸成大错,只往你们勿要步我后尘,错我之错!阿桢,我有一事相求,阿婉性子跳脱,容易惹祸,阿槿则老实过头,容易被人欺负,日后我不能时时跟在他们身边照看,还请你与阿楠看在兄弟姊妹的情分上,多替我照拂一二,我自当感激不尽!”
说罢就朝刘桢跪了下来。
刘桢连忙相扶:“阿母何须说求?阿婉他们也是我的弟妹,他们若有什么事,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张氏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又对儿女道:“你们都听见了?”
刘槿恭敬道:“谨记阿母嘱咐。”
刘婉见张氏在看自己,用略小的声调道:“知道了!”
见女儿还有些不开窍,张氏也无可奈何,她的目光落在刘槿身上,一想到这个儿子年纪还小,而自己很可能再也没办法亲眼看到他娶亲生子了,不由得就悲从中来,垂泪不已。
刘桢本以为张氏与自己说那番话,是因为担心自己身在冷宫,无法照顾儿女,是以才将刘婉他们托付给她,却万万没想到,隔天一大早,她就到宫女来报,说昨夜废后张氏于周南殿偏殿自缢而死。
她这才明白,原来昨日那一番对话的时候,张氏早就心存死志。
“公主,这……?”桂香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以至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去见阿父。”刘桢叹息一声。
刘远同样也被这个消息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刘桢过去的时候,刘楠已经在那里了,刘远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儿女的存在。
“阿父,”刘楠轻声道,“阿母的后事该如何办,还请阿父示下。”
论理张氏作为太子与长公主的继母,又是刘婉他们的生身母亲,即使没了皇后的身份,也不可能跟寻常废妃相提并论,乾朝刚刚建立没几年,各种典章制度尚未完善,此事殊无前例可循,是以刘楠方有此一问。
刘远虽然厌恶张氏,可也没有杀她之心,更不曾料到以张氏平日的无能,会有一死了之的刚烈决心。
听得刘楠一问,他才回过神,从案上抽出一片轻飘飘的绢布,递给刘楠他们。
“这是你们阿母留下来的,你们都看看罢,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绢布是用血写的。
张氏文化水平不高,当皇后之前是个文盲,当了皇后,也不像刘远那样下苦力去学习,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别字还很不少,不过结合起来,总算也能看出个大概,大意是向刘远忏悔自己过往种种错处,希望刘远能够看在她以死谢罪的份上,善待她留下来的儿女。
以刘桢对张氏的了解,以及她在死前对刘远和陶氏的那一通谩骂,就知道张氏绝对不可能在短短一日之内对刘远芥蒂全消,她只是为了儿女,不得不在死后向自己的丈夫,也是向皇帝低头妥协,而她心中所有的恨意都将随着她的死,被她带到黄泉之下。
刘楠与刘桢看完那封血书,皆都心情复杂,默默无言。
“阿父,阿母从前或有过错,可人死如灯灭,以往种种也随之烟消云散,孩儿恳请阿父宽宥阿母之过,就算不看在阿母的面上,也看在阿婉与阿槿他们的面上。”刘楠拱手道。
他的腿伤已经大好,但正如太医所料,毕竟还是留下些许后遗症,走路走得慢时倒与常人无异,走得快了,未免还是能够看出一瘸一拐的痕迹,但刘楠自被立为太子以来,一反从前种种令刘远看不惯的作风,变得日益沉稳起来,又常跟着旁听朝政,虽说许多事情的处理仍嫌不够灵光老道,但起码用心是毋庸置疑的。
刘远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人死如灯灭,恩怨一笔消,罢了!”
随着张氏的死,巫蛊案也终于告一段落。
张氏浑浑噩噩了一辈子,到头来终于聪明一回,用自己的死换来刘远的心软。
刘远下诏重新立她为后,并追以封号。
但是在谥号的问题上,又闹了一个小小的风波。
负责草拟谥号的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姬平,起初他揣摩着皇帝重新立后,应该是对张氏念有旧情,便参考先前圣德皇后与孝德皇后的谥号,拟了成德二字作为谥号。
内德纯备曰成,尊贤亲亲曰德。
谁知道皇帝似乎对这个讨好并不买账,他将姬平草拟的谥号驳回,下令重议。
与皇帝的举动相对应,也有不少朝臣认为张氏身涉巫蛊,至死未能洗刷罪名,德行有亏,不能以成德这等美谥,当换成平谥或恶谥。
但也有人觉得,张氏伴随皇帝起于寒微,抚育太子,又生有一子二女,不说功劳巨大,起码也是薄有寸功的,更何况她也是开国以来第一位活着封后的皇后,正所谓盖棺定论,谥号对于评价一个人的生平有着莫大的作用,若是张皇后不能得到一个较好的谥号,岂非也意味着皇帝识人不明?
这场并不算大的风波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最终以平舆公主出降匈奴而告终,有鉴于平舆公主和亲塞外,安邦定国的功劳,张氏的谥号最终被定为怀闵二字。
慈仁知节曰怀,失位而死曰怀,慈仁不寿曰闵。
此二字皆为平谥,而且寓意也不算太过不好,算是取中庸之道,在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范围内。
在度过了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又当了三载皇后之后,张氏的人生就此戛然而止。时光流逝,她也终将慢慢远离人们的视线,直到彻底被人遗忘。也许要等到数百年后,人们对这位实际上的开国皇后一生的评价,才会变得真正客观和公正起来。
而眼下,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位张皇后生前既没有留下什么为人称道的功绩,身上反倒还背负着不光彩的巫蛊案,饶是如此,还能以皇后的身份入葬帝陵,已经称得上是一种幸运了,这其中虽然少不了平舆公主的功劳,可究其根底,还是皇帝仁慈念旧的缘故。
史载,太祖三年秋,废后张氏死,帝追及患难夫妻之恩,又以丰王、安阳公主故,复立其为后,赠谥曰怀闵皇后,合葬帝陵。
未几,平舆公主出降匈奴。单于大悦,遣使来谢曰:尝闻中国礼仪之邦,今得帝女下降,愿结百年之好,不复扰边。
然而史书上寥寥几笔,很难将当时的情况悉数道尽,实际上,先前冒顿单于求娶公主,多半是为了羞辱乾朝,他本也没指望刘远真的会把刘桢送过去和亲,这样他就有借口说中原人没有诚意,进而想什么时候兴兵扰边,就可以什么时候兴兵扰边。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最后还真的了一位公主,虽然不是长公主,可也同样是嫡出帝女,尊贵无匹,再加上刘妆性情和顺,容貌婉丽,全然是不同于塞外女子的精致柔美,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冒顿单于一个高兴,还大方地降低勒索乾朝的钱财粮草的条件,最后以乾朝送给匈奴十万金,三十万石粮食而成交。
说到底,这仅仅是两国的权宜之计,刘远将女儿送了出去,也不可能就此认输,而冒顿一代枭雄,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女子就真的休兵罢战,下一场战争的时间,还将取决于哪一方先准备好,若是乾朝兵力国力还似现在这般无所寸进,只怕再来一场同样规模的战争,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太祖四年春,长公主自请避居宫外道观,为父祈福。皇帝劝说未果,感其孝心,允其所请,于城东修丹霞观,赐作清修客居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