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苏梨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明明穿着一身圣洁无暇的白袍,脸上却没有半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阴云遮月,覆下的黑影一点点染上崔珏的白衫。


    在这一刻,苏梨意识到了,崔珏不是白衣如雪的神祇,他是从修罗地狱爬出的恶鬼……


    苏梨浑身的血液凉透,她强忍住四肢百骸漫出来的战栗。


    她的杏眼圆瞪,试图通过那一双被乌云掩盖的凤眸,看透崔珏。


    她想知道,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能活下来。


    她想知道,是示弱胜算大一点,还是负隅顽抗能得到一线生机。


    苏梨后退一步,她不敢问崔珏,他想要如何处置自己。


    可他明显也没有要放她一条生路的意思,那一支笔还压在她的喉骨,入骨一寸,疼痛不堪。


    不难怀疑,再用点力气,她的皮肉就会绽开鲜血。


    “若你死在疏月阁,尸体不好处理……”崔珏轻扯一下唇角,笑意却不及眼底,“虽难善后,但我执意如此,也不是不好收场。”


    苏梨终于瘫软在地,她明白了崔珏的意思。


    崔珏是吴国第一世家的长公子,说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而她是什么?无非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家雀蝼蚁,又或是尘垢秕糠。


    即便崔珏有治国之才,他会平定天下,亦会济寒赈贫,救困扶危,安顿好黎民百姓。


    再如何仁善,他骨子里还是存有贵族豪门与生俱来的桀骜不羁,在崔珏眼里,苏梨命如草芥,杀她简直易如反掌。


    而这样卑下的苏梨,想要和崔珏斗,简直痴人说梦。


    是他太仁慈了,一次次给苏梨冒犯的机会。


    苏梨脸色煞白,她不甘地屈拳。


    不过闭了一瞬眼睛,很快又记起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俗语,苏梨温顺地撩裙敛袖,恭敬跪求:“是苏梨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冒犯大公子。”


    “求您,饶过苏梨这一回,我断不会再靠近大公子了……”


    她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心里却在一遍遍告诫自己——


    一定要逃跑。


    一定要离这些贵族远远的。


    不拘手段,不论代价,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一堵高墙里头。


    苏梨一遍遍道歉,声泪俱下,如诉如泣。


    崔珏垂眸,似在分辨她的真心,随即缓慢地收回手中墨笔。


    漆黑的墨汁在方才的挥舞中,早已沿着他的手腕染进臂骨,留下一道干涸的墨迹。


    他被弄脏了。


    连同骨相棱棱的喉结一起,都被外物玷污了。


    真晦气。


    崔珏心中不悦。


    苏梨伏低身体,半天没听到动静。男人仿佛死了,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不会喘气的鬼魅……苏梨心中有了这个认知,抖得更加厉害。


    她尝试着躬身爬起来,一步步往疏月阁的院外退去。


    全程苏梨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就连呼吸也压抑许多。


    幸好,苏梨没有看到男子的鞋履,崔珏没有追上来,想来是饶过她一回了吧?


    院外的卫知言看到苏梨出门,欢喜地打招呼:“苏娘子,你谈好话了?”


    苏梨勉强扬起嘴角,笑了声:“嗯……我还有事,先回院子了。”


    说完,她匆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奔回暮冬阁。


    刚推门进屋,苏梨便招呼秋桂:“快上闩!把门抵着!”


    秋桂本来还想问苏梨今日上疏月阁可有什么收获?但她一见自家娘子满身大汗,唇色发白,明显是吓得够呛。


    秋桂回过神来,哪里还敢问,她慌忙听从主子的吩咐,把门堵死了,这才搀着苏梨回到房中。


    没等苏梨出声,秋桂已经看到小娘子雪白颈上那一枚醒目的红印。不知是被什么锐器所伤,下手极重,甚至还刮出了两道渗血的红痕。


    秋桂心疼极了,生怕苏梨会留疤,她一边帮苏梨抹药,一边忍不住小声询问:“是……大公子伤的?”


    苏梨苦笑:“要是大公子持剑在手,我恐怕都回不来了。”


    秋桂气愤道:“怎会如此,娘子生得月貌花容,便是大公子再油盐不进,对待美人也该怜香惜玉一些,怎能下手如此之重!”


    苏梨叹气:“或许他就不是寻常男子吧……”


    崔珏分明是个疯子!


    她不过亲香他一次,装什么贞节烈男?真够可恨!


    但苏梨也清楚意识到,她想要和崔珏成事,当真是难于登天……可她倘若拿不下崔珏,又无法顺利逃出苏家与崔家的掌控,当真是举步维艰。


    况且,她也不知崔珏会不会因今晚的事要拿她开刀。


    毕竟之前有个赵家小娘子,不过是想上疏月阁赏花,都被崔珏连夜送回家宅了。


    苏梨自嘲一笑。


    那她比赵娘子强一点,她好歹霸王硬上弓亲了崔珏一口。


    苏梨烦闷一整晚,躺在床榻上烙饼似的翻滚,一闭眼就做有关崔珏的噩梦。


    她梦到自己狗胆包天,小心翼翼爬进崔珏的怀里,没等行事,就被一柄七尺长的大刀隔空砍去了脑袋。


    苏梨尖叫着惊醒。


    伸手一摸,满脑门的汗,再碰一下脖颈,刺痛传来,令她困顿的神志即刻清醒了。


    苏梨惊魂未定,她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一身立领秋衫。


    白日里,苏梨都待在暮冬阁没有外出,她坐立难安,便是清热降火的金银花茶,也无法安抚她的心神。


    苏梨一直在等,想看看崔珏何时会遣来仆妇,逐她出府。


    可一天过去,疏月阁毫无动静。


    -


    比起暮冬阁的冷清,崔翁所居的云溪苑倒是热闹非凡。


    婢女婆子们端着茶花器皿、杯箸酒具,鱼贯而入。


    一张宝相花纹宝蓝缎面铺就的檀木饭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山珍,如雪梨炖鸡、野鸭团、鱼羹。


    一侧还置放了两壶米酒、一壶小娘子爱喝的甜酪浆。


    一般宴席,宾客和主人家都是分案而食,但亲密的家中人,有时也会合餐,同桌吃饭。


    每个月底都会有那么一日,崔翁喊来长房的一双孙辈,一同来云溪苑用膳。


    崔舜瑛平时跑得多,和崔翁很是亲热,见到仪容威严的祖父也半点不怵,还在开宴前先和崔翁讨了一碗甜酪浆解馋。


    崔翁慈爱一笑:“你再没规矩,当心阿兄训你!”


    崔舜瑛吐吐舌头:“阿兄要训我的事儿多了,祖父指的是哪一桩啊?”


    崔翁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鬼灵精!”


    话虽如此,待屋外那个不怒自威的身影渐近,崔舜瑛还是乖巧地放下碗,站立着迎接崔珏到来。


    崔珏看她一眼,问:“前些日子,谢大家指点的琴谱《渔樵问答》,指法上可有进益?”


    崔舜瑛不喜欢弹琴,她一听就头疼欲裂,连连说:“阿兄,别问了,我今日中了暑气,头晕着呢!”


    崔珏遂不理她,转而搀着祖父坐下,一道儿吃饭。


    崔翁今日吃饭频频往长孙那边看,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崔珏觉察到,随便寻了个借口,赶崔舜瑛回房看书。


    厅堂里的奴仆也被崔翁一记眼神遣散了。


    崔珏没有说话,他习惯了行事八风不动,等旁人开口商谈。


    看着浸润官场多年,早已生出赫赫威势的嫡长孙,崔翁心中既感慨又骄傲,虽说崔氏子嗣凋敝,可崔珏却被他养得极好。


    只是可怜他的二儿子……


    崔翁老泪纵横,轻声叹息:“兰琚啊,你可还记得你二叔?你少时淘气,非要去抓窗外的麻雀,彼时你父亲远赴边城御敌,多年不曾归家,是你二叔用香木为你雕了一只木雀,方才哄好你。”


    崔珏早慧,就算是儿时的小事,他也记忆犹新。


    崔珏:“自然记得,二叔待兰琚极为疼爱……”


    崔翁掖去眼泪:“是啊,可你二叔去得早,就连阿铭也……真不知二房是受了何等天谴,竟连个子嗣都留不下。”


    听到这里,崔珏便也明白了祖父的意思。


    他道:“我这就命人从旁系里挑个淑性茂质的孩子,过嗣给二房……”


    崔翁心神一动,温蔼地望向自家孙子:“兰琚啊,祖父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桩……是祖父未了的心事。”


    崔珏微微皱眉:“何事?”


    崔翁叹息:“嫡房只剩你这一支,若是从旁支过继孩子,崔家偌大家业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寻来的孩子再乖巧懂事,不都是有亲生的爹娘,如何养得熟?素来有兼祧立嗣之说,祖父想着……”


    崔翁顿了顿,待崔珏抬眸看来,他才继续道:“二房的孙媳苏氏刚过门便丧夫,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实在可怜,然而她的性子贞静温婉,便是丧夫亦不肯大归另嫁,待你二弟有情有义,祖父心中不忍二房就此绝嗣,又与你二婶商量过,想着你还不曾婚配,亦无侍妾,既如此,儿郎通晓人事,总得有个房中的女子。兰琚,你可否赠二房一子,不拘男女,只要有个嫡出的子女能够日后为你二婶扶棺便好……”


    崔珏总算听懂了祖父的打算。


    这是要他与苏氏敦伦行房。


    待那位远在兰河郡的弟妹有了身孕,他再另行婚配,娶妻生子。


    此举虽符合传嗣宗法,但何其荒谬!


    果然,崔珏动了怒,冷声道:“祖父,此举太过荒唐……兰琚不知二婶为何昏头,竟出此下策,便是贪图血脉亲厚,亦不可悖逆伦常。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祖父无需再提!”


    崔珏拂袖离去,但他到底记得崔翁伤心的模样,缓了缓嗓音,温和地劝慰:“祖父放心,都是自家堂兄弟,为二房挑选合适的过继人选,我自当多多留心。挑的孩子必是个孝悌忠信的好儿郎……若是二婶尤不知足,此子在七岁前,也可居于建业,由您亲自教养几年,再送回家中。”


    吴东大崔氏,除了长房的儿孙,不能有其他崔家儿郎逗留建业。


    崔珏今晚的建议,已是让步,也是作为崔家新一任家主,对兰河小崔家的关照。


    虽然二房过继的孩子不沾崔珏的血脉,但好歹由崔珏亲自教养过几年,也算是沾亲带故,二婶尽可放心了。


    崔翁望着长孙离去的背影,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在他并未暴露暮冬阁的那位苏家小娘子,便是崔珏的堂弟媳妇。否则按崔珏的脾气,若他知道二弟遗孀已经来到本家,定要勃然大怒。


    如今端看苏三娘有没有能耐,能不能成事了。


    倘若崔珏油盐不进,对女色完全无意,那崔翁也爱莫能助,二房儿媳还是早歇了这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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