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一过,宋承云与王老太师一齐收到泸州来的一封信,信上梁老夫子说欲带几名学生来金陵游学一番。
收到信后一推算,也就是在这两日抵达。
但没曾想,在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院门外就传来马蹄声响。
梁老夫子和几位学生提前两日到达,一抵岸,就直接问路来了宋承云宅子。
宋承云正好休沐在家,听到通报后,有些讶异,急忙出门迎接。
原想着至少还要两日才到,没曾想梁老夫子雷厉风行,将信寄出的第二天就启程,京里无论是王府还是宋承云,都丝毫没有预料到他们会提前这么多到。
宋承云和几个学生的簇拥下,梁老夫子从垂花门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毫无舟车劳顿的倦色,说话还是一如既往中气十足,“一路看来,金陵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啊。”
怀夕在屋内催促丫鬟赶忙将茶水备好,听到声音也急忙从屋里出来。
梁老父子见到怀夕,眼前一亮,怀夕行礼时他挥了挥手,笑道:“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难怪我这几年白发又多了许多,岁月不饶人啊。”
一行学生忙说夫子老当益壮云云,宋承云也垂眼跟着笑了笑。
怀夕也站在一旁笑着,只是很快,她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从进来后时时锁在自己身上,她有些奇怪,这才抬眼望向梁老夫子身后。
这一看,才发现大哥哥宋承亭也来了,她笑的更开心了,对也看着她的宋承亭眨了眨眼。
宋承亭许久没见到这个妹妹,眼眸里难掩惊艳,但此刻不是寒喧的时候,便对她颔了颔首。
众人拥着梁老夫子进了正堂,只是还没喝上一盏茶,门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松毫带着一人进到厅内。
来人正是清河书院的王管事。
金陵城哪有什么秘密,梁识檐一抵岸,王老太师那边就收到消息。这不,立刻就让王管事过来请人。
梁老夫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对着王管事打趣道:“老太师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啊。”
好在最惦念的学生已经见到了,好友既然如此心急相邀,梁老夫子自然不能负其美意,于是对着王管事爽朗笑道,“那就请王管事带路吧。”
寒暄的话还没说完,一行人又跟着梁老夫子起身,换乘王管事准备好的车驾,向清河书院疾驰而去。
宋承云自然也陪同梁老夫子一同前去。
而众人离去后,怀夕和小艾几个目目相觑,看着屋内正中那只大大的竹篾书箱。
桌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怀夕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琥珀把茶杯收下去,她与小艾和裴翠则走近那个竹篾书箱。
书箱没落锁,扭扣后便可打开。而打开后一看,尽是书册和笔墨文具,角落还有几包土产。
路途这般遥远,梁老夫子还要带这些东西来探望他们,怀夕暖心地笑了笑,把土产拿了出来,叫人将箱子抬到书房,准备等哥哥回来后再一起规整其他书册-
宋承云再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松毫过来敲院门的时候,怀夕正穿着雪白的亵/衣,散着微湿的头发和小艾在榻上玩推枣磨。
入了夜,外男是不能进内院的,今夜在耳房守夜的琥珀听到院外的声响,急忙穿上衣服去开门。
琥珀回屋通报的间隙,松毫在院门外急得直搓手。
本不该深夜来请姑娘的,可事出突然,他从没见过喝得这般醉的公子。
已是秋凉季节,若放任公子在游廊坐一夜,那明日定是要害风寒的,他哪里担得起。
可公子怎么劝都不肯回房,没办法,他只能来找姑娘,或许还有法子。
怀夕听着琥珀的传话,原本已经有些惊讶,再听到她说公子坐在游廊不肯回屋,则是有些不可置信了。
哥哥怎么可能做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不过虽然有些怀疑,她还是匆忙披上外袍,带上小艾跟着松毫小一路跑到二院游廊。
松毫沉稳,在怀夕进院前已将其他仆从都遣走。
待见到游廊下背对着他们的清隽身影,怀夕这才确认,松毫她们的话一点都没有夸张。她挥挥手,让小艾帮着松毫先去准备醒酒汤。而她放慢脚步,朝廊下那道身影走去。
待两人离得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怀夕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但那身影却没有回头。
怀夕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目光落到院里的老槐树。
老槐树静静地坐立在院中,仿佛在守护着整座宅院。树干上的枝叶已经有些稀疏,夜里看不清颜色,一阵秋风拂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地飘落。
怀夕无声地打了个颤,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衫。
身旁的宋承云,即使坐着,身姿也十分挺拔。
月华般的光辉落在他脸上,衬得他一双黑眸愈发冷清缥缈,不太像是醉了的模样。
可一凑近,酒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一同袭来。
怀夕侧过身去看他,见他面色虽如同往常般沉静,可眼尾和和耳廓边明显染上淡淡的酡红。她伸手去拉他,哄着一般,轻声让他回屋。
而宋承云就那样呆呆地听着,像木偶一般,任由她拉回房里。
看着哥哥这么“乖巧听话”,怀夕觉得松毫有些言过其实,刚刚还说是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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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夕将宋承云带到他房中外室时,松毫也端着醒酒汤回来了。
宋承云向来不喜别人踏入他的房间,所以小艾没有进来。
许是醉的很了,一进屋内,宋承云便自顾自地倾倒在榻上。
怀夕看了一眼他,既然已经送回来了,接下来就交给松毫了,她对松毫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一会醒酒汤凉一些,你让哥哥喝完再睡吧。”
松毫看着榻上闭着眼的公子,又看了看怀夕,神情十分为难:“恐怕要再劳烦姑娘喂公子喝醒酒汤”
看着怀夕疑问的表情,松毫继续说道:“方才在廊上小的劝了多久都没用由此可见,公子只愿意听姑娘的话”
怀夕不信,松毫只好走到宋承云身边,轻声劝道:“公子,姑娘准备了醒酒汤,您先起来喝一碗”
宋承云似是不奈般皱了皱眉,可仍然闭着眼。
松毫看向怀夕,虽未开口,可脸上明晃晃写着:“看吧,是我说的那样吧?”
那还能怎么办,只好自己来了。
怀夕看着松毫跑来跑去,已经忙活得满头大汗,想了想,朝他说道:“那我来喂哥哥,你先下去洗簌,免得一会着凉了,晚些再换你来照看。”
松毫连连感谢,把手里的醒酒汤放到桌上便退下了。
怀夕觉得松毫说得有些玄乎,存着试试看的心态,半蹲在宋承云榻边,轻轻地喊道:“哥哥。”
只等了一小会,榻上的男子果然缓缓睁开眼。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醉意好似慢慢泛滥开来,烛光下,怀夕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迷离混沌,还有小小的一个她。
怀夕觉得好玩,往他眼前更凑近了些,瞳孔里的她随之变大。
一前一后好几次,怀夕玩得起劲,直到宋承云缓缓地眨了眨眼,她的身影在他眸里消失又出现,她才想起还没喂他喝醒酒汤。
“坐起来好吗?”她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道,接下来,也不等他回答,直接就去搀他,而宋承云在怀夕的搀扶下真的坐了起来。
趁他还能坐着,怀夕急忙走到桌前,将那碗变温的醒酒汤端过来。可榻上的人不抬手接,怀夕只好一勺一勺喂予他喝。
好在也算配合,很快,醒酒汤就见底。
其实,宋承云今晚被同窗们敬了不少酒,算是醉狠了。当下即便勉强坐着,可身躯偶尔不稳地晃了晃。
怀夕把碗放到一旁,有些犹豫要不要扶他回房间睡下。但回头看哥哥这状态,还是作罢,她只好又凑上来,继续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道:“那先在这里躺着好么?”
宋承云轻轻点了下头,闭着眼躺了回去。
乖的不像话。
哥哥的外裳刚刚已经让松毫帮忙褪了,但鼻翼间还是能闻到淡淡的酒气,怀夕想了想,走到门口,打开门,吩咐小艾去端盆热水进来。
总要擦把脸,躺着才舒服些。
小艾很快就端来了热水,但依旧没有进来,怀夕自己把水端进来,扭干毛巾,一点一点轻轻擦拭宋承云的脸,脖子,手心,擦完后,又进内室拿了床薄毯替他盖上。
一切都安排妥当,她便准备出去换回松毫来照看他,没曾想,转身霎那,指尖被拉住。
怀夕以为哥哥醒了,顺势弯腰去看他,轻唤:“哥哥?”
宋承云微微睁开眼,又仿佛无力般,缓缓阖上,只是手上的力并没有放松。
原来没醒,怀夕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想将他几根指节拉开。
可宋承云似乎在睡梦中察觉她欲挣脱,握的更紧。
想到刚刚哥哥那般乖巧听话,怀夕尝试用刚刚的方法,凑到他耳旁,轻轻说道:“哥哥,你乖乖睡,夕儿也要回去睡觉了。”
宋承云还是没有放开,只是嘴里好像轻轻呢喃了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样。怀夕没听清,只好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哥哥说什么?”
宋承云在睡梦中闻到一阵很熟悉的清甜香味,他下意识地想抓紧,可耳旁有一个声音说她要离开,他只能费尽所有力气把那抹味道抓在手里。
“别走。”
灼烫的呼吸钻进耳朵,怀夕听清了他呢喃的话语后,立马往后仰,另一只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耳尖。
看着被紧握的手指,她叹了口气,坐回到榻边。
算了,再等等吧。
第32章 第32章渴望靠得更近
宋承云平日很少做梦,可今夜却不停地坠入一个又一个梦境。
梦里光怪陆离,有时他明知在做梦,想离开,可总是有个声音牵绊住他,让他无法逃离。
在梦里呆的久了,慢慢地,梦里的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最后一个梦,他跋涉在一望无际的雪白里。
雪
太厚,每迈一步都很艰难。待他气喘吁吁终于快走到尽头时,忽地听到一串清甜软糯的欢笑声。
那串声音并不陌生。
可梦里,宋承云怎么都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
雪花洋洋洒洒,落在眼睫上,挡住他欲往前张望的目光。
窸窸窣窣的走路声,伴随着清甜软糯的声音,愈来愈近,很快,一道身影扑进他的怀里。
宋承云很想睁开眼,可那些雪花仿佛粘拈在眼皮上一样,他始终睁不开,便一直无法看清怀里女子的长相,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一道柔软的绯色身影。
怀里的女子蹭着他的胸膛,清软的声音不断钻进耳朵里,而后像随波漾开的水纹,一道一道,荡进他心里。
大雪纷飞,唯有怀中柔软温暖。
理智告诉他,他该推开怀里的女子,但身体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有一种渴望靠得更近的念头。
总之,几乎没有挣扎,他听从内心的想法,反手紧紧抱住怀中柔软的女子。
可被拥在怀里的女子不知为何,她好似有些不安,开始挣脱起来,不停地喊着哥哥。
宋承云觉得好像有些不能自已,察觉到她的不安,他很快便松开她。
可那喊他哥哥的女子并没有马上逃离开他的怀抱,而是伸出手,拂去遮住他眼帘的雪花。
在极致的纯白雪光下,宋承云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一双干净又剔透,仿佛不曾沾染世间尘埃的眼眸。
他的目光滑过那张莹白小脸,浓秀的眼睫,灵动的梨涡,粉似桃花的双颊
一寸一寸拼凑起来,等他完全认清眼前的女子,她倏地原地化成冰雪,而后慢慢消散。
宋承云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如冰封一般,整个人无法动弹。
怎么会是她?
因为过于震惊,摇晃的烛光下,榻上的男子猛地睁开眼。
从雪白中忽然坠出,宋承云微眯了眯眼,慢慢适应另一片昏暗。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不清,头部还在隐隐发痛,想抬手按压时,发现手臂边还趴着一个人。
掌心贴着另一个人的掌心,湿黏的温热随着意识的回笼慢慢清晰。
宋承云微转过头,看清手臂上是谁后,内心微叹了口气。
还在做梦,只是又换了场景,
小姑娘倾斜着身子趴在榻边,一手枕着自己的臂弯,一手紧握着他的掌心。
长而黑的发丝松散地披在整个背上,仿佛上好的绸缎,偶有几丝垂落在颊边。
她呼吸绵长,粉色饱满的樱唇微微张开,呼吸间发丝微动。许是他的动作扰了她美梦,她舔了舔唇瓣,不满地嘤咛了几声。
眼前的这张脸和刚刚怀中的那张脸在一瞬重合。
上一个梦境震惊过后,此刻,宋承云反而平静下来。
他面无表情,安静地盯着如今这张熟睡的脸庞,想看看这次梦境又能延续多久。
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场景仍然没有消失。
连一丝变换都没有
手臂有些发麻,麻痛感很真实。
宋承云突然意识到,他在等梦境自然消散。
为什么呢?
难道梦里他都担心惊醒这位熟睡的女子吗?
可只是一个梦,惊醒了又怎样?
梦就是梦,本就是易碎易醒的。
饶是再怎么忍耐身上的不适,臂边的身影还是慢慢动了起来。
即便那女子揉着眼睛向他俯身过来,宋承云仍然没有收回目光。仿佛这样能证明些什么一样,他直直地盯着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被握紧的指节被松开,黏腻的汗湿一下化为微寒。
她发丝上清甜的草木香扑面而来,而他额头上是淡淡的温热,耳边还有软糯的呢喃
宋承云下意识地握住手掌,淡淡的青筋纹路凸出。他觉得这个梦,比刚刚的每一段梦都要真实,连他自己的感官都真实地可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房的每一下擂动,像是提醒,像是震慑,在告诉他,该醒了,该醒了。
宋承云闭上眼睛。
不看就不会心乱。
可那股清甜的味道没有消失,呢喃声慢慢变得清亮,仿佛还有些焦急。
“哥哥,你醒了吗?”
饶是梦中,他也没办法不回应她。
妥协般地睁开眼,看到那双满是担忧的剔透眼眸。
而后,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松毫小心翼翼在呼唤姑娘
原来是真的
怀夕原本只想等到宋承云睡着就换松毫进来守夜,因手被拉着,她只能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半倚在榻边,没曾想竟瞌睡过去。
松毫洗簌后便一直守在门外,又不敢轻易推门进来,好在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屋里有了动静。
怀夕开了门,同松毫说哥哥醒了,让他去准备好梳洗的水和衣物。待她走回屋里,发现哥哥已经端坐了起来。
一看到她走近的脚步声,他眼都没抬,说道:“回去歇息吧。”
他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
怀夕不放心,仍然走近,凑过去瞧了瞧他神色。
——回来时的淡淡红晕已经消散,看来酒劲已经退了。
“哥哥,酒醉伤身,以后莫要喝那么多酒了。”
虽然哥哥酒品好,醉酒了只是有些小固执,甚至比平日好说话不过喝多了总是不好,能少喝还是少喝些
“嗯。”宋承云淡淡应道。
“我听松毫说,梁老夫子和大哥哥他们就住在王府,明日我早些去看看,今日还没同大哥哥讲上话”
看宋承云垂眸捏着鼻梁,怀夕料想醉酒后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便收住话头,“那我回去了,哥哥收拾好早些安寝吧。”
宋承云点了点头,待听到哐当一声掩门声,才缓缓抬眸,往声音消逝的方向看去-
翌日,怀夕到了王府,先去王老太师夫妇那里请了个安,正逢梁老夫子和几个学生同在厅上,便也不用单独再去拜见。
只是到了京城,梁老夫子的行程早已王老太师安排得妥妥当当,同他们说了一会话,王老太师和梁老夫子便要见友人去。
临走前,梁老夫子让几个学生或可结伴出行,去城中走走,不过这些太师府早已安排好。
车架准备间隙,众人移步到院中凉亭等待,那几位学子知道怀夕和宋承亭这位哥哥久别重逢,定有一些话说,便借口赏景,默契地将凉亭留给兄妹二人。
宋承亭与怀夕虽不算亲近,不过他算是难得对怀夕怀有善意的人,所以怀夕对这位大哥哥向来也颇为敬重。
不过两人毕竟差了好些年岁,从前碰面除了打招呼,也没什么话好讲。可多年未见,小妹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两人没有生疏,反而更熟稔一般。
泸州虽是怀夕长大的地方,可说到底,如今有哥哥在身边,她平日对泸州并不算很惦念。
只是当宋承亭说起泸州那些耳熟的街道,说起那里的藕粉和枇杷,说从前他们住的宅院里,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怀夕还是忍不住想起从前生活的场景。
两人有说有笑,颇是融洽。
只是说到他们住的那个小宅院,宋承亭心里难免有些惭愧。
虽然议论长辈不是君子所为,但大伯母当初的的确确是被逼出主宅的如今,眼见承云扶青云而直上,自己的父母在家常常扶额叹息。
他们虽不说,但宋承云知道,他们十分后悔当初为了蝇头小利,在大伯父去世后,亏待大伯母母子。
而承云上京前做主分了家,如今他们兄妹离家几年,从未回过泸州,明眼人哪里看不出,那是承云有意与他们划清界限。
祖母身子越来越差,二房在宗族的话语权越来越差,
他又没有这位弟弟的天分,去年乡试还是落了榜
泸州县那么小的地方,拜高踩低的人却不少,这几年家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好在承林也有些经商的天赋,族里交给他打理的几个铺子倒也经营得有声有色。
其实不仅祖母和父亲,族里也有意同宋承云修复关系,原本族里每年属于大房的分红,都是族长那边安排人送来金陵。听母亲说,今年族里有意让他弟弟,也就是宋承林跟随族长儿子宋承晖将分红送来。
虽有彰显二房诚意的意思,但宋承亭多少有耳闻,族里的盐引即将到期,新任的州府长官出身清河书院,族里是想来求求宋承云,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族里的盐引能顺利续期。
宋承亭其实有些看不上这些行径,但家中只让他专心读书,有关经商一应事宜,父亲很少同他商量。
最后到底是谁来,他也不确定,毕竟他已经离家同夫子上京
虽说不上什么话,但宋承亭还是同怀夕提了一嘴,说中秋后族里或许会派人来京里,不管怎样,让他们兄妹有点心理准备也好。
原以为提到承林,怀夕多少会说些什么,毕竟连他都知道,从前他这个三弟没少欺负她。
但怀夕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意料,听到承林近况,怀夕只是笑笑,反而问起家中其余两个姐妹。
第33章 第33章其中深意,叫人实在参不……
怀夕其实接过话顺口一提,族里偶尔有书信过来,她知道宋清婉早已结了亲,不过结亲的人家她也不熟识,因此看过便也忘了。
宋承亭答得却很细致,他笑着同怀夕说道:“清婉去年底已诞下一名小女婴,颇是可爱。还有清初,明年才及笄”
见怀夕一直安静听着,宋承亭忽地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自己平日也不算多话,只是许久未见,今日讲起来倒是滔滔不绝。
他看着怀夕,也有些好奇他们这几年的生活,于是问道:“昨夜太师盛情设宴,我与二弟也无暇闲聊,也不知道你们这几年在金陵过得如何,北地气候饮食与泸州迥然不同,你们可还适应?”
怀夕笑道:“刚来时的确有些不习惯,北地比我们那吃的辛辣些,哥哥尤其吃不惯,不过呆得久了,如今也好些了。”
说完她不由得想起初来时的一些趣事:那时请了刘婆子当厨娘,因她在吃食上是个贪新鲜口的,酸甜苦辣,只要新奇,什么口味都吃得香,刘婆子便换着花样做了半个月的北地吃食。
但怀夕不知道,刘婆子做的那些吃食,哥哥都吃不惯。
泸州靠海,物资丰饶,不似北地饭桌上常有腊肉腌鲜,宋承云口味清淡,北地的菜多数不合胃口。
若不是后来松毫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偷偷找到怀夕将实情告知,怀夕真的没有察觉。
所以后来,怀夕特意教刘婆子做泸州的菜式,又有意在饭桌上观察,发现哥哥确实比从前多吃一些,这事才揭过
宋承亭听完不由得笑了笑,虽初来金陵,但几顿膳食之后,对这里的饮食也有大概了解,的确是重口不少。
又闲聊几句,便有婢女来报,说是外头车驾已准备好,请他们移步,怀夕自然不跟他们一起去,便与宋承亭道别。
天色还早,她原本想去看看王郁心再回家,不过到了她院门口,见丫鬟都在门外,猜到她有客人,便没让丫鬟通报,直往王府后门走。倒没想到,刚登上自家马车后,马夫刚坐上车头,窗檐处就哒哒两声叩窗声。
怀夕掀开帘子,发现叩窗之人是裴劭。她并不是很意外,近日来王府,十有八次能遇到他。
他应是刚到,他的随从春阳正从他手上接过马绳,见她掀帘,朝怀夕行了个礼,便牵着马下去了。
裴劭微低下头,清俊的脸庞看着马车内的怀夕,问:“这么快就走了?”
怀夕笑着点点头:“是,裴世子。”
知道她们要走,裴劭却丝毫没有让路的自觉,继续问道:“我听说,你兄长的恩师入京了?”
怀夕笑答:“是,梁老夫子携他几位学生上京来游学,其中还有我的族兄”
裴劭边听边点头,借着怀夕说话时,盯着她的脸庞看。
她肤色向来清透红润,因此眼下的鸦青显得极为明显。
裴劭皱了皱眉,打断她,“昨日没睡好么?”只是说完后,他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犯,于是解释道:“看你眼下有些灰青”
怀夕倒是不以为意,只是也不欲解释什么,笑着摇摇头,“多谢裴世子关心,只是睡晚些了些,不妨事。”
听她一口一句裴世子,明显的疏离之意,裴劭拧了拧眉,“不是说了别唤我世子吗?”
余光看到有车夫在,他声音低了几分,“唤裴劭即可。”
只是他的声音虽低了一些,可怀夕靠在窗沿边上,还是听得很清楚。
听清之后,她忍不住有些羞赧,身躯微微退回马车内。
马车里,小艾虽极力想让自己化为无形,可在亲耳听到裴世子若有似无幽怨的语气,还有自家姑娘难得一见的羞态时,还是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巴
直到怀夕回头瞪了小艾一眼,小艾才咬着唇压下笑意。
怀夕忽然回头,裴劭的目光也跟着她探进马车里,这才发现马车里还坐了她的婢女,于是俊脸上不禁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怀夕并不理会裴劭的后一句话,先不说她对裴劭到底喜不喜欢,就算喜欢,他们之间仍有身份之别。
她再呆板,也知道哥哥如今身在官场,她说话处事更要小心些。
“世子进去吧,我们先走了。”
裴劭有意同她多说几句话,可门外人多眼杂,终究不敢留她太久,只好点头。待目光所及看不到她的马车,才转身往府内走去-
裴劭一进府,直接就往王楚修的书房去。
这阵子他来王府,十有八次,是因为怀夕。他特意求了姨母,在她身边留了一人,替他在王府留意怀夕有无登门,因此,怀夕每次一到,他只要能走开,后脚也就到了。
虽不是每次都能说得上话,但能远远见到,心里也甚是满足。
不过今日遇到怀夕,却是意外。
他今日来,是有太子的授意。
近日朝廷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
当今圣上治国有方,临朝十几年,虽边疆不时还有些小动乱,但在圣上休养生息的治国方略下,百姓也算安居乐业。
可社会太平,底下有些臣子便也就有精力想同圣上斗法。
当今圣上继位颇有些曲折色彩,圣上并不是世宗皇帝的亲儿子。世宗皇帝唯有一子,也就是前太子俞麟,与裴劭父亲裴琨同时战死于西北。
世宗时天下并不太平,边疆几个部落屡次结盟进犯,气势最盛时,直捣西北腹地宣化,西北差点失守,后来俞麟太子亲自挂帅,裴琨为副将,历经半年收复失地。
这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暂时驱赶走几个部落,可俞楚国的军队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那几个部落世代生长在北地,对气候和地形把握精准,俞楚国在多次战役中屡次落于下风。在决胜之战中,俞麟太子和裴琨制定了一个周密的战术,却不知为何计划会泄露出去,结果便是大半兵士在部落的伏击下非死即伤。
最后,俞麟太子为鼓舞士气,亲自挂帅,最后英勇战死于那一役中。而副将裴琨,拼死带着最后剩余的几千兵士,生生突围出来。
在之后的几个战役中,裴琨被临时任为主将,一改之前防御为主的战术,几次猛击强攻,又用计激化部落之间内部矛盾,里外合力,最终将几个部落逐一赶出边境。
裴琨原本就有伤在身,加上俞麟太子逝世后,他日夜为战争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最后,也等不到班师回朝就
因伤病逝在宣化。
一场战役,俞楚国痛失一主一将和许多兵士,世宗皇帝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朝臣已经高呼国不可一日无本。
很快,世宗皇帝只能从旁宗里过继了一个儿子,便是当时还只是世子的圣上。
为什么会选中当时的世子呢,除了才干,可能也有世子父亲荣亲王爷早逝的原因。
而世宗皇帝在过继太子不久后便逝世,当今圣上登基,在群臣的谏议下尊世宗皇帝为皇考,而荣亲王改成皇叔父。
如今天下大定,当今圣上临朝十余年,大权在握,羽翼丰满,便动了重论生父尊号的念头。
只是圣上没曾想,他只是在朝堂上提了一嘴,立刻引起廷臣争议,而此事从初提至今不到一月,还有不少臣子在抗疏力争。
圣上被群臣这一番“围剿”后,反而更坚定重论尊号一事,君臣关系,也陷入史无前例地紧张。
圣上总不可能向臣子低头,但也不想一直这样僵持着。所以,打破君臣对峙的局面,便需要一些契机。
而不久之后的“十月朝”——郊祀,便成为此事契机。
圣上有意在郊祀祭祖时,追尊生父为皇帝。
但这个想法,要有人来替他提出来,这个人,还必须是在朝廷上有威望有号召力的人。
有威望有号召力,首辅沈震当仁不让。
可自此事在朝堂热议一月以来,这位首辅的态度却始终令人无法琢磨。
——因为,他不表态。
圣上自然不可能向首辅说情,那么,作为储君的太子,自然要急皇父之所急。当然,太子也不可能公然找上首辅,所以,只能借裴劭的身份来转圜。
十几年过去,沈震从翰林院一名侍讲走到如今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可能许多人都忘了,当初他只是寄居在夏家的贫寒远房亲戚。
夏老将军心善,当初沈震母亲带他们兄妹投靠夏家时,夏老将军明知这门亲戚不知道得拐多少道弯才能扯上关系,还是给了他们一个落脚的地方,还让沈震与他的孩子一同上学堂。
后来,沈震才学凸显,夏老将军惜才,自己又只有两个女儿,便将他收作养子。可以说,沈震一帆风顺的仕途后面少不得夏老将军的扶持。
所以,沈震的儿子沈竟轩与夏敏的大姑娘王郁雾结亲,也算是亲上加亲。
也就是说,裴劭私下也是唤沈震一声舅舅的。
太子欲在王府见沈震,来之前,便让裴劭过来告知王老太师和王楚修此次安排。
王老太师作为两任帝师,也是当今太子的启蒙老师,他的立场很清晰。
但沈震的立场,就有些难以琢磨了。
太子自小被立为储君,深受圣上恩宠,可那是在二皇子长成前。二皇子如今年仅十五,可圣上已允他参政议政,若不是言官阻拦,年初贵妃意外流产后,圣上为了补偿贵妃,还有意加封二皇子为亲王。
在有太子的前提下对二皇子如此盛宠,怪不得朝臣私下多有猜测。
而当今贵妃,就是沈震的亲妹妹沈音。
沈震若是支持二皇子,情有可原。可他倚重的长子沈竟轩,又与太子派的太师府结了亲。
此举到底是不是在向太子表明立场?
其中深意,叫人实在参不透
第34章 第34章我要嫁给裴劭
裴劭与王家父子在书房谈话的同时,王郁心正与沈震的小女儿沈玉瑶从屋内走了出来,欲往花园闲逛。
王郁心揽着沈玉瑶的手臂,边走边诉苦:“瑶姐姐哪里知道我的苦楚,明明是姐姐要嫁人,母亲偏要我也一起去听那教养嬷嬷说教”
夏敏一直觉得王郁心性子过分活络,只是平日她一撒娇,自己也舍不得责怪。也因此,那些贵女会的技艺,王郁心通通都是半吊子。而那些贵女不会的,譬如舞刀弄枪,她倒是一把好手。
担心小女儿将来在婆家吃亏,夏敏痛定思痛,这次请了宫里的教养嬷嬷,一方面是教大女儿一些夫妇相处之道,另一方面,也是借机规训一下小女儿。
沈玉瑶虽比王郁心大一岁,可也是家里最娇宠的小女儿。沈震后院清净,只有谭氏一妻,两人育有二子一女,所以对她这唯一的女儿是千娇百宠的。
不过沈玉瑶与王郁心却大大不同。
沈玉瑶举手投足都是标准的贵女风范,论礼仪,论学问,论琴棋书画,论女红刺绣,她在京城贵女圈中都是佼佼者。
就别说身份地位了,父亲是首辅,姑姑是贵妃,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清流门第
说句实话,若不是沈家与王家结亲,沈玉瑶与王郁心大概也相处不到一块去。
不过,做了亲戚自然不同旁人。相处久了,沈玉瑶也颇喜欢王郁心单纯直白的性子。
自小围在她身边的贵女不少,可几乎看重的都是她背后的身份,艳羡的、嫉妒的、攀附的,看得多了,自然知道王郁心这种性子的珍贵。
况且,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
便是裴劭。
沈玉瑶自八岁起便常常入宫陪伴姑姑,姑姑很疼爱她,因此她每年都会在宫里住上一两个月。
那时太子还是皇帝亲自教养,未搬去东宫,因此,沈玉瑶在宫里常常能见到作为太子伴读的裴劭。
姑姑受宠,她的身份自然也比寻常贵女尊贵许多,所以到哪都是别人瞩目的焦点。
唯有裴劭,每次都对她视若无物。
当然,待后来懂事些,她也知道,裴劭只是性子使然,对不熟悉的人,向来缄默些,
只是那时还小,所以常常暗自较量。他不理她,她便对他愈是冷漠。因此,宫中几年,除了必要的礼节,两个人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后来太子成年,迁到东宫。
那年,裴劭十五岁,她十三岁。
寡言沉默的孩童长成肆意张扬的少年郎,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温朗有礼,其中也包括她。
少女心事朦胧,那些暗自较量何时化为道不明的青涩,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
沈玉瑶只知道,少年郎褪去稚嫩,身披铠甲,纵马离开京城的背影,从某一刻起,常常在她梦里出现。
无从争辩,她知道,自己动了心。
长大了就是有一点不好,有些东西一眼便能看到实质,譬如裴劭不喜欢她这件事情。
他疏朗有礼,偶然瞥向她的视线坦坦荡荡
与小时那种懵懂胡乱猜测不同,少女心思细腻,不至于区分不出心上人眸里的话意。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她眼里,没有比她更能配得上裴劭的人了。
她千娇百宠,自小便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她身份尊贵,她的父亲是百官之首的首辅,她还有深受皇宠的嫡亲姑姑。她想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过。所以不着急,待及笄之后,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但她从未想过,在这之前,裴劭有可能会喜欢上别人。
耳边是王郁心不满的嘟囔声,沈玉瑶却无法如往日一般作温柔态安慰她。
她的大哥哥与郁雾姐姐不日成亲,近日要避讳,不好见面。可互有情意的小儿女哪能按耐得住,沈竟轩便让妹妹私下替她送东西给王郁雾。
只是不巧,沈玉瑶来时,王郁雾已被夏敏叫走,她只好先转到王郁心这里。
倒也巧,无意得知王郁心也是另一个“中间人”。
沈玉瑶刚被请进王郁心屋里不久,便有丫鬟捧着个精美的木雕嵌白玉盒,说是裴世子让春阳送来的。
沈玉瑶听到裴劭的名字,不禁多看了两眼那盒子。
王郁心并不避讳着她,当着她的面打开,满满一盒的首饰,琳琅满目。
沈玉瑶什么宝物没见过,一眼就认出最上面的那根步摇出自多宝斋。王郁心显然也看出来了,脸上虽高兴,可还是嘟囔着:“哼,裴劭这家伙,就会用这些东西来贿赂我。”
沈
玉瑶没忍住,重复道:“贿赂?”
王郁心是个藏不住话的,也对沈玉瑶没设防,随口道:“送给怀夕姐姐的就是他亲自雕刻的玉佩,送给我的就是这些。”
满满一盒多宝斋的首饰,价格多贵重自然不用说,王郁心显然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从盒子里捡了一只流苏,努了努嘴,“明显不用心,看吧,连颜色都不是我喜欢的”
再迟钝的人也听出了些端倪,何况沈玉瑶这般聪慧的女子。她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冻结。
王郁心的话在心里闪闪晃晃,最后拼凑出她能理解到的意思。
裴劭给宋怀夕亲自雕刻玉佩
裴劭喜欢宋怀夕?
可结论刚落,她又忍不住摇摇头。
怎么可能?
一个乡野之地来的女子,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女子
总之,是一个她不认为裴劭会看上的女子,有什么值得她不安?
沈玉瑶深吸一口气,试图摈除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稳着情绪和王郁心逛了一会花园,心里那股奇怪的不安与焦躁却始终平复不下,将哥哥的东西交给王郁雾后,她便寻了个借口匆匆回了沈府。
一回到沈府,沈玉瑶直奔首辅夫人,她的母亲谭氏院里。
正在屋内与仆妇说话的谭氏被门口一阵喧闹声打断,身边的仆妇正了正脸,走到门前,正要责问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扰了夫人清静,就被迎面跑来的三姑娘推了一把,险些摔倒,踉跄了好几步才被跟过来的丫鬟扶住。
待看清来人,仆妇和丫鬟们连忙给沈玉瑶行礼,又被沈玉瑶挥手都赶出屋内。
谭氏坐在罗汉床上,见女儿一反常态的行径,脸色冷了下来,“都是大姑娘了,也该知道轻重缓急了,再大的事也不用搞出这般动静,叫底下人笑话。”
沈玉瑶才不理会底下人怎么看,谁敢说什么,一顿板子赏下去,看他们还有没有力气说话。
不得不说,沈玉瑶对裴劭一直有种势在必得的坚定,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尊贵带给她的傲气和底气。
因为太过理所当然,因为甚少有事物会脱离掌控,以致于想到心爱的东西有可能无法得偿所愿所带来的那种恐慌和不安感,让她这个京城中最标准最沉稳的贵女一时也失了理智和分寸。
忍了一路的情绪,在见到最疼爱自己的母亲时终于开始崩了。
沈玉瑶不顾顾氏冷下的脸,直扑到谭氏怀夕,眼泪夺眶而出。很快,白皙的脸庞上挂满了泪珠。
谭氏哪里见过女儿这般作态,立马心疼得不得了,哪里还会计较刚刚那些礼数。
可问她怎么回事,沈玉瑶却哭得更厉害。谭氏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背,哄她莫哭,又劝慰道:“什么人惹得娘亲的心头宝这般伤心,母亲定好好发落她,可好?”
沈玉瑶在母亲怀里哭了好一会,才慢慢收住眼泪。
谭氏捧着她的脸盘,替她拭干眼泪。
沈玉瑶肩膀耸动,声音还有些哽咽,她紧紧抓着谭氏的袖口,抬头问她:“母亲说过,我想要什么,都会拼尽全力为瑶儿寻来,对吗?”
对着谭氏,沈玉瑶褪下在外的那份孤傲,脸上是属于小女儿的娇气和倔强。
谭氏虽不知女儿为何提起这些话,但在女儿殷切的目光里她还是肯定地点点头
确实是她哄女儿的话,但也确实是实话。
自己险些踏入鬼门关得来的这枚宝珠,金尊玉贵,什么好东西她都值得拥有。
见谭氏点头,沈玉瑶好似抓到什么救命稻草,眼神亮起来,追问确认,“人也可以么?”
谭氏见女儿眼泪又开始掉,想都没想,又点点头。
想到裴劭可能有了心悦的人,沈玉瑶心里便难受得仿佛有火在灼烧,她拉着谭氏的手,渴望无所不能的母亲能帮她的忙。
“我要裴劭。”带着啜泣的声音,沈玉瑶在谭氏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说道,“母亲,我要嫁给裴劭。”
第35章 第35章第一次有得不到的东西……
谭氏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提高,“你说什么?”
沈玉瑶还有些抽泣,可目光却十分坚定,“姑姑说过,满京城的郎君都可以任我挑选,母亲,你同父亲不是有意替我选婿吗?我就要裴劭。”
沈玉瑶本不认为此话有什么不妥,论才貌,论家世,裴劭都配得上她。
谭氏意识到沈玉瑶不是在开玩笑,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语气携了两分冰冷:“不行。”
意料不及的反应,沈玉瑶顾不得拭去脸上的泪珠,讶异道:“为什么不行?”
“除了裴劭,谁都可以。”谭氏张了张嘴,可有些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虽然不知一向沉稳的女儿怎么突然说出这样无理且不合时宜的话,但眼下看着女儿两眼涟涟,她到底心疼,还是软了软语气,试图同女儿讲道理,“原本是想多留你两年,不过也没关系。你若愿意,我同你父亲商量一下,待你哥哥大婚后”
沈玉瑶哪里不知道,母亲语气虽软了,但态度却依然没变,她打断谭氏的话,“母亲,我想嫁给裴劭,到底有何不可。”
儿女总能轻易拿捏父母,沈玉瑶知道谭氏不舍她哭,于是泪珠落得更大更猛,“有什么不可以的,郁雾姐姐是夏敏姨母的女儿,哥哥可以娶她,那我嫁给夏昭姨母的儿子,不也是亲上加亲吗?”
不知是听到那个许久没听到的名字,还是看着平日乖巧如今却如同魔怔了的女儿,谭氏罕见地有些失态,呵斥道:“闭嘴。”
沈玉瑶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也吓在原地。
谭氏瞧见女儿吓成这样,又是惊怒,又是心疼,复将她揽入怀中。
她该怎么同她说,正是因为她是夏昭的儿子,所以不可。
为什么夏昭就算死了,也要让她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呢。
搂着哭泣的女儿,谭氏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也是女儿这般年纪。
她嫁给沈震的时候,沈震还只是刚入翰林院的一名小官吏,那时她父亲已是从二品的布政使。
她虽未长在京中,可自小也是按贵女风范教养的。
那年她跟着父亲回京述职,一眼就看上了当年蟾宫折桂的沈震。
父亲也是破落门户出身,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上现在的位置,所以并未瞧不起当时的七品小吏沈震,反而对他欣赏有加,再得知他是当时颇有声望的夏将军养子,又高看几眼。
于是,她嫁给沈震便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她很满足,嫁给一个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丈夫,丈夫待她甚是尊重,他的后院很干净,不像自己的父亲,后院总是热热闹闹,而软弱的母亲又总是暗暗垂泪。
沈振只有她一人,而且很快,他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一切都顺利美满得不像话。
若不是那段时日,夫君起早贪黑,常常几日都不曾回家一次,就算回家了也总是一个人呆在书房,那她可能就不会临时起意,在夫君不在的时候,偷偷进了他的书房,也就不会发现藏于匣里的那一幅幅画
他的夫君一手字画冠绝天下,所以,当看到画上笔触细腻,形神俱备的女子,她一眼就认出画上之人。
那不是裴将军的妻子,夏昭么?
当然,夫君是夏家的养子,夏昭也算是丈夫的妹妹。
算起来,她入京不到两年,见夏昭的次数也不多。
不过印象倒是挺深刻,温柔如水的一个女子,站在威风凛凛的裴将军身边,显得娇弱如同蒲苇。
不可否认,她很美。
可是,远不如画上这般美。
桃花树下、游亭椅上、娇笑的、皱眉的、嗔怒的,她在画上见到了夏昭自小到大不同的神态和样貌。
她才知道,原来那个娇弱的美人,有这样动人的表情。
行云流水
的线条,每一处着墨,都能看出作画人的珍重和小心翼翼。
情随笔意,心里已然种下怀疑的种子,再加上后来的处处端倪,谭氏慢慢才知道,原来丈夫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
从回忆里抽除,看着怀里哭得伤心的女儿,谭氏眼里的寒冰渐渐融化,她抱着女儿,安抚道:“瑶儿乖,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母亲也会想办法替你摘来,可裴劭绝对不行。”
沈玉瑶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母亲,见怎么恳求母亲也没有松口的模样,心里越发慌了起来,“母亲,你若不同意,我便”
谭氏似乎知道女儿要说什么,脸色冷了下来,“找你父亲也没用,就算我同意,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沈玉瑶虽骄纵,可也因着好强的性子,自小样样出挑,谭氏对这个女儿都不用操什么心。
原以为女儿只是一时兴起,好言歹说地劝了一通,见女儿总算止住哭泣,谭氏便放心让她回去。
待沈玉瑶回去后,谭氏立马让人去查,为何女儿从王府回来后就突然魔怔一般,说要嫁给裴劭。
但好一番调查打听,与她所了解的信息都大差不差:女儿与裴劭平日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她不明白女儿的执念从何而来?
但再往深些打听,竟还打听出裴劭好似有心悦的女子,正是他丈夫看好的新科状元宋承云的妹妹,叫宋怀夕的。
谭氏有些受打击,不是因为得知女儿一厢情愿喜欢裴劭,而是因为那位新科状元宋承云,本是她与丈夫为女儿选婿人选里最属意的一位。
谭氏原本想瞒着丈夫,让这件事情轻轻掀过,不料沈玉瑶看似听劝回去后,竟然用绝食来做抗争,最后事情还是闹到沈震面前。
可如同谭氏所料,沈震根本不同意女儿嫁给裴劭。
看着虚弱卧床的女儿,沈震不仅没有温言相劝,反而紧绷着脸,冷声说道:“此事绝无可能,你就断了这个念头。”
沈玉瑶从未见过父亲生气的模样,委屈的同时反而激发内心的执拗,她勉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了起来,隔着床帘,倔强地说道:“父亲不同意,我便去求姑姑替我做主。”
“你姑姑做不了这个主。”沈震拂袖而去之前,还留了一句话,“裴劭离京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
沈玉瑶人生第一次被禁足,第一次被疼爱自己的父亲呵斥。
第一次有得不到的东西
在母亲追着父亲走出屋子后,她终于忍不住,用被子捂着脸,大声痛哭起来-
这几日日头好,怀夕让翡翠她们把冬日的衣服都收到院子里晒。她在屋内隔着纱窗看着她们在院子里忙活,又低头看着手上快绣好的绣屏。
坐的久了,肩膀有些酸痛,她把针线放下。一旁的小艾看她扭了扭肩膀,走近帮她揉捏。
“哥哥今日也不回来用膳吗?”怀夕仰头问道。
小艾边捏边应道:“松毫刚来传过话,说明日梁老夫子启程回泸州,今夜老太师设了践行宴,公子下值后便过去,让姑娘不用等公子用膳。”
“那用膳后还回来吗?”怀夕继续问道。
自上次哥哥喝醉,怀夕已经有七八日没怎么见过他了。
除了有几日翰林院因朝廷闹得沸沸扬扬的礼议事件要留夜值守,其余下值后的空闲时间,哥哥都拿来陪同梁老夫子,有几次因夜里太晚了被老太师留住在王府。
小艾想了想,松毫没特意交待,她点了点头,“公子向来不会让姑娘白等,若是不回来,定会让松毫带话回来的,松毫没说,那今夜定是回来的”
怀夕叹了一声,回来了也不知道多晚,哥哥这几日真是忙得脚不着地。
好在明日休沐,送完梁老夫子和大哥哥他们,应该能好好休息一番。
小艾见她叹气,宽慰道:“姑娘放心,松毫会侍候好公子的。”
怀夕被小艾捏的很舒服,闭着眼睛应道:“嗯。”
桌上放着盘青翠欲滴的当季果子和几碟子糕点,果香扑鼻,小艾给怀夕按捏肩臂的时候忍不住往清香处看去,闲聊般说道:“姑娘,你说三姑娘这阵子怎么送东西送得这般勤?”
往日虽也送,但不至于如此频繁。
怀夕正为这事头疼呢,最近郁心的婢女橘林每隔几日就会来一趟,天南地北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什么都送过来。
这么明显,她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假借郁心的名义送来的。
怀夕在心底叹了口气,都怪自己。
“小艾,一会你把近来橘林送来的东西一件一件都收出来,放到我屋内桌上。”
“全部?”小艾问道,全部的话可不少。
“对,全部,吃了那些吃食。”
小艾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应下。
第36章 第36章哥哥,你过来吧
夜里宋承云果然回了府。
琥珀进来传话的时候,怀夕正半倚在床边看书,眼眸已是快要耷拉下来的模样,听到传话后,把手里的话本子随手放到一边,掀开被子就闭上眼睡觉了。
翌日,怀夕特意起了个大早,昨日琥珀传话时,说公子特意交待,今日要她一同去送别梁老夫子。
梁老夫子来的时候,院子里几颗老槐树枝上叶子才刚刚转黄,走的时候,已经变成枯叶,在秋风中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自古逢秋悲寂寥,更何况在秋日离别。
进了渡口,还未到开船时刻,梁老夫子说了几句离别话,看了眼宋承云兄妹,眸中湿润不待人看清,便头也不回进了船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梁老夫子上船后,王楚修和其他人陆陆续续也回去了。
船还有一会才开,宋承亭在岸上跟宋承云兄妹道别,她看着怀夕递给他的两个大包裹,有些哭笑不得。
平日握书的书接过那两大包裹时,险些没接住,那神情显得有些滑稽,惹得怀夕没忍住捂着嘴笑。
宋承亭递给身后的小厮后,也跟着笑了笑。
京城一行,他们兄妹待自己仿佛毫无芥蒂,这让宋承亭心里更多了几分羞愧。
他站在宋承云兄妹面前,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宋承云看着吞吞吐吐的宋承亭,只是淡淡笑了笑:“大哥什么都不必说,放心就是。”
宋承云从来没把二房做的那些事看在眼里,所以也谈不上报复什么的。他亲缘意识一向淡薄,除了父母亲,不管是族里还是二房的人,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他们想借他的势还是沾他的光,他都不在意,只要不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不会多说什么。
宋承亭听完,感激般地看了看宋承云,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了眼怀夕,又将唇阖上。
宋承云看出他的意思,找了个由头把怀夕支走。
“大哥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承亭看着不远处怀夕的背影,颇为慎重地说道:“从前祖母一直阻拦不肯让怀夕入族谱”
宋承亭欲言又止,但想到宋承云坦率相待后,还是继续说道:“既没入族谱,怀夕就算不上你的亲妹妹,如今怀夕已及笄,若将来有心人借机乱传些什么,终究对你仕途不利。你放心,这次回去,我一定说服祖母他们,早日让怀夕上族谱,将来议亲也更名正言顺些”
宋承亭看得出来,这位二弟很是疼惜珍视怀夕这个妹妹,他原本以为宋承云会很乐意见到怀夕成为宋家名正言顺的女儿,不料待他说完,他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
宋承亭愣了愣,显然有些惊讶,“可”
“我离开泸州时便说了,不管入不入族谱,夕儿都是我的妹妹。”
不知是不是宋承亭的错觉,他原是好意,可他觉得说完那些话后,二弟那双向来疏冷的黑眸仿佛更暗了几分。
他想解释他不是有意多事,可那头怀夕和小艾各拿着一串糖葫芦,笑盈盈地朝他们走过来。
渡口人来人往,怀夕顾着手上的糖葫芦,没注意半身高的小孩童从那边疾跑过去,重重撞了她一下,她身子险些没站稳,眼看就要往前栽了去
怀夕是从宋承亭身后走来的,待宋承亭听到啊的一声回头时,他对面的宋承云已经跨步绕过他,握住怀夕的肩膀,止住她往前栽的姿势。
怀夕显然也有些吓到了,下意识地抓紧宋承云的衣袖,往他身后躲了躲。
正好一船队正在卸货下岸,一时间岸上乱糟糟的,不时有人经过,宋承云为了让怀夕稳住身子,手臂还是虚揽着,身躯也往后移了一步,自然而然为她开辟出一方小小的空间。
为避让行人,宋承亭也往一旁挪了挪,身前兄妹二人默契亲密的动作正好落到他眼里,让他一时有些怔愣。
顾不得细想,船上的同伴远远在呼喊着让他登船,他只好对着他们招了招手,再回头同宋承云兄妹二人辞行。
水面波澜渐渐平息,客船也慢慢淡出视线之内,宋承云看着远方,清淡的眼眸里有淡淡的离别愁绪。
梁老夫子待他如师如父,此次一别,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难再见到。
只是愁绪刚起,几根纤白的手指在眼前晃了晃,而后清甜软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
“还有一颗,哥哥尝一下吗?”怀夕向宋承云递过手里的糖葫芦。
一整串糖葫芦已经被她吃剩最后一颗,晶莹的糖壁上有微微的湿润。
宋承云看了一眼,摇头,“你吃吧。”
怀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笑发现嘴角边粘粘的,好似沾了糖霜,她伸手去擦,反而将糖霜蹭开。
转头想找小艾帮自己擦,发现小艾已经跟着松毫去了马车那边等着,怀夕掏出帕子自己擦,擦完后正想回头问走在她身后的宋承云,看自己有无擦干净。
宋承云故意落后怀夕半个身子,是有意替她挡去来往那些磕碰。四周都小心注意着,却未料到护着的那人会突然转身停住。
显然,怀夕也没想到哥哥离自己这般近,她转身时,宋承云正好没刹住脚步,怀夕不轻不重撞到他胸前。
这下,轮到怀夕伸手稳住宋承云了。
怀夕另一只手还拿着糖葫芦,匆忙之下,用另一只手环在宋承云腰间
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宋承云有瞬间的错愕。不待他反应过来,胸前的人儿已经从他怀里退开。
宋承云匆忙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未料到,他一退,身前的女子又朝他走近一步。
待他脚跟下意识再往后退时,小姑娘拉了拉他的袖子,伸手在他胸前点了点,而后抬头,弯着眸对他笑,“哥哥,糖霜。”
因为她回头撞了一下,她嘴角未擦净的糖霜印在宋承云的锦白衣袍上,怀夕伸手指了指他胸前几点晶莹的印迹,笑里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哥哥,擦干净了吗?”
看着眼底那双弯弯的眼眸,宋承云蓦然有些失神。在女子的催促下,他将手落到那胜雪的肌肤上,擦去剩余几点晶莹粉红的糖霜-
怀夕的绣屏已经绣完,想让宋承云帮她看一眼,确认妥当后再送去装裱。
一回到宅子,怀夕便让宋承云先跟着回她院里。
宋承云闲暇时,基本都是随怀夕安排的,当下自然没有拒绝。
早间的日光并不炽热,透过斑驳的树叶落到竹筛上的桂花干上,院子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越走近香味越发浓厚。
闻到时,宋承云不由得想起,近日松毫泡的茶总有一股桂花味,原来又是出自妹妹手笔。
住进这座宅子也有一段时日了,这还是宋承云第一次踏入怀夕的院子。
西次间是平日怀夕待客或活动的主要场所,不算很大,但看得出,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
许是怕晒,床边的窗户织了一副美人戏猫图案的帘子作挡光用,帘子上坠着风铃和流苏,风一吹,风铃轻摇,如叮咚山泉,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地上铺着地衣,虎形兽首状的的香炉里飘出袅袅的烟雾,青天的香味随之散开。
临窗的书桌上放着的是他的字帖,边上铺着的纸上还有临摹了一半的字迹,纸上是小猫形状的书镇。
怀夕将他带进屋内后,自然说道:“哥哥先坐会。”说完后,她便走近里间去拿她的绣物。
宋承云目光未跟随她到里间,他依言走到窗边的罗汉床前,在没有铺着织锦毛毡的另一侧坐下。
坐下后,对面织锦毛毡上满满当当许多精巧的小物件便落入眼帘。
有精致的香粉盒、别致的玉环、精美的木雕、小巧的莲花灯
宋承云的目光在那枚熟悉的玉猫佩饰上定了一瞬。
怀夕拿着她绣好的绣品走出来,她把书桌上的东西收拾开,将绣品铺开的同时喊道:“哥哥,你过来吧。”
只是待她铺好后抬头,发现宋承云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还盯着窗边的流苏不知在发什么呆。
怀夕只好走过去喊他,只是走近才发现,昨日她让小艾收拾出来那些裴劭送的物品,还大喇喇放在罗汉床上
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尴尬,怀夕随手扯了旁边的小薄毯盖了上去,然后觑了宋承云一眼,看到他目光从窗外收回,应是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走吧。”宋承云淡淡说道。
怀夕的绣功并不是十分出挑,但此幅绣作上的字画明显看出是用了心的,一针一线婉转流畅,寓意也好,宋承云看过之后点了点头,不吝夸赞,“不错。”
怀夕也很满意这次要送给王郁雾大婚的贺礼,见哥哥也认可,更是喜悦,当下就吩咐小艾送去装裱。
而宋承云连茶都没有喝,看过绣品后便回了自己院子。
怀夕料想着哥哥是急着回去看书,也没留他,她今日起得早,想睡会回笼觉。
第37章 第37章他是醉了又不是死了
转眼就到了王郁雾出嫁的日子,两朝帝师与当今首辅两家联姻,场面之气派可见一斑。
整个太师府处处都是红艳艳的,房檐廊角,灯笼红绸,忙碌穿梭的侍女,热闹道贺的宾客
王郁雾的院子里此时站满了许多女眷,多是王家的亲朋长辈,夏敏在正厅里陪着她们说话,而内室里,怀夕和王郁心正看着丫鬟替新娘子妆扮。
娇娇倾国色,怀夕没见过王郁雾这般盛装的模样,美到她都有些看呆了。
平时吵吵嚷嚷的两个妹妹突然安静,王郁雾有些不习惯。因丫鬟替她盘着发不好转身,她透过梳妆镜看着身后两人,见她们俩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看,王郁雾不禁有些羞恼,嗤道:“回神了。”
怀夕和王郁心不掩眸中惊艳,往前凑了凑:“姐姐,你太美了。”
“太美了”王郁心附和道。
两个妹妹一通恭维,把王郁雾说得又喜又羞涩,正在她羞得想将姐妹俩赶出去时,夏敏从外边进来了。
外头丫鬟来报说迎亲队伍已经快到王府,夏敏便进来看看里头是否准备妥当。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两个顽皮的小女儿正拉着大女儿的手,在摸上面的蔻丹,期间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旁边的丫鬟们都笑出声。
“两个小祖宗啊,今日你们可别捣乱了。”夏敏连忙走近,将大女儿的手从她们手里抽了出来,把她们赶到一旁。
丫鬟们终于能专心致志地为新娘子妆点起来。
金冠玉钗,黛眉轻扫,朱唇微点。金色的花钿勾勒出娇媚的面容,待一席红底金边的大红嫁衣穿上身后,新娘子就算彻底妆扮好了。
丫鬟们鱼贯而出,而夏敏看着如花娇艳的女儿,泪眼涟涟。
见状,怀夕和王郁心也拉着手跟着出去
,将大姐姐在家里的最后时刻留给母亲。
而外头,接亲的郎君们从王府门外,一路过关斩将,终于闯到新房门外。
怀夕和王郁心从屋内出来时,迎面正好碰上接亲的队伍。
接亲的郎君们一拥而入,王家的亲眷们正挡在新房门外,各种法子拦着他们接新娘。
裴劭也在拦亲的队伍里,他虽是夏敏的侄子,可算起来,与沈竟轩也算是表兄弟。
接亲里头李国公家的小儿子看着裴劭,调侃道:“裴世子,今日可是你表兄的大好日子,谁都能拦,你这个表弟也来拦,是不是也太不够意思了?”
一众傧相跟着起哄,想把裴劭拉到他们阵营。
但裴劭不顾他们的哄笑,不紧不慢地叫旁边其他亲眷继续出题。
新婚三天无大小,接亲的郎君们七分激动三分生猛,很快就冲破了这群女眷为主的拦亲队伍。
怀夕和王郁心原本站在新房门外看热闹,可院里实在挤了太多人,不知谁喊了一句吉时已到,那群接亲的郎君趁乱往前冲,不怀夕和王郁心便被浩浩荡荡的人群冲散了
耳边尽是喧闹和叫嚷声,怀夕挤在人群里出不来。好不容易盯着柱子的方向往外挤,可又来了一拨人往这边冲过来
眼看又要被挤进去,怀夕叹了口气,正想放弃挣扎,不料手臂上突然搭上一只手,强劲有力,怀夕顺着他拦开的一条小小通道终于顺利挤了出来。
挤出来后,怀夕撑着柱子好一阵喘气,顺好气,正要向拉他出来的人道谢,一抬头,有些惊讶:“裴世子?”
在队伍冲过来前,裴劭本已利落躲到旁边的柱子后看热闹,不料在人群中看到挣扎着往外挤的怀夕,这才又挤进人群里
裴劭笑着问她,“没事吧?”
“没事。”怀夕转头看那边还挤着的人群,回过头笑着说道:“这样热闹的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
“多谢你啊。”
听着她语气里一如往日的熟络,裴劭用力攥了攥手。
怀夕扶着柱子,踮起脚,想看看能不能看到郁心在哪,她不知道身后的男子正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看。
怀夕今日穿了一条白底茜红绣如意纹的襦裙,纤细的腰肢被勾勒出盈盈的曲线,俏生生的脸上略施粉黛,衬得雪肤更为细腻,清新中不失妩媚。
明知道姑娘家不喜欢自己,但裴劭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找不到王郁心,怀夕又转回头来同裴劭说话:“那些东西你都收到了吧?”
裴劭眼神稍黯,却丝毫不意外怀夕的坦荡。
他觉得自己大约无药可救了,连她这般坦坦荡荡无所谓的样子都叫自己心动。
“收到了。”裴劭声音低低的,仿佛要淹没在人群喧闹声中
“那就行。”怀夕微仰着脸,神情认真,“我很仔细地想过了,我不喜欢你的。”
众人拥着新娘子从屋内出来,外头又开始热闹起来,无人在意被挤到小角落的这两个人。
喧闹声太大,裴劭看着愣愣的,怀夕只好微微踮起脚,略微凑近他,用他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这般好,将来一定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女子。”
怀夕虽然不确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通过以前圆圆姐姐临离开金陵时同她说的那些话,她很明确,自己不喜欢裴劭。
她不会时常想着裴劭,或者说,若不是裴劭同她剖白心迹,她根本不会分出多余的注意力在他身上。
她对裴劭没有圆圆姐姐说的那种独占欲。
圆圆姐姐说爱是不能分享的,所以她宁折不弯,因为杨大人的不坚定果断抽离。怀夕设想了一下,若是裴劭身边有别的女子
她好似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感觉。
况且,正如干娘所说的,嫁给裴劭就要离开金陵,离开哥哥,那她再喜欢也不愿意的。
想清楚之后,怀夕便让小艾把裴劭送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亲自找到夏敏,让夏敏转交回裴劭。
夏敏惊叹怀夕的坦率,也不是没想过再劝一劝,可细想,情这东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里还能劝得来。
只能说,两人没缘分。
所以,夏敏专门找来裴劭,将东西原封不动转交给他。
裴劭看到东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怀夕的态度了。
虽然他对她剖白心迹时说过,不喜欢也没关系。
但真正听到怀夕说出来不喜欢的时候,裴劭心里止不住还是如刀划过般刺痛。
看着眼前女子坦荡又真诚的目光,裴劭尽量让自己自然地笑着。
“好。”
他同她说过的,不喜欢也没关系的。
怀夕觉得自己说清楚了,且见裴劭也很爽快,心里终于落下一块石头。
如何友好拒绝一个人的好意,怀夕并不是很懂,她只能对裴劭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
但她发誓,那些祝福发自肺腑。
她对着裴劭展颜而笑,“听闻裴世子过几日就启程,愿你在西北顺遂无虞,所愿皆得。”
真心且毫不吝啬的祝愿。
说完后,怀夕正好听到王郁心唤她的声音,也不待裴劭说话,转身翩跹离去-
婚宴有两场,首辅家一场,太师府一场,裴劭跟着迎亲队伍将王郁雾送到首辅家,便作为娘家代表留在那边的喜宴。
因着心情复杂,旁人敬酒的时候他几乎来者不拒,很快就醉醺醺了过去。
可他没想到,自己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躺着个不着一缕的女子。
而那女子,便是沈玉瑶。
裴劭丝毫记不起他酒醉之后的事情,只依稀记得从宴席里走出来时,有两个丫鬟过来扶住自己,说是引自己去厢房休息。
裴劭压住心中的慌乱,赶紧穿戴好自己的衣服。他的脑袋又痛又乱,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明明醉倒前,他没看见沈玉瑶,为何她会出现在他的厢房里。
毫无头绪,他只好问身后的女子,声音冷冷地,“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与沈玉瑶平日碰面并不多,但因着一层亲戚关系,碰面多少总会寒暄几句。这位表妹自小心高气傲,她不像是
听到身后轻轻的啜泣声,裴劭觉得自己好似不应凭空恶意揣测人,他皱了皱眉,将掉落在地上的女子衣衫捡了起来,背对着递给她,让她先穿上。
沈玉瑶扯着被子,不知醒了多久,听到裴劭的话,她只言不吭,只是用帕子捂着脸颊啜泣着。
衣服被撕烂,沈玉瑶穿了也只比没穿好一些,最后,在裴劭的冷声询问下,她哭着说她有些醉酒出来走走,是他不由分说将她拉进厢房,还扯了她的衣服,欲对她
有没有做什么裴劭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醉了又不是死了。
可即便没有做什么,姑娘光着身子在他床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还不待裴劭理清事情的前因后果,谭氏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裴劭很清楚,事情是掩盖不过去的,况且,他也没有打算瞒着。
谭氏进来后看着床上衣衫凌乱的女儿,一时气得说不上话。可当看到女儿看她时那心虚的眼神
知女莫若母,谭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这里是外客休息的厢房,女儿为何会出现宾客休憩的外院?
这样的手段,对于内宅妇人来说,连推敲都不用。
裴劭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可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他心里没底,对于沈玉瑶的话,虽半信半疑,但一时也拿不出证据。
他是成年男子,虽确认自己没有酒后乱性的痕迹。可有了心仪的女子后,也不是没有做过那等子梦
难道真如沈玉瑶说的那般,真是他不由分说将人拉扯到屋内?
不管怎样,终究是他不该放任自己喝醉
第38章 第38章你很在意?
谭氏迅速将裴劭说的那两名女侍抓起来,待婚宴结束后,一讯问,果然,是女儿的手笔。
她又气又怒,可事到如今,为了女儿的名声,她只能先处理眼前棘手的场面,当即抓了几个侍候的奴仆,将事情以最快速度压了下来。
好在裴劭还算配合,宾客们也未察觉到
异常,婚宴顺顺利利举行。
婚宴结束后,裴劭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第一时间去了沈震的书房。
裴劭跪在地上阐明前因后果后,抬起头直视沈震的眼睛,“舅舅,我发誓我没有对表妹有过任何不轨之心。事到如今,我已无从辩解,舅舅是杀是打,裴劭绝无一句怨言。”
沈震坐在书桌前,一时沉着脸没有说话。
裴劭不知道,他来之前,谭氏刚刚从沈震的书房离开。
谭氏知道这件事攸关重大,不敢瞒着沈震,所以上座的首辅大人已然知晓全部实情。
沈震当然生气,他是真的宠爱沈玉瑶这个女儿,可没想到,她竟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而自己还不得不为她周全。
若是别的男子,这事其实也不算难办,他用了大半辈子走到如今的位置,除掉一个人对他来说只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
人若死了,谁敢用清不清白来评判他沈震的女儿。
但裴劭
若他动了他,昭昭定会怨怪他
“先定亲吧。”沈震冷冷地看着裴劭,一锤定音。
裴劭跪在地上,深深地闭了闭眼,声音沉而哑:“好。”-
翌日,裴劭第二日便来王府拜见夏敏,求她替自己去首辅府提亲。
夏敏听完裴劭央求她去首辅府提亲时,当场就愣住。
“你是吃醉了不成?”夏敏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充分怀疑此刻不是她在做梦,便是侄子还没酒醒。
倒没想,这话真戳中裴劭的心窝。
就是因为吃醉了
“我知道你刚被人家姑娘拒绝,心里或许不舒服。可结亲是大事,说不得玩笑的。”夏敏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要怪怀夕,她跟我们不同,也是不想误了你”
京中女子婚事或多或少,总会有许多考虑和顾忌,但怀夕不同,她心思坦率单纯,她的哥哥宋承云不会也不屑利用她的婚事为他的前途添什么光彩,正如宋承云所说,只要她喜欢即可。
所以,怀夕自己的意愿便是放在第一位的。
感情这种事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夏敏很欣赏怀夕找上她时的坦荡。
夏敏最不喜欢男女之间藕断丝断,若有似无那一套。女子嘛,就该坦荡面对自己的内心,敢爱敢恨,勇敢说爱,也能敢于说不。
提到怀夕,裴劭心里更是针扎般的苦楚。
原本还存着些幻想,怀夕不喜欢他又如何,反正男未婚女未嫁,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没想到这下幻想是彻底破灭了
裴劭苦笑:“我根本就不在乎她误不误我”
仿佛糊了满嘴的黄连,苦得裴劭说不下去。
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裴劭将喉咙里的苦楚咽了下去,正色把昨日的事情告诉夏敏。
夏敏皱着眉听完裴劭的讲述,脸色绷得越发紧
简直是漏洞百出的说辞,别说裴劭在外院,玉瑶是首辅府的主子,身边怎么会少人侍候,为何会落单?
她拧着眉问裴劭:“你真不记得阿瑶是怎么进来的?”
裴劭叹了口气:“姨母,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喝醉的样子”
裴劭喝醉,从来都是乖乖睡着。
夏敏相信裴劭。但,玉瑶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平日里温声细语,最是守礼。况且她身份尊贵,若她真想嫁给裴劭,无需采取这样的手段
“到底是何人想陷害你?”夏敏想了半天,难道是朝堂上的争端,有人想离间首辅和王家乃至与太子的关系?
“不知道。”裴劭摇头。
谁敢在守备森严的首辅府动手?动的还是人家捧在手掌心的明珠?
夏敏知道这事关系重大,毕竟是首辅沈震的女儿,不说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私下也是沾亲带故的,若处理得有错漏,恐怕干系重大。
明明也是受害者,偏偏为了姑娘家的声誉,这种事还不能声张
提亲势在必行,沈震算是明着勒令让裴劭负责,而太子也已经知晓并点头,接下来夏敏只不过是把该走的流程按明面上的礼仪走一遍-
距裴劭启程西北的日子不到十天,夏敏花了两日匆忙准备提亲的东西,第三日就去了首辅府,两家达成共识,待裴劭下次回京,再将婚事办了。
裴世子与首辅家女儿定亲的消息一经传出,在朝野引起好一番动荡。
不过等怀夕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中秋前一天,怀夕带了些自己做的桂花茶和小点心来王府,给老太师夫妇请安后,又来到夏敏院子。
裴劭向沈家提亲的事已经传遍朝野,这事并不是秘密,但夏敏同怀夕提起的时候显然脸上有几分尴尬。
怀夕听完有些讶异,显然她还不知道这个事情。怀夕平日大多呆在家中,消息闭塞,宋承云未曾讲起,她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她虽有些惊讶,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反倒是王郁心听完后,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嘟着嘴不满地说道:“表哥怎么是这样的男子,一会喜欢一个。”
夏敏斥她:“别胡说八道。”
王郁心不服:“我哪有胡说八道,前阵子他不是喜欢怀夕姐姐吗?还老是托我替他送东西,怎么还没几日又去向玉瑶姐姐提亲”
怀夕只好解释道:“你表哥托你送来的那些东西,早在他定亲之前,干娘已经尽数帮我还给他了。”
见王郁心张着嘴巴有些不可置信,怀夕继续说道:“我同裴劭什么都不是,他喜欢谁是他的自由。”
夏敏也瞪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以后莫在别人面前胡说八道,免得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王郁心被夏敏一顿教训,也知道轻重,只好讷讷说自己以后不会乱说了-
夜里用过膳后,怀夕捧过小艾递来的茶水,半掀盖子,细细地嗅了嗅,桂花香味扑鼻,天气干燥,这批桂花干晒得真好。
她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抬头,状似无意地说道:“听说裴世子定亲了,哥哥知道么?
闻言,宋承云抬起薄薄的眼皮,目光落在怀夕捧着茶盏的手指上。
纤长白皙的手指盖在青色的瓷杯上,分不清是哪个更莹润细腻。
茶水氤氲的热气滑过杯沿,滴落在手边,宋承云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嗯,知道。”
“那你怎么不曾同我说起?”怀夕把茶杯放下,发出不轻的碰撞声。
听到质问般地语气,宋承云抿了口茶,眼眸如幽静湖水,淡淡从怀夕脸上瞥过,“为何要同你提起?”
裴劭于他来说,不算什么特别的人。
“”
确实,朝堂的事哥哥向来只字不提,细细想来,平日里也没见过他议论别人的私事
怀夕清透的眼眸睁得大大的,声音有些哽住,一些不知该接什么话。
宋承云放下茶杯,随口一问一般:“你很在意?”
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有些意外而已。毕竟裴劭不久前还说仰慕自己,转眼又定亲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正常人都会好奇一下吧。
可在哥哥面前议论这些有些奇怪,怀夕咳了一声,尴尬地说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宋承云看着怀夕闪烁的目光,漆黑的瞳仁沉了沉,终究什么都没说。
一瞬间,无声地沉默蔓延开来,怀夕一股脑将剩余的茶水几口喝下,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今日我有些
累了,夜里就不陪哥哥看书了,哥哥看书莫看的太晚,早些歇息。”
说完,也不等宋承云开口,怀夕拉上小艾径直离开……
怀夕走后,宋承云仍一动不动坐在位上,目光恍似落在怀夕刚刚喝过的白瓷茶杯上,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心口的沉闷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而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近来种种的不由自主,喜怒烦闷,通通不对劲。
静生慧,慧生定,定生万物,无论是梁老夫子,还是王老太师,都常常夸羡他有一个明朗清澈,不受外物影响的心境。
裴劭结亲也好,不结亲也罢,皆与他无关。
可他听到裴劭结亲时,心中滑过的一丝喜悦和庆幸那般分明。
为什么会喜悦?
为什么要庆幸?
正如他所想,裴劭于他,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宋承云看似温和,实则心高气傲,能让他放在眼里并且心生欣赏的人并不多,裴劭算一个。
可能是妹妹近来提起裴劭的次数愈来愈多,让他几次三番不由自主会关注裴劭。因为有所关注,所以大概明白为何妹妹会独独青睐他。
性情纯净的人,大约都是互相吸引的。
当王大人来探他口风之时,他心底其实已经有了准备。只是事情转折之快,确实超乎他的意料。
裴劭突然定亲,无论真心还是无奈,事已成定局,深究也无用。
但宋承云很清楚,没有裴劭,还会有别人
他闭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39章 第39章向来拿她没有办法
月亮圆了又缺,离别是世间最叫人心碎的事。
今日京城几条主街都挤满了人,马蹄卷起尘土,百姓们不顾满脸细沙和官兵拦道熙熙攘攘地簇拥着,有的是为送别上战场的亲人,有的只为一睹将士的风采。
的确,领头那位少年将军风采实在出众。
马背上的身姿挺拔如苍松,一身银色耀甲加身,剑眉星目,气势如虹,让人感到有如实质的敬畏。
大军走出城门外几里,开路的兵士眼尖地看见王家的马车,前来禀报。
裴劭叹了口气,明明昨日已经拜别过姨母,不让她今日前来相送。他吩咐大军继续前进,他独自打马往前方奔去。
王家的马夫看到裴劭驰骋靠近的身影,敲了敲车沿,道:“夫人,世子来了。”
马车里,夏敏忙拭了拭眼泪,在婆子的搀扶下匆忙出了马车。
裴劭见到夏敏,扔了手上的缰绳,一跃下马,几个大跨步走到夏敏身前,“姨母。”
看着故作笑脸的夏敏,裴劭不由地叹了口气,安抚她:“又不是战事四起,只是去整军戍边的,快则一年就回来了”
他还没说完,马车里又钻出来一个人,是王郁心。
然后,又出来一个。
裴劭清俊的眼眸一下子亮了亮,只是深陷离别愁绪的夏敏没有发现,揽着裴劭忍不住又滴下眼泪。
“有没有战事,都千万要小心。姨母就在京里等你回来”嘱咐的话不知说过多少遍,可说再多夏敏也不放心,“你如今也算有家有室的人,待你归来,姨母定将你的亲事办的风风”
“两个妹妹也来了。”裴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截了夏敏的话,看着她后面两个小姑娘。
怀夕本是不来的,可王郁心一早叫人请了她过去,说是她的小狗有些不对劲,叫她赶紧过来帮忙瞧瞧是怎么回事。
怀夕养着猫奴,有些经验,看出可能是天气忽然转冷,小狗不适应,所以不愿意吃东西,逗了小狗玩了一会。
既来了王府,总要去夏敏那里请个安,本想请完安便回家,没想正遇上夏敏带着仆妇要出门,见到她们两,便顺势将她们带上。
于是,自王郁雾大婚后,怀夕时隔半月又见到裴劭。
一身军甲更衬出他的好颜色,眼眸凛然有神,鼻梁秀直高挺,少年将军风范天成,怀夕冲他浅浅地笑了笑。
怀夕今日穿了一袭鹅黄色的菊纹襦裙,将她身姿衬得愈发娉婷,莹白清秀的脸上映着金黄的日光,通透又莹润。笑意将她的眼神染得格外明亮,里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向往。
裴劭试图想捕捉里头是不是有别样的情绪,但确实,坦坦荡荡,一丝能让人误会的东西都没有。
裴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泛酸,泛苦。
她还是如同以前那般,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他的爱慕也好,他转头定亲也好,仿佛都未能在心上留下一点痕迹。
看着女子的笑意,裴劭只能尽数压下心头苦涩滋味,也对着她扬起嘴角。
夏敏实在忍不住情绪,到后面简直是要痛哭起来,又交待了几句话,见情绪实在绷不住,赶紧钻上马车,不敢再看裴劭的脸。
裴劭摸了摸王郁心的鬓角,见她眼泪汪汪,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竹叶编的蝴蝶,递给她:“别再说表哥偏心了,这只蝴蝶可费了我不少时间。”
看到竹蝴蝶,王郁心眼泪鼻涕更是一起来,接过来后锤了裴劭一下,“表哥还是这样讨厌,总之,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说完觉得丢脸,也跑回马车内。
怀夕看着她跑开,对裴劭笑着点点头,也想回马车。
不料裴劭叫住他,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枚玉饰佩,掌心向上,伸手给她。
“你也有。”他笑着递给她,语气寻常,仿佛她只是另外一个妹妹,给了王郁心,便公平地也给她一件东西。
怀夕摆摆手,笑道:“我就不用了。”
裴劭却不容她拒绝,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没人看着这边,迅速地抓起怀夕的手,将东西放到她手心。
裴劭自来都是彬彬有礼的样子,怀夕有些惊讶于他的举动。
玉佩落到手心触感微凉,怀夕下意识低头去看,原来是她还给他的那枚猫形玉饰佩。
裴劭紧紧地握着拳,显然刚刚的举动对他来说也有些出格。
怀夕抬头来看他,眼眸在耀眼的日光下只能微微睁开一丝缝隙。
裴劭庆幸自己站了个逆光的位置,不至于叫人发现自己脸上的红晕。可庆幸完之后心里又苦笑了一下,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他何苦还要勉强人家姑娘收下他的东西。
可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是说着:“既然送你了,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见怀夕有些皱了皱眉,他脸上故作的沉静又有些绷不住,语气带了些微不可察的慌乱,“就当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可好?”
怀夕的生辰在十月十五,,经裴劭一说,怀夕心里算了算,自己的生辰确实快到了。
裴劭笑了笑,故作洒脱地调侃道:“别的做不成,还是可以做朋友吧?退一步讲,我们也算表兄妹”
话都说到这份上,怀夕只好也笑了笑,“那就多谢你的贺礼了。”
“一切顺利,裴将军。”
马蹄声踏踏,后面的大军已经渐渐看到队形。裴劭笑着点了点头,这次,他毫不犹豫转头跃上马匹,踏着日光驰骋远去-
草木流金,东篱菊瘦,晚秋的金陵城是萧瑟的,落叶跌向大地,所有的热烈繁盛归于宁静。
每年的惯例,天气一凉,怀夕就懒得出门,每日窝在自己屋里看书写字,和丫鬟闲聊中得知琥珀手艺好,会绣双面绣,之后琥珀亲手给怀夕绣了一个荷包,十分精美。
宋承云的生辰也在十五,只不过比怀夕晚了两个月。时间虽还远着,但怀夕倒起了个念头,反正每年都愁给哥哥准备生辰礼物,索性决定跟琥珀学一手,今年绣个荷包送他作生辰礼。
双面绣并不好学,不仅要绣出正反两面图像,绣法比普通的单面绣也复杂许多,尤其排针手法,怀夕总是学不好。
正好宋承云
这阵子很忙,不仅白天,夜里也经常回不来,怀夕便每日让琥珀手把手地教她。
历代帝王庙建于钦天山之北,每年十月朝皆由皇帝派大臣前往祭祀,而今年,皇帝欲让太子代他亲去拜祭太祖。
因礼仪事件,君臣关系紧张一时,此次郊祀也算是皇帝向群臣表态,追尊一事是势在必行。因此,本次郊祀的规模空前盛大。
几年前,宋承云还只是清河书院的一名学生时,就因写得一手好青辞出了名。
太子本就对他欣赏有加,得知此事后更是越过礼官,直接从翰林院点名要他负责此次祭祀所有的祝文,且随行此次郊祀。
宋承云确实很忙,忙得脚不着地。不仅祝文,他还给自己揽了很多的事情做,所以几日几日不回家也是常事,而不见到怀夕,那些困扰他的那些杂念仿佛也随之消失
只是临郊祀出发前,他还是回了一趟宅子。
怀夕得知他要回来,特意让刘婆子多做了几道菜。
几日不见,宋承云好似都消瘦了一圈,怀夕很是心疼,于是不断地给他夹菜。
可能是郊祀的事情有些麻烦,宋承云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语气淡淡的,“你慢慢吃,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一下。”
宋承云说话时并未看着怀夕,所以没看见怀夕听到他的话后不满地抿了抿嘴。
怀夕扁着嘴有些委屈,她为了这顿膳食准备了两天。但哥哥都没吃几口,明明这些菜都是哥哥往日爱吃的
见宋承云要站起来,怀夕没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宋承云心里浅浅叹了口气,目光终于滑到那张几日未见的小脸。
小姑娘不知是倔强还是有恃无恐,贝齿咬着粉嫩的唇,睁着一双清透潋滟的眸子无声地控诉他。
宋承云向来拿她没有办法,不管她示弱,还是示强。
他有些无奈,但还是坐了回去。
怀夕见宋承云重新拿起筷子,这才满意地放开他的袖子,锲而不舍地替他夹着菜。直到宋承云实在吃不下,转头无奈求饶:“够了。你慢慢吃,我等着你,好么?”说完,他礼尚往来,也给怀夕夹了一筷子她喜欢的炙肉圆。
怀夕露出得逞般的笑容,弯着眉眼点点头,这才开始准备喂饱自己的肚子。
陪怀夕吃完饭,宋承云回到书房,松毫将刚刚收到的信件呈了上去。
宋承云一眼看出火漆上是族里的印章。
他们在泸州还有些带不走的家业,向来交给族里打理,具体的情况族里常常写信告知,盈余时还会派族人将分红送至金陵。
不平日里这些书信向来是怀夕在收着的,只是今日收到信的时候有些晚,松毫不好去打扰怀夕,便将信件先呈给宋承云。
宋承云神色平淡,将信拆开。
信上说,按惯例,将大房应得部分的一半交给当地善堂,还特意说族里各户也跟随添了不少,又说今年族中又开了几家店铺云云
信件厚厚几页,宋承云只是粗粗掠了一遍,只在看到结尾处微皱了皱眉。
第40章 第40章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信件第二日送到怀夕手中,看到火漆有破损,怀夕便知道哥哥已经看过了。
族里为了笼络哥哥,信件常常要用四五页纸,事无巨细,恨不得连族里的鸡下蛋了都想告知他们。
怀夕每次看信都有些无奈,反正每次说得大差不差,她只挑重点的看,譬如今年盈利的钱财,譬如善堂又救济了多少灾民
草草看过结尾处,怀夕不禁挑了挑眉。
族长在结尾写道:因有要事相商,此番上京,犬子承晖和二房承林一同随行
宋承晖怀夕没什么印象,可宋承林
怀夕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小时候,那个矮矮肥肥,因常常挑衅被她压着揍的小男孩
当然,那时怀夕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压制他不过一年多,小男孩身型抽条,矮肥变成高壮,仿佛轻轻一脚就能将怀夕踢飞
好在他身型压过怀夕后,身体挑衅变成嘴上挑衅,怀夕倒也没有真的吃过什么亏。
来就来咯,怀夕想,只是怕他们又给哥哥找些什么麻烦-
宋承云走后四天,宋承林一行就到了。从前一直负责来回泸州和金陵的是另一位族兄宋承炳,熟门熟路,带着宋承林和宋承晖找上门来。
平日宋承云不在时,一般是没有男客的。但毕竟宋承炳几人是同族亲眷,虽来得有些突兀,怀夕还是叫人将他们请到正厅。
看到怀夕出现后,宋承炳立马站了起来,目露欣喜喊道:“怀夕妹妹。”
自他们上京后,每年至少都要见这位哥哥一两次,怀夕对他也熟络不少,笑着对他们欠了欠身:“几位哥哥一路辛苦。”
宋承晖原本正同宋承林说着话,听到宋承炳的声音后,也朝门外迈进来的女子看去。
来京前,宋承晖对怀夕这个妹妹并不熟悉,只在族人闲谈中有所耳闻,知她是大伯母捡来的一个小女娃。
因为要上京,族长父亲将承云兄妹二人来京前与族里的磋商细细告知,从父亲的话里,宋承晖对这个妹妹也有了大概了解。
严格来说她未入族谱,也不算是妹妹。可听说她颇得承云看重,兄妹情深。
如今承云扶摇直上,族里便有心成全,年前也写过书信来金陵,说只要他示意,族里立刻将怀夕编入族谱。
可信件如石沉大海,一点回信都没有。
小姑娘笑着朝他们看来的时候,宋承晖眸中光芒骤亮,不及掩饰眸中惊艳。
不是十分绝美的长相,可绝对看了一眼就让人很难移开视线。
她比寻常女子更高一些,身姿聘婷,肌肤塞雪。
细眉弯弯,一双剪水秋眸还带着些许稚气,可剔透如琥珀,笑起来的时候梨涡浅浅。
看到他们,不似小女儿见过外人时的乖顺或羞赧,而是大大方方的,不吝爽朗笑意。
宋承晖从未见过这般有灵气的女子,他有些难以想象,等她再褪去稚嫩时,这双灵眸该是何等风采。
宋承炳看着两位兄弟都在发愣,只好咳了一声,向怀夕引见:“妹妹,这位便是族长的长子,承晖哥哥。还有这位”宋承炳笑了笑,“这位便不用我介绍了吧。”
怀夕带着微微笑意,欠了欠身,“见过两位哥哥。”
宋承晖忙拱了拱手,“妹妹不必多礼。”
从怀夕进门之后,宋承林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她。
承如宋承晖心中所想,只要你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绝对很难移开。
宋承晖打过招呼后,宋承林也展露笑意,拱手道:“妹妹。”
怀夕看到宋承林向她拱手时,眸中闪过一丝意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是她小人之心了,还以为宋承林会如同小时一般,对她满怀敌意-
宋承晖一行未料到这几日正逢宋承云不在京中,此次来送账本分红是其次,族里另有重任交给他们。
宋家多次求见新任州府长官无果,此番上京,是想求求宋承云,能不能替宋家引见一下这位新任州府长官。毕竟,宋家手上的盐引是他们在泸州的立足之本。
但宋承云不在,他们也只能等着。既来之则安之,宋承晖和宋承林首次入京,宋承炳正好借此机会带他们一览京城风光。
到的第一日他们并未多叨扰怀夕,见了个面很快便回客栈休息。
他们落脚的客栈位于长安街上,离怀夕住的宅子很近。修整了一日后,第三日,宋承晖让仆从过来传话,说是他们想去青元山走一走,问怀夕是否同去。
来了几日,怀夕总不能一点东道主的表示都没有,遂答应一同前去。
晚秋虽萧瑟了些,可秋高气爽,天清如水,青元山上风光独好。
枫叶几近落尽,满山一片红艳。山路还算平坦。但越到高处山路越窄,车马不能行,到了半山后便只能步行上山。
怀夕来过青元山多次,知道路上难避尘土,因此今日特意穿了一袭青色襦裙,以轻便为主,但因着天气寒凉,又加了一件月白暗花小披风。
她
头上只盘了简单的垂桂髫,簪了两支兰花珠钗,素面朝天,但简单的装饰越发衬得整个人清净灵透,叫几个族兄见到时不禁眼前一亮。
宋承晖是个善谈的人,一路聊上来,得知怀夕兄妹在青云山为双亲设了长明灯供奉香火,便提出要去上柱香。
好意难以推拒,怀夕想着来都来了,只好点头带他们上山。
供奉长明灯的禅房位于青元山顶峰无极殿,平时并不多人踏足,因此山路更是崎岖难行。
怀夕好些日子不曾出门,一下子走了那么久的山路,不免气喘吁吁。小艾也是,虽寒风有些瘆人,但还是走出了满颊的汗。
走着走着,宋承晖和宋承炳已经在她们前面好一段距离,怀夕大吸了几口气,准备继续前行时,不料突然有些腿软,踩漏了一级阶梯,差点跪倒时,手臂被后面的人紧紧搀柱。
怀夕以为是小艾,为稳住身子,另一只手顺势攀上她的手掌。
“小心。”身后人语气里隐隐的紧张。
却是男子的声音。
微茧和青筋分明的手感叫怀夕急忙松开,一转头发现接住自己的人是宋承林。
一路走来,宋承林话并不多,只是偶尔应和着兄弟们的话。
说实话,怀夕心底挺讶异的。宋承林好似变了许多,小时候他简直是个话痨,脾气也不好,说的话常常带着刺。
你理他他越起劲,不理他他又变本加厉地欺负你,鬼见愁的,所以怀夕大了一些后,能避开他则避开。
“多谢。”怀夕抽回自己的手,颔首道谢。
宋承林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怀夕侧身,想让他先行,不料宋承林望着山间风景,好似没看到她动作一般,怀夕只好和小艾两人互相搀扶并行。
等她们走后,宋承林才转过身,肆无忌惮地将目光落在怀夕身上,看着她和小艾紧紧握住的手,他的眼里闪过一簇精光。
上过香之后已是晌午,山上有禅房供香客休息吃食,一行人简单地用了一顿素斋。
山上的素斋清淡可口,不过,怀夕向来不吃黑豆,小艾将装满素菜的碗递给怀夕前,将里头的黑豆一颗一颗挑回自己碗里。
此举落到宋承林眼里,他似乎有些惊讶,“你当真不爱吃黑豆?”
他的问话有些突兀,不过怀夕没有多想,据实回答:“也不是不爱吃。”
小艾接过话头,解释道:“我家姑娘不知为何,吃了黑豆,身上总会起些小红包,大夫也找不到原因,只好让我们姑娘忌口。”
宋承林听完,脸色有些奇怪。宋承晖笑着说道:“可能是这黑豆犯了妹妹什么忌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吃便是了。”
怀夕也笑着应是。
山上天气多变,用素斋时,忽然就下起倾盆大雨,几人便都去了客房休息,约定雨后再回程。
雨声哒哒,是最好的助眠声,怀夕和小艾太过疲累,两人很快小睡过去。
而另一间客房里,宋承林遣去随从,独自一人站在半开的窗边。
凉风习习,裹着雨丝打在脸上,又湿又冷,宋承林好似感觉不到,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的枯树枝上。
泸州的冬日也常常下雨,他突然想起以前。
大概也是这样的雨天,那个时候,怀夕才刚刚被大伯母领回来不久,大房二房俱住在主宅。
怀夕刚被领回来那天,他也还很小,带着两个妹妹在院子外玩耍。
因大伯母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些糖圆点心分给他们,因此看到大伯母的马车到了府前时,他兴冲冲地跑过去,正好看着大伯母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从马车上走下来。
小女孩的衣服脏破不堪,但脸上显然清理过,皮肤干净白皙,一双圆溜剔透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宋承林好奇地问白氏:“大伯母,她是谁啊?怎么衣服脏得跟乞丐一样?”
白氏当他童言无忌,只是笑了笑,“她是大伯母的女儿。”那时白氏还没想好为怀夕取什么名字,歪头想了想,对宋承林温柔说道:“她比你小一岁,你先唤她妹妹吧。”
于是小宋承林主动牵过怀夕小小的手,乖巧喊道:“妹妹。”
站在窗前,宋承林忍不住在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这个妹妹的呢?
怀夕的到来,似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巨石。不知为何,祖母异常生气,就是不肯让大伯母将怀夕计到名下,说是留下也只能充作丫鬟。而向来性子温软的大伯母又异常坚持,不肯听祖母的安排。
那时宋承林什么都不懂,只记得不久后,大伯母就搬到隔壁的小院去。
但这并不影响他常常去找小怀夕玩。
明明他也有两个妹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特别喜欢怀夕。
可能是因为他有两个哥哥,宋承亭和宋承云,同他一样大时就已经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天赋,读书都是一把好手。
只有他不是。
祖母并不是很喜欢他,父母亲也常常觉得自己不争气,家中两个妹妹鹦鹉学舌一般,常常将母亲教训他的话也挂在嘴边。
可怀夕不同,无论他带着她去偷摘隔壁老秀才的果子,还是给她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圆,她每每懵懂如小兽的眼神叫他总有做大哥哥的成就感。
可渐渐地他发现,只要二哥一出现,怀夕便可以几日几日地不出门同他玩,如同二哥的小尾巴一样,不管他冷不冷脸,她都贴得紧紧的。
明明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人。
时间长了,宋承林的心里愈来愈不舒服。
起初他只是想让怀夕跟他玩,想从她眼里看到那种崇拜似的眼神。可小孩子的嫉妒心作祟,他用了错误的方法,他欺负她,辱骂她,想让她看到他。
家中长辈常说怀夕像个不开窍的傻子,长辈的脸色都不会看,可宋承林却觉得她敏感如小兽,只要察觉到一丝危险,就会躲得远远的。
亦如她后来每次见到他都恨不得躲着他走。
大了一些,他想通一些事情,知道自己做错之后,小姑娘却一次解释靠近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少年人的自尊比生命还要重,所以后来,他只能继续,对她横眉以对,故意欺负她,惹怒她,换来她生气的几句回骂,或者看到她气得跳脚的神态。
他总以为总有机会解开误会,有机会向她道歉。那时他并不知道,怀夕有一天会彻底地离开那座小院。
他不知道,为何少年时一些小小的遗憾和悔意,经年累月在心里发酵之后,会变成迷雾沼泽一般愈挣扎愈沉沦的执念。
这几年来,他常常想起她。
甚至在真正成为男人的第一个晚上,他身下骑着别的女子,可释放的那瞬间,脑海里炸开的,却是她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