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又怎么会追究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的错处?”乐书乾淡淡笑着看向沈彻闻,“彻闻,你是关心则乱了。而且我想,或许我们要先找到, 一个理由。”
乐书乾说得含糊, 沈彻闻却听懂了。
他要找到他们害他的理由。
或许为了皇位已经是足够的理由, 但对害他的人而言,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
沈彻闻想起阿青,朝乐书乾询问,让他告诉自己当年阿青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想要确定,阿青和周贺青,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乐书乾又是一阵沉默。
今天他沉默的次数已经太多。
前几次都是为了自己, 这一次却是为了沈彻闻。
他说:“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因为觉得你和书音毕竟有过婚约,告诉你不太合适。而且,当年的事太惨烈,连我都不想提及。”
沈彻闻不明所以,坐回原本的位置,喝尽了杯底最后的一口茶, 忐忑地看向乐书乾。
乐书乾刚开口, 他的心底就有了答案。
“书音与阿青,曾有过私情。”
这件事皇帝有意隐瞒, 京城也几乎没人知晓。
乐书乾也说不清他们两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毕竟阿青从十几年前就在乐书音身边。
乐书音与三皇子和太子都不一样, 他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偏爱。这也意味着,他非常缺爱。他需要大量的爱,才能将自己填满。
因此或许只有阿青一个人, 能无时无刻在他身边,对他言听计从,不会因为他刻薄古怪的脾气同他置气。
阿青无底线地包容着乐书音,某种意义上填补了乐书音过早失去的母爱与从未满足过的父爱。乐书音爱上阿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况且他又生得清秀,读过些书,进退有度,与宫里那些捧高踩低低眉顺眼的太监完全不同。
乐书音与阿青的感情早有苗头,乐书乾不像十几岁的沈彻闻那般迟钝,很早就察觉到了不对。
但他并未在意。阿青作为服侍乐书音的太监,教乐书音通晓人事本就是应该的,不是阿青,也会有别的太监或宫女来做。
但没有人想到,乐书音动了真心,甚至让阿青怀了孩子。
这件事瞒不过乐书乾,更瞒不过皇帝。
皇帝见了乐书音,朝他询问这件事。而乐书音,则开口求皇帝取消他与沈家的婚约,想与阿青长相厮守。
这件事太过可笑,皇帝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出口。
二皇子钟情一个太监,这种事会让皇室成为笑柄。又况且,乐书音与沈彻闻的联姻,不仅仅是家事,也是国事。
皇帝不能让西平王的势力彻底倒向太子,更需要有人制衡三皇子身后的冯家。
当然更重要的是,拥有兵权的异姓王始终是个隐患,皇帝不想做个薄情寡恩的人,乐书音和沈彻闻成婚后,沈家自然而然会融入皇族的血脉,下一任的西平王会姓乐,沈家的隐患可以自然而然地消除掉。
这些事皇帝没有明说过,但乐书音应该懂。
可乐书音看起来并不懂,也或许,分明明白,却偏要撞上南墙。
为了维护与沈家的联姻,皇帝先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把沈彻闻支开,让他远离京城,无法得知此事相关的任何风声。
之后皇帝告诉乐书音,他和阿青的孩子可以留下,但是孩子出生后,阿青必须离开他的身边。
乐书音自然不愿意。阿青从他六岁就在他身边,在成为他的爱人之前,就已经被他当做了家人。乐书音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阿青离开。
父子二人因此闹得十分不堪。
为了留下阿青,乐书音在自己生辰那天一早就进了宫,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天。
乐书乾实在看不下去,去了二皇子府,劝说阿青。
他也是第一次正眼瞧见这个总是跟在二弟身后的太监。阿青没有穿太监的衣服,坐在那里,看起来像个大族人家的矜贵公子。
有一瞬间乐书乾觉得可惜,为什么偏偏阿青是个太监。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有更广阔的前途,却永远困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那时阿青肚子已经很大,看起来有七八个月。见到乐书乾过来,他扶着腰笨重起身行礼,乐书乾阻止了他,只把自己的担忧告知了他。
乐书音为了他与父亲闹得太难看,已经有些风声传出去,父亲也气恼非常。
乐书音不仅是乐书音,还是二皇子,代表了皇族,要为天下表率。
他与沈家的婚约还在,但还未成婚就与旁人有了孩子,此事若是传到西平王的耳朵里,不知是否会与皇族离心。而天下百姓又会怎么看他。
又况且,乐书音如果与父亲彻底闹僵,失去了圣心,往后还能有什么前途,封不了亲王,来日在几个弟弟面前,又该如何自处。
阿青听到这些话,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看,又重新抬头,朝乐书乾笑道:“殿下说的确实没错,是奴婢乱了规矩。”
“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在责备你。”乐书乾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出言劝一下书音,不要再同父亲闹下去。父亲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但若当真对书音失望了,书音以后的境遇想必也不会太好。”
乐书乾同阿青分析了利弊。为了乐书音的前途,也为了父子间的情分,他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了。
他怕阿青多想,又继续说:“孩子出生后,我会同父亲说,把你和孩子养在我京郊的宅院里。从二皇子府到我那儿,马车不过半个时辰,不会太久,他若想你,可以随时过去。
“至于书音与彻闻的婚事,我会想办法帮着拖一拖,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解决方式。你先委屈些时日,父亲那边我也会慢慢劝着,若是实在行不通,等到来日我……那时我会给你们赐婚,你说好不好?”
乐书乾没有继承到乐宿齐的杀伐决断,也没有继承韦朔的薄情寡恩。他怜惜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二弟,不想他痛苦,但也不想父亲失望,同时不想沈彻闻伤心,几相权衡,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他当时打算好,把阿青放在自己宅院,如若还有闲言碎语传出,他不介意替乐书音认下阿青和这个孩子,只不过要委屈了太子妃。
阿青平静地听着乐书乾的话,每到乐书乾停顿的时候,他就跟着点头。他是个温和的性子,也或许早都认命,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说着待二殿下回来后会劝说他,一切听太子的。
乐书乾见状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嘱咐了他几句,转身又进了宫打算把乐书音给劝回来。
如此乐书乾连轴操劳了一整日,晚上回到东宫,还得跟太子妃提前通好气,弟媳跟侄儿日后养在自己宅院里,跟自己可没关系。
但第二日天刚亮,东宫就接到消息,阿青昨夜暴毙,死在了二皇子府。
“他们的孩子也出生了,不足月,只活了三天。”乐书乾对沈彻闻说道,“书音枯熬了三天,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孩子,也没能养活。”那个孩子死了,把乐书音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带走了。
乐书音从那以后,情绪开始极度不稳定,精神似乎也出了问题,似乎开始自虐,想把自己活生生掐死,脖颈间总留着纵横交错的青紫色淤痕。
乐书乾想找他询问阿青的事,但乐书音不愿意再提起,似乎从来没有过那个人。
后来他身边有了周贺丹,似乎好了许多。
周贺丹长得跟阿青很像,乐书乾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阿乐书音找到的阿青替代品。总而言之,不管用什么方法,乐书音能走出来就好。
皇帝也没想到阿青的死会对几乎把乐书音的人格摧毁,于是对周贺丹的存在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问乐书音身边有什么人。
听完太子的话,沈彻闻终于确定,阿青就是周贺青,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乐书音爱得如此撕心裂肺。
但阿青就是周贺青,周贺丹不可能不认识他,他朝自己说了谎。至于撒谎的原因,沈彻闻想,他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知道更详细的事。可是为什么?
“那阿青到底是怎么死的?”沈彻闻问。
“我不知道。”乐书乾说,“阿青暴毙,没有更具体的消息传出来,书音后来又成了那样,我也不敢就这么问他。但是我怀疑,是父亲派人下的手。”毕竟一切因阿青而起,阿青死了,矛盾的起点不存在了,乐书音只能乖乖认命跟沈家联姻。
乐书乾并不想这样揣度自己的父亲,但他比乐书音更清楚,他们的父亲不仅是父亲,还是君王。在江山社稷面前,一切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的亲孙儿。
“如果是这样,乐书音为什么,为什么……会恨你?”
乐书乾苦涩笑笑:“我怎么知道,我猜,或许他觉得我早就知道父亲的意思,没有提醒他。也可能,他觉得我那天去了他府上,没能救下阿青,在怨我。”
“不,或许不是这样。”沈彻闻皱紧眉头,反复琢磨着周贺丹朝自己下意识撒出的谎言,豁然开朗道,“或许乐书音认为,是你杀了阿青。”
沈彻闻苦笑,想必,未来乐书音追封皇后与太子,也是故意选在自己不在京城的时候。
他本就他们复仇计划的一环。
第62章 庶安五年 是沈家,欠了周家
沈彻闻与乐书景一道离开皇宫。
他只对乐书景说奉安公同样什么都不愿告诉自己, 乐书景终于找到了嘲笑沈彻闻的机会,开始夸耀自己的本事,指桑骂槐说沈彻闻,以报当初沈彻闻扇自己巴掌的仇。
按照沈彻闻以往的脾性, 必然是要呛回去, 可他现在一言不发, 完全没有听进去乐书景叽里呱啦在说什么。
他控制不住地反复打量乐书景,尽力保持着自己的沉默,生怕一张嘴就忍不住朝着乐书景抖落出那些前朝秘闻。
沈彻闻完全看不出来乐书景跟奉安公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也想不起来乐书景跟瑶贵人有何相似之处,只觉得他跟书乾哥是有点像,但性格比书乾哥讨人厌太多。
小时候也没发现他有这么烦人。
沈彻闻纠结许久, 感觉自己脑袋几乎爆炸了,甚至开始抱怨奉安公,明明自己问的是书乾哥,他为什么要把乐书景的身世打包告诉自己。
但转念他也能想明白。奉安公被骗以为书乾哥还活着,并且要回来夺权,他怕书乾哥与乐书景产生争端,以至于兄弟阋墙, 想保全乐书景, 所以才一并把这个秘密附赠给了沈彻闻。
但奉安公还是跟自己的两个孩子太生疏了,对他们没有丝毫了解。乐书乾一直是个好哥哥, 不会对他的弟弟们起猜忌之心, 乐书景也没那个当皇帝的瘾。
回到王府,沈彻闻第一件事就是找周贺丹。乐书景的事是秘密他不能说,但周贺青的事……他憋不住了,必须找周贺丹确认。
沈彻闻在府里找了半天, 也没见着周贺丹人在哪,只能先去了趟书房,检查了锦盒。
盒子里的信上写满了字,沈彻闻神情恍惚了一阵,最后落入眼底的就八个字——“周贺青爱吃荷花糕”。
烧了字条,沈彻闻走出书房,正巧碰见了阿澜,于是把人叫住询问道:“王妃今天进宫了?”
“回王爷,没呢。”阿澜一笑,“我们大人这不是听了王爷的话,在府里养着身子吗?”
“那你可见着?”
阿澜头往后院偏了偏,说:“方才去二公子房里了,估摸着这会儿还没走。”
二公子,那就是阿北。
对于阿北这个孩子,沈彻闻完全可以说是不熟,因为不熟,也没有多少感情在,偶尔还反应不过来自己突然又多了个孩子。
他旁敲侧击问了阿澜,才知道阿北和阿南住同一个院子。这个时辰阿南去书院念书,只周贺丹和阿北在。
阿北年龄太小,刚刚开蒙,千字文都认不了几句,周贺丹坐在书桌边,捧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
阿北念不利索,估摸着也根本没听懂周贺丹在念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重复着。但周贺丹极有耐心,一个句子掰开揉碎了讲给阿北听。
阿北就坐在周贺丹怀里,身子伏在桌案上,问周贺丹露水为什么会结成霜,又问霜是什么。去年秋天他还太小,记不得见过霜,也不记得雪是什么样子。
周贺丹温柔地告诉他很快就要到秋天,到时候他们可以天不亮就起来,一起等着看秋霜凝结。
沈彻闻想起来乐书景刚告诉自己,周贺丹是前朝周将军的后人。
怪不得周贺丹身上,除去在风尘沾染的魅气外,还有一股说不出去的矜贵,换套衣服就能狸猫装太子,活脱脱一个勋贵公子。
他原以为这是在二皇子身边养的,宠惯出来的骄矜,如今才知道,想来是周家百年文脉武魂都汇于他一身,凝成的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贵气。
沈彻闻看得痴了,回神时周贺丹已经隔着窗子目光看向他。阿北也直起了身子,朝沈彻闻张着胳膊大喊:“父亲抱——”
沈彻闻怕他乱动撞到周贺丹的肚子,立刻进去将阿北抱起来。但孩子抱进了怀里,沈彻闻才后知后觉无措起来,眼神询问周贺丹之后该怎么办。
周贺丹笑着说:“是时辰该午睡了,阿北看着也困了。”
阿北孩子天性,最不喜欢睡觉,嘴硬摇头:“不困。”说完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沈彻闻把孩子放到床铺上,又回头向周贺丹求助。他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长子算起来如今在腹中不过五个来月,突然让他可以轻车熟路哄一个三岁小孩,也确实有点难为人。
周贺丹无奈笑笑,起身把阿北房里的丫鬟叫进来,让她们伺候二公子。
沈彻闻这才反应过来,大户人家孩子自然十来个丫鬟围着,用不着家主亲自来照顾,沈家行伍出身,这会儿露了怯。
但也别说沈家,就算是乐家,都还没能习惯事事交给下人来做。
沈彻闻向来瞧不上这些大家大族支派人的做派,但见着周贺丹这样,又忍不住感叹不愧是传承了百年的家族养出来的公子,举手投足自有从容气度。
可惜周贺丹这会儿想躲懒也躲不掉,只见着阿北肉肉的小手拽住周贺丹衣袖,撒娇道:“爹爹别走。”
周贺丹也是个惯孩子的主,听阿北这么说,干脆地坐在床榻前,拿脸贴着阿北的额头,柔声细语哄道:“你好好睡,爹爹在这看着你,哪儿也不去。”
沈彻闻顺着周贺丹的话也跟着哄阿北:“父亲也在,你要乖乖睡觉,等哥哥回来,可以一起玩。”
阿北应声,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小孩子没有烦恼,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死过去。见着阿北睡着,周贺丹忙给一旁的丫头使眼色,让来个人给阿北扇风。
他扶腰起身,朝沈彻闻轻声问:“怎么小王爷,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屋里人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沈彻闻便随口说道:“你也别总抱他,肚子那么大,被踢到怎么办?”
周贺丹摸了下肚子,笑道:“这才哪到哪,过了八个月那才真是大得飞快。再说,阿北知道轻重,不会乱来的。”
沈彻闻心底知道阿北这孩子能这么好端端活下来也是不易,周贺丹虽然没有那段记忆,或许潜意识还是觉得亏欠阿北,总忍不住多疼他些,于是也不再多说,叫着周贺丹一起回去主院。
到了卧房,关起门,沈彻闻甚至等不及周贺丹坐下,就开门见山说道:“荷花糕的事我已经弄清楚了。”
周贺丹没什么反应,靠在小榻的凭几上,闭了眼,再睁开时眸中更显得波澜不惊。
“我想,你应该没弄清楚,否则不会如此心平气和。”
沈彻闻立刻反驳起来,想证明自己确实知道了前因后果,急慌慌说道:“周贺青喜欢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他死以后乐书音为了祭奠他,每年都会买,你们两个一起吃。乐书和在荷花糕里下了毒,所以你们两个才会中毒。”
周贺丹嘴唇抖动起来,像一瞬失了血色,他固执地纠正道:“不要把‘死’这个字,安在我哥身上。”
随着年岁渐长,周贺丹对“死”这个字眼产生了许多畏惧,少时兴许百无禁忌,如今却连挂在嘴上都令他惶恐。
沈彻闻看着不由心中一动,想把人抱进怀里安慰,可惦记着正事,生生忍住了。
他虽然没有兄弟,但一直把乐书乾当成亲哥,初听到乐书乾的死讯时,那股难以言说的悲伤,估摸着差不多能与周贺丹感同身受。
“所以你是国舅,怪不得……”怪不得乐书音对周贺丹如此宠信倚重,甚至连燕台意也越不过他去,一切一切都有了解释。
周贺丹得到的这些,原来是乐书音爱屋及乌的馈赠。
“我哥是家中长子,从小就备受父亲倚重,母亲也更偏疼他些。”周贺丹自顾自地说起来。
他与周贺青年岁相差了一些,周家遭难时,周贺丹也只不过比如今的阿北稍微大了一点,而算起来那时的周贺青,甚至比阿南还小上几岁。
因为太小了,当年很多事周贺丹都懵懵懂懂,他不懂为什么突然要与父母和哥哥分开,不知道为何家中老奴把他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宅院,不明白那个捏着他下巴仔细打量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很多事情,周贺丹是随着漫长时光逐渐想明白理解清楚的。
后来与周贺青重逢后,他也从兄长口中听说了许多。
周家这场无妄之灾,其实是周家的仇家欲加之罪。小人在朝,天子昏聩,无数双手一道把周家推向了深渊。
仇家为了折辱周父,在问斩的圣谕抵达天牢前,就把周贺青带出来,净了身,丢入了永巷,让父亲怀着痛苦与愧疚离世。
但风水轮流转,这上哪有不亡之国,眨眼风云变化,换了人间。仇人死在乱箭里,周家连报仇都不知道要找谁。
前朝的仇怨留在了前朝,但周贺青永远成了残缺。他挣扎着爬出永巷,爬到能触碰的最高处,也不过是皇子身边的奴才。
乐书音把他当爱人又如何?他到死也始终就只是个奴才。
周贺丹话语里的怨怼太深,沈彻闻听得难过。
“那你知道周家这场祸事的起因是什么吗?”沈彻闻问。他想,他终于弄清楚西平王府的世子为什么会姓周了。
周贺丹不明所以,只淡淡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的,是沈家,欠了周家。”
第63章 庶安五年 只不过周家是齐朝的周家,周……
沈牍出身平民, 无父无母,靠着舅母拉扯长大。舅母去世后,沈牍彻底没了亲人,只有族中几个长老, 偶尔愿接济他些许。
但沈家贫寒, 长老的接济不过杯水车薪, 沈牍没钱念书,心中空有一腔抱负不愿付之东流,于是干脆入了行伍。
从军没有几年,沈牍就展现了超出常人的天赋。他聪慧机敏,心思细巧,学东西也快, 很快得到了上级赏识,偏又运气好,几场仗打过去,有了军功,未及冠就做上了校尉。
不久后他认识了周彦启。
周彦启虽出身大族,但周家命途坎坷,几番起落, 到他这一代时往昔荣光已彻底消磨, 祖辈的荫封聊胜于无,周彦启进军营后是校尉做起的。
平民出身的沈牍费尽千辛万苦撞了大运才做成校尉, 大家公子周彦启家族败落忍辱负重只能做个校尉, 两人应该见面就成乌眼鸡,互相瞧不起。
事实也差不多,沈牍瞧不上周彦启,觉得他出身高, 不过靠着祖辈,必然吃不得苦。周彦启则表面上一副不跟沈牍计较的态度,但心底烦沈牍这个泥腿子烦得要死要活。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一场战役。
齐军中了敌方的埋伏,等沈牍回神来的时候,昔日袍泽竟都已尸横遍野。沈牍则被箭射中了前胸,只与心脏偏移了几分,硬扛着没有死掉。
但敌军撤离后的战场那样空旷,沈牍流了太多血,靠一个人走回军营实在是太难。
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席卷了他。
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本应该不怕死的,可就是觉得不甘心。
沈牍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不甘心一辈子只是个小人物。
他踉跄地绕过满地尸身,茫然地朝着来时路走着。血还在流,他不知道是血先流尽还是路先走尽。
突然一阵风吹过,他听见堆积的尸体发出动静。
一时间,沈牍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了过去。他看见一只手抬了起来,于是想都没想,把人从尸堆里拉了出来。
出来的人是周彦启。他在战场上被盾牌砸晕,又巧合地被几个同袍遮掩住了身体,躲过了敌人的补刀。
见是周彦启,沈牍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两人把战场大致找了一遍,很潦草地确认了没有其他生还者,于是互相扶着往军营的方向走。
沈牍的伤太重了,走到半路就不太站得住。周彦启不敢随意拔他身上的箭,也不能背他,思来想去把人横抱回了军营。
周彦启好体力,沈牍也命大,终于死里逃生。
从这以后,将士间常打趣沈牍,都说别人都是被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偏你不一样,给抱回来的。
沈牍也不恼,反而和周彦启关系奇迹般地好了。
沈牍一向爱憎分明,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周彦启他或许早死在半路,因此从前的那些有意无意的龃龉,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但人与人的交际总是偶然交叉,渐行渐远才是常态。
没过几年周彦启凭借着周家的余威和自己的努力,离开了苦寒的边关,做了赫赫有名的周将军。
沈牍没他这样的家世,在齐军只做到了个杂号将军。那时他会和周彦启互通信件,两个各自成家,在信中变着法子的夸耀自己夫人。没吃上对方的喜酒,是两个人彼此间最大的遗憾。
再后来,天下乱了,乐宿齐乘势而起,沈牍追逐着他的脚步,彻底与周彦启站在了对立面。
再见便是尧云城前。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昔年并肩的二人,一个守城一个攻城。
尧云城易守难攻,周彦启又是与沈牍不相上下的带兵奇才,站着天时地利人和,饶是沈牍也吃了败仗。
兵败如山倒,沈牍策马而逃,周彦启追出城三十里,拦下了沈牍。
两人坐在马上,一时相对无言。
十年故人不见,谁知江南断肠。
最终周彦启先开了口:“好弟弟,你我少年相交,我知你一心为国,如今为何自甘堕落同那姓乐的一道做了反贼。”
沈牍冷笑,不想跟周彦启讲什么“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自己现在做这些事就是为国”的大道理。
周彦启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只不过周家是齐朝的周家,开国功臣,满门忠烈,甚至连皇族的血脉里都流着周氏的血,周彦启别无选择。
“昔年抚朔关,咱们三人关系最好,怎么他成了姓乐的,我还是好弟弟?”沈牍故作轻松问道。
“他怎能越过去咱们两个的交情?”周彦启蹙眉,“只要你能迷途知返,我会让陛下给你最丰厚的赏赐,封候拜将、高官厚禄,只要你开口。”
周彦启劝说着沈牍。不仅是因为沈牍是乐宿齐的左膀右臂,如果沈牍归降,乐宿齐将受到重创,而齐军则会如虎添翼,更是因为,周彦启不愿意与沈牍刀剑相向。
沈牍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叹周彦启的天真,还是叹他们无法回去的情谊。
“你觉得,我若降了,陛下当真能不计前嫌重用我?”如果齐帝有这样的心胸,大齐就不会走到民不聊生这一步。
“我会尽力劝说,你若不信,我可以与你许下婚约,来日我们做儿女亲家,周家会永远与沈家一条心。”
“犬子已和乐家次子有了婚约。”沈牍苦笑,“大哥,咱们是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
又一阵风刮过。
“第一次见你时,我没想过会和你做兄弟。”周彦启说,“上次见你时,我也没想过和你成仇敌。”
但已经走到了不同的路,两个人没有一个愿意回头。
周彦启再无话可说。
他不会背叛韦氏,而沈牍也彻彻底底投靠了乐家。
周彦启勒紧缰绳,掉转马头。
“快些走吧,下次再见,我会把你绑回京城。”
沈牍并不接茬,也转过方向,与周彦启彻底背对,朗声说:“下次再见,我会让你心悦诚服地认乐宿齐做主。”
自此天涯相隔,此生未见。
沈彻闻讲这些时,心怀忐忑,看着周贺丹:“我父亲说,他们的那次见面,并没有避着旁人,却被有心人利用,污蔑周将军怀有异心。”
周彦启与沈牍、乐宿齐昔日交好的事,边关许多人都知道,于是那些来往的点点滴滴被翻出来,曾经的书信也被当做周彦启通敌的铁证。
可断金石的情义,变成了斩到他身上的利刃。
“周伯父从死人堆里带出我父亲,之后尧云城又放他一马,救我父亲两次,却连累了周家满门……是沈家,欠的周家。”沈彻闻脸上流露出内疚情绪,如果他早知道周贺丹是周将军的后人,一定不会对他是那种态度。
沈彻闻旋即想起,还叫周彦启为伯父已经不妥,应当也称他一声父亲的。
沈牍得知周彦启身死的噩耗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等终于进了京,周家早随着衰朽的齐王朝一道葬身,沈牍连残存的幻影都没能触碰到。
乐氏入主中原后,边关未静,沈牍连到手的王位都没捂热乎就只身赴了疆场,好容易回京后又疾困相催,再没有寻人的精力。
天授五年,沈彻闻十岁,周彦启去世的第六个年头,沈牍彻底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最后的病榻上,他拉着沈彻闻的手,嘱咐他要学会藏锋自保,可以纨绔些,可以躲躲懒,该装傻的时候要多装傻,但千万不要太聪明,太机敏。
要尊敬皇帝,要爱戴乐书乾,无论发生什么,沈家都要和太子站在一条线上。
和乐书音的婚事最好要成,成亲后,袭爵的孩子一定要姓乐,只有这样才能最稳妥地保住沈彻闻的命和沈家血脉。
临到最后,沈牍头脑变得不清醒,但死死拉着沈彻闻的手交代道:“一定……一定要,找到你周伯父的后人,好好对待,当成自己的亲兄弟。”
沈牍苦口婆心的遗言背后隐藏的意义沈彻闻并没有完全听懂,他本能地将沈牍的话一一应着,心里也觉得自当如此。
往后的日子他也确实在听沈牍的话。
只是始终没能找到周家后人的消息。
说起来也是,沈彻闻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想找一个前朝被抄斩的将领后人,无异于天方夜谭。毕竟昔年连沈牍都没能有丝毫头绪。
随着年岁增长,沈彻闻始终惦念着父亲的遗愿,派沈天星各种手段都用过,仍然一无所获后,念头也渐渐淡了,觉得齐帝当年斩草除根,周家兴许是真没后人了。
直到与周贺丹成亲,沈彻闻好奇起周贺丹的身世,想替他找找还有没有亲人在世,竟很偶然地找到了当年卖他进青楼的老奴。
威逼利诱之下,沈彻闻知道了周贺丹身世。当年周家满门抄斩,周贺丹是家人拼尽全力撞破渔网放走的一尾幼鱼。
鱼入江湖,连踪迹也瞧不见。没人在乎一个小倌的来处。
只不过连那个老奴都不知道,周家的大公子没有与父母一同被推上刑场,周贺青在沈彻闻眼前晃了十几年,沈彻闻也没能留意到。
但无论如何,兜兜转转二十年,沈牍和周彦启还是做成了儿女亲家。
第64章 庶安五年 不爱我的沈子鸣,我干脆就不……
“很对不起,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你。”沈彻闻说,“沈家欠周家,我又何尝不是欠了你的。”
周贺丹听完沈彻闻的话, 茫然大过惊讶。
周家倾覆时他太小了, 父亲同谁交好, 有多少朋友,他一概不知道。其实仔细回忆,他连周彦启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因为从未有过期待,所以对沈彻闻的愧疚也无法感知。
他叹了口气,拍拍沈彻闻肩膀,宽慰他说:“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 父亲在尧云城外放走老王爷的时候,未尝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因此被同僚攻讦,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说明比起风言风语,他更在意自己问心无愧。
“既然是父亲心甘情愿,沈家又何尝欠了周家什么?欠了周家的,分明是昏庸无能的齐帝和蝇营狗苟的前齐朝臣。”
“还叫老王爷?不应该叫声父亲吗?”沈彻闻笑起来。他不去跟周贺丹争论是沈家到底有没有欠周家, 也不想让周贺丹疑心自己未来对他的感情是出于愧疚, 于是选择现在闭嘴。
总之,西平王爵位的继承人没有像皇帝与父亲预料中的那样姓了乐, 而是延续到了周家身上。
往后沈家与周家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们的血脉交融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永永远远不会站在对立面刀剑相向。这或许是对两位去世的长辈昔年情谊的最好祭奠。
沈彻闻与周贺丹聊了许多,晚上和两个孩子一起用了晚膳, 之后才回房休息。
沈彻闻将周贺丹抱在怀里,摸着他圆隆的肚子,下巴贴在他的脖颈处,闭着眼睛说道:“我现在觉得好幸福。”
周贺丹笑笑,手掌贴着沈彻闻的手背,而后问道:“那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你做不了救世主,我也一样,我们安安心心,把日子一起过好。”
沈彻闻想张口回答,但太困了,眼皮像是有千金,嘴唇似乎动了几下,好像发出了声音,也可能只是在梦中呓语。
他感觉到周贺丹轻轻亲吻了他的脸颊,忍不住露出笑意,但沈彻闻也不确定有没有能扯动嘴角。
再睁眼,已经天色大亮,身边不见了周贺丹。
沈彻闻头晕得厉害,像宿醉了一样,他挣扎着坐起身子,想穿上外袍去找沈彻闻,却发现腿脚一沉,低头看去,右脚被锁链扣了起来。
沈彻闻挣脱不开脚上的锁,顺着链子看过去,铁链另一端在床头绕了几圈圈,然后顺着窗子固定在了院外廊下的柱子上。
因铁链在床头绕了几圈,沈彻闻的活动范围变得非常有限,最远只能走到卧房门前,想走再远,要么是把床拆了,要么是把腿砍了。
非要说的话,还是砍腿更便捷,因为砍了腿能一劳永逸,拆了床后还得想办法拆掉外面廊下的柱子才能真正自由。
沈彻闻又旋即唾弃自己都这个份上了竟然还能自己跟自己开玩笑。
“有人吗!”沈彻闻大喊。
很快阿澜出现在了窗前。
“王爷有什么吩咐?”
沈彻闻指着脚上的锁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大人的吩咐,王爷如果有困惑,等大人下朝回来,自会跟王爷解释。”
沈彻闻脸都黑了,继续朝阿澜问道:“这样拴着我,要是想出恭怎么办?”
阿澜不假思索地说道:“恭桶就在床铺地下,王爷若是方便完,只管把恭桶放在卧房门口,自会有人来收。”
沈彻闻一时无言,无奈笑着问:“合着你们进都不敢进来?”
“大人吩咐了,王爷武艺不凡又擅长蛊惑人心,我们几个看守着就行,千万不能跟王爷有近距离接触。”
沈彻闻听罢一时间哭笑不得。
看样子周贺丹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关在房中了。
沈彻闻倒也不太担心,沈天星也不是个瞎子,自己平白无故不见了,难道他不会找一找自己吗?
“沈大人也被关在屋里了,王爷就别想指着他了。”
沈彻闻:……
“你会读心?”
“王爷玩笑了。”阿澜说,“只不过大人说了,要提前斩断你的念头,否则搞不好会惹出来什么乱子。”
沈彻闻再无话可说,但在屋里发了会呆,实在无聊,只能抓着阿澜这唯一一根稻草。
“你知不知道贺……向之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阿澜垂眸:“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王爷,我也不过听吩咐办事,你有疑问还是问大人为好。”
“你就不怕我不生向之的气,迁怒你身上,等我出来有你好看的。”
“那王爷觉得我应当怎么办?”阿澜说,“当年王爷买我入府,交代了是专门伺候大人的,让我凡事听大人差遣,如今这局面,我听大人的吩咐是错,听王爷的也是错。既然如此,我还是选一边站着为好。我们这种身份,最忌讳摇摆不定了。”
沈彻闻再次无言以对,也实在是阿澜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她也就是个听吩咐办事的下人,为难她是没有用处的。
等到晌午,周贺丹终于出现。
自从中毒的事情从根源上解除后,周贺丹就再也不像沈彻闻刚来时那样弱柳扶风,连走路都要喘几喘。他身体恢复了健康,面色也变得红润白皙,因为年岁的增长比十几岁时更多了种妩媚风情。
沈彻闻瞧见他,憋了一早上的气瞬时就泄了,也没办法再给他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只认命似的坐回床上,套着铁链的腿晃了晃,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言不合把我当犯人锁在这,也不合适吧?”沈彻闻说,“昨儿晚上还好端端的,今天一早是在跟我演哪一出?”
周贺丹一言不发,扶着肚子伏跪在沈彻闻膝上。
沈彻闻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敢乱动,因为周贺丹滚圆的肚子此刻就贴在他的脚腕附近,隔着靴子他都能感受到胎儿有力的动静。
“你这是……”
周贺丹打断他,自顾自说道:“现在这样不好吗?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也不要试图改变什么。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沈彻闻久违地感受到了此刻的周贺丹有种说不出来的危险。他仿佛变得很陌生,像条蛇一样,缠在了自己身上。
自己像是野兔,或者别的什么猎物,被毒蛇的鳞片紧紧包裹住,多说一个字,毒液就会没入自己的体内。
“要么你什么都别管,要么你就永远呆在这里,哪都不要去了。”周贺丹柔声细语说着,话的内容像是威胁,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一样。
“那沈子鸣呢?我永远被关在这里,沈子鸣怎么办,你不要他了?不想他回来。”
沈彻闻话落,感觉到自己的裤脚被周贺丹死死抓住。
“那怎么办呢?你再往下查,我就会永远失去你。”周贺丹喃喃说道,“不爱我的沈子鸣,我干脆就不要了。”
“为什么我查下去,你就会永远失去我?”沈彻闻追问。
周贺丹不语,依然伏在他的膝盖上,像虔诚的信徒在膜拜他的神祇。
“周贺丹,我想要一个答案。”沈彻闻说。
周贺丹轻声道:“这世上很多事情,从来都没有答案。”
“可这件事情应该有答案。”到底是谁害了太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肯定是有答案的。
“可答案会让你痛苦,不如当做没有答案。”周贺丹固执地说道,“我们现在很幸福,不久会有第三个孩子。陛下与你,算是连襟,他又如此信任我,至少他在位的几十年里,沈家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周贺丹见沈彻闻不为所动,继续加重了筹码:“他以后应当不会有孩子,如果你愿意,我们再生一个,过继给他,这天下以后都有可能是沈家的。”
沈彻闻知道,周贺丹说的这一切都很有吸引力。他确实可以就这么下去,彻底倒向乐书音。
因为即便是乐书乾登基,沈家得到的,也不会比现在更多了。
沈彻闻甚至没办法确保,几十年后,乐书乾会不会忘记年少这些情谊,突然对沈家发难。毕竟异姓王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帝王的心腹大患。
又何况,如果乐书音真过继了他们的孩子,别的沈彻闻并不肖想,但至少能保证,至少大燕三代帝王以内,西平王一脉都能高枕无忧。
可是……
他又凭什么提前假设书乾哥登基后会狡兔死走狗烹,凭什么不信任他,却敢去信任乐书音可以不计自己曾是太子党的前嫌厚待沈家?
“说到底,不过还是那句话。”沈彻闻说,“你信任乐书音,而我信书乾哥。”
周贺丹抬起头,眼神死死盯着沈彻闻问道:“所以说,你选第二条路了?你要永远被我关在这里,直到死的那天?”
沈彻闻笑笑,伸手摸了下周贺丹冰冷的冠发:“我也很好奇,如果我永远回不去原本的时空,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周贺丹起身,咬牙说道:“好,那你就永远呆在这里,验证你的好奇心。”
沈彻闻躺到床上,枕着双臂说道:“无所谓,你关得住现在的我,却永远关不住那个在十年前的我。”
第65章 庶安五年 沈彻闻想,他在恨自己什么?……
周贺丹转身走了。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跨越时空, 去警告十年前的自己提防沈彻闻的所作所为。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想方设法困住现在的沈彻闻,让他不要再继续下去。
他原本并不想出手干预沈彻闻的,只是他比自己预料中聪明, 查得太快了, 短短四五天, 沈彻闻已经发觉了兄长与陛下的关系,彻底发现真相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等沈彻闻查清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永远不会再亲密无间。
可能失去沈彻闻的恐惧令周贺丹走出屋子后依然浑身发抖。他像是坠入了冰窟般抱紧双臂,蹲在廊下不断颤栗着。
接近临月的肚子令他无法再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也很难长时间支撑沉重的身躯,精疲力竭般靠在墙边, 失着神。
直到阿澜走过来想要扶起他,周贺丹才回神。
“大人。”阿澜说。
周贺丹摸着额角,朝她笑了笑:“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受伤。这是我唯一能保护他的办法了。”
阿澜无法评价主人的做法,她的职责是听吩咐做事,而评判周贺丹的行为正确与否这种事,轮不到她来说。
沈彻闻强装镇定地与周贺丹说完话, 等到周贺丹离开后, 他就开始装不下去,心急火燎地拽着腿上的铁链。
他肯定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里。虽然他之前担心过自己会被迫陷入类似境地, 因此专门嘱咐过乐书景, 如果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要来找,可是谁知道乐书景会怎么行动。
万一他光明正大跑到王府,问自己去了哪里,周贺丹肯定可以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出来。
似乎能靠得住的也只有自己。
但沈彻闻用力拽了拽脚上沉重的铁链, 心里生不出来半点儿希望。
目前最有可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从屋外把铁链固定的地方给撬开,但这样还是没办法把固定在脚上的一端给打开,想离开只能拖着锁链。
这可是几十斤的铁链子……沈彻闻想了一下这个场景,登时觉得五雷轰顶,别说离开王府,就是走出院子都得被府里下人们围观。
身处十年前的自己,难道能想出来什么好办法,在不残疾的前提下把自己给救出来吗?
沈彻闻一时有点儿万念俱灰,直直栽到被褥上,闻着被子上属于周贺丹的残存气息,心里气他气得要命,但又没办法真拿他怎么样。
如此在房里困了三四天,沈彻闻哪怕沐浴都被要求在卧房里完成。
周贺丹每晚都过来,似乎也不怕沈彻闻生气,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温柔体贴地询问着沈彻闻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额外添置的东西,让他尽管开口。
沈彻闻瞧着周贺丹光明正大的样子,心说这是自己家,怎么现在搞得像寄人篱下。他不悦问道:“你就不怕乐书音问起我去了哪?”
周贺丹侧卧在他身边,过了七个月,平躺会令他呼吸不畅,只能侧卧缓解胎腹带来的压力。
周贺丹搂着他的腰,语气带着困倦:“不怕。你是我的人,我想对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管。”
“要是边关打仗了,他能也由着你把我关在这里?”沈彻闻问。
不是沈彻闻自负,他得了沈家老爷子的真传,在带兵打仗一事上得心应手。想来十年后的沈王爷更是大燕的股肱之臣,离了他,乐书音不至于说无人可用,但到底也缺了左膀右臂很难得心应手。
“别担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把自己和你拴在一块,我们一起上战场,陛下会同意的,你放心。”
沈彻闻暗骂了一句疯子,乐书音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皇帝。
又过了几天,傍晚的时候,沈彻闻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看夕阳,随后就看见了乐书景的脑袋从窗框下头冒了出来。
……总觉得这个场面之前在哪见过。
“你怎么进来的?”
乐书景托着下巴:“迷丨药。”
“你没给周贺丹用吧?”沈彻闻下意识问道。
乐书景眯着眼睛,慵懒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他?”
沈彻闻瞪了他一眼,乐书景无可奈何说道:“放心,他应当进宫了,不在府里。”
乐书景拿起来顺着窗子伸进去的铁链,拽了下,忍不住笑起来:“真像是栓狗用的,还得是藏獒才用得着这么沉这么粗的链子。”
沈彻闻早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追问道:“你光人来了,我这链子解不开怎么办。”
乐书景转身进了屋,手里还抱着一个坛子。
“放心,十年前你找到过我,我研究了很久,打算换个思路。”
“什么?”
“既然解不开链子,就不解了。”乐书景在铁链上踢了一脚,“从离你近一点的地方吧铁链给弄断不就行了。等办完事,你求着周贺丹再给你拿钥匙解开。”
也行吧,沈彻闻想,腿上套个铁环比拖着个长链子要好。
“所以你打算怎么弄断?”
“十年前你给了我一个削铁如泥的宝剑。”
沈彻闻听着打量起乐书景,他身上怎么都不像带着宝剑的样子。
乐书景摊手:“我这不是不知道宝剑得保养嘛……”在屋里放了十年,拿出来,别说削铁如泥,锈得连纸片子都划不开了。
“肯定是你不舍得给我好剑,我在父亲的库房里见过几千年前的剑,还能照见人影呢,你这玩意竟然十年就绣了。”
“那没有剑了怎么办?”现在现找也没办法这么快找到一把合适的剑。
沈家倒是有好兵器,但自从有了阿南,怕小孩子顽皮伤到了,于是全都收进了库房里。沈彻闻刚来时还纳闷了一下,问了周贺丹才知道前因后果。
此刻要是让乐书景去看守严密的库房偷兵器,不出一炷香就能被捉拿归案。还不如让他拿个锣,一边敲一边告诉府里所有人,你们王妃把王爷给锁了,我现在要把他放出来。
但周贺丹身后有皇帝撑腰,就算乐书景能用这种办法把沈彻闻放出来,也不能保证转头皇帝再帮周贺丹把他关回去。
乐书景拍了拍自己捧来的坛子,胸有成竹说道:“特制王水,比寻常的还要厉害几十倍。”说完掀开坛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确定?”沈彻闻捏着鼻子往坛子边上瞅了眼,登时觉得熏眼睛,生怕乐书景不干人事,没泼到链子上,反而废了自己一条腿。
“我确定,快点吧。等你家王妃回来,咱们就没办法了。”
沈彻闻在成瘸子和当狗之间反复摇摆,最后还是让乐书景用了他秘制的王水。
铁链从离沈彻闻脚踝三四寸的地方断开,沈彻闻拿水在断口上冲了冲,才叫着乐书景离开。
“咱们该去哪儿?”沈彻闻问。周贺丹不按常理的操作打乱了他原本循序渐进的计划,这几天全都在愁着该怎么出去,根本没有闲心去细想自己出去以后要做什么。
留给沈彻闻的时间很有限,他必须要在周贺丹发现自己不见并求乐书音出手阻拦前拿到突破性线索,足够让身处天授十四年的沈子鸣推理出前因后果确认陷害乐书乾的凶手。
“去找我三哥问问吧。”乐书景说,“他被关进宗正寺这么久,还没去见他。”
沈彻闻心说确实如此,他都快要把乐书和给忘了。
因为乐书和到底是乐书音的亲弟弟,就算谋逆犯上,说到底还是家事,乐书音没办法像处置冯家人一样把他给处置了,只能把他一家老小,连带被废的小皇帝一起扔到宗正寺里。
宗正寺的管事官员见着是乐书景和沈彻闻过来,并没有阻拦,毕竟对外沈彻闻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乐书景又是皇帝仅剩的兄弟,都是得罪不起的角色。
只说需要记录一下,日后若是陛下问起来,还得呈给陛下审阅。
于是沈彻闻没什么波澜地再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乐书和。
乐书音只是把他关着,限制了自由,但并没有苛待他,他看起来衣衫整齐,冠发也束得很工整,只是看见沈彻闻的时候,眼神中散出难以遮掩的恨意。
沈彻闻想,他在恨自己什么?
沈彻闻始终记得在某个未来里,乐书和教唆小皇帝杀了阿北。如果说恨,也只有自己恨他的。
这么多年,自己对他何尝不是真心相待,他凭什么恨自己?
“你们两个是来看我笑话的?”乐书和冷笑,自顾自说起来,“笑我不自量力,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乐书景气急,只恨自己隔着栏杆揍不着他,只能质问道:“难道不是吗?”
“咱们都是父亲的儿子,凭什么乐书乾能得到,乐书音也能,就我不能?当初如果没有我爹家的资助,父亲凭什么得到天下,他却背信弃义,登基后什么都没有给我爹。
“我只是想拿回,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沈彻闻失望地看着乐书和,问道:“当年你不是说过,你不介意,不想要的吗?不是说过,日后书乾哥做明主,书音做贤王,你就逍遥自在,万事不理。可是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66章 庶安五年 乐书和一定隐瞒了更大的事……
“我变了吗, 沈子鸣?”乐书和淡漠地瞧着沈彻闻,“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你们一开始就对我抱有了虚假的期待,我才不得不讲违心的话, 做违心的事?”
乐书和的话, 让沈彻闻忍不住产生失落情绪。
原来都是违心的……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沈彻闻说, “是志同道合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你却让人杀我。”
乐书和斜了他一眼,发出不屑的哂笑:“沈子鸣,我是乐家人,是你的主子,从来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不是看在你有手里有点兵权的面子上,凭你也想跟我称兄道弟?”
沈彻闻终于彻底死透了心, 开始不得不相信,他的挚友,并不是半路上突然消失,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像个傻瓜一样被骗得团团转。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争储位?”沈彻闻问。
乐书和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抬头看了看监牢高悬的窗子。外面那样黑,漫漫长夜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
“我凭什么不能争?当年父亲娶我爹时,许诺冯家, 等他坐拥天下, 要与爹爹共分天下。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爹, 我舅舅,都轻信了他。”
那时天下动荡,乐宿齐刚刚凭借岳丈王家的势力起兵,麾下将士加一起还没到一万, 实在不值一提。
冯炤澜才十七岁,在返乡途中偶然出门遇到兵乱,被乐宿齐救下,一路护送着回了故乡。
烂大街的桥段。冯炤澜对英武不凡的乐宿齐一见倾心,乐宿齐此时又刚死了发妻,冯家抵不住幼子央求,又看中了乐宿齐人品非凡,于是两家联姻,本就富可敌国的冯家出资帮助乐宿齐夺取天下。
乐宿齐朝冯炤澜许诺,日后无论自己能走多远,能得到多少东西,都有一半是冯家的。他永生永世不忘冯家的恩德。
这是冯炤澜原本知道并深信的。
乐宿齐凭借岳丈王家势力起兵,但王家势力错杂,族内相斗,无法给予乐宿齐全力支持,不久后发妻难产而亡,两家的姻亲更是摇摇欲坠。
恰逢此时,乐宿齐偶然救下了冯家的小少爷。
冯家是皇商出身,富可敌国,却因是商人地位不高,一心想要找到机会光耀满门。
乐宿齐看准了这一点,故意与冯炤澜接近,趁机求娶,顺利得到了冯家的鼎力相助。
他花言巧语骗了单纯的冯炤澜,巧言令色取得了冯家人的信任。并很快与冯炤澜生下了共同的血脉,令姻亲关系更加稳固。
这是冯炤澜在很多年后自己想明白的。
乐宿齐没有分给冯家半壁江山,甚至连后位都吝惜给冯炤澜。
冯炤澜花了大半生,才发觉,自己的枕边人,是个没有感情的空壳,所有的浓情蜜意,都是他的演技。
可他又是那么爱他,丢不掉,放不下,舍不得。
冯炤澜只能一边恨他,一边爱他。
乐书和在虚假的父亲与扭曲的爹爹膝下长大,自然也是虚假与扭曲的。
“这一切都是冯家应得的,没有冯家,乐家哪来现在的荣华富贵?我才应该是太子,是大燕唯一的继承人。可是父亲,他太偏心了,他眼里心里只有大哥一个人。”
沈彻闻听着,甚至无端想要赞同乐书和。
陛下实在太……太薄情,太冷血。
怪不得奉安公说,乐宿齐这个人被他自己亲手抹杀了。乐书和口中的乐宿齐,比起活人,更像一个被复仇吞噬的行尸走肉。
他被奉安公辜负了,于是为了报自己的仇,辜负了王家、冯家这么多人。
乐书和冷笑起来:“一个连生母身份都不知道的野种,凭什么能继承父亲的一切?”
“乐叔偕,你慎言!”乐书景打断道。
乐书和站起身子,走到栏杆边,伸手指向乐书景:“还有你,你一个南疆外族生的杂种,也配做我的弟弟,跟我平起平坐?”
乐书景气得浑身发抖,手伸进围栏的缝隙里,恶狠狠朝着乐书和挥了几拳。
乐书和很轻易地躲开了攻击,并不为所动,忽然冷笑:“还有乐书音,假清高,性格古怪,我从来就看不惯他,凭什么乐书乾死了,父亲要让他做太子?就因为他害怕冯家势大,动摇他的江山?!狼心狗肺!”
沈彻闻听乐书和越说越不像话,蹙眉制止他道:“乐书和你疯了。”乐书音虽然没办法光明正大杀了他,但有的是办法让他“病逝”……直到现在,沈彻闻还是忍不住替乐书和考虑。
乐书和转头看向沈彻闻:“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做了太子的狗,还不忘舔乐书音,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娶了个青楼出来的小倌,你不知道,你早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沈彻闻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自己跟周贺丹的感情不要跟他现在的乐书和解释,白费口舌而已。
“对了,还有该死的木偌瞳。”提到木偌瞳,乐书和便更恨,抬脚往床上踹去。木板床过分简陋,一脚过去就移了几寸,发出近乎散架的抖动。
“那个狗杂种,竟然敢背叛我。我这辈子要是还能出去,一定第一个要了他的命!”
沈彻闻见着乐书和开始一个个悉数身边的人怎么对不起他,再不想继续听下去,打断他问道:“你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乐书和止了声音,看向沈彻闻,几个呼吸过后,乐书和发出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沈子鸣,你当我傻吗!什么都告诉你,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沈彻闻心说原来还没疯,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好,你不说,我数给你听。”沈彻闻说,“你勾结冯家、木家,结党营私,豢养私兵,犯上作乱,历时七年毒害乐书音,散布是我谋逆杀害乐书音的谣言,在敌国阵前暗杀我……”还有教唆小皇帝害死身为皇子的阿北。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说够了没有,够了就给我滚!”乐书和说,“我做过什么,不需要你来给我复述。”
沈彻闻垂眸:“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乐书音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都知道,你又怕什么死无葬身之地。除非……除非你还做过别的事情,我没有说出来。我没讲出来的事,恐怕比我知道的这些还恶劣,一旦说出去,肯定会有人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乐书和瞬间脸色煞白,脸上原本的嘲讽神色突然僵住,极不自然地说道:“沈子鸣,你的想象力是越来越丰富了。”
沈彻闻没有理会乐书和的狡辩,反而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为什么你的毒,是下给乐书音的?我推算过,你给乐书音的毒,是从书乾哥薨逝那年开始下的。书乾哥去世后,陛下没有再立太子,你为什么要给乐书音下毒?
“正常来讲,防止乐书音抢了储位,你应该下更快的毒。我猜,你是找不到比陈艾更隐蔽的毒了。你担心,自己下毒太急,没办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一旦露出马脚,且没能成功杀死乐书音,乐书音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在害怕他。可是你害怕他什么呢?”
乐书和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血色,却依然嘴硬道:“我没有害怕过乐书音,沈子鸣,我看你才是疯了。”
“乐书音母族不如你,财力不如你,你到底在怕他什么呢?我猜,他手里有个你没有的东西……兵权。”
“沈彻闻你想多了吧。”乐书景打断道,“我二哥做皇子的时候,手里哪来的兵权?”
“他没有,我有啊。我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沈家的亲兵还在,昔年父亲麾下的老将也都在,陛下并未夺走我沈家的军权,他们依然效忠于沈家。而我的兵权,就是乐书音的。”沈彻闻喃喃自语道,“我早知道的,我只是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
皇帝不削沈家兵权,给自己与乐书音定下婚约,就是为了制衡冯家。王家和冯家都有争夺储君的资本,互相掣肘,两败俱伤。乐书乾渔翁得利,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安稳的天下。
陛下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乐书乾死在了王家与冯家的斗争前。
陛下自己也死在了清理掉两家外戚之前。
乐书和扯了下嘴角:“我做过个梦,梦见我成功了,做了皇帝,替爹爹和舅舅夺到了本就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可怎么睁开眼,会是个梦啊。”
沈彻闻想,这场梦或许原本不用醒,是自己到了这里,让乐书和不得不醒。
可是,自己的这场噩梦,又该怎么醒?
他知道的东西还不够,还差拼凑出真像的最后一块碎片。
“阿青的死,跟你有关系吧。”沈彻闻说。
乐书和看也不看沈彻闻,随口道:“他被谁抹了脖子,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你该去问乐书音,而不是问我。”
沈彻闻抬眼。
乐书乾说过,阿青暴毙,但具体原因,乐书音一直瞒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刚刚问的,是阿青的死,乐书和为什么回答的却是他被杀,甚至死因都那么具体?
或许这也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
“乐书景,你知道阿青是谁吗?”
乐书景耸肩:“谁啊,我认识吗?”
沈彻闻不语,看向乐书和。
乐书和也下意识看向他,眼神中闪过慌乱。
“告诉我,乐书景身边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太监叫什么?”沈彻闻问道。
第67章 庶安五年 能拿到沈彻闻印信的人,只有……
乐书和没有回应。
“答不出来吗?那书乾哥当年身边贴身的太监是谁?”沈彻闻毫不停留地追问道。
乐书和不是不能记得阿青是谁, 而是不合常理。
他和乐书音关系并不好,也从未和乐书音身边的阿青有过密切接触,可沈彻闻询问阿青的死时,乐书和却没有问阿青是谁。
一个皇子, 究竟什么情况能记着一个死在十几年前毫无交集的太监?
“书乾哥和书景身边的贴身太监名字叫你都答不上来, 但却知道阿青是谁?”沈彻闻问。
乐书和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 脸上挂起从容笑意:“本朝的故皇后嘛,我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旁的乐书景后知后觉:“原来是皇嫂,没有叫全名我竟然没反应过来。”
这话讲得有理有据,沈彻闻一时哑口无言。
但他也从乐书和的反应中忽然想明白。
如果乐书和真与周贺青的死有什么关系,他也绝对不可能承认。
周贺青是乐书音的珍爱之人, 如今的乐书音手握皇权,乐书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也不过在乐书音的一念之间。
乐书音现在顾念兄弟情谊,也还爱惜名声,没有杀他。可一旦乐书和跟周贺青的死扯上关系,乐书音就绝对不会再惦记什么虚无缥缈的兄弟情谊了。
因为,无论自己现在提出什么疑问,乐书和都会想方设法狡辩。时过境迁, 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湮灭无痕, 想弄清楚更多,还是要靠二十九岁的自己。
沈彻闻弄清了一些事, 可依然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宗正寺。
他无处可去, 乐书景请他跟自己一起去康王府,或者给他找个院子藏身。
沈彻闻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道:“我回自己府上就好。”
“你不怕周太傅再把你关起来?”乐书景问,“他下次如果再关你, 肯定会吸取教训,把你藏到我也找不到的地方。”
“放心,他不会再关我了。”沈彻闻说。
“你怎么知道?”
沈彻闻笑道:“我相信他。”因为他爱周贺丹,所以愿意相信他。哪怕周贺丹再把他关起来,他也认了。
但沈彻闻和乐书景并肩走出了宗正寺大门,到了康王府的马车前,突然说:“算了,先不回府上,先去见个人,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乐书景笑道:“是真突然想起来有事没确认,还是反悔了怕回去再被关起来?”
沈彻闻不理他,只说道:“带我去见谢青鸾。”谢青鸾常年驻扎在南疆,原本的时间线里,她替自己调查乌傩教后偷偷回京,当夜折返回了南疆。
而在未来发生变动的现在,她收到乐书音的命令保护并监视木偌瞳,在乐书音“复活”后,护送木偌瞳回了京,此时应当还在京城。
“见她做什么?”
“有事问,跟书乾哥的事有关,见到了就知道了,你哪这么多问题。”沈彻闻催促乐书景道。
乐书景只能让车夫掉转了车头,往谢将军府上过去。因为当年太子被幽禁东宫一事,跟谢青鸾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乐书景一直非常不待见她。
谢青鸾虽然常年在边疆,但偶尔也会回京述职,每次回来乐书景都要想方设法把人刁难一通,这次不得不往人家府上跑,乐书景浑身觉得不自在。
到了谢府门口,乐书景留在了马车上:“你自己去见她,我不跟着了。”
沈彻闻求而不得,独自进了谢府。
谢青鸾见着沈彻闻,立刻就要行礼:“当时我还真以为王爷……万幸没事。陛下吩咐了说王爷在府邸养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也没能过去探望。”
“这些都是虚的,探不探望又有什么干系?”沈彻闻说,“咱们出生入死的交情,还能因为这个就生疏了?况且又是陛下有旨在前。”
谢青鸾内疚笑笑:“瞧我这脑子,该用晚膳了,后厨都摆好了,王爷在这儿吃了再走吧。”
沈彻闻不跟她客气,两人一起落了座。
他和谢青鸾都是军旅出来的,用膳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便空了盘子,下人撤了饭食,谢青鸾才询问:“王爷这次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我只想找你确认件事,当年太子……那封调兵的手书,是谁送到你手里的?”
这事差点要了谢青鸾的命,她虽然侥幸逃脱一死,但大半生的命运切切实实地改变了,想忘却都难。
“那人我不认识,只说是你府上的亲卫。”谢青鸾皱眉道,“不过手令我仔仔细细检查过了,确实是你的笔迹。”
“笔迹可以造假。”沈彻闻说。他当年跟着太子在东宫念书,几个皇子都在一处,想拿到他的笔迹再简单不过。
擅长模仿笔迹的能人异士很多,名家大师的书画尚能造得天衣无缝,更遑论沈彻闻的字迹?
“但上头的印信造不了假,我核对了,印信绝对是真的,所以才调了兵。”谢青鸾说。
当时调遣的是沈彻闻亲兵,谢青鸾只认沈彻闻印信,连兵符都不认。
“是啊,笔迹能造假,印信可造不了。”沈彻闻说,“但如果有人,拿着伪造好的手令,趁我不注意盖上了印信呢?”
“王爷的印信势必锁在极其隐秘的地方,什么人能神通广大偷到?”
沈彻闻摇头。
是啊,旁人必然不能,哪怕是沈天星,都做不到。
唯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
“算了,这事过去这么些年了,咱们不提了。”沈彻闻打了岔,问了谢青鸾自己养伤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哪些事。
谢青鸾事无巨细地跟沈彻闻都说了。
小皇帝被废,和安王一家关在了宗正寺,现在朝中就怎么处置安王争吵不休,看起来还要耗上许久。
陛下彻底处置了冯家,冯太妃幽居深宫,连带着安王一党的朝臣贬官流放抄家,倒是木家,因为木偌瞳是陛下安插的细作,在安王身边周旋,后来还帮陛下配了药假死,立了大功,没有受到牵连。
沈彻闻想起乐书和的控诉,不由唏嘘。冯家倾尽全力让乐家坐上了今天的位置,到最后荣华富贵才过上几日,就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皇帝背信弃义,冯家深陷泥沼,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沈彻闻无端感觉悲凉,今日是冯家,明日又会是谁家?
同谢青鸾告别,沈彻闻上了乐书景的马车。他原本还有点愧疚自己在谢青鸾府上用了晚膳,把乐书景一个人丢在了外头。
结果上了马车,沈彻闻才发现,乐书景身边伺候的人不知从哪给他摆了满满一桌点心在马车上,乐书景一边吃一边跟下人闲聊着,倒比沈彻闻还要惬意许多。
他也不问沈彻闻跟谢青鸾聊了什么,开口就让车夫把沈彻闻送去西平王府。
倒是沈彻闻忍不住,问他:“你这会儿又不好奇我跟谢青鸾说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你问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乐书景吃饱喝足眯着眼说,“反正,等你解决完一切复活了我大哥,我就什么都不会记得。费脑子的事,还是你来吧。”
沈彻闻彻底没话说,心说果然是个纨绔王爷,屁事也成不了,怪不得乐书和连争储位的时候都没把乐书景当成过竞争对手。
跟乐书和分开回府后,沈彻闻第一个见着的人是沈天星。
沈天星知道的并不多,只以为沈彻闻惹了周贺丹生气,才连累得自己也被关了好些天,见着沈彻闻后插科打诨抱怨道:“王爷,咱们下次要是还跟王妃置这个气,能不能先打个声明,事情都跟我没关系,关你一个人就成,别把我给一起连坐了。”
“你好好当差吧,锁你这几天,吃喝都没短了你,你权当休沐不成?”沈彻闻没有多跟沈天星聊前因后果,见他跟自己贫嘴,于是也顺着跟他玩笑。
沈天星摇头晃脑:“那怎么成,如果是休沐,肯定不在这地方呆,别说哥儿姐儿的,这里连个逗闷子的人都没有。”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沈彻闻问。
沈天星图穷匕见:“多给我一个月的月银,再放几天假。”
沈彻闻半真半假朝他踹了一脚:“去去去,自己找账房支银子去。多大出息。”
“得嘞,就等您这句话了。那我可今儿就出门了。”沈天星得偿所愿,一张脸都要笑出花来。
沈彻闻摆手,让他赶紧走。
这会儿离开也是好的,因为之后会怎么样,沈彻闻也说不好。
走回卧房,沈彻闻心里还是忍不住打鼓。毕竟被关在这里有小半个月,瞧见院门沈彻闻都开始发憷。
院里没人,沈彻闻进了主屋刚想关门,冷不丁就瞧见周贺丹坐在小榻上,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听见有人进来,周贺丹才缓缓抬头,分明瞧见了沈彻闻,脸上却仍然没有变化,也没主动开口。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沈彻闻没来由地紧张。
“说的?没有。”周贺丹淡淡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沈彻闻不知道怎么说,甜言蜜语说出来总让他不自在,于是一低头,指了指脚腕上的锁扣,“这玩意你还没给我解开,我哪能跑了呢。”
“好,我给你解开。”周贺丹拖着笨重的身子站起来,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在沈彻闻面前缓慢地蹲了身。
沈彻闻慌张地弯身,想扶起他:“我自己来就行。”
“我来。”周贺丹坚持道。他拿着钥匙,手有些颤抖,对了几次锁眼才把钥匙插上,随后咔嚓一声,禁锢沈彻闻的锁链彻底打开。
周贺丹像脱了力一样,扶着小榻起身。他按着肚子,深吸了好几口气。
“你,你怎么了?”沈彻闻问。
周贺丹不答,只是自顾自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休了我吗?”
第68章 庶安五年 秘密背负久了,让周贺丹喘不……
“你要休了我吗?”
周贺丹的话方一出口, 沈彻闻就瞬间六神无主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离开一趟,想必搞清了更多事,否则不会轻易回来。”周贺丹说,“既然知道了, 我们难道还能回到从前?”
“我从没有过这种念头。”沈彻闻阻止了周贺丹毫无边际的猜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能显得更真心实意, 于是握紧了周贺丹的手:“不管你做过什么, 都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保证。”
周贺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沈彻闻。
沈彻闻心凉了半截:“难道你不信吗?”说实话他有点心寒,不能接受自己不计后果跑回王府,周贺丹却无法回应给自己同等的信任。
周贺丹摇头:“我不是不信,只是害怕。”
周贺丹的回答让沈彻闻的心情变好了些许,他问:“害怕什么?”
“害怕这是我的一场梦, 明日一早睁开眼,你失望地看着我。我就什么都没了。”周贺丹说着,身体再次抖起来,“我知道,自己原本什么都不配有。当年是我贪心,从二殿下那里把你抢了过来。”
“当年明明是乐书音设计——”
“不,他那也是为了我。”周贺丹眼中涌出泪来, “是我, 觊觎你,窥探你, 他只是想方设法在成全我。”
“不对, 他是在算计你。他利用了你。”沈彻闻攥紧了周贺丹的手,看着他眼尾扑簌落下的泪珠,凑近了些,轻轻地将那些水滴吮丨吸掉。
周贺丹抖了下, 闭上眼睛坚持道:“他没有算计我。”
“我今天去见了乐书和,跟他聊完,我弄明白了很多事。乐书音不想跟我成亲,但他违拗不过皇帝。”沈彻闻说。
周贺丹睁开眼,看着沈彻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可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沈彻闻继续说:“他利用你对我的感情,或许他也早就看出来我对你的感情,所以故意设计了画舫那一夜。我想,即便我后来没有跑过去求陛下改换婚约,他也会把阿南搬出来让皇帝给你我赐婚。
“我不知道陛下坚持让我和乐书音成亲的全部理由,但他早知道了乐书音不会同意,他所有的计划都会成泡影。你的存在让陛下动摇了逼迫乐书音点头的念头,他与乐书音各退了一步。”
“他费尽心思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周贺丹问。他似乎是在询问,可沈彻闻却觉得,乐书音的目的周贺丹不可能全然不知,他与其是在询问自己,不如说是在引导自己,引导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想。
或许秘密背负久了,也让周贺丹喘不过气。
“为了我手里的兵权。”沈彻闻自嘲似的笑起来,“他想要我的兵权,却不想拿自己来换,所以推出来你,让你做他的兵符。”
周贺丹竭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追问道:“告诉我,你知道了多少事?”
沈彻闻:“不是很多,半蒙半猜。我猜当年太子谋逆,就是乐书音用了你这枚兵符。”
找谢青鸾确认过后,沈彻闻就几乎已经笃定,那天晚上让谢青鸾调兵的手令,是周贺丹伪造的。
或许是乐书音先找人模仿了自己的笔迹,编造出了从不存在的手令,之后周贺丹找到时机偷用了印信。
原来背叛自己的人,是枕边人。
沈彻闻想,二十九岁的自己知道这些吗?
来自十年前的信件里,说了画舫一夜是乐书音有意设计,说了太子是最后见到阿青的人,说了乐书音认为是太子杀了阿青,甚至提醒了沈彻闻记得找谢青鸾再确认一遍当年调兵的手令,却唯独没有提周贺丹半句。
但自己都能猜到的事,沈子鸣猜不到吗?
他是怎么想的呢?
沈彻闻想不出来。
又随即醒悟。
沈子鸣就是自己,自己所想,就是他的意志。
他不介意,甚至不在意。因为他笃定,他可以把所有的一切一一抹除。
周贺丹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我输了,你知道了我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切,我已经再阻止不了你什么了。”
“告诉我,为什么?”沈彻闻问。到底为什么要陷害太子,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周贺丹与乐书音,还有没有瞒自己其他的事。
“我们出去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到那里,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周贺丹说。
沈彻闻没有拒绝的可能,只是夜深露重,周贺丹想去哪?
会不会是个陷阱,他找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想把自己永远关起来。
怀疑的念头不过转瞬,沈彻闻还是跟着周贺丹一起走出了主屋。
阿澜前去备车,沈彻闻与周贺丹并肩站在廊下等候,雪团和墨汁两只猫你追我赶跑回院子,瞧见主人后放慢了脚步,讨好似的围在两人脚边蹭了蹭。
周贺丹低头瞧着猫,肚子挡在这里蹲身也不容易,沈彻闻随手把白色的抱了起来,凑到周贺丹面前。
周贺丹伸手摸了几下雪团的头,雪团眯起眼睛,慵懒地叫了一声。
沈彻闻放下雪团,还想换墨汁,周贺丹却说:“算了,先出门吧。”周贺丹不确定沈彻闻知道一切后会怎么想,但他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
阿澜没叫马夫,她架着车,把两人带离了王府。
沈彻闻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发觉他们正在往曾经的二皇子府的方向过去。
夜晚的二皇子府显得格外荒凉。
一阵夜风吹过,蝉鸣乍起。
“来这里做什么?”沈彻闻疑惑问道。他记得周贺丹上次与自己一起过来时的场景,记得那诡异的正殿,殿内供奉着的不明物体,以及周贺丹口中低吟的佛经。
沈彻闻在军营里呆过的人,从来不惧鬼神,可浓墨色的夜泼在雕栏玉砌的皇子府前时,他还是不知来源地感到一阵发慌。
阿澜前去叩响了门。
夜色已深,出来开门的是个小沙弥,见着是西平王府的马车,立刻匆匆转身把上次沈彻闻见过的老和尚叫了出来。
这次老和尚与沈彻闻上次见到的神色完全不同了。老和尚满面笑意,半点不责怪他们半夜叩门,也不问缘由,欢天喜地把人迎进来。
“王爷,王妃,你们是打算去哪个殿,我叫弟子们把烛火点上。”
沈彻闻看向周贺丹,周贺丹摆手:“不必了,我们就去主殿,有长明灯就好。你们去歇息吧,我同王爷说会话,不要让人靠近。”
老和尚连连称是,让小沙弥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人送去主殿。阿澜守在殿外,只有沈彻闻与周贺丹进了殿内。
“你知道这里供奉着什么吗?”周贺丹问。
沈彻闻看着眼前高大的琉璃塔,完全答不出来。
他记得上次来时,隐约能看到塔顶供奉着什么,但这次夜色深了,长明灯的光亮有限,沈彻闻彻底看不到塔顶的东西。
他只能在幽暗的灯火里凝视着周贺丹的脸,等他讲出问题的答案。
周贺丹点了香火,托着沉重的肚腹跪在软垫上,叩了几下头,而后凝视着琉璃塔的最顶处说道:“供奉的是我哥和侄儿的肋骨。陛下从他们的尸骨上取下的,亲手放在了这里。”
数不尽的高僧日夜供奉,他只求他的妻女在来生得到此生未能触及的幸福。
“陛下之所以开始信佛,是因为老和尚告诉他,佛家是有轮回的。”
乐书音曾经什么都不信,但他现在日日念着经文,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他希望来世能与妻女重逢,哪怕只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擦肩而过的路人。
佛告诉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他想,哪怕只是虚影,他也要竭尽所能,再见他一面。
今生不行,就求来世,来世见不到,便再一世。生生世世,他总要见他一面,把想说却未能讲出口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彻闻问。
“当年?”周贺丹说,“当年,乐书乾就在这里,杀了我哥和侄女。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一命偿一命而已。”他又开始发抖,明明不冷,可他控制不住在发抖。
风从窗子的缝隙钻入空荡荡的主殿,长明灯变得忽明忽暗。周贺丹轮廓分明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误会。”沈彻闻从十年前的信里早知道了这个误会,可从周贺丹口中听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急了,“你为什么笃定是书乾哥害了你……害了大哥。”
“我哥去世那天,只有他来过这里。他离开后不久,我哥就被发现……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有什么动机,他凭什么那么做?”沈彻闻追问。
“先帝的授意。”周贺丹嘴角一点点勾起诡异弧度,“我哥是皇族的污点,他奉先帝的命令处理掉我哥,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当然,也可能不是先帝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
周贺青什么都没做,可太监的身份,就已经成了他的原罪。太子为了维护皇族的颜面,杀了他再正常不过。
“书乾哥没有!他明明是想帮他们!”
“狡辩。小王爷,我说过,你这个人,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周贺丹说,“你被乐书乾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他杀我哥,害我侄儿,所以他与先帝父子离心,众叛亲离,死在东宫,全都是他的报应!”
沈彻闻见自己的反驳不仅没有起到丝毫效果,甚至让周贺丹越发防备自己,于是放弃了解释,朝他问道:“好,我们先不争到底是不是书乾哥干的,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9章 庶安五年 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
那天的事, 周贺丹没有亲眼瞧见,而乐书音则情绪失控到根本无法讲述,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燕台意私下告诉周贺丹的。
那天原本是乐书音的生辰。
乐书音当时与皇帝就周贺青的去留互不让步,乐书音想借着生辰, 再好好求求父亲, 无论如何, 至少要让周贺青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能离开周贺青。
离府前,乐书音怕周贺青担心,只跟他说进宫给父亲请安。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带给你。”乐书音说。
他性子冷清,就算是对着周贺青,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听不出来感情的起伏变化,可这已经是乐书音能做到得最温柔的极限了。
“给我带荷花糕吧。”周贺青靠在乐书音身前,笑容温和,语气带着一些娇纵,“我想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了。”他从前与乐书音相处并不这样,两人先是主仆后是情人,周贺青对乐书音, 总是顺从且毫无索取的。
可周贺青知道皇帝容不下自己, 自己在乐书音身边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似乎已经认命般, 放弃了半生的谨小慎微, 开始学着朝他撒娇,把自己真正当成他的情人。
“好,鹤云斋的荷花糕,我记得了。”乐书音不喜欢吃甜食, 对周贺青情有独钟的荷花糕也兴致尔尔,他甚至说不出是什么口味的。
周贺青为乐书音整理好衣袍,乐书音握住他徘徊于自己衣角的手:“我不会送你走的,你放心。”
“我信你。”周贺青带着微笑。
乐书音手掌下滑,落在周贺青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些不舍,但还是说:“好好养胎,等我晚上回来,咱们一家好好给我过个生辰。”
周贺青应声,红着脸催他离开。
乐书音仍是恋恋不舍,在他嘴角落了一吻,才叫着燕台意一起进宫。
最寻常的分别。
不过几个时辰。
不过几里路程。
不过几道宫墙。
乐书音在御书房外跪了大半天。
艳阳高挂,汗流浃背,守在外头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暑热难耐倍感煎熬,可乐书音依旧跪得笔直。他的腿早已经没了知觉,眼前发晕,只是咬牙坚持着。
他不是个受宠的皇子,母舅王家也没冯家那样大的势力,他从来没朝自己的父亲讨要过什么,与周贺青相伴一生,是他唯一想要的。
但皇帝并未理会。
父子二人隔空较着劲,谁也不愿意让谁。
直到太子带着太医出现。
太子给燕台意递了眼神,让燕台意把乐书音扶起来,叫太医好好给乐书音的腿上敷药,而后他一个人进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走到乐书音面前,低声说:“我已经跟父亲说好了,不会让你见不着阿青,至于打算怎么办,我已经告诉过阿青,你回府就知道了。”
乐书音眼神闪过一丝惊喜,干巴巴地朝着太子道谢。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啊,就是脾气太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你朝他撒个娇,退让些许,他总会松口的,总比差点把腿给跪废了要好。”
可乐书音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性子,让他服软后退,比杀了他还难。
出宫后,乐书音先去了鹤云斋,他拖着腿伤亲自下车让小二给他包上一包荷花糕。
提起自家的荷花糕,小二滔滔不绝,说这是鹤云斋发家的秘方,几十年未曾变过口味,夸赞乐书音品味好。
“家里夫人喜欢。”乐书音说。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外人把周贺青叫作“夫人”。讲出口后,乐书音心底有一种无法形容出口的暗喜。
好像这样叫了,周贺青就真能做他的夫人,两个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高兴地把荷花糕收好。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可以被称为高兴的瞬间。
马车驶到离皇子府还剩半条街的时候,家中小厮慌张地拦下了车。
在小厮张张合合的口中,乐书音感觉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那抹烛火,灭了。
他发了疯一样跑下车,忘记了腿上还有跪出来的淤伤,朝着皇子府狂奔而去。
周贺青死了。
被人割开了喉咙。
死得彻彻底底。
他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剖出了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
满屋都是血,像下过场红色的雨。
下人们拦着乐书音不让他进到惨烈的现场。
乐书音则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所有拦他去路的人,终于畅通无阻,跌进了那场已经落幕的血雨中。
孩子已经被抱走让太医救治,乐书音跪坐咋周贺青的尸体旁,将他抱在怀里。他说不出来一个字,甚至连眼泪也不知道该怎么流。
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所有情绪,不会哭也不会笑。
乐书音从怀中掏出荷花糕,放在周贺青已经青白的嘴边。
为什么不吃呢?乐书音想。
今天的荷花糕不好吃吗?
乐书音拿起荷花糕,放在了自己的嘴边。
他终于尝了荷花糕的味道,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有微微的甜,带着草木的清苦。
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荷花糕呢?
乐书音想问周贺青。
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摸着周贺青脖颈上断裂的缺口,又摸了摸自己的。
为什么自己的脖颈完好无缺呢?
乐书音加大了力气,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应该这样吧,应该扭断它,应该制造出一个缺口,这样自己就能跟阿青一样了。
燕台意发现了乐书音不同寻常的举止,冲了进去,拽开了乐书音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朝他说:“殿下,你还有小主子,你要好好看着她,你不能做傻事。”
乐书音像游魂一般,呆滞地看着燕台意。
燕台意见他不动,继续说道:“阿青是被人杀死的,殿下要为他报仇。如果殿下跟着他去了,阿青的仇怨,再也不会有人报了。”
乐书音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抚摸着周贺青断裂的喉管,沙哑的嗓子终于发出了回府以来的第一次声音:“是,谁干的……”
“我刚刚把府里上下都叫来,问过了,今日只有太子一个来过府上,单独在这里见了阿青。”燕台意说,“太子离开后,阿青就没出来过。”
等府里人发现许久没见到阿青时,才想起来找他,结果推门只看到了满目的红,和他尸身旁一个沾了满身血正猫一样发出哭声的婴儿。
府里管事的立刻派人去叫了大夫,又派了府里最机灵的小厮去通知乐书音,因着乐书音跑去了鹤云斋,小厮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他。
“大哥……怎么会是他呢?”巨大的痛苦已经掩盖掉了乐书音的所有情绪,此时此刻,他无论从燕台意口中听到什么话,都生不出别的情绪,显得非常平静。
他的情绪已经彻底陷入死寂。
“殿下,太医说,小主子不太好,您快过去瞧瞧。”门外又有声音传来。
乐书音麻木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似乎花费了很大力气去理解小厮通传的话。
他低头看看怀里冷硬的周贺青,又看了看双目通红的燕台意,只觉得眼前不停闪着黑。他想抱着周贺青,忘记昼夜更迭,永远不松开手,直到周贺青醒来看着自己。
可他不能。
他们还有个孩子,周贺青濒死从腹中剖出的孩子。
“你,给他擦干净,换身衣裳。”乐书音松开了周贺青,行尸走肉一般走到门口。
太医的话好多,乐书音听不清,只沉默地看着在奶娘怀里睡着的孩子。
这孩子太小了,在爹爹肚子里刚呆了七个月,心肺全部发育不足,即便能养大,也是一生病弱,又况且,根本不一定养得大。
往后的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觉,枯坐在孩子身旁,看着大夫奶娘和丫鬟轮番照料着孩子。
他给她取名叫洄洄,希望她与自己都能逆着时光的洪流,回到与周贺青分别的那刻。自己一定哪里都不去,守在他和孩子身边,谁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分开。
洄洄死在了出生后的第三个夜晚。
乐书音失去了最后的念想,彻底疯了。他把自己与妻女关在房中,不许任何人接近。
他搂着开始腐烂的周贺青,把洄洄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他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停地流着,像是永远不会有尽头,就像他对周贺青的爱一样。
直到皇帝和太子的造访。
皇帝让人把乐书音拉出来,将他与阴阳相隔的妻女强行分开,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乐书音双目无神的仰望着皇帝,脖颈间是交错纵横的掐痕,脸色还有尸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个皇子的样子。”
乐书音嘴唇动了动,想说,那我就不要当皇子。
可他随即看到了站在皇帝身后的太子。
恨意终于迟来地蔓延上了他的心胸。
是太子?是皇帝?是太子和皇帝一起?
他们要把自己像前朝和亲的公主一样送去沈彻闻的床榻上,要让自己生下沈家的血脉,把异姓王变成乐家人。阿青挡了他们兵不血刃的筹谋,所以他们要阿青死?
乐书音恨不得自己此刻能生出利爪与尖牙,狠狠咬断眼前这对道貌岸然的父子的脖子,让他们给他的阿青和洄洄陪葬。
可现实是,他不仅没有利爪,此生此世还要对他们俯首称臣。
第70章 庶安五年 报应不爽,都是乐书乾应得的……
凭什么。
乐书音仰望着自己的父兄, 满心满眼只剩了凭什么三个字。
凭什么他们坐拥权势江山,而他的阿青却要成为堆砌皇位的白骨?只是因为他的阿青是下人,而他们是掌权者吗?
我呢?乐书音想。
我也是个皇子。
突然,如闪电劈下似的, 乐书音浑身一抖,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不要俯首称臣, 不要眼睁睁看着阿青和洄洄被当做从未存在过。
既然我也是皇子,那我要往上爬,哪怕刀山火海,尸山血海,我都要往上爬。
我要爬到顶点的皇位,推下坐在龙椅上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
然后……
然后抱着阿青的骸骨, 和他一起坐到皇位上。
我要让所有人,对他们从未在意、不屑一顾的阿青,顶礼膜拜。
乐书音大彻大悟,发着抖对皇帝与太子流出了掺杂了虚情假意的泪。
“父亲,我错了,我只是太伤心了,一时不能接受。”乐书音思绪飞速转着, 不能态度转变得太快, 也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记恨情绪,“他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人, 还有我的第一个孩子, 这样突然离开了我,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乐书音不断强调着“第一个”,太子就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总是特殊的。
他把自己对周贺青矢志不渝的爱, 偷换成了对“初次”的珍视。让皇帝以为,他的失控只是因为失去了有特别意义的人,而不是因为周贺青的死。
这两者听起来差不多,实际却天差地别。
前者的意思是,周贺青和洄洄,因为是乐书音的“第一个”,所以才特别,即便把周贺青换成别人,只要能让乐书音第一个喜欢,都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后者却是在表达,周贺青的存在本身让乐书音动了真情。乐书音想要爬到顶点,拉下太子,就绝对不能让皇帝如此觉得。
他可以对皇帝有怨,但绝对不能有恨。可以一时迷惘爱错了人,却绝对不能彻彻底底地送上真心。
太子说得没错,与皇帝硬碰硬果然是行不通的。
乐书音稍稍服了软,皇帝就扶起他悲痛欲绝的次子,出言安慰:“把他葬了,好好补偿他家里。他只是没有福气而已。你是个皇子,要做天下表率,不能为了一个太监,一蹶不振。他的事情我替你把消息瞒下来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不要再想他,很快就不伤心了。
“书音,你还小,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也会遇到真正爱的人,不要对一个死人太执着。”
真正爱的人?多讽刺,到阿青这辈子,到死,都没被自己的父亲真正当成过自己的爱人。
乐书音想,乐宿齐懂什么感情呢?他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爱冯贵妃、瑶贵人,他是天生的帝王,他没有心。
但乐书音只是停顿了一会,然后对皇帝磕头:“儿臣知道,只是我……父亲再给我一些时间。”
皇帝摸了摸乐书音的脸,叫来手下侍卫,把二皇子府上所有知道他与阿青关系的下人全都带走。
乐书音对突然的变故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抓紧皇帝的靴子,强装镇定地问道:“父亲这是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不能让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些人全都不能留。我会给你派更好的人来伺候。”冷酷无情的帝王,一句话便抹杀了几百条人命。
乐书音重重磕头,他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的惩罚,他救不了这些人,因为皇帝就是要让他知道,他行差踏错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他去死。
但乐书音还是要求他:“至少,燕台意,和府里的管家,在我身边忠心耿耿,求父亲……”
太子也于心不忍,朝皇帝求情:“父亲总得给二弟身边留些趁手的人。”
“这个自然。”皇帝松了口,他不可能真把乐书音的心腹全都杀光,因为他还指望着他的次子与三子缠斗制衡。
皇帝与太子离开后,王府空了大半,到处都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乐书音颓然地走回寝屋。他看见床榻上面目全非的周贺青与洄洄,呼吸间能闻到空气中被焚香强行压下的那股气味。
他跪坐在床榻边,将头埋进周贺青的胸膛,死死贴着他,低声自语道:“我会爬上去,亲手杀了乐书乾给你报仇。”乐书音一时杀不死皇帝,但他知道,只要太子死了,皇帝就能体验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之后乐书音起身,叫着刚刚死里逃生的燕台意,合力将两人抱进了棺材。
合上棺材前,乐书音拿出匕首,颤抖着分别摘下了两人离心脏位置最近的肋骨。
横死的周贺青和夭折洄洄没有像样的葬礼,乐书音把他们葬在了自己郊外的一处庄子。为了防止连累更多人,一切都秘密进行。
做完一切,乐书音翻着周贺青的遗物,终于发现了被他死死藏在身后的幼弟。
就这样,周贺丹来到了乐书音的身边。
他们成为了共犯,而此生的目标只有一个——给周贺青报仇。
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要让皇帝与太子离心。只要父子二人产生一丝裂痕,他们就可以顺着裂痕将它变成断崖。
至于两人之间最有可能产生裂隙的事情,无外乎皇帝隐瞒至今的太子身世。
太子出生在抚朔关,昔年周彦启老将军曾在抚朔关驻扎,与同是抚朔关将领的皇帝交情甚密,或许能从这上面找到蛛丝马迹。
可周贺丹那时年龄太小,唯一可能知道细节的周贺青又已经身死,事情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这时燕台意开了口。
“殿下,我知道。”燕台意说,“殿下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曾是前朝大族人家养在少爷身边的小厮。”
乐书音与周贺丹的目光同时投向燕台意,燕台意朝周贺丹露出笑意:“我是贺青少爷身边的阿意,小少爷还记得我吗?”
造化弄人,周贺青变成了阿青,阿意却变成了燕台意。
那年街上偶遇,乐书音让周贺青为快被打死的燕台意解了围,昔日主仆四目相对,燕台意一眼认出了周贺青,于是才求乐书音收留自己。周贺青也认出了阿意,劝说乐书音点了头。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乐书音笑起来,真好,他们三个人,都用不同形式的爱,爱着阿青。
燕台意吐露了很多年前偶然在老爷书房外听到的,一直深埋他心底的,太子身世的秘密。
之后的一切变得简单起来。
乐书音培养起朝中势力,让门下官员有意在朝会上提起太子身世,引起皇帝忌惮,之后再让人偷偷告密,太子意图起兵救出奉安公。
为了稳妥起见,乐书音还让人把太子的身世带到了太子耳边,又给皇帝留下了足够多的把柄。
皇帝误以为知道一切的太子想要救出生父,因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调查。
而已经嫁入西平王府的周贺丹早伪造出了沈彻闻的手令,由乐书音的人带给了谢青鸾。
自此筹划得并不天衣无缝的计谋,在皇帝疑心的催动下,取得了最好的成果。
太子被幽禁东宫。
但这还不够。
乐书音清楚,一旦皇帝回过味来,与太子互相袒露的心声,他们所有的计策都会土崩瓦解无所遁形,因此,太子必须立刻死。
给一个圈禁东宫的太子下毒,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皇帝回心转意前,没人会管太子的死活。
太子死了,皇帝备受打击,这时候轮到乐书音粉墨登场,演起了贤王仁君,至纯至孝的好儿子。
乐书和蠢钝,背后的冯家势力又过于强大,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乐书景年幼,母亲又是被丢进冷宫的异族圣女,也不会在储君的考虑范围内。
皇帝选无可选。
一切尘埃落定。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乐书乾害死我哥和未出生的侄儿那天,就应该预料到会有人来索命!”周贺丹红着双眼,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气朝沈彻闻诉说着。
报应不爽,都是乐书乾应得的。周贺丹不畏惧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太害怕,害怕沈彻闻知道自己算计过他,利用过他,会疑心自己接近他的目的。
周贺丹比任何人都清楚,疑心易生暗鬼,他当初就是利用皇帝的一丝疑心,成功离间了天家父子。因此他也比任何人都畏惧,畏惧沈彻闻与自己再回不到亲密无间的从前。
沈彻闻听着周贺丹坦白的一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好像我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对你们而言,书乾哥一定参与杀害了……大哥。”沈彻闻说。
仇人一定是乐书乾,只能是乐书乾。否则,他们这十多年的努力,全都是报错了仇,害错了人。
可是……
沈彻闻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了许多不同的细节,所有的前因后果拼凑在一起,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只有未来还能改变。
沈彻闻抱住浑身颤抖的周贺丹,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别害怕,我依然是那句话,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怪你。”谁让自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呢?
周贺丹问:“那你……愿意信我的话了?”愿意相信是太子害了大哥,愿意放弃改变太子的未来?
“我打算,一切交给沈子鸣。”沈彻闻说,“就让未来的我在过去给你一个解释,好不好。”
他低头亲吻了周贺丹的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