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暴雨过后,接下来的月余,都是连天的晴好。
工厂和宿舍楼下,再也没有希斯克里夫的身影,他本人似乎从她的日常视线中消失了。
但会让卢卡斯在卫兵的护送下天天来工厂学习。
卫兵送孩子时没有空过手,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点心,她会坦然接受,然后分给工人们品尝。
办公室沙发上那条顶级威尔士羊毛毯,抽屉里那套定制的羽毛笔,柜子里那个备用的特制药箱,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也都是通过卫兵或给卢卡斯的方式送来的。
时局动荡,粮食和物资供应紧张,流民增多。
郡督以‘保护重要军工设施’为由,调派了一小队精锐民兵,24小时轮班在工厂外围关键路口巡逻。他们的存在感很低,但足以震慑任何可能的宵小之徒。
不用打听也知谁的缘故,但这样也好,安全第一。
这样就好。
她对他是否真的知错,并不抱有兴趣,但至少这表面的分寸,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难得的喘息。
希望他真的能维持住这种沉默和克制,只以卢卡斯为交集,这就是他们之间能达到的最好的平衡点。
阳光暖融融照在脸上,远处树林一片新绿,连林子边的军营都看着不那么压抑了。
办公室门被敲响,来人是亨利。
“一个小玩意,麻烦巴林小姐带给卢卡斯,”打开盒子,是一架黄铜单筒望远镜,“我改造了好久,这镜头的清晰度应该能让卢卡斯惊喜。”
“太感谢了,卢卡斯收到后一定很开心。”拿起掂量了一下,手感很好,工艺精致。
“您替卢卡斯试试看,现在光线正好。”指着那片小树林,“看看能不能看清树上的鸟窝,”
望远镜举到眼前,一边调整着目镜焦距,一边顺着亨利所指方向望去。视野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翠绿的树叶脉络分明,枝桠交错处能看到几个鸟巢轮廓。
视野缓缓移动,定格在一栋靠近军营边缘的废弃建筑里。
“嗯,确实很清晰,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栋建筑最高的一层里,阴影浓重处,支着一架军用望远镜。
望远镜旁边的地上,散落着熟悉的雪茄烟头。
那份被她归咎于敏感的被注视感,在这一刻,以最直接的方式证实了。
哈,他不是消失了,只是藏得更深了。
他用战场上的伪装术,在距离工厂几百码之外,构筑了一个专业隐蔽的观察哨,像狙击手锁定目标一样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望远镜卢卡斯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再次感谢你,莫兹利先生。”
亨利看她脸色不好,便识趣地告辞了。
人一走,她就伸出手,‘唰啦’一声,将窗帘彻底拉拢,阳光被隔绝在外,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背对着紧闭的窗帘,深深叹了一口气。
*
工厂的气氛紧绷。
王莎虽戴着面纱,但特意换了身利落的工装,首席机械师亨利正带着团队对即将验收的首批密封阀样品进行复检。
样品本身没有问题,但海军部财务主管的难搞名声,让这笔订单充满了不确定性。
“压力测试数据再核对一遍,特别是极端温度下的密封性。”
“放心,巴林女士,数据完美。”经理推推眼镜,“问题肯定不在技术上。”
厂区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特罗布里治带着几名官方检验员准时抵达,打量着工厂环境和迎接他的人。
检验员检查样品,询问技术细节,翻看生产记录和质检报告,验收过程一丝不苟。
亨利对答如流,技术层面无可挑剔。王莎则负责阐述工厂的管理流程和质量控制体系,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而特罗布里治,只在关键处颔首,全程微笑着让人捉摸不透。
终于,会议室内,双方坐定。
“塞琪.巴林女士,我宣布,样品性能符合技术规格,生产流程记录完整,初步验收通过。”
和亨利对视一眼,心中石头落地一半,但真正的考验在后面——合同条款和预付款比例。
特罗布里治清了清嗓子,翻开律师递上的预付子合同。
“根据标准合同,海军部将支付合同总金额的百分之三十作为预付款,余款在分批交货验收后支付。”
百分之三十预付款是常态,但当前的英国是备战状态,原材料价格飞涨,工人工资压力巨大,这笔钱只能勉强维持启动大规模生产,现金流还是很紧张。
她正酝酿措辞争取更高一点的比例,特罗布里治话锋一转,“鉴于贵厂在样品质量和前期准备上表现出的专业性和可靠性,以及该批密封阀对新型动力战舰建造的关键作用,”
从检验员手中接过一份修改过的合同,推到她面前。
“海军部决定,将预付款比例提高到合同总价的百分之五十。”语气没什么起伏,内容石破天惊,“这是修改后的合同,请过目,无误的话即刻可以兑票。”
百分之五十?!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老成的经理都惊愕地张大了嘴。
王莎心头剧震,这远远超出了预期,超出了行业最高惯例。
巨大的惊喜后,是立刻拉响警报的强大直觉。
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海军司库这种邓达斯领导的部门,更尤其是在她和希斯克里夫关系如此微妙复杂的时刻。
看眼律师,对方看过新合同后,对她点了点头。
还是不放心,她拿过新合同,又亲自仔细看了遍新的预付款条款,然后抬起头,目光锐利而坦率地直视特罗布里治。
“非常感谢海军部的信任和如此慷慨的支持。这确实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只是,这份‘优待’实在有些超乎寻常。恕我冒昧相问,是否是某位大人格外关照了我们工厂?”
目光紧紧锁住对方,试图捕捉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厚嘴唇抿了抿,又笑起来,那小眼睛似乎眯了一下,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脸上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巴林女士,海军部的每一分钱,都关乎国家利益和前线将士的安危。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招呼’而降低标准,或者提高预付款比例。这份合同修改,”指指她手中的文件,“是基于贵厂样品完全合格、技术实力过硬、管理流程严谨,并且评估了当前帝国的供应环境和该项目未来的战略重要性后,按照正规流程审批通过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简而言之女士,这是你和你团队应得的。海军需要可靠且高效的伙伴。签下它,然后按时保质地完成订单,就是最好的回报。其他的,不必多想。”
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特罗布里治的话实在是滴水不漏。
她又看了一眼律师,后者再次对她微微点头。
不再犹豫,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终于醒过神的经理赶忙上前热情握手,“非常感谢阁下的支持和海军部的信任,您一路辛劳,在下特意为阁下准备了接风宴和一些兰开夏的‘特产’,还请阁下能赏脸。”
一声轻笑,起身回握。
酒足饭饱,拿着沉甸甸的‘特产’,特罗布里治的马车并未直接离开小镇,而是拐进了附近的军营。
杰克将他引到教官的临时帐篷。
希斯克里夫正在看地图,看到来人,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特罗布里治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个带着浓厚调侃的笑容。
“上校先生您是不知道,”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仿佛刚才签了个什么不
得了的东西,“啧啧啧,我刚刚在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可是签了一份破天荒的合同呀,预付款给了整整百分之五十!”
希斯克里夫面无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凑近一步,脸上的调侃更甚,“我出来的时候,那位美丽聪明又警惕的巴林女士,还特意试探我,”他学着对方语气,“是不是有‘哪位大人’打过招呼”
希斯克里夫眼皮跳动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看他这副样子,特罗布里治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手肘撞了一下他手臂,“行了,别装了!能绕过正常流程让上头多放血的,除了你这狡猾的上校,还能有谁?”啧啧两声,“真没想到啊希斯克里夫!你居然也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一天?这真是你吗?该不会是被什么附体了吧?”
希斯克里夫终于有了反应,他不耐道,“订金早给晚给不是一样?精工之冠又不会岔子。”
“一样么?别装啊!那百分之二十在银行里滚一滚他妈不是钱?!也不知道你小子给上头孝敬了多少,你说你直接给她多好啊?给我也行啊!我和她平分,她八我二也成”
“少他妈废话!我的事你少管。”
“好好好不逗你了,不过上头本来也没打算为难精工之冠,我可是给他们抬点了啊,说了不少技术超前管理先进,这工厂前途无量的好话。你打算怎么谢我啊?”
希斯克里夫眉毛蹙起,冷声道,“想要什么随便你说,不过,别再和上面提工厂了,被注意到不是什么好事。”
“哈,你小子,为这女人也考虑太多了!只要爬得够高,女人多的是!你犯得着为了个女人窝在乡下训这些泥腿子么?”他不再笑,正色道,“赶紧地回伦敦干正事去!别怪老哥没提醒你啊,钻到女人裙子里太久,小心被踢出局,伦敦都变天了,你还在这”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咱们的康沃利斯勋爵又抖起来了。皮特首相亲自属意,刚被委任为军械总局局长,还进了内阁。现在可是内阁里唯一一位穿军装的,老家伙这回不用拼老命也能位高权重啦。”
“康沃利斯占了军械总局,”眉头蹙地更深,“那下任印度总督的肥缺,皮特打算给谁干啊?”
印度总督的位置权势滔天,关系到巨大利益,还山高皇帝远,是无数人觊觎的目标,或者说终生奋斗的顶点。
“还没定论,风声很紧。不过,”他压低声音,“最近莫宁顿伯爵可是往唐宁街10号跑得很勤快啊。皮特对他似乎也颇为赏识,你知道的,莫宁顿这小子别看年轻,野心可不小,手腕也够灵活。”
“莫宁顿”希斯克里夫牙齿磨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嚼碎吞了。
“康沃利斯退出印度,莫宁顿蠢蠢欲动,外面是法国,里面苏格兰也不太平,全是变局和机遇啊。你是明白人,难道不知道差一步就天差地别的道理。”
希斯克里夫目光落回地图上,停在工厂位置的地方。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
工厂事务在订金回流后暂时告一段落,巴林爵士信上,说泰晤士报的主编想要采访她,这是个很好的宣传机会,工厂不能只靠海军部,伦敦还有更多高精尖市场需要开拓。
回程的马车停在工厂门外,等着卢卡斯。
前天卢卡斯得知她要回伦敦,期待地表示他和父亲也回,问可不可以坐她的车,几个月的相处让她越来越爱这孩子,没法说出拒绝的话语让孩子失落。
希斯克里夫也出现了。
这一次,他的马车完好无损地停在旁边。
他没有像来时那样用‘马车坏了’这种拙劣借口,更没有直接挤上车。他只是站在那儿,一身笔挺的深色便服,安静地看着伍德在她指挥下整理行李,看着兴奋的儿子来回把自己的东西往对方马车搬。
等理得差不多了,他才迈步上前,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回伦敦路上比较乱,我的马车会跟在后面保护你,或者我也可以和你们同乘,如果车厢坐得下,如果你不介意。”
整理面纱的手一顿,她抬眼看向希斯克里夫,那双深眼睛里倒是没有强迫的意思,但赤裸的期待更让人不适。
卢卡斯探出车窗,蓝眼睛巴巴地望向她。
“塞琪女士,可以让父亲一起坐车么?父亲现在说话没那么凶了,不太说‘该死的’和‘见鬼’了,就让他和我们一起坐吧?”
拒绝希斯克里夫容易,但拒绝孩子很难,王莎无声地叹了口气,“车厢坐得下,但我确实挺介意,所以一会儿你坐对面。”
伍德上了车夫的位置,既然希斯克里夫和孩子都不坐车,杰克也没必要赶着一辆空车,就不请自来地坐在了他身侧,两人互相瞥了一眼,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也不再搭理谁。
她一坐上车,卢卡斯就高兴地挨上了她。
对面的希斯克里夫脱下帽子放在膝上,双手交叠,那装模作样的端正样子,简直没眼看。
马车启动。
卢卡斯坐了一会儿后开始无聊地扭动起来,王莎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了一份报纸给他。
“您看,”孩子指着报纸上戏剧版块的一则广告,“约克大剧院要上演《仲夏夜之梦》了。这是莎士比亚的剧,听说是很有趣的故事呢。”
“是的,是个奇幻色彩的故事。”
踌躇一会儿后,孩子眨着蓝眼睛看看对面,又看回她,“我们可以去约克么?这里不是离约克郡很近么?我们可不可以,去趟约克郡再回伦敦啊?”
“不可以!”希斯克里夫斩钉截铁。
“哦,”
看着孩子低垂下的头,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笑问道:“卢卡斯,我们要做说实话的坦诚的孩子,告诉我,你真的是想去约克看剧么?”
闷闷地声音响起,“我错了,我撒谎了塞琪女士,父亲,我想舅舅舅妈了,想凯西和哈里顿,想詹姆斯叔叔,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舅舅他们了,我好想他们”
“不行,”希斯克里夫在回卢卡斯,看得却是她,“下次再说。”
几秒的安静后,她打开通往前面的小窗,“伍德,去画眉山庄。”
第62章 顺服她(二)我真的好爱你……
卢卡斯不敢看黑着脸的父亲,蓝眼睛一直望着她。
那里面是感激,以及占用了她时间的不好意思。
揉揉他软软的金发,王莎转话题道,“既然我们不去约克剧院了,那我给你讲《仲夏夜之梦》的故事好不好?”
“好!”
“仙王为了惩罚不听话的仙后,命令一个淘气的小精灵用一种神奇的花汁去捉弄她。这种花汁有个魔力,滴在睡着的人眼皮上,那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谁,就会疯狂地爱上谁。”
“啊?”卢卡斯瞪大了眼睛,“那……那要是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只青蛙怎么办?这太荒唐啦。”
面纱下传来一声笑,希斯克里夫也被儿子逗笑了。
“很多人是这样的,就像刚破壳的小鸭子,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移动物体当作母亲,紧紧跟随。有些人的爱也像中了那花汁的魔法,灵魂睁开眼先看到谁,就认定了谁,执着地爱着。这种现象叫做应随。”
声音清晰地传入希斯克里夫的耳中,那弯起的唇角又绷回了直线。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您觉得呢塞琪女士?”
她欣慰地捏捏卢卡斯小脸,“所以我们卢卡斯,一定要努力锻炼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独立判断是非的能力,不要盲从任何人,任何观点,好嘛?”
孩子用力地点点头。
希斯克里夫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直视着她的眼睛,“拉山德是中了魔法,是糊涂了。但《仲夏夜之梦》里还说了,‘真爱之路不是坦途’魔法制造的混乱只是一时的,当魔法解除,迷雾散去……真心总会找到它真正的方向。盲目过,迷失过,不代表永远找不到对的路和人。”
卢卡斯茫然地看着忽然认真起来的父亲,他看塞琪女士的眼神,实在过于奇怪了。
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回塞琪女士,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飞逝的风景,仿佛希斯克里夫的话,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阵风。
“卢卡斯,中国有很多写旅途的诗词,要不要学几首啊?”
“要!”孩子注意力瞬间被新的文学话题拽住,蹭进她怀抱,随着她探头去看约克郡那熟悉的荒原和石楠,“苏轼有没有写过旅途的诗啊?中国诗人里,我最喜欢东坡先生了。”
“我想想啊,”她温柔地揽住孩子。
“有,他有首诗是这样写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是苏东坡先生借由旧地重游,在感叹人生无常。鸿雁已飞,过去的爪印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旧日墙壁都倒塌了,还讨论上面的题字做什么?物是人非,再执着于旧题,不是徒增烦恼吗?”
希斯
克里夫无言地垂下头,抓住帽子的手指,深深地掐进布料里。
豪斯小镇。
伍德陪孩子去找詹姆斯,杰克去给马匹买草料,车厢里只剩对坐的两人。
她觉得有些闷热,把窗户打开了。
泊车的地方是个巷口,很安静,只有两棵老橡树在风中发出沙沙轻响。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低沉的声音打破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缓缓回身,面对着他。
微风吹进,面纱轻动,但那漆黑的眼却平静无波。
“想听真心话吗?”
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真心话是,卢卡斯不知道我是他母亲,没有我们两人同时爱他的情感需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子弹一样的冷硬,“我希望我们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不!”他立刻地拒绝了,从牙关挤出音节,“我做不到。但是……但是我会改!我会改”他急切地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存在的价值,能令她收回那个指令。
秀丽的细眉皱起来,比起暴雨中那句“对不起”,“我会改”是有承诺和绑定性质的。
“中国有句话希斯克里夫,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语气是洞悉世事的淡漠,“我从不对人性的根本性改变抱任何期望,也绝不相信。”
“我知道我本性不会变,”他承认得很干脆,灼灼射向她的目光,是近乎固执的坚持,“但我可以为了你改变我的行为!你不想要的我可以忍着不做!告诉我莎,你想让我怎么做?你需要我做什么?除了要我离开你!”
黑眼睛依旧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更添了理性。
“希斯克里夫,你有向内剖析过,你为什么会这样么?”
“因为我,”他张着嘴,将那个字说出了一半。
“这不矛盾么?”她不需要他说全,反正也是错的,“当你真爱一个人时,需要问对方你该怎么做么?会拒绝对方明确的要求么?爱是不需要去改变本性的,就算是世上最烂的人,爱也会让他自发地包容忍耐,甚至甘之如饴地承受痛苦。”
“就像你对凯瑟琳。”
希斯克里夫僵在那里,像一尊被彻底冻住的雕像。
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继续道,“你能忍受凯瑟琳嫁给我哥,能忍受她的反复无常,从未给想过去报复她。这不是因为你改变了,是因为你爱她,你对凯瑟琳的爱确实是基于灵魂的应随,但并不妨碍那是真爱。所以希斯克里夫,你毫不犹豫就拒绝我的请求,知道这说明什么么?”
看着那孩子般无助的脸,她语气软了点,但内容可一点都没客气。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看来你并不清明。那就我来告诉你吧,希斯克里夫,你对我是雄性的征服欲,因为我不屈从于你;是沉没成本导致的不甘,因为在我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金钱、精力、情绪;或者,还有对未完成的执念。你对我,才是中了魔药希斯克里夫。”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道。
不是的,绝对不是那些。
我对你,是……
他又张张嘴,想要反驳,却说不出来。
“所以希斯克里夫,那个字,再也别说了。”
画眉山庄
夕阳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投下橘色光影。
哈里顿和小凯西在草地上追着蝴蝶,埃德加在不远处含笑看着。
王莎从进院门就在看他了,这位曾给过她真实温暖的哥哥,依旧那么温和儒雅,但面色却明显苍白了,身体看起来不似以前康健了,眉宇间也添了疲惫,看到来客,眼神显而易见的戒备起来。
但当卢卡斯跑向他,他就立刻地笑起来,将已经挺高的孩子抱起来转了一圈。
撑着蕾丝伞的凯瑟琳也看过来,她穿着精致的丝绸裙,岁月磨去了她部分锐气,但那双棕色眼睛的深处,依旧燃烧着野火。
希斯克里夫对埃德加保持着冷淡而疏远的礼节,埃德加回握后,含糊地说了句要给卢卡斯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就抱着孩子,在哈里顿和小凯西的簇拥下,径直往二楼走了,完全没有要待客的意思。
看着越来越避世的哥哥,王莎心里并不好受。
凯瑟琳把两人引进会客厅,玛丽给两人上了茶,全程一直打量神秘客人。
戴着面纱真能喝茶么?而且怎么总觉得眼熟呢?
“林顿夫人您好,叨扰了。”王莎主动自我介绍,“我是卢卡斯的老师,巴林爵士的女儿,叫我巴林小姐就可以。”
“你好啊巴林小姐。”
女主人倚在长沙发上,端着茶杯,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
巴林小姐打过招呼后就安静坐着了,希斯克里夫站在窗边,身体却朝她对面偏着,更可恶的是,他的目光自从进了院门,就没在她身上停留过,他的注意力全部倾注在了同来的女客人身上。
放下一口没喝的茶。
“巴林小姐,教导卢卡斯期间,想必也让你对希斯克里夫先生有了些见解?”
“林顿夫人,我只关注我的学生。”
对方像是听不懂人话,目光刺向窗边那位,“巴林小姐是不是觉得,他现在挺像个父亲样儿?或者说,挺像个男人样?就像他曾经也扮演过丈夫呢。还是因为他现在是上校阁下,尊贵的MP,让你觉得他那坏性格反倒别有魅力呢?使你的头脑里产生了某种梦幻?”
她没回答,甚至不想再看她,她现在已经没了当初,愿意和没有理性和逻辑的人沟通的耐性了。
“年轻的小姐,让我告诉你希斯克里夫的本质吧。他是个野性未改的人,粗俗无礼,没有教养,是片只有荆豆和岩石的荒野。你的心交给他,无异于冬天时把小金雀放进林园!求求你,千万别以为在他那副严峻的外表下,深藏着爱心和柔情!他是一个像狼一般凶残无情的人。迟早会把你像捏只雀蛋似的捏得粉碎。他的前夫人,我可怜的小姑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希斯克里夫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这指控。
怒火被两人同时的忽视彻底点燃,凯瑟琳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希斯克里夫面前,挡住了他看向沙发的视线。
“希斯!”她发出一声凄厉的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我!告诉我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她猛地指向沙发处,“她要怎么解释?这个闷声不吭的家庭教师,异族血统的大小姐,你看她的眼神真令我恶心!希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希斯克里夫抬起眼,直直地迎上凯瑟琳的眼睛。
“是。”
一个音节,低沉,清晰。
凯瑟琳瞬间僵住,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希斯克里夫向前踏出一步,令她好好看清他的眼睛,“凯茜,你不是最了解我么?比任何人都了解,看着我的眼睛,所以,凯茜,看着我!用你那能看透我灵魂的眼睛看清楚!”
也指向安静坐在沙发上的人。
“告诉她!我他妈现在到底爱谁?!”
第63章 顺服她(三)我愿意改变自己
会客厅落针可闻。
凯瑟琳的眼神从震惊、到气愤、再到一种彻底地了悟。
他不仅撕开防御把一
颗心抛开给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看!他还利用她,他居然利用她?!
她好想去淋一场大雨,去吹最大的风!就算是在荒原淋一夜的雨,也不会比这里更湿更冷啦。
良久,她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希斯克里夫,你这次真的完了。恭喜你啊,不!要恭喜的是我那可怜的小姑子,她如果灵魂有知,只怕要笑出声!因为你——终于要遭报应啦!”
说完,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沙发上,浑身颤抖起来。
希斯克里夫得到了最有力地证明,不再看凯瑟琳,目光转向沙发上的人。
黑眼睛没有在看两人,依旧盯着茶几。
他走过去,将她从沙发上拉起,她刚站稳,那滚烫的手指已侵入指缝,五指紧密相扣,拉着她出了会客厅的门。
视线最后定格的,是凯瑟琳空空的眼睛。
走过门廊明暗交界的瞬间,脚下一空,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他的步伐又大又稳,熟悉的走廊在身侧倒退。
水汽扑上面颊时,他停住了。
庭院中央的石雕喷泉不知疲倦地向上喷涌,又在半空碎成万千水珠,哗啦啦地坠回。
气息在狭窄的臂弯里交缠,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攫取、吞噬。
无声循环了十几次后,放下了她。
他抬起手,动作很慢,带着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触碰到一缕贴在面纱上的发,极其耐心地用指腹将那缕发丝,理到了她耳后。
指尖并未离开,它顺着她耳廓的弧度,缓缓滑下,落在了她纤细的后颈上。他的手完全地覆盖住她的弧度,掌心温热,带着长期握枪和持缰留下的薄茧。
拇指一下下地摩挲着她颈后光滑细腻的皮肤。
动作很轻,像在确认某种存在,又像在无声地安抚受惊的羔羊。
她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线条:利落的颧骨,挺直的鼻梁,锋利的薄唇此刻微微开启一条缝隙,露出白皙的虎牙尖。
他低下头,灰绿色的眼睛深深看进她的眼底。
“莎”
他叫她的名字,沉得像叹息。
“告诉我”
声音很低,近乎缠绵的语调,抚过面纱,落在耳中。
“你要我做什么?”
“告诉我要怎么改?”
拇指依旧在摩挲她的后颈,带着固执的温柔。
“教我怎么爱你好么?”
他说得很轻,很慢,里面盛满了困惑,痛苦,和寻求指引的渴望。
掌中之人回望他。
“希斯,我不要你的爱,我要自由,如果你真的爱上了我,就请给我自由。”
起先是喉咙深处压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接着,这声音断断续续,变成了笑声。
笑声很轻,在空旷的院中被夜风吹散。
他缓缓仰起头,望向那浩瀚无垠的星空。
这一刻,他是真明白了。
明白了。
*
伦敦巴林宅邸书房
“我在兰开夏时做了份计划书,”她推给二人一份文件,“让业务部去和朴茨茅斯船厂谈,我们免费升级他们的所有传统车床,条件是未来五年,所有新造舰船的核心传动部件——齿轮、轴承、精密丝杠,独家交给我们。”
巴林爵士点头,“可以。我们有人才优势,免费升级不会花掉我们多少成本,但能给他们省下巨大成本,而独家条款将锁死机床行业的竞争者。”
南希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以前教我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对,是这个意思,”又推给两人一份,“军工端,舰炮铸造被伍尔维奇兵工厂垄断,但他们的炮尾闭锁装置合格率不高,这是解释原理的思维导图,由爵士给亨利,让他设计标准化闭锁铸模,将合格率提至百九十,然后将专利租给兵工厂,派3名监工驻兵工厂,按合格炮数收钱,避免技术泄露。”
又一份。
“爵士,请您动用巴林银行在曼彻斯特的关系,为棉纺巨头提供机床租赁+技术保障套餐。不能光卖机器,要卖服务。这能让我们快速渗透民用市场,分散风险。军用固本,民用开源。另外,反法联盟国里已经和法国开打的国家,军人或许在打仗,但他们的学者和工匠,”
爵士了然接话,“正在逃亡。好,我会资助逃出的机械师和匠人,提供安全庇护和体面工作,在莫兹利的学校里,让他们融入我们的技术体系。”
南希搂住她蹭蹭,她骄傲死了,开心死了。
“你终于恢复干劲儿了亲爱的!你还是那么厉害!放心!我保证让那些可怜的天才们,感觉像回到了母亲怀里一样安全,顺便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出来!”
“真是令人敬畏的格局莎,这已不仅是商业,而是在锻造一个工业帝国。莫兹利是工业之手,而你,我们巴林家的明珠,是驾驭这双手的大脑。历史不会只记住瓦特,亨利,也一定会记住你!“
“没错亲爱的!以后历史书里就得写‘钢铁女王’塞琪.巴林!”
“还有传奇女厂长南希.柯林斯。”面纱下传来笑意,“我们精工之冠,本来就有缔造工业帝国的价值!让我们一起努力把它举起来吧!”
阳光热热地照进来,宛若雄心壮志与至真感情交织的光芒。
参加了几个工业商会,接受了《泰晤士报》主编采访后,日子难得空闲了几天。
已是秋天,巴林府邸的厨师终于舍得拿出她从兰开夏郡带回的特产了,上好的烟熏火腿、浓香的兰开夏奶酪,活泼的巴林小公子,也戴上兰开夏精致的蕾丝花边领巾。
吃过早饭,她、巴林、南希、伍德带着卢卡斯,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出门去玩。
他们去伦敦剧院看了《仲夏夜之梦》。
没有选择包厢,而是坐在正厅前排,能清晰地看到演员们夸张的表情和精美的戏服。当那个搞错花汁的精灵在台上滑稽地蹦跳,引得全场哄堂大笑时,连巴林爵士也忍不住笑了,卢卡斯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小脸兴奋得通红。
看完戏,他们去了以精致甜点闻名的戈林餐厅。
吃完正餐,侍者端来招牌的杏仁蛋白霜塔——酥脆的外壳,内里是丝滑的香草奶油和新鲜浆果;还有小巧玲珑的樱桃酒心巧克力,轻轻咬开,甜蜜微醺的酒液便流淌出来。
小心地撩起面纱一角,将一小块巧克力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巴林爵士和南希谈笑风生,卢卡斯开心地舔着勺子上的奶油。
吃完后,巴林和王莎同时喊来侍者,又同时相视一笑,懂了对方相同的意图。
惬意的午后,几人换上了利落的骑装来到马场。伍德为卢卡斯挑选了一匹温顺的小马,亲自教他,几个大人围着他,以保证他的绝对安全。王莎骑上了一匹漂亮的黑色母马,没想到换个身体,还是可以驾驭。
卢卡斯在后面兴奋地喊,“塞琪女士!我会骑马啦!天呐!”
回头,冲儿子粲然一笑。
看回前方,策马奔驰,风掠耳畔,她感到久违的自由!
在她享受明媚时光的每一秒,总有一道目光,在远处默默地追随。
他坐在剧院最高层最角落的包厢里,看她和演员互动。他坐在临窗的暗处,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威士忌,看她和巴林爵士低语、和南希分享甜点,看她品尝巧
克力时那弯起的笑眼,舌根难以言喻的酸涩,比他喝过最劣质的酒还要苦。
在马场,他远远地缀在树林小径的边缘,看她黑发飞扬,那笑容明媚得能穿透面纱。
他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只能躲在阴暗处,贪婪地窥视不属于他的温暖和光明。
因为晚餐吃得有点撑,一行人提前下了马车,溜达着往家走。
通往巴林家宅邸的是一条安静的,种满英国梧桐的小巷。
树上橙黄橘绿,树下笑语盈盈。
直到看到巷子深处那躲在树下的人影。
那个位置,如果马车停在院门处,是看不见的。
“是父亲!”
巴林把一个盒子给她,拉着一脸鄙夷的南希和伍德先回去了。
“出来吧。”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荫中剥离出来,希斯克里夫穿着黑色大衣,黑发有些凌乱,帽檐下的眼睛,带着被发现的狼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莫名透着一股被遗弃的落寞。
“希斯克里夫,谢谢你让卢卡斯能自由过来,也谢谢你允许他在巴林家过夜。”
“父亲,谢谢您。”
“这个,”她把精美的打包盒递向他,“是给你的。”
希斯克里夫明显一怔。
几秒后才接过,入手有些分量,他带着一丝困惑,低头拆开盒子。
里面是好几种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父亲,我们今天在餐厅吃的!可好吃了!塞琪女士和教父都想着您呢!”孩子学着她在马车里的语气,“塞琪小姐说,您小时候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现在三十多了,肯定也不会自己去买了。”卢卡斯补充道,“我以后长大了写了书赚了钱,也给您买!”
手指猛地收紧,关节绷得死白。
他当然记得白天。
记得她和巴林一起叫来侍者,打包了什么东西,他想过是给卢卡斯,是给巴林家的孩子,或者某个他不知晓的人,但他从未想过……从未敢想……那会是给他的。
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但强迫自己尽量平稳地对儿子说:“卢卡斯,你先去找教父。”
孩子乖巧地点点头,跑进去了。
“莎,”开口哑得厉害,“你……你还能想到我,在意我能不能吃到好东西,我……是不是还有希望?告诉我……我还有希望,对吧?”
“希斯克里夫,你是孩子的父亲,我希望你好。”她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柔,也像月光一样冷,“但也只是希望你好。”
他张口,想再说什么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
车身装饰着韦尔斯利家族徽章。
莫宁顿穿着剪裁完美的礼服,姿态优雅从容,脸上挂着礼节性微笑,看到希斯克里夫也在,眯了眯眼。
“巴林小姐,希斯克里夫上校,”行了个标准的鞠礼,“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
身侧骤然升腾起敌意,那是被入侵领地的猛兽,进入了战斗状态的气息。
“韦尔斯利伯爵!”希斯克里夫挂上了一种令人不适的‘热情’笑容,他揽住莫宁顿肩膀,仿佛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挚友,“巴林小姐,伯爵可是位妙人啊!尤其是在深情方面!回巴林府这么久,听过伯爵的爱情故事么?”
两人的笑意同时凝固。
第64章 顺服她(四)你确定看到我为你披上那……
希斯克里夫仿佛没看见两人的表情变化,继续用那种分享男人间秘密的口吻,对着她‘爆料’。
“巴林小姐不知道吧?我们尊贵的韦尔斯利阁下,可是个痴情种。在爱尔兰的戏台子上,就看了一个小戏子一眼,当晚就给人家养起来了,爱得不可自拔!”他故意停顿,发出低笑,“不怪伯爵陷得深,那小戏子好看啊,那金棕色的头发,那蓝眼睛,那高挑的身段,十足好看!更妙的是,那小演员争气啊!连着给我们伯爵生了好几个!啧啧,这爱情真是感人肺腑。”
理查德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生气的点,并非希斯克里夫揭露了他有情人和孩子,这在贵族圈也不是秘密,他本也没打算瞒着巴林小姐,而是希斯克里夫这种毫无格调、如同在阴沟里打滚的传播方式,以及那粗鄙的措辞,严重践踏了心爱之人与礼仪底线!
猛地甩开搭在肩膀上的手,优雅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服,姿态恢复从容。
“上校阁下,我对您贫瘠的见识,以及如同泰晤士河底淤泥般污秽的措辞,感到由衷的震惊,以及怜悯。我是否有情人,是否有子嗣,这是私事。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谈资,或需要遮掩的秘闻!更不该在淑女面前议论!正如您在西约克的乡下,和有夫之妇那含糊不清的过往一样,是可以拿来说给巴林小姐听得么?”
对那瞬间难堪的脸一笑,也拍拍他肩膀。
“非要这样彼此恶心么?上校阁下?”
转向王莎,带着疏离的歉意,“巴林小姐,让您听到如此不合时宜、缺乏基本教养的言论,是我的疏忽,我替他向您致歉。”
“伯爵的大度令人钦佩,我想上校也不过玩笑罢了,我也替他和您致歉。”
寒暄两句,目送伯爵进院门后,她转向那吃了瘪在磨牙齿的人。
“希斯克里夫,你还有基本的礼貌么?他是爵士的挚友,对卢卡斯也很好,你在干嘛?希斯克里夫,和印度督察委员结仇,让首相的座上宾——枢密顾问官反感,究竟对你这个事务mp有什么好处?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的富贵可是险中求来,经得起督察么?”
“我会怕他一个花架子?!唐宁街10号又不是只有他能去!”他抓住她胳膊,急切道,“你真没听懂我刚才的话?!”
“听懂了呀,他找了一个和伊莎贝拉容貌相似的女人,那又怎样?”
“怎样?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暮光下那张脸扭曲着,“他找的那个女人,那张脸!他天天和那女人一起的时候,究竟存得什么心思!我就要你知道,你以前喜欢的是个什么东西,免得你上了他的当!”
“人家是你情我愿,也不碍着我什么事,我也不会因此否定他,”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道,“但既然他是已有爱人育有子嗣的男人,我会避嫌。还是说,你觉得以我的人品,也会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偏执的戾气凝滞了,他嘴唇尴尬地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化作几句含混不清、带着浓浓委屈的嘟囔,“还不是你以前…对他那么热情…刚见面…就因为他那张脸,对他不一样…”
“哈,希斯克里夫,如果现在还认为,我当初对伯爵展现出的热情是因为他的脸,那你的位子爬到事务mp,也就到头了。”
几秒的沉默后,他忽得自嘲一笑,恍然大悟。
希斯克里夫,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你不过一时得势,有什么好得意忘形?当下际遇非为准,以后通达未可知,二十年后,你会连给韦尔斯利家族提鞋,都不配。
“所以,接下来的大战里,法国会出铁血大人物,而英国,会有更牛的人物出现,而这个人,姓韦尔斯利!”
“你的智商终于回来了,现在你可以好好思考,该怎么对待莫宁顿伯爵了吧?”
“我要思考的是,怎么让韦尔斯利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他执拗地说。
摇摇头,叹道,“随便你折腾吧,只要你别连累到孩子,也别再打扰我就行。”
*
卡尔顿托利党俱乐部
水晶灯,深红色的皮革沙发,低声交谈的绅士们,权力与财富的低语。
希斯克里夫独自坐着,夹烟的手指摩挲着水晶杯壁。
一阵略显拘谨的谈话声传来。
敏锐捕捉到“朴茨茅斯”、“精工之冠”、“成本核算”等词眼。
视线穿过袅袅烟雾,是巴林爵士正与朴茨茅斯皇家船厂的代表在角落谈着事儿。
爵士眉头微锁,显然谈判并不算顺利。
他放下酒杯,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巴林爵士和船厂代表身边,“巴林爵士,晚上好。”
爵士看到是他,有些惊讶,“上校阁下。晚上好。”
周围的人看清是他,声音都微妙地减弱了几分。这位背景复杂的上校,其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靠山,不得不叫他们多些防备。
希斯克里夫揽住那位船厂代表,“朴茨茅斯船厂的拨款法案,最近在委员会讨论得很热烈啊。”拨款法案这个词,被他刻意加重。
对方脸色立刻变了,额头沁出细汗。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位不仅是上校,更是印度事务委员会的重要成员,是海军司库邓达斯的心腹!他的话,几乎等同于风向标。
“是…是的,上校阁下!”连忙应道,明显地恭敬讨好,“我正在和巴林爵士商讨和精工之冠的合作,希望能更好地为皇家海军服务!”
“技术合作?提升效率和质量是好事啊。”希斯克里夫将烟圈喷到他侧脸上,笑道,“巴林爵士的信誉,精工之冠的技术,对你们船厂的长远发展很有帮助,我相信委员会在审议时,也会充分考虑到这一点。”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之前的焦虑和犹豫一扫而空,“上校说得极是!巴林爵士,关于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个合作框架,我觉得非常有前景啊!我相信这会是双赢!您明天就把合同给我送来吧!”
迫不及待地向巴林爵士伸出手。
爵士有些愕然,但还是与他握了握手,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希斯克里夫。
“那…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对着
希斯克里夫深鞠一躬,迅速消失在了人群里。显然,与这位“邓达斯二号”同处一室,让那位代表压力巨大。
“谢谢你的背书,上校先生。”
“小事儿。”希斯克里夫摆摆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最近怎么样?”
爵士拿起侍者送来的两杯新酒,递给他一杯,将他请到身侧坐下。
“听南希说,睡眠安稳了,脸色也红润了,和孩子在一起很开心,也开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精工之冠上,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更好的方向…”希斯克里夫低声重复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液体灼烧着喉咙,激得眼眶通红,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因为我没有打扰她,她就更好了?”
抹了把脸,红着眼问他,“她就真的一点也没喜欢过我?我们我们明明”
“喜欢啊。”爵士无奈地笑回,“我问过她。她说喜欢,她说,你长得那么好看,谁看了会不喜欢?”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更大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但是,没有意义希斯,”爵士的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喜欢也许对一些人而言很重要,但对她而言,喜不喜欢根本就不重要,至少,没有你期望的那种意义。”
“爵士…我不会放弃的。我可以改,她不想我干得我就不干,我会温柔地待她…但我不会放弃,不能放弃。放弃她…”他摇摇头,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后面的话重若千钧,“放弃她…我自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声叹息。
“希斯,我跟你说心里话。当初我去军营里劝你,是真的以为只要你改变就会带来转机,作为教父,我也渴望卢卡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经过后来深入地观察了解,我现在必须承认希斯,我看错了她,大大地看错了。”
希斯克里夫埋下头,满是细小伤痕的手插进黑发里揪着,分明已不想听后面的话。
但爵士还是说了。
“她能理解你的苦衷和行为,甚至对你态度尚可,绝不代表她在犹豫。如同月亮,它可以为迷途者提供方向和关照,但绝不会让自己坠入泥潭,更不会与黑暗融为一体。”
“让她原谅很容易,让她选择你可能性是零。”
握着空酒杯的手颤抖着,几秒后,酒杯跌在地板上,滚进黑暗里。
“也许是时候换一种方式去‘爱’她了。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放开她,也放过自己吧。”
推开俱乐部大门,雪茄和白兰地的气息瞬间被夜风驱散。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高挂的月亮,那么亮,也那么冰凉。
走下石阶,招呼自己的车夫的手一顿,熟悉的自家马车旁,停着辆不起眼的黑车。
车夫裹在深色斗篷里,帽檐压得极低。
一个身影从那片阴影里探身而出,那张脸瘦削苍白,眼窝深陷,无声无息站在马车旁,像一道影子。
是邓达斯的管家。
走过去。
“上校。”管家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他侧身,目光投向那辆黑车。
“阁下有请。”
第65章 顺服她(五)是一个男人要改变命运的……
希斯克里夫坐下来,扫眼对面。
灯光很暗,高背椅深陷阴影,只看得见搁在扶手上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尝尝这茶上校,中国广东的,刚从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卸下来。”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希斯克里夫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阁下府上的茶,自然是上品。”
像幽灵般立在他身侧里的管家,躬身笑问,“上校先生,您前些时日为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的预付款,可是没少周转出力呀,巴林小姐可是欠了您一份不小的人情,怎么样啊?她有没有什么表示?你们的关系,有因此更亲密么?”
手指瞬间在杯柄上收紧,两秒后,他抬眼回望。
“啊,人情啊,她已经还啦,用我希望的方式。”扯出一个短促的笑,语气轻佻,好似在讨论一个玩具,“那女人顶着个面纱神神秘秘,男人嘛,都有些好奇,越是看不到,就越想搞到手拆开看看。呵,结果就那么回事!长得很普通,是带点罗马血统,但和美人没什么关系。现在?啧,我躲都来不及。”
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低笑,“这就腻歪了?”
“不仅腻歪了,还相当地后悔,她可不值那个价。”
管家挑眉道,“看来我们上校先生的真爱,还是亡妻啊,当初给夫人花钱如流水,可从没见您心疼过呢。”
“别提她吧,”希斯克里夫沉沉叹口气,表情痛苦起来,“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
扶手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精工之冠给海军部的第一批密封阀,”声音正式起来,“快交货了吧?”
灰绿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抱歉阁下,没了解,您懂得,光顾着下面享受了。”
“上校还是这么直接,”管家接过话,语气转为忧虑,“军舰是帝国的利刃,不容有失。然而,最坚固的堡垒也可能因一粒沙砾的疏忽而崩塌。我最近翻阅海军事务档案,发现历史上多少惨剧,往往源于某个关键部件在极限压力下的微妙偏差。”
细瘦的手指按上希斯克里夫肩头,“真出了岔子,那就是惊天祸事。不过,灾难嘛,往往总是和机遇相伴。只要是有价值有前景的产业,在风暴过后总会等来更强大、更可靠的主人,也非坏事,您说呢?上校先生。”
颧颊凹出阴影,但立刻地就又松弛了。
“话说得没错,就是不够精准,只有可信的灾难才是机遇吧?比如那个莫兹利,顶着陛下的背书,出了岔子只怕会严查啊,毕竟要打陛下的脸面嘛?”灰绿眼睛掠过阴影,“是吧?阁下?”
阴影里传来笑声,那只手指指管家,“你看,你白活几十年了吧,没有希斯一半谨慎啊。”
“是,惭愧,所以有些事,就是需要上校先生这样谨慎之人,才办得到嘛?”
不接反问,“这精工之冠,好像是巴林家的产业吧?听说巴林先生,对咱们托利党一向慷慨啊。”
“慷慨?”回答地还是管家,“一时之慷一时之慨罢了,金库大门的开关在别人手里,哪有自己握着来得痛快?要多少,挖多少,那才真正的慷慨。”
希斯克里夫端起茶杯,热气氤氲,熏红了眼。
阴影里的手正正指向他。
“加尔各答总督府的空
置,真是令人忧虑。那片疆域,维系着帝国的荣耀与财富,急需一位手腕与忠诚都经得起考验的舵手啊,首相阁下昨天问我,觉得这新一辈年轻人里谁更适合啊?这可真是,一个需要慎重回答的问题呀。”
“您的回答对首相阁下非比寻常,自然要谨慎。”他放下杯子,脸上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在下也会谨慎仔细研究细节,确保那批密封阀,万无一失。”
“希斯克里夫上校,前途不可限量啊。”
阴影中的那只手离开扶手,拿起银匙,缓缓搅动杯中早已冷却的茶。
巴林宅邸院门打开。
伍德拿着卢卡斯列的书单走出,紧了紧厚呢外套的领口,准备融入伦敦湿冷的雾气中。
刚走了没几步,巷子里便闪出两个黑影无声地挡住了他去路。
是希斯克里夫和那个勤务兵杰克。
两人帽檐压得很低,还都裹着黑围巾,简直像两个逃犯,伍德本能绷紧了肌肉,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短棍上。
“这不是上校先生么,有何贵干啊?”
“跟我们去趟兰开夏。”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解释,“立刻,骑马,连夜赶路。”
伍德浓眉几乎要拧成疙瘩,“兰开夏?!去工厂?小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
他向前逼近一步,“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迎着伍德喷火的目光,希斯克里夫声音压得更低,“听着大块头。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没多顺眼。但如果你不想那批货出问题,就闭嘴跟我走!”
希斯克里夫的话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他厌恶死这个人了,但他更清楚,这人就像秃鹫一样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嗅觉。
胸膛剧烈起伏着,内心在天人交战。
十几秒后,他猛地一咬牙,“走!”
兰开夏郡,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
昼夜疾驰让三人都蒙上风尘,但没有休息,也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绕到了工厂存放首批成品密封阀的专用仓库,仓库管理员睡眼惺忪地被伍德喊起来,开了门,又被支使着去拿来了测量工具。
仓库内,一排排木箱整齐码放,里面是即将交付海军部的第一批蒸汽动力高压密封阀。三人用亨利改良过的高精度游标卡尺仔细测量核对了每一个零件的误差,确认都严格卡在海军标准内。
重新装好,希斯克里夫和伍德将所有木箱搬到工厂一个单独的、有厚重包铁门的地下密室,杰克去军营取东西。
希斯克里夫从衣服里拿出三把簇新的铜锁,锁身镌刻着布拉墨工坊徽记。
“咔哒!咔哒!咔哒!”三声清脆又沉重的落锁声,仔细检查过每一把是否完全锁死后,将三把钥匙扔给伍德。回来的杰克把几把枪怼他怀里。
最后,取出两张印有皇家海军徽章的封条,用力贴在门上。
“听着,现在开始,你要日夜守着,时机不到,不交货。”
“那我怎么知道时机到没到啊?”
“看报纸,”薄唇一勾,“大块头,我相信,你没看起来那么蠢!”
刚从厂门出来,希斯克里夫便跨马上鞍,杰克疑道,“光靠他一个行么?要不要我也留下来?”
马上之人勒住缰绳,冷笑道,“这种脏活在不确定我干没干之前,一般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最多再交给一个人,以他的体格完全能应付,上马吧,你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伦敦深秋,暮色沉重。
金黄的梧桐落叶在巷子里铺陈,踩过去嘎吱作响。
“希斯克里夫,叫我出来做什么?”
他穿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呢绒大衣,洁白领巾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方,少见的精致,昏黄的路灯刚刚亮起,在那高挺的鼻梁投下阴影,深眼睛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炽热。
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说话我回去了。”
“跟我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丝…恳求?
“不可能。”
她是因着他最近的正常,才应邀出来见面的,没想到第一句话就不正常了。
刚要转身回去,他却更快一步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距离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的皂香,盖过了那冷冽的气息,应该是刚沐浴过,头发上还有淡淡水汽。
“一晚。”他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就一晚。从日落到日出。”
黑眼睛里满是不解和警惕,“你又想做什么?希斯克里夫,我…”
“我知道!”他突兀地打断她,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焦躁,“我知道你要什么。自由?让我…彻底滚出你的世界,是吧?”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火焰烧得更旺,“我给你。天一亮,我就给你自由。条件就是今晚一整晚,”希斯克里夫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刻入骨髓,“都陪着我。没有算计,没有争吵,没有敷衍…好好陪着我,然后…我就滚。”
巷子陷入死寂,只有落叶被风卷起的细微声响。
他但凡答应,就会做到的不是么?这笔交易对她而言,很划算,不是吗?
“只是一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对,只是…一晚。”
“好。但不可以包括…”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希斯克里夫,我答应陪你一晚,但仅限于…仅限于…”
“仅限于穿着衣服?”他替她说完,凑她更近,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至咫尺,梧桐树影和昏黄灯光在他脸上交织,勾勒出逼人的线条,男性强烈的侵略气息压过皂香,将她笼罩。
“看着我。”他的命令温柔但不容抗拒。
黑眼珠被迫看向那双灰绿的眼眸,那里面是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渴慕。
希斯克里夫抬起手,指腹隔着面纱,落在她紧绷的唇角,极其轻缓地摩挲。
“看来我确实是个禽兽,”他笑了笑,磁性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厌的苦涩,“不然你怎么每次都往那儿想?”
第66章 荣耀她(一)我有多珍惜
他没有走任何有路灯的大道,而是拉着她在昏暗的小巷中缓步穿行。
手腕上那只手,一如从前灼热,力道却是从前没有地小心翼翼。
松松地圈着她摩挲,非要贴着,又怕捏碎了。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去哪啊?”
“马上到了。”
竟是马里波恩区的区教堂。
月光挂在尖顶,又被乌云遮盖,教堂大门紧闭着,推了推,是从里面锁的。
希斯克里夫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像一头矫健的黑豹般极速助跑,凌空跃起,足尖在粗糙的墙壁上借力一点,精准地攀住了彩绘玻璃窗的边沿。
单手稳稳撑起整个人的重量,长腿跨上,抽出匕首插入窗缝,伴随着一声木头的呻吟,那扇窗被推开。
无声翻进教堂里,几秒后,门从内开了。
教堂内很暗,空气中弥漫着蜡油气味。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穿过空荡的长椅,走向最前方。
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第一排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身侧。
灰绿眼睛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圣坛,“那天,就这儿。我…”他哽了一下,“用亨利那小子的专利,逼你说了我愿意。你当时…是不是就存了要死的心?”
“恩。”
他苦笑一声,“我确实该死,对么?”
“恩,当时的你真的该死,但现在的你不必了,因为死了既弥补不了当时的我,也于现在的我无益。”
“你以后…会跟别人结婚吗?找个…配得上你的体面人?”
她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一笑,语气轻松,“拜托,我的脸能见人么?全英国都找不到第二的中国人,异教徒,长得也不符合英国审美,谁会娶啊?”
“如果有呢?”他猛地转头,偏执地追问,“如果就是有狡猾的东西该死的长了眼呢?!”
“我想要的,”她正经答道,“从来就不包括婚姻,特别是在这种女人结婚就彻底丧失人权的时代。”
心底某个角落莫名地一松。
她看着他,那双黑眼睛冲他弯起。
“我给你透露一个信息,我穿越的不仅是时空,还是一本书。”停顿几秒,以给他思考的时间,“你不是一般人,你可是这本书的男主角,希斯克里夫。”
浓密睫毛眨了眨,恍然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怕我,”自嘲一笑,“怪不得就算你喜欢我的脸,也要远离我。”
“恩,因为我超级了解你啊。原书里你很会利用
下一代呢,所以在你用卢卡斯邀请我的那个雪夜,我就知道你发现我了。”
所以她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哈,不愧是她,这才是她。
“所以希斯,好好干吧。你如果非要和韦尔斯利家争反法战场的军功,还真有可能做得到,毕竟命运总会偏向于主角的,不是吗?也许…你以后还会遇到两情相悦脾气相投的爱——唔!”
他吻住了她。
薄唇隔着那层薄薄的阻碍,重重地压在她的唇瓣上。
大手扣住她的后颈,引她微微仰起头,丝绸发出细琐的声响。
他微微启唇,温热的、带着一丝濡湿的舌尖缓慢地探出,带着灼热的呼吸,带着一种隔着宿命也要强行烙印的疯狂,在她的唇线上描摹着。
每一次舔舐,都让那层薄纱更深地陷入她柔软的唇瓣纹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如铁,像在对抗着体内即将爆发的火山。
她下意识蹙紧了眉头,身体微微后仰,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这细微的动静,却像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间冻结了希斯克里夫所有的动作。
唇不舍地退开,俯下身窝在她颈侧,在她耳边沙哑低语,“…湿了…怎么办?”
他说的是那层被他蹂躏过的面纱,唇瓣的位置已然被浸透,但这话听着怎么…
一股热意涌上脸颊,连耳根都烧起来。
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那碍事又羞人的面纱,将那湿漉漉的丝绸胡乱塞进口袋。
“反正深夜也没人,不戴了!”
月光穿过乌云,短暂照进教堂里。
希斯克里夫呼吸都停滞了,自从她摊牌那天后,他就再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近距离地看到这张脸。只能像个卑劣的窃贼,在深夜潜入她卧室,在阴影里偷窥。
他一寸寸地、贪婪描摹着她,小巧的脸,带着一丝未褪的薄怒,鼻梁秀挺,唇瓣因为刚才的吻而发红,泛着他留下的痕迹。
眼神幽暗得如同饥饿了太久的野兽,那目光太过赤裸,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别开脸,“走吧!我也不信这里的神,你也不信这里的神,大半夜的待在这儿干嘛?”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昏暗肃穆的教堂穹顶、冰冷的石柱、高悬的十字架。
“信。怎么不信?”
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这里有我信的神。”
黑眼睛稀奇地看回他。
希斯克里夫?信基督了?太阳明天怕是要从泰晤士河底升起来了!她想讽刺,可那眼神又似乎很真切,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只觉得荒谬绝伦。
他起身,再次攥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出门,从外锁好,重新融入伦敦湿冷的夜色。
月亮再次隐入密云,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冷雨,他脱下自己厚实的大衣,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脸。
路过威尔金森的俱乐部时,希斯克里夫的脚步微微一顿,眼神钉在不远处的街边。
她也想起来,当初就是在那里,也是雨夜,他给了她第一个终身难忘的“大惊喜”。
希斯克里夫把人带到怀里,俯下身,再次吐出那三个字:
“对不起。”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沉甸甸的。
“恩,我原谅你。”
她裹紧了他的大衣,沉默地被他拉着,在湿滑泥泞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水冲刷着路面,将垃圾和污垢冲得横流,路过一个积满黑黢黢污水的坑洼时,希斯克里夫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像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
跨过那个水坑,也没要放下来的意思。
手臂收得更紧,让她紧紧窝在他怀里,大步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去——马里波恩区毗邻牛津街的街道。
开门的是约瑟夫,看清希斯克里夫怀里人长相后,瞬间露出活见鬼的神情,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唇哆嗦着,仿佛希斯克里夫被什么恶灵附了体!
路过厨房时,正在吃夜宵的艾伦听到动静,探头来看,手里啃了一半的面包掉在了地上。
那是巴林小姐?可那张脸,不是那幅画么?!
她眼神灼亮地跟上二楼,看希斯克里夫抱着人走进那间独属于贝拉小姐的卧室后,惊得捂住了嘴。
卧室里的壁炉燃地很旺,驱散了所有寒意和潮湿。
王莎依照好好陪他尽量依着他的约定,听话地仰躺在床尾,头半垂在外面,艾伦利索地打满好几桶热水。
“出去,艾伦。把门带上。”
“我也想帮贝、巴林小姐洗头。”
贝拉小姐的遗嘱可是给了她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她多么遗憾在生前不曾为她多尽心啊。
“出去。”
最终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留了个门缝偷看。
希斯克里夫坐在板凳上,那双经年握枪染血的手,此刻笨拙地穿梭在她冰凉的发间,将她的黑色长发拢起来,用木勺舀起温热的水,小心地淋湿每一根。
涂上皂液,带着薄茧的指腹,学着记忆里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发根。
她闭上眼,放松地享受。
这场景如此熟悉,却又恍如隔世。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在同样昏暗的灯光下,给他认真地洗头发。
他低着头,指间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在梳理着千头万绪的过往。
“如果…如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伤害你了…能像个…像个人一样…”
“你会…给我机会吗?”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一个极轻的声音,叹息般响起:“不知道。”
低垂的侧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那平静下汹涌的惊涛骇浪。
艾伦收拾完残局,放下棉布毛巾,再次出去了。
她斜靠在以前常半靠着的右侧床头,任希斯克里夫给她擦头发,他总是能有让人佩服的耐心,用毛巾包裹住她的长发,一点点、一缕缕地吸着水分。
紧绷的神经在确定的安全和笨拙的温柔里,竟也松懈下来了。
“你想家么?”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就是你来的那个地方…你想回去么?”
睁开眼,“不想。”她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在那个世界没有家,那是几个,只要我失踪一满四年,就会立刻去报我死亡,只为继承我遗产的人,那不是家人。”苦笑一声,“我一想到他们报完,律师出现,告诉他们我的遗产一半给了我主治医生,一半捐给了儿童医院后那几张精彩的脸,就想笑。”
“除了医生,就再没有人帮过你了么?”
“我是无根水、路旁土,能帮我的,唯有挣扎奋起,千千万万次救我于水火的——自己。”
辛德雷欺辱你,林顿家看不起你,凯瑟琳没有选择你。那又怎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不放弃自己,总有一天会走向光明。
他的心好疼,疼得他几乎窒息。
“所以只要能保证基本安全,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随即她又轻轻摇头,“不对,因为有了卢卡斯,因为巴林爵士和南希伍德他们,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他能说什么,配说什么,他把她逼得连那种世界都想回去了。
“希斯克里夫,现在的你和呼啸山庄那个无助的孩子,也不一样了不是么?”她的声音带上安抚,像在哄一个迷路的孩子,“你也有家人了,卢卡斯很爱你,耐莉,亨德利…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好好和他们生活吧。”
希斯克里夫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
也许是炉火太暖,也许是洗完头太舒适,也许是太累,困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身体也一点点软了下去,靠在了床柱上睡着了。
希斯克
里夫停下擦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调整她的姿势,让她更舒服地平躺,给她盖上被子。
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像拍哄一个婴儿那样,极其轻缓地、一下下轻轻拍着她。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她的手上,紧接着,是第二滴……
再次睁眼时,已晨光大亮。
雨后的空气清冽地从窗缝透入,壁炉里的火灭了,只余灰烬。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坐起身,目光落在枕边。
那里静静躺着她的面纱,不再是昨夜揉得皱巴巴的样子。它被仔细地清洗过,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皂香和烘烤过的气息。
床头柜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是蔬菜粥,烤鹅翅,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牛奶。
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新鲜苹果。
那种很红很红的苹果。
第67章 荣耀她(二)珍惜这份真情
煤气路灯在夜雨里发出昏黄光晕,照着门口两个沉默的壮汉。
看清来人,两位脸上刻板的凶悍瞬间化为敬畏,迅速拉开了俱乐部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轮盘声、珠子滚动声、纸牌的沙沙声、骰子的撞击声、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海洋。衣着光鲜的绅士与满身汗臭的赌棍混杂在一起,眼里都燃烧着贪婪的火焰。
希斯克里夫所过之处,忙碌的荷官、巡视的打手,都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冲他致意。
“希斯克里夫上校…”
“他怎么来了?”
“汤姆老大呢?”
无视所有目光,径直走向走廊最深处一扇包着厚厚皮革的门。
门口站着两个保镖,比外面那两个更加精悍,看到是希斯克里夫,他们下意识挺直了背脊露出笑脸,但并未立刻让开。
“上校,汤姆先生他…”其中一个试图开口。
希斯克里夫看了他一眼,保镖顷刻噤声,身体不由主地向旁让开,并为他拉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间装饰奢华却透着俗气的办公室,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色彩艳丽的油画,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坐着俱乐部的现任负责人——汤姆。
汤姆看起来和这环境格格不入。
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黑溜溜的眼珠,一张脸出奇的年轻,甚至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看到来人,嘴角挂上了人畜无害的、近乎腼腆的笑意。
“希斯大哥!”他的声音清亮,语气惊喜又亲昵,“好久没来了吧?快请坐!”殷勤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又亲自去倒酒,“下雨了?喝点儿暖暖身子?上等干邑。”
希斯克里夫没有坐,也没有接酒。
“汤姆。把灰狼这六个月的内账给我,现在。”
酒杯还恭敬举着,脸上笑容更甜了,“内账?好!不过大哥,您说的是哪一笔啊?我们这里每天进出的流水可不少,内账也好几本呢不是?”
“别跟我装糊涂,汤姆。”希斯克里夫向前逼近一步,“所有内账,一分钟内拿给我。”
语气平淡,眼神却是赤裸地威胁。
笑容终于僵了,他放下酒杯,走到巨大的保险柜前,转动密码盘,金属门无声滑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黑布包,掂量了一下。
没有立刻奉上,而是拿着账本慢慢踱步,停在希斯克里夫面前一步之遥,微微仰头看着他。
“您是老大,您说了算。”他耸耸肩,“不过大哥,您可得小心收好了。这东西…烫手得很。万一…我是说万一,它不小心‘泄露’了出去,不止我要倒霉,您前途也全毁了啊,还有特罗布里治先生,还有…”他指指上面,“那位只怕要被连累…啧啧,那场面,我都不敢想。”
希斯克里夫冷笑一声,夺过东西,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汤姆,”在拉开门把手的前一刻,他脚步微顿,声音冰冷清晰,“知道为什么留着你吗?”
“哦?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一条会算数、会咬人,还会…通风报信的狗。”
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门外喧嚣的灯光和烟雾中。
汤姆走到窗边向下看,脸上那无害的笑容彻底消失,变得一片阴冷狰狞。
俱乐部门口,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摇曳。
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正慢悠悠地经过,希斯克里夫看都没看,直接抬手拦下。
“去圣詹姆斯广场6号!”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
“好嘞,先生!”车夫吆喝一声,甩动了鞭子。马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吱呀声,迅速驶离了灰狼俱乐部门口那片昏黄的光晕,融入更深的雨夜。
圣詹姆斯广场6号?
那不是——莫宁顿伯爵的府邸么?!
车厢内一片昏暗。
隐约可见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是杰克。闭着眼在假寐,直到马车拐过一个弯,彻底远离了俱乐部,他才缓缓睁开眼。
“安排你的干完了?”希斯克里夫的声音低沉。
“恩,明天一早的头版。一个废了点儿事花了点儿钱,另一个差点吓尿了,都不用花钱就配合得很。”
希斯克里夫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上校,为什么要放过汤姆?以他的个性,很有可能一会儿就会去找特罗布里治,添油加醋地报告他的‘希斯大哥’嚣张地抢了东西。”观察身侧人脸色,“您就是让他去通风报信?让那位知道您拿到了证据?”
“杰克,真正能一击毙命的证据,绝不是汤姆这种货色能接触到的,我是需要他报信,但不是去通报我拿到了证据。”
杰克笑了,“明白了,您是要给天平,好好加加码。”
黑色布包扔给他,一只有力的大手赞许地拍拍他脖子。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碾过积水,溅起水花。
圣詹姆斯广场那一排排气派的宅邸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清晰。
希斯克里夫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领,眼中最后一丝情绪也收敛,扣响黄铜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管家审视地扫过他,好几秒才认出来人,一脸惊异地将他引入院中,请进温暖明亮的会客厅。
“请稍候,上校阁下。”
管家上楼通报。
希斯克里夫坐在真皮沙发上,水滴从大衣下摆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
楼梯传来脚步声。
莫宁顿伯爵出现在会客厅门口,他穿着丝绒家居服,看到来客真是希斯克里夫,眉头蹙起,表情闪过疏离和被打扰的不悦,但旋即换上了笑脸。
“瞧瞧,伦敦的雨夜总能带来些意想不到的访客。希斯克里夫上校,原谅我穿睡袍接待,实在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贵客’临门。”
“雨确实不小,”希斯克里夫冲他抬眉,“泰晤士河的水位怕是又要让市政那帮蠢货头疼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走到莫宁顿侧后方,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时新的淡紫长裙。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金棕色卷发,皮肤白皙如瓷,一双蓝眼睛大而明亮,像上等的喀什米尔蓝宝石。
她好奇地探身,目光落在陌生的访客身上。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瞬间被那张脸攫住,灰绿的眼眸掠过一丝冰冷的鄙夷。
金发蓝眼,轮廓,真真是熟悉得刺眼,待多看两眼,绷紧的脸便不由地松动了,下意识地收敛了戾气。
察觉了他的凝视和变化,莫宁顿脸色一沉,侧头对女子低声道:“罗兰,回房间去。”
女子顺从地点点头,又好奇地瞥了希斯克里夫一眼,才转身消失在楼梯深处。
理查德这才进门,在壁炉旁站定,指指酒柜,
“喝点什么?白兰地?还是现在流行的加了苏打水的霞多丽?”
“白兰地就行。”
莫宁顿用‘你还真不客气’的眼神瞥他一眼,亲自取出给他倒了一杯。
“稀客深夜造访,”他挑起浅金色的眉毛,“该不
会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吧?”
“不愧是韦尔斯利伯爵,”自得地抿一口,“比起河水的泛滥,议会里某些暗流更危险啊,我特来知会伯爵一声,好提前防备。”
“议会不一直都是这样?东印度公司的船吃水深些,西印度群岛的糖价波动大点,大家各凭本事,在规则里航行罢了。难道您发现了什么新‘暗礁’?”
“各凭本事自然好,怕的是,有人不想让船靠岸,只想等着它触礁沉没,好去捡拾漂浮的‘货物’。首相年轻,自然希望看到船队兴旺,可有些习惯了在沉船废墟里捞好处的老水手,恐怕不那么想。”
莫宁顿品了品这话,越品越严肃起来。
“您深夜冒雨前来,和我探讨航海哲学,就是为了抱怨船不好开?”他在旁边的单人位坐下,手指在光滑的椅子扶手上敲击起来,“难道,您这艘原本在老水手护航下,眼看就要驶入加尔各答港的‘新星号’,突然想…改变航向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希斯克里夫开门见山道,“印度总督的位置,我退出。”
理查德眯起眼,没有半分欣喜,只有更深的怀疑,“哦?您深夜跑来,就为了通知我…您主动退赛?这可不是您希斯克里夫上校的作风,直接说吧上校,究竟干什么来了。”
“邓达斯要对精工之冠动手。”
“对精工之冠动手?”浅眉深蹙,“这老毒蛇。”
十几秒后,他反过劲儿来,“不对啊,精工之冠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巴不得他们倒霉么?你会为了巴林爵士和邓达斯反目?好心来告诉我?你在逗我么希斯克里夫?”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的《泰晤士报》会很有趣,而我,刚刚拿到了他挪用公款非法开设赌场的证据,”冲他举杯,“为了庆祝,我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
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变得急促。
“希斯克里夫!你拉我下水是吧?!自己玩火,还想拉着我一起在火药桶上跳舞!邓达斯的手段你比我清楚!你想让我当你的挡箭牌?!”
邓达斯只要知道希斯克里夫今晚来过这里,无论两人谈了什么,无论手里的证据有没有转交给他,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对邓达斯来说,他就已经是敌人了。
“挡箭?是结盟。为了弥补你我的战友。”希斯克里夫嗤笑一声,“总督竞选投票,如果那天我参会的话,我投你一票。”
“投我一票?前提是你和我能活到那天吧!”
理查德起身走回酒柜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壁炉火光在他幽深下来的蓝眼睛里明灭不定。
其实就算没有希斯克里夫的算计,他一旦知道邓达斯会对巴林不利,也不会坐视不管,因为他珍惜这份真挚的友情。
而邓达斯那条老毒蛇,因为以前的隔阂,政治理念的冲突,本来也不会支持他这个非嫡系,就算不推希斯克里夫,也是别的邓达斯党。
而首相皮特年轻,又谨慎,对邓达斯这位中年还劣迹斑斑的老伙计已有割席之意,寻求年轻的新盟友是大势所趋,不然他也不会当上枢密院顾问官,成为唐宁街10号的座上宾。
有国王背书,说服皮特保住精工之冠不难,有现成的证人制约邓达斯,对他理查德而言,更不是坏事。
问题是…那条毒蛇如果来阴的…
“他如果玩阴的,先死的也是我。”
希斯克里夫握着冰冷的酒杯,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直视理查德。
蓝眼睛看回他。
“我不是三岁小孩儿希斯克里夫,我要知道你愿意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真实原因。”
良久,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雨声。
“理查德,如果那批密封阀在海上‘意外’失效,被送上绞刑架的,是你八年前离开的,故人。”
酒杯掉落,酒液在地毯上渗出枝桠。
宛如那夜的雪花
第68章 荣耀她(三)我相信这真情在天地里是……
天幕刚刚褪去浓黑,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还在沉睡。
梧桐树荫下,希斯克里夫裹着半干的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目光穿透雨后薄雾,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徽章的大门。
他身旁,杰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晨雾在他紧皱的眉梢凝结成水汽。
终于,府邸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车夫利落地将停靠路边的马车驶到门口,片刻后,穿戴讲究的莫宁顿伯爵快步走出,迅速登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辚辚启动,朝着唐宁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帽檐下紧绷的下颌线松了。
“上校!”杰克再也忍不住,声音是压抑地恐慌,“您确定吗?莫宁顿伯爵要是没按您预想的来呢?要是他没‘选择性地’跟首相说,而是全盘托出了呢?”越说越急,“追查下来,即便那位坐实了罪名,您开设赌场、高利放贷也坐实了呀,”他不敢说下去,“岂不是要跟着一起…”
“一起完蛋。”希斯克里夫替他说完,帽檐下的眼睛在熹微晨光中闪闪发亮,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狂热和兴奋,“拉着他一起完蛋,那可再好不过了。”
杰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校,那是您拼了命挣来的军衔,步步为营才得到的席位啊。”
“杰克,你信基督吗?”
“当然信,上校。”
深眼睛投向虚空,唇角微微扬起,像在思考一个幸福的问题,“如果基督受难,需要你舍去前途名利去救,你会救吗?”
杰克毫不犹豫,“当然上校!我会献上我的一切,包括生命!那是信徒的荣耀!”
他笑了笑,抬手重重地按在杰克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年轻人晃了一下。
“中士杰克!”
“在!”
“我命令你!立刻去接卢卡斯!把他安全送到巴林府邸!”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命令刻进杰克的灵魂,“然后留在那里!事情结束之前,寸步不许离开塞琪.格林!”
杰克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紧牙关,挺直脊背,脚跟并拢,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遵命!上校!”
巴林爵士拿着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泰晤士报》,步履急促地走进客厅。
他将报纸摊开在茶几上,令王莎看那篇占据显著位置的报道。
“是你安排的采访么?”
那是一篇采访海军司库下属首席检验员的报到,这位检验员以检验严密出错率低闻名。他在采访中详细介绍了自己在兰开夏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检验第一批密封阀的全过程,确认那批密封阀尺寸精密、工艺精湛,完全符合甚至超越海军标准。
“我没安排啊,是南希回总厂前安排的吧?”
“她没这么细心。”
“泰晤士报?什么报道啊?”大少爷凑过来瞅了瞅,笑了,“肯定是波尔在讨好你啊!”看她眼里闪过芥蒂,忙又道,“这没分寸讨人嫌的家伙!我早和他说了没戏了还要搞这些!等着,我这就去和他再强调一遍!”
和大少爷擦肩的,是来送卢卡斯的杰克。
“谢谢你,杰克。艾伦在呢,让她接送卢卡斯就好,还麻烦你耽误公务送一趟,”看他眼圈发青,爵士忙将人请到沙发上,“快坐下歇歇吧。”
王莎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
杰克局促地接过,道了谢,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并没有告辞的意思,安静地坐着,目光警惕地扫过门窗,身体微微紧绷。
卢卡斯依偎在王莎身边,看三个大人表情都有些尴尬,仰起小脸起话题道:“杰克叔叔,趁着父亲不在,您给我讲讲父亲在印度打仗时的样子吧?是不是很厉害?”
“是的卢卡斯少爷,上校他非常厉害。”杰克缓缓开口,“那时候情况糟透了。上面的老爷们在伦敦吵吵嚷嚷,战略变来变去,我们这些当兵的被来回溜,”他摇摇头,语气沉重,“印度的丛林热得像蒸笼,蚊子比子弹还毒。雨季一来补给就断!饿着肚子打仗是常事。霍乱、疟疾,比敌人的刀枪
还可怕,成片成片地倒下,到处都是绝望的哀嚎…”
卢卡斯眉毛不自觉凝起,仿佛也看到了那片地狱般的景象。
“但是上校他就像铁人!甭管多离谱的命令,总能找到缝隙去执行,也因此被调来调去地支援,总在最要命的时候出现。”
杰克的眼神亮起来,充满了崇拜。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被困在一个小山头,下面全是敌人。大家都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上校他带着一队骑兵硬冲了进来!他身上全是血,自己的、敌人的,马都死了好几匹,战后军医检查,他身上的伤多得数不清,至此我们私下都叫他‘疯子’,因为他真的不怕死!可我们都愿意跟着他打有血性的仗,而不是一直退。”
卢卡斯听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也莫名揪着,转话题道,“杰克,那你是怎么成为希斯克里夫的勤务兵的?因为一起打仗么?”
提到这个,杰克脸上的沉重褪去,“这个说起来有点惭愧。”
“那时上校还只是个临时被提拔的少校,但因为有一仗打得太漂亮,硬是把整个战线的颓势给扳回来了,康沃利斯阁下就破格嘉奖,直接向议会申请升他为中校!并特许他亲自挑勤务兵,我们一排人站在那儿,各自说说自己有什么本事,能伺候好长官。勤务兵嘛,说得肯定不是多能打仗,有的说会剪头刮脸,有的说会打理马匹擦皮靴,有的说会打牌技术好,轮到我,”杰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除了打仗没爱好啊,大声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卡壳了。”
“结果您猜怎么着?一直没怎么抬眼看我们的上校,听到我的名字,突然就抬起头,那眼神特别亮!他直接指着我说:就他。康沃利斯阁下问上校:不再问问别的?这小子打仗可以,照顾生活怎么感觉笨手笨脚的。上校说,”
杰克模仿着希斯克里夫当时的语气,低沉而笃定,“叫杰克的,差不了。”
叫杰克的,差不了…
刚端起茶杯的手顿住。
豪斯小镇,她第一次女扮男装,跟着那个阴鸷危险的男人走近詹姆斯的事务所,詹姆斯问她怎么称呼,她说,叫杰克就好。
“莫宁顿伯爵阁下到访。”
管家的话打断思绪。
理查德走了进来,他穿着非常正式的礼服,显然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过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她身上,那眼神很复杂,还送了她一大捧香根鸢尾,有紫有黑,给她弄得有些懵。不等她反应过来道谢,他已经把巴林爵士叫走离开了。
两人一直到午饭时间都没结束。
今天的午餐食物异常丰富,因为吃饭的人是真的多。
长长的桃花心木餐桌两侧,坐着巴林一家三代、王莎、卢卡斯、莫宁顿伯爵,以及还没告辞的杰克。
理查德坐在她斜对面。
他吃得很少,只是总端起酒杯,每次端起酒杯,视线都会穿透杯子看向她。
坐在主位的巴林爵士,这位一贯睿智从容的绅士,眉宇笼罩上罕见的凝重,切牛排的动作比平时用力得多,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引导席间的谈话,只是沉默地咀嚼着。
杰克哪怕坐在餐桌上,目光也在警惕地扫视窗外,迅速吃完盘中食物,就不动了。
这一切都像细密的针,刺着她敏感的神经,她半掀开面纱小口用餐,照顾着卢卡斯,状似无意地问杰克,“中士,您今天?没有军务在身吗?”
“报告巴林小姐,最近都没有。”
结束压抑的午餐,带着卢卡斯到花园透透气,她坐在爬满蔷薇的花架前,卢卡斯依偎在她身边。没想到的是,杰克如同影子般也跟来了,守在几步远处,背脊挺得笔直。
翻开随手拿来的亚历山大.波普的诗集,给孩子讲解。
太阳渐渐西斜。
理查德似乎终于和巴林爵士结束了漫长的密谈,走进了花园,朝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无视了杰克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也忽略了卢卡斯好奇的眼神,只是专注地看着她,那双狡黠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塞琪,”他的语调郑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到。”
王莎微微一怔,“伯爵阁下,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
“不。”他摇摇头,“这份帮助,是基于您和巴林的关系,而我,”深吸一口气,“我曾答应过一个人,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我让她慢慢想,因为我的承诺对她永久用效。可惜,我还未能兑现,她便…离开了。”
“今天,我想把这个未完成的承诺转赠给你塞琪。无论你需要什么,我必将竭尽全力为你达成。”
心脏猛地一跳。
看着那黑眼睛里的震惊和了然,知道她已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充满了自嘲。
“早知道还能回来…”
轻叹口气打断他,对卢卡斯道,“卢卡斯,中国也有首诗,像波普的《春天颂》一样感慨人生短暂。”
孩子立刻表示要听,她轻声念诵着译文:“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塞琪女士,这首诗是教我们人生短暂,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的人,不要总是沉溺在对过去的悔恨或思念里,对么?”
“真聪明。”她揉揉他浅金的发。
理查德浑身一震,许久,他闭了闭眼,笑了。
目光再落回她眼睛,只余真诚,“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卢卡斯在,他没有说那人的名字,但除了卢卡斯,三人都知是谁。
如同磐石般伫立的杰克,在听到莫宁顿亲口说出“给他一个机会”时,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泪水泄露出来。
一直在用余光注意他的王莎,直觉的警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她猛地站起身,目光依次扫过神情复杂的莫宁顿、眼眶通红的杰克,最后落在正在走近,同样面色沉重的巴林爵士身上!
“究竟怎么了?!”
“希斯克里夫他到底做了什么?!”
第69章 荣耀她(四)我确定你就是我心中如花……
梅菲尔区。
细细密密的雨,毛毛地下在身上。
这里的巷道虽暗,却比别处更宽,两旁矗立的联排别墅透着古老贵族的矜持与威严。
巷口已然堵死。
身前都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没有叫嚣,没有警告,只有冰冷的杀意在潮湿中弥漫。十几个人,像鬼影,穿着黑衣,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棍棒、短刀、斧刃的寒光在雨丝中浮动。
没有枪械,这里是伦敦,是梅菲尔,清晨的石板路只能留下不幸劫案的痕迹。
“希斯克里夫上校,”特罗布里治的声音在雨幕里浮着,厚嘴唇在黑暗中开合,小眼睛闪着恶狠狠光,“为了女人坑兄弟是吧?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他晃晃手里带血的刀,阴笑,“放心,哥很公平,卖你的,哥已经帮你宰了。”
希斯克里夫狞笑道,“谢啦兄弟,不然还得脏我的手。”
脱下被雨水浸得沉重的大衣,随手抛在地上,手探入马甲内袋取出一粒小东西,小心剥开包裹的油纸,露出深褐色的方块。
是巧克力。
舌尖尝到微苦的香甜。
糖纸被重新叠好,仔细放回贴近心口的衣袋,一道寒光闪过,腰间的乌兹钢匕首已在手中。
特罗布里治喉结滚动了一下,向更后退开。
希斯克里夫动了!
身体与杀手交错的瞬间,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对方持斧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拗!骨头错位的“咔嚓”声,一声压抑的惨哼,斧头脱手。
微弯腰避开横扫的铁棍,刀刃斜斜向上疾掠,刺入持棍者的脖颈。一个不可思议地拧身,用尸体作肉盾挡住挥来的斧子,匕首已深没入对方侧腰。
战斗瞬间进入最残酷的白刃绞杀,希斯克里夫像一头被激怒
的孤狼,在狭窄的巷道中腾挪闪避,匕首就是他的獠牙,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尖啸。没有华丽招式,只有最直接、最高效的戳刺!刺眼窝!割喉管!踹膝盖!每一次攻击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最能瞬间瓦解战斗力的部位!
仿佛背后长眼,猛地低头矮身,斧刃擦着头皮掠过,削掉几缕黑发,匕首顺势反手向上,狠狠捅入对方毫无防护的腋下,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冰冷的脸上。
另一个杀手挥舞铁棍,试图砸碎他的头颅。
希斯克里夫不退反进,撞入对方怀中,捅进对方心窝一拧!那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凶光瞬间熄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石板路上的血污。
巷子里充斥着压抑的痛哼、沉重的喘息和利刃入肉的闷响。
地上已经躺了十个人。
看着越逼越近的身影,特罗布里治小眼睛骤然睁大,越过那染红的肩膀,对着巷口的方向拔高声音。
“塞琪小姐?你怎么来了?!”
像被滚烫的铅弹瞬间击穿神经,希斯克里夫的头不受控制地扭向身后的巷口,黑洞洞的,空无一人。
左肋下方,锐利的剧痛骤然炸开!
一柄细长尖锐的制式短刀,刺穿了他肋骨的缝隙。
剧痛让视野瞬间发黑。
身体本能弓起,但握刀的手更快!反手一刀削掉了偷袭者大半张脸,然后才踉跄后退,撞在湿冷的墙壁上,留下刺目的血手印。他咬死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希斯克里夫!你说说你啊,怎么就糊涂到敢咬主人了呢?!”
雨水顺着雕塑般的脸淌下,吐口血,挑眉嗤笑道,“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狗啊!”
“找死!给我杀了他!看他嘴还硬不硬!”
短柄斧带着沉闷风声当头劈下!左右两侧的杀手同时动了,铁棍横扫下盘,剥皮刀刺向肋下,瞬间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躲开致命斧头和短刀,右腿却被铁棍扫中。
匕首快出残影,地上躺着扭曲呻吟的躯体,扫一眼,仍有六个杀手围着他,眼中凶光更盛,他们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
特罗布里治厚嘴唇无声地咧开,小眼睛闪烁着得逞的寒光。
一柄沉重的铁棍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对方被刺中倒地前,棍头重重砸在他的腹部!饶是绷紧肌肉承受,也向后踉跄跌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两个精悍杀手,一左一右,趁机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高墙上一跃而下!黑影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双铁拳砸在持刀杀手的太阳穴上。“噗”的一声闷响,如同砸碎一个西瓜,杀手连哼都没哼出声,软软栽倒。
没有一息停,直接一腿扫在另一个杀手膝弯,夺刀封喉。
是杰克。
巷口传来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最前是巴林爵士和莫宁顿伯爵,他们身后,是几名身材魁梧的持械护卫。
看到这阵仗,特别是看到莫宁顿伯爵,剩下三个杀手明白任务已经彻底失败,没有丝毫犹豫,皆狼狈奔逃。
“特罗布里治,”莫宁顿御马近前,“告诉邓达斯,我明天会去拜访,为表诚意,这烂摊子我帮你们收了。”
希斯克里夫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墙壁滑落。
身下的血水迅速扩散,温热的触感被深秋的冷雨急速带走,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五彩斑斓的光晕。
特罗布里治离开的背影在视野里晃动、分裂。
就在意识即将熄灭的刹那,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他。
朦胧的面纱垂落在模糊视野里,那臂弯托住他的头,像风雨中唯一的岸。
巴林宅邸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管家迅速将最好的客房布置成了临时手术室,巴林家那位以手法利落和胆大心细闻名的医生,被以最快的速度叫来。
当他看到被抬进来的希斯克里夫时,饶是见惯伤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左肋下方刀伤太深,边缘皮肉外翻,腿上是钝器击打的淤痕,腹部淤紫肿胀触目惊心,还有好几道划伤。
巴林爵士不忍看,背过身去,莫宁顿伯爵紧抿着唇,杰克立在墙角紧握拳头。
王莎坐在床头,手被已经意识不清的人紧紧抓着。
“干净的亚麻布!剪刀!镊子!缝合针线!还有,”脑海闪过十年前他在约克郡给这位上校缝合时那幕,“酒,最烈的!”
剪开希斯克里夫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衣物,侍女们强忍着恐惧和恶心,按照吩咐帮忙着。
镊子夹着浸透烈酒的棉布,擦拭着那些需要缝合的伤口。
当处理到脖颈处的划伤时,医生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他脖子上的钢链,另只空着的手猛地抬起,抓住了他手腕。
原本意识不清的希斯克里夫,竟睁开了眼睛,那双眼没有焦距,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
杰克从角落近前,“长官!是医生!他在救你!不是要你的戒指!”
紧抓着医生的手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回身侧,眼睛也缓缓闭上,彻底陷入了昏迷。
“那戒指是夫人的遗物,”杰克像是自语,又像说给谁在听,“长官为了捡回它,腹部挨过一枪…”他指指希斯克里夫右腹一处圆形伤疤,“差点要了命。”
鼻子一酸。
哈,蠢货,永远学不会爱自己。
值得么希斯克里夫?
值得么?
消毒,缝针,灌药。
“外伤处理好了,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熬过高烧这关了。”医生疲惫地交代。
莫宁顿还有更重要的事,就先离开了,他要趁着首相刚点过邓达斯没分寸,去谈判。希斯克里夫也得了大教训,还有证据捏在手里,牵涉又越来越多,搞精工之冠的成本已经变得太大,只要给足台阶,也就作罢了。
卢卡斯被杰克带回希斯克里夫家,他也留在了那里。
巴林爵士安排了最可靠的仆人轮班守夜,王莎寸步不离守着,白天喂药,晚上就睡在沙发听着他痛苦的梦呓。
直到第三天下午,希斯克里夫的高烧依旧顽固不退,正喂药时,一位拿着皮包的中年男子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巴林宅邸。
是布莱克.索恩先生,希斯克里夫的律师。
他打开皮包,取出一份份文件,摊开在王莎面前。
“塞琪.巴林小姐,这是希斯克里夫上校委托我办理的财产赠予协议,已经完成所有法律手续并登记备案。根据文件,上校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不谢的玫瑰公司名下所有产业,具体为工厂、分厂及其所有设备、原料等;位于伦敦马里波恩区、苏荷区、约克郡的三处、兰开夏一处的房产地契;以及他在英格兰银行总计十八万七千英镑的存款及国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惊愕地黑眼睛上,“全部无条件赠予你,塞琪.巴林小姐。”
“他…他为什么…”
“上校已签署‘放弃撤销权’的条款,这意味着,即使他本人日后反悔,也无法再索回这些财产。我想这足已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做。”
索恩先生又拿出一封密函,“另外,上校交代,在巴林银行,有一个编号为‘1785’的私人保险柜。”将密函轻轻放在她面前,“里面的东西,需要您单独去取。”
巴林银行。
在银行经理的陪同下,来到编号为“1785”的私人保险柜。
打开密函,就看了一眼,她就仰起头,好久好久,才又看向那保险柜。
0、7、2、9
咔哒。
门开了。
保险柜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摞用牛皮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文件。
最上面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拿起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当你看到这些时,我已彻底滚出你的世界了吧?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
保险柜里的东西,是邓达斯挪用巨额公款、伪造军需账目进行私人投机活动,以及指使他人进行多起暗杀、构陷的完整证据链。足够将他钉死在绞刑架上,也足够他在想动你前掂量后果。
莎,你不是无根水,路旁土,你是我的玫瑰,是我的…
一滴泪落下,晕湿皱皱的最后两字——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