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暑已退,早秋风凉。
蹲在墙角修剪玫瑰的凯蒂,稀奇地回望院中。
今天的前院可真热闹。
女主人居然下楼来散步了,她今天穿着件茜草红的裙子,挽着利落的发髻,画着精致的装,一改往日颓靡之气,正抱着凡尼和南希说笑,时不时瞥向院门。
大门前的约瑟夫,裹着他那件油亮的旧外套,眼睛死死盯着女主人一举一动,刻薄的嘴唇向下撇着。
“约瑟夫,”南希笑问他,“瞧瞧这高墙,滑得连只猫都爬不上去!还有那锁,那可是布拉默的锁子,悬赏都没人撬得开!在这儿防什么呢?防我们飞出去啊?”
“你们真是坏透了,”他恶狠狠瞅向正在石凳上吃烤鹅翅的哈里顿,“那东西我们在呼啸山庄,米迦勒节才舍得吃!你三两天就给那小子吃!娶到败家老婆,一定是主对希斯克里夫这个不信上帝的人的惩罚!”
敲门声打断了斗嘴。
来人是希斯克里夫和亨利。
亨利长高了,棉衫的袖子看着短了不少,看到她的瞬间眼睛都亮了。
贝拉只用余光扫了眼他,便走向希斯克里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抓着他外套前襟,踮起脚亲了下他的脸。
希斯克里夫明显僵住了,被亲到的地方绷得死紧,那只垂在身侧戴着黑手套的手,无意识摩挲着。
“希斯,”她拉住他那只手,“早上你出门的时候,忘了告诉你,我特-别-想吃苹果。”眨眨大眼睛,无比期待地望着他,还‘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就是在画眉山庄时,你拿给我的那种特别红、特别脆的。等会儿你送亨利的时候,能顺便买点回来么?伦敦有卖的么?应该有吧?”
然后,她像是才注意亨利,松开他去摸
了摸亨利的头,神情平常。
希斯克里夫视线扫过两人,默了几秒,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等着”,转身快步走出了院门。
关门的约瑟夫嘴里嘟囔,“天!谁来救救这被女巫蛊惑的可怜男人!”一旁的凯蒂则抿嘴偷笑起来。
揽过亨利肩膀,进门厅时,贝拉脸上的温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和紧迫。
南希守在二楼楼梯口,警惕地盯着楼下。
书房里。
贝拉将亨利拉到窗边。
“听着,亨利。”她语气异常坚定,“专利的事,我们不靠他放过!我们靠自己!你要给我争气亨利!”
亨利眼眶一红,重重点头,“贝拉女士!我可以学!学理论,学数学,我一定不叫汤姆在公示期打败我!令他们说我是工匠,给您丢脸。”
“不亨利,不要进了别人的节奏,更不要浪费时间在不擅长的事上,消磨你的灵气。你才不是什么工匠,你是征服世界的工业大师!公示期打败汤姆?”她摇头,“远远不够!亨利,你的车床滑动刀架,是很伟大的创新。”
“但更伟大的,是你的标准化思维,是原料从生产线一端进入,成品从另一端直接产出的流水线生产概念!我现在要你,设计一整套「舰用滑轮组」生产线,去申请生产线专利!这和单一机器的改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我看谁能抄!”
原历史上,成年后亨利.莫兹利接到过海军舰用滑轮订单,为了制作这批滑轮,他研究了一整套生产线,设计制造的机床高达44台之多,并在一年内完成全部机械设备,投入了生产。
“我知道,这对于现在的你很难,毕竟我只能口头指导,不能给你图纸了。”她按住他肩膀,蓝眼睛因激动而泛红,“虽然不能给你图纸,但我一定想办法让生产线专利通过,把你送上去!送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贝拉女士,只要有原理思路,我可以画图!您能给我讲讲具体需求么?”
“好。目前的英国军舰是木质风帆动力,控制风帆的部件,叫滑轮组。是由滑轮、滑轮框架和缆绳组成的复杂升降系统。一艘大型军舰,需要至少一千个滑轮组,庞大的英国皇家海军,每年需要至少十万个!可现在这些滑轮组,全部依靠手工制造,成本极高,效率非常低下,而且质量层次不齐,规格难以通用。”
“贝拉女士,我明白我要解决什么了,您能再给我一些工作顺序上的思路么?”
“好,第一步,先画图。将切割、加工、钻孔、打磨等分散工序,通过一系列机床连成系统,将这些车床全画出来。第二步,去找布拉墨!用帮他解决液压机难题为条件,和他签协议!让他帮你一起,尽快做出重要环节的刀头、钻头;申请专利不需要成品,关键模型即可。”
“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和布拉墨的协议,去找巴林爵士,他的律师一定能谈妥,免去日后纠纷。滑轮组成本核算找公正港的克拉克会计,他很守职业道德,不会泄密。最最重要的,是你画好的图纸一定要保护好,明白么?”
“明白!”
窗外,院门开启,希斯克里夫回来了。
“亨利,一会儿配合我。”
贝拉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示意南希进来。
回身到书架前,取出一本林奈的《自然系统》,翻开,等了几秒后,她对亨利笑道:“你确定那是德比伯爵府的仆人?”
“啊,是的!可能德比伯爵夫人,以为您还在蕾切尔太太家租房呢。”
“那她也太小看我嫁的人了,不就是伦敦么,谁还买不起个房子啊?”她抬眼,冲门口那人笑,“希斯,你回来啦。刚才亨利说,德比伯爵夫人派人去催过,又是叫我帮她当茶侍那事,要去么?”
希斯克里夫站在那里,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气息微促,目光扫过三人。
“去吧。”语气很沉,听不出情绪。
“亨利,那你让伍德去给伯爵夫人回个话吧,让她安排好时间后通知我就好,不,和希斯说就好。”她把那本书放亨利手上,“你自己先看会儿书!我要去洗苹果吃,南希,你帮我。”
她走到门口,低头从他手里抽出那袋子苹果,发髻扫过他大衣前襟,发间的淡淡馨香和他身上凉气,缠在了一起。希斯克里夫向前倾身,那只空了的大手抓住了她手腕。
她迎着他目光,闲适地问:“一起去?”
希斯克里夫没有回答,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刺向书柜前,正局促抱着书的亨利。手腕上皮革的微凉触感消失,堵在门口的高大身躯侧了一步,给她们让出门口。
厨房里。
南希看看门口,小声道:“几个苹果而已,我一个人洗就行,亨利好不容易来一趟。”
“真以为我是来洗苹果啊,”一声哼笑,“我是给他搜亨利身的空间。”蓝眼睛看着她,正色道,“南希,今天开始,我会给你讲未来的知识、思想。你要学习投资学、运营学、甚至心理学,你必须成长,从内而外的强大。”
扫向门外,“想办法把哈里顿带上,叫他在你旁边一起看书,读书认字。”
“你都不‘回家’了,我还学这干嘛?虽然你要我平等地看你,但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当您的女仆!”她暗暗地欢喜,“嘿,我恨死希斯克里夫了!但一想到您又能陪我一辈子了!我竟然有点儿感谢他强行留下您。”
王莎深深看她一眼,在心里向她说对不起。
她活不长了这件事,她必须瞒着希斯克里夫,因为那人只有放松心态,才会给她空间;也不能告诉南希,因为那人太敏锐了,绝对能从南希的反常里察觉。
“南希,你不是任何人的女仆,你是你自己。也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
*
格罗夫纳广场38号
窗户敞开着,小花园常绿的月桂树下,紫苑、金光菊、卫矛成团成簇,吸引着蜜蜂蝴蝶。
微风将果香花香,吹进客厅中来。
厅内优雅、私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张细工桃花心木桌垂直置于窗前,铺着蕾丝桌布,上摆着德比伯爵夫人最珍视的一套青花瓷茶具。小银架上放着糖罐、薄如蝉翼的黄油饼干,一小碟蜜饯。
坐在茶侍位的贝拉,穿着件素白麻裙,发髻光洁,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垂目无言,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两名宫廷侍女静立在后,一动不动,如同背景。
坐在对面贵客位的,是四十多岁的夏洛特王后。
她个子不高,因生育众多孩子而略显丰满,深棕头发高高盘起,装饰着羽毛,穿着昂贵但保守的深蓝礼服。
伯爵夫人穿着淡紫礼服,笑容可掬地给王后介绍着今天的茶侍,“陛下,这位太太精通一种极其优雅、富有情调的中国茶道,对于茶水的调制有特别的手法,今天就让她来服侍陛下用茶吧?”
“好。”夏洛特王后的德语口音,平稳而庄重,“伊丽莎白,你的客厅总是令人愉快,每次来访,总是能有新的惊喜。”
“能接待陛下,是臣无上的荣光。”伯爵夫人看向贝拉,“开始吧。”
贝拉点头,提银壶用滚水烫一遍盖碗,倒入旁边的废水盂。
“陛下,这一步叫温杯烫盏,”伯爵夫人冲王后热情笑着,“又叫沐器。是以洁净之器皿迎接最尊贵的客人,正如白金汉宫宴前银器的预热仪式。”
以木茶刀轻启锡罐,单手揭盖投茶,落盖摇动,双指揭盖,在二人面前过一遍,并不直视王后,目光始终聚焦在茶具上。
“陛下,这是臣珍藏的中国红茶,这一步叫醒茶闻香。如同开启一窖百年的波特酒,让沉睡的香气在空中起舞。陛下可轻嗅这缕东方茶园的气息。”
倒过第一遍水,再次注水激香后,贝拉将手边一个小小的沙漏翻转过来,来精确浸泡时间,这是她得知王后是德国人后,特别设计的细节。
沙粒落尽,她再次翻转,分茶入杯,茶汤呈现完美的红宝石色,清澈透亮。
翻过盖碗展示泡过的茶叶,将茶杯先放于王后面前,杯柄精确地朝向她右手方便取用的角度。
做个‘请’的手势。
王后微微点头,“感谢你的辛劳。”
“陛下,最后这步叫将军巡城,如骑士守护白金汉宫时的巡回,确保每杯茶汤浓淡如一。”
“伊丽莎白,这是否说明,东方也有亚瑟王的圆桌精神,愿平等地礼待每位宾客?”
“噢上帝啊,陛下您的睿智和领悟真是令人惊叹!直指中式茶道的灵魂!”
王后优雅地端起茶杯,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
下茶香,小啜一口。
“嗯,”一个简单的音节,语气是肯定的,“确实很香。”
伯爵夫人笑回,“她对水温、时间、器皿温度的把控都极准确,比起寻常冲泡手法,更能激发茶的香气。”
“伊丽莎白,你确实找到了一个技艺精湛的茶侍者。”王后目光转向窗外,“这让我想起一位老侍从,他调制巧克力有一手绝活,可惜了。不提了,说说你新栽的那株茉莉吧,它来自印度么?你是怎么做到,令它在秋天仍能开放呢?”
话题转到了植物,接着又聊到王后的邱园。
贝拉脸越来越红,无声吞咽着,但除了填茶换盏外,她始终保持绝对的安静,不曾发出一丝声音
镶嵌着红狮与金竖琴纹章的雕花铁门,终于在身后合拢。
贝拉几乎是扑向路边那棵榆树的,压抑了整个下午的咳意终于爆发,咳嗽倒刺似得刮着她胸腔,令扶着树干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一只大手托住了她手臂,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咳嗽终于平息,她直起身,对上那双焦灼的凶眼,“没什么,伯爵府花粉太多了。”
“花粉?!那你就告辞啊!”那语气显然压抑着怒火,“伊莎贝拉,少把你那该死的倔强用在这种地方吧?!”
希斯克里夫粗暴地脱下大衣,裹在她身上,衣服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将她与秋夜的寒凉隔绝开。半扶半抱地上马,揽着她回了宅邸。
厚重橡木门在身后关上,下马,将缰绳马鞭递给约瑟夫。
希斯克里夫大步上楼,拍开书房门,“南希.柯林斯!别看书了!去!弄点能治该死咳嗽的东西来!热蜂蜜水?还是村里人说得烤洋葱?!”
身后跟来的人道:“希斯,我说多少遍了,别打扰她看书。不用那么麻烦…咳!让约瑟夫给我炖个梨吧。看我干嘛?怎么?难道村里人,能比我更懂食物的药用?”
希斯克里夫紧绷的脸稍微松了下,下楼去找约瑟夫了。
“莎!”南希急切地拉住她的手,“怎么样?王后什么样子啊?有希望帮到你么?”
“我是平民身份,这次就是个倒茶的,没有和她说话的份。茶道她蛮喜欢,但能不能发展成爱好,”她摇摇头,“不确定,等着吧,看伯爵夫人还会不会要我去就知道了。能确定的,她是个植物学爱好者,喜欢乡村生活。”
“非常非常重视慈善。建了个产科医院和孤儿院,总把‘这对孩子们/妇女有益吗?’挂嘴边。我很怀疑,伯爵夫人之所以研究植物学和做慈善,其实是为了投王后所好。”
“我看也是!”
“南希,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么?”
“是什么?”
“所谓尊贵的伯爵,在王室面前,就是个奴仆!哈,原来他们处于下位时,是那种奴态。”蓝眼睛狡黠地眯起,“你说,所谓的托利党三剑客,会不会,也只是王室的傀儡?”
希斯克里夫走进卧室。
看了眼床头柜上的空碗,踢掉靴子,俯身进天蓬床里。
他从身后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令她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熟悉的野性气息将她包裹、淹没。
“冷吗?”他屈指抚过她冰凉的脸,语气生硬,“要不要点壁炉?”
“被你抱着,不冷。”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圈住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力道大得让刚平稳的呼吸又困难起来,令她不得不挣扎了一下。
手臂略松了半分,他将脸埋进她侧颈,闷闷地问,“下午做客怎么样?好玩么?”
贝拉苦笑一声,“做客?玩?我不是客人,更没资格玩。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面前,我一个平民,只配当个女佣罢了。端茶、递点心,听着无聊的宫廷爱好,和毫无意义的奉承。”
一声充满嘲讽的蔑笑。
“尊贵?不过是个裹着绸缎、涂着铅粉的蠢货!靠祖宗垫高了屁股!”他的语气像淬了毒,比起安慰,更像是真实的憎恶,“一群寄生在祖坟上的蛆虫!在同一个粪坑里互相舔!那位子要是给你,凭你那作秀的本事,灵活的脑筋,绝对比她更会装!”
“我真是谢谢你夸奖了。”
他蹭到她脸颊边亲了口,又屈身亲在她唇上,呼吸粗重地拂过她鬓发。
“想要么?”
刚才被贴上的瞬间,她就感受到他变化了。
“想,”她声音很轻,带着浓重倦意,“但今天很累,用手行么?”
他喉结滚了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控住她的脸掰向他,用拇指摩挲她的下颌,“那亲一会儿。”
话音未落,唇便重重压下来。
辗转深入,用力吸吮,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维系生命的养分。
*
希斯克里夫对伯爵府后来的邀请嗤之以鼻。
那几张带着纹章的请柬,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燃烧的壁炉,直到十月中旬,一辆没有任何徽章、却极气派的马车停在了巷子口。
一位宫廷侍女敲响厚重院门,对他宣读了夏洛特王后的口谕。
“鉴于希斯克里夫太太在德比伯爵府的侍奉,甚为合宜,王后陛下于后日上午,在白金汉宫接见波特兰公爵夫人,特召希斯克里夫太太入宫奉茶。”
希斯克里夫的脸色,是被侵犯领地又不得不让步的隐怒。
身后的贝拉向前一步,屈膝行礼,自然地塞给对方一个鼓鼓的绣花袋子,“麻烦您跑这一趟了,请代为回禀,我会准时入宫侍奉。”
十月的伦敦,天灰蒙蒙的。
1785年的白金汉宫,还不是英国王室的正宫,只是乔治三世买来送给夏洛特王后的私人宫殿,但已经修得很宏伟,阴天衬得本就庄重的宫殿,更肃穆了。
贝拉被引进一间小型会见厅。
房间很高,典雅富丽,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法式香水味道。
几名宫廷侍女无声布置着茶具。
门被无声地推开,夏洛特王后在侍女簇拥下走了进来,径直走向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贝拉身上。
贝拉今天穿着款式简洁但熨烫平展的保守长裙,安静坐在茶侍位,完美隐入环境。
“希斯克里夫太太,”王后的语气不算亲和,但也算不得疏离,“上次在伊丽莎白那里,你的茶奉手艺很不错。安静,利落,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承蒙陛下夸奖,”贝拉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能为陛下效劳,是奴婢荣幸。”
“今天要招待的是波特兰公爵夫人。”王后提到这位煊赫的夫人时,语气毫无波澜,就是在陈述一件平常事,“保持上次的眼力和动作就好,那天你的动作就很稳,侍奉她足够了。”
“遵命,陛下。”她眼神很谦恭,但语气是自信,“奴婢有过在产科医院护理婴儿的经验,更耐心些,手也更稳。毕竟婴儿和产妇,要比茶叶更需要细致的关怀与精心的呵护,那项工作的意义,也远胜奉茶百倍。”
“噢?你还在产科医院工作过?”王后的声音明显多了温度,“难怪。看来你不仅懂奉茶,也懂更重要的事情。”
“陛下,”一个侍女走来,“波特兰公爵夫人到了。”
王后点点头,看回贝拉,目光带着一丝新的考量,“希斯克里夫夫人,产科医院的工作关于生命,远比侍奉一个
公爵夫人重要,你不必太紧张接下来的茶侍,等客人走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和你聊。”
“遵命,陛下。”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焦香、奶油甜香、和谷物发酵的香气。
烛光摇曳,七人坐在长餐桌前用着晚餐,自从为了过米迦勒节,约瑟夫把一楼全打扫出来后,他们就在餐厅吃饭了。
亨利每次过来,也会吃完晚饭再走。
“求主宽恕这些奢靡的罪人!”约瑟夫虽也在桌上,却固执地吃着他的燕麦粥,“希斯克里夫老爷,您当年啃干面包一声不吭,现在顿顿给他们吃肉,您是抢了国王的金库么?等主降下怒火,收了您的钱财,就等着啃银碗吧!”
“少为你主人的钱操心吧!省得又不会落你口袋,”说话的是南希,“哈里顿和亨利都在长身体,夫人也需要营养,不该吃肉么?肉能多花几个钱?大不了我来出好了!”
希斯克里夫像是没听见两人拌嘴,一直盯着身侧人。
贝拉握着刀叉的手一动不动,眼神也不聚焦,看起来已神游天外了。
他本来就坐在她旁边,现下将身下椅子拽了一把,令两张椅子严丝合缝挨着了。抽出贝拉手里的刀叉,将她银盘里的烤鹅翅切成小块,叉起一块杵她嘴边。
“吃。”
深眼睛紧盯着她的唇,仿佛她若不吃,下一秒他就会强行撬开那里。
贝拉回过神,任他喂进嘴里。
“希斯,我有事跟你说。”
拿叉子的手顿在半空,眼神瞬间变得戒备。
“今天王后召见我,命我去圣詹姆斯街的夏洛特产科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她认为我的耐心细致,和可靠守规,很适合这位工作。”
一瞬间,除了听不见的凯蒂,大家都停下了刀叉,空气仿佛凝固,壁炉里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
希斯克里夫捏着叉子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默了几秒,他扔下叉子,将她掰向自己正对着。
“你和王后说什么了?”
他的面色像暴风前的天,沉得可怕。
“拜托,”蓝眼睛瞪着他,语气却带上委屈,“以我倒茶的手法,我需要说什么么?希斯,你是在怪我么?怪我太认真?表现太好?你是觉得我应该搞砸茶奉,让公爵夫人和王后,同时记住你希斯克里夫的名字么!”
她逼近他,“自从发现德比伯爵变成你的人脉,我就再没对他夫人抱过热情吧?!你烧那些邀请函时,我不知道多开心!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愿意去伺候人嘛?!怎么?你没能力免我屈膝,现在还要怪我是吧?!”
暴风在这声声质问里,硬是给憋了回去。
“不去!”但语气还是很差,“我会以你生病为由回绝掉!那种鬼地方,你要去干什么?伺候女人生孩子?给她们擦血端屎?”
猛地抓住她的手,用以前劳作时留下的薄茧,用力摩挲她细嫩的手指。
“你的手,是干这个的手吗?林顿小姐?”他刻意得加重了那个称谓,“你在画眉山庄,端杯牛奶都怕烫吧!你这双手除了翻翻书、画画图,还能干什么?!我都用不起!现在倒好,要去伺候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需要伺候人。凭我的医学知识,需要通过干活体现价值么?希斯,这可是王后的命令,你拒绝王室,是打算被上流社会抛弃么?”
“王室没那么大权力!听着”
“你听着!希斯克里夫,你听我说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我怀孕了。”
“上帝啊!”“仁慈的主!”
一直不敢的说话的南希和亨利同时惊呼,激动地互相抱在了一起。凯蒂虽然听不见,但南希立刻地用手势告诉了她,她喜得直画十字架。
连约瑟夫都嘟囔着给她推过去烤牛肉,一嘴油的哈里顿也起哄地用刀叉敲了敲盘子。
然后几人同时地,看向当了爸爸那位。
希斯克里夫如同被魔法击中一般,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餐厅里回荡。
“可能因为我也是母亲了,”贝拉再次开口,“我想去为那些无助的母亲做点事,”她反握住他的手,覆上小腹,“也为我们的孩子,积些福德。”
灰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小腹,像是要穿透他们的手,穿透她的皮肉、她的骨骼,直接看到那个刚刚被宣布存在的,连接他们血脉的生命。
几秒后,他忽然抽回了手,猛地站起,后退一步,背对着壁炉的火光,将自己完全地隐没在背光里。
贝拉想起身继续说服他,但当她手臂撑上桌子,那个凝固的身影突然动了。
希斯克里夫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探入她的膝弯和后背,动作异常地缓慢,带着种可笑的谨慎,连呼吸都屏住了。
十几秒后,她终于被抱了起来。
“把饭端上来!”
说罢他就抱着她出了餐厅,往二楼而去。
托着她的手臂,肌肉紧绷到发颤,仿佛在搬一件极其脆弱的瓷器;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里面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跳得又快又强劲,比任何言语都更真切地告诉她,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
回到卧室,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挨着她坐下,又不完全贴上。
南希送进饭来,开始给屋子点蜡烛、添炭火。
他开始一口口喂她。
希斯克里夫对于给贝拉喂食喂水所表现出的耐心,简直令南希咋舌,但细想想又不觉奇怪了,毕竟这人总是能在耐力方面,令人不得不佩服的。
检查窗缝,拉住窗帘,南希笑眯眯握了握贝拉的手,收走餐盘,出门带上了门。
只剩两人后,希斯克里夫侧俯到她旁边。
“能不去么?”
“别吧,”轻松玩笑地语气,“我知道,现在是君主立宪制,王室权力有限;但就算再有限,让你一个平民破产总做得到吧?”贝拉刮了下他的高鼻梁,挑起眉毛,“希斯,吃烤鹅的好日子我可没过够呢!我可不想孩子生出来时,他爹已经破产了,还得靠我的钱养!我多小气你不知道嘛?那简直是在割我的肉呀!”
那张紧绷的脸彻底松了,希斯克里夫哼笑一声,“伊莎贝拉,我就是破产了,卖地也够你们吃一辈子烤鹅!你可放心吧!”微微抬起身子,调整了下姿势,喉结滑动,目色幽暗下来。
贝拉搭上他脖子,仰头去迎逼近的薄唇。
他吻得极其深入、绵长,但却不再凶狠,手臂克制地将她虚搂住。
一声微不可查地闷哼,就令喘息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睛里还翻涌着不餍足的浪潮,但却只是又亲了亲她唇角。
*
踏进产科医院的贝拉,深深蹙起眉头。
病房是体面的,但实在太狼藉混乱了。
床早占满了,有得三四人挤在一张床上。草垫塞满了过道,地面被踩得全是泥脚印,助产士步履匆匆,忙得脚不沾地,裙摆都沾着血污。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血腥气和新生儿的奶腥。
呻吟、哭喊、助产士严厉的指令,各种声音在房子里回荡
这座慈善医院接纳着伦敦走投无路的、没条件请产婆的孕妇,建筑有五层高,病房也不少,但每个病房都是这副景象,和规整的建筑形成强烈反差。
但在1785年的伦敦,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除了院长米歇尔夫人始终对她表现出尊重外,这里的义工很快就开始指挥她,要她干点实际得了。
“希斯克里夫太太,我们人手不够!听说你热水端得很稳?”“希斯克里夫太太,帮她擦汗!”后面连称呼也没了,变成“快呀!愣什么呢!”
几天后,贝拉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米歇尔夫人抬起头,停下手里的笔,指指对面椅子,“坐吧希斯克里夫太太,正好,我有事情要和您说。”
“那您先讲。”
“希斯克里夫太太,昨晚,我见到了您的先生——在我家楼下。”
贝拉心里一紧。
“抱歉,米歇尔太太。”
“不,该感到抱歉不是您的先生,是您。首先,我为小生命的到来表示恭喜,原主保佑他!其次,这么大的事,您不该隐瞒。前三月最要紧,您却在这儿弯腰、端水,如果出点闪失,医院成什么了?我们是做善事救人命的地方,反倒害了生命,这岂不是天大的讽刺和罪过?另外,希斯克里夫先生对您的爱,看起来很极端。如果您在这里出了问题,我毫不怀疑他能拿来炸药,直接把这里炸了!”
“对不起。”
院长的眼神并非全然是怪罪。
“我也表示理解,可能您觉得陛下之令不可违背?但请放心,陛下仁慈,绝不会因这种原因怪罪您。希斯克里夫太太,我替那些不知情的义工,向您道歉;更替您照料过的孕妇,向您的辛劳和慈爱,表达感谢。”
“但今天起,您就不必来了。为了您,为了孩子,”一声轻笑,“也为了这医院的房顶。”
院长说完,靠回椅背,等着她反应,但态度已表明此事再无转圜。
“米歇尔太太,”贝拉冲她真诚地微笑,“您的关爱与体谅,我唯有感激,也深知您所言句句在理。然而,奉献未必要靠体力活,不是么?我虽无法再奔波于产床之间,但尚有头脑与经验可为医院效力,而这种效力,可以拯救更多性命!”
“噢?不干活,你要怎么效力?”
“我有办法解决产褥热,”语气坚定而自信,“也有办法挽救部分早产儿。”
院长眉头瞬间紧锁。
“希斯克里夫太太,你说得这两点,确实是医院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但我早已用尽一切教会和医生提供的方法——放血、催吐、等等,”她摇摇头,“不是收效甚微,是死亡更多了。难道你来了一周,竟能想出办法?人不要夸口妄言。我想,产褥热定是上帝的旨意,早产儿也并非人世的羔羊,我们能做得,只是为她们祈祷。”
“不,产褥热并非上帝的惩罚,而是一种可以预防的疾病。我也没有夸口妄言,我请求您放下已有的固见,思考一个不同的观察和推论。”
默了几秒后,院长道:“讲讲看。”
“据我观察,产褥热的发生,与助产士的行动有关。这里的助产士几乎不进行任何清洁,最多用冷水洗洗手,或胡乱擦掉血迹,就直接去为下一位产妇接生了。”
她展示自己的双手,“但是,我每次都会用皂水仔细洗手,我虽只帮忙接生过几个产妇,但她们可有一个发病?预防产褥热,其实只需要助产士改变习惯,建立新的规则和流程。”
院长眯起眼睛,确实,她照顾的几位产妇状态出奇地好,恢复也很快。
“你的观察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恕我直言,这里是王后的慈善医院,无数双眼睛暗中看着。你懂得,任何改变都将带来名誉风险,都必须极其谨慎。”
“维持现状的舆论风险更大。您比我更清楚,这里的死亡率有多高吧?王后陛下当初建医院的慈爱清名,正被惊人的死亡率吞噬,每一位产妇的死亡,都在消耗王后的声誉!”
院长瞳孔微缩,显然,这戳中了她的要害。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先秘密地、小范围地实验,用实验数据说话。如果一个月后,我负责的区域死亡率显著降低。那么,王后陛下看到的,将是您力挽狂澜的智慧。”
院长深深吸一口气,叹笑道,“希斯克里夫太太,您的话……像女巫的低语,但更像天使的启示。您说服了我,至少说服了我去验证。那么,挽救早产儿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这个嘛,就需要我一位精通机械的朋友,帮个忙了。”
深秋已至,白昼短暂。
出医院门时虽才下午五点,但太阳已西沉,河雾四起,寒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渗骨的湿冷。
贝拉缩了缩身子,目光习惯性扫向路边——果然,那辆封闭式马车停在那里。
希斯克里夫走过来,脱下带着体温的厚外套,将她严严实实地包紧,抱起。车夫跳下车,等他走到门前才打开,等两人一进去,就立刻得关上了。
车厢内很亮。
希斯克里夫把她搂在怀里,结实的胸膛暖烘烘贴着她,用目光一寸寸检查她。
她避开那沉甸甸的目光,拉开车窗帘子。
街道上的泥土、马粪、垃圾被雨水混在了一起,变得很脏。
“给你一个惊喜,”气息喷在耳畔,“猜猜看,谁来了?”
贝拉本能蹙眉,她是真讨厌、也真害怕希斯克里夫的‘惊喜’游戏。
“不想猜!”
他低笑一声,“回去就知道了。”
院门打开,刚踏上石板地,一个熟悉的胖胖的身影,便从门廊处快步迎上来。
“耐莉?!”
艾伦系着条干净的大围裙,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是务实的关切。
“林、噢不,希斯克里夫太太!”她的乡下口音格外亲切,温暖的手握住她,“感谢上帝!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身体还好吧?能吃得下么?您得仔细着点呀!这么滑的天就别往外跑了呀!”
“没事耐莉,我很好,”贝拉冲她笑笑,看向一脸得意相的希斯克里夫,蹙眉道,“你把耐莉叫来做什么?”
“当然是伺候你。”那凶眼睛狠狠瞥一眼二楼,嫌恶地撇嘴,“哼,这宅子里的女仆,一个是哑巴聋子,蠢笨、毛手毛脚!还有个恨不得钻书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南希.柯林斯才是这家的小姐,还是要考大学的小姐!指望这俩废物伺候?简直就是笑话!”
“希斯!耐莉不是画眉山庄的女仆了,她是玫瑰工厂的行政经理!是有正经工作的,你不该令她耽误正事来伦敦!”
希斯克里夫冷哼一声,“玫瑰工厂?连大股东韦尔斯利都跑都柏林去了!她一个行政操什么心?我已经雇了人全权管理,韦尔斯利也签字了!只怕那里要大换血,走一批人也说不定,不缺耐莉一个!”语气专横,“不用为她叫屈吧?我看她愿意来得很,毕竟我给她的工钱,够她在玫瑰工厂干三年!”
“希斯,”贝拉深吸口气,好消化掉这些信息,“听好了,告诉你的代理人,玫瑰工厂的车间主任和出纳,不许给我动!”
他咕哝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吧。
艾伦扶住贝拉手臂,“他也是为您和孩子想吧!您放心吧,有我在,绝对不叫出一点岔子。外头凉,走!赶紧进屋!给您弄杯热牛奶喝。”
刚进门厅,就听到趴在地上的约瑟夫在咒骂,不怪他埋怨,毕竟把整个宅子每一寸地板都铺上地毯这件事,搁谁都会骂吧?何况还要把任何可能绊脚的边角,裹上厚棉布。
书房里,南希正在桌前按着哈里顿,叫他写字,亨利坐在对面安静地翻着书。
门‘砰’的开了。
南希抬眼,立刻地起身迎上,“回来啦!累么?快走下!”
“贝拉女士!您回来了!”
哈里顿也嘟囔了一声‘贝拉’。
希斯克里夫将贝拉安置在铺着厚软垫的沙发上,给她搭了个毛毯;转身走向壁炉,拿起铁钳拨弄榉木条,火星噼啪四溅起来。看艾伦端来了牛奶,又回身摸那杯身,温度显然是不能令他满意,因为他接过了那牛奶,坐在了贝拉旁边,但并没有立刻给她喝。
“哈里顿.恩肖,这是你的名字,”南希固着哈里顿的手,“来,学我写。”
“虚伪!”哈里顿猛地抽出手,把笔一扔,“这是虚伪!我不学!”
显然,这话只能是希斯克里夫教得。
罪魁祸首看着这情景,丝毫不掩饰地狞笑起来,他看向倚靠在窗前的艾伦,“耐莉,你还记得我在这年纪的时候吧?七八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蠢,这么得不开窍?”
“还不如他!”艾伦也笑了笑,“因为除了蠢,还板着脸。”
“看到他这样,我高兴极了!”他把心里想法
大声说了出来,“要是他天生是个傻瓜,这样的乐趣,我就连一半也享受不到了。可他不是个傻瓜,但却永远也别想从粗野无知的泥潭里爬上来了!”
“希斯克里夫!”南希气道,“你还是人的脑子么?!你有没有人类基本的逻辑?欺负你的是辛德雷,又不是哈里顿!你毁害他干嘛?!”
“哼!少管闲事儿吧!别看我这么对他,哈里顿还死命地喜欢我呢!在这点上我可比辛德雷要高明多了。要是那个无赖从坟墓里爬出来,说不定哈里顿会一拳把他打回去哩!”
想到这事,他禁不住咯咯咯地发笑,引得哈里顿也笑起来,这又令希斯克里夫骤然收住了,阴沉沉地道,“何况,你们每天看得这些东西,什么知识,文化,上等人那一套礼仪,不就是虚伪么?哈里顿说得有什么错?”
他瞥向身侧一直无言的人,“错了么?”
贝拉笑笑,指向书柜最上层的一本书,叫亨利替她拿过来。
希斯克里夫夺过去,是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写的《中国贤哲孔夫子》,这是他能在伦敦找到的,为数不多与她灵魂故乡有关的书了,但他自己从没翻开过。
“中国有位思想教育大家,”贝拉并没看他,看得是桌上那三人,“叫孔子。”
三人看着歪在沙发上的贝拉,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轮廓,那眼神专注而耐心,散发着一种宁静的强大,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竟叫人觉得她的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这位东方大家,说过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她的声音柔和舒缓,“质,是指真实的自我,也就是天性;文,是指礼仪、学识,也就是后天的修养教化。”
“这句话的意思是,自我如果不经教化,任由自己的本性肆意妄为,就会野蛮粗鄙;而教化如果完全压制住本性,就会显得虚浮伪善,矫揉造作。只有本性和教化融合得当,才能成为君子,也就是你们说的——绅士。”
“这太有道理了!这话简直太好了!”
亨利和南希惊叹着,就连哈里顿都怔在那里,也许七岁的他还不能体会里面的意思,但‘耳为根种’,什么东西已经种进心田,日后自有出土那天。
和对面因得到智慧甘露而倍感雀跃相反的,是身旁那位的气压更低,更阴沉了。
希斯克里夫死死盯着她的眼睫,盯着她对着那三人露出的微笑。明明是温暖的氛围,他却像是受到了赤裸裸的嘲讽和挑衅,那毒蛇一样的眼神满是嫉恨、狂躁。
他猛地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面向那沉沉的夜雨,宽阔的背影绷得像张弓。
艾伦看了眼他紧握的拳头,叹道:“希斯克里夫,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么?相貌不丑,智力不差,可你却偏要给人一个从里到外都让人厌恶的印象。”
看向沙发里那人,“他早年受教育的收益,那时已不复存在了。自从老恩肖去世,他就成了和我一样的仆人,噢,不,可能还不如我。早起晚歇,从不间断的苦活,扑灭了他曾有过的求知欲。以前那上进的劲头,只能带着痛苦的遗憾放弃,而且是完全放弃了。”
“耐莉!”
希斯克里夫愤怒地瞪着她,恨不得掐着那张嘴,显然,他刚刚那以为叫她来是明智之举的得意,已经因为这张不肯停下的嘴,而变成后悔了!
“当他发觉自己不可避免地必定会跌落,谁也别想说服他往上跨一步了。随后,他的外表和举止也跟内心的堕落一致起来。他那天生的孤僻性格,变得越来越坏,不识好歹,不近人情!他显然不愿让任何人再看重他了,甚至有意惹人反感,想必他可以从中得到一种苦中作乐的乐趣。”
贝拉垂下眼睫,望着身上的毛毯。
“哈里顿,”南希拍了下哈里顿的脑袋,“你小子以后不管遇到谁,什么境况,都不可以自我放弃!知道了么!”她看向艾伦,“艾伦姐,小姐学习的东西,也不是林顿家的家教教的。她成长的环境,可并不比希”
“南希!”贝拉喝止。
南希缓了下,才又道,“总之,小姐就算生在呼啸山庄,也不会放弃自己的!退一万步,就算她放弃了自己,也绝不会伤害无辜!”
窗边人陷入了缄默,过了几秒后,他无声地离开了。
看贝拉使眼色,南希以做晚饭为由,将艾伦和哈里顿也都拉走了。
“亨利,”关上门的瞬间,贝拉直入主题,“图纸什么进度了?”
“三分之一了贝拉女士,刀头做好两个了,布拉墨虽然脾气很差,但手艺真的很好。”
看着这个虽然个子高,但还是孩子脸的疲惫少年,贝拉轻轻叹口气,这真是揠苗助长啊,但没有办法,她没有时间了。
“好,先暂停,一周内给我做一个新生儿保温箱出来,送到夏洛特王后的产科医院。”
“新生儿保温箱?”他虽然迷惑,但很快地就接受了,“那您给我说一下原理和细节要求吧。”
“好。”
吃罢晚饭,希斯克里夫去送亨利回去,艾伦给她铺好床后,就去休息了,奔波赶路,还做了一大家子的饭,虽然有凯蒂和南希打下手吧,也累坏了。
南希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和她聊天。
“虽然我在书房,故意地讽刺了他,但说实话莎,其实他是有改变的,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他真对你挺好的呢。你没发现么?他自己的生活其实很简陋!几件衣服轮着穿,吃燕麦饼子就行,没有任何奢侈的爱好或享受,他好像对给自己花钱这件事,极度吝啬。但为了和你结婚,他愿意花大钱买伦敦的房子,你刚怀孕,他就去买了个大马车!吃的穿得都最好的。”
她凑到贝拉耳边,嘻嘻笑道,“还自觉去三楼睡,你说,他是不是怕睡着后给你搂太紧,把孩子勒坏了呀!”
“不,他完全没变。”贝拉肯定地道。
“他对自己吝啬,是因为他要把钱花在计划上。他是绝对的目标主义者,收买邓达斯,买房,金钱投入,包括你说得克制,都不是出于疼惜、尊重或爱,仅仅是服务于——用孩子控制我这个目标。”
她垂眼看向肚子,“这个孩子从受精卵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工具:是他控制我的工具,也是我换取行动自由的工具。不是爱的结晶,更无爱的期许,有的只是利用和算计。”
真是悲哀。
“莎,你和他不一样,他的目的是邪恶的,但你的目的是高尚的呀。”
“不是的南希,真正的高尚,不会有卑劣的行为;真正的光明,不会通过黑暗到达。如果目的正确,就可以毫不愧疚、理所当然地利用生命,那我和希斯克里夫,有什么区别?”
“错了就是错了,”她闭上眼睛,沉沉叹出口气,“等他出生,用钱也好用资源也好,我会尽可能的弥补他,为他铺路吧。”
窗外,凄风冷雨。
屋内,壁炉的火旺盛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新换的厚绒帘严实地拉拢,不留一隙。空气里弥漫着松木清香和花香,凡尼窝在壁炉边的垫子上,埋着脑袋。
天蓬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微蹙着眉,嘴唇微微泛着紫,一只手搭在微隆的小腹上。
卧室门被推开。
希斯克里夫如鬼魅般,无声进入,小心翼翼地接近。
他在床边停下,身躯被壁炉火光拉出长长的阴影,笼罩着床上熟睡的人。
得意、恐惧、满足、怨怼,几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在他的眼底矛盾而激烈地翻涌。他的嘴角微微抽动,想咧开一个笑,又被更深的情绪压住,只是僵硬地扯着。
过了会儿,他缓缓俯下身,动作轻得像
羽毛落地,印上她抿紧的唇,然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和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才直起身子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床上的人动了动,胸腔的起伏加重,费力呼吸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咳。
站着的人身体瞬间绷紧,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向她的小腹,那复杂而狂热的眼神,被一种纯粹的嫉恨淹没。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天上下起了细雪。
夏洛特王后在院长米歇尔夫人和贝拉的陪同下,缓步巡视着焕然一新的病房。
虽然人还是很多,但地面和床铺都很干净、助产士每接生一位产妇,都会熟练地清洁,产妇的精神面貌明显改善,空气里不再是血气,而是闻着就令人联想到干净的烈酒气息。
“陛下,自上月推行新的卫生规程,本院产妇因产褥热导致的死亡率,下降了近一半,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
王后微微颔首,“米歇尔,你做得很好。这些改变,似乎看起来很简单?”
“是的陛下,有效的办法往往是简单易行的。”她适时地停步,“这让我们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真正需要特殊关怀的脆弱生命上。”
那是一间特意布置过的小病房,只有一张床,床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箱体。
“陛下,请允许奴婢为您介绍,这间病房是专为那些过早来到世间,无比脆弱的小天使准备的,而那个箱子,是专为这些小天使设计制作的——恒温保育箱。”
王后走上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箱子。
它的外框架是木制的,正面是可以拉起的玻璃门,内部衬着保暖的厚绵布。箱底隐约可见复杂的铜管结构,连接着一个放在箱子下方,包裹着厚厚隔热材料的锡制水箱。
一根细长的玻璃管嵌在箱子侧壁,里面的红色液体稳定在一个刻度上。
王后俯在玻璃上,目光柔和地看着里面那个皮肤近乎透明、小得不可思议的婴儿,她正在棉布里安详睡着。
与通常早产儿的青紫不同,这个小生命看起来是健康的肤色,甚至透着点粉。
“这个保育箱,已成功守护了5位娇弱小天使的生命。这个伟大的发明,来自希斯克里夫夫人的一位机械师好友,容她为陛下介绍一下这里面的原理吧。”
五个成功救治案例,在当时已是奇迹。
贝拉冲院长点头,开口道:“陛下,早产儿无法像足月儿那样维持自己的体温。外界的寒冷会迅速耗尽他们微弱的生命力。这个装置的核心,是一个精密的恒温循环系统。”
王后听得极其专注,她的目光在婴儿和装置间来回移动。显然,作为一个众多孩子的母亲,眼前景象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真是奇妙!”王后忍不住赞叹,又下意识放轻声音,怕惊扰了箱中婴儿,“这充满仁爱的发明,需要多么精巧的心思和手艺!这简直是机械与慈悲最完美结合!希斯克里夫太太,你那位机械师朋友叫什么?”
“回禀陛下,他的名字叫——亨利.莫兹利。他深知这个装置对挽救生命的意义,反复试验,克服了无数材料和工艺上的困难。”
“亨利.莫兹利。”王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生命的摇篮’,它应该被推广!应该得到奖赏!”
“至仁至善的王后陛下,恕奴婢替朋友传达他的话,他并不想要以自己的名字来推广这项发明,因为他深刻地明白,没有您的无上仁德,不会有这个医院,没有您的远见卓识,不会聘用敢于采纳新法,勇于实践的院长。所以他将这个发明献给陛下,陛下慈辉将照亮整个产科!”
王后顺着她指引,看向装置铭牌——夏洛特保育箱
送走满面欣慰的王后陛下,院长笑问贝拉,“希斯克里夫太太,您能到这所医院来,真是无数人的幸运!不过话说回来,您这位朋友付出智慧和心血,真甘心完全地隐身?仅仅只被陛下一人记住?”
贝拉笑笑,“既然被陛下记住了,又怎么能叫完全地隐身呢?”
*
过了圣诞节,日子快起来。
2月底,国王御批了亨利的精密螺纹车床专利。亨利起草了专利说明书,界定好发明范围、技术细节,提交给大法官法庭,以验证文本合法性,确保不侵犯某些贵族特权。
当然,这件事希斯克里夫也知道,他只是不知道,亨利居然同时在准备生产线专利而已,毕竟按道理讲,光是之前的车床专利,就够一个孩子焦头烂额了。
孕期刚过六个月,希斯克里夫就请了个产婆在家候着了,那个经验主义医生也总被喊来,贝拉不得不总是提醒那医生,别忘了希波克拉底誓言。
当然,医生也总会提醒她,心脏不好的人生孩子是极有可能危及生命的,且母体的慢性缺氧,很容易诱发早产。而他得到的回答永远是:只要她不是彻底死在产床上了,就不许说出实情。
和情绪稳定的孕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越来越神经质的希斯克里夫。
无数个深夜,当她被窒息感拽出浅眠,都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有几次醒来,肚子上还会多一只滚烫的手掌。
3月8号,法庭通过螺纹车床专利说明书,亨利去国玺部登记,专利内容录入《议会法案公报》,在《伦敦公报》刊登公告,进入五个月的公示期。
希斯克里夫知道后,倒没太大反应,五个月,孩子早生出来了不是么?
四月初的伦敦依然寒凉,壁炉仍燃烧得很旺。
贝拉躺在宽大的天蓬床上,为了保暖换上的厚重帷幔半掩着,腹中那不祥的绞痛,在黄昏时分骤然揪起,就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全部内脏,正狠狠地往下撕扯。
“呃——!”一声短促的痛呼,手指绞紧了身下被冷汗洇湿的床单。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南希猛扑到床边,声音因恐惧而拔高,“怎么了?怎么了!”
疼到无法回答,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这疼痛来得太快,太猛烈,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胎动。
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窒息,仿佛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只能吸入微薄的空气,肺部生疼,心脏在肋骨下疯狂跃起,像只濒死的鸟徒劳地撞击着牢笼。
“去叫”艰难地挤出音节,“产婆!”
南希如梦初醒,惊呼,“上帝啊,这才七个月!”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带着哭腔的呼喊震响整个建筑,“快来人啊!快来人呀!小姐要生了!天啊!她疼得厉害!”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砸在走廊地板上。
是希斯克里夫,他只在门口扫了床上的人一眼,就瞥过头不敢再看了,那双深眼睛里,满满地全是恐惧。
艾伦拿着白棉布、接生婆端着热水,急匆匆地赶来。
南希要紧张死了!要吓死啦!但她依旧没忘找出早就准备好的烈酒,叫那产婆严格地消毒。又把傻站在那儿碍事的希斯克里夫吼了出去。
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向下,再向下。
每一次宫缩,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肺像被抽干了空气,无论如何拼命张嘴,也吸不进去一丝氧气,耳朵里是轰鸣的心跳,压过了一切声音。
眼前阵阵地发黑,烛光晕成模糊的光圈。
刺骨寒冷从深处蔓延开,迅速吞噬了四肢百骸,连牙齿都在打颤。
力气正飞速流走,身体像灌满了铅水,沉重地下坠。
凯蒂的咿呀声、艾伦的鼓劲声、接生婆的催促声、南希的哭声,所有声音都模糊了。
“用力!夫人!用力啊!”
产婆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黑暗越来越浓,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熄。
灵魂向更深的黑暗沉沦,沉进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虚无,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意识即将消失的刹那,恍惚听到一声微弱的啼哭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意识并非浮现,而是像被暴力地拔出来,又猛地塞回。
王莎猛地坐起!
心脏狂跳,瞳孔急剧收缩又放大,有那么几秒钟,她完全无法定位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熟悉又陌生的铃声狂响着,她看向床头柜上震动的手机。
手机?!
手指触碰到光滑冰冷的屏幕,那过于完美的触感,陌生得令人心悸。
拿起来,黑屏后的手机倒映一张脸,黄白皮,杏仁眼,黑溜溜的眼珠。
哈,是她自己。
所以,死后真的可以回来!
环顾这三年多没见的房间,现代简约风、投影仪、扫地机器人
前一秒鼻尖还萦绕着血腥味、汗味,头发贴满脸,肚子又坠又疼,心脏肺部爆炸一样的痛,浑身冷得发抖,裂开一样得打颤。
下一秒,就在舒服的纯棉被窝里了,头发干爽,身健体轻,浑身轻轻松松?
记性清晰保留,但五感完全不同。
这也太神奇了。
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厂区严总。
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严总,请讲。”
“王总监?!车间在群里发的信息没看么?!”电话里的语速很快,“产线上一台数控自动化车床,早上出现伺服系统故障了,找几个工程师快速去修一下!”
电话里的紧急故障像一盆冰水,强行浇醒了她的职业本能。
“知道了,半小时内到。”
电话挂断,屏幕黑了,想了好几秒,才成功给手机解了锁。
点进工作群,点工程师张工、电气李工、设备小许,再点开几个人的朋友圈反复确认后,才开始打电话,通知三人立刻到岗。又给车间打了个电话,让加班的操作员准备好报警日志,按安全流程做好设备隔离。
出门,十分钟后,又赶回来拿上车钥匙,再出门。
找了十几分钟才找到车停在了哪里。
握上方向盘的手异常僵硬,虽然有肌肉记忆,但仍需刻意集中精神,因为路况的记忆已经不清晰了。
幸好车有相向来车避让功能,一路还算顺利,只是自动挡汽车的轻盈和精准,令坐了三年颠簸马车的她,很难不恍惚。
到了厂区后,她没去办公室,换好工装进车间,直奔故障设备。数控机床的瞬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侧面。怔了一怔,无奈一笑,摸什么呢,这是现代,机床哪会有手工锤纹。
张工、李工、小许均已到达,听三人讲,已经排除了电缆故障和电机故障。
没有寒暄,她走到控制面板前,“日志导出来了吗?最后加工的是哪个工件?加工到哪一步了?控制器参数对么?”
接过小许递上的平板电脑,顿了几秒,又递回示意他重新解锁。
翻了遍导出的日志,她看向李工,“伺服驱动器电流稳定么?进给伺服系统能准确移动么?检查编码器了么?”
“还没检查。”
王莎去工具区拿了个手持式热成像仪,蹲下和李工一起检查线缆的走向,扫描驱动器温度,检查编码器
大脑像被割成两半,看着精密数控机床时,报警代码库,专业术语自动涌现;一旦不看,就不受控制地闪过滑动刀架,蹦出英制旧标准。
一个小时后,王莎对三人道:“故障原因是新装的打标机走线不规范,电磁泄露干扰了编码器信号。小许,先隔离问题电缆,规范走线。李工,信号线加装滤波。张工,修改补偿算法参数,绕过不稳定分支,并记录工况,优化方案周一再研究。”
实施后,设备重启,空跑测试正常,随即投入生产。
王莎看看表,笑道:“辛苦了各位!走,请大家吃饭,地方你们挑!别给我省钱啊!”
“就还吃上次那家火锅吧!”“行行行!那家挺好吃!”
走进火锅店,坐下点菜后,她举起饮料,“周六把你们从家里薅出来,真是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王总别客气!又不白干,不是有两倍工资么!”“就是,反正小许也没对象,在家闲着干嘛!”“老张你!”“哈哈!”
她也跟着笑起来,努力扮演三人熟悉的总监,关心下属、总结工作、谈笑风生。
但那笑,总是会迟滞半秒,她的眼神,总时不时飘向窗外。
窗外是车水马龙,没有泥泞的鹅卵石道。
一片裹满蘸料的毛肚送入口中,是浓郁复合的辛香,而非烤鹅和面包的单调。
笑容渐渐收拢。
午餐结束,加班也就结束了,她目送几人离开后,回到停车场,坐回车内,关上车门,放下车座靠背。
一声叹息。
上午紧急状况的压力,包裹住了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令她几乎像个‘正常人’。可一陷入寂静,那些面孔、声音、那些画面,在午后的寂静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他们不在了。
她是不必再见希斯克里夫了,但她也见不到那张总对她笑的小圆脸了。
见不到那个坚信她的少年,那个保护她的大块头男人,那个总在操心的女人,那个厚道的瘦高绅士,那个温良的哥哥了。
也见不到那个还有未曾谋面的,不知生死的孩子了。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极度的疲惫和汹涌的情绪像泥沼,拉扯着她的意识下沉。
停车场的灯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她感觉自己正滑向一个无梦的深渊。
意识放弃挣扎,沉入了无梦的昏睡。
“贝拉女士!”
一个声音响起。
少年特有的嗓音,沙哑而痛苦,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却又缥缈得像隔世。
是亨利,是亨利!
“贝拉女士!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上帝啊!求求你救救她啊!”
亨利亨利怎么办呀她还没把他举上去呢
太多未完成,未交代,未告别
黑暗开始剧烈地崩裂、退散。
光,刺目的重新涌入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壁炉的火依然烧着,却驱不散那股死气。
“出来了!是个小少爷!”
“快止血!”南希急得大哭,“别管孩子了!求求你!快止血啊!上帝啊!求求你!”
那可怜的泛着青紫的小婴儿,被包住后就放在了壁炉旁的小床上。可怜的小东西!这真是个最不受欢迎的婴儿了,在刚出世的那几个小时,哪怕他哭死了,也不会有人去管他一下的。
后来血止住了,床单衣服都换过了,艾伦才总算弥补了这一疏忽,将他抱起来检查了一遍。
“血止住了,”产婆满头的汗,看向门口那人,“但夫人太虚弱了希斯克里夫先生,她已经昏过去,我只能接生,可不知道怎么令她醒来呀!”
希斯克里夫站在门口,一个人占着大半个门框。
那双总是阴鸷的眼睛,此刻只剩空洞和茫然,只是朝着床上,并不知有没有在看。
陷入床褥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紫,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盖下来。汗
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角,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医生!”南希扑到门口,喊道,“希斯克里夫!还不快去找那个医生啊!快呀!别干站着了!”
这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什么。
希斯克里夫空洞的眼神变得癫狂,他像一道黑色的飓风,撞开楼道的凯蒂,冲下楼梯,冲进了雨幕。
半小时后,他拖着医生再次出现在门口,那样子就像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修罗。
雨水顺着他的衣角、发梢不断滴落,在地毯上洇出一片片深色印记,湿透的头发紧贴着那张惨白的脸,森白的牙打着颤,毫无一丝活人气。
医生也狼狈得如同落汤鸡,希斯克里夫将他拽床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救她!”
然后他就以那个姿势死死床上那人,眼睛都不愿再眨一下。看着他的艾伦,突然有了个愚蠢的念头,他该不会是在祈祷吧?因为他虽然眼睛不动,但他的嘴唇在动。
医生仔仔细细检查了病人的脸,又是听诊又是叩诊,然后指挥大家将她的双腿垫高,令其头部低于心脏。他依据经验,发现这样是可改善头部缺血的。
他让南希用冷水拍打病人脸颊,让凯蒂举着嗅盐放病人鼻子边,刺激她的呼吸。最后是热水灌进皮袋子里敷躯干,用毛毯包裹住她全身,确保体热不流失。
就这么折腾到了天都蒙蒙亮,床上那人还是没有醒。
“呼吸太浅,没办法了,只能靠上帝了。”
“闭嘴!没用的废物!”希斯克里夫像一头猛兽般咆哮,“你这个废物!她究竟怎么了!”
医生看着床上人尚还起伏的胸口,沉声道:“女人生产就是会有生命危险。”
希斯克里夫猛地抄起矮几上一个银水罐,狠狠砸向墙壁!
他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当他走到门口时,发出了一声痛苦与暴怒的咆哮,紧接着是沉重的闷响,他的拳头狠狠砸在了门板上,门板被他砸出一个塌陷的洞。
他跺着脚,叫喊了一声‘上帝!’
希斯克里夫都喊上帝了,这叫房间里悲伤的人,都看向了他。有时候,人是会怜悯坏人的,尽管他有着铁石心肠,孤零零不需要任何人,却也盼望在这种时候,背后有个依靠的地方吧。
他又开了口,“这真是没法说呀!我要怎么活下去!”
他拿头往门上猛撞,干号着,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快被矛捅死的野兽。门上有好几片血迹,他的手上和额上也都沾满了血。
但这已很难再引起她们的同情——只能使她们胆战心惊了。
在这一番和自己的搏斗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就连指尖也在发抖。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拍院门的声音。
希斯克里夫怔了几秒,忽然大步冲了出去,这次他拖回来的,是亨利。他把亨利拖到床前,对着他嘶吼,“给我被她喊醒!喊!”
那双凶眼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恨,对着床上那人嘶声,“伊莎贝拉,你不是最放不下他么?我发誓!你敢死,我一定让他下地狱!”
亨利不用他威胁,自己就要哭死了,他扑到床边,大声喊着,“贝拉女士!”
“贝拉女士!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上帝啊!求求你救救她啊!”
眼前人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再一下。
“贝拉女士!您醒了么?”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贝拉女士!您醒了!您醒了!感谢神!”
王莎睁开眼。
不是停车场?
她回来了?
天已经亮了,熟悉的屋子一片狼藉,橡木门板凹进去一个狰狞的大洞。一张张喜极而泣的脸,那么熟悉,是的,她真的回来了。
忽然地,她被紧紧抱在了怀里,那怀抱窒息、湿冷。抱着她的那只手,关节上血肉模糊,一张冰凉的脸紧贴上她的脸,将血蹭了她一脸。
比吻先落在唇上的,是泪。
原来,希斯克里夫也会哭。
第52章 Sedge(五)我已乘风去,祝君上……
艾伦小心翼翼抱起小床上的襁褓,走到她身前。
“看看孩子吧?”
贝拉怔了瞬,才撑起身子,脱下戒指,接过那个襁褓。
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那张小脸,皮肤薄得能看见细小血管,稀疏的胎毛贴在头皮上,小拳头无力地挥舞;动静微弱得可怜,不是一个健康婴儿响亮的啼哭,而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呜咽。
希斯克里夫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是只恼人的蚊蝇,目光死死锁在被她放在一边的戒指上,带着贪婪的妒意得把她搂地更紧了。
产婆让医生、亨利和凯蒂出去,屋子只留她、南希和艾伦,走到床边对希斯克里夫道:“希斯克里夫先生,您得出去一下,小少爷饿了,夫人得喂他。您是个大男人,在这里不方便呀。”
“没有不方便!”
额
“希斯克里夫!”艾伦声音变了调,“你正常一点吧!孩子饿得快不行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能吃过一口!你还想让他活着么!”
希斯克里夫终于瞥了一眼襁褓,依旧纹丝不动,但松了松臂膀。
没有办法,其他人的话他完全不听,贝拉又实在没力气和他争辩,就这么喂吧。
产婆接生过不下一百个了,今天真算是见识到了。她在一旁心惊肉跳,既要帮忙调整姿势,又要警惕不正常的主家难以预料的行径。
强大的催产素,激发生物本能难以抗拒的保护欲。
贝拉凝视着怀抱中依恋着她的孩子,一股强烈的心疼涌上心头。她时日无多,给不了他母爱,希斯克里夫又是这种样子,也不可能给他健康的父爱。
对不起,把你带来这样的家庭。
一滴泪无声滴在紧箍着她的手臂上,令那手臂猛地又箍紧了。
“没看见她疼吗?!把这东西拿开!”
“希斯克里夫!你有病吧!”南希吼道,“明明是你叫小姐怀孕才弄成这样的,你怪孩子?!小姐哭还不是因为心疼孩子!为他有这样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父亲!你倒是放开啊!这样搂着她,她能不疼么?!”
“去端一碗牛奶。”
“额,先生,刚生的孩子不能吃牛奶,”产婆无奈道,“何况还是这么娇弱的早产儿。”
“不能吃那个?”
艾伦也无语了,“好,您不让她喂是吧?行!那您就现在!立刻马上!去伦敦城里找个奶娘来!看看哪个奶娘能立刻飞过来!看看这小可怜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希斯克里夫,”怀里人终于正视他,开口道,“我没力气说第二遍,听着,立刻出去包扎一下你的手和脑袋,今天不许进来这里了。”
空气安静了下来,只有孩子咿呀呀的哼唧。
希斯克里夫最终松开了她,离开了房间。
等孩子吃饱了,艾伦小心翼翼抱回去,出去令人灌热水袋子,熬个通宵接生的产婆也去休息了。
屋子里只剩下贝拉和南希。
“南希,”王莎看着那张小床,“我以为我能像机器一样理性而强大,不受情感的困扰。”一声叹息,“人就是人,永远不会是机械。”
“莎,你的灵魂受苦了。”
“南希,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啊?”圆眼睛受宠若惊地张大,“我么?孩子的名字还是您自己起吧?或者让希斯克里夫起?虽然他根本没有个父亲样子吧,但确实是孩子父亲啊,不都是父亲起名字么?”
“你来起。”
看她态度坚决,南希仔细地想了想,笑道,“那就起名Lucas(卢卡斯)!在古拉丁语里,卢卡斯意为‘光明’,象征着智慧与非凡,是驱散黑暗
的希望!”
“恩,就叫卢卡斯。”
那天下午,医生给希斯克里夫包扎完,他就匆匆出门了,傍晚就带回来一个奶娘。
第二天,艾伦说要给孩子受洗。
国教教会传统,婴儿出生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或圣日,是要受洗的。这年代婴儿死亡率太高了,人们普遍相信未受洗的婴儿若夭折,其灵魂是不能升入天堂,而且病弱的婴儿若受洗,也能有神来赐福保护。
但不等贝拉否定,南希就先否定了。
虽然她也很虔诚,但已经有基本医学常识,孩子脆弱,现在不能叫太多人打扰,在她引用圣经的劝说下,艾伦也作罢了。
南希还主动张罗,规定大家不沐浴不能凑近孩子,不然会把污秽传给他,孩子的小床一定要保持温暖和卫生。
亨利送来了一个自制的温度计,艾伦开始根据那个温度计适时更换暖水袋,必要叫孩子一直暖暖和和的。早产的小生命脆弱得像只小鸟,常常需要极大耐心,而她极有耐心。
产婆又呆了三天,确定产妇不再出血了,就赶紧领工资告辞了,出门后走得不知道有多快,简直大大松了口气。
至于产妇本人。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她都穿着厚衣服,带着白棉软帽,活动范围仅限于床和几步远的椅子。
而希斯克里夫,除了奶娘来喂奶时外,几乎是寸步不离。
那张为陪护准备的椅子,像是长在了他身下,他倒也不怎么说话,就坐在阴影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的人,盯着她每一个动作表情。吃得太少时、咳嗽时、因撕裂伤忍不住抽气时,他会猛地攥紧拳头,额角的青筋在绷带下隐隐跳动,好像疼的是他自己似得。
当贝拉在艾伦搀扶下,仅仅是从床边挪到几步远的窗边坐下,想感受一下阳光时,就会传来椅子腿刮地毯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位站起来了。
希斯克里夫就像她的影子,永远要占据她视野一角。
总是进来照顾的艾伦,无数次在心里吐槽这荒谬的场景:希斯克里夫,他的额头裹着一圈白绷带,不知道的还以为生孩子的是他呢!一个头上裹着‘产伤’的男人,像个阴魂不散的狱卒,监视着真正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五月中旬的一天,有人敲响了院门,希斯克里夫出去了挺久,那天起,他虽然没有恢复之前的早出晚归,但至少下午会出门了。
她才终于有机会和医生聊一下真实的病情。
这具身体像被巨大的创痛掏空,元气大伤,生产后就开始阵发性地呼吸困难、疲乏至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隐痛,还总是心悸。
医生说,她能活下来近乎奇迹,生产已经对她造成不可逆损伤,胸腔已是大面积湿啰音,最近一次检查后,他对她说:“今年的圣诞节,您恐怕过不了了。”
是呀,在这个不能手术没有除颤等器械的医疗落后时代,到了这一步,都没得活了。但这已经不能算是个坏消息,因为她已经知道,死后醒来是回到现在,她还有另一个人生能活。
只是,她看向那张小床时,会久久难言。
那天起,她对孩子态度转变了,她将孩子全权交给了奶娘和艾伦。除了艾伦主动将孩子塞她怀抱的时候外,不再主动去看那孩子,她强迫自己抽离,强迫自己理性。
她不想孩子对注定不能陪伴他的人产生依恋,她不想‘死’不瞑目。
希斯克里夫可以说一点也不爱那孩子,甚至责怪他让贝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毁坏她的身体。
对于他这种硬心肠,用劝告或骂令其理性思考,是很徒劳的。为了让孩子父亲能对孩子好点,为了南希不再天天地担心,为了明明对她的病没什么招,还要天天跑腿的医生,当然,也为着不必再吃那些恶心又没用的补药。
她开始天天化妆,用偏黄的粉底掩饰紫绀面容,腮红增气色,佯装已经好了。
当希斯克里夫以为她恢复健康后,对孩子的冷漠,就像五月里的雪——彻底消融了。
“不太像。”希斯克里夫说着,托起孩子的头,“你可真是林顿家的孩子,十足是!我在你身上的那一份到哪儿去了?哭鼻子的小鸡?”
往后捋了捋那稀疏的淡黄卷发,摸摸他细细的胳臂和小小的手指。在他这样检查的时候,孩子停止了哭,眨着因为瘦弱,在脸上显得过于大的蓝眼睛,也瞅起那细瞅他的人来。
贝拉由他摆弄那孩子,反应大的是艾伦,她生怕他那力气给孩子撅折了。
而希斯克里夫,他已经弄清这孩子的四肢全都娇嫩脆弱。
“一点也不像!体弱多病又爱哭闹的,任性的小东西。”他遗憾地下了结论。
“希斯克里夫先生,他就是长得再不像你,他也是你的亲骨肉!这你应该知道,记住。”
“我会待他很好的,你不用担心,”他笑着说,“而且,我现在就要开始好好待他了!如果说他有什么能令我真正开心地,那就是我要独占他的感情!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一切计划,一心要培养起他了!我要养好他这弱身体,再给他布置了一间很漂亮的房间,等他三岁后,还要给他请了一个教师!他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已吩咐哈里顿,事事都得听从他!”
他看向床上那人,“虽然哈里顿注定要变成我这样的流氓。”他刻意地加重那两个字,“但我的孩子可不会!他会成为上等人!”
艾伦撇撇嘴,“别再做撒旦的梦吧!哈里顿有了贝拉和南希,绝对不会变成你这样子的。”
*
六月的午后,玫瑰盛放。
阳光穿过高墙在新铺的草坪上投下斑驳光点,凡尼在前院追着麻线球跑。贝拉斜倚在摇椅里,身上盖着个薄毯子,正仰头闭眼,让阳光洒在脸上。室外的氧气更充足,自从能出‘月子’,她就常在前院歪着了。
一阵脚步声从身侧踩过。
贝拉懒懒掀开眼帘,是希斯克里夫。
这人穿着件黑衬衫,正低头扣着袖口,不是他常穿的那种,是一件质地精良的丝绸衬衫,剪裁异常合体,完美地贴着他结实的身躯,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线。袖口处,两颗硕大的钻石袖扣,在阳光下折射出昂贵的火彩,将他立体冷峻的脸衬得更加压迫锐利。
这身行头,还真是罕见的讲究,甚至可以说是精心。
贝拉坐直了些,摇椅发出吱呀声。
希斯克里夫注意到她的动作,停步看来。
“啧啧,”她勾起一个玩味地笑,目光停在那袖扣上,“这是谁呀?希斯克里夫先生,今天怎么穿得这么人模狗样?是要去觐见国王陛下?还是——”她故意拖长调子,“凯瑟琳来伦敦啦?”
希斯克里夫动作定住,那张脸瞬间绷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几秒后,他猛地跨步到身前,高大身影瞬间挡住了阳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齿间溢出闷笑。
“怎么——唔!”
他狠狠地吻住她,粗暴、灼热,喉咙发出喟叹,是被冒犯的狂躁,还有一丝扭曲的得意。
贝拉瞬间无法呼吸,挣扎起来。
他松开她,“你这张该死的嘴!伊莎贝拉,喜欢看我和凯西在你面前亲热?”他冷笑一声,气息喷在她
脸上,“走!让你亲眼看看!”
圣詹姆斯街。
马车停在一栋隐秘的建筑前,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对称镶嵌着北美灰狼的徽记。
大门推开,一片纸醉金迷的喧嚣瞬间将她吞没。
窗帘紧闭,衣着光鲜的男人们聚集在一张张铺着墨绿呢绒的赌桌旁,空气弥漫着雪茄辛辣的蓝雾。身姿摇曳的女郎们端着盛烟酒的银盘,灵活穿梭,留下阵阵香风。
骰子在皮杯里哗啦作响、轮盘球的滚动声、纸牌翻动的沙沙声、庄家报数声,金币和筹码的碰撞声,夹杂着低声咒骂、兴奋惊呼、绝望争吵。
角落里,一个面色惨白的人正被两个大汉‘礼貌地’请进小房间。
大门在身后合上,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希斯克里夫对那些视线视若无睹,俯身对臂弯里的人耳语,“这里才是伦敦真正的心脏!”
他揽着她向大厅中心走去,就像一块磁石投入铁屑堆,人群自发为他分开了一条道。
停在一张巨大的椭圆形赌桌前,这里围拢的人群最密集,气氛也最炽热。
象牙骰子在红木挡板内清脆地碰撞滚动,每一次落点都伴随着压抑的惊呼或懊恼的低吼,还有金币和筹码被推来推去的哗啦声。
一名侍者立刻恭敬地为他点燃了一支雪茄。
赌桌荷官是一位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绅士,他立刻恭敬地欠身:“下午好,尊敬的希斯克里夫先生!”然后谄笑地看眼贝拉,抬眉看回希斯克里夫。
“夫人。”
夫人?!
人潮瞬间炸了锅,皆私语起来,那些审视估量的目光,再看回时已是恐惧、讨好。
希斯克里夫抽了一口,目光扫过桌面,垂眼看回她,“想试试吗?”
“我不懂规则。”
“规则很简单,亲爱的。”他挑着眉,似乎很享受在众人前和她亲昵,“这游戏叫Hazard(双骰子),速度与运气的游戏。掷出骰子,比点数大小,或者赌它落在某个特定的组合数。”
“好呀,”她也挑起眉毛,“能当希斯克里夫夫人,足见我‘运气很好’不是么?”
希斯克里夫嗤笑一声,朝荷官示意了一下。
“您请押注,先生。”
场子里瞬间安静了,大家都想看看,几乎从不上桌的赌场老板,会压哪个数字。
“为我的玫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角,“五千,押‘主点’。”
贝拉瞬间紧张,五千?!他是不是疯了?!
耳侧传来一声哼笑,“要玩就玩大的。”
五千?!!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惊叹和抽气声。虽然震惊,但看老板压主点,大家也纷纷地跟注,相应的区域的象牙筹码瞬间堆成山。
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贝拉从主理人的托杆上捏起那两个骰子,深吸气时,希斯克里夫将烟换在了揽着她腰侧的手上,空出的那只没戴戒指的,握上她那只捏着骰子的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对亲密身影上,女郎们艳羡的眼神,密密刺在那只环抱着她的手臂上。
“一,”
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跳狂跳。
“二,”
希斯克里夫轻笑,手臂肌肉绷紧,握着她手的那只大手,带着一种绝对的引导和掌控,令她五指都只能随他而动。他的手指指腹并非随意搭放,而是极其隐蔽地抵压在骰子的棱角上,拨动了一下旋转初始角度。
“三。”
话音落下的瞬间,包裹着她的大手猛地发力!骰子脱离指尖的最后一秒,希斯克里夫牢牢固住了她手腕,中指拇指指腹极其短促地弹了下。
这个动作微小到连贝拉都以为是错觉。
两颗象牙骰在光滑的绿呢桌面上划出两道白光轨迹,烛光在飞速旋转的骰面上疯狂跳跃,反射出无数细碎、迷离的光斑。
无数道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两枚小小的白色立方体,赌徒们攥紧了拳,女郎们红唇微张。
只有主理人眯起眼笑而不语,盯着那只是平面旋转,但不翻滚的骰子。
一枚骰子率先停下——五点!
另一枚打着旋,一点?两点?还是……?
啪嗒。
一声轻响,尘埃落定。
五点?四点!主点数——九点!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九!是九点!主点数!”
主理人故意提高的声音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厅!
“上帝!赢了!”
“九点!真的是九点!”
“神乎其技!”
狂热的声浪如同海啸般轰然炸开,瞬间淹没了整个主厅!
筹码被疯狂推挤发出的巨大哗啦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冲击着每一根神经。男人们激动地拍打着桌子,帽子被抛向空中;女郎们捂嘴尖叫,目光充满赤裸裸地崇拜。
在这片疯狂的中心,希斯克里夫抬起夹雪茄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烟雾,扫过桌上那堆代表着巨额财富、瞬间翻倍的象牙筹码。
吐尽烟圈,俯身重重亲了她嘴唇一口,凑她耳侧,沉声,“你先生,从不靠运气。”
贝拉盯着一个刚嫉妒地看了她一眼,现在正退离人潮的曼妙身影,对沉浸在掌控快感中的希斯克里夫道,“知道你厉害,但你也不能把我的妆弄花吧。”
她微微撅起嘴,带上娇嗔。
一声低笑,希斯克里夫用拇指指腹在她唇上狎昵地抹了下,“那去整理一下。”目光扫向旁边女侍应,“带夫人去化妆间。”
“是,先生。”
跟着女侍应,穿过大厅,走向侧面一条幽暗走廊。
刻意压低却难掩粗鄙嘲弄的笑谈声,从前方立柱的阴影后飘来。
“哈!看见没?啧啧,什么‘圣詹姆斯街的豺狼’,”一男声嗤笑道,充满鄙夷,“刚才搂着他那娇滴滴小妻子掷骰子的模样,活像只围着羊羔打转、摇尾巴的哈巴狗!妈的!简直是叫人把大牙都笑掉!”
“嘘!小声点吧!你们忘了琼斯那三根手指了!小心他讨债的时候割下你舌头,那家伙是真割呀!那场面老子现在想起来还腿肚子转筋!”
另一个更尖细的声音立刻接口,“老兄,你要瞧见他刚才看那女人的眼神!肯定比我俩都想骂!我看他是彻底栽了!带女人来这种地方显摆,还亲自下场玩把戏讨好?他完了!特罗布里治先生要是知道他还有这副德性,迟早让他下桌!再他妈威风,再能赚钱,也全得赔在女人身上!”
贝拉停步,嘴里默念了遍那个名字。
几声刻意地轻咳后,立柱后雅雀无声了。
一进化妆间,就扑鼻而来浓郁的脂粉香和香水味。
镀金边框镜子前,一个穿着亮紫色低领裙的年轻女郎,正对着镜子发愣。
听到门响,她从镜子里瞥向来人,只反应了几秒,就堆起最职业的笑容,自来熟道,“晚上好,希斯克里夫夫人,您是来补妆么?恭喜您和先生刚才的大胜!真是太惊人了!”
“谢谢。”贝拉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拿出手袋里的口红。
“夫人,您真是太幸福了!”女郎立刻接话,“希斯克里夫先生不仅富有,还英俊迷人,对您又如此宠爱!您不知道,这俱乐部里多少姑娘做梦都想成为您呢!”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贝拉的钻石项链。
“你这么漂亮,”贝拉看她一眼,“还没有找到一位合意的绅士吗?”
女郎拨弄了一下自己卷曲的头发,半真半假地抱怨,“唉,夫人,您是不知道。这俱乐部里来来往往的绅士是多,可要么只想着寻开心的浪子,要么就看不上我们,真正的大人物,我们这种身份,哪里够得着边儿呢?”
“客人不行,老板呢?这俱乐部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她观察着对方神色,显然,她说对了,“其他老板都有妻子了么?”
“嗨,那就更攀不上了。”
像是被女郎的话勾起了兴趣,口红停在半空,眼神带上鼓励,“是因为他们总是很忙么?怎么?最近——特罗布里治先生,没来么?”
“夫人,人家可是海军财务主管,比希斯克里夫先生来得都少,倒是伯纳斯特先生常来,但他自己都快赌破产了!哈哈,这种老板娘还是不做了吧。”
“恩,你真是个明白的姑娘,有机会的话,我会和特罗布里治先生提提你。”
走出化妆间,寻到沙发上坐着的希斯克里夫。
“希斯,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他按灭雪茄,起身揽住她。
出大门,迎面走来一个令贝拉意想不到的人,但又似乎在情理中。
她不由笑了一声,今天还真是惊喜很多。
汤姆穿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职业装,大睁着伶鼬一般黑洞洞的眼睛,无措地看着
她。
不得不说,他很适合这份工作。
专业庄家确实需要深谙数学,如法罗牌、巴卡拉牌,懂数学将是绝对优势,何况,还是个演技这么好,长得人畜无害的‘数学家’。
“贝、贝拉女士,对不起,我是不是伤了您的心?贝拉女士,如果””约翰的目光并没有愧疚,但却有种病态的热切,“如果我公示期放过亨利,您可不可以原谅我?若不能令您原谅,我又何必做这个好人?”
看着两人的希斯克里夫没有打断,只是死死盯着她,试图捕捉她每一丝表情,似乎比当事人更想知道,她会不会原谅。
贝拉轻笑一声,“汤姆,是谁给你的错觉,亨利需要你来放过?”
说罢便挣开希斯克里夫,先回车里了。
车门再次打开,合拢,车内空间瞬间被来人身上的雪茄味道以及一种灼热所填满。
希斯克里夫猛地箍住她腰肢,另只手扣住她手腕,带着种粗暴的急切,将她整个人从座椅上拖拽起来,拉入他怀里。
“生气了。”
怀里人低笑一声,“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这说明我的先生不仅智珠在握,还人尽其用,嫁给这样的男人,我还有什么好发愁的呢?是吧?”
他俯下身,用唇舌回应了她,不是温存缠绵,是强势掠夺,带着香烟的辛辣余韵,带着掌控的亢奋余温,更带着一种压抑了一下午、此刻终于爆发的滚烫欲望。
一声闷咳。
希斯克里夫停下来,拧起眉头。
“被你口水呛得。”她眯起眼,用玩笑的语气,“让我来猜猜看,这家灰狼俱乐部背后是谁?”捕捉着他的神情,“啊,果然背后有人。公开持有赌场股份,是政治丑闻和道德污点,会摧毁那位大人物的声誉。利润肯定不能直接流向那位,”
希斯克里夫想堵住她的嘴,她灵巧地侧头躲开。
“可能通过——隐名代理?不,还是太显眼了。通过下属?”俯在她颈窝的人无意识眨了眨睫毛,“恩,看来是通过下属向赌场提供贷款,定期支付高额利息;或者下属的正当公司,来虚增服务或天价酒水,将利润洗白转移。说不定连这房子都是人家的,你们每月要支付高额‘租金’。”
“谁教你的?”
“你呀,把自己当成你,自然就知道你会怎么做了。人嘛,总有点换位思考和举一反三的能力吧。”
希斯克里夫抬起头细细地瞧她,戒备警觉里翻涌着压不住的得意,“伊莎贝拉,你如果是个男人,我不敢想你会爬到什么位置。”
“可惜我是个女人,只能在家里给你生孩——”
他狠狠吻住她,扣着她后颈的手指深深陷入她的发髻。
急促交缠的呼吸和激烈厮磨的水声,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无比清晰。
松开她的唇舌,沿着她被迫仰起的颈项一寸寸亲过,带着滚烫的湿意,那只插在发间的手急切地消失,金属扣的声音响起,紧接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你好热”
他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颈窝,动作却僵住了,眼睛里满是情欲煎熬,还有一种更尖锐的恐惧。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
“希斯,我”
“嘘!”他再次俯身,用滚烫的唇堵住她,但却不再狂暴,反而带了种安抚意味,尽管他手上的动作截然相反。
他在她唇齿间喘息低语,“我不进去。”
“我用手。”
唇稍稍离开半分,额头抵着她的,灼热目光紧锁住她迷蒙的双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或者我用嘴?”
*
“贝拉女士,”亨利像个亲哥哥一样,稳稳抱着那襁褓晃悠,他瞥眼窗外,以确定希斯克里夫在前院没动,“专利申请所需的四十多张图纸,还有布拉默合作的刀架模型,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我什么时候去申请专利?”
“天啊!真的?!”南希开心地差点跳起来,“啊!太好了太好了!你太棒了亨利!”她看回襁褓,摸摸卢卡斯小手,“卢卡斯,你以后要像哥哥一样厉害噢!”
贝拉停下扑腮红的手,也喜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旋即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她沉声道,“等我去见过一个人,就申请。”
夏夜炎热,贝拉往旁边挪了下,和身侧那个大火炉拉开些距离,看眼前人瞬间拧起眉毛,她不得不又凑回原位。
“希斯,上次你让我教你中式建筑方面的知识,是为了去见威尔士亲王吧?”
身侧人恩了一声,“怎么?今天有心情教我了?哼,说到这个就来气,工厂都两年多了,我在那位身上看从来没占过便宜!”
“我想,我应该自己亲自去讲。别瞪我,听我说完!希斯,虽然我的钱不是你的,但你的钱是我的,不止精工之冠是我的事,玫瑰工厂的业绩当然也是我的事。那毕竟是实业,你靠高利贷赌场发财是快,但很有风险,以后能靠实业,还是不靠这种不安全的产业吧,我也不希望你进去啊!”
希斯克里夫揽住她,没正经地问:“哪里不希望?”
“我在说正事。”
“不行!”他也正经起来,正儿八经地警告,“不行!绝对不行!对着威尔士亲王?哼,那家伙从小就是个色鬼,16岁就夺走他妈一个侍女的贞操,还疯狂地追求一个天主教的寡妇,你给这种人去讲建筑?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很蠢!”
“那就以一个‘得体’的方式出现。我可以伪装成男建筑师啊,希斯,你脑子怎么不灵活了?”
“闭嘴伊莎贝拉!”凶眼睛瞪起来,手臂也用上力,“别说了!我可以把钱都给你,但别做梦,我会把我的理智也给你。什么建筑不建筑的,难道我还记不住么?你现在就说给我,我去给他讲!”
贝拉看了他几秒,伸出手臂回抱住他,铁钳一样箍着她上身的胳膊,瞬间抖了一下。
“希斯,如果可以不去,我也不想去啊。但知识我可以教你,如何运用知识,我要怎么教你呢?看到镀金与繁复雕饰,可以解释为炫富,但也可以解释为英国国力鼎盛的荣耀。这种化俗为雅、意义重构和文化转译的能力,我要怎么教你呢?”
凶眼缓和下来,但脸还是绷的紧紧的。
“人生天地间,各自有天赋,你不得不承认,矫揉造作就不是你的天赋,”她冲他笑,“但却是我可以信手拈来的。这位未来的国王本身就好大喜功,只有擅长矫饰的人才应付得来吧?”
“那我也不去了!他的钱我不赚了!”
贝拉直起身子来,反将他拢在怀里,摩挲他的黑发,缓慢而温柔,像在安抚一头充满戒备的猛兽。
“希斯,中国有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不是说,我们的灵魂是一样的嘛?那我当然理
解你心疼你,明白你在外面的难处;更不愿意你独自面对权贵,一人在外面摧眉折腰。”
灰绿的眼睛瞬间掠起水光,但又立刻地扭向一边,身体狼狈僵直着。
贝拉维持着那个姿态,用轻柔的抚触和无声的依靠,融化着他的僵硬。
“希斯,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共进退,同甘苦,没有一个人扛的道理,我虽非荒原的石楠,但也绝对不是温室的弱蕊,让我替你分忧解难吧,好嘛?”
良久,他终于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但是,伊莎贝拉,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是谁的人。”
*
几天后,卡尔顿宫。
威尔士亲王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希斯克里夫的朋友——刚从中国游历归来的年轻建筑师杰克先生。
穿着简单优雅,举止从容不迫,手上带着车成珠子的黄杨木手串,浑身有种异国归来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这位建筑师刚才独家的中式解读,简直完全地戳中了他的兴奋点。
“噢亲爱的朋友,你简直令我惊喜!惊喜地无法想象!”
杰克先生笑看着他,恩,你也挺令我不可想象。
明明很高大,也还算英俊挺拔,却穿着鲜艳夺目的桃红色衣服,浑身繁复的刺绣和装饰。领结打得极高,马甲紧身,香水味浓烈地呛鼻子。
突然地大笑,无逻辑地随性语序,夸张地一惊一乍,无时不刻地炫耀。
以及和同期的清朝皇帝乾隆,一样的审美。
“容我继续为殿下讲解,殿下,看这漆画上的颜色,朱红、明黄、靛蓝,这并非随意涂抹。朱红象征尊贵与生命,在中国一般用于主要梁柱,象征国家支柱;黄色专属皇家,尊贵无比;靛蓝常与天呼应,代表神的旨意。色彩并非单单是色彩,更是身份象征”
亲王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越靠越近,那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好几次都差点碰到杰克的手臂,好在对方自然地又拉开了距离。
跟在后面,死死盯着那只手的希斯克里夫,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暗呲着牙,好像他每一步不是踩着地毯,而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梁枋上的彩画、雕刻,远不止装饰。祥云、瑞兽、花鸟,每一笔都承载着匠人的虔诚与期望”
亲王边陶醉听着,边领着杰克走进了他最私密、最引以为傲的新会客厅——一个完全按照他想象中的东方风格打造的房间。
“希斯克里夫,”亲王在门口停下,随意地挥了挥手,“这个会客厅你的身份不能进来,你在外面候着。”
“殿下……”希斯克里夫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沙哑。
“嗯?”亲王这才回头,他戏谑地笑了笑,显然觉得他这副过度紧张的样子很有趣,“怎么?怕我吃了你朋友啊?是的,我要吃了他!”随即不容分说地关上了门。
希斯克里夫像一头被困的猛兽,凶狠地瞪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啧,”一个慵懒的女声从走廊传来,伴着浓郁的香水味,身姿摇曳地走到他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希斯克里夫先生,”她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羽毛扇,打量他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圣詹姆斯街之狼?哈哈,怎么变成紧张兮兮的看门狗了?”
碍于对方亲王情妇的身份,希斯克里夫生硬地行了个礼,“玛丽亚夫人。”
夫人瞟一眼那扇门,勾起一个洞悉一切的笑,“我就说嘛,哪有男的不好色啊,原来特罗布里说你不近‘女’色,是这个意思,因为你近——”她故意没说下去,留下一个充满暧昧的暗示。
房间里。
“比起帝国的石砌铁铸,东方更喜土木。土德载物,木德生发,正如东方文明的博大精深,生生不息。殿下,请您想象一种木工技艺:它像拼合钟表齿轮一样精确,却不用一根铁钉或胶水,仅靠木头本身的凹凸咬合。”
“我知道呀!不就是木头的嵌合嘛!你说得是很吸引人,但那是老技艺啦!没意思!没意思!”
英国传统木工确实有燕尾榫、榫舌结构,与中式榫卯原理相通。
“虽然有这种技艺,但帝国的木结构技术其实在退化。”
“因为腐朽!腐朽又没用!帝国要进入机械时代,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就该被扔掉!”
“殿下,那是因为帝国的木工匠人,并没有真正发挥出这种技法超越时代的智慧。”迎着他被吊起的好奇,“要知道,在中国,七百多年前,就能建造完全用这种木结构建造的塔,一整座,没有一颗钉子,全凭木头间的紧密咬合。榫卯万年牢,误差不过刀,绝对不亚于精密机械。”
“上帝!真的么?他们真的能做到么?你不是骗我的吧?”
“谁敢骗殿下啊?早在六百年前,中国建筑匠人,就发展出一种极其先进的思维方式——模块化。他们将建筑中所使用的木材,把木构件按断面大小分八等,以‘材’和‘分’进行切割组装,形成一套规范的体系。每一座木构建筑,其实都是由成千上万的预制标准木材构成,通过几何和逻辑的严密组装。”
亲王简直要听得呆掉,“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开工厂那帮商人对未来的构想啊?”
“是的,中国营造法,是世界史上最早、最成熟、应用最成功的模数化、标准化体系之一。统一的标准,保证了构件之间的兼容和互换,降低了安装难度,简化流程,防止浪费,最重要的是,是节省金钱和时间成本。能喜欢这样的文化,证明了殿下的高级和智慧。”
“上帝啊!我就知道我所痴迷的文化,绝对是高级而先进的!感谢神把你带给我,令我知道这些,我要大大地宣传这种文化!”
杰克笑笑,话题轻转,“这种高度发达的标准化、预制化、和流水线思维,确实与帝国正在孕育的工业理念在核心目上有惊人的相似性。我认识的一位年轻机械师,已经将这套理念落地贯彻了,他设计了一整套流水生产线,解决地还是帝国最切实的问题,殿下没听说么?”
“恩?有这种事情?一整套生产线?他是谁?生产什么?快给我讲讲!”
“他叫亨利.莫兹利。”顿了下,确定他是在认真地听,“他设计了一整套——军舰用滑轮组生产线,这套生产线能解决目前滑轮组生产的三大问题:产能效率、质量参差、生产,具体是”
在亲王不住的赞叹声里,投下最后一个惊雷,“对了,知道今天我觐见,他让我为他带话给殿下,等新专利一旦落地投产,他希望能像希斯克里夫先生一样,也为殿下伟大的建筑事业,尽一份力啊!”
“好啊!好呀!亨利.莫兹利!好!”
“只是专利初审那边,他得罪过托利党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但放心殿下”
“让他放心!一个专利而已,我给福克斯打个招呼,绕过托利党就是了!”
*
七月的第一天,亨利提交了舰用滑轮组专利,在亲王属意,福克斯的辉格党保驾护航下,八天后,新专利秘密通过初审,呈交到国王桌前,没有惊动托利党。
贝拉对待希斯克里夫更亲密了,他开始带着她去聚会,去康沃利斯俱乐部打牌,去德比伯爵的赛马场看赛马,不说话还好,只要有任何需要交流的场合,他的夫人总是能给他大大的长脸。
但斯克里夫却更神经质了,即便无时不刻和贝拉黏在一起,但只要她多看任何男人一眼,他就会怀疑她是不是看上了人家的脸,怀疑她发呆是在想着上次见过的谁,明明贝拉连那人名字都没记住。
最后,贝拉主动地不出门了,才算稍微正常了些。
七月过一半,米歇尔太太家来了位宫廷侍女,向租住在这里的亨利.莫兹利,传达了夏洛特王后的邀请,邀请他去邱园聊天。
接下来,他在贝拉女士的提醒下,再次找到布拉墨,要求他一起改造两人都不太擅长的领域器械。碍于亨利给他解决液压机的问题——相当于送了他一座金山,又有律师施压,布拉墨不得不骂骂咧咧帮忙。
七月底,亨利独自去了泰晤士河畔的皇家私人植物园邱园。
在那里,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农夫国王乔治三世。
国王中等偏矮,有些发福,肤色偏红,有突出的眼睛和鼻子,灰金色的
卷发已经有些稀疏,向后梳着,露出宽阔的前额。
他穿着大地色的旧外套,除了佩戴着嘉德勋章等必要勋章外,没什么装饰,与其称号极其相符。
亨利向国王进献了改良后的农具镰刀和改良版轻量测量轮,这让务实的乔治三世连连点头,加上夏洛特王后不断地称赞,即便亨利的语言很实在,没有修饰奉承,他们在邱园的聊天依旧很愉快。
或许,正因为亨利很实在。
在认认真真探讨了他的专利后,国王最震惊的不是产能和效率,而是所有滑轮组都能像豌豆一样完全相同,能保证十万个零件分毫不差,这简直是神迹。工业时代的第一条完整生产线,竟然就在他的任期诞生了?!
国王表示,他回去就会通过。并御口亲承:亨利.莫兹利,一定会成为帝国的工业大师!
而国王的贴身男仆、秘书、宫廷侍女,会将这个消息视为宫廷谈资或情报,传出去,就像封闭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这种内部消息传播速度可以非常快,快到只需几个小时。
第二天的《伦敦公报》上,已经没有了精密螺纹车床的公示,预计8月结束公示期,提前结束了。
亨利.莫兹利,自由了。
当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连黄昏都比平时要亮。
约瑟夫踩着凳子,擦了一遍吊灯,点上蜡烛。
长餐桌铺上奶油色蕾丝桌布,锃亮的银餐具和水晶杯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点。壁炉上摆着新插的玫瑰,香气浓烈。凯蒂调整椅子的间距,确保接下来的贵客能舒适入座。南希冰上波特酒,开始摆雪茄;艾伦准备着丰盛的菜肴。
贝拉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条优雅的白裙,目光穿透明亮的窗户,盯着外面的橡木门。
终于,敲门声响起。
约瑟夫开门后,贝拉立刻迎上去,“康沃利斯勋爵,欢迎您光临寒舍参加家宴,恭喜您升任印度总督!”
因为是贵客,仆人都被屏退,只余女主人接待。
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看向贵客,冲他举杯,“勋爵先生,有件事情,我实在不好意思,但又为了家族的前途,不得不张这个口。”
“和我客气什么,说罢孩子!”
“去印度的船,还有希斯克里夫的席位么?”
几秒地沉默后,“你终于想通了么?!”反应过来的康沃利斯激动地和她碰杯,干了那杯酒,“噢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不是狭隘的孩子!正好,等他回来了,商议一下下个月启程的事!”
“能被您看重,是我们全家的荣幸。不过将军,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恩他能明年再去么?等孩子满一岁,就是不知道那时,已经抵达印度的您,还要他么?”
“嗨!我可是总督啊孩子!总督!小事,不,虽然是小事,也要万全地合计一下!我现在就想想怎么办这样孩子,明年我会发加密信命希斯加入东印度公司商船卫队,船卫不限招募地,这是最简便的办法,等他抵印后自动归总督调遣。我会以‘战备急需人才’为由,24小时内签发中士委任状,把他编入我的嫡系部队。”
“真是太感谢您的抬爱了!那我就放心了。最后一个祈求,能先不要告诉他好嘛?我怕一旦确定明年要去印度,他的心会提前飞去您身边呢。不怕您笑话,我希望他还能陪我的时候,心也是在我身边的。”
“没问题孩子!我完全地理解你!”
大门再次响了,大声地、沉重地。
约瑟夫开了门,希斯克里夫走进院子,透过餐厅的窗子看进来,视线扫过客位的康沃利斯,定在主人位数的伊莎贝拉身上。
那双亮起来的蓝眼睛,正看着他手里攥着的报纸,那早上刚吻别过他的嘴唇,正噙着一抹胜利地笑。
希斯克里夫死死盯着她,将碍事的领结彻底扯掉,手里的报纸被揉成一团,扔向墙角,砸倒几枝玫瑰。
他走到餐厅,冲康沃利斯点头,坐下来。
礼服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如同一道伤口。
刚答应过贝拉的康沃利斯,把话题转到亨利的新专利上,他感慨着,这事昨天可是在议会传遍了,那小子以前也没看出有这么大的能耐啊。
希斯克里夫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只有燃烧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高墙。
贝拉起身,走到垫着红丝绒的银托盘前,拿起一根雪茄,再拿起汤姆给他做的,那个燧发火机。走到他旁边,亲手为他递上雪茄,慢条斯理打着火机,点燃,火光在指缝间明明灭灭,映亮他的半边脸。
那眼下的阴影,更深了。
“希斯!快接着啊!你小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好事,娶到贝拉这样的夫人!”
虽然阴冷但一直镇静的脸,终是扭曲起来,下颌咬得咯咯作响。他看向她,那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幅看不懂抽象画,又像在看一个闯进他家的陌生人。
过了会儿,他的脸忽然松了,嗤笑一声,用戴着手套的拇指和食指捻过那根烟,任贝拉帮他点上。
又寒暄几句后,满意的康沃利斯尽兴而去。
大家进来餐厅收拾起餐具来,人影来回间,对坐的两人一动不动地互看着。
长密的睫毛半遮着那深邃的灰眼睛,抬手将烟送到唇边时,皮革半遮住他半个脸,那双眼睛透过灰蓝的烟雾,投向彻底不装了的她身上。
“伊莎贝拉,该死的!我知道真相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他妈松一口气。”
“怎么?以为我的目标是赌场和你背后那人啊?”贝拉交叠起腿,轻晃手里的红酒杯,“我只去过一次,哪有这个能力,在你绝对监视下收集到关键证据?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
一声轻笑,烟雾被缓缓吐出,并不急促,仿佛只是肺部一次自然舒张。
“很厉害了伊莎贝拉,为了给那小子背书,王后、亲王、国王,一家子给你凑齐了。”
“他不值得么?”
他默了会儿,那支烟就那么随意地夹在两指之间,任其燃烧着,烟灰在顶端积攒出长长的一截。
偶尔,他会弹一下烟身。
不是放松,是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绝对掌控的傲慢。
“海军部有自己长期合作、信任的造船厂、铸造厂和供应商。伊莎贝拉,你真以为,就靠国王那家子,就能打破这种网络?”
“那是因为现在没开战。等着吧,一旦英法再次开战,滑轮组是军舰索具的关键部件,其性能直接影响战舰作战效率。生产线就会变成生命线,亨利的生产线可不是小发明小改进,这是革命性的碾压!”
贝拉目光一凛,恨声道,“绝对硬实力面前,我看能不能打破!”
“哈,”他笑了下,又笑了下,眼睛里泛起水光,胸膛剧烈起伏着,“伊莎贝拉,”声音忽然哑得可怕,“你又骗我又是陷阱我早该知道!我就知道!”
“你呢?你又要怎么报复我啊?”
吸一口辛辣的烟,叹气。
“我们结婚了,我们有孩子了,贝拉。”
饮一口烈酒,猛烈地咳。
“恩,不管亨利飞向哪,”垂眼看那已融进酒里的血,“我还在高墙里。”
七月的夜,白裙破碎。
痛楚与贪欢久久地交缠,蛇狡住新猎物,越缠越紧,从每一处褶皱里吮吸气息,直到肌肉痉挛;凝固
复又粘腻,恨不得钻骨进髓,寄生血肉里。
连释放都死死憋住——熔岩倒流,烧灼,在她尖锐地痛里隐秘地疼。
恨不能死在此刻,将她永久封存于躯壳。
合而为一,再无割离。
*
她的身体自从秋天开始,一日不如一日了。
十一月时,已经到了平卧即窒息,必须坐起睡觉的地步,她让医生开了鸦片酊,伪装成治疗腰疼的药丸。因为她骗希斯克里夫,之所以夜间总垫着高枕头半坐着睡,是因为生孩子落下了腰疼的毛病。
而希斯克里夫,忽然开始对卢卡斯病态地上心起来,经常半夜看好几遍卢卡斯,以确定那孩子还喘着气。
下初雪那天,她对希斯克里夫说,她想要看一眼精工之冠、看一眼玫瑰工厂、还想回画眉山庄过圣诞节。
她说,求求你。
希斯克里夫把孩子放她怀里,“那带上孩子。”
准备了三辆马车,一辆马车严密地保温,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奶娘和艾伦照顾着。一辆亨利、伍德、哈里顿坐着,后来南希也被希斯克里夫赶来这辆了。
希斯克里夫自己占着一辆,抱着贝拉,贝拉抱着凡尼。
路过约克时,贝拉带大家一起看了话剧,正好是《屈身求爱》重映。
出来后,大家都说贝拉像女主,希斯克里夫咕哝,“是有点吧,哼,我刚回来那会儿,她可是敢主动地亲我,而完全地不害羞!”
南希觉得更像女二,聪明又极有主意!
“她在最不该有主意的地方,确实极有主意!”但没过一会儿,希斯克里夫就改了结论,“不!她们不如她的一根手指!什么破戏。”
逛街时,他们再次走进了那家首饰店,希斯克里夫给贝拉配齐了手链——样子宛若手铐。
贝拉买了一对金镯子。
回到车上,他再次把她紧紧地搂住,埋在她头发里。
“希斯克里夫,去年那一天,你一直在跟着。”
“不止那天,我能走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跟着你了。”
“不累么?希斯克里夫。”
希斯克里夫摇摇头。
下一站,马车停在了约克郡西,距离韦克菲尔德市约八公里,距离利兹约三公里的位置,那里伫立着一座大型机床厂——精工之冠。
这是贝拉当初做计划书时就选好的地方。
既能利用两座城市的市场和劳动力池,又能保证相对低廉的地价和充足的空间。
这里紧邻艾尔河,便于水运大宗原材料:生铁锭、木材、煤炭,以及未来沉重的成品机床;又是一个水流湍急有天然落差的河段,方便水动力。
河水上游有小型磨坊或漂洗坊,河岸经过了加固,建有坚固的石砌码头,用于装卸货物。
一条宽阔笔直的引水渠穿过堤岸,直通工厂。
工厂主体建在高地上,工厂外是大片的牧场,可以看到牛羊和金黄色的麦浪,远处有零星的农舍和树篱。
“这里真好呀!”“小姐你的眼光真好!”
大家都在啧啧称叹着。
巴林爵士接上几人,引进厂区内,亲自为他们介绍。
厂区内部,建筑之间是压实的石砖地,道边整齐种着榆树,树下生长着野草。
到了车间区域后,贝拉将南希拉到爵士身侧,令她仔细看,有什么想法和意见,就提出来和爵士讨论,不懂的也及时问。
厂房是坚固的灰砖外墙,里面是巨大的木梁屋架,两排高大的铸铁立柱,几乎无柱的内部空间,空旷巨大,回声显著。
地上铺着厚木板或石板,以待重型机床,还预留了大型设备基础和地脚螺栓孔。
一直在和爵士讨论的南希言之有物,贝拉全程就像她的秘书。
爵士微笑道:“贝拉,我看你不仅有了生命的延续,还有了精神的延续啊。”
铸造车间相对主车间较小,屋顶更高,内部有加固结构以承受高温和震动。
有几座坩埚炉。
锻工车间邻近铸造车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长条形建筑。一侧完全敞开用大型折叠木门封闭,便于通风和大型工件进出。
深深打入地下的铁基座,预留了多个锻炉位置,角落里堆放着焦炭和等待锻造的生铁锭。
木工车间是唯一一个有些“人气”的车间。有大型工作台、手动车床、锯木架、各种锯子、刨子、凿子等。堆放着橡木、山毛榉木等优质木材。
动力房里,巨大的水轮已牢牢固定在基座上,轮坑连接着水渠,传动轴。
蒸汽机房目前空空如也,听爵士讲,等韦尔斯利正在和瓦特谈好贝拉的离心装置、以及蒸汽热效的改进问题,力求以不争专利权换换取永久免费使用。
宿舍是精致的乔治亚建筑,劳工们伙食住宿条件都很好。因为亨利需要立刻投入齿轮组生产线的落地,加紧改进的机床达四十多台之多,所以他的行李直接卸在了宿舍,就不走了。
等他收拾好床铺,一行人随着巴林爵士去到办公区楼。
爵士打开一楼贵宾室的门,贝拉怔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是茶室,与当初她为了接待康沃利斯布置那个茶室,几乎一模一样,往进走,是书法室。
“以后贝拉可以用中式茶道接待贵宾,”爵士和贝拉说话,看得却是自从进厂就陷入缄默的希斯克里夫,“送客时再赠送他们书法,这比任何招待都具有吸引力。”
她走到桌前,提笔沾墨,写了一副字,递给亨利。
“贝拉女士,这四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自强不息。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任何处境中都不要屈从命运,要努力上进、精进刚强,永远不放弃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光辉,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后总能再度升起。”
气息不稳的声音,但却振聋发聩。
亨利重重地点头。
她又写了四个字送给巴林爵士,“爵士,这四个字是——厚德载物。厚道的人能容纳万物,自然万物也流向他。这四个字,您已经做到了。”
爵士深深叹出一口气,他将那副字小心地放在大办公桌上,对希斯克里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本想和希斯克里夫在外面谈,可对方出了门口就不动了,眼睛不肯从门里那人身上挪开一寸,便只好在门口聊了。
“我还愿意与你多说两句,完全是因为你是贝拉的丈夫,似乎没有不通过你,就能令她幸福的道路。”爵士沉声道,“希斯克里夫,好果实,只会结在健康的根系上,你用畸形扭曲的爱拥抱她,简直就是妄图用沙子,堆砌出通往天堂的巴别塔,不管你多么用力多么有技巧,总有一天,就算你再不想接受,也会坍塌的。”
“希斯克里夫,如果没办法还给她人生的自由,至少,给她事业的自由吧。”
门内,贝拉坐上了茶台主位,抚上那青花盖碗。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对她说,“争取不到人脉,可以争取我啊。”
她说:“希斯克里夫,你知道么?当我坐在客位等人倒茶时,不管桌子有多宽敞,都感觉很窄。只有坐上倒茶分茶的主人位,才会看这桌子可亲。”
只有做主人,才能快乐么?
下午,贝拉令伍德请来了约克郡西教区副牧师希尔得斯。
在附近村子里的教堂,给卢卡斯补了洗礼。
之所以选在今天,选在这里,是因为国教教会传统里,孩子受洗需要教父母,教母早就定了南希,而她心中卢卡斯的教父,今天是在的。
告别时,亨利哭了一脸的泪水,贝拉给他擦掉,对爵士说,“南希和艾伦先和我一起回去过圣诞,最迟年后,会来精工之冠正式上班。”
“贝拉,你也是吧?”爵士看向希斯克里夫,对方喉结滚动,但并没有否定。
贝拉微笑着,没什么表情变化,“爵士,精工之冠一定会有一位,专业的女厂长的。”
上车前,借由让教父最后抱一下孩子为由,贝拉对爵士道:“给理查德去信,让他留意海军财务主管特罗布里治。”
爵士蹙着眉目送车子走远,回去给理查德写信,不过,是加急信。
*
玫瑰工厂离得很近,一个小时就赶到了。
忙碌有序的工厂,每一处都那么熟悉,这里是她从一片沙土地,看着一点点变成现在这样的。无数次蒸汽机的调试、自动织布机的拆装、剪彩、布置展
厅、站在箱子上面对风雨
她咬紧嘴唇,抑制住颤抖。
职工听说她回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跑来看她,纷纷地说着很想她,他们还叫她厂长,没人叫她希斯克里夫夫人,看得出,出纳和车间主任配合新的代理人,把工厂管得很好。
走到熟悉的办公楼,走向那间办公室。
开门的,居然是凯瑟琳。
引路的出纳笑道:“林顿夫人常来看厂子。”
本就缄默的希斯克里夫彻底僵了,很显然,他是绝不想两人面对面的。
果然,出纳一走,凯瑟琳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贝拉,啊,不,希斯克里夫太太。”气色还不错的脸凑近两人,猛地揪住贝拉的手,“希斯克里夫太太,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那种‘爱’是什么滋味?是像毒蛇一样缠绕你的脖颈?还是像荆棘一样刺穿你的心脏?还是像毒药一样,一点一点地将你腐化,拉进棺材里!在他这个能把活人生吞活剥的地狱里,你过得快活么?”
贝拉轻笑一声,“不愧是一样的灵魂,你还真是了解他。”
“真是那样的话,即使你有王位坐!我也不愿意做你!”凯瑟琳坚决地声明。
“凯西!”希斯克里夫将贝拉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别再这样说话吧!哪怕是闹着玩!”
“谁和你闹着玩!不过,你也不必指望这两个人要为了你,争吵得像两只猫打架。希斯,我可怜的小姑子,她只因贪恋过你的形体美,才落得这个地步!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能跑掉,”她一把抓住那个要转身离开的人,“非要有人走的话,也是我识趣站到一边。”
瞪回那一脸憋闷的人,“告诉我希斯,她是不是已经一箭射中你的心,使你永远倾心于她,而你已经把我,把你真正的灵魂,彻底遗忘了!”
“够了凯西!记住,你是林顿太太,你没有权利问这个问题!”
“别叫我林顿太太!希斯!你听了我这么识趣的话语,你为什么不表示高兴呀?”凯瑟琳大声回答,“你做得出来,又何必害怕人说呢!她得待在这儿。就这么着!哦,希斯克里夫太太,你为什么绷紧了嘴唇,难道别人灵魂的一半都选择你了,竟不能叫你得意地笑上一笑么?”
贝拉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满眼含泪地嘲讽,一个羞恼地喘着粗气,就像两株互相缠绕共生的毒藤,看似坚韧粗壮,其实皆不完整。
“难道被他选择,是什么很好的事情么?凯瑟琳,如果你非要把他当成你灵魂的另一半,那你就被撕裂,如果你当他是你灵魂独立的阻碍,那不被他选择,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么?”
上一秒还羞恼的人,脸色立刻地沉下来。
凯瑟琳瞪着她,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得意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疲惫地诚实。
被她瞪着的人顾自离开了,将二人留在屋子里,对于两人之间还怀有什么情感,会做什么,看来她丝毫都不在意。
“夫人缺乏一种对外人的共情,有些过于野性激进了,”南希对于刚才在门口所听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但这是她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造成的,约克郡荒原上,像夫人这样的女性,她没有接受足以谋生的职业训练,社会也不允许她拥有独立的事业或财产权。”
“所以就算她爱希斯克里夫,但也只能嫁给林顿先生,因为那不是选择,是唯一能生存下去的路了,否则就要沦为像我和艾伦姐一样的仆人。她是在用灵魂置换生存,这不是虚荣,而是无奈地献祭。她的灵魂就是在这两难的选择里,被撕成两半了。”
贝拉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成长了,南希。”
“因为我比夫人幸运啊,我在结婚前就遇到你了。”
因为天色已晚,赶路又太累,便决定在玫瑰工厂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赶路。
贝拉原来的宿舍一直封存着,并没有给别人住。希斯克里夫进来时,床上的人已经半躺半靠着,睡着了。
他躺下来,像每一次那样,把人搂进怀里,埋在怀中人馨香的发间
天空没有星辰,只有一片遥远的光。
贝拉在那片光晕之中,穿着他们初见时的鹅黄裙子,越走越远
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垠的沙海。
他跪在冰冷的沙地上,不顾一切的堆着那些沙子。
沙塔在他的疯狂地堆垒下扭曲着向上攀升,形状丑陋而脆弱,血混着沙粒黏在指甲缝里,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
终于,那歪斜的、摇摇欲坠的沙塔尖顶,似乎真的触到了那片光晕的边缘!他甚至模糊看到那垂落的裙角,拂过了粗糙的沙粒。
一股撕裂心脏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攀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裙摆的刹那,脚下的沙塔无声地、彻底地崩塌了
一声压抑的呜咽。
希斯克里夫猛地睁开眼,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额发和寝衣,脸上一片冰凉。
他侧过头,看向怀里。
怀中人微弱呼吸拂过他的臂膀,柔软身体散发着真实的暖意。
希斯克里夫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破碎的抽气。下一秒,他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一般,近乎凶猛地将沉睡中的人死死地搂进怀里。
*
豪斯小镇
一个蔬菜商门脸的二楼。
推开橡木门,陈年羊皮纸味扑面袭来,塞满书籍文件的大书柜,大白天点着的煤油灯。
律师詹姆斯在一堆文件里埋着头。
“咨询什么义务?”
“律师先生,第一个问题,你属于出庭律师,还是事务律师?”
桌上的人一顿,缓缓抬起头。
“贝拉?!”
“詹姆斯,即便我因为注定的离开而有意地不去看他,不去抱他,但母子连心,我做不到真的不爱她,”一滴泪无声地滴落,接着是第二颗,“我给不了他爱,就留给他钱和人脉吧。”
“恩,我明白贝拉我明白。”
“听着,希斯克里夫明年会被康沃利斯征召去印度,没有了我这个借口,是绝无可能再推脱了,理想情况下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最差,没个几年也回不来。卢卡斯按法律规定应该会去画眉山庄,巴林爵士和南希虽然是他的教父母,但他们离得远,你离画眉山庄近,我想拜托你多多照看一下他体弱多病,肯尼兹的医术我实在不敢恭维”
詹姆斯抹掉眼泪,冲她挤出一个笑,重重点头。
“我是你的第一个同伙,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支持你。”
“这一路”贝拉泣不成声,“真的谢谢你了,詹姆斯,真的。”
詹姆斯给她递上手帕,回身看一眼窗外。
希斯克里夫为表示对她的信托没兴趣,抱着孩子在下面等着。下雪了,他烦躁地把大衣脱下来给孩子裹上,站到了门檐下面,背过身挡着风,生怕怀里的小东西冻着。
“贝拉,走之前,你原谅他了对么?因为孩子?”
“不,不是原谅,詹姆斯,当我走出地狱时,我若不能把痛苦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仍在狱中。”
荒野的风还在呼啸,石楠花还在开,世界兀自运转,兀自存在。
当一行人拐向荒原时,太阳已经往西走了。希斯克里夫在荒原留了半个来小时,把林苑、花园,也许还有田庄的住宅,都尽可能仔细地察看了一遍。
有个庄里人叫住他们,说杰伯斯牧师来传道了。
吉默屯这种偏僻避世的地方,没有一个教士愿来这儿担任牧师的职位,只有杰伯斯牧
师愿意时不时来布道。
因为卢卡斯刚受洗,为了表达对上帝的忠信,令上帝赐福给孩子,艾伦便央着大家去听讲道。
希斯克里夫刚散场就抱着孩子出去了。
庄子上的人围上牧师,提出困惑,“恩肖家那两人,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从他们小时候就不敬神吧,您每次来传道,满堂的会众都在专心听讲,只有他俩大打瞌睡,一副做鬼脸的怪相。可他们怎么非但没遭到报应,还都这么有钱啦?!牧师,为什么恶人有时在世上昌盛发达,而义人反而受苦呢?”
杰伯斯:“《诗篇》73章18节,神将恶人安置在‘滑地’,使他们掉在沉沦之中……他们被惊恐灭尽了!你当那二人的心,是平静的么?我看得出来,两人内心像翻腾的海不得平静,煎熬而受苦,已经身处地狱啦。”
南希忍不住道:“别把两人相提并论吧!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是不同的,她只是未被救赎的受造本性,创世纪里,神称野地的动物‘甚好’,显明未被驯化的生命力本是神的恩赐呀。”
杰伯斯看向那位有着村子里最漂亮的脸,却最野蛮个性的女人,“但当野性表现为抗拒真理、践踏他人时,则成罪,耶稣不强迫人跟随,但抗拒真理的必被审判!”
被公开议论的凯瑟琳抿紧嘴唇,未发一言。
呼啸山庄古老的大门光秃秃的,路又干又硬。
重新来到小时候的家,凯瑟琳终于忍不住对希斯克里夫吼道:“看看你复仇的成果吧!呼啸山庄成坟墓啦!画眉田庄,伊莎贝拉”她的眼神扫过院子外面,那和哈里顿说话的人,“那个光彩的人,短短一年就成那副样子啦!你赢了!你成功地把你憎恨的一切,都拖进了地狱!”
“住口凯西。你背叛了我们共同的灵魂,这里本来就该变成坟墓,你灵魂的坟墓。”
“你说我背叛了我们共同的灵魂,那你竟也爱上一个林顿家的人!你爱上了最文明的人,你才是彻彻底底背叛你的灵魂啦!我要恭喜你走出荒原嘛?甚至不曾再留恋这里?”
“不,她不是林顿!她那虚伪的文明下,是比你我更加疯狂深邃的灵魂!”希斯克里夫的声音嘶哑,“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令她看清了人的本性,明明令她同样被背叛、被践踏,同样令她已经身处地狱了,她却仍不肯背叛她的灵魂呀?”
他无助地看向她,眼中滚下一滴泪,“凯西,这世上,竟然真有人能在痛苦中不堕落么?”
“希斯克里夫,你是在说我堕落么?”凯瑟琳也掉下眼泪来,“那你要我怎么做?!选择和你成为乞丐么?别说风凉话了!你现在有钱了,知道要给她舒服的日子了,那时候有想过给我舒服一点的未来么?!至少我嫁给埃德加,是想帮你希斯克里夫翻身,我是靠不上哥哥的,也靠不上你,但靠林顿,我就背弃了自己的灵魂,心也枯萎了。”
她颤抖着笑起来,那笑无比苍凉,混合着深切的痛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不堕落,她就能逃出去么?只怕等她的只有死亡吧!不管是你希斯克里夫的房子,还是埃德加的房子,都不是我的房子,也不是她的!好在,好在埃德加现在不愿管我,任由我出来工作了!”
希斯克里夫红着眼,咬着牙绝不愿认。
“房子外面的世界,就不是地狱么?他允许你能工作,就是自由了么?你真以为他和我是男人,就有自由了?!工厂、约克、伦敦,不过是笼子外的,另一个更华丽更大的笼子罢了!”
南希叫哈里顿认呼啸山庄刻在石壁上面的文字,他都能认识,得到了一个糖果的奖励。
贝拉笑看一眼二人,走到呼啸山庄几百米外,目所能及的荒原里唯一一个冷杉树下,想呼吸这里因为光合作用而相对含氧量高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身侧来了一个人,是凯瑟琳。
她驻足于荒原,远眺天外。
“他走了,他去找玫瑰了,只留下石楠花,在呼啸的狂风里。”
贝拉顺着她目光,看向那铅灰的山坡,黑沉沉的溪谷。
“最幽暗的石楠,会开放出比玫瑰更娇艳的花朵。”
“我想走向天性指引之处,走向应许之天堂!去向那有灰色羊群吃草的多蕨山谷,去那荒野之风吹拂而过的山里,可若是中路更换向导我将无比烦恼。”
“这世界本就没有真正同路之人,用你自己永不熄灭的意志,举起你永不熄灭的欲望吧。”
“我无法不爱他,不爱那个将《走向毁灭之大路》一脚踢进狗窝的灵魂!”
“可明明你自己,就是这样的灵魂。”
凯瑟琳看向贝拉,这个给予她机会的亲人,正是夺走希斯克里夫灵魂的人,可她的眼神实在过于复杂,令她的心也跟着乱了。最终,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合手祷告。
“我若祷告,这是我唯一的祈求,请别扰乱我的心,给我自由,无论生死,但求心灵无拘,又有勇气承受。”
回到马车时,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出现心衰症状,严重的呼吸困难,低血压的眩晕,脉搏细弱,皮肤湿冷。
她被搂起一个令她更窒息,更冷的怀中。
“贝拉,我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经历了伦敦的灰霾,约克的阴雨,荒原呼啸的风,回到了画眉山庄的雪。
画眉山庄除了女主人是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似乎没什么变化。
时间会带来达观的心境,林顿过着半隐居般的日子,他信赖上帝,上帝也给予他慰藉。伊森还是那么尽职尽责,凯瑟琳的孩子已经快两岁了,被女仆带来院子里看雪,姑姑贝拉,给侄女小凯瑟琳,带上了那对金镯子。
灯火通明的餐厅里,仆人一如往年,忙碌着平安夜晚餐。
希斯克里夫坐在会客厅大沙发上,抱着孩子。
忽然地,他问身边逗孩子的南希,“为什么?明明我们的灵魂,是完全一样的。”
南希抬起头,她明白他的意思。
“但你们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你们看到了一样的世界,却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你的反抗是毁灭和报复,不惜伤害无辜;她的反抗是拯救和改变,避免更多悲剧。”
迎上那脆弱的怨愤,她清晰地道:“希斯克里夫,她是不会爱你的。”
“也别这么说吧。”一旁的艾伦道。
她还是想劝一劝的,从务实的角度将,至少能叫小姐生活的顺心舒服点不是么?
希斯克里夫仿佛看到了唯一还能理解他,有希望向着他的人。
“耐莉,她是面什么都没有的镜子,硬!冷!但没关系,我不在乎多久!我会想出最好的办法来,只要我在想着,我就不觉得痛苦了。”
“你该明白,她对你冷硬,是因为你的爱多么冷硬啊!而且我很有必要怀疑,你压根就不爱她,你对林顿夫人是爱的,可以容忍夫人嫁给他人,任凭她折磨你,可以为了她的命暂时放下对林顿先生的报复,但你却肆无忌惮地毁掉贝拉小姐全部的希望,把她拖进一场痛苦的风波中。”
“我对她确实不是爱吧。只要知道凯西是爱我的,那么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是她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可我完全不能够忍受,伊莎贝拉要离开!也绝不能容忍,有人接近她一寸。”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暴虐而痛苦,“只要一想到她会离开,无论哪一部分,不,我无法想。到那时候,财富算什么,林敦算得了什么,我的仇恨又还算得了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比地狱更可怕。”
他攥紧拳头,忽然,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领悟,怔怔然道,“如果叫你放弃基督,你会么?”
“你是要说,她竟是你的基督么?”艾
伦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现在她和南希观点一致,也觉得这人不可救药了,“你是要说,你对她竟如我们对三位一体的真神么?那你就真的没救了希斯克里夫。信徒爱基督,是被基督拯救后的感恩,小姐从来没有拯救过你——”
“有!”他坚决地说,“她有过,但都立刻地,就又放弃我了。”
“她为什么不放弃呢?信徒被拯救,会想要认识基督、顺服基督、荣耀基督。灵魂会在救恩的光照中苏醒,得自由与成长。你呢?只想满足自己、控制、束缚、胁迫。别说她是个也会脆弱的人,就是基督来了,也会放弃你的,希斯克里夫。”
艾伦起身,希斯克里夫怀里的卢卡斯大哭起来。
她心软地停步,回身道,“神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要比为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欢喜更大。希斯克里夫,我最后再说一句话,基督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愿意悔改的迷途羔羊,前提是不要真变成撒旦吧。”
王莎推开门,回到这个当初醒来的屋子。
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巴洛克大床,有着复杂花边的蕾丝床品,这是一个古典欧式卧室。
她看向镜子里,当初白皙高挑,金发碧眼的女孩子,已要香消玉殒。
对不起,借了你的身体,却不知爱惜,你至少逃到伦敦多活了十年,我却把它糟蹋成这样子。
对不起,借了你的人生,却并没有比你过得更好。
红头发蓝眼睛的圆脸女孩儿进来了,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给人换睡裙。
“南希,从行李帮给我拿过来那套,银狐斗篷,方型浅褶领口,雪花与忍冬藤纹的银线绣白裙吧,还有那个”
“蓝宝石发夹,明白,您的圣诞仪式服嘛!”
过了一会,南希拿来了那套衣服,还塞给她一个苹果,对她笑道:“吃了平平安安!”
她深吸一口气,肺部生疼,“南希,”递给她一张刚写的卡片,“这张圣诞贺卡,记得帮我寄给莫宁顿伯爵,凡尼,记得要带着它,别把它忘在这里。”
“哎呀放心吧,不会有了孩子就忘了狗的。”
南希走后,希斯克里夫进来了,他把孩子放她脸侧,在她背后躺下来,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在他的脖颈间,就像这一年多里的每一次那样。
“怎么把还抱进来了?”
“他哭了,我真不该总抱他!以至于现在真是一秒也不能离手了,真是林顿家娇弱的宝贝!”希斯克里夫的脸贴着她的脸,长密睫毛扫着她,过了会儿,他低低地道,“贝拉,你给我,讲讲圣经吧。”
“我自己都不信,怎么给你讲啊。”
“讲你信的部分。”
她转过头不想说话,却看见了脸侧那哇哇大哭的小脸。
小脸哭得满脸通红,挥舞着小手,想要抓住什么。她伸出一根手指,小手立刻地就抓住了,紧紧抓着,仿佛若是松开,就再也抓不到一样。
眼泪不住地落下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她无力地念着唯一记得住的圣经内容,“希斯克里夫,你会像圣经上说得那样,去爱卢卡斯么?”
希斯克里夫紧紧地搂住她,亲她每一处,“还有呢?还有呢贝拉?”
“我想睡一觉,平安夜圣餐就不吃了。”她抽回那根手指,闭上眼睛,“希斯,我好累,能让我歇一歇么?”
一只大手掰过她的脸,希斯克里夫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眼睛瞬间红了。
前年圣诞,她红着眼睛对他说过这句话,那之后很长时间,他想要发作的时候,都因为想起她那晚的眼睛,硬生生压住了。
他亲她的眼泪,嘴唇,不住地亲她,很久,才抱着孩子,起身离开了。
窗外晶晶闪闪,下起细雪。
她用最后的力气换上那身衣服,摘掉所有首饰,躺下去,能看到一个繁复的烛芯水晶灯。
醒来的时候,会是停车场么?
开餐前,画眉山庄有客人远道而来,是已经升为都柏林上议院财政议员的莫宁顿伯爵和巴林爵士,两个人满头满身的雪,想来很是匆忙,可即便匆忙,莫宁顿伯爵手里却捧着一大束报春花。
他们被请上了餐桌,希斯克里夫死死盯了会儿那束花,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看向一盘玫瑰样子的点心,正好被在旁边分餐的玛丽捕捉到,忙给他夹过来,“这是我模仿小姐,啊,不,模仿希斯克里夫夫人做的点心,您尝尝一样么?”
差不多的口感,但完全不一样。
“贝拉呢?”莫宁顿伯爵状若随意地问南希。
“旅途太累了,睡着了,”南希拿出小姐刚才要她寄给伯爵的那张贺卡,递给他,“小姐给你的圣诞贺卡。”然后和巴林伯爵一起,三人凑一起看。
简单的对折卡片,打开,上面是刚干的字迹。
我已乘风去,祝君上青云。
愣了三秒后,三人疯了一样往二楼冲。
希斯克里夫呆在原位,他一向有极其敏锐的直觉力,那令他几乎无往不利,可此刻他恨自己,恨自己有极其敏锐的直觉力。
他不知道怎么上得楼梯,怎么进得那扇门,怎么走到床前的。
他竭力想说出那个名字,可是他办不到。
抱起她,撞开所有人,向门外走。
她软绵绵的,但又那么得沉。
大雪无声地覆盖着画眉山庄,厚厚一层,将一切都抹平了,只留下纯净而冰冷的白。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死寂的静谧,只有风偶尔穿过枯枝,发出细微呜咽。
希斯克里夫怀里抱着一个人,走出来。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下门前的台阶,靴子深深陷入新雪,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他走得并不稳,身体微微摇晃,却死死地、用一种扭曲的力道托着怀中冰冷的人。
怀里的人头向后仰着,长长的卷发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在雪花间晃动;她的手臂垂着,随着希斯克里夫的移动而摇摆。
希斯克里夫直直望着前方,额头的旧伤疤在雪光下格外狰狞。
往左走了几步,又往右跌了十几步。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落在他怀中人的脸上、睫毛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走到喷泉池旁时,毫无征兆地,他的膝盖猛地一软。
带着怀中的人,直挺挺向前扑倒,重重砸在雪地里。
雪坑里两个交叠的身影——一个彻底冰冷,一个毫无生气。
雪花无声地飘落,
淋在他的黑发上,她的金发上;
渐渐白了头。
第53章 遗愿你永远也休想知道,她在哪里!……
画眉庄园最大的会客厅
更换的黑色窗帘紧紧拉着,房间摆满蜡烛,挂着黑纱,中央摆放的灵床上,她静静躺在黑色帷幔里,安详地闭着眼,嘴上带着笑意。
身体已被仔细地清洗、梳理过,那身缠枝纹银丝白裙,被洗得洁白干净后,又重新穿在了她身上,金棕色卷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别着林顿家祖传的蓝宝石发夹,就像冰雪女王一样。
房间里满是人。
林顿夫妇低头垂手,无声啜泣着。艾
伦没有哭,而是用一种欣慰的神色歪头看着床上的人,天堂里的天使,哪一个也没有她这般美丽,而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打破她的安宁,这难道不该为她而喜悦么?
离床最近的南希,反而没有看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刻骨恨意钉在角落那人身上——希斯克里夫,正像一尊被雷劈过的黑色石像,杵在房间的角落,看着虚空。他那绝好的面容,此刻几乎已跟躺在灵床上的人一样,死去一般空无一物了。
也正因他这半死人的状态,南希才得以按照亡者死前所愿为她穿戴。
窗前的莫宁顿伯爵,这位仕途正上升的年轻贵族,脊背塌着,拧着浅色的眉毛,狭长的眼睛里是无力回天的愤怒,嘴里念叨着什么,那沙哑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旁边巴林爵士的耳中:“好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好一场漫长的谋杀”
巴林,这位素以冷静闻名的爵士,整张脸面色铁青,下颌紧绷着
三天后,大家都叫林顿出来主张葬礼。
即便他们用冰块和酒精尽量延缓,尸体还是出现了斑点,而这些天里,希斯克里夫不言,不动,除了晕过去外也几乎不眠,这样的死者家主,实在不能指望他来安排了。
按照风俗传统,死者地位越高,停灵时间往往越长,以便有足够时间准备葬礼仪式和通知亲友。这期间家人、亲近的仆人和密友会轮流守夜,陪伴在遗体旁,祈祷、念《圣经》、和逝者说话。
第四天晚上,守灵的是死者孩子的教父母。
借着烛光,南希久久地和她对望,她在心里不断地对她说话,她求上帝,在另一个世界爱护她赐福她,求今晚的月亮,可以把她回家的道路照亮。
莎,你才回家四天,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得想你
她摇头,眼泪不住落下,不,你能不能先不要回家?我舍不得你回家
“白天我和林顿夫人聊了很久,”开口的是巴林爵士,“彻底地了解了希斯克里夫这个人。”
“了解他做什么!”南希恨地牙痒,“了解凶手要做什么?!”
“当我了解了他的过往,我已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环境无法允许真实自我生存,灵魂将转为依赖客体以求生存。他被弃荒野、被辛德雷压迫欺凌,他的灵魂从小就遍体鳞伤,这样破碎的灵魂是无法自爱的。而林顿夫人,因为和他同样的个性成为了寄托他存在意义的那个客体,这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
他缓缓说着,“直到林顿夫人选择嫁给别人,这直接摧毁了他的存在意义,但他很快,就为了活下去而给自己构建了新的存在意义——复仇两个家庭,并用‘如果大家经历他和林顿夫人所经历的一切,也一定会被逼疯’的逻辑,彻底说服了自己。”
“懦夫!不能向内求的灵魂,只会从外界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十足的懦夫!”
“但他万没想到,复仇计划会卡在了最难啃的第一步——贝拉身上。光是苦难还好,更最可怕的是,贝拉不仅承受了他施加的痛苦,竟然还在痛苦中施予他人。她的存在本身,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反例,彻底粉碎了他的人生观,证明了他赖以生存的逻辑是错的!这对于经历深刻痛苦、迷失方向的人,本该是启示和救赎,就像灯塔之于迷航的船,令他看到了人生正确的方向,和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可惜”
“可惜他根本意识不到!爵士,您怎么会以为撒旦能领悟基督的光照呢?”
“不,我很确信,他已经意识到了。他是靠复仇的快感活着的,可我看得出,他早就从折磨她这件事情上,得不到任何快感了。”爵士拿起一根蜡烛,去点已经灭了的,“可惜的,是他领悟地太晚了,当他意识到时,已经失去了被救赎的资格。”
“爵士,听了您的分析,听到他不能痛快,您知道我有多么地痛快!哈哈哈!”南希苦笑着,“哈哈!就在他世界观刚被重塑,刚刚认识到她多么可贵的时刻,灯塔死了!还是死于他的长久折磨!他要烂在地狱里了!永永远远地烂掉!”
“也或许这种绝望,将成为他彻底觉醒的机会也说不定”
“他不配觉醒!谋害基督的信徒哪里配得到拯救呢!小姐也没要救他!您也不许救他!”
“可孩子呢南希?孩子怎么办?你我是孩子的教父母啊!你知道什么叫教父母么南希?”爵士已爬上皱纹的眼角,也红了,“你能理解她让你我做卢卡斯教父母的苦心么?你不希望我们的卢卡斯,能有一位心理健康的父亲么?你想让孩子在他扭曲的教育下,也成为第二个希斯克里夫么?”
“不行!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她痛苦地呢喃,良久,仰天长叹道,“啊!为什么孩子的父亲要是他啊!爵士我最多最多能在他自己站起时不将他打趴下,最多了!哼!我可不信那家伙能站起来,直面并忏悔他那滔天的罪孽!我不认为凭他对小姐那贫瘠的心,那扭曲可怖的情感,可以战胜他自己灵魂的黑暗!至于孩子,孩子我会想办法抢到手!我相信,她也会帮我”南希看着床中人,忽然,她想起什么似得,更加坚决地道,“不,她说不定已经帮过我了!”
葬礼前一夜,遗体被正式放入棺材,最后为她整理遗容时,南希偷偷将那枚自由之翼塞了进去。
下葬这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寒风刺骨,卷着雪片抽打在冰冷的墓碑和昂贵的桃花心木棺材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顿家族主墓区的石碑群在不远处矗立,而贝拉的新坟,则被安置在墓园一角的斜坡上。这是埃德加的决定:“她既已嫁入希斯克里夫家门,林顿家的主墓园,便不再合宜。”
虽然不在主墓,但送葬的规格和人数一点不含糊,甚至可以说,整个庄子再也不会有这么气派的葬礼了。
大家穿着统一的黑色成套服装,带着黑帽子,披着黑斗篷。
希斯克里夫站在人群最前方,离棺椁最近,僵硬笔直,雪花落在他帽子上、肩膀上,吹在浓密的睫毛和满是青茬的下巴上,他却纹丝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痛,也没有愤怒。
作为代办的死者娘家哥哥,埃德加站在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面容带着克制的哀伤。他拢着厚实的黑色大衣,仿佛要隔绝来自希斯克里夫方向的一切气息。
牧师念诵经文时,伍德忽然大声地哭了出来,这哭声感染了所有人,连林顿夫人也哭了,希斯克里夫却依旧毫无反应,如同一块无知无觉的黑色墓碑,仅仅是被丈夫这个身份钉在了这里。
南希头上裹着黑纱,搂着哭得上不来气、站都站不住的亨利,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因寒冷和痛苦而发着抖,泪水无声地不断涌出。莫宁顿伯爵站在人群边缘,他没有看棺椁,而是望着天边,眼神空洞而悲凉,寒风吹乱了他浅金色的发。
牧师的声音停下,棺椁被绳索放下墓穴,泥土开始落下发出沉闷,雪片也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新翻的泥土,覆盖了墓前洒下的花瓣。
也覆盖了喉间忽然迸出的呜咽。
*
新立的墓碑已被积雪半埋。
来换花束的南希和艾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坟冢前,一个黑影正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铁锹,疯狂地掘着冻土。泥土混着雪水被不断抛出,在他脚边堆积,汗水混着雪水从那有疤的额头流下,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白汽。
他头上的帽子已摘下,头发被淋得湿漉漉的,离他不远的地方,树枝低桠上有一对鸟穿梭着来来去去,正忙着遮盖自己的窝巢不要被那土粒埋掉。
“住手!你这疯子!”南希猛扑过去,抓住那铁锹棍,“你这畜生还要怎样?!她活着的时候,你用尽卑劣手段折磨她!死了也叫她不得安宁!”
“滚开!我要见她!”
“见她?你这刽子手有什么资格见她?!”
希斯克里夫猛地推开她,让她跌了个朝天,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就像积蓄了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下葬前的麻木就像棺盖,此刻已被疯狂地绝望彻底掀翻。
他疯了一样地挖掘,满身的泥土满手的血污,挖!挖出来!把她挖出来!她决不能离开一寸!任何一部分都不行!
铁锹‘哐当’一声碰上了棺盖,湿漉漉的双眼猛地射出闪闪的光,他扒拉开来妄图拦阻他的人,将那棺材撬开,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雪泥里,双手深深插入被自己掘开的棺材中,身体剧烈地颤抖。
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被他捞了出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紧紧抱住那尸体。
他抱着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疯狂地爱抚着,嘴里狂热地说:“你现在才令我明白,你对我是多么地狠呀!你可以算计我!可以骗我!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不在走之前,先一枪打死我!”
艾伦也哭了,为他怀里的人哭,也为他而哭;她一看到他此刻的脸,就看出他此生悲惨的结局了。
发现被她那么看着,他忽然闭紧了嘴唇,乌七八糟的脸因痛苦而发着青,可那双走投无路的眼睛,却还在用一种决不妥协的凶狠目光瞪着,拒不接受她的同情。
南希要去抢尸体,希斯克里夫忽然像一只发了病的疯狗似得,冲她露出森森牙齿,喘着粗气,南希本能退了一步,因为他那副样子根本就不是同类,不是人类呀。
看她不再近前,希斯克里夫收起牙齿,只是伏在冰冷的尸体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濒死的呜咽。
*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他在原地怔了会儿,从约瑟夫手里夺过那把布拉墨的锁子,扔向墙角已经枯死的玫瑰丛。
又在前院的摇椅前站了很久,才进去屋子。
门厅里正红着眼睛和凯蒂解释的南希,看到他进来,像看到什么秽物一样立刻地躲开了。
上楼右拐,打开那扇门,扑面而来的,是带着灰尘的死寂。
他僵立在屋子中央,斗篷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他的眼睛缓慢地扫过,壁炉冰冷,炉栅里只有死灰,那张她常坐的铺着垫子的扶手椅,像一张无声嘲笑他的嘴。
更衣室门虚掩着,进去打开衣柜,衣服都在,愣了几秒后,他大力地摔上了衣柜门,喘起粗气来,别开的视线又撞上梳妆台,她用过的梳子还摆在那里,却已没了玫瑰油的香气。
几乎是逃一样退出来的。
却又看到了那张天蓬床,床上垫高的几个枕头还在那里歪着,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般走过去,伸手去摸床单上那片褶皱,又猛地缩回,看着被他破坏后再也无法恢复原样的那一小处,一种比墓园冻土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忽然,他来回踱起步来。
艾伦抱着孩子进来看他,这个有着挺拔漂亮身材的男人,现在已经衣冠不整不修边幅了,头发懒拖拖的,也不刮胡子。
她无奈道:“都半个多月了,您也该收拾一下自己啦,要抱孩子的人最好还是干净点吧!”
“你用不着来管我!”他嘶吼,“我爱多脏就多脏!我喜欢脏!我就是要脏!”
他猛地一脚踹烂了旁边的镜子,惊得卢卡斯大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希斯克里夫再没和她们一起吃过饭,要么不在家里,要么就在三楼那个谁也不让进的私人堡垒里。
偶尔碰见了,他会怀疑地瞥一眼南希,艾伦比起做事业更享受养育孩子,跟着回来可以理解,这位要‘考大学’的心高的假小姐回来做什么?
但他也从来没问过。
回来后的第十天,艾伦因为看孩子饭点没吃上饭,来厨房想找点垫肚子的吃食,却看见希斯克里夫正站在打开的门边。
他脸色苍白,全身哆嗦,可是他的眼睛却有一种奇异的欢乐光彩。
艾伦把燕麦粥放到炉栅上热着,转头,那人还是那副不自然的高兴表情,只是抖得更厉害了,但不像因为冷,而像一根绷紧的弦在颤动。
“是有什么好消息么?希斯克里夫先生,你好像格外兴奋似的。”
“我还哪来什么好消息呀?我这兴奋是饿的,饿又什么也吃不下!不过,非要说起来,倒是也有个不坏的消息,”他笑着,“昨天晚上,我好像踩到地狱的门槛了!我亲眼看到了,离我还不到二尺呢!算了,你最好别打听了,免得听到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
艾伦摇摇头,并没有回应这无边际的话,吃了饭抹过桌子后就离开了。
那天下午,希斯克里夫去了二楼的主卧室,并且一直没再走出,到了九十点钟,虽然没有听到他呼唤,艾伦还是把蜡烛和晚饭送去了。
开门的时候扑面一阵寒气,艾伦瞬间打了个喷嚏。
希斯克里夫他正靠在窗台上,窗子大开着,他的脸对着外面那片枯死的玫瑰,炉火已经被吹得只剩下一点灰烬。
“是想冻死么?睡前这窗还要不要关?要的话现在就关了吧。”走近的艾伦问道,为得是想唤醒他,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这么说着时,烛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顿时令她发出一声害怕的惊叫!那对深陷的黑眼睛,那种笑容,还有那死人般苍白的脸!那简直不是希斯克里夫,而是一个鬼。
“好的,关上吧。”他用熟悉的声音回答说,“怎么这么笨!你干吗要把蜡烛横着拿?”
艾伦已经吓呆了,放下晚餐就慌忙出去了,她已经不敢进去,只好对约瑟夫说:“主人要你把炉火也生起来。”
约瑟夫抱着木头进去后马上就又出来了,还端出来了那盘晚餐,他解释说,希斯克里夫说今晚上他什么也不想吃了,明天早上再说。
“你不觉得他简直像个食尸鬼,或者吸血鬼么?”艾伦说着,但又自己否定了,“我在说什么呀?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竟被他吓成这样,多么荒诞可笑啊!”
第二天下午,他们再次在餐厅见面了。
艾伦给他推过去一碗牛奶和一个面包,希斯克里夫把双臂搁到桌子上,一直望着窗户外面。凹得不像话的眼睛闪闪发光,专注看着高墙,有那么半分多钟,他连气也没喘一下。
“好啦!”艾伦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赶紧吃。”
他没有理睬,可是笑了笑。
“希斯克里夫先生!求求您别老是这么瞪着眼笑了,真的很吓人。”
“耐莉,”他的表情既悲伤又狂喜,“你朝四周看看,告诉我,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俩?”
“当然只有我们俩!”
现在她看出来了,他并不是在望着院墙,其实是在望着眼前的一个什么东西。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显然都给了他极大的欢乐和痛苦。
“我得让约瑟夫给我把布莱克.索恩请来,”他激动地说,“趁我现在还能想这些事情,我还没有写遗嘱,我要把钱都留给卢卡斯么?耐莉?给你留点吧?”
“先把遗嘱的事放一放,希斯克里夫,我从未料到你会有神经错乱的一天。不过也不奇怪吧,照你最近的生活方式,就连泰坦也会被弄垮的。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你简直像一个饿得快要死去,失眠得快要变瞎的人了。”
“我吃不下,也睡不着,但这不能怪我。你怎么能叫一个在水中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呢?我总得先到岸,然后再休息啊!好吧,不提布莱克先生了,反正不写也飞不到其他人口袋,我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没干。”
几天后,一辆拉货马车运来一口上好的橡木棺材,被扛进了二楼主卧,为了棺材能顺利进去,希斯克里夫拆掉了那扇门。
当艾伦和南希忍不住上去查看时,那躺在棺材里的已经脱了相的人,正闭着眼微笑呢。
“希斯克里夫,你又在犯什么病?!”
“这真是个很糟糕的结局,”他睁开眼,显然很有谈话的兴致,就像回光返照的人变得好脾气了一样,“我应该毁掉你南希,还有那该死的亨利.莫兹利和韦尔斯利,毁掉她在乎的一切!我要狠狠报复她这个狠心的人!而且,对林顿和恩肖这俩家人的报复,我也该继续完成!为此,我应该把自己锻炼得像赫克勒斯那样能干坚强才对。”
那双蛇怪一样的灰绿眼睛,定定看着棺材上那一小片屋顶。
“可我却遗憾地发现,我连踩烂一朵花的意志都没有了,连抬手都嫌麻烦了啊!光是提醒我的心脏要跳动,提醒我的肺要呼吸,就花光我的力气啦!这
听起来像是我宽宏大量,不,决不是那么回事!现在,你可以偷笑了。”
“想想孩子吧!”艾伦气道,“难道你要这孩子刚失去了母亲,就立刻地再失去父亲,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他出生那几个小时没有人管他,你们要他这一生都那样无人理睬么?”
“耐莉,那个哭个没完的东西,确实是我唯一还有清晰印象的实体,但也就仅仅是个实体了。而且这个东西的存在毫无益处,反而更增加了我的痛苦啊!”
艾伦看向南希想和她合计对策,可看起来这位教母对于孩子父亲要死了这事,只是程序性骂了那一句,对于真挽留他的生命是毫无兴趣的,也许还暗暗盼着呢。
只能靠她自己了。
“饿死了也好!”艾伦晃悠着要哭的孩子,“死了,等您这副臭皮囊烂在地底,您的魂就安心地下地狱吧,天堂上的人也安心啦!孩子母亲从没干过坏事,肯定在天堂享福呢,您呢?您这副黑心肝,地狱必是您的去处啊!”
她顿了顿,看着他瞳孔那丝震颤,加重语气,“死了好呀!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永永远远,连个照面都打不着啦!孩子母亲彻底清净啦!终于能跟你——彻彻底底分开啦!”
握着棺材边的指节泛白,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死死瞪向艾伦,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掀起疯狂,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十几秒后,他猛地坐了起来,又因为头晕脑袋砸在了棺材上,他狼狈地爬出来,踉跄着跌出了卧室,楼下厨房传来门磕在墙上的巨响。
他开始吃饭了,虽然只是将面包塞进嘴里,机械地凶狠地咀嚼,噎得双目通红,噎得泪水混着食物残渣滚落。
二月第一天的夜里,伦敦刮起狂风,紧接着下起暴风雪。
艾伦想去二楼卧室看看,但又不敢一个人去那棺材一样阴冷地房间,因为希斯克里夫现在简直像个陌生人,他一回家就钻进主卧里,嘴巴动个不停,像个卫理公会教徒似得在房里不断地祈祷着,不管他对谁祈祷,反正绝不可能是上帝。那‘祈祷’往往要做到他嗓子嘶哑,喉头哽住才肯罢休。
她叫上南希一起,两人在没有门的门洞前停住,不约而同吸口气。
真是万万想不到——他还能做出更迷信的事来!
窗户大开着,希斯克里夫冲外面伸开双臂呐喊着:“是你么亲爱的?!是你么?”他鸣咽着,满脸淌着泪,“我知道人是有灵魂的!如果真的是你,你就进来吧!你就听我一次吧!就这一次!他们都说是我害了你,被害得人总是缠住凶手的,那你就缠住我不放吧!就永远缠着我吧”
可没有人出现,也没有灵魂,只有暴风雪猛烈地卷进屋来,直扑到他站立的地方,也扑向呆在门口的两人身上,吹灭了她们手中的蜡烛。
伴随着这种喃喃谵语迸涌出的痛苦,使得南希的心都被揪扯住啦,不再去计较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有多么得可笑。
“希斯克里夫。”
那人扭过头,挂着泪水的脸狰狞起来,分明在怨恨她扰了他的好事。
“没用了希斯克里夫,她不会回来了。”南希逼近他,到他面前时,忽然一把揪住他的前襟,那衣领已经被雪水和泪水打湿,攥在手里比冰都冷,“她活着的时候你干嘛去啦?!你这个蠢货!她明明一开始是喜欢你的呀!她是喜欢过你的!后来你算计她,她是生气,但你为她受重伤后,她原谅你了呀!你知道么?她甚至想要靠近你这冷硬的灵魂啦可你你都做了什么呀!”
“她”颤抖着的嘴唇骤然咬住,唯恐这一问,面前人对他的回答,反倒要把他彻底击碎啦!
“你根本就不懂她!你根本都没有认识她!你这个蠢货!”南希的心要痛死啦,知道那个灵魂所有的她憋不住啦!“她根本不需要你横加的痛苦再次地考验!她就是在痛苦中长大的啊!她早就经历过忽视、放逐、早就被背刺践踏过啦!她走出了她生命里的狂风,满怀希望地来到这里,却死在你给的狂风里啦!”
她猛地推开他,“现在你明白了,你活了二十几年信奉的那一套,是多么蠢得可怜!错地可笑!你的复仇,最终报复的是谁?是你唯一可能的希望!”
当惯性的车轮突然悬空,灵魂才听见深渊的回响。
那张脸绝望地扭曲起来,“她在的时候为什么没人说!”
“说了,我说过,艾伦姐说过,巴林爵士也说了!大家都说过!是你把耳朵闭起来了!所以希斯克里夫,哪怕你从此到死都为她痛苦呻吟,哭出血来,也绝不会令我有一点儿同情!因为你是活该!你活该啊!!”
外面狂风怒号,大雪漫天,真让人感到凄凉啊!艾伦同情地叹道:“可怜的人!原来你也有跟别人一样的心肠和神经!为什么你一定要把它们隐藏起来呢?可惜她已经死了,上天堂了,但也好在,她会在天堂醒来。”
“愿她醒来痛苦万分!”他忽然暴怒地大声嚷道,跺着脚,“愿她的灵魂不得安息!我要为她不能去天堂反复地祷告,直到舌头僵掉!”
“哈,”南希擦掉眼泪,决绝地笑看着他,“她确实不在天堂希斯克里夫!但不妨碍当她醒来时,要为彻底离开了你而愉悦欢快!”
她知道,凭他那极敏锐的直觉,对人顶好地觉察力,这辈子都要因为她这句话,而不得安生啦!
“她在哪儿?”果然,希斯克里夫立刻地揪住她,狠狠揪住她,“不是在天堂,也没有毁灭,那她在哪儿呢?南希.柯林斯!她在哪儿!”
“你永远也休想知道,她在哪里!”
那之后,南希为了不被已近疯癫的人骚扰,就搬去蕾切尔太太那里去了。
二月底,一封信件送到了这死气沉沉的院子里。
艾伦把它放在希斯克里夫面前,那张沾满酒渍的圆几上。
他盯着那封信,像盯着一条毒蛇。
信封是印度特有的厚纸做得,火漆印是东印度公司的徽记康沃利斯那老家伙要干什么!
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精美的委任状,扔在一边,展开了那封措辞官样却隐含急迫的亲笔信。
扫过几行,内容在他心里自动转译:他康沃利斯,现在急需一个经验丰富、手段强硬且不计代价的自己人当他的爪牙,去处理印度棘手的土邦叛乱和贸易线混乱。要他这头狼立刻加入东印度公司商船卫队,承诺是抵印后立刻升中士。
全程冷笑着,直到看到那句——承你夫人所请。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眼睛迸出暴怒和被戏耍的屈辱!信纸在他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刺啦声,他抬起头,对着冰冷的空气嘶语,像在质问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死了都想摆布我?!想让我滚得远远的?想让我按着你划的道儿走?做梦!”他猛地将委任状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弹开,滚落在壁炉边。
他大口喘着粗气,像刚和敌人搏斗完。
艾伦看了眼他放在一边的委任状,“怪不得南希不走,原来在等你走呀。哎,夫人在承受痛苦时,还仍在为身边人安排后路,不叫你毁害他们呀。”
“别真把她
说那么神吧!如果她真能战胜所有”他声音变得嘶哑,眼眶瞬间地通红了,“为何战胜不了死亡?!”
她不想回答这可笑的问题,也不想刺激这人了,要是谁有心击垮这个曾经无比强悍的人,没有比现在更容易了,只需要对他说,她就是这样爱人的,可惜她爱的人里,没有你。
艾伦看眼怀里的孩子,压下心里冒出的恶劣念头,劝道:“这可是她最后的遗愿了呀,你是要违背她,还是服从她?我劝你接受好啦,反正你也对孩子完全地不上心,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不如好好地品尝一下自己种下的苦果,那将对你赎罪大有益处。”
“希斯克里夫,如果你不能顺服,你就知道以前你说她是基督,我为什么觉得你不可救药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起的作用,那双布满血丝的深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他自己的手指,几秒后,他缓慢地转下那根手指上的戒指。
艾伦凑近去看,才发现他在看戒圈里阴刻的铭文:没有不带刺的玫瑰。
希斯克里夫抬起头,看向那空空的天蓬床。
‘中国有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不能免我曲膝,还要怪我么?’‘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面前,我一个平民,只配当个女佣罢了。’
一声从鼻腔里挤出的闷哼。
“听着耐莉,”他的视线移到那襁褓里那被吵醒的小人儿,“给我教好他!别叫他学埃德加那孬种!等我去画眉山庄接他那天,这孩子必须像他那个犟种母亲一样——保持那该死的硬骨头!别哭了!你老子不会叫你也像条野狗一样,在这满是势利眼的伦敦城里,对着那些脑满肠肥的白痴们摇尾乞怜,就像当年我在画眉”
他收住话头,将戒指戴了回去,起身走到壁炉边,捡起了那团皱巴巴的亲笔信。没有展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那厚实纸张,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扭曲地、毫无笑意的弧度。
收拾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就雇了辆马车送走了艾伦和哈里顿。
回来刚打开院门,凯蒂便迎上他,咿咿呀呀比划着,直到约瑟夫解释他才明白,是南希趁他离开时来过了,带走了凡尼。
“你们乐坏了吧!这样你俩就只用看这个大门,不用照顾那笨狗了!不会有比你们更轻松的仆人了!”顿住,对着还在咿呀呀的凯蒂眯起眼睛,“她还带走了什么?”
凯蒂比了一个大方块。
他反应过来,推开她快步进门厅,上楼梯右转,进去主卧。
床尾正对的墙面空空如也,只剩个有色差的大方块。
那副画不见了。
第54章 祷告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秋日黄昏,画眉山庄后方的林苑里,橡树和山毛榉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黄。
哈里顿.恩肖背靠着一棵树,一手牵着三只狗,一手捂着眼睛大声数着:“……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藏好了吗?我来了!”
嫩绿的裙摆一闪,灵巧地钻进了冬青灌木丛,留下压抑不住的轻笑。
稍远一些,靠近林苑入口,卢卡斯捏着根草茎站在一棵橡树后,树根隆起形成一个凹槽,正好容纳他单薄的身体。
身后传来靴子踩在草叶上的声响,脚步声由远及近,这脚步带着沉稳地重量感,完全不同于庄园仆人的急促。
“找到你了,小狼崽。”一个冷硬的声音,尾音藏着一丝兴味。
他回头,是一个高大陌生的男人。
夕阳的余晖在那人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了刀削般冷峻的下颌,紧抿的薄唇,和暮色中异常醒目的黑发。
男人近前一步,露出帽檐下那双眼睛,那眼睛是奇异的灰绿色,与庄子上所有人的都不同,那双眼定定看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八岁了,比同龄孩子单薄,皮肤遗传林顿家族的苍白,但脊背很挺。穿着合体的黑色小外套,金棕的头发向后梳着,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精致,透着与乡野格格不入的冷峭贵气。
蓝眼睛谨慎地盯着来人,微微欠了欠身,“先生,请问您是?”
“躲得不错,”男人答非所问,语气像在点评士兵,“可惜,观察哨设得太高,迟早是输。”
“先生,您并不知道我们游戏的规则,怎么就下了结论?”卢卡斯的面色是被低估的不悦,“按照规则,我不需要不被找到,只要比同伴藏得好就是赢。这里视野覆盖整个林苑,远离我同伴最可能搜索的主路径,后面又有灌木丛以防万一,至于高,”微微挑起眉梢,“那是您这样远超常人的身高站在这里才会高,我站在这里——不高。”
不远处,哈里顿像经验丰富的猎人,带着三只猎犬,佯攻凯西藏身的灌木丛方向,引得里面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小姑娘像只轻盈的云雀,脸颊红扑扑的,跳着脚抗议凭什么每次都先捉她!
两人没一会儿就寻来这里,看到来人的哈里顿愣在原地。
“卢卡斯少爷!哈里顿少爷!凯西小姐!该回去了!”
艾伦的声音打破凝滞,胖胖的身影出现在林苑门口,对上扭头看她的人的脸,大吃了一惊!
“希斯克里夫先生?”
听到这个姓,卢卡斯瞬间眯起眼睛。
艾伦打量着眼前人,他穿着深灰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皮肤比以前深了。深陷的眼睛扫过她,定在她刚采的那篮子红苹果上,眼底是无法探知的幽暗。
“耐莉。”
艾伦心脏不自觉收紧,这个男人变了,不止口音,外表也被岁月和硝烟磨砺得更精悍,气质更是变得比深秋的寒风都要刺骨。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从苹果上移开,投向卢卡斯,“我来看看,你们把他造就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很好耐莉,要知道我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艾伦摸摸绷紧嘴唇的卢卡斯,“这是是你的父亲啊卢卡斯,快叫呀?”
只有风吹林间的簌簌声。
“啊,那你们快先回去吧!”艾伦只好招呼孩子们先走,“林顿先生正等着呢!”
哈里顿牵着三只狗,深深看了一眼希斯克里夫,带头离开。
“这么说,您是我的姑父啦!”小凯西大声说着,走上前去向他行礼,她睁大了眼睛,带着少女对军人的天然好奇。
“是,他是你姑父。”艾伦瞥眼并不打算回应孩子的人,“去吧凯西小姐!回去告诉你父亲,你姑父来了!”
伊森放下点燃的银质大烛台,又专给正在弹琴的女主人放在钢琴上一支。
庄园主人埃德加.林顿正端坐单人椅上,正听夫人说着工厂的事,忽被冲进门的女儿撞个满怀。
“父亲!母亲!你们猜谁来了?!是姑父来了!是希斯克里夫先生!”
一声弹错的重音。
“他在哪儿?!”
黑色马车停在庄园后门,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常服带着肩章的勤务兵。
墙边,希斯克里夫正看着那棵在风里摇摆的椴树,即使只是静静站着,也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他随时会发出命令,又不敢不服从。
刚才勤务兵叫希斯克里夫的那声‘上校’,令来迎接客人的伊森连呼吸都不会了,幸好客人并没有得胜归国的傲慢,倒像流放回乡的沉郁,他才很快调整状态,将两人请入园子。
浓霜已降,院子花圃里的玫瑰都枯萎了,无意瞥到一朵尚还存活的,那军靴便会放缓下来。
画眉山庄的厅里灯火通明,呼啸的风敲打着窗棂。
三只猎犬都停止了吠叫,不安地在哈里顿腿边蹭着,壁炉的火光跳跃,试图驱散来人进屋时带来的凛冽寒意。
站在门边埃德加,局促不安地看着客人的腰侧,那里的空剑环暗示着其随时可以佩剑的资格,旁
边缴获的孤品乌兹钢匕首,脚上锃亮却有磕痕的军靴,都无声地宣告着此人如今所处的世界,与乡绅的他已是天上地下之别。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直到希斯克里夫主动地伸出手,“林顿先生。”
回握后,对方的目光转向他旁边的女主人。
凯瑟琳呼吸明显窒了一下,从希斯克里夫踏入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般钉在他身上,跳跃着久违重逢难以自抑的火花,她紧紧盯着他,想从那冷硬的脸上撬开一丝缝隙,看到和她一样的情绪。
“凯西。”
一丝深刻的苦涩爬上凯瑟琳嘴角,没有她期待的狂热与痛苦,只剩下一种莫测的疏离——比恨更让人窒息。
她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体面,声音却带着微颤:“希斯你回来啦!快坐下说吧!”
希斯克里夫摘掉帽子,脱下外衣递给勤务兵,坐下,动作利落无声。埃德加问勤务兵怎么称呼,得到一声极干脆的“杰克,先生。”但让他也坐,却不再有回应。
这碰壁令埃德加再也开不了口了,一个弃儿,一个曾在画眉山庄的狗吠声中无能为力的野种,竟攀爬到这种高度。这让他连坐在这里都成了煎熬。
凯瑟琳打破沉默,“欢迎回到文明世界希斯!刚从印度回来么?”
“回来半年多了,下议院走不开。”
“下议院的座椅还舒服么希斯?”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听说印度战场很艰苦?迈索尔战事很艰难吧?那些热带丛林和土邦王公,可不好对付吧?”
“都过去了。有命令,执行就是。”
没有涟漪,没有倾诉欲望,只剩下最冰冷的框架。那双眼睛,深得如同秋天的夜色,将思绪都严密地封锁起来,滴水不漏。
玛丽来给客人上茶,希斯克里夫沉声道:“不要糖。”
他喝口茶,目光落向对面那张无人的大马士革长绒沙发,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像被茶水烫到。
“希斯,你是来接卢卡斯去伦敦吧?”
“是的。”
埃德加满脸流露出极度的悲伤。七年多的朝夕相处,那懂事的孩子他早已视如己出,并不将他看做外甥,现在竟要亲手把‘亲儿子’交出去,他真是心如刀绞,痛苦极了,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避免。
但显然这思索是徒劳,除了任亲生父亲将他带走,他一个舅舅还能怎么办?
“哈里顿也带走么?”
“凯西,为了你们这几年对卢卡斯的辛劳,呼啸山庄的地契我会留给你,哈里顿也是。”
良久沉默后,埃德加终于开口道:“希斯克里夫先生,明天再出发吧?卢卡斯玩了一下午,只怕已经累得赶不了路了。他的身体一直比较弱,还希望你能理解吧?”
“好。”
“伊森,去收拾出两间客房给”
“不必了,明早我来接他。”
说罢,他却并未起身,那久久凝视在空沙发上的视线,扫向站在窗前一脸悲伤不舍的艾伦,“耐莉,请再帮我换杯热茶吧。无论今晚要住哪里,也还得走段长路”
月光清冷,草木衰败,万籁俱寂,只有乌鸦在哀鸣。
勤务兵杰克奋力将铁锹插入林顿家墓园边缘的冻土,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有力,泥土被一锹锹铲出,堆在一旁。
希斯克里夫站在几步开外,没有戴帽子,黑发被夜风吹乱,大衣下摆在风中翻动。
半小时后,铁锹停住,棺椁一角显露出来,沾满湿泥。
杰克退到坑外,垂手肃立。
希斯克里夫将大衣脱下来递给他,扯掉领巾挽起袖口,几道扭曲的疤,如同狰狞的蜈蚣盘踞在他小臂的肌肉线条上,他沉默地接过勤务兵手中的铁锹,开始铲棺材周围的泥土。
紧实的腰弯着,露出后腰别着的一只象牙柄的小燧发手枪。
动作不快,却异常精准有力,只是泥土被清理开,桃花心木材没有磕到一毫。
沉重的棺椁被绳索绑好拖出,砰然落在冻硬的泥地上,暴露在月光下。
希斯克里夫接过撬棍,俯身将锋利的尖端楔入棺盖缝隙。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随着他发力的动作,一个红色的光点从松开的领口处倏然滑落——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坠在钢链上悬垂在颈,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刺破夜空,棺盖猛地弹开一道森然缝隙。
浓烈的腐气如同有形之物汹涌而出,扑面而来,两人却连眉毛都没蹙一下。
缓缓推开,月光冰冷地倾泻入棺,惨白的骨骼轮廓清晰露出。
他垂眸一寸寸地扫过那具残骸——确定着那纤细指骨、肋廓、盆骨最后定格在颅骨上,那空洞的眼窝,漠然对着惨淡的穹窿。
时间在死寂中凝固,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希斯克里夫长久地凝视着那具残骸,月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
最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合上吧。”
杰克上前抬起沉重的棺盖,小心翼翼地复位。
就在棺盖即将合拢、月光即将被彻底隔绝的最后一瞬,一点幽蓝冷光倏地一闪。
希斯克里夫瞳孔骤然缩紧,厉声道:“等等!”
推开棺盖,探身从白骨下面的黑色衬布缝隙处,取出了那个闪光物——一枚翅膀钻石胸针。他直起身,将那胸针举到月光下翻转,映照出背部阴刻的拉丁语:自由之翼。
牙关死死紧咬,几乎能听见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南希.柯林斯!”
第二天天刚亮,希斯克里夫就来接卢卡斯了。
书桌前的卢卡斯站起身,直直看着屋子里的不速之客。
希斯克里夫陷在单人沙发,黑色皮手套包裹的食指,无声叩击着扶手。回看的眼神很直接,是评估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
“父亲,”少年开口很顺,并没拘谨,“容我冒昧请求继续留在这里。我知道,伦敦是大城市,但并非所有孩子都适合大城市,画眉山庄有我的亲友和老师,有我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我健康的成长,伦敦恐怕无法提供这些。”
态度礼貌周全,将尖锐深藏在学识和礼仪的外壳下。
“你的逻辑很清晰,那么,用你清晰的逻辑分析一下,龟缩在乡下做乡绅家的表少爷,能有什么出息?这里的课业又能教会你什么?”
“伦敦能教会我什么?如何更优雅地弯腰?”
希斯克里夫嘴角扯动了一下,“放心,你老子不会让你娇贵的腰弯一下。在伦敦,我会让你明白,真正的力量和见识是什么!那不是看几本破书就能有的。”
“见识不是仅仅读书就能获得,我认可。”卢卡斯对他微笑,“所以教父会带我去他伦敦的银行,教母会带我去利兹河畔的工厂,亨利哥哥会带我去兰开夏郡的商会,理查德叔叔,”他迎着那猛然紧缩的凶目,丝毫不怯,“也会带我去爱尔兰的学校。见识只有站在风口才能获得这个道理,早就有人教过我,一点儿也不新鲜。”
希斯克里夫短促地狞笑一声,“那群人确实教了你不少——花架子!牙尖嘴利!你小子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是的,没有您,一样有人教我,您大可放心。”
“可惜,你姓希斯克里夫。”语气硬得如同军令,不容置疑的终结对话,“卢卡斯.希斯克里夫,收拾你的东西,半小时后出发。”
“看来您真的,只能用身份来命令我。”
希斯克里夫没再应声,起身出了门。
廊窗前,杰克打着火机,一点猩红亮起,随即是缓慢、深长地吐息。
“一副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嘴脸,比石头都硬的骨头!”希斯克里夫目光投向窗外的喷泉,“哈,好小子。”那嗤笑带着被冒犯的怒,更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这就是他的种,混着她的血的他的种!
一直
在门口看着的艾伦,希斯克里夫一离开就进了屋,像母鸟护住幼雏般将卢卡斯揽入怀中。
“好孩子,别怕别气,没事的啊”
门外,希斯克里夫不知何时已折返,他指间夹着那根只吸了一两口的雪茄,大半截灰烬摇摇欲坠。他站在门廊的阴影处,就那样沉默地站着,盯着那个蜷缩在艾伦怀中,卸下了伪装,像个真正八岁孩子的身影。
艾伦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转头看向他。
“耐莉,收拾东西,你一起走。”屈指磕掉烟灰,“条件随你开。”
*
白厅东印度事务会议分厅。
厚重的橡木长桌泛着幽暗光泽,空气里是羊皮纸和各种男士香水混合的浓重气味。
今天的议题是东印度公司在迈索尔新征服地区的一项争议性税收政策。
主持会议的是未语调拖沓的老议员,他对面,二十几位绅士正慷慨陈词,要支持这项可以迅速填满公司金库,却更可能压垮当地织工的政策。
“先生们,效率!我们需要的是效率!”其中一位声音洪亮,手指敲击着桌面,“战争耗费巨大,股东们需要看到回报!那些土邦的织工太低效和散漫,适当的压力才能激发生产力!”
一片附和声中,一个不紧不慢地声音响起。
“激发生产力?还是激发叛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长桌另一端,讲话的是印度督查委员会议员兼枢密顾问官——莫宁顿伯爵,他穿着深蓝色礼服,靠在高背椅里,指间把玩着一枚金质怀表,盖子开合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康沃利斯勋爵花了七年,流了无数士兵的血,才把蒂普苏丹的旗帜扯下来。诸位现在是想用一年时间,再逼出一个新的蒂普苏丹么?再征服一次我们刚刚征服的土地?嫌我们的士兵流血不过?你们这笔账算给阵亡将士的家属听了吗?!”
“那您的建议是?”主持会议的老议员皱着眉问。
莫宁顿靠回椅背,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印度管理法案》明确规定着新征服地区过渡期的税收上限。诸位绅士是怎么做到,大言不惭地无视这条法律的?”他停顿了一下,蓝眼睛闪过讥诮,“是诸位的法律顾问,恰好都忘了提醒?”
一阵难堪的沉默。
支持征税的几位议员忽狡辩道:“伯爵您懂什么?!您都没有去过印度!”
“先生们,犹豫就是软弱!”一个脑满肠肥的议员挥舞着短胖的手指,唾沫横飞,“蒂普苏丹的金库空了,但那些作坊还在运转!战争耗费了帝国多少金子?帝国需要回报!反抗就镇压!我们有枪有炮,怕什么!”
一片嗡嗡的附和声响起,带着对财富赤裸裸的渴望。
“这热情可真令人佩服啊,”一个粗粝的声音清晰地刺穿嘈杂,“可惜你的算术和你政治头脑一样糟糕。”
说话的是印度事务委员会议员——希斯克里夫上校,议会里的绅士们,姓氏古老的议员们,轻蔑又忌惮地看着他。轻蔑得是约克郡孤儿,忌惮得是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
骑最烈的马,冲在最前,啃最难打的阵地他屁股下面的座椅,礼服上的绶带,都是用在迈索尔流的血实实在在挣来的。
被点名的议员显然听闻过他在战场的残暴,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希斯克里夫上校!您难道也被那些野蛮人的可怜相迷惑了?别忘了是谁的士兵流血流汗”
“流血流汗是为了收获!镇压的成本,你算过吗?重新集结军队、跨洋运输补给、在雨季的丛林里再打一场围城战的成本,你算过么!你那些急于填满口袋的股东朋友们,愿意承担吗?”
“那您的意思,就放任自流?”另一个声音不满地质问。
“放任?不,是要更聪明的掠夺。”希斯克里夫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扫过众人贪婪的目光,“为什么非要加税?何不令所有织工强制加入行会,行会首领由公司指派。所有产品以低于市场的‘保护价’统一收购。等他们习惯了被圈养地安逸,再逐步收紧绞索!行会控制下,他们连组织反抗的资金都会被提前抽干。”
“让那些织工在绝望中慢慢窒息,而不是让他们有力量跳起来咬我们一口!这才叫效率!”
说罢,看向对面明明和他结论一样,却在冷笑的莫宁顿伯爵。
果然还是那条熟悉的毒蛇,莫宁顿的心头划过一阵尖锐的痛楚,为了掠夺,他永远能想出最卑劣的手段。
会议以两票之差驳回了东印度公司的高压政策。
两人几乎同时踏出白厅门口,身为事务委员的希斯克里夫放慢脚步,让了督查委员莫宁顿伯爵。
白厅古老石廊外,伦敦罕见的夜空晴朗,星河低垂,月亮清冷的光辉洒在两人身上。
“精彩的论述,上校先生。”莫宁顿脸上挂着社交场合惯用笑容。
“不敢,伯爵先生。”
希斯克里夫的视线一寸寸扫过他保养得宜的脸庞,洁白的领巾,最终落在他左胸襟上别着的一枚胸针上。那是一枚设计繁复的星形钻石胸针,在月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周围簇拥着细密的白钻。
“这枚胸针,”他眨眨眼,疑惑道,“恕我冒昧伯爵先生,在印度见多了以次充好的把戏,敢问,这颗主钻是真货吗?还是说,只是仿品呀?”
“上校为何会这么问?难道上校孝敬上面太多,穷到连买个胸针,都要买仿品了?”
“我自然是相信您的财力。只不过,鉴于您在某些方面的特殊癖好——抢不到真品,就去寻个外表相似的仿品日夜把玩,自我安慰。所以看到您这枚胸针,实在忍不住得想问一句,这钻石星星,该不会也和您屋里的那位一样——是个仿品吧?”希斯克里夫恶劣地勾起唇角,“伯爵先生,仿品用得——还顺手么?”
莫宁顿脸上的微笑狼狈地收住,握着手杖的指节收紧。
“希斯克里夫,注意你的言辞!请对无辜女士保持基本的尊重!”
“尊重?噢?!对着张相似的脸天天意淫,就叫尊重啦?”
“你!”莫宁顿强压怒火,声音因刺痛而微颤着,“希斯克里夫,就凭你这种把活生生的人当东西抢的禽兽本性!就算你使尽手段抢到真的,又能如何?别说是钻石星,就是天上真的启明星,她也一样得在你手里坠落!”
莫宁顿冷冷地瞥眼那瞬间僵住的脸,决然离去
橡木门沉重地开启,是希斯克里夫回来了。
餐桌前坐着四个人,希斯克里夫沉默地进来,拉开主人椅坐下,凯蒂起身给他拿来炉栅上热着的牛肉,看他指餐边柜里的白兰地,就给他拿了一瓶,正要拿玻璃杯,那人咬开木塞,对着瓶口灌了几大口。
餐桌另一端,卢卡斯正小口地吃着全熟牛肉和蔬菜粥。
灰绿色的眼睛盯向那双蓝眼睛,蓝眼睛却没有回看,父子之间隔着长长的餐桌和更长的沉默。
艾伦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希斯克里夫身上。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无声地喝着酒,他的眼神已收回,正空洞地望着身旁的空位,烛光在他刀削般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阴影。
吃干净最后一口粥,卢卡斯放下银勺,“我用完晚餐了。”
起身把餐具一起带出了餐厅。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追随着他消失的方向,停留了片刻,又飘向了窗外的墙边。然后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光滑的弧线。
约瑟夫佝偻着腰,用一块绒布反复擦拭着餐桌,嘴里含混不清地哼着上帝赞歌。
三楼一间房间里,艾伦正拿着进屋前希斯克里夫递给她的书,坐在床边翻着,“我们今天读的书,叫《中国贤
哲孔夫子》,这本书是讲中国的一位思想教育大家,他叫孔子,”她学着记忆里那人的语气说着,“他说过一句话——质胜文则野,文”
卢卡斯蜷缩在宽大的四柱床上,绒被埋住他单薄的身体,只露出小半张脸。
提问和讨论渐渐变成呢喃,呼吸渐渐均匀,但还是紧蹙着眉头不安地动着,艾伦收起书,温暖手掌隔着被子一下下拍抚他,嘴里哼起一首约克郡摇篮曲。
“睡吧,睡吧,风在荒原上跑,石楠花摇啊摇母亲在梦里陪着小羊羔”
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更深地陷入梦境。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所在。
没有具体的景象,一片虚无里,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近前,散发着让他心安的气息。他像往常一样跑过去,牵住了看不清形状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伦敦夜晚的阴冷。
“母亲”他如往常那样倾诉,带着孩童的依恋和委屈,“伦敦好冷呀,除了耐莉每个人都冷冰冰,我好想回画眉山庄去,想去利兹找教母去,我不想在这里”
模糊的身影微微俯身,无形的温柔笼罩着他,无声地抚慰着。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一道水波般荡漾流动的光幕,明亮却不刺眼,走过那光幕,就能进去画眉山庄的一个早就被封存的房间。
那个房间有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有一张巴洛克大床,有着复杂花边的蕾丝床品,那是一个古典欧式卧室。
他走到了光幕前,像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先迈步穿了过去,然后转过身,满怀期待地伸出手,要把母亲牵过来。
光幕另一侧模糊的轮廓清晰了一瞬——他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目光充满了爱,还有深深地心疼和愧疚,直到他又觉察到她那难以言喻的抗拒
光再次地变成了一道冰冷的、无法逾越的透明墙壁。
“母亲?!”他焦急呼唤,崩溃大哭起来,“过来呀!我们一起回家啊!我好想见您啊您就过来吧!求求您!”
艾伦合上儿童房的门,没能听到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梦呓。
宅邸沉入午夜最深的寂静,走廊里只剩下她自己的脚步声,她本来准备下楼去厨房垫垫肚子,可却停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东侧那扇自来了就紧闭的房门,此刻竟然虚掩着。
清冷的月光从门内泄出,斜斜切在深色走廊地毯上,艾伦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道光缝。
她停在门外,没有推门,只是将脸贴近那道缝隙。
混杂着朽败木料和刺鼻烈酒的浓烈气息冲进鼻腔,呛得她几乎要咳嗽。
地毯上印着几道凌乱的新鲜脚印,一路歪斜地延伸到更衣室,又延伸到房间中央那张天蓬床前。
希斯克里夫坐在床尾。
皱巴巴的白衬衫已经成了灰色,黑发凌乱,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他的头深深地埋在一个东西里——一件艾伦一眼就认出来的鹅黄色裙子,裙子扫在地上沾满灰尘,布料在他紧箍的手臂下扭曲变形。
那人的肩膀和整个后背都在剧烈地起伏,没有声音,只有颤抖,像一片秋风中马上将落的枯叶。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将那条湿了的裙子紧紧贴上他的脸,如同教徒贴上圣经。
月光无声地移动,照亮了他深陷的眼窝,那双深眼里所有的强悍、毒辣、城府早已土崩瓦解,那冷硬的唇阖动起来
我错了求求你求你回来看看我逼疯我也好,惩罚我也好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
艾伦在心里,也向她的上帝祷告。
上帝啊,请赐福给一个不信你的人吧……
第55章 重逢好久不见南希,我是莎。
“借问天上宫阙~不知重逢何年月~归心似箭将关山飞跃”
屏幕上闪烁着MV画面,小许正抓着麦克风唱得投入。对面卡座坐着一堆男同事,骰子啤酒瓶碰得叮当响。她这侧也挺热闹,人事部两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正激情讨论着热播剧。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得刺眼——「妈」。
深吸口气,出包间。
“你这个当姑姑的怎么回事?!今天壮壮生日!全家人就等你啦!”
王莎闭了闭眼,开口道:“公司庆功,走不开。壮壮的生日礼物我等下叫跑腿送过去。”
“跑腿?!”那头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这像什么话呀!王引璋!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妈!我叫王莎!里面催我了,挂了!”
站了十几秒,才重新推开包间门,音乐再次将她吞没。
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王总,”俩女孩凑近她,“您的MBTI是啥呀?”
哈,年轻人话题就是换得快。
不等她回答,两人就顾自推测起来了,“肯定是j人!”“哈哈,肯定是!那ppt做得!”“像N人~”“像!到饭点不提醒不吃饭!”“ENTJ?!””不像不像!咱们王总很有人味儿的好吧!enfj!”
“我是i人。”
“i人?!天!完全不像!!”“这就是传说中的社交面具么?!”
正要再开口,手机又震了一下,不是电话,是微信提示音。
解锁,是弟媳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
侄子壮壮戴着生日皇冠,面前一个奥特曼蛋糕。
紧接着一条信息跳出来,「姐,壮壮一直念叨你呢,说想姑姑啦!还说姑姑不来就不吃蛋糕啦[爱心]」
车轮碾过老小区狭窄的水泥路,转了三圈,才勉强找了个停车位。
门一开,炖肉的浓香扑面而来。
“引璋回来啦!”
王莎没应声,径直走到餐桌前,将一个金镯子塞孩子手里,“壮壮,生日快乐!”
弟媳眼尖地凑过来,拿起掂了掂,“哎哟,还是引璋姐大方!”
“要么叫我王莎,要么别叫。”
看电视的王国栋扭过头,“啧,一个名字而已,小题大做!都叫了二十多年了,非逼着改口!从小就这犟脾气!”
“爸,”王莎看向桌前已动筷的王璋,“璋不都给您引来了么?继续叫,不怕再给你引个三胎四胎啊?养得起么?”
“你!”
王璋打圆场:“行行行,莎姐,莎姐行了吧?!快洗手吃饭吧,饿死了。”
饭桌不大,挤得满满当当。
还没吃两口,王国栋便清了清嗓子,“引莎莎啊,那个,你弟那辆破车总趴窝,看上个新的,差十万,你手头宽裕的话,先给他周转一下吧?”
王莎继续夹菜,眼皮都没抬一下,“钱在理财拿不出来,没闲钱。”
“姐,那就少赚点利息取出来呗。”
“不取。”
给壮壮喂饭的母亲停下手,“不是王引璋,你不要糊涂呀,你一个女人家攒再多钱,成家了还不是要贴给男人?现在不帮你亲弟弟,以后在婆家受欺负,娘家谁给你撑腰啊?!”
王莎放下筷子,“放心好啦,以后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需要王家任何人撑腰。”看眼王国栋,“爸,大学时我要生活费,您跟我说家里有债揭不开锅,让我先和同学借。可王璋结婚,您居然给他全款买了套一百二十平的房!”转向王璋,“我要是你,我就和咱爸闹,你放心,只要你闹,这钱他肯定拿得出!”
张国栋脸色铁青,王璋低头扒了两口饭,弟媳撇着嘴。
开口的还是母亲,“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一家人……”
“一家人?”声音压抑地颤抖,“我连一间属于我的房间都没
有,是什么一家人?”
她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擦出刺耳的噪音。
“礼物给了,人也到了,就这样吧。”
刚摸上包,手指忽然被一只肉乎乎、还沾着饭粒的小手抓住,壮壮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含糊不清地嘟囔,“姑姑不走壮壮不要姑姑走”
天真的依恋毫无防备地烫进骨髓,瞬间击穿堤坝。
王莎僵住了,几秒钟的凝滞后,她用空着的手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地、无声地点按。
叮——!
转账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得像一记耳光。
“转了,最后一次。”
王莎小心地掰开了攥着她的小手。
“哎?引璋!饭还没……”
砰——!
僻静小巷。
午后的阳光穿过老槐树,在“慈安堂”的牌匾上投下碎金。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草药清苦与陈年木香扑面而来,随之流淌入耳的,是经文唱机里放的《地藏经》。
门厅不大,陈设简单。
墙上挂着经络图,一个老式大中药柜,一张褪色的长木椅靠墙摆放,坐着两位候诊的病人。
王莎安静地倚在门框边的阴影里,听着诊室内不疾不徐的声音,陈老是全科老中医,问诊把脉极认真,西医的化验单他也会看,诊桌一角就放着一个听诊器和血压计,形成一种奇妙地和谐。
诵经声仿佛无形的拂尘,扫过她心底的微尘,她曾无数次在这里等待,带着满心疲惫。
等里面的阿姨千恩万谢地出来,另两位候诊的病人也依次看完离开,她才轻轻敲了敲那敞开的门板。
“莎莎啊。”陈老放下笔,笑容加深了脸上的皱纹,“快坐,两年多没来了吧?病情控制地怎么样?有在按时吃药么?”
她拉开桌前的木椅坐下,“西药偶尔吃,也有在喝逍遥散,不过,我今天不是来看病的,就是想来看看您,”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如果您已下班”
“不下班,晚点还有病人要来,正好,你陪我等等。”陈老朗笑,“你能想着来看我这老头子,我很高兴呀。”他仔细看了看王莎眼睛,冲她伸手,“来,闲着也是闲着,顺便给你把把脉。”
按上她手腕,眉头渐渐蹙起,“弦细脉急,心绪不宁,肝气郁结。”
“莎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
喉头一哽,“没事,刚从家里吃了顿饭出来”
陈老收回手,了然叹道,“缘有深浅,债有因果,不健康的‘家’,就是耗心神损气血的枷锁。还记得那句话么?走出‘监狱’时,若不能”
“若不能把痛苦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放心,我对人性不报任何期望,他们做什么我都能接受,什么打击,我都能承受。”
“哎,一个人有超越年龄的抗打击能力,只能说明这个人曾有超越年龄的痛苦,苦了你了孩子,”看她面色更沉,陈老话锋一转,笑问道,“肝开窍于目,目悦则肝舒,肝舒则气顺。以前不是给了你一个‘偏方’嘛——追追明星看看帅小伙。脸红心跳气血翻涌,比药材都补,哈哈,试过么?”
“害!别提了”王莎苦笑摇头,眼睛投向虚空,“帅哥?帅哥比双相都危险!”
“失恋了?”陈老挠挠鬓角,“额,没事,咱们找别的法子。”那双慈目深深看她一眼,沉声道,“莎莎,除了我这老头子,可还有能让你真正卸下心防的朋友啊?让你寄托灵魂的事业和梦想?或者,让你牵挂能为之勇敢面对生活的人?”
久久沉默,只有唱经机的声音:若未来世有人幼年丧亲,如哺乳期、三岁、五岁、十岁前失去父母,思念亡亲却不知其投生何处,可供奉地藏菩萨
“有。”她嘴唇颤抖,眼眶通红,“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深秋马上过去,暖气还没送。
钻进冰冷的被窝,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弥漫开来,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咆哮着要将她拖入深渊。思维像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她蜷缩起来,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的空茫。
她知道,这是抑郁期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理智告诉她需要药物干预,但身体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终于,她还是挣扎着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抽屉,翻了半天,只有盒百忧解。
抠出一粒,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胶囊划过喉咙,令她干呕了一下。重新倒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虚无。
意识在药物的微弱安抚下,沉沉坠入黑暗。
混沌褪去,她又来到了熟悉的梦境。
没有具体的景象,一片虚无。
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小身影,像往常一样跑过来,依旧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轮廓形态。
两年前第一次梦见时,轮廓还是个蹒跚的婴孩,如今,那光影已是七八岁孩童的身高,他停在她面前,一个模糊不清的小手牵住了她。
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初冬的寒冷。
一股强烈的、无需言语的情绪洪流瞬间涌入——是孺慕地依恋,还夹杂着委屈和控诉。
她微微俯身,安慰他,抚慰他。
像过去无数次一样,他牵着她的手,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她默默地跟着,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酸楚,她知道这只是梦,是她大脑在极度思念和愧疚下编织的幻境。
因为现实中,她的孩子绝不可能在短短两年间长到这么大;这个认知,让她每一次拥抱这梦中的孩子,都像在饮鸩止渴。
她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一团无比浓郁的黑雾。
他们停在那团黑雾前,像往常一样,孩子毫不犹豫地迈步穿了过去,她的心被巨大的渴望攫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穿过它,想要追上那孩子,想看看那边是什么。
但一如每次那样,指尖一触及黑雾,灵魂深处的恐惧就瞬间袭来!那恐惧化作无形的锁链,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臂。
痛苦地缩回手,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到原点,在那里等他再次出现,可就在要转身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梦境那永恒的寂静,无比真实地炸响在她耳边!
“母亲?!过来呀!我们一起回家啊!我好想见您啊您就过来吧!求求您!”
黑雾忽然散去,她看见了一道光幕,光幕那头,是一个熟悉的房间,房间里站着一个八岁的男孩,比同龄孩子单薄,皮肤很白,脊背哭弯了,金棕的头发散在额间,碧蓝的眼睛流着泪。
她的心瞬间疼得不能自己,她跑过去,义无返顾地穿过那光幕
王莎被刺眼的阳光晃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繁复的烛芯水晶灯。
烛芯水晶灯?!
起身看向四周,高高的镀金浮雕穹顶,厚重的雪尼尔绒窗帘
画眉山庄的卧室?!
还在梦里?
不,不是做梦,人在梦中也许会分不清是否在做梦,但在现实里一定知道这是现实。
她该不会又穿越回最初的1783年了吧?
不对啊,那南希呢?这次醒早了?不,不对,有什么很违和。
缓缓看向自己的手,两秒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张四柱床上跳下来,扑向房间另一端的穿衣镜。
乌黑的长发,留白的一张脸,独属于中国人的清丽,黑色杏眼因为极致的情绪而睁圆。
身上还穿着现代睡衣——在这纯欧式的卧室里是那么地格格不入,荒谬又刺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巨大的狂喜升起——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去拥抱她的孩子了!不再是梦中模糊的光影!她能再见南希了!还有那些挚友!她可以再见他们了!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现在是哪
年了,是两年后的1788年么?希斯克里夫,他在哪里呢?印度?还是没去?
看眼镜子里那张除了南希,无法和任何人解释的脸,她强迫自己冷静,时间紧迫!有人来之前,先出去吧,无论如何,先出去探明情况再说。
情绪压下,记忆瞬间被激活。
打开衣柜,挥掉那股陈年羊毛气味,谢天谢地!当初那身去见詹姆斯的男士衣服还在!虽然蒙着一层薄灰。
蒙着一层灰?那至少说明,现在确实是在‘伊莎贝拉’死后的未来。
她迅速扯出衬衫马甲换上,束紧羊毛马裤膝下的银扣,套上墨绿精纺羊毛男礼服。再把头发扎起,假发戴上整理好,拿着那顶海狸皮窄檐帽比了比,遮不住黑眼睛,但没办法了,就这一顶男士帽子,凑合吧。
把现代睡衣团起来塞到深处,关上衣柜,打开梳妆台抽屉,把值钱的首饰都塞进马裤口袋。
不能走门,目标太大了!
拉开格子窗,清晨的冷空气涌进来,远眺一眼,院子的树木光秃秃的,只有忍冬藤还有绿意,看来这里也是初冬,那应该就是1788年了吧。
小心但迅捷地攀上窗台,抓进忍冬藤滑下去!就一层高,又有柔软的草皮缓冲,虽然打了个趔趄,但没什么事。
“谁?谁在那里?!”一个惊疑的女声从后传来。
王莎身体一僵,本能压低帽檐,转过身。
是玛丽,正警惕地盯着她,“先先生?”她的目光扫过那身绅士装束,落在她眼睛上,“您、您”
“玛丽小姐吧?”王莎压低嗓音,模仿着英国绅士慵懒的腔调。
“是,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刚才做客时我说到家里得力的仆人,林顿先生提了一嘴,说画眉山庄最好的女仆叫玛丽,打算升你做女管家呢。出于好奇,我让林顿先生在窗前给我指了一下。”
“啊是么?”玛丽脸瞬间红了,陷入美好遐想里。
“孩子们在哪儿?告辞前我想去看看孩子们。”
玛丽被这熟稔的语气迷惑,下意识回答:“在林苑先生。”
“感谢,再见玛丽小姐。”
“再见先生。”说罢又喃喃道,“林顿先生什么时候有长这么怪的朋友啦?唉——不对吧!林顿先生今早不是去镇上参加审判会了么?!”
林苑。
橡树下,哈里顿和小凯西正围着三只猎犬嬉闹玩耍。
一个修长身影无声靠近,停在两人面前。
两个孩子看向来人,瞬间瞪圆了眼睛,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景。
“先生?您…您长得好奇特啊!”小凯西好奇地歪起头,“您的眼睛像黑宝石!您的脸很平,我从没见过您这样的脸!”扭脸问哈里顿,“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长得像个姑娘!”哈里顿回了声,但盯看了会儿后,嫌恶的目光变成思索。
王莎的心揪紧了。她强迫自己忽略他们对自己外貌的反应,依旧压着嗓子:“我是卢卡斯教母的朋友,来替她看看卢卡斯,他在画眉庄园么?”
刚才过来的路上,她就想到了,卢卡斯才三岁,怎么会和哈里顿一起在林苑玩呢?大概率就是在庄园,但她不能在庄园停留,不如来问问孩子,无论是谁给她答案都好,只要能确认儿子的所在。
“卢卡斯上个月已经被他爸爸,就是我姑父希斯克里夫先生,接到伦敦了!抱歉先生,您要白跑这一趟了,麻烦您回去转告南希女士吧。”
希斯克里夫没去印度?!
“是的,希斯克里夫先生从印度回来了,接走了卢卡斯。”
什么?从印度回来?两年就回来了?
大脑一片混乱,直到她注意到一个一直被她忽视的、显而易见的违和之处——明明只比卢卡斯大两岁的凯瑟琳的女儿,怎么这么大了?而哈里顿,已经完全脱去稚嫩,分明已是个少年。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极其合理的念头猛地击中她!
“孩子们,考你们一个问题,今年是哪一年啊?”
“我知道我知道!”小凯西高举起手,“先生,今年是1794年!”
1794年?!
王莎僵在原地。
八年?!这里竟然已经过去了八年?!难道,这是一个平行世界,或者说,变成了一个平行世界?
难怪当初刚回去时查资料,工业史轨迹没有丝毫改变,连亨利.莫兹利的百度百科,都没变。
所以,她现在是带着本来的身体,被彻彻底底抛入了异时空?!
震惊、茫然、一种被命运彻底戏弄的荒谬感侵袭着她。
但下一秒,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那种荒诞——卢卡斯已经八岁了!八岁,他长成什么样子了呢?他过得还好么?听两人的意思,希斯克里夫刚从印度回来,也就是说,孩子不是跟着他长大的,那孩子被接到伦敦,会陷入什么处境呢
繁杂思绪渐渐沉淀为决定。
无论这是哪里,无论过去了多久,无论要面对什么,她都必须先想办法见一面卢卡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思考下一步。
利兹!先去利兹找南希!
她一走进马车行,车夫们立刻停下交谈,齐刷刷地投来目光。
车夫们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但一个穿着男装但身形明显单薄、气质阴柔的‘少爷’,再加上帽檐下那张异国面孔,这组合还是足以让整个车行瞬间安静。
有个没忍住的嘀咕了一声,“戏子?马戏团的怪胎?”
一车夫戳了他一下,“一看就是异教徒,别看那黑眼睛了,邪性!小心带来厄运。”说罢起身进去里屋了,明显不打算接这单生意。
“嗨!穿得这么体面,管他是什么,不缺车钱就行呗!”一年轻车夫起身,“嘿!这位少爷?去哪儿啊?就你一个人?你这身板儿,路上颠簸受得了吗?”看对方不回应这调笑,拧起眉毛道,“我可以送你!但咱们可说好了,车钱可得两倍啊!你长这样,谁敢接你的单啊!不得多给点压惊钱”
“成交!”
初冬的约克郡,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
关不严的车窗吹进泥炭沼泽特有的腐殖质味道,马车越走越慢,忽然,车子一沉。
车夫咒骂着跳下车,她也下车帮忙,脚下是令人不安的绵软感,车轮陷入了草甸下的泥沼,马匹徒劳地刨着蹄子,溅起冰冷的泥浆。
“见鬼的沼泽!这路越来越没人走了!叫个人搭把手都叫不到!”他试图用肩膀顶起车轴,喘息着抱怨,“年轻力壮的都奔利兹和韦克菲尔德了,有心野的,更是跑兰开夏去了,谁还管这些老路!”
环顾四周,道边山谷里,散落的几处农舍显得格外寂静,没有一个年轻人身影,只有几个老人。
“他们去那些地方干嘛?”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子里甚至有回声。
“能干嘛!当工人啊!”他用头指指东南方隐约可见的烟柱,“艾尔河边,还有更南边的,巴林老爷开了得有十几个大工厂!管吃住,还给现钱!村里的小伙子,手脚麻利的姑娘,能走的都走啦!”他松开臂膀,摇摇头,“等着吧,我去前头村里喊人,看能不能凑几个老伙计弄点木头垫轮子。你别乱走啊!这沼泽吃人!”
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最近的村落跑去,留下她和深陷的马车。
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老妇人挎着篮子蹒跚而过,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上惊恐。
“您等一下,”王莎叫住她,指指她垫篮子的报纸,拿出一个当了首饰换的金币,“这个旧报纸,可以卖给我么?”
当然会卖给她,这价格再害怕也卖。
是一份一周前的《利兹信使报》。
头版是议会专版,瞥了眼议题,什么迈索尔纺织税的,迅速翻过,商业版块的一条消息抓住了她的目光:
【工业之辉再耀兰开夏!精工之冠分厂于罗奇代尔盛大揭幕!】
本刊讯:本月十二日,金融巨擘弗朗西斯.巴林爵士与钢铁玫瑰南希.柯林斯女士,将于兰开夏郡罗奇代尔为其最新的精密部件制造厂举行落成典礼。主要生产莫兹利先生新专利——进给箱式高精度机床,国王陛下称,此乃帝国工业之新基石!尤为瞩目的是,此厂设在莫兹利先生资助成立的莫兹利机械学校旁。上议院德比伯爵先生、印度督查委员莫宁顿伯爵先生、下议院海军部特罗布里治先生,均将到场庆贺,盛况空前
车夫带着两个年迈、但还算硬朗的村民回来了,扛着几根粗木棍,沉默
而熟练地开始撬车轮、垫木头。
“罗奇代尔在哪个方向?离这儿远么?”
看着合上报纸的雇主,车夫狐疑道,“罗奇代尔?不远啊,顺着南边大路走,半天马车吧。”
一村民摆手道,“那地方现在可不得了哇!烟囱比林子里的树还密!巴林老爷在那儿开新厂啦!我们村好几个小伙子都跑去了!”
车子推出来后,她付了辛苦费给几位老人,对车夫道,“不去利兹了,改道!去罗奇代尔,越快越好!”
马车一驶近罗奇代尔,空气立刻发生了变化。
风依旧冷冽,却裹挟着一种新的味道:浓重的煤炭燃烧的硫磺味,这味道远比记忆中的伦敦都浓烈得多!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的英国市镇比,可谓翻天覆地!
罗奇河两岸,一排排庞大的、方方正正的灰砖建筑,每个建筑上的厂名都不同,它们成排的伫立,窗户里透出比烛光明显更明亮稳定的光芒——那是新式的煤气灯,带着蒸汽时代特有的粗粝感,短短八年,北方城镇的工厂已经如此规模用上煤气灯,这就是工业力量最原始而震撼的宣言。
高低不一的砖砌烟囱,确实比林子里的树还密,烟囱口持续不断地向天空喷吐着或黑或灰的浓烟,如同大地在沉重地呼吸。
河上不再是零星的驳船,而是密密麻麻的平底船,码头工人穿着统一的工装,喊着号子装卸货物。
马车停在镇子东边的工业区。
她付过钱,走进那连绵的工厂。
忽然,好几声汽笛声同时响起。
工厂里瞬间涌出人流,如开闸的洪水。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绝大多数非常年轻,穿着深蓝色或灰色的、沾着油污和煤灰的工装,他们步伐匆匆,形成一股充满力量的洪流,往镇中心涌去。
镇忠心的街道商业很发达,鳞次栉比的商店,规模和丰富程度不比约克差多少,当然,比得是她记忆里那个约克。
人流的喧哗、小贩的叫卖、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嘚嘚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的、充满能量的嗡鸣,与约克郡乡下的死寂形成鲜明又割裂的对比。
这一刻,她才真正对时间,有了实感。
走过镇中心时,一栋大玻璃窗的六层石砌建筑拽住了她的注意,令她停下脚步,建筑一层突出的门檐上,两排涂着红漆的钢铁标牌格外醒目——莫兹利机械技术学校/莫兹利工业商会总部。
她视线扫过题标,久久定在旁边的徽记上,那是一朵钢铁玫瑰。
再下移,是学校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深吸一口气,推开包铁大门。
一股混合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属于工业圣殿的味道。
门厅高大、简洁、实用,楼梯在两侧,砖墙被刷成了灰白色,地面铺着打磨过的石板。阳光从高大的拱窗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王莎愣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
正对着大门的最醒目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油画肖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鹅黄色裙子,金棕色头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双沉静专注、仿佛能洞悉所有的碧蓝眼睛。她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尖优雅地指向画外,似乎正讲解着什么,依着指尖所指,是墙上装裱起来的、精细勾勒的螺纹车床结构草图。
肖像下方,一块抛光的黄铜铭牌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上面用庄重的拉丁文和英文双语镌刻着:永远致敬与怀念荣誉院长——伊莎贝拉.林顿女士。
一滴眼泪不受控地落下。
缓了几分钟,才平复好翻涌的心绪,走向一个正驻足在画像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男孩。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刚车出来的小齿轮,正对着画像嘟囔着什么,似乎在问某个问题。
“打扰一下,年轻人,”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请问,你们的校长莫兹利先生,在哪个办公室?我想拜访他。”
男孩抬起头,看清她后,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看画像,再看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显然,学校常强调的‘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让他很快回到实感中来。
“噢!校长先生?”男孩带着兰开夏口音,摇了摇头,“先生您来得不巧哩,先生一早就赶去精工之冠的新工厂啦,等着参加那儿的剪彩哩!”
“精工之冠?”
“是呀!”男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就在运河西码头旁边,尊敬的南希女士新开的分厂!专做精密零件机床!听说来了好几个伦敦的大人物哩!”他晃晃手里的小齿轮,咧嘴一笑,“校长先生说了,学得好的话,我能去那儿干活!”
“谢谢告知,你一定可以!”她摸摸他的脑袋,就像以前摸那个孩子一样。
走出大门,向着西边的方向,汇入了罗奇代尔工业交响曲的洪流之中。
新落成的厂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巍然矗立,外墙尚带着新砌的水泥湿痕。
厂房顶端,刷着崭新黑漆的烟囱刺向苍穹。
正门前搭建的观礼台装饰一新,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幕垂挂两侧,铺满台面,台下人头攒动,弥漫着新气象的兴奋躁动。
观礼台中央,是一位身着利落黑色套裙的女子,如火焰般耀眼的红发在脑后盘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饱满的脸颊因忙碌而微红,眼睛圆润明亮,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细节——从红绸位置到蒸汽阀门的预备状态,再到宾客站立位置。
清晰有力地指挥,工作人员和宾客,都不自觉地听从着她的安排调遣。
“那就是女厂长吧?”“肯定是她!你瞅瞅那样子!比男人还男人呦!”
“再能赚钱又怎么样哩,那么凶悍,白给我我也不娶!你说她该不会是巴林爵士的情人吧——啊!”
被猛揪下好几根头发的男人,恶狠狠回头。
等揪出谁对他下得黑手,他一定揍一双纯黑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那黑眼睛还红红的,妈呀!他长得是人样么?活脱脱一副魔鬼相!真大白天见了鬼了!
他吓一哆嗦,赶紧扭回去。
她也重新看回台上,站在南希侧后方的,是托着象牙柄手杖的巴林爵士,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眼袋明显了,认真的眼神添了疲惫,但那份银行家的敏锐丝毫未减。他扫过人群,就像一只栖息在巨树顶端的苍鹰,俯瞰着自己的新版图。
观礼台另一侧,莫宁顿伯爵正与一位疑似议员的绅士低声交谈。他的脸完全没有变,还是那么精致,身姿也依旧笔挺优雅。然而,他瞥向旁边那官员的眼神,比记忆中复杂莫测多了。
忙碌程度不亚于南希的,是老朋友詹姆斯,他正和来宾谈笑风生,生怕拉下冷落了谁。八年的岁月对他格外‘宽容’,腰围明显圆润不少,双下巴初现端倪,但那副又聪明又没心没肺的矛盾样子,一如从前。
视线最终落在礼台后方,一个安静的年轻人身上。
他很高,比周围大多数宾客都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毫无装饰的深灰色细呢外套,领口紧扣。圆脸让他看着那么的年轻,但那双凝视着天边的眼睛,却透露着远超同龄人的深邃。
亨利,你过得还好么?
南希厂长环视四周,看大家都已就位,高举起香槟酒,“万分感谢大家百忙中拨冗莅临,鼎力支持,承蒙列位贵驾,令精工之冠今日蓬荜生辉!现特邀列位贵客,共同见证机床事业的革新篇章,共谱工业华章!”
熟悉的台词说完,眼睛深深地闭了一闭。
随着她一个有力的手势,德比伯爵握住连接阀门的粗壮拉杆,在全场屏息中用力拉下!
呜——!!!
一声低沉雄浑的蒸汽汽笛响彻运河两岸,滚滚白雾从厂房侧面的排气管喷涌而出,与烟囱的黑烟交织。
掌声雷动,夹杂着工人们兴奋的欢呼。
汽笛余音尚在回荡,两位身着华丽礼服的工作人员已捧着一匹鲜亮的红绸走到观礼台最前方,徐徐展开。
莫宁顿
伯爵与那位议员接过金闪闪的剪刀。
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声响,红绸应声而断!两段红绸被工作人员优雅地托起展示。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响起。
厂长南希亲自对巴林爵士做个请的手势,两人缓步走向礼台旁一个小型锅炉。两位工人递上火把,火把上用红漆写着精工之冠总厂。两人庄重接过,将火把伸向点火口。
呼!
锅炉瞬间被引燃,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映亮周围。
詹姆斯和亨利走到台前,共同拆开装饰着缎带的、玻璃装裱的羊皮纸文件,对众大声宣读:
“奉弗朗西斯.巴林爵士和南希.柯林斯女士联合授权,兹宣告:罗奇代尔精密制造厂,正式获精工之冠全面授权!以此为凭,共铸精工之冠!”
他们高高举起那份授权书,向全场展示。
掌声还未停,侍者们已托着几个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托盘走上观礼台,托盘上整齐码放着大小完全一致的黄铜螺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贵客皆走向台前刚摆放的一台崭新的莫兹利精密车床,将手中的螺纹一个个精准地装入!
另一批侍者又端上来盛着香槟酒杯的托盘,三位议员先提杯,然后依次举杯,最后是厂长南希,她紧咬嘴唇,微颤地端起最后一杯香槟,高高举起,“敬精工之冠永远的创始人——伊莎贝拉.林顿女士!”
“敬贝拉女士!”
剪彩仪式后的兴奋并未平息,只是转移到了厂内的展厅。
亨利.莫兹利亲自讲解,这是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他走到哪个展厅,哪个就挤满了人。
展厅外的走廊里,詹姆斯走近正看着窗外发呆的南希。
“我心里不安呀!那小家伙身体不好,伦敦空气里都是煤烟,他能受得了吗?希斯克里夫给你回信没?怎么说啊?”
“没有!”焦躁的语气,与刚才的从容判若两人,“孩子在画眉山庄多好,林顿先生每年米迦勒节后,都会送来给我和爵士带三四个月,带孩子各处转一转玩一玩。现在倒好!写了十几封信给他!一封也不回!我都快急死了!”
“冷静点,南希。”莫宁顿伯爵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原因很简单——那些信他拆都没拆开过。我出发前在白厅遇到过他,他让我给你带一句祝贺。”
“什么?!他有病吧!知道带话不知道看信回信?!那个混蛋!他凭什么不回复我?!我是孩子的教母!”
“凭他是孩子的父亲,以及,那份众所周知的、对‘不必要的社交’的厌恶?”莫宁顿伯爵摇摇头,无奈道,“别指望他送孩子了,上次从苏格兰请去画眉山庄的那个医生,等我回去,让那医生去他家里看一眼吧。”
“那个自私、冷漠、自以为是的混账东西!”南希的骂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詹姆斯!”
“在呢,我的厂长大人。”
“你!”南希急促地说,“等忙完这两天,不,明天!明天你就去趟伦敦!亲自去看看!务必亲眼确认孩子好不好!要是那个混蛋敢拦着,你你就用你的唠叨烦死他!要是孩子状态不好,我就去抢人!”
“乐意效劳,包在我身上!保证气气那个混账东西!”
一个员工走来,还没开口,南希就不耐道:“没看见谈事儿呢?!”
“有位先生找您,说在楼梯间等您,还特别强调,就您一个人去。”
“什么人?见不得人么要在楼梯间?”她挑起眉毛,“重要人物早就在展厅里了,这种普通的访客,随便找个部门主管去接待就行,别什么人都来”
“可是厂长,”那员工凑近她耳侧,“那位男士,说她是伊莎贝拉.林顿女士——家乡的朋友。”
不耐烦的话语戛然而止。
窗外礼炮轰鸣声,楼梯间里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南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
圆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锁在阴影中那人身上,所有的不耐、怒气、焦急,都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
阴影中的人缓缓抬起了手。
摘掉帽子,摘掉假发,解掉头绳,如瀑的黑色长发倾泻下来。
她抬起头,露出完整的一张脸,如月清冷,如竹倔强。
圆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蓄满了泪水。
她向前一步,对她笑。
“好久不见南希,我是莎。”
第56章 认识她(一)我小心翼翼地接近
艾伦搬来张椅子坐到前院,看凯蒂帮卢卡斯挖土,种他的苹果树苗。卢卡斯拔那些莎草,只拔了一半就停手了,因为希斯克里夫回来了。
来人扫了眼院子,“还知道回来?”
艾伦:“我们都回来第二天了,这话应该问您吧。”
不知道这人在忙啥,昨晚都没着家。
“詹姆斯那个啰嗦的蠢货天天来烦我,那疯女人还专程来抢人,连大金融家都亲自上我的门了,这么积极,他们是怎么肯放他回来的?”
“因为他们说话算数啊!人家答应圣诞节两礼拜前送回来,肯定给送回来啊。您也别讽刺了吧,他们那么要人对您也没用呀,主要是卢卡斯不吃饭心疼吧?”
“没本事的家伙,只会用不吃饭这种蠢法子抗议,和他那犟”
希斯克里夫收住话头,不再看他们,进了门厅。
餐厅。
卢卡斯照例吃完后打过招呼,带走餐盘,只是在离开前对他道:“父亲,请给我买本介绍人类种族的书。”
希斯克里夫指尖摩挲水晶杯壁,看艾伦,“人种?那小子怎么突然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巴林是带他去马戏团了?还是教了他什么邪门的学问!”
“少爷在爵士那儿好着呢,吃得香睡得稳,这次去兰开夏,正赶上巴林爵士为寻回的女儿办庆贺宴。场面真大呀,卢卡斯玩得很尽兴。”
深眼睛猜忌地眯起,“女儿?”
“对呀,失落民间二十多年的女儿!爵士是真高兴啊!”
一声嗤笑,“高兴?呵。刚死了夫人不久,就忽然蹦出个女儿,什么失落民间,分明是年轻时候的风流债,终于不想捂了吧?但这和那小子要得书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位塞琪巴林小姐的母亲,是位罗马美人!小姐生得黑头发,黑眼睛,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全貌吧,但看得出皮肤挺白,肯定也是个美人。少爷是真喜欢塞琪小姐呀,头回见也不怕生,就盯着人家看。小姐待他极好,耐心极了,小少爷跟她说话比跟谁都多。”
“罗马人,”三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上玩味,“黑发雪肤,老狐狸原来好这口啊。”
“爵士对女儿是真好啊!宴会上,当着所有来宾,爵士当场就把兰开夏新开那家精密机床厂,当礼物送给塞琪小姐了!全场的先生夫人们都惊了!”
摩挲杯壁的手指停住,“什么?兰开夏那个刚和海军部签了合同的精密机床厂,巴林把它给人了?南希那女人能同意?”
“同意啊,南希小姐当场点头同意了!还带头鼓掌呢!”
希斯克里夫瞳孔收缩,像嗅到了猎物致命破绽的猛兽,“好一个‘带头鼓掌’!耐莉,你确定那是他女儿么?”
艾伦被他语气慑住,“是…是的呀,爵士亲口认的,南希也认,流落在外的亲骨肉,吃了二十几年苦头,补偿一下不应该么?”
希斯克里夫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呵,亲骨肉?你还真信啊?”他放下酒杯,“耐莉,你太天真了。那家厂长接得是海军部核心曲轴和高压密封阀的合同,”他的手指在虚空中用力一点,仿佛点在那致命的部件上,“那东西的精度是以千分之一英寸计算的,差一丝,高压蒸汽就能把整台机器、甚至整条船炸上天。”
“天哪这么要紧?”
希斯克里夫靠回椅背,
眼神幽暗,“哼,更要紧的是违约处罚。刚开厂,就突然找回一个女儿,一个来历成谜、连脸都不敢全露的女儿?耐莉,你告诉我,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父女情深?真有这么慷慨的见面礼?!”
“您、您不能因为自己——”压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卑劣’,“就把人人都想得那么坏吧?爵士和南希不是这样的人啊,可能就是想补偿…”
“补偿,我绝不信!这个塞琪巴林,要么是个被推出来顶包、一无所知的可怜虫;要么,就是巴林他们有什么猫腻,找来了能玩转这场致命游戏的高手。无论是哪出戏,都比她的罗马血统有趣多了。”
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耐莉!我要亲自探探那个塞琪巴林,”嘴角勾起弧度,“如果真有什么隐情,这将是勒住他们咽喉最完美的绳索。去他的教父母!等我逮着他们的把柄,看谁还敢再来烦我!”
夜晚,书房。
卢卡斯坐在桌前,正在翻一本厚重书籍,是希斯克里夫找来的德国人类学家布鲁门巴赫的书。
沙发上的希斯克里夫:“眼下最时髦的给人分种的书,满意了?”
卢卡斯没抬头,手指划过精美的插图,“谢谢父亲。”
审视着那张专注的小脸,希斯克里夫讽道,“你身体里可真是有那部分,十足有!对漂亮的脸格外上心。那个塞琪不是戴面纱么?你就看出美来了?”
清澈蓝眼睛里漾出被误解的恼怒,“父亲,恕我无法理解您的逻辑。既然知道我没看见塞琪阿姨的全脸,为什么要说我是喜欢她的脸?我是喜欢听她讲得话,而喜欢听她讲话,是因为我们投机。”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耐莉那糊涂蛋,什么事都只往好处想。你也一样,天真得像你”他僵了一瞬,方冷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再有出息,对来历不明的外人毫无警觉掏心掏肺。等着吧,哪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父亲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样,需要格外地防备,至少,塞琪阿姨和教父母在一起时,他们之间没有算计。”
“你小子能看出什么!”他哼了一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目光转向那本书,“书上怎么说得?给我也讲讲呗,文明人。”
“他把人分了五种。高加索人种,还有埃塞俄比亚人种、蒙古人种”他抬起头,“我认为,黑发是最美的。耶稣、大卫王、亚瑟王…不都是黑发吗?这颜色本身就象征不屈的力量吧?而在黑眼黑发的人种里,建立过神圣罗马帝国的罗马人,应该是最尊贵”
“黑眼黑发里最高贵的,”希斯克里夫打断他,“是中国人。”
卢卡斯翻到前页,“中国人?布鲁门巴赫把他们归为蒙古人种,描述并不算特别推崇。”
“听着,你如果非要找个什么灵魂故乡,绝不该是什么罗马。”希斯克里夫声音低沉,带着近乎偏执的笃定,“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是中国。那里不仅有艺术性的器物,也有实用的草药,他们的文字庄重大气、流畅写意;他们有超前的建筑、先进的纺织技术,连喝茶都是门道,最有智慧的,是他们的思想。”
“怪不得您要我看中国贤哲,原来您崇拜中国,崇拜神秘的东方文化。”
“崇拜?你老子我不崇拜任何国家!”
卢卡斯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结论那么绝对,眼里却并没狂热,更像在无意识说着,或者说背诵,真是矛盾。
果然,下一秒,他就更矛盾地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金发碧眼才是最好看的!”
*
伦敦巴林宅邸
爵士捏着两封双火漆印的烫金邀请函,眉头微蹙。
“海军部与东印度公司合办的化装舞会,没法不去,如果是给巴林家的小姐还好说,问题是,抬头是精工之冠精密制造厂厂长。”
沙发上的王莎手指无意识绞紧裙摆。
“我托议会的朋友旁敲侧击探了下口风,没用,希斯克里夫现在像个铁桶,滴水不漏。这位政坛新贵真是得了邓达斯真传,深不可测。”
“印度事务委员MP,荣誉上校,”她叹笑,“其实也不需要打听,能不去么?”
“也不一定吧,他不爱社交,听理查德说,上次亲王给他发函参加卡尔顿宴会,他都没去。”
“亲爱的莎,看着我!”南希捧起她戴着面纱的脸,“是化装舞会!没事的,我们把面纱换成全脸面具,没人会注意到你的。”
“南希,你是不知道我多显眼,我找你的路上,就差没被说是魔鬼。”
“不,你奇怪的主要是颧骨、鼻梁、嘴唇的轮廓,是你整体的中国样子,如果只露黑眼睛黑头发,伦敦多得是深眼深发的贵妇!怕什么?有德比伯爵那番‘罗马遗珠’的定调,你现在就是塞琪.巴林,一个有着拉丁血统的神秘美人!和他唯一能联想到的中国,一点儿关系没有!”
“可那是希斯克里夫他的眼睛,能穿透皮囊。”
“他哪有那么神!真那么神以前怎么没发现?放心亲爱的,伯爵会保护你的!莫宁顿伯爵虽然不知道真相,但以他和伯爵的交情,绝不会让人欺负老友的宝贝女儿!而且那么多人,集体交谊舞根本碰不上,自由双人舞躲开就好啦。”
刚穿越回来时,她本来打算为了安全藏起来,但南希执意要她‘发光’,当晚就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巴林爵士,但也就只告诉了巴林一人。
伍德虽然也最亲近,但他在总厂,还没机会见到;亨利太过依恋她,不想给他造成过大冲击;莫宁顿毕竟隔着一层,而且他和艾伦,离某些人太近了;詹姆斯能帮的有限,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吧。
只有巴林爵士,既是绝对的自己人,也绝对嘴严,且赠送工厂绕不开他。
没想到的是,爵士当即想出了既能令她走到人前,又相对安全的策略——认她为女儿,用巴林家族的影响力尽全力地托举爱护。
“好,有爵士在我不怕,”她冲蹙眉的人笑,“我再改改说话风格,就算真的倒了天大的霉碰上了,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会场金碧辉煌,各色华服面具穿梭,过处带着香水和权力的气息。
巴林爵士扮作太阳神阿波罗,戴着覆盖半脸的金箔硬质面具;莫宁顿伯爵是神使墨丘利,一对精致的翅膀附着在面具两侧。
希斯克里夫一入场,荆棘纹铁面具下的灰绿眼眸就扫了眼全场,瞬间锁定了莫宁顿那辨识度极高的眼睛头发,还有他那格外喜欢用的翅膀!
随即,目光定格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
腰肢细得不堪一握,但步伐却很稳,垂下的黑裙如午夜,无数细小的晶亮碎钻撒落在裙摆,宛如将星空穿在了她身上。
一张冷冽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她全脸,只露出一双幽黑的眼,黑发流泻,衬得面具愈发冷,人群下意识在她周围形成一个空白的环,偶有献媚者试图上前,都被莫宁顿抬手回绝。
舞曲响起,莫宁顿优雅地牵起王莎的手滑入舞池。
四周弥漫开浮动的光影与细碎的笑语。
敏锐察觉她轻微的僵硬,他绅士地微微倾身,“放轻松亲爱的塞琪。听着,邓达斯议长今晚扮成了海神波塞
冬,他的面具上有颗独特的蓝宝石,所以要远离波塞冬噢~保持微笑,点头,少说话。一切有我和你的父亲呢,别怕。”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了他们的舞步轨迹。
该换舞伴了,莫宁顿松开她,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接手了她的手腕,她是真无语,因为那只手极其无礼地仅用两根手指,像捏着一件脏东西般捏着她的银色腕饰,完全避开任何可能的肌肤接触,更遑论搂腰。
不是,哥们,忌讳你就别
“莫宁顿,借你的‘密涅瓦’一用。”
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愣住的伯爵被舞步带进了人群里。
她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对方面具眼孔,看到了那双独一无二的灰绿色眼眸!
本能地全身肌肉绷紧,几乎要挣脱逃离!
希斯克里夫立刻捕捉到她瞬间的僵硬和手腕下意识的挣扎,灰绿眼眸锐光一闪,“小姐似乎很怕我?”向她俯身,“可不对呀,就算你认出来我是谁,咱们也没见过吧?小姐这么怕我,是我什么时候,给你留过阴影么?”
两年多仍难忘的气息,重新侵袭了她。
强压下惊涛骇浪,努力维持平稳,调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恩,是有点怕。我的舞伴莫宁顿伯爵先生方才特意提醒我,要小心舞会上拥有灰绿色眼睛的男士。他说,拥有这种颜色眼眸的人,绝非绅士。”扬扬手腕,“看来,说得没错。”
“塞琪小姐,这位就是希斯克里夫上校,”刻意换回两人身侧的莫宁顿警告,“希斯克里夫上校,麻烦您,对巴林爵士的爱女绅士点!”
但他也只来得及提醒和警告,就被舞池再度带离。
灰绿眼睛饶有兴味地眯起,“他是怎么和你形容我的,能令你怕成这样?”
“嗐!能不怕么!”她模仿着想象中的市井腔调,“我这刚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也不会跳舞,当然怕说错话得罪您,也怕踩了您金贵的脚啊!”
尖鞋跟踩在了军靴上。
“哎呀,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我真不是故意的,您不会怪我吧?”
军靴以舞步压迫地向她逼近,“什么小地方,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一声蔑笑,“就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连几句场面话都不会说的村妇!你是怎么敢接下那么大的工厂的?”
“这种小地方,上校真没见过呀?”手腕一紧,她笑道,“我为什么不敢接下工厂?我不懂怎么了?我需要懂么?会雇人会数钱不就完了?”
“是要完了!哼,巴林小姐,你的无知真是令人惊叹!Sage——有学识的,明智的,”瞥眼她面具侧面镶嵌的小巧猫头鹰,“密涅瓦女神,智慧之神,真是令人笑掉大牙!看来巴林这老家伙,是真明白你缺啥,拼命想给你补充啊!”
“啊,那看来上校您,一定是很有学识-很有素养-特别文明的绅士吧?不然怎么会嘲笑我呢?人总不能可笑到,嘲笑同类对吧?”
希斯克里夫胸膛起伏起来,“你以为海军部的订单是乡下集市卖土豆?他们要的,可是蒸汽轮机的曲轴和密封阀!啊当然,你肯定听都听不懂这个词,”他松开她手腕,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毕竟你只是个屁都不懂,只会雇人和数钱的厂长?”
“上校先生,屁也不懂只会雇人和数钱的厂长,英国绝对不止我一个。至少,光听南希女士,就给我讲过一个!”
“你!”灰眼睛愤怒地瞪起,几秒后,他忽然阴沉地笑了,“看来我很有必要,给巴林小姐好好解释一下,如果这两种零件,误差超过一根头发丝,”他空着的手指捏在一起,做了个微小的缝隙手势,“会面临什么?海军会面临炸上天的锅炉、沉入海底的军舰;而你,会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和绞-刑-架!”
那声音如毒蛇吐信一般地阴冷,“皇家海军当初选精工之冠,就是冲着全英最高精度加工技术去的,冲着负责的厂长去的,现在,换了你这种厂长,我很有必要提醒邓达斯议长和特罗布里治,让他们对验收格外‘关照’一下!最好用放大镜,一寸寸地检视每一个零件!我倒要看看,你雇的人,能不能在放大镜下给你变出‘合格’!”
“你?!”
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醒了只顾着过嘴瘾的她。
是她的问题,习惯了商人希斯克里夫,没把他已经变化了的身份真当回事。
本想伪装市井小民不令其起疑,却被他抓住素养不足这点,当成了攻击她能力、质疑她厂长资格乃至产品质量能否合格的把柄!这实在是因小失大,错得离谱!
她心绪大乱,舞步连错几拍。
希斯克里夫狞笑道,“怕啦?巴林小姐,我给你个机会,你老实地告诉我,是巴林哄着你推你出来,想找个顶罪的替死鬼?还是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骗他们能解决海军没发现的隐患?你要是态度好,兴许我还会帮你们蒙混过关呢。”
威胁如利剑悬顶,加上这熟悉的‘二选一’逼问套路,令当年被他精神凌虐的记忆汹涌而至!解决问题和愤怒压倒了一切,冲垮了刻意维持的市井伪装。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
希斯克里夫身体猛地一僵!
“我就是巴林家的真小姐!更是合格的厂长!只是懒得向您自证呢?”她逼近他,“担得起厂长与否,岂是上校先生单凭臆测便可论断的?何况听您的论述,您根本不懂开厂啊。比起专业,难道不是管理之道,才是一个合格厂长的必备素养么!管理贵在知人善任,而非明察秋毫!若厂长需躬亲于车床锉刀之间,与工匠何异?技术,自有专精之士!我的职责,在于把控方向,优化流程,严抓成品!”
面具下的灰绿色瞳孔困惑地眯起,翻涌着比她更复杂的思绪,这陡然转变的语言风格?这锐利如刀的逻辑?这用词?震得他也迈错了步子。
舞曲换章,要换舞伴了,希斯克里夫却没了让开的意思,他挤开来人,又捏起了她手腕。
“知人善任,”冷静下来的他,刻意重复了她的用词,“好大的口气!一个在民间长大的姑娘,张嘴就是管理之道、优化流程?塞琪.巴林,”他沉声,“人的语言风格,是绝不可能脱离她的成长环境的,你流落民间那些年,难道是在伦敦某个莎士比亚剧团跑龙套么?!你之前在哪儿啊?我太好奇了,是你告诉我,还是我自己查一查呢?”
连珠炮般的威胁逼问,令她不得不快速应对。
“人很难脱离成长环境,我认可,”
灰绿的眼睛再次困惑!
“但我更认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由环境决定的,而是选择。现在有报纸、有慈善学校,无论我在修道院长大也好,捡垃圾长大也好,只要我想学都能学得到。至于您对于我过去的猜测,未免过于可笑了,是什么给了您如此错觉?只有莎士比亚的语言才能优美?”
希斯克里夫钉在原地,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松动,面具下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仿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极其自然地做了一个欲抬未抬、预备捏握的动作——方向正对着她面具下光洁的下颌线。
所有的神经在那一刻绷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基于无数次记忆做出了最直接的本能反应——她的头迅疾地向左一偏!幅度虽小,却快如电闪!完美避开了那并未真正靠近的无形钳制。
时间凝固。
如有实质的视线,扫过她偏移后尚未完全回正的脖颈,定在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眸。
那黑眸深处燃着无法被压服的火。
希斯克里夫极其缓慢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恶意的试探从未发生。
大型的集体舞曲结束,音乐转为更舒缓、更私密
的双人舞旋律。
舞池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绅士淑女们开始寻找新的舞伴。
希斯克里夫走到休息区,随手拿起一杯如血液般深红的勃艮第灌了口,斜倚在廊柱阴影里。
一位身着宝蓝色礼服的贵妇,被他挺拔有劲的身材所吸引,摇曳生姿地走近,带着甜腻的香水味,“先生,这曲华尔兹,”她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可否有幸?”
希斯克里夫眼皮都没抬一下,“没空。”
贵妇笑容一僵,悻悻离开。
紧接着,又一位年轻大胆、扮作公主的女孩靠近,“骑士阁下,您一个人多寂寞呀?让我来陪您共舞一曲吧!”
希斯克里夫这次连声音都欠奉,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低哼,氛围降至冰点。
然而,总有不信邪的,下一位很快靠近,红唇微启,刚要出声——希斯克里夫猛地抬手,面具系带被粗暴扯断!面具被他扔在铺着天鹅绒的长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张华丽却冷硬、带着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煞气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灯光下!
尤其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漠然与一丝未消的暴戾,如同最凶猛的掠食者扫视着打扰他沉思的蝼蚁!
女人下半张露出的脸上,媚笑瞬间冻结,血色尽褪!她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如同躲避瘟疫般仓皇逃开,跟鞋踩到裙摆差点摔倒。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摘下面具而滞了几秒,原本想靠近的几位女士也纷纷避开。
清静了。
光线幽暗,音乐、私密的交谈、偶尔响起的碰杯。
希斯克里夫陷进休息区一张棕色皮沙发里,长腿交叠,指尖夹着支雪茄,青烟从他唇边逸出,模糊了他眼眸的锐利。
侍者给他的酒杯续上勃艮第。
一个绅士在他旁边坐下,瞥了眼那张标志的厚嘴唇,一声嗤笑,“特罗布里治,你是生怕别人认不出啊?你这还怎么偷腥?”
“哈哈,比起不好偷腥,我更怕听到不该听的!不如叫他们知道我是谁!”特罗布里治凑近他,“我的老朋友,有件事,邓达斯阁下让我私下提醒您一声。您如今身份不同了,尊贵的事务MP,陛下的荣誉上校!咳!圣詹姆斯街那家热闹的小铺子,”他做个抛骰子的动作,“该考虑换个老板了,让底下伶俐的小伙子们干就行。”
深目在烟雾里波澜不惊,“替我转告阁下,铺子月初就转了。一个很会算账,很知道该向谁报账的小子,也明白如何让铺子继续灯火通明的人。当然,”他轻轻弹落一截烟灰,语气平淡,“精明懂事和可靠老实往往是反义词,让你的暗哨盯紧点!发现不对,做了就是了。”
“高!实在是高!我就知道,什么事到了上校您的手里,总能办成!怪不得阁下说不提醒也无妨,看来还是他明白您,”特罗布里治和他碰杯,“来,为您的深谋远虑干一杯!”
希斯克里夫抿了口,“说点有趣的吧,上次巴林的家宴,你在么?”
“在啊,代表海军部参加精工之冠的剪彩,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巴林忽然冒出个女儿,就办了个庆祝宴会,听说那女的当时是在观看剪彩仪式,巴林一眼就认出了,因为和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意思,在兰开夏长大的?”灰绿眼眸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穿透晃动的身影和迷离的灯光,一瞬不瞬地钉在场地另一侧——被几位殷勤绅士围绕的黑色身影上,“怎么样?真像传闻的那么带劲儿?”
“哎呀,和我装什么呢!刚才不是刚和人家跳过,带不带劲你现在比我清楚啊!怎么样?小腰搂着爽么?”
希斯克里夫猛地吸了一口,不答反问,“看过全脸么?真是罗马人?”
特罗布里治靠回沙发,摆摆手,“谁也没看过!”
“谁也没看过?那你们是怎么判断她是罗马人的?巴林说的?”
“他没说是罗马人!是德比伯爵!那个浪漫公子眼睛毒得很!他端着酒杯,绕着塞琪小姐走了半圈,就拍着巴林的肩膀说,”他模仿着德比伯爵的语气。“弗朗西斯!你这宝贝女儿,这瀑布一样的头发,星空一样闪亮的眼睛,我打赌,她母亲是位来自永恒之城的罗马美人!”
希斯克里夫捏着雪茄的手在唇边顿住,“然后呢?巴林亲口承认了么?”
“算是吧,他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德比,‘查尔斯,你的想象力总是这么奇妙。’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大家都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啊,皮肤挺白的,肯定不是印度人,黑眼睛黑头发,那还能是什么血统啊?他是这几年才和东印度公司混起来,早年又没出过英国,总不能是个中国人吧!”
盯着远处的灰眼睛微微眯起。
“这巴林,说女儿来自民间,害羞,打算除了以后的女婿,不令其他人看见他宝贝女儿真容。”一声冷笑,“要我说,绝对不是!那女人仪态很从容,不像害羞的人。两种可能,要么,是她在民间入了什么要蒙头的异教。要么,就是身材好,但脸特丑,没法见人!”
希斯克里夫端起那杯深红的勃艮第,仰头一饮而尽!他伸出舌尖,缓缓地舔过唇边的酒液。
“这游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伦敦的平安夜阴冷刺骨,壁炉也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寒意。
没有圣诞颂歌,没有彩饰,只有壁炉架上几支泪痕斑驳的白蜡烛。
卢卡斯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靠着艾伦的膝盖,“耐莉,母亲她不来梦里看我了”
艾伦轻轻梳理着他的发,“兴许是伦敦的雾太重,遮住了路,她总得找找路不是?”
他摇头,“不是的!以前在画眉山庄的时候,再大的雾,再冷的天,她每晚都来!耐莉,她是生我的气了,气我和她害怕的人在一起,她不要我了。”
艾伦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收紧手臂,想温度都传递给他,“胡说!她最爱你了!她怎么会气你啊?她——”
酒瓶砸在地上的声音,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希斯克里夫站在门口,衬衫领口松散,黑发凌乱,几缕垂在深陷的眼窝前,他的脸色在壁炉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梦游般脚步虚浮地走近两人。
“你说什么?!”声音嘶哑得厉害,“你能梦到她?!每晚?!”
膝盖接触地面发出沉重闷响,他单膝跪下来,这个动作让他的高度与卢卡斯齐平,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孩子的蓝眼睛,“她和你都说了什么?告诉我!把你梦里看到的!听到的!关于她的所有!全都告诉我!”
“她怕您!”
身体震动了一下,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
“她怕您。”没人挑拨,是他自懂事后,反复思量得出的结论,“她不肯回来,就是因为您!现在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也是因为我来了伦敦!来了您的身边!没有您的七年里,她明明每晚都会来看我!每晚都牵着我!我知道那就是她!”
穿着一身黑的杰克,冲为他开门的约瑟夫点头致谢,紧步过前院,进门厅,上楼梯,敲敲二层东侧的门,推开。
“上校先生,晚上的音乐会推掉了,要不要推掉议会?”
希斯克里夫像是没察觉到来人,定在床尾正对的墙前,看着那有色差的大方块,嘴巴动着,但却不是回答他,而是自语。
“每晚都来她不在天堂灵魂故乡在梦中畅游过比现在的大英帝国,更发达的东方”他眉头紧紧拧着,喃喃着,“我认可是什么给你的错觉”
像是被什么击中,又像最后一块拼图落下,那双翻涌的眼眸定住,“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
手缓缓抬起,探上那方块的右下角。
“sed
ge。”
“杰克,议会我一定要去,你现在立刻,去办件事。”
巴林宅邸
看着德比伯爵府的平安夜音乐会邀请函,王莎无奈笑道:“我快得邀请函PTSD了。”
南希笑问,“什么是ptsd?”
“就是阴影吧。”
“该死的希斯克里夫!为了让我们不去要卢卡斯,真是毫无底线了!刚‘认识’的人就要吓唬威胁!天杀的魔鬼!”
巴林爵士起身,“只是一场私密的音乐沙龙。请的都是绅士淑女,很有距离感和分寸。”他走近,接过侍女递来的外套,为她披上,“别怕,莫宁顿托仆人来报信,说希斯克里夫今天得去白厅,议题是不到晚上吵不明白的军费预算。今晚,只有音乐,没有灰绿色的眼睛。”
“伯爵呢?也去么?”
“他一到平安夜,就会把自己关起来,不外出见人。”
王莎不再言语,南希给她带好面纱,是前后半缝在一起的不透明丝绸,不会被风吹开
议事厅内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长椅上,议员们为条款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军部大臣挥舞着草案,声嘶力竭;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寸步不让。
一位议员扬声喊道:“这个问题,还是听听希斯克里夫上校的高见吧!上校的点子总是能切中要害!”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属于希斯克里夫的、靠近角落的座位。
座位已经空了!
议事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人不满地嘟囔“太傲慢了!”,有人若有所思“希斯克里夫故意逃了吧?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看来希斯克里夫上校他他深感此议题事关帝国命脉,需静心思索解决方案!待上校深思熟虑后,必有、必有良策奉上!”
众人摇头,继续投入争吵。
德比伯爵府
厅内,宾客们慵懒地倚在丝绒沙发里,一支小型但技艺精湛的古典乐队正在演奏。
一曲终了,掌声礼貌而矜持。
穿着金边礼服的钢琴手起身,走到中央,脸上堆上笑容,“诸位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如此美妙的夜晚,如此动人的音乐,”他张开双臂,“岂能只做安静的聆听者?艺术的灵魂在于交流与共鸣!”他向优雅微笑的伯爵夫人欠身,“让我们打破藩篱,将今晚变成一场即兴的才艺盛宴如何?让心灵之声在此自由翱翔!”
他带头用力鼓掌。
小提琴手皱眉嘟囔,“搞什么?流程单上可没这一出!后面不是巴赫的《圣诞清唱剧》么?”大提琴手耸肩,“谁知道呢?今天像打了鸡血,准是又想到什么新点子讨好哪位夫人了。”
钢琴手的提议得到夫人默许,紧接是几位绅士的回应,气氛被煽动起来,几位夫人小姐相继表演了康塔塔和圣诞赞歌。
压力无形中传递到了尚未表演的宾客身上,包括安静坐在巴林爵士旁边的王莎。
“下一位是哪位淑女呢?”钢琴手的目光如同聚光灯,最终落在了那抹神秘的黑发白裙身影上,笑容更加灿烂,“我们今晚最神秘的——塞琪.巴林小姐!虽然没有一睹芳容的幸运,但不知我们是否有此荣幸?听到您的天籁之音?”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珠链丝绸面纱的天然垂感,成就了那禁欲的气质,仿佛神女从古老壁画中走来,神秘总是最能让人心神向往的,可以说,这厅里至少一半的人,就是为了一睹她风采来的。
巴林爵士眉头紧锁,身侧人小声道:“没关系,我可以。”
看大家的眼神她就知道躲不过了。
缓缓起身,面纱随步轻晃,走向沙龙中央被烛光笼罩之地,看向窗外下起的闪亮细雪。
“献丑了。这首歌是我在民间所学,大家可能没有听过,但和今晚倒还算合宜。”
坐回去的钢琴手立刻笑说没关系的,清唱几句他就能跟,乐队剩下几人皆暗翻白眼。
仆人收走空杯,无声退出会客厅,带上了门,直起身时却愣了一愣。
“希——”
带着黑皮手套的食指抵上薄唇,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仆人点点头,无声向备餐的房间走去。
身后,一个清冷的歌声如新雪泻出厅门。
“Thesnowglowswhiteonthemountaintonight”
迅速把空酒杯放下,取个新托盘,倒上一杯红酒,出了备餐区。
他停在会客厅十几步的地方,没再迈步。
刚还从容命令的希斯克里夫上校,此刻正背靠着墙浑身颤抖着,似乎没有那墙的托扶,那高大身躯会立刻倒下。
锋利的薄唇扭曲扯着,那不是笑,更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到无法承受。
“Bethegoodgirlyoualwayshavetobe”
弧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抑制——直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笑。
他仰起头,后脑重重磕在墙面,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声响、像是濒死之人终于喘过气来,笑着笑着,那声音陡然变了调——那张总是如同冰封荒原般冷硬的面孔,失控地抽搐,泪水无声地,从那血红的眼眸不断涌出
一下马车,裹挟着细雪的寒风立刻灌入面纱中。
仆人迎上,撑起伞。
正要往院门走,眼角的余光忽地捕捉到什么,她看过去。
道对面的树下,是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像一只收敛了毒牙的蛇,无声无息,又令人毛骨悚然。
那人背靠着粗糙的树干,风雪卷起他深色大衣的下摆,露出沾雪的军靴。即使只是一个轮廓,即使如此昏暗,即使风雪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那身形!
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隔着风雪,死死地、贪婪地看着。
裙摆凝霜,黑发如瀑,雪色映照下,她宛如降临人间的神女,斗篷的兜帽和面纱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黑眼睛迸出的目光,是清明的冷,是你可以打倒我,但永远无法打败我的犟。
那样的灵魂,就应该是这样的眼睛。
一个破碎的音节卡在喉咙里,连他自己都未听清。他的脚,如同被某种超越意志的本能驱使,已然脱离了掌控,僵硬地、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半分。
靴底压上道边的积雪。
“咯吱。”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被无限放大,惊得心头猛地一跳!他立刻地顿住,唯恐这轻微的动静惊扰了树上藏起的鸟儿,令那鸟儿受惊飞走。
屏住了呼吸,视线死死锁住的那个身影,并没有逃走。
他再次地迈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尖上——无声地,小心翼翼地。
巴林爵士和南希看清来人后,立刻将那人护在了身后。
“上校先生,还请您理解体谅我们作为教父母对孩子的心,我们没有恶意,也不会对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请您保持理性,精工之冠和玫瑰工厂还有深度合作,实在没必要闹成这样。”
“希斯克里夫!威胁她算什么男人?!你想对精工之冠做什么?尽管来吧!”
穿过两人的肩膀,风雪中那双黑眸里,是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脚步终于停住。
他站在十步之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
“Sedge小姐,”沙哑破碎的呼唤,穿透呼啸的风,清晰地落在她的耳中,“不知道您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在吞咽唯一的、苦涩至极的解药。
“他和你分开的每一秒,都在想你,你能去家里,看看他么?”
第57章 认识她(二)怕你在梦中惊醒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却
驱不散会客厅里那股寒意。
希斯克里夫背对壁炉,对面的人局促不安坐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红茶,碰都没敢碰。
“勒克莱尔先生,八年前,你在皮卡迪利广场圣三一巷7号,曾为我夫人画过一幅肖像画。”
勒克莱尔连忙欠身,“是、是的,尊贵的上校阁下,那副肖像画是德比伯爵委托鄙人送给贵夫人的。”
“还记得那幅肖像的细节吗?”
“记、记得阁下!虽然鄙人作画多年,不敢保证对经手的每一位贵客的画都记忆深刻,但对有特点的画作是记得的!当时夫人向鄙人描述了非常独特的东方女性容貌特征”
“能复刻吗?”
“当、当然!不瞒您说,其实鄙人本身就有复刻珍稀画作的习惯,那是鄙人第一次画中国人的肖像,不瞒您,交完画稿就立刻将它复刻出来了”
“画在哪!”
“一直珍藏在鄙人画室里!阁下可以随时去画室观摩,如果需要复刻,等再画一副就给您送来。”
希斯克里夫勾手示意杰克近前。
杰克近前躬身,薄唇贴近耳廓,低沉而清晰的命令,“三楼卧室,桌子左数第二个暗格。全拿来。”
两分钟后,一个沉甸甸的牛皮袋子放在了茶几上,希斯克里夫将绳结一扯,在勒克莱尔惊愕的目光中,抓住袋底一翻——
“哗啦——!!!”
闪耀着刺目金光的钱币如决堤的洪水,灰绿眼眸倒映出对面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
“十五分钟内,如果那幅画出现在我面前。”指指那座小金山,“这些,全是你的。”
*
‘亲爱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
收到您充满诚意与趣味的来信,我深感荣幸与愉悦。您对知识的渴求,让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探索世界的热忱。恰巧我新培育的几株极稀有的南美‘月下美人’将要盛开,此外,您教父的书房内,还珍藏着一套罗马建筑图谱,其精妙程度必会让您大开眼界。
真诚地邀请您于明日光临寒舍,相信这将是充满发现与愉快的一天。
塞琪.巴林’
希斯克里夫将信放在鼻尖沉沉一吸,靠回高背椅里,阴沉地盯向壁炉跳动的火焰。
“父亲,”卢卡斯困惑地看着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按父亲提醒,邀请塞琪女士来看他新得的珍奇植物标本;第二次是请教一个精巧的机械模型;第三次是分享罕见的建筑图纸。每一次,塞琪女士都用更吸引人、更无法拒绝的理由将邀约地点牢牢钉在教父家。
要他说,他很愿意去,因为那里不止有塞琪阿姨,还有教父母和哥哥们。
可惜父亲不同意他单独去,而对方又没有邀请父亲。
希斯克里夫手指在扶手上缓慢敲击着,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过于白皙、带着几分病弱的脸上。
“卢卡斯。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我想多学些东西再定,目前我对文学更感兴趣。”
“文学?”希斯克里夫嗤笑一声,“动荡年代,写书的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法国佬的威胁近在咫尺,皮特的扩军计划已经提上日程,我考虑了很久,”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儿子瞬间变紧张的脸,“或许,是时候让你提前接受一些真正的历练了。”
“我打算将你送到皇家海军预备学院,”他声音冷酷,完全无视儿子眼中的抗拒,“或者陆军士官生训练营。未来属于战争!属于军人!你需要学会在最严酷的环境下生存、战斗!而不是像个温室里的花朵,沉溺于文学!”
倚在门边的艾伦问:“希斯克里夫老爷,您为什么确定以后一定会打仗呢?”
为什么,因为有人曾说过:‘等着吧,一旦英法再次开战,生产线就会变成生命线’
那可是诺斯塔尔的预言,为什么不信呢?
希斯克里夫得意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
“父亲我”
“这是命令!”他斩钉截铁地打断,随即话锋一转,“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当兵,或许,你可以问问那位‘见多识广’的塞琪小姐。”他一字字地教道,“问问她,一个男子汉,是该躲在温室里摆弄书本,还是该拿起武器捍卫他的国家?问问她‘塞琪小姐,您觉得,我可以当兵吗?’如果她有什么异议,我想我或许可以考虑,当然,前提是她能说服我!”
巴林府邸
王莎狐疑接过这封由艾伦亲手送来的信笺,打开。
尊敬的塞琪.巴林小姐:
冒昧打扰。父亲说要将我送去皇家海军预备学院,或者陆军士官生训练营。他说法国威胁很大,未来属于战争,我必须学会在最严酷的环境下战斗,我有些害怕和困惑,我的身体和爱好,教父母是知道的。以您的见解,也觉得我可以当兵吗?
您惶恐的卢卡斯.希斯克里夫
“当兵?!”失声低呼,面纱下的脸瞬间煞白!
希斯克里夫!这个疯子!他怎么能?!
她回去现代特意问过专业医生,她当伊莎贝拉时的死因,非常有可能是先心病合并肺动脉高压,卢卡斯也极有可能遗传了林顿家的先心病,至少遗传了林顿家的孱弱,让这样体质的孩子上战场,无异于送他去死!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拿破仑战争是何等惨烈!特拉法加海战尸山血海,半岛战争旷日持久,滑铁卢绞肉机
她不能让卢卡斯走上那条绝路,她必须阻止希斯克里夫这个疯狂的念头!
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羽毛笔蘸满墨水。
希斯克里夫打开散发着淡淡紫罗兰熏香的信笺。
亲爱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
来信收到,惊悉令尊的打算,深感忧虑。
为国效力是高尚情操,然人各有志,禀赋不同;以我浅见,您回报国家与社会另有良途。
此事关乎您的未来,意义重大,非三言两语可以尽述。我恳切邀请您与令尊希斯克里夫上校,于明日光临寒舍。我将备下清茶,希望能与上校当面详谈,交流对此事的看法。相信以令尊之明睿,定会审慎考量,为您选择最适宜的道路。
万望您保重,切莫过于忧心。
您诚挚的塞琪.巴林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弧度,任卢卡斯拿去看。
“父亲,塞琪小姐邀请我们一起去教父家。”小脸是劫后余生的希望,“她说要请您去谈谈!她也不赞成我去当兵!”
“哦?”希斯克里夫故作姿态地挑了挑眉,“巴林小姐倒是热心。既然她如此盛情邀请,那我们父子,就去听听这位‘见多识广’的小姐,有何高见吧。”
他站起身,出门右拐,又进了门里。
艾伦跟了进来,继续看热闹前未干完的活。
希斯克里夫环顾屋子,“耐莉,我刚回来的时候,总是刚从家里出去,又急急忙忙赶回家来,好像一回来,就能跟她见面。但当我到了这间卧室里,又非出去不可——我在这儿可躺不住!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要么在椅子上,要么在梳妆台前面,要么甚至靠在我们一起睡过的枕头上。而我,则非睁开眼来看个明白不可。一个晚上我要这样睁眼闭眼上百次——就这么出去、进来,使得约瑟夫那老混蛋还认为,是我良心在身体里捣乱哩。”
艾伦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只是
一半在对她说话,即便不回复他也会继续说下去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见到她!我急得都快冒出血来了,可一眼也没能见到。正像她生前那样,老是耍我作弄我!所以我锁了它!不令她再玩我了。”
忽然,他瘆人地笑起来,令艾伦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看他究竟要搞什么花样。
“现在我可以进来了,不必担心再被她作弄。”
“噢?这是为什么呢?”
他不回答,开始对着那幅肖像看起来,为了看起来方便,他把它取了下来,靠在壁炉上抱着,就那么全神贯注的凝视着。
“八年,那疯女人一句她不在天堂,这幽灵一样的希望就这么诱惑着我继续喘了八年的气。耐莉,你说我要不要送她一套伦敦的房子,来好好地感谢她的话,令我活到了今天?”
*
初春午后,阳光柔和地洒在巴林府邸精心打理过的花园里。
卢卡斯和女仆在草坪上用放大镜观察一只瓢虫。
王莎心不在焉坐在爬满新绿藤蔓的花架下,考虑一会儿该怎么以外人的身份,说服旁边那位别让孩子从军。希斯克里夫靠着花架,看起来在闭目养神,眼缝里的灰绿眼眸,却不时转向某个方向。
花园入口处传来谈笑声,是巴林的长子带着一位男士走了进来。
“希斯克里夫上校!您也在!”大少爷欠身致意。
身边的男人腰弯得很低,“上校阁下,日安!”。
希斯克里夫半张开眼,扫过来人,抬了抬眉算是回应。
“亲爱的妹妹,这位是《伦敦纪事报》主编波尔先生,听闻你要这几年的报纸,亲自给你合订送来了。波尔先生,这位就是舍妹。”
“巴林小姐!久仰芳名!”波尔立刻上前一步,堆笑道,“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王莎微微颔首,“波尔先生费心了,多谢。”伸出手准备接报纸。
波尔却并没有递出,而是顺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不轻,带着令人不适的粘腻感。他俯下身,朝着她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背压去,意图行一个超越关系的吻手礼。
嘴唇即将触碰到手套的刹那,一道身影插进两人之间。
希斯克里夫仿佛老朋友打招呼般搭上波尔右肩,将他向后带离,带着皮手套的手,精准握住了他刚因惯性空了的手。
“波尔先生,”希斯克里夫低笑,如同寒暄,“久仰《伦敦纪事报》大名,今日得见主编,真是幸会。”
波尔谄媚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扭曲。
肩膀被捏得剧痛,右手传来的恐怖握力,让他的掌骨钻心的疼,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想抽手,想呼痛,可介于对方的身份,只能从牙缝里挤出扭曲变形的问候。
“呃、啊、上、上校阁下,幸、幸会。”
希斯克里夫继续‘寒暄’着,“贵报对法国局势的报道颇有见地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人编得!”
“谢、谢谢上校谬赞。”
他凑得更近,耳侧传来阴沉低语,“期待与阁下再会。”
终于,希斯克里夫缓缓松开了手,‘体贴’地拍了拍波尔红肿的手背。
看着在外人面前如此礼貌的希斯克里夫,面纱下的唇角嘲讽勾起。
波尔疼得脸色惨白,他不知道上校这是故意还是手劲就这么大,但一想到可能得罪了大人物,他看传闻女神的心情已经完全被破坏了,对着巴林少爷和希斯克里夫胡乱鞠了个躬,以报社还有事为由逃离了花园。
那主编刚走,花园又来了两个绅士,是典型的伦敦时髦青年穿着,衣着光鲜,举止带着世家子弟的从容。
他们笑着对王莎挥手,眼神充满宠溺和亲昵。
“塞琪妹妹!”“姐!”
两人自然地叫着,走近对王莎说他们现在要出门,有没有什么他们能效劳的?得到没有的答案后,又开玩笑说她就逮着大哥一个人用,四个人熟稔地聊了会儿,三位少爷相携离开了。
一声冷笑扎破温馨的气泡。
“塞琪小姐,当真是人见人爱。”字字重音,“这刚几天啊,就能让这么多男人围着跑腿。哼!一个年轻女子,和一群成年男人同住一个屋檐,朝夕相对”
对嘛,这才是希斯克里夫,荒谬绝伦,不可理喻!
“希斯克里夫上校!”她厉声打断,“您这番话实在令人费解,更是失礼至极。我有必要提醒您,他们是我亲兄弟。”
他向前一步,军靴碾过刚冒头的草芽,“你把他们当兄长,你敢保证他们真把你当妹妹?从小不在一起,不就是陌生女人么?塞琪小姐对男人心思的了解,真是天真地可笑,对陌生男人的信任,也真是令人叹服!”
“上校先生也令我叹服!人总是以己度人的,”她挑起细眉,“能这么想别人,难道上校您,有过爱上‘妹妹’这种禽兽行径?!”
希斯克里夫如同被蝎子蜇中般定住,过了几秒,又品出了什么似得,忽得笑了两声。
她不想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恶劣话题,也不想真闹僵,还有正事要办。
用并不过度亲昵地语气把卢卡斯叫来,将几份精心挑选的报纸摊开在光滑的石桌上。
卢卡斯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上校,”努力保持平稳客观,“您请看,这些是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详细报道。法国现在全民皆兵的分析,如果未来真有战争,将规模空前消耗惊人。”
希斯克里夫凑到她身侧,双臂环抱垂着眼睫,却并没有看报纸,盯着面纱上被微风勾勒出的阖动的唇。
她指向报纸上一段关于后勤补给困难导致士兵疾病减员远高于战损的报道。
“上校身经百战,自然比我看得更透彻。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恶劣的卫生环境、匮乏的补给、漫长的行军、肆虐的疫病,这些无形的杀手,对体魄的要求非常高。”
“军营是最好的熔炉,它会把软弱的骨头炼成钢。皮特首相正在扩军,这正是机会。一个希斯克里夫家的男人,就该在战场上搏前途!”他故意地强调,“就像我一样!”
“上校的成功,”深吸口气,尽量不泄出嘲讽,“令人钦佩。然而,您能在那片丛林里活下来,是因为您天赋异禀——身体强壮远超常人,更重要的是,”她声音陡然转冷,“您杀人毫无负担,这份‘天赋’,卢卡斯有吗?卢卡斯少爷天资聪颖,于博物、文学之道独具慧心,日后必能在后方为国效力,未必逊于前线。上校先生,如果您对‘成功’的理解,能像您的舌头一样灵活变通,希斯克里夫家族还愁不崛起么?”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一个狎昵意味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塞琪小姐说我身体强壮舌头灵活,说得这么肯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亲自领教过呢。”
面纱下的脸颊瞬间滚烫。
“我只是很好奇,我们就见过一次,你是怎么就得出这种结论来得?”目光缠绕着她,“塞琪小姐怎么脸都红耳根了,这是想哪儿去了?”
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再度调起耐心,“上校您身体强壮,是迈索尔战场上人尽皆知的。您议会上颠倒黑白的雄辩,也是上流社会的共识,说到亲身领教,现在您向我证明了,它确实不老实。”
一声低笑,盯着面纱的视线扫向报纸国债专栏。
“听说培养文学家,可是很耗金币的!我的钱都买国债啦,白厅那帮老狐狸,都说就算真开打,对面那群疯子也赢不了!塞琪小姐对各国情势想必有独到见解,您觉得现在国债还能买么?该不会有一天,大英债主们的钞票,也变成废纸吧?那我可得赶紧取出来,不然供不起大文学家呀。”
如钩目光钉回黑眼睛上,试图从那里钩出天机。
“上校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对自己的投机智慧不自信了?”
平淡的语气,反讽的肯定。
也在看报纸的卢卡斯疑惑道:“法国现在这么乱了么?”
“乱!罗伯斯庇尔那疯子和那帮断头台屠夫,把整个法兰西的血都放干了。热月党?哼,一群忙着抢食腐肉的秃鹫!巴黎城里,饿疯了的暴民像野狗一样在街上刨食,为一块黑面包就能捅死邻居。”他冷笑,“保王党的杂种们在乡间烧杀抢掠,做着复辟那堆烂肉的白日梦!”
“怪不得这么多军队出来镇压。”
“军队?”希斯克里夫的语气,是兵尖子特有的鄙夷,“一群靠抢劫教堂和贵族庄园喂饱的豺狼!哗变是迟早的事!那片烂泥里,迟早会爬出一个怪物,用刺刀和恐惧重新统一法兰西的怪物。”
王莎一怔,他对人性之恶的把握和局面的敏锐预判,真是每每接
触都令她胆寒。
“话题偏了上校先生,还是说回卢卡——”
有什么停在了面纱上,打断了她节奏。
“嘘——别动。”希斯克里夫俯下身,压低的气息穿透面纱拂向她,“一只蜜蜂,看着挺凶。”
蜜蜂?!身体瞬间僵硬。
希斯克里夫无声地将右手的羊皮手套褪下,手在距离她面纱毫厘之处停住,凌空一合,动作精准和迅捷。
“果然是个带刺的。”眉头短暂地拧了一下,仿佛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刺痛。
卢卡斯皱眉。
王莎被他弄得一怔,目光落在他右手上,五指虚握,根本无法判断里面到底是什么,但他的姿态,俨然一副为保护她而‘英勇负伤’的模样。
“倒也不必非要弄死。”他自语了一句,保持着捂手姿态,朝着不远处的玫瑰丛走去。
一分钟后,他走了回来,灼灼地盯着她,“飞走了。”
卢卡斯抿紧了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低下头假装看报纸,分明是觉得父亲莫名其妙又不能说。
微微偏头,泥地里有刚被用来擦手的丢弃在泥里的花瓣。
“上校可真是惜花爱命啊。”实在忍不住要嘲讽一句了,“不过,如果那真是一只蜜蜂,蜂的刺针连着内脏,一只真正蜇了人的蜜蜂,是没法飞走的。只怕早就为了上校先生英勇牺牲啦!”
灰眼睛眯起,倒也不害臊,“是嘛?跟着塞琪小姐就是涨知识啊!”
“哟,今天好热闹啊!”
“教母!”卢卡斯开心地挥手,“塞琪小姐,教母来了!”
穿着深蓝细呢裙装的南希,径直走到王莎身边,摸摸卢卡斯小脸,看向希斯克里夫。
“这不是希斯克里夫上校么?幸会啊,您怎么屈尊降贵地来找我们啦?”
希斯克里夫面色瞬间冷硬下来。
“混到比你尊贵,全拜你主人所赐啊,你猜,她要是知道我不仅没如愿去死,给你们腾地方,居然还爬到能压死你的位子上,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啊?”
“希斯克里夫!”南希阴下脸,看向王莎,又赶紧看向卢卡斯,“孩子还在呢,注意你的言辞!”
“父亲!”卢卡斯实在受不了了,“塞琪女士还在呢!下次您还是别跟着来了!”
戴蕾丝手套的手拉住他的小手,“没事的卢卡斯,我是你教母的朋友,不算外人。”
看着三人一起同仇敌忾的样子,希斯克里夫愈发变本加厉道:“南希.柯林斯!希斯克里夫夫人留给你的‘丰厚馈赠’,只够你像影子一样依附在别人家门嘛?”阴冷地一声笑,“拿了她一切,就混成这副德性?伦敦有新朋友了,却连个招待朋友的地方都没有?要不要我送你一套啊!”
不等南希回怼,王莎已开口道:“上校先生。首先,南希小姐和我父亲是挚友,出入此地如同归家,不叫依附。其次,伦敦有无房产,绝非成功与否的标志。最后,上校夫人的遗产馈赠,应是夫人的自愿安排吧?不然法律也不会承认,那您又有什么权利置喙呢?”
一番言论不仅没能浇熄他眼中那无名之火,反倒更激起了深处的嫉妒和怨恨,他死死地盯着她,灰眼睛迅速地猩红起来。
最终,他别过头,像一头负伤的野兽,扔下孩子兀自离开了。
伦敦的夜,潮湿阴冷。
波尔结束了报社加班,灌了几杯杜松子酒壮胆,踏上回家的路。上午在巴林府邸遭遇的那道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让他一整天后背都在发凉。
他裹紧大衣,只想快点回到他廉价公寓的床上。
巷子深处只有一盏煤气灯在浓雾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两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从墙壁中渗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他前后方的阴影里闪出!
“谁?!”波尔惊恐叫道,酒意瞬间吓醒大半。
前方的黑影一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将惊叫死死堵回喉咙里!同时,另一只强壮如钢箍的手臂猛地勒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死死地禁锢住!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拼命挣扎,直到因裸绞软下去。
后方的黑影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昏黄灯光下。
他脸上戴着一个荆棘纹的铁面具,只露出那双眼睛——那双灰绿色的、毫无人类温度的眸子,巨大的恐惧让他全身血液倒流!
他想求饶,想解释,却被捂得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的绝望悲鸣。
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的手如同钢钳,猛地扣住了波尔右手。
另只手从阴影中缓缓抬起,握在他手中的,并非寻常刀具,而是一柄造型奇诡、弧度优雅的匕首。刀身呈现出一种致密、如同凝固黑水般的花纹,这是一把来自印度战场、饱饮过鲜血的孤品乌兹钢钢刀,是征服与死亡的象征,此刻握在那人手中,如同他肢体的延伸。
他报到过好几次这位毒蛇上校,但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什么叫毒蛇,他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裤子瞬间湿透。
目光精准地落在掌中人的食指、中指和拇指上——正是这三根手指,上午曾贪婪地摩挲过那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
没有任何警告,没有一丝犹豫,手腕以一个极小幅度、却蕴含爆炸性力量的轨迹猛地挥下!
三声短促的骨骼断裂声如同爆豆般在小巷中响起,伴随着每一次声响,都有一股温热的、呈喷射状的鲜血飙射而出!
食指、中指、拇指,齐根而断!掉落在肮脏湿冷的鹅卵石地面上,微微抽搐着。
瞬间瞬间染红衣袖,波尔翻着眼白,几乎当场痛晕过去。他的身体疯狂地、不受控制地痉挛、扭动,喉咙里发出被闷住的惨嚎!
面具下的眼睛冷漠注视着喷溅的鲜血,仿佛在看一幅笔墨拙劣的画。有几滴滚烫的血珠,不可避免地溅到了他下颌轮廓的位置。
还是溅到了!
目光落在波尔因挣扎敞开的礼服前襟上,他慢条斯理扯下那块白手帕,如同从自家餐桌上拿起餐巾。
细致地擦掉手上的血,尤其仔细地擦了下颌轮廓。接着,他又用干净的部分,专注地擦拭着那把印度钢刀的刀身,直到重新恢复致密花纹的完美状态。
波尔在剧痛和窒息中,透过模糊的泪眼和汗水,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他戴面具根本不是怕他认出,而是嫌他的血脏……这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擦净了刀,希斯克里夫随手将那变脏的手帕丢弃垃圾一般,扔在那三根断指旁。
对着杰克微微颔首。
如同丢开一件破麻袋,将喉咙里只剩下痛苦嗬嗬声的波尔重重扔在他自己的血水上。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退出浓雾弥漫的黑暗小巷。
沃波尔蜷缩在血泊和污秽中,右手传来的钻心剧痛和那三根断指,不断提醒着他刚才那场噩梦的真实。他望向两人消失的黑暗巷口,眼中只剩下无边绝望。
报警?去找警察?
他敢肯定,只要他敢吐露半个字,下一次,这把刀切掉的就绝不仅仅是三根手指。那个魔鬼绝对会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他彻底消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下水道里。
“上校,还有什么命令么?”
“有,不必关注印度了,给我好好研究法国动向,和法国开战能赢,这战可以参加。另外,给精工之冠找点儿事,一周内,我要精密车床厂的厂长回兰开夏去!”
“是!上校您回家么?”
一声轻笑,“恩,回‘家’看看。”
他将面具摘下,扔在墙角,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风般消失。
有什么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围墙。
他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匕首,隐去了所有锋芒,无声地扫描着前方的建筑——白天来过的巴林宅邸。
这不是一座孤楼,而是一个由主楼、仆人翼楼、马厩、车房以及几座附属小建筑围合成的、占地广阔的乔治亚风格庭院。
白天他已判断出她住在哪里。
主楼可能性极低,巴林儿子众多,家族庞大,需要特殊保护和隐私的年轻小姐,不可能与成年男性子嗣混居在主楼。
目光停在庭
院深处,靠近后花园边缘,月光勾勒出的一座独立单层小楼。小巧精致,清静、避嫌、带有明显的居住功能。
守夜人是一个提着灯的老头,绕着主楼底层回廊,间隔漫长而规律。一个年轻男仆抱着火枪,坐在主楼侧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利用黄杨树和装饰性的雕作掩体,向那小楼潜行。
距离约二十码,他停在了一丛茂密灌木后,将自己彻底化为阴影的一部分。这里,既能清晰观察小楼门窗,又能捕捉到庭院任何细微声响。
虽只有一层,但地基颇高,窗户是木框格窗,内侧一道黄铜插销在月光下闪着金属光泽。
希斯克里夫无声地贴到玻璃上,侧耳倾听,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极轻微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从口袋抽出一根前端带着微小弯钩的钢针,将尖端探入透气孔,钢针在孔洞内壁探索、调整角度。“嗒”一声闷响,精准搭住插销末端。
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缓慢稳定地后拉。一英寸,两英寸……终于,“咔哒”一声解脱声传来,插销完全滑开。
希斯克里夫收回钢针,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确认那一声轻响并未惊动室内沉睡的人,也未被门口打盹的男仆察觉。才伸出两根手指,轻捏住窗扇边缘,向上缓缓提起。
他像一缕没有重量的烟雾,滑进房间,第一时间将窗户恢复原位,只留下那道细微缝隙。
房间很大,弥漫着昂贵蜂蜡、玫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那是一种他在伊莎贝拉生前闻得到,在死去伊莎贝拉身上疯狂嗅闻也无法捕捉到的气息。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月光,只有靠近窗边的区域被稀薄的光线照亮。
极其微弱、规律的呼吸声从那张挂着帷幔的四柱大床传来,他无声地移动到床边,停在床前,月光吝啬地洒下一小片清辉,落在她的枕畔。
黑色,如最上等的东方丝绸,泼洒在枕套上,薄薄净净的一张脸,比画上白,比白天白。
目光是滚烫的烙铁,一寸寸碾过她的额头、眉骨、紧闭的眼睑、微翘的鼻尖,最终胶着在那截在散乱黑发中若隐若现的脖颈上。
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渴望与毁灭欲的灼热猛地窜上脊椎。
他想用手指扼住那纤细的脖颈,看着她惊恐地睁开眼睛,他想问她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睡觉?!如果她的回答不能令他满意!他就狠狠咬上去,用牙齿感受那皮肤下温热血流的搏动,舔尽她流出的每一丝血,让她的血和他的融在一起。
目光移向那淡粉色的唇瓣,它们微微开启着,随着呼吸轻轻翕动。那股混合进陌生气息的、独属于她灵魂的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要狠狠地咬这张嘴,这张让他疼痛的嘴!
无声地倾身,彻底笼罩了沉睡的人。让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他冰冷的皮肤,他贪婪地吸了一口体香,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叫嚣着——再不解渴,发泄!他就要被血液深处的火烧死了!
舌尖在口腔内壁舔过锋利的犬齿,舔过嘴唇,尝到一丝血腥,那是极度兴奋下自己咬破的。
目光死死锁住那两片微启的唇瓣,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触碰到她面颊,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唇缝。
就在触上的瞬间,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翅膀颤了起来。
第58章 认识她(三)我知道想要和你在一起并……
春日早晨,空气微凉。
巴林爵士府邸大门敞开,王莎身穿鸽灰色长裙,外罩羊毛斗篷,正站在台阶下。她脸上依旧覆着标志性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一辆结实宽敞的马车已停在路边,车夫正将最后的行李固定好。
门廊下,巴林爵士拍递给她一个密封的文件袋,“样品的事不必过分忧心,罗奇代尔分厂的经理是总厂出去的老手,你只需坐镇理顺流程。海军部那边,自有我去周旋。这是给亨利的信,有他在,专业方面你也有帮手。”
几位兄长也纷纷上前告别,给她马车上放好吃的放用的,略显跳脱的小公子眨眼撒娇,“好姐姐,听说兰开夏的姑娘们织蕾丝的手艺不错!记得给我带点新鲜花样回来!可别只顾着摆弄那些铁疙瘩!”
“没问题,”她接过文件袋,冲巴林点头,“我会尽快处理妥当。”
南希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带着浓浓不舍在她耳边抱怨着,“真见了鬼了!偏偏这时候总厂和巴林银行也都出了问题!不然我们肯定跟你一起去,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卡住了样品!经理那老滑头是很会管理,但没我看着,谁知道会不会偷懒!你自己在那边万事小心,离不相干的人和事远点!我会让伍德尽快过去陪你”
“好好好,别担心。”
一辆装饰着家族纹章的豪华马车在街角停下,莫宁顿伯爵下车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严肃。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向巴林爵士和几位公子点头致意,目光落在她身上,“塞琪小姐,得知您今日启程去兰开夏,想到前几日听闻的事,或许与您工厂相关,特地赶来告知。”
“伯爵先生请讲。”
“是关于希斯克里夫上校。”
南希立刻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仿佛听到了什么脏东西。
莫宁顿神情变得郑重,“议会已于上周正式进入休会期,两院议员这几个月都相对空闲,有的会回乡下庄园去度假,有的会去自家投资的产业,而希斯克里夫上校,被兰开夏郡督亲自点名任命为兰开夏骑士教官,负责督导和整训民兵。”
南希:“什么?!”
巴林爵士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兰开夏郡督是德比伯爵的叔叔斯坦利子爵,一直想找有实战经验的军官指导郡内民兵的训练。”伯爵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带着点‘你们懂的’意味,“平心而论,北美独立战争、第三次英迈战争,截然不同的地理环境,同样极端残酷的战场,这种双料实战经验加上他的军衔,去训练地方民兵,确实,嗯,大材小用。”
“但他同意了,还偏偏是兰开夏。”南希闷哼一声,“五个月休会期,在伦敦他不知道要赚多少,去当一个月几英镑的教官?这是冲精工之冠去得吧?!”
巴林爵士看向王莎,“等样品确认无误,你就立刻回家来,别怕,我想他也不是冲你,是冲孩子教父母我和南希来的,我会给他写信。”说罢又叫来贴身保镖,令那两个职业火枪手换下车夫来。
孩子两字提醒了她,看向伯爵,“感谢阁下告知。那么,上校此番赴任,是独自前往,还是?”
“听说会带着他的儿子和勤务士官一同前往。”
她怔在那里。
巴林安抚地拍拍她手臂,“别担心,不过五个月光景,待休会期结束,孩子自然要回伦敦的。他是亲爹,不至于禽兽到让孩子去成人军营训练,应该只是带去玩。”
车门关闭,车夫扬鞭。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那群安心温暖的人,载着心事重重的人,驶向充满未知的尘嚣,车窗外,伦敦春景渐渐后退,前方道路的尽头,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
希斯克里夫抱着手臂,看着深深陷入泥沼、彻底报废的马车,冲杰克点点头,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来路,直到那里出现一辆宽敞华丽的大马车。
车夫暴躁吼道:“车坏了就去找人!别和狗一样站在路中间挡路!”
杰克上前,“抱歉,附近百里都没有人烟,可以捎我们一程么?”
车窗里探出一个戴面纱的脑袋,僵硬几秒后,迅速缩了回去。
“我怎么觉得这车的纹章,很眼熟啊?”
卢卡斯看了眼,“父亲,是教父家的车!”
“去看看车上是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帮助你。”
笃笃笃,小手轻敲车厢壁。
深吸口气,再次打开车窗,看向下方的小人儿。
当看清是她后,卢卡斯开心地冲她笑,“塞琪小姐您好,很高兴见到您,”他踮起脚尖,努力仰望着车窗里那张覆着轻纱的脸,大大的眼睛像湖泊一样清澈,“塞琪小姐!爸爸的车坏了,我、我们能搭您的车吗?我想和您一起坐车!这样您就可以继续给我讲莎士比亚了!”
一字字,带着孩子气的亲昵和信任,砸在心上。
小小的身影在春日微风中显得那么单薄,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缺席了整整八年,失而复得的孩子,近在咫尺,向她伸出小手。无法抗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引力,令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又咽回。
“好,上来吧。”她没有去看前面,自欺欺人这个决定只关乎孩子。
看卢卡斯被拉上去,还坐在了她原本在的窗边,希斯克里夫看向杰克。
杰克走到窗边,对着马车窗内恭敬道,“巴林小姐您好,我们的车出了点意外,看来得麻烦搭您的便车了,还望您允准。”
“抱歉士官,男女有别,我的车不方便收留两位,替我转告希斯克里夫上校,之后可以来精工之冠接孩子,这之前孩子安全我会负责。”
两个车夫下马到他身前,一个络腮胡子抖动,声音粗嘎,“快滚!”另一个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展示肌肉,眼神不善地瞪着,“听见没?!上别处去!别挡道!”
对方不说话,也不动。
这彻底激怒了脾气火爆的两人,两人推搡他一把,就要掏枪。
杰克动了!他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其中一个握枪的手,狠狠一折。
“嗷!”
手枪脱手,整条手臂瞬间诡异地无力垂下。几乎同时,右脚弹出,脚尖精准地踢在另一个去摸腰间的手肘上,瘆人的骨头碎裂声和痛呼同时响起。
不到三秒,两个孔武有力的火枪手,武器被卸,胳膊骨折,像被抽了骨头的软橡皮条,脸上只剩下巨大的惊骇和恐惧,他们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希斯克里夫这时才踱步走来。
仿佛没看到两个车夫的窘态,目光饶有兴致地投向车窗内模糊的轮廓,“塞琪小姐,看来您的车夫因为脾气太差,动手伤人,已经不太方便赶车了呀?”
足足十秒的沉默后,里面传来声音,“上校的士官身手不凡。既然车夫不便,就请上校和士官替代他们,在前面赶车吧。”
杰克像拎小鸡一样把两个负伤的车夫提溜到前面,自己利落地坐了上去,接过缰绳,高声道:“前面坐不下四个人!”说罢看向那两人,两人忙附和,“是,是,坐不下巴林小姐。”
希斯克里夫拉开车门,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挤进了车厢,无视了面纱上那双愤怒又忌惮的眼睛,反手关上了门。
车厢内空间因为他的加入顿时显得狭小起来。
看眼对面堆满行李和食物的座位,他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她旁边,目光灼灼地看了眼面纱下的轮廓,低笑道,“那么塞琪小姐,如果你不想那两个人留下终身残疾,就让我们开启这趟有趣的旅程吧。”
“父亲,您不该叫杰克叔叔”
“闭嘴小崽子,不告他们伤人,你老子我已经很宽容了。”
车子启动幅度很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卢卡斯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
车厢里有些凉,她没照顾孩子的经验,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握住了搭在她膝盖上的小手。没有说“手冷吗”之类的关怀话语,只是默默地传递给掌中小手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被她握住,卢卡斯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像找到了最舒适的港湾,小脑袋不自觉地靠向她手臂,小声嘟囔:“塞琪小姐,您的手握着好舒服,像、像我梦里的”他似乎有些害羞,没说完,就把小脸埋起来了。
面纱下的唇死死咬住,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
“塞琪小姐这是回工厂嘛?”
即使再有意忽略,也架不住身侧那人自己说话刷存在感,她往孩子那处挤了挤,尽量拉开距离。
“上校您呢?”
“莫宁顿伯爵没和塞琪小姐说么?不能吧?”
“说了,但实在匪夷所思,不得不叫人怀疑信息的真实性。凭着上校您的黄金履历,海军陆军军官应该任您选吧?怎么会去地方训练民兵?而且上校的傲慢在下领教过,难以想象您甘心冲郡督弯腰喊‘阁下大人’啊?”
希斯克里夫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大人?你说那个靠斯坦利祖坟的蠢货?一条在烂泥里打滚的草蛇!等真正的红制服踏进郡界,他那被威士忌泡软的脊梁骨,连给马蹄铁舔泥的资格都没有!到了兰开夏,塞琪小姐姐可以好好看看,究竟谁给谁弯腰!”
看着卢卡斯那佯装望向窗外却蹙起眉毛的小脸,她深深叹口气,“上校先生,恕我多句嘴,孩子面前,您作为父亲,是不是应该规范自己的言行?就算观点正确,也实在没必要言语这么刻薄,总是用讽刺粗野的比喻吧?毕竟父母,是孩子第一个老师啊!”
“父母是孩子第一个老师?老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绝妙的主意,半对她说半自语道,“塞琪小姐的话,真是给我很大启示呢”
春寒料峭,尤其太阳落山后。
卢卡斯累了,蜷在她膝上睡着了。因怕孩子着凉,她想拿个毯子,但毯子在对面座位的行李里,只能作罢。可当她视线刚回拢,希斯克里夫就胳膊一伸,精准拿来那个她看过的行李,将毯子抽出递过来。
刚触上毯子,他的手指就状若无意地挪了下,覆盖上来,没有一触即分,而是灼热的停留。深眼睛盯看着俩人交叠的指尖,仿佛在感受她指尖的微凉和那一瞬间的轻颤。
她声音压低,带着愠怒,“上校,您的礼仪呢?”
希斯克里夫非但不松,反而用拇指在她手背上极轻、极缓地摩挲了一下,像在确认一件珍奇艺术品的质地,“你的手很冷,在战场上,共享温度就是最高的礼仪。”
她刚要驳斥,手指松开了,希斯克里夫目光扫过熟睡的孩子,又移到她护着孩子的温柔手臂上。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去年因为一场感冒就在鬼门关徘徊了整整一周。”
护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所以我才说,以他这从小就不强健的底子经受枪林弹雨,风餐露宿,从军这条路很难走。才建议您不要让他”
“走我的老路?”他身体倾向她,“既然塞琪小姐成功地浇灭了他当兵的热情,替他关上了一扇门。”
眉头紧蹙,“上校,这不叫‘关门’吧?”
“事实就是,你阻止了他可能成功的一条路。你难道不该负起责任?直到他在另一条路上成功?正好,他不喜欢那些只会念书本的,但似乎很喜欢塞琪小姐你。不如就由塞琪小姐来做他的家庭教师,完成你的责任?”责任两字咬得尤其重。
“上校,您诡辩的逻辑真是离谱地令人叹为观止。”她简直要气笑了,“将一次基于关怀的劝阻,曲解为需要承担终身教育的责任?”
低笑一声,“塞琪小姐完全可以拒绝,只要你忍心看他因无人引导而荒废,或者——日后走向另一条更危险的路?”
从伦敦通往英格兰西北部兰开夏郡、柴郡、约克郡的主要陆路干道被称为大北路,这条路是英国目前最成熟、最繁忙的驿道之一。而诺丁汉,是这条大北路上的重要驿站,是旅行者北上途中一个主要的休息点。
和八年前比,诺丁汉真是大变
了样子,天空灰蒙蒙的,烟囱密集耸立,市中心工人明显多了很多,不再是中世纪风貌。
将三人放下后,杰克驾车带两个车夫去看医生。
白马旅馆大变了样子,本来在旁边单开的酒馆改在了一层前厅,相当于前酒馆后旅馆,应该是生意不好做了,租两个地方已不能赚钱。
还没进去酒馆,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听说法国佬的舰队又在海峡晃荡了!该死的罗伯斯庇尔倒了,怎么还这么猖狂?”“咱们诺丁汉的民兵队操练得怎样了?要是法国人真打过来,靠他们能顶用吗?”“比利时都沦陷了,同盟国干什么吃的?!”“面包又涨了!这日子还怎么过?粮商肯定在发国难财!”“听说北边有人抢粮仓了?”
时光无比地具象化在她眼中,耳中。
上次来时,美国独立战争刚刚结束,话题还是新首相小皮特能否力挽狂澜。而现在,第一次反法联盟已经成立,诺丁汉作为有激进传统的城市,话题已经变成和法国的战争、民兵招募和训练、粮食短缺与物价飞涨。
走进酒馆。
覆着面纱,黑发如瀑的她,如同一滴水滴入滚烫的油中,瞬间引起骚动。
黏腻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聚集在她身上,在这满是酒精的男性居多的空间里,一个气质清冷身姿窈窕,覆着神秘面纱的黑发黑瞳女人,无疑是羊入狼群。
身后的希斯克里夫无声贴近她,他左手稳稳托抱着熟睡的孩子,右手慢条斯理地解着大衣的扣子,就像猛兽猎杀前的舔爪。
淬了毒的灰绿色眼眸扫向前面最放肆的角落。
一个坐在立柱前的满脸通红的壮汉,几杯劣质朗姆酒下肚,眯着醉眼,吹了一声下流又响亮的口哨。但口哨尾音还未落,一抹寒光就已向他飞来!
什么东西擦着他头发顶飞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钉在他后面的木头柱子上!
几缕被削断的棕发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掉在壮汉面前的酒杯里。
他脸上的醉意和坏笑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旁边仰头看清柱子上东西的同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哄笑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缩起了脖子。
那是男人的梦想之刃——一把雪亮的乌兹钢匕首!刀身已深深插入,仅剩刀柄兀自震颤嗡鸣。
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个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刀的主人甚至没再看他们,但当他经过他们那张桌子时,脚步却停了下来。
来人敞开的大衣里,靠近腰侧的位置,赫然可见一个空置的剑环。那是陛下亲授荣誉的军官才能佩剑的挂环,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绝对官方身份。
他空着的右手随意地抬起来,‘友好’地拍在壮汉僵硬如石的肩膀上,捏了一把,拔出匕首。
整个酒馆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穿过酒馆,跟着侍者去看房间。
上楼时她踩到裙摆,一个微小的趔趄,强有力的手臂立刻从后面稳稳托住了她手肘。
昏黄的走廊里。
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顿了下,转身。
“上校还不去休息,是有何指点?”
希斯克里夫几乎堵住了走廊所有光线,将她笼罩在阴影里。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很深,仿佛在无声地延长这片刻的独处。
“看到了?这还只是驿站酒馆。越往北,靠近矿区和新兵营,只会更乱。”目光落在她覆着面纱的脸上,“你那两个车夫废了,换一个完全陌生的车夫给你赶车,穿过那些区域时如果遇到刚才那种不开眼的,或者更糟的成群结伙的流民、逃兵?不如让我同行更安全吧?”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至少,没人敢在我面前碰你。”
她只能沉默。
理智上她无法反驳,但情感上,她也不想答应,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窒息一路。
看她默认,希斯克里夫保持着面对她的姿势,右手探入外套内侧,从后腰掏出了一个东西;那动作无比流畅,仿佛做过千遍万遍。
那是一把保养得极好的女士燧发手枪。象牙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样式独特而熟悉——正是她以前贴身携带、曾经抵在他脑门,但最后时刻也未能开出的那一把!
希斯克里夫指腹轻轻摩挲过冰冷的枪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缱绻,检查过保险,抓住她的手,将那把带着他余温的枪,稳稳放她掌心。
“拿着。”
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挑起的眉充满自嘲和某种扭曲的兴味。
“防我。”
她攥紧枪柄,仿佛要捏碎这承载着过往血泪的凶器。熟悉的枪和他残留的体温交织,连同他身后房间里熟睡的孩子,构成一幅荒诞的画面。
崭新的身份,却仍是旧地,旧人,旧物,这简直是世上对无能最残酷的讽刺!
她不再看他,迅速转身开门,闪身而入,将门重重关上!
走廊里,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孤寂的影子,他紧紧攥住手,想要延长指尖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触感。
许久,他才缓缓张开手,抚上那扇紧闭的门。
*
罗奇代尔郊外有一段特别崎岖的路,马车剧烈颠簸。
几乎是瞬间,希斯克里夫身体前倾,伸出胳膊横亘在了她和孩子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完全隔绝了他们被甩出去的可能。
惯性令她不可避免地扶住他手臂,清晰地感受着那肌肉的紧绷和他身上传来的男性热度。
颠簸停止十几秒后,他才缓缓收回手。
马车越来越慢,窗外看去,郡督斯坦利子爵的马车和一小队穿着军服的卫兵出现在前方的路口。
远看站姿,能感觉到子爵是一位气质略糙的中年贵族,他站在马车旁晃着脚,权杖轻点地面,目光望向这里。
希斯克里夫先出的车门,她随即挪到门前,准备扶着车门框跳下去时,那只刚扶过的结实有力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背,核心发力,双脚骤然悬空!
下一秒,她已经被稳稳放在了地上。
没有询问,甚至没在看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越了界,以前被强制服从、权利被剥夺、自由被限制的冰冷恐惧如潮水般涌来!令她僵直在了原地。
几乎是同时,希斯克里夫自己也僵住了,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抱着的不是温软的身体,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低头,撞进那双惊怒交加的眼睛。
车厢里传来声音,“父亲,塞琪小姐,是不是到了?”
手臂上的力量骤然一松,几乎是同时,她也猛地挣脱了,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直到把孩子抱下来,奇怪的氛围都没能正常。
不过,当希斯克里夫看向郡督斯坦利子爵后,所有属于人的表情就被他隐藏了。
他像一条进入警戒状态的蝮蛇,挺直了背脊,下颌线条绷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情绪的直线,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坚硬、锐利、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子爵眯着眼笑看着走来的三人。
希斯克里夫上校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在合
体的常服下隐隐透出力量,不是养尊处优的健壮,而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强悍。他推开车门的动作干脆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高效,没有任何冗余的优雅。
就是对那女人?情人?不像啊……
现在,那双深眼睛正扫视周围环境,看向他时带上了评估和审视,没有任何要谄媚或寒暄的意思。这种眼神,是底层爬上去的人对周围世界本能的警惕,即使面对他这老牌家族,也带着一种不愿低头、甚至隐隐凌驾的强势。
这才是第三次英迈战争归来的铁血上校和下议院中以冷酷强硬手腕闻名的议员。
子爵加深脸上的微笑,主动向前走了两步。
“上校阁下!一路辛苦了!哎呀,太欢迎啦!感谢您愿意来兰开夏帮我呀!”
他伸出手,与上校的相握。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有些薄茧和细小疤痕的手,握手的力量感十足,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时间也把握得精准,毫不拖泥带水。
目光自然转向了他身后好奇探出头的小男孩,两人谁都没有的金发碧眼,这?
“我儿子。”
上校带着点印度口音,声音是男人的粗粝低沉,命令惯了生死的腔调。
小孩有些紧张,但还是挺直小身板,模仿着军人的姿态和他握手,“您好郡督阁下,日安。”
“您好啊,勇敢的小希斯克里夫先生!这位是?”
上校侧身半步将那蒙面美人半挡在身后,“巴林小姐,我儿子的家庭教师,精工之冠精密车床厂的负责人。”
“子爵阁下,”她探手,“劳驾您受累亲自相迎。”
“原来是巴林爵士的爱女,幸会幸会。”虚虚一握,一触即分,“兰开夏欢迎任何为王国效力的人才,您的工厂对本郡工业化发展大有裨益啊。”
转回她身前之人,“上校阁下,德比伯爵在信里对您推崇备至,尤其是廓尔喀山地作战的经验,正是我们民兵训练急需的。营地正排练呢,不如我们直接先去营地看看?”
民兵训练营地边缘。
寒暄过好一阵的郡督已先行去营地指挥区。
马车停在分配给教官的临时住所附近,旁边就是尘土飞扬的训练场。空气里弥漫着马匹、汗水和泥土的味道,远处传来新兵笨拙操练的呼喝声和当地教官的吼叫呵斥。
卢卡斯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些穿着军服、扛着滑膛枪的民兵,一阵风吹来,沙尘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她身边缩了缩,紧紧抓住她的裙摆。
她蹲下身,用手帕仔细擦去卢卡斯脸上的尘土,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和因为咳嗽而泛红的眼眶,心揪得更紧了。她本来早就该告辞了,但看到军营的粗粝、尘土、噪音,她又怎么放心地离开呢?这一切对孩子的肺部简直是折磨。
咳嗽声又起,那股强烈的保护欲实在急不可耐了。
带着强压的急切,她走向离希斯克里夫最近的树下,示意他过来。
那人正冷着脸对一名搬运物资动作慢了的士兵低吼,看她招手,希斯克里夫挥手让士兵离开,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她面前。刚训斥人时那股子暴戾还未完全散去,眼神锐利得能刮伤人。
“巴林小姐,没有车夫是吧?等着,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回去。”
“那个,上校,我听孩子教母说过,卢卡斯母亲的家族似乎有遗传类的心肺疾病,他的身体恐怕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她顿住,斟酌更合理的措辞,“即便没有,小孩子肺部脆弱,扬尘对呼吸道发育也不好。那个……我的工厂就在镇上,条件虽不算奢华,但胜在干净、安静。不如让他随我一起住吧?”
捕捉到她眼中那恳求意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搔了一下,爽快极了。
希斯克里夫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无视周围士兵的视线,伸出双臂重重地撑在她身后的树上!动作的强力道令树干震动了一下。
这个姿势,将她完全地圈禁在了胸膛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性的狭小空间。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禁锢惊得呼吸一窒,但碍于有求于他,又不好发作。
他微微俯身,凑得极近,气息几乎喷在光洁的额头上,“巴林小姐的意思是,想把我-儿-子带走?去住你那间,”他故意停顿,眼神扫过不远处工厂林立的烟囱,“机器轰鸣、满是机油和螺纹齿轮的地方?”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你觉得,那里就比军营好很多?嗯?”
强压下心头的强烈不适,仰起脸,直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至少空气干净,没有无休止的尘土和沙砾。而且,工厂的居住区是独立的,远比这里,”她看了一眼简陋的小屋和尘土飞扬的空地,“更适合孩子。”
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和那双因为激动而更加明亮的眼睛,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刻意沉默着令此刻拉长。
终于,在她要再开口时,他低笑一声,微微后撤少许,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眼神也变得诚恳起来,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空气干净安静,适合孩子,”他重复着她的话,露出一个灵光乍现的表情,“啊,那这样好了。我在罗奇代尔镇中心有套房子,地方宽敞,花园不错,离你的工厂也不远,空气绝对比这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训练场,“好得多。不如你和我儿子一起搬过去住?”
黑眼睛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校!既然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不找仆人照顾孩子,要让他跟着你在这里?”
“因为我不信任陌生人,而你,既是孩子教父女儿又是孩子的家庭教师,我可以放心把他交给你。”
“这不合——”
“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紧绷的身体,“担心安全?简单。门锁你换了就是,换成最结实的,定制布拉墨的锁子都行,我给你报销。这样既能保证卢卡斯住得舒服、健康,你又能,”他放缓语速,眼神带着钩子,“天天见到他,教导他,履行你作为‘老师’的责任。”
理智在尖叫着扭头就走,但看着远处又开始因为尘土而咳嗽的孩子,脚却怎么都迈不开那一步。
希斯克里夫缓缓收回撑在她身侧的手臂,退开一步,脸上瞬间恢复拒人千里的冷峻气场。
“看来巴林小姐对我的防备之心,比这军营的围墙还厚。算了,当我没提。”
他不再看看她,直接走过去对儿子下命令,“卢卡斯!进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看着那小小的单薄背影,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等等!”
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认命般的无奈,“地址。”
卢卡斯看向父亲,那唇角冲他勾起一个毫无掩饰的的胜利弧度,对正熟悉新兵的杰克招手。
“带巴林小姐和卢卡斯过去。”
营地指挥部,一张铺着地图的木桌,两杯威士忌。
斯坦利子爵坐在椅子里,慢条斯理地晃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看向那背脊挺直站在窗边的人。刚才窥见的那点人味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透骨的冷硬。
“上校和舍侄关系不错,那就是我们斯坦利家的自己人,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劳烦上校阁下重点教导一下犬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世道将是军功的天下,未来三十年,靠姓越来越难了,只有在战场建立功勋才是通往顶层的最快捷径。”
希斯克里夫扫视着窗外训练场上的民兵,仿佛豺狼在评估一群病狗,“能活下来才叫捷径。”
“当然,当然!所以才要麻烦你好好训训他!”
他灌了一大口酒,酒精令他越发不拘起来。
“上校,你说外面那些新兵蛋子要是知道,他们这位在北美救过主,在迈索尔的绞杀过提普苏丹精锐部队的上校教官,”他故意顿了顿,“追起女人来,竟然是那么个小心翼翼的怂样子,怕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那人依旧毫无表情,只是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他,子爵对他的冷眼毫不在意,反而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促狭。
“上校先生是不是见过面纱下那张脸啦?巴林家的掌上明珠,真像传闻那么带——”
“注意你的用词!”命令的口吻,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好好好,错了错了!怎么?是弗朗西斯巴林不同意?嫌
你这身军装沾的血腥气太重?”他晃着酒杯,语气带着贵族对商人天然的轻蔑,“要我说,你太谨慎了。巴林银行业务做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个臭商人!要他的银行倒闭不就是议会一个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商人倒能压过政客了?追女人这种事用点手段,根本不难。”
希斯克里夫像是被无法言说的痛苦攫住,猛地抓起窗沿上属于他的那杯威士忌,指关节泛白,仿佛要碾碎某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很难……但不是因为巴林,是因为”
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才发出近乎梦呓般的低语。
“她怕我。”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仰头一饮而尽,杯底重重磕在窗沿上,发出闷响。
但当他再看向子爵时,眼中所有的脆弱和痛苦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那副无懈可击的冷硬面具,仿佛刚才那个被苦涩淹没的男人从未存在过。
罗奇代尔镇中心
他穿着深色便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夜枭般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死死锁定着对面院子里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
窗内,那清冷的身影坐在灯下,似乎在给孩子念书,偶尔,那身影会抬手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那动作里的温柔,画面的美好,就像诱人的蜜糖。
当所有窗户的灯光全部熄灭,院子里的仆人也回到后屋,他便如同夜蝰一般,翻墙进入,利用建筑死角悄无声息地潜入,目标很明确——二楼东边的卧室。
像一个亵渎神的堕落信徒,站在她的床边,借着月光凝视那沉睡的容颜,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她独有的、混合着淡淡书墨和冷香的气息。
一如以往,那睫毛震颤起来,但他一动未动,并未打算逃走。
几秒后,眉毛也皱了起来。
那蹙起的眉头间,凝聚起一种清晰可见的沉甸甸的痛苦。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淡粉色的唇瓣不再是诱人的微启,而是抿紧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委屈又脆弱的弧度。
她的呼吸声不再平稳,带上了压抑的抽噎。
那不是即将醒来的征兆,是在梦中承受着痛苦。
每看一次,就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烧灼的心脏。
八年前那具躯壳濒死前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青紫的嘴唇,软绵绵的手臂,沉甸甸的身体,以及永远闭上的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又变成那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祈求那紧蹙的眉头能松开,那委屈的嘴角能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那紧蹙的眉头才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
又足足过了几百个心跳的时间,他才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如同拆卸一枚最精密的炸弹般,将散在她枕边的那方带着她体温和发香的面纱,小心翼翼地拿起,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方同款的,精准地放回原位,将每一个褶皱调整成原本的样子。
完成这一切,他又在黑暗中看了很久很久,压抑着想要触碰、想要将她揉入骨血的疯狂冲动,直到再不走理智的弦就将崩断,才如同来时般无声地消失。
军营,教官独立宿舍,深夜。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得巨大而扭曲。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枪油和烟草混合的粗粝气息,这是属于军营,属于男人的味道。
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精健的身躯窝陷在一张硬木椅里,领口松开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和一小片麦色的、带着旧伤疤的胸膛。
膝上摊着训练报告,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柔软细腻的白色丝质面纱——是他潜入那所房子,从她枕边交换来的‘战利品’。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将那片薄如蝉翼的面纱凑近鼻端。
闭上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面纱上残留着的属于她的气息,是她肌肤的温度、发丝的馨香,是她呼吸间最私密的气息。这气息曾在他白日靠近她时若有似无地撩拨他,曾在他无数个黑暗的凝视中萦绕,现在如此真实、如此浓郁地被他攫取、吞噬。
如同最猛烈的药,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战栗从脊背炸开,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令握着面纱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紧抿的薄唇间泄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的闷哼,他猛地睁开眼,眼眸此刻已是猩红一片,焚烧着压抑太久的、赤裸裸的欲念。
他靠向椅背,将那片带着她体香的面纱,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铜扣脱离扣眼,发出闷响。
第59章 认识她(四)我们来自不同的天和地……
冰凉的丝质触感贴上他高挺的鼻梁和滚烫的皮肤。
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线,起伏的五官被柔和的白色遮蔽,后仰露出的脖颈紧绷着,喉结剧烈地滚动。
厚实粗糙的布料声,幅度不大,不快,但极有力,手背血管贲张,小臂隆起钢铁般的肌肉,胸膛剧烈的起伏,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变得无比清晰。
汗水开始从鬓角渗出,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
终于,一声被面纱捂住、却依旧能听出的闷吼,覆盖在脸上的面纱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被他死死按在脸上。
另只手垂落在身侧,残留着黏腻与滚烫。
房间里只剩下渐渐平复、却依旧带着余韵的喘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浓烈气息。
空虚和更深的、噬骨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将他淹没,来得更加凶猛,更加难以餍足
*
日子闲适而温馨。
她总是坐在靠窗的桌前,或看信件,或处理工厂文件。
卢卡斯则会蜷在她旁边,有时专注摆弄着机械模型,有时捧着一本书,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明白的话,就仰头问。她会放下手中的事耐心地解释,会伸出手,轻柔地拂过他柔软的金发。
孩子似乎格外依恋在她身边的感觉,即使各自安静做事,也总要挨着她的裙角。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地毯上,形成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宁静结界。
这份宁静总会被不速之客打破。
军靴踏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每次他推门而入,高大身影会瞬间让房间显得逼仄。他有时带来一件昂贵的战舰模型,或一套镶嵌宝石的国际象棋,随意地放在孩子面前,换来一句“谢谢父亲”。偶尔会问卢卡斯的功课,得到的回答一次比一次简短。
更多时候,他会像尊观察哨一样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但目光很少停留在儿子身上,而是沉沉地落在窗边那个覆着面纱的身影上。
*
工厂宽敞的检验室,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进来。
她在看员工测算样品误差,卢卡斯在摆弄机床,站在他面前的,是高高的、面容带点可爱的年轻工业天才——亨利.莫兹利,是把卢卡斯一直当亲弟弟宠着的人。
给巴林小姐的图纸已标注完,此时他正耐心地给卢卡斯讲解着机床原理,目光专注地落在孩子的表情上。
希斯克里夫原本只是想在窗外看一眼,两人不在家里,看是否在厂子。
但这画面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视网膜上。
让她偏爱到不惜骗他也要捧起来的男孩,把她的肖像挂在墙上瞻仰的男孩,如今已长成出色的男人,而现在,画像上的人,就该死的在他身边
刚走出校门,莫兹利就看到了巷子阴影里的人,夜色沉沉,月光勉强勾勒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希斯克里夫无声走来,停在面前。
不紧不慢地从银质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擦燃一根长
梗火柴,橘红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点燃雪茄,深吸一口,青灰色的烟雾从薄唇中吐出,更添森然鬼气。
如同打量死物般,那眼睛穿透烟雾看过来。
“我本来不想动你。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接近我的女人,我会让你明白,”
屈指重重敲击了下莫兹利的喉结,“一个天才,有多少种方式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
这赤裸裸的宣告,刺得莫兹利心脏剧痛,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愤怒和悲怆取代。
“你的女人?!”他指着学校,“那她呢?!那个被你卑劣地抢到手困起来、被你折磨至死的她呢?!”
逼近一步,无视那骤然阴沉的脸,嘶声质问:“她才死了八年!仅仅八年!你是怎么做到害死她后八年,就若无其事对另一个女人发出爱情宣告的?!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狠狠点那冷硬的心口,指尖不住地颤抖,“既然你会爱上别人!当初你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折磨她?直到把她逼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两人共同的伤口上。
捏着雪茄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眼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
“接近你的女人?呵,上校,收起你那可笑的嫉妒和威胁,你就是把枪指我脑门,我也不稀罕看巴林小姐一眼,”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宣告,“我对任何女人都没兴趣,也绝不会爱上任何一个!我去工厂,是要教‘她’的孩子!”
希斯克里夫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最后一丝理智彻底湮灭,猛地扼住对方咽喉掼在墙上。
窒息的剧痛和死亡的阴影中,莫兹利非但没有挣扎求饶,反而艰难地扯出一个破碎的笑,通红的眼里充满一种奇异的向往。
“掐死我吧这样我和她就都死在你手里了死后我就能见到姐姐了吧”
眼前猛地闪过八年前那一幕:专利办事处外,也是这样一个巷子,那明艳的人像个孩子一样蹲在角落,哭到喘不上气,那对他尚存一丝温度的眼睛,只剩下恨
回忆如同冰水,浇熄了他所有的疯狂,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手里的脖颈变成滚烫的烙铁,他猛地松开!
角落扶手椅里,希斯克里夫谢搭着腿,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灰积了一截。
书桌前,他盯看的人正指导卢卡斯拆装一个微缩蒸汽机模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目光移向儿子,“听着卢卡斯,这些机器、齿轮什么的小玩意儿,玩玩就罢了。你不是喜欢文学么?以后就专心学文学吧!就算你写得书一本也卖不出去,你老子也养得起你。”
“可是父亲,我也想知道蒸汽机的原理。”卢卡斯看向身侧人,“塞琪小姐,我可以都学么?”
出乎他意料的,那人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得体考究的言辞反驳他对机械的贬低,和对儿子兴趣的武断安排,而是轻笑一声,开口道,“既然你父亲觉得文学好,那我们就好好学文学。”
“但我们今天不讲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们讲——中国诗词。”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中国文学?父亲,塞琪小姐也懂中国文化!”
“中国有两位著名的伟大诗人,一位叫李白当权贵要求他弯腰行礼时,他挥毫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意思是,怎么能够卑躬屈膝去侍奉权贵,而让自己不能开心舒怀呢?”
似乎没有感受到角落里那几乎要灼穿她的目光,她温柔地摸了摸卢卡斯的头,继续道,“另一位诗人杜甫他在破茅屋里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因为自己经历过痛苦,所以不忍别人遭遇同样的处境和痛苦”
她的讲解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卢卡斯听得忘情,蓝眼睛闪亮而专注。
“今天就先讲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好啦,去睡觉吧!”
卢卡斯完全没有听够,但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意犹未尽地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只剩下两人。
“巴林小姐,”他的声音紧得连自己都觉得虚假,捏着雪茄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竟对东方的文化也这是了解?真是,令人意外啊。”
她抬起手,解开耳后的暗扣。
面纱滑落,露出那张在黑暗中无数次凝视的容颜——清丽依旧,却多了洞悉一切的冷冽。她的眼睛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瞬间失血的脸。
手中的雪茄掉落,火星在地毯上烧出嘶嘶的声响。
“莫兹利告诉你的?”
“还威胁亨利啦?”她噙着笑意看着他,语调平静得可怕,“不是只有你有直觉希斯克里夫,一个眼神足够了,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只是,不想知道你已经发现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再开口,是抑制不住地颤抖,“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啊?!”音调突然拔高,“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像个被耍弄的蠢货!为你……你怎么敢那么作弄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快死了,好让你在我有限的时间里把我关起来?令我不能在死前完成对亨利应尽的责任?然后死不瞑目么?”
“不不是,”近乎卑微的急切,却又被什么死死压着,“我、我可以救你找最好的医生!整个伦敦!整个欧洲!”
“看来我得给你科普一下,”她又对他笑了一下,“我死于先心病合并肺动脉高压,这种疾病一旦咳血,在这个不能手术没有先进医学的时代,存活率是零。这也是为什么我劝你保养好卢卡斯的心肺,因为林顿家族有遗传疾病。”
她的笑无恨也无怨,甚至带着一丝温和,但她的眼神却毫无温度,像在面对一个需要谈生意的客户。
沸腾的心像是撞上了一堵绝对真空的门。
他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他不再那么激动,她又开口道:“不知道你猜到多少,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王莎,是来自未来的中国人。我的灵魂是在你去画眉山庄做客的那一天,穿越到伊莎贝拉身上的,现在这具身体,是我本人。无论你和伊莎贝拉的我发生过什么,仇也好怨也好,就让它们随着那具身体一起埋进坟墓吧。旧账两清,我们之间现在唯一的交集,只有卢卡斯。”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竟如此轻易地斩断了过去?连恨都不屑给予?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灭顶的空虚直冲头顶,脸色瞬间铁青,下颌线绷紧欲裂。
“清账?!你以为换一副皮囊,就能抹掉一切?!”
“或者,你可以先听一下我的提议?”看他只是喘着粗气并没喝止,她继续道,“我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能,而你又无心亲子教育,所以卢卡斯的心智引导、价值观塑造,以后由我负责,是最合适的。你应该也推衍出,接下来的二三十年,是权力洗牌的关键期。而我作为穿越者的先知,能让你在关键决策上领先,规避风险,抓住机遇;我的工厂也可以为你提供政治献金。”
“我的要求是,我搬走后,停止一切形式的监视、刺探、算计。”
“搬走不行!你想当卢卡斯母亲,就留下来!”他红着眼睛,脸上扭曲着痛苦和疯狂,“只要你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我保证,我也会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果然,无法沟通。
她站起身,走向柜子,去拿已经收拾好的行李。
压抑已久的疯狂渴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希斯克里夫如同猎豹般猛地跨步上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把她拉进怀中,双臂如铁索般瞬间收紧,将她禁锢在怀里。
他贴得她紧紧地,隔着衬衫,那擂鼓般的震动清晰可怖。
她挣扎起来,可她的挣扎令他更加地失控,疯了一样将
她按在墙上,滚烫的唇贴上她的耳廓,声音沙哑癫狂,“不准走!告诉我……你的那个身体分明对我有感觉……这个呢?这个对我也有感觉的,对不对”
等不及她的回答,就粗暴地压上了她的唇,试图攫取那渴望已久的温热,就在舌尖即将撬开唇缝的那秒,她停止了挣扎。
不是顺从,而是一种绝对的静止,她的头不再偏开一寸,就那么直直地用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维持着一个进攻到一半的姿势。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她的黑眼睛在电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雨点重重打在窗户。
忽然,她扯动了一下嘴角,猛地抬手,不是打他,而是抓住自己前襟的衣扣!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啪’地一声脆响,最上面的那颗珍珠母贝扣子被硬生生扯断,弹飞在黑暗的角落里。
“你想做是么?好啊。”她说着,手毫不犹豫地去解第二颗扣子,衣襟已经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脆弱的脖颈。
她眼中死灰般的认命,扯开衣襟时那决绝而自残般的动作,像把钝刀捅穿他的心脏!
“住手!”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那只刚才还钳制着她下颌的手,此刻猛地伸出,死死地攥住了她正在解第二颗扣子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灰绿眼眸里翻涌着愤怒,“你、你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她笑了一下,红着眼,噙着泪。
“我当然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另有其人,我当然明白,你不是对我的身体感兴趣,你是对通过折磨我身体令我痛苦感兴趣!”
“不不是”他摇着头把她抱在怀里,无法抑制地哽咽颤抖起来,像个孩童般无助。
“你又想怎么威胁我?用亨利的学校商会?精工之冠?还是用孩子的健康?”她又笑起来,“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当初斗不过商人希斯克里夫,难道我现在竟能斗得过上校阁下?没有交手的必要了希斯,我现在就认输。”
“你想看我怎么痛苦,我直接给你。跪地求饶?还是彻底疯掉?或者,死?正好,行李里有一把你还给我的枪”
“嗬——!”一声破碎不堪的抽气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衣柜上,他痛苦地偏过头,不敢再看她一眼。
慢慢拢起衣襟,拿出衣柜里的行李,开门,消失在黑暗里。
第60章 认识她(五)你总是感觉和我一起,是……
她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工作,用轰鸣的机器声和冰冷的钢铁来隔绝那个男人的阴影,但这只是徒劳。
希斯克里夫,这位上校兼骑士教官,仿佛有无尽的时间。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用孩子,用麻烦来算计,而是采用了更直接也更令人窒息的方式——如影随形。
无论她在车间巡视,在办公室伏案,还是与员工商讨技术问题,那道目光都如芒在背。
碍于他的身份,门卫不好拦阻,工人们噤若寒蝉,整个工厂,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压抑。
当她结束一天疲惫的工作,总能在楼下昏暗的角落,看到那个如同雕塑般矗立的身影。
回到宿舍,每一次不经意的瞥向窗外,也都能看到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雨水也好,寒风也罢,他似乎毫无知觉。他只是站在那里,仰着头,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在房间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上。
一站,往往就是一夜。
即使不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那不是温柔的注视,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守望。仿佛守着宝藏的恶龙,又像是地狱派来索命的使者。
拉上窗帘,那道目光依旧会穿透厚重的布料,让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这种无声的、持续的、全方位的‘存在’,比任何激烈的言语和行动都更让人窒息。
她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名为希斯克里夫的大网紧紧包裹,无法呼吸,无处可逃。她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丝线缠绕得更紧。
后来伍德从总厂赶来了。
他本来就对希斯克里夫深恶痛绝,加上得知当初没守护好的人竟然‘复活’了,保护欲让他再也无法忍受!来工厂的第二天,当希斯克里夫又一次沉默地跟到仓库附近时,他怒吼着冲了上去,沙包大的拳头狠狠砸向希斯克里夫的脸!
结结实实的一拳。
希斯克里夫被打得头猛地一偏,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令他没想到的是,希斯克里夫居然没有还手,甚至没有防御,只是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青紫着一张脸,眼神依旧死死锁在闻声看过来的王莎身上。
伍德气疯了,挥拳又要打。
“伍德,住手!”急促的声音传来。
王莎快步走过来,看眼希斯克里夫嘴角的血迹和他那令人胆寒的眼神,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不还手,不代表他宽宏大量!
若继续动手,以希斯克里夫如今的权势和睚眦必报的性格,他有无数种合法合规的手段让伍德锒铛入狱,甚至更糟!
“别打了,我们走。”
“我不怕坐牢!我今天就打死他!命赔给他就是!”
她叹口气,几乎是拖着伍德离开的。
*
营地指挥部
杰克打开门,引进两个人。
希斯克里夫坐在一张行军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着不请自来的访客。
巴林爵士穿着考究的便服,与军营环境格格不入。南希脸上写满压抑的愤怒,像一头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的母狮。
他对巴林爵士尚存一丝基于对方智慧的基本尊重,但对南希——这个始终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只有冰冷的审视。
“上校,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我们此行,是为了和您谈一下莎的事。我们收到了伍德的来信,得知您近日一直骚扰跟踪她,既然您已经知道她是谁,那我们就直接说了,恳请您——放莎一条生路。”
听到这个名字,希斯克里夫目光瞬间锁定了巴林,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冷道,“我和她的事,轮不到外人多嘴。”
“外人?”南希气道,“希斯克里夫!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吧!”
巴林示意她冷静,“上校先生,您应该知道她有躁郁症吧?”
“那是伊莎贝拉那具脆弱的身体的病,不是她的,她现在很健康!”
“蠢货!”南希忍不住又骂道,“那是她本人的病!是她到伊莎贝拉的身体里,才把这病也带给了伊莎贝拉!”
希斯克里夫脸上的笃定凝固了,他一直以为那个叫双相的疾病,只是伊莎贝拉脆弱躯体的产物,是林顿家族的副产品,这竟是她本身携带的病么?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烙印?
“上校先生,南希说的是事实。得这种疾病的病人,需要极大的空间和安宁。您的威胁和靠近,对她而言是巨大的压力和刺激源。为了她的精神健康,我们恳请您放过她。”
希斯克里夫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安宁?在我身边就是她最大的安宁!我既然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就绝不会让她吃一丝一毫的苦!她的病,我会找最好的医生,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次,我会保护好她,用不着你们管!”
“这次?保护?”巴林爵士深深地望着他,“上校,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您和八年前相比,有本质的改变吗?”
“你什么意思?”
“她重新出现在您视线后,您做了什么?利用孩子接近,试图用亲情绑架,支开我们,威胁亨利,给她刚接手的工厂制造麻烦,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打算在样品验收时,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解决,让她不得不承您的情吧?这和您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丝毫差别么?”
希斯克里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既然您没有丝毫改变,那为什么会觉得,您对她的影响能改变呢?”
看着被巴林质问得哑口无言,却依旧固执的那张脸,南希怒道:“希斯克里夫!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算我们求你了,能不能让她在这里,在没有地狱般家庭的世界里,稍微喘口气,享享福,好吗?!”
“地狱般的家庭?”希斯克里夫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却带着强烈不祥气息的词,“什么家庭?她不是林顿家的大小姐吗?”
“哈?你没事吧?你脑子正常么?”南希简直要无语死了,“你不是知道她来自哪儿么?”
“他知道,”巴林观察着希斯克里夫表情,了然道,“他只是默认了无论是伊莎贝拉还是王莎,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娇娇女。上校先生,您一直以为您给予伊莎贝拉的痛苦,是对一个‘娇小姐’的考验,是成就了高贵的灵魂的试金石,对吗?”
没有回答,但紧绷的下颌线和骤然收缩的瞳孔算是默认了。
巴林爵士缓缓摇头,带着悲悯的沉重,“很可惜,她不仅不是林顿小姐,甚至可以说,是林顿小姐的反面。她的一生从有记忆开始,就在痛苦中泅渡。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生活在一个吞噬女儿去供养儿子的深渊里。那是彻底的忽视、情感的荒漠、无休止的索取和理所当然的牺牲。”
希斯克里夫猛地站起,行军椅被他巨大的力量带翻在地,那双总是阴冷算计的眼睛,此刻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当初刚来这里,来到一个有好哥哥的富足家庭时,还以为能在这里喘口气,以为能在这里发光发热。结果呢希斯克里夫,结果她在你名为‘报复’的狂风里,耗尽了全部力气和希望,遍体鳞伤地来,绝望地死去。”
巴林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粗暴地烫穿了他。
“希斯克里夫,你以为你懂痛苦?”南希补上更尖利的刀子,“你懂个屁!你以为你的呼啸山庄就是地狱啦?哈,你至少有过老恩肖的偏爱!至少有凯瑟琳陪伴!那叫什么地狱啊孬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梗着脖子怒吼。
“我没说过?我没说过她就是在痛苦中长大?没说过她早就经历过忽视、放逐、早就被背刺践踏过啦!我说过吧!”一声极致鄙夷地冷笑,“哼,我也没指望你听进去,因为你就是个——只能听到你想听的话的自私混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畜生!”
希斯克里夫,不是没有你我依旧可以,是没有任何人,我都可以。
你只能看到我身在何处,又怎么知道我心来自哪里?
这世上根本就不缺地狱,缺的是能救自己出地狱的灵魂,所谓命,也不是生在哪里,而是如何选择。
希斯克里夫猛地一拳砸在支撑房子的粗大木柱上!撞击让整个柱子都晃了一下,木屑簌簌落下。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异常清晰。
“希斯克里夫,”巴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和她交手过几次了,也一起生活那么久了,甚至失去过一次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她吗?”
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的粗重呼吸声,以及木柱在巨力紧握下发出的细微呻吟。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她曾经对莫宁顿伯爵说过一句话,我想,那足以道尽她的灵魂的底色——生命诚可贵,情意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那不是一个能被禁锢的灵魂,能反抗时,她一定会反抗,用尽一切智慧和力量。而如果,”巴林加重语气,“如果反抗的路被彻底堵死,你以为她会屈服吗?不!她会选择自毁来捍卫她的自由意志!”
南希恨声道:“她也曾教过我一句中国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抵着木柱的头颅重重地磕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仿佛正在被无形的火焰焚烧。
看着他的反应,巴林知道他已不得不面对,面对他明明早就知道却不敢承认的现实。
他是太恐惧了!恐惧面对自己的错误,恐惧面对自己不是失去,而是从未拥有,恐惧承认她是那样的魂灵,因为那意味着,他将永远也无法将她抓在手中!
“希斯克里夫上校,在你沉浸于你的复仇、你的痛苦时,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停下来问过自己一个最简单、也最根本的问题——王莎,她有什么错?”
“她对你做错了什么?她伤害过你和凯瑟琳吗?她是造成你们悲剧人生的元凶吗?她何其不幸!仅仅因为灵魂投错了地方,就要承受你滔天的恨意、你精心设计的报复、你扭曲的狂风暴雨!”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民兵操练的号令声。
话已说尽,两人沉默地转身,向指挥所外走去。
冷冽的四月空气涌入。
就在巴林爵士即将踏出门口那一刻,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巴林”
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希斯克里夫依旧背对着他,但那紧握木柱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肩膀也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颓丧。他艰难地,几乎是磨着牙齿般地问道:
“那我要怎么才能才能让她”
他卡住了,似乎无法说出那个词。
但他语气所传达的近乎绝望的茫然,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巴林爵士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埋怨、有无奈,有对这份痛苦的理解,但更多的是希冀。沉默了几秒,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在黑暗迷途中点亮的灯火。
“上校,答案,不就在《圣经》里吗?”
*
练兵场,暴雨。
希斯克里夫上校,像一尊从地狱出来的恶神,矗立在场地中央。
整整一周,他用极限的训练折磨这些士兵,也折磨自己。军营里哀鸿遍野,士兵们私下里称为‘地狱周’,提到希斯克里夫的名字都带着颤音。
他脱掉外套,只穿着紧贴肌肉的深衬衫和马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蜿蜒着旧伤疤的小臂。
雨水顺着他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滑过滚动的喉结,没入敞开的领口。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迈着压迫性的步伐在泥泞中行走,手中没拿鞭子,但他本身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
“你们的动作比八十岁老妪还慢!”声音穿透雨幕,狠狠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再来!匍匐前进!把你们的骨头给我磨进这泥里!”
士兵们在泥浆里翻滚、爬行,每一次起身都伴着呻吟,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对魔鬼教官的恐惧和被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的绝望。
希斯克里夫的目光扫过一个动作变形、稍有懈怠的身影。
“你!没吃饭吗?还是你母亲昨晚没给你喂够奶?!”
那士兵本想挣扎着想加快速度,却被吓得手一滑,趴下了。
靴子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声,希斯克里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待销毁的残次品。
“看着我的眼睛废物。告诉我,你来这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像条蛆虫一样蠕动吗?!”
同为男人,士兵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极具侵略性和破坏力的雄性气息,危险而致命。
“说话!”雨水顺着冷硬的脸颊滑落,滴在惊恐的脸上,“嘴巴被马粪塞住了?!”
吓一哆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报告上校!《箴言》说‘人心忧虑,屈而不伸;我、我是被您吓得没力气了!”
整个泥泞的场地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觉得他完了!竟敢在上校面前引用《圣经》?!
希斯克里夫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看来我们的列兵,还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好!为了你的‘良言’——再加十轮!所有人!做不完今晚别吃饭!”
士兵们都向那罪魁祸首投去怨恨眼神,那人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在泥泞中翻了个滚,心中充满了绝望——他完了,彻底完了!他要被孤立了,最可怕的,是上校记住他了!
终于,在士兵们几乎要虚脱时,希斯克里夫发出了解散的命令。大家如蒙大
赦,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相互搀扶着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等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恐惧地回头。
希斯克里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位,“你!过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向军官宿舍区。
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看向那兵的目光充满同情。士兵双腿发软,在心里感叹:上帝啊,为什么不赐福给我,为什么念圣经反而会遭来灾难呀?!
如同走向断头台般,一步一挪地跟了上去。
教官宿舍很简单,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希斯克里夫站在唯一的小窗前,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背上,他抬起手,对门口招招手。
“上校!饶了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
“过来!瞧你那点出息!”
希斯克里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发出哐当的响声,吓得那士兵又是一哆嗦。终于,他从抽屉里拽出一本已经磨损的旧《圣经》。手臂一扬‘啪!’一声,精准扔在那人面前的地上。
对方茫然地看看着地上,又看看他,这是什么意思?新的惩罚方式?让他跪着念圣经?
“讲。”
“讲圣经?是!是!上校!”慌忙捡起,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封面,颤抖着翻开,“创、创世纪,起初,神创造天地”
毫无意义的背诵,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他一把夺过,书页被快速翻动,根本不顾是否会被撕破,一阵‘哗啦’声后,他的动作猛地停住,目光死死锁在翻开的那页上。
就是这里。
翻开的圣经被粗暴塞回,手指点在那一段文字上,沉声,“讲这里,讲它的意思!”
“哥、哥林多前书,13章4节,爱是恒久忍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们如果爱一个人,就不要发脾气口出恶言,要忍耐对方的缺点,哪怕对方不回应”
希斯克里夫脸绷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小兵撕碎——他的解释简直每一句都在扇他的耳光!都在把他最丑陋、最不堪的罪孽赤裸裸地摊开!
恒久忍耐?忍耐?他只有爆发和摧毁
恩慈?他的恩慈是算计后的施舍
不嫉妒?那噬骨的嫉妒每时每刻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嫉妒得发狂!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他爬到这个位子,不就是为了张狂?
不求自己的益处?他求得全是自己的益处!他只想满足他自己的需求——报复的快感、占有的满足。
不计算人的恶?他的一生都在计算他人的恶,计算辛德雷的恶,计算埃德加的恶,甚至计算未曾伤害过他的她的
凡事包容、相信、盼望、忍耐?一样都没有!
他猛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字,“滚。”
士兵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地出了宿舍,门都忘了关。
冰冷的风裹挟着雨水吹进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慢地睁开眼,那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
他踉跄了一步,然后重重地跌坐在行军床上。挺直脊背颓然地弯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凌乱的黑发中,用力地抓着,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什么连根拔起。
暴雨如注。
铅灰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王莎裹紧身上的羊毛披肩,快步走向工厂宿舍。
一周了,那个如同幽灵般缠绕着她的身影没有出现。这一周,她难得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正想着他真的放过她了?就看到了楼下那个融入雨幕的阴影。
他就站在那里。
希斯克里夫。
没有披雨衣,没有戴帽子,甚至没有试图寻找任何遮蔽。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倾盆暴雨中,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像。
深色的军官制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强健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起伏的五官流淌,淌过他紧抿的嘴唇,滚动的喉结,他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垮,凌乱地贴在额头和鬓角,显得异常狼狈。
肩膀不再像平时那样挺直,而是颓唐地垮塌着。
心猛地一沉。
现在又出现在这里,淋着暴雨,他想干什么?新的算计?更迂回的玩法?
她脚步顿住,隔着密集的雨帘与他无声地对峙。
但当他的目光穿过雨幕,看向她眼睛时,她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希斯克里夫的眼神。
希斯克里夫动了。他极其艰难地朝她走近,停在伞外,他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缓缓伸向她的脸颊,似乎想拂开她面纱上的一缕碎发。
离得近了,能看到他指关节上新鲜的淤痕。
本能地后倾。
希斯克里夫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僵在半空,缓缓缩回,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开口几次,才发出声音。
“和我在一起很痛苦?”
这个问题,像一个迟到了八年的审判。
沉默的几秒里,她想起了刻意不去回忆的,穿越成伊莎贝拉时的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腥冷的空气,“恩。”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和你在一起,是漫无边际的恐惧。恐惧波及无辜亲友的胁迫;恐惧时时需要提防的算计;恐惧人生自由的失去;最恐惧的,是有一天会承受不住呼啸的狂风,灵魂真堕到地狱里去。”
他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这话是实体化的尖刀,将他捅了个对穿。
一个破碎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艰难地从他牙关中挤了出来。
“对不起”
瞳孔微微收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希斯克里夫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那三个字,此刻正剧烈地喘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翻涌着令她陌生的愧悔、迷茫,还有一种孤注一掷。
他嘶哑地、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穿透这滂沱的雨幕,砸进她的心里。
“对不起。”
这一次听清楚了。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些闷痛。
过去的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哪怕它如此艰难。
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而透彻,仿佛能看穿他灵魂里那片焦土。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又像一座正在被暴雨瓦解的沙堆,马上就要崩塌。
看着他这样子,她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沉重的荒芜。
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伞朝着他伸了过去,伞面微微倾斜,为他遮挡了部分肆虐的雨水。
“都过去了,希斯克里夫。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按上次说的”
他向前一步,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猝不及防被冰冷潮湿包裹,被他的味道充斥,她瞬间浑身僵硬。
手臂环抱着她,并不用力,冰冷的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耳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听到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破碎地跳动。
他抱着她,仿佛抱着这世上最易碎的宝物,他沾满雨水的大手抚上了她发顶,笨拙地在她发间轻抚。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颈窝。
直到过了仿佛一生那么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莎,我的心好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