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里的灯还亮着,秦明景打着监工营造的旗号,堂而皇之搬去了别苑署衙,他从来都是这样任性,犯了错闯了祸,想也不想解决办法,只会躲避逃走。
秦栀还未回府,袁氏自然也睡不着,回屋啜了口茶,后脑勺疼的厉害,朱嬷嬷便帮她揉捏太阳穴,宽肩捶背。
却是没想到,宋世衡来了。
前厅丫鬟打了哈欠,听到掀帘声,忙站直了,待袁氏进门,齐齐福身。
宋世衡跟着站起来,拱手作揖:“打扰大舅妈歇息了。”
袁氏笑:“哪里话,你这孩子跟舅妈倒客气起来,坐下说话。”
厅堂里燃着四面落地高脚金狻猊兽形灯,两面紫檀大桌上又都摆着玲珑罩纱宫灯,堂中光线明亮,映得君子如玉,谦谦芝兰,袁氏不动声色打量完宋世衡,愈发觉得这位外甥俊朗无俦,心思和举止上更是有着超越同龄人的老成持重,或许是因为宋吉安的言传身教,宋世衡情绪十分内敛,做事滴水不漏。
年纪小时,袁氏觉得他木讷,没有童趣,在宋吉安的调教下连喜好都得藏起来。而今却觉得他是这辈中最稳重,最有出息的一个,就像看到他在一众兄弟姐妹间从容淡定,不管遇到何事都有法子平息的模样,这样的男子才值得依靠和喜欢。
可惜,秦明华对他期望太深。
袁氏敛起心思,笑盈盈望着他:“知道你爱吃青凤髓,便特意叫人做了,尝尝可还合胃口。”
宋世衡脸颊微红,低头望着桌上的茶汤,不是用的建瓯黑盏盛放,而是越州青瓷碗,夜里瞧着很是清爽,他端起来,慢条斯理品着。
袁氏微微挑眉,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像吃了酒,颜色逐渐上脸。
“大舅妈,我有事想同您商量。”
袁氏会意,朝门口戍守的丫鬟摆摆手:“先出去吧。”
厅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个。
“是你爹娘有事要转达?”
“不是。”宋世衡嗓音低沉,说着便重新起身来到堂中,他身量高,如此袁氏便得稍稍仰头看他。
“今日宫门前安国公府世子的事我有所耳闻,知道他对这桩亲事并不满意,四妹妹性情高洁,若知对方如此,势必也不愿意勉强。”
袁氏点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知道为弟弟妹妹们分忧,不过这次事关重大,我和你大舅舅想好了,要实在不成,我俩便进宫面圣,恳请陛下收回旨意。”
宋世衡颔首:“陛下赐婚,圣恩难辞,总要有合乎情理的理由。”
袁氏见他神色笃然,不由问道:“你是想到了好法子?”
宋世衡回道:“如果四妹妹早就与人定了亲,这婚便可全身而退。”
袁氏眼睛一亮,复又暗淡下来:“主意虽好,但赐婚三日便要入宫谢恩,时间上太仓促,就算想寻人帮忙都没法周全。我娘家兄弟的孩子里的确有些不错的,也必定愿意帮忙,可从沂州一来一往,早就耽误了”
“大舅妈,我愿意娶四妹妹为妻。”
宋世衡右手撩起衣袍,跪在堂中,“我的生辰八字在此,若进宫面圣,大舅妈便将这张庚帖呈交陛下,如此便万事大吉。”
红色纸上,写着宋世衡的生辰八字,出生籍贯还有其父宋吉安,祖父宋博前的三代信息。
袁氏看着上面的内容,颇为震惊,抬头问道:“你爹娘可知道?”
字迹清隽,但不是宋吉安的手笔,更像是宋世衡自己写的。
“待生米煮成熟饭,他们会答应的。”
印象中的宋世衡,不曾做过忤逆长辈的事,听话顺从,坦荡担当,现下却难得的硬气,跪在那儿目不斜视,字字清晰。
“大舅妈,我若能娶四妹妹为妻,一定会真心待她,敬她护她爱她,不叫别人欺辱她。”
说罢,重重跪在地上,磕头,起身,目光灼灼。
袁氏惊到了。
秦栀也吓到了,才靠近廊庑便听见这番话,她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朱嬷嬷朝她摇了摇头,她上前,却没有急着推门进入,而是偎在朱嬷嬷身旁,等待母亲的回答。
许久,袁氏才开口:“我不能答应。”
秦栀轻吁了声,心放下来。
宋世衡没来得及说话,袁氏便摆手示意他先起身,他只能先站起来,杵在原地。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没有你自己来拿主意的道理。尤其我们还是亲戚,若因此生出嫌隙,以后还怎么往来?你爹娘对你的管束和教导自来都是最严苛的,若知道你为了四娘擅自自主,恐怕这辈子都会怨恨她,我是不可能让四娘陷入此等境遇的。
你能为四娘思量至此,大舅妈很是感激,但这件事,你爹娘不点头,便决计不可能,你把庚帖收好,我权当没有见过。”
宋世衡万般不甘,终是没有争论,垂着头走上前,接过那张红色庚帖。
人走后,秦栀才从侧门进来。
“都听到了?”袁氏脸色看起来很是憔悴,撑着额头苦笑着,“有那么一瞬我都想留下庚帖了。”
秦栀走过去,伏坐在袁氏身边,“若真留下,咱们跟姑母一家便是结了仇,此生不能消解。”
秦明华聪明也精明,兴许早就为宋世衡寻觅相看,虽不知她究竟中意哪个,但袁氏听了不少次暗示,秦明华无意与母家联姻,三房中的小娘子她一个都不要。
“大嫂,不瞒你说,我子嗣单薄,底下只衡哥儿一人,诸多期许都压在他头上,幸好他是个勤奋上进的,这么多年他晨兴五更,夜寐子时,十余年来不曾有一日怠惰,我虽心疼但不敢明说,他爹发狠要强,想让他青出于蓝为宋家振兴门楣,还扬言日后所娶新妇必要助益于衡哥儿前程,听听,青天白日竟做美梦了。”
秦明华打趣着调侃,但话里的意味谁听不明白。
袁氏摸着秦栀的发丝,温声问道:“安国公府沈世子怎么样了?”
“看起来不太好,我把金疮药给了他,也讲明了会去退婚,他没动怒,已然看在沈萌面上给我留了余地。”
“那便好。”袁氏叹息,“若不是你姑母强势,心高气傲,谁不想要衡哥儿这样的小郎君做夫婿,可惜,他再好,那宋家却是不宜进去的。”
两口子志同道合,于官场拼力钻营,注定不甘于平庸,女子入府,定是要辅佐夫婿成就伟业的。
秦栀没想到,宋世衡居然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大表兄不是还没走吗,大舅舅和大舅妈知道内情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书信定然来不及了,我想让大表兄帮忙先写一份庚帖,把退婚之事应付过去,过后我们亲自去沂州同大舅舅和大舅妈解释清楚,可好?”
袁氏:“你大舅妈自来便想让你做她儿媳,不过碍于你外祖父和大舅舅的威严不敢声张,只是你和霁哥儿若成婚,是要过一辈子的。”她拍拍秦栀的手,语重心长,“你曾说霁哥儿秉性纯稚,斯文儒雅,做兄长很好,若做夫婿少不得没趣了些。”
那会秦栀眼里全是薛岑,觉得未来夫婿自然要是薛岑那种模样,意气风发,敢爱敢恨。
她笑:“至少大表兄和大舅舅大舅妈他们不会慢待我,这就足够了。”
袁氏抚摸她的笑靥:“好,我是长辈,我去找他说。”
袁光霁尚未歇着,坐在案前翻看医书,待听清袁氏的诉求后,着实吃了一惊。
若此事早几日,兴许他会欣喜雀跃,毕竟能娶到四娘,是他高攀了,而今的袁家不复从前,早不是祖父在京时的盛况,父亲这辈人中无出其右,祖父感慨,袁家的指望就落在袁光霁身上了。
若袁光霁能娶到秦栀,日后仕途必然会得到秦明景相助,也会避开不少弯路。
但,袁光霁忍不住暗暗叹了声,实在是气运不济,有缘无分,他从书页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袁氏,恭敬回道:“姑母,爹娘前几日给我定了门亲事,女方也已收下了聘书,我对不住您,恐怕帮不到表妹了。”
重重跪下,诚惶诚恐。
袁氏将他扶起来,苦笑:“哪里能怪的到你,别自责,你爹娘看的这门亲事不错,高家嫡女,在沂州闺秀中堪称典范,不论家世人品都无可指摘,你未来娘子定是极好的。”
这厢劝了袁光霁,袁氏又去找秦栀,秦栀也觉得世事无常。
“我得再去趟安国公府,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她不可能为了退亲,让父亲母亲犯上顶撞,置秦家于水深火热当中,那么只能从沈厌身上入手。
安国公府前厅管事来报时,沈厌正趴在里屋榻上,穿了条松松垮垮的中裤,上身不着寸缕。
陆春生开了金疮药,闻言扭头去看宿星,宿星挑眉,两人默契的使了个眼色,陆春生将金疮药搁回案上,跟着宿星出门去了门廊下。
屋里燃着沉水香,仍遮不住血腥气,秦栀进门便看到槅扇后模糊的人影,瞧身形像在穿衣,她忙背过身,停在原地。
“秦四姑娘。”
沈厌咳了声,略绷着手臂绕过槅扇,“事情可办妥了?”
非但没办妥,还连累了宋世衡。听闻昨夜回府他便被罚跪抄书,姑父心硬,让他禁足五日,可不知怎的,才过了一夜,清早庆王府的敏泰郡主便得了消息,冲到宋家,将人从祠堂里救了出来。事情闹得颇大,秦家很快得了信,也就都知道了敏泰郡主对宋世衡有意。
袁氏后怕:“亏得没应下宋世衡,不然便得罪了庆王,当真惹祸上身。”
秦栀犹豫着,转过身来,看到沈厌那张白戚戚的俊脸,不由得心生愧疚。
“对不起,可我我还是得嫁给你。”
沈厌腰背略弯,右手撑着桌案,看起来很吃力,听她说完,眼皮掀了掀,没有做声。
“你要不要去榻上歪着,这样舒服点。”秦栀看他站的痛苦,便指了指软榻。
沈厌用手臂撑住案面,却没有依言歪着,而是端正上身坐住,仪态很是规矩。
“我没找到合适的人,没拿到庚帖,所以这门亲事,我们秦家不好进宫去退了。”
沈厌嗯了声,神色淡淡。
秦栀咬唇,眼眸觑他一眼,说道:“要不然,我们先成亲。”
沈厌掀眸,她站在那儿,脸绯红,分明是来认错的,可却理直气壮盯着自己,不扭捏也不回避,黑漆漆的眼睛敛了点水汽,明润透澈。
“我知道会对不住你和宝喜公主”
“不会。”沈厌咳了声,背蜷起,“我不喜欢她,所以没关系。”
秦栀一愣:“我没有棒打鸳鸯?”
“嗯。”
“那你为何”秦栀顿住,宫门抗婚四个字咽回肚子里,脸更红了些,还能因为什么,不想娶她吧。
秦栀走过去,坐在对面的榻上,跟他隔了张小案,歪过去脑袋,撞上他审视的眼神,口干舌燥。
“其实仔细想想,娶我,你不吃亏的。我长得好,性格好,会做女红也会做药膳,琴棋书画虽不精湛但也通晓三分,我还会骑马射箭,我射到过野猪和
兔子,我能附庸风雅也能充当门面,那些小郎君一定会羡慕你娶了个绝顶好的娘子。
成亲后,我会对你体贴照顾,也会对你的家人爱屋及乌,尤其是萌萌。”
秦栀摸了摸滚烫的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和我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这样好看的两张脸凑在一块儿,别提有多赏心悦目。而且,我们俩我们俩以后的孩子也一定生的顶顶俊俏。”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别开视线,又偷偷看他。
沈厌若有所思地听着,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总是看不明白那张脸皮底下的瓤。
“其实,成婚后我们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我不为难你”
“什么都不做?”沈厌似在自言自语,抬眸望着她,微微蹙眉。
秦栀脑子轰隆一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滚烫的快要烧起来,喉咙也被吸干了水分,又麻又痒,她巴不得地上有条缝,赶紧钻进去避避。
但,既来了,就得大大方方的勇敢,遂顶着一张熟透的脸一本正经道:“反正,就是你想怎样便怎样。”
“好。”
“什么?”
“我说,我答应。”
“答应什么?”秦栀瞪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厌转过身,面对面与她眸眼相望:“娶你,我答应娶你。”
半夜下起雪来,年后第一场雪下的窸窸窣窣犹如春蚕啃噬桑叶,待觉出冷意,秦栀方清醒过来,转身走到床榻前,红景和红蓼落下帐子,又去吹灭屋里的灯烛,这才蹑手蹑脚离开。
屋里静谧,炭火声在雪天显得格外清晰,想着白日里的事,秦栀难以入睡,翻了身,枕着手臂睁开眼。
婚事落定,待两家交换庚帖,择选良辰吉日,三书六礼后,她就是沈厌的娘子了。
后日进宫谢恩,沈厌要来接她同去,虽说宫门抗婚闹得不少人心里嘀咕,但他能往秦家走一遭,还是弥补了些许遗憾。
秦栀都想好了,若是来两辆马车,那她定要将车帘松开,马车一晃,路人都能看见秦家四娘坐在安国公府的车里,流言不攻而破。
若只来一辆马车,她就厚着脸皮跟沈厌同乘一车,总之她是他未过门的娘子,才不管旁人说什么。
所有事都很圆满,没有瑕疵,秦栀又翻了个身,平躺着望向帐顶,还是睡不着,心里有些不着边际,空虚亦或是迷惘不甘。
迷迷糊糊间,她梦到了沂州。
半睡半醒,意识仿佛被抽离,梦境与现实交织起来,她像是被人推进了一幅画卷中,场景熟悉的要命。
“你很好,年轻鲜活,真诚洒脱,但我未曾想过与你有任何更亲密的关系,如今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低沉的声音平静陈述,他背对着自己,自始至终都不肯回头,高大挺拔的身躯冷冰冰的,叫人不敢靠近。
秦栀试探着伸手,捉他衣袖,他没动,她便大着胆子攥住,委屈巴巴站在他身后。
“你对我那么好,”固执,倔强,瘪着嘴忍住眼泪,“围猎时送过我第一箭射中的毛皮,下雨给我撑伞,打雷会问我害不害怕,有时候走的晚了,天太黑你都会亲自送我,你夸我很勇敢,说我巾帼不让须眉,你明明看着我时会笑,也喜欢同我待在一处儿,为什么现在这样对我。”
泪珠还是不争气,沿着腮颊滚落下来,秦栀咬着唇,吸了吸鼻子。
“于我而言,你只是个孩子。”
“我已经及笄,可以嫁人了。”袖子被攥成一团,秦栀仰着脸,盼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可他没有,一眼都没有。
“回去吧,不要胡闹。”
他总是这般坦荡英武,哄孩子似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不像往日里,儒雅的,深沉的,偶尔流露出温暖微笑的样子。
自小到大秦栀只主动过一次,却被拒绝的干脆利落,那是她毕生都不可能得到的人了。
秦栀颤了下,倏然睁开眼来,双手抚落心窝,短暂的时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逝去,从她身体的某处,让她觉得虚乏,焦虑,恐慌,连呼吸都被迫停滞下来。
他说:“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也是,嫁给沈厌,绝不后悔。
安国公府只来了一辆马车,沈厌骑着马走在最前侧,抵达秦府正门时,秦栀刚好从里侧出来,他便撑着马背跃下,姿势显然僵硬了些。
“后背好点了吗?”
“好多了,”沈厌站在阶下,“多谢你的金疮药。”
“不客气。”
她微微笑着,白净的面颊染了几许殷红,眸眼乌黑明亮的望向自己,掺杂了薄荷味的大蔷薇水香气扑怀,沈厌纹丝不动,只看着她一步步走下来,走到她脚边,站定。
“我们一起坐马车,好不好?”她商量着,语气满是蛊惑似的央求。
沈厌推脱不了,也没想过推脱。
“好。”
沈厌比预想的要配合,至少句句都有回应,不会刻意冷脸,更不会让秦栀觉得处于劣势,他话不多,态度温和,举止客气。
在面圣谢恩时,陛下免不了提点几句,他回答的恭敬,不卑不亢。
“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实在是天作之合。”圣上自殿前扫了一眼,笑说,“安国公替朕戍守边疆,风餐露宿,劳苦功高,朕欣慰至极,能帮他掌眼挑选儿媳,朕不胜欢喜。
秦家四娘子素有贤名,今日看来,的确名副其实,你娶了她,要善待她爱护她。”
“是,微臣领旨。”沈厌跪谢皇恩。
嘉文帝笑,转而扫向垂首跪立的秦栀,又是一通常理劝诫:“沈家从简倨傲清高,性格孤僻冷淡,然朕知他外冷内热,是纯善仁孝的好孩子,你嫁与他做新妇,要体贴他敬重他,互相勉励互相扶持,要做他任何时候都能倚仗信任的臂膀。”
“是,臣女领旨。”秦栀俯身跪地,郑重应声。
“都起来吧,去皇后宫里坐坐。”
宝喜公主的事闹得宫里人尽皆知,嘉文帝自然也知晓内情,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重臣之子,他应该偏向宝喜公主,而不是赐婚沈厌和秦栀。
但方才召见时,嘉文帝竟只字未提,秦栀觉得很是困惑。
千秋殿中,崔皇后的善待也令她受宠若惊,没有尖酸刻薄的指摘,只是像寻常长辈般嘘寒问暖,末了还赏给秦栀一双玉镯。
两人从千秋殿出来,绕过楹门,不出所期碰到了宝喜公主。
她裹了件绯红色鹤氅,迎着风,冻得小脸通红,看到沈厌时眸眼发光,转而瞥见了秦栀,立时要哭出来似的,抬手抹了抹眼泪,走上前。
“沈厌哥哥。”
秦栀别开视线,觉得自己该给这两人点空间,正寻思借口,却被沈厌攥住右手,她心猛地一跳,扭头,沈厌却没有看她,而是笑盈盈看向宝喜。
“殿下有事寻我?”
宝喜咬着唇,泪珠迷了眼,滚过火热的腮颊,她点点头,而后擦泪,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忽然挺直了腰背,拿出公主的姿态开口:“我要跟你单独说话,让她暂且退下。”
秦栀稍动,沈厌立时攥的更紧,宝喜的脸也越发难看起来。
交握处滚烫,像两块炭,秦栀便不再动,只静静地站在沈厌身侧。
“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我与旁的女郎说话自然不需避讳。”
宝喜捏着拳头,唇不住发抖:“沈厌哥哥,你当真如此绝情吗?”
再闹下去,不见得能收场,秦栀咳了声,觉得恶人还是自己来做的好,遂将五指伸开,缠绕着沈厌的五指,重新交握住,晃了晃,给宝喜看的更加真切。
“殿下,他是我未来夫婿,我不喜欢他与旁的女郎过于亲近,即便尊贵如你,也不可以,所以你若有事想要吩咐,便在此地说吧,不然,我只能带走他。”
宝喜眼尾还挂着泪,闻言冷笑一声:“你敢?!”
秦栀没有挑衅她,而是牵起沈厌的手,径直朝前走去,她甚至都没有看沈
厌,没有询问他的意见。
直到路尽头,宝喜气急败坏的一声哭喊:“沈厌哥哥,我喜欢你!”
秦栀猛地站定,手指颤了下,想抽出来,却被更牢固的握住,她侧过脸去。
沈厌步履未停,甚至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两人拐过楹门,逐渐放缓了速度。
“你和宝喜公主当真没有私情?”
沈厌斜来一道冷光,秦栀松开手,指间汗涔涔的,她还是不放心,想要问清楚,宝喜公主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厢情愿,如若他俩彼此有情,她不是非拆鸳鸯不可,她可以成全他们,不过是世上再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罢了,他喜欢宝喜,她也可以在意旁人,各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维持着体面的赐婚,也好。
这般想着,秦栀下意识疏远距离。
“薛少卿去过淑景殿,被薛妃打了。”
“什么?”秦栀愣了下,旋即敛了惊讶,“你为何忽然告诉我这个?”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秦栀觉得他很狡诈,明明是她先问的,可话锋一转,又迫的她不得不坦诚解释。
“我跟他从前的确好过。”
沈厌不置可否,她和他好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外人,她会当着诸多小郎君小娘子的面唤他名字,会大胆的看着他,热烈勇敢的奔向他,不管有多少人,她眼里只有薛岑。
“但现在还有往后,不论他为何挨打,被谁打,都跟我没有干系。我若与你成婚,你便是我心里的那个,我发誓。”
她郑重比起手指,唯恐沈厌不信,特意将右手往前挪动,确保他低垂的眸能看清她的真挚。
沈厌掀起眼来,她又晃了晃手指:“真的。”
“我信你。”
“那你呢?”秦栀不想回避,逼问。
“我和她从来没有过私情。”
猝不及防,秦栀对上他的眼,视线交织,偏轻易挪动不了。
冷风吹过,沈厌伸手,拨开缠上她面庞的发丝,指腹温热,擦着她冰凉凉的腮颊,一点而过。
“真的。”
去岁小寒太阳高照,果不其然,立春那日冷的能冻死牛,这都过去一月多了,天还是不见转暖,白天能见着日头还好,入夜便冷津津的。
秦栀沐浴完钻进衾被中,没多久,门叩响,秦熙披着大氅进来,二话不说奔着火炉去了,屋里又是一阵冷意。
“火道早不坏晚不坏,非得赶这个时节凑热闹,冻死人了。”秦熙抱怨着,坐在炭炉前搓手烤火。
秦栀撩开帘子,枕着手臂瞧她,她清瘦了些,近日来早出晚归,说是在新买的庄子上忙,但都招了管事,照理说调教的差不多,该能腾出手歇息,她却还忙的团团转,镇日见不到人影。
红蓼做了两碗酒酿圆子,秦熙喝了一碗,又把秦栀的那碗喝掉,才觉得暖和些,便解了大氅递给红景,叫她和红蓼出去睡下。
“你不正常。”秦栀索性坐起来,靠着软枕。
秦熙抬头:“怎么,看出来了。”
倒是没否认,那便真的有事情,且要告诉她,秦栀蹙眉:“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忙什么?”
从她和沈厌被赐婚后,秦家诸事安定,秦熙便不大着家,她管着府上大大小小的事,以往也在外头宿过,但不像最近月余,太过频繁。
“我看中个人,打算招他为婿。”
秦栀惊住:“什么人?哪里的,家里如何,他又是做什么的?”
秦熙示意她往里挪挪,跟着上了床,坐在她身侧:“姓鲁,滕县人,怙恃早失,现在在我庄子上做事,他帮我改良了农耕器具,也帮着其他管事改良工具,是个手艺人。”
“爹娘同意你招赘,却不会同意你找个手艺人。”低就可以,但听秦熙的说法,这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且你才认识他几日,便要招婿,保不齐便是他哄你骗你的手段。”
秦熙不以为然:“一切尚未定论,我只观察着觉得他人不错,还没同他商量招赘之事,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好了,这事你暂且瞒着爹娘,过段日子等我拿准主意再说。”
秦熙发出舒服的喟叹,翻了个身,搅起秦栀的头发丝玩弄,“你呢,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秦栀扯回来发丝,平躺着合上眼睛。
秦熙撑着身子俯视她:“我看过安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单子,写的很长也很体面,不是敷衍凑数的东西,那位尤夫人还真是贤惠能干。
你是高嫁,我断不会让你的嫁妆少于聘礼,到时必定十里红妆将你风风光光嫁进公府。”
秦栀拨开她游曳的手指,“那手艺人还是算了吧,你这么好,何愁找不到更好的赘婿,不要为了招赘而放低要求。”
“知道我好了?”秦熙笑,掐了把她脸颊,“那还跟我赌气,三年,去了沂州三年都不给我写信。
放心好了,我又不蠢,不会做傻事,你别岔开话题,在说安国公府的事呢,做好心理准备了没?那位继母贤名在外,进门后可想过怎么与她相处?”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她待我好,我便待她也好。”
“若不好呢?”秦熙哈了口气,迫她睁开眼睛。
“若不好,我便让她更不安好。”
秦熙松了手,躺回枕间:“我还真怕你瞻前顾后,嫁进公府做受气包子。”
临睡前,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塞给秦栀,秦栀接过来一看,脸霎时火热,忙不迭塞到枕下,羞恼地瞪她。
“这可是贵人们才用得上的精装版,图画新,样式多,描写也颇风流生动,不似那坊间的露骨”
“秦熙,你羞不羞,”秦栀打断她的话,将人拉进被子里,兜头盖住,“母亲早就给过我了,不牢你费心。”
秦熙噌的露出头来,眨了眨眼:“母亲那本想来早就过时了,哪有我这本时兴。”
“胡说,分明都是新的”
“哈,你看过了?”秦熙睁大眼睛,笑嘻嘻附上去,“看了多少,看了几遍?”
秦栀再不肯接她的话,翻了个身,在秦熙的调侃中慢慢睡了过去。
婚期定在五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两家筹备起来也都游刃有余。
秦明景特意开祠堂敬告祖宗,袁氏领秦熙秦栀上前敬香,四人分列于层层牌位之前,虔诚恭敬,待香烛袅袅烟雾漫开,四人出了正堂,族老们候在偏堂,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喜庆话,相继送上贺礼。
二房和三房业在其中,秦明轩素来圆滑,挺着饱满的肚子不住说恭贺祝词,又做长辈状同秦栀好生吩咐一番,便喜笑颜开的跟在秦明景身后,两人有问有答,俨然亲兄热弟的模样。
秦明业乜了眼,唇颤抖,亦拱手相庆,只是秦明景的回应十分疏离,一句话便不再寒暄。
老太太冯氏仍住在三房,只是越来越难侍奉,她吃的穿的极其挑剔,稍微不周到便唉声叹气,甩脸子给下人也就罢了,这两日竟跟戚氏起了几次争执,冯氏仗着年岁大辈分高颐指气使,戚氏不好悖逆只能听着,谁知冯氏越发不肯消停,最后竟骂了起来,气的戚氏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秦明业累了,想把这尊神赶紧请出去。
“大哥,栀姐儿是母亲看着长大的,她要成婚且还是嫁进安国公府,母亲为她高兴也为她担忧,高门琐事多,母亲有好些话要嘱咐,她身为栀姐儿的祖母,总不好孙女成婚时她不在身畔,叫外人瞧了,她老人家颜面无光,往后怕是都不愿意出门去了。”
秦明景轻笑:“当初不知是谁怂恿的母亲,叫她搬出正安堂,与我母子离心。”
秦明业立在他身侧,忍不住略垂首:“母亲是什么脾气大哥最清楚不过,父亲在世时便常说她乃一介后宅妇人,镇日只知婆媳妯娌间的家长里短,琐碎消遣,于大事上没有远见更无
见地,不管她对大哥说了什么,大哥都不该往心里去的。”
这番话,却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秦明景不语,抬起下颌看顶子。
秦明业咽了咽嗓子,见他神情稍稍松动,立时又劝:“母亲刀子嘴豆腐心,虽明面上同你置气,心里却知道轻重缓急,毕竟是亲生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她难道是真不为大哥考虑吗?她不过就是妇人之见,临阵慌了手脚罢了。
母亲常跟我说,自打父亲去后整个秦家包括她都是大哥在照料着,让我们切莫忘了大哥的辛劳”
“父亲!”秦栀站在连廊下,不轻不重的唤了声。
秦明业抬头,便对上秦栀似笑非笑的注视:“三叔跟父亲聊了大半晌,还没说完事吗?”
秦明景斥她:“怎好这样跟长辈讲话。”
秦栀笑,走上前特意隔开两人距离:“公府那边又送了些东西过去,母亲有些拿不准,让我来请父亲,说您见多识广,绝不会鱼目混珠。”
“安国公府怎么会鱼目混珠?”话音刚落,秦明景和秦明业双双变了脸。
秦明业冷嗖嗖瞥了眼秦栀,银牙近乎咬碎,袁氏惯会阴阳怪气,她这两个女儿真真学了全套。
正安堂老太太自幼便教导秦明景,要兄友弟恭,要以长子身份看顾好全家,自己所有亦为兄弟所有,要无私要仁善,一块饼掰成三份,秦明轩和秦明业选完,他才能拿最后那份。
每每舍弃自己成全弟弟妹妹,老太太都会赞他大义,他也当真觉得自己做的极好。
袁氏太了解秦明景,耳根子软,意志不坚,几颗甜枣便能哄得他不计前嫌,继续做那仁义孝顺的好儿子,好大哥。
她坐在太师椅上,啜了口茶,瞟向翻看物件的秦明景。
“不说先前送来的聘礼,自那以后安国公府统共又来了三回,送的东西老爷也都见过,我是个内宅妇人,没什么眼力劲,还请老爷做主,该怎么回复公府才不会失了礼数。”
秦明景蹙眉直起身,刚要开口,袁氏仿佛将将想起来,抬手补道:“对了,险些将那二十三根金丝楠木的事给忘了!尤家无论如何不肯收回礼,焉知不是尤夫人的缘故,尤夫人定是觉得咱们两家结成亲家,不好计较,可他们这般做,咱们可不好含糊了之,否则栀姐儿嫁过去,总是欠着份人情,矮人一头的。
老爷也知道,沈世子不满意婚事,曾跑去宫门口拒婚,咱们势必要在嫁妆上再添补一番,您说呢?”
秦明景说不出话,憋了半晌,才应声:“夫人说的是。”
袁氏这才满意,端起茶盏暗自腹诽:打量着想拿银子入股,贴补二房,简直昏头了。
秦明轩从南边买了几条船,仗着跟市舶司的交情想跑水运,自家的银子存在钱庄,便找秦明景来借,饼画的又大又圆,再加上那哄死人不偿命的嘴,秦明景稀里糊涂应下来,得亏他身边的齐管事来禀,袁氏才知晓内情。
与其去贴补外人,倒不如把现银全算到女儿的嫁妆里,省的他再惦记。
秦熙说她做的对,袁氏转过头,摸摸她的脸:“等你成婚,我也多折些银子出来,不叫你吃亏。”
“母亲大人辛苦了。”
四月初七,秦家各房上门添妆。
秦明华给的是一匣子珠钗首饰,分量不轻不重,袁氏瞟了眼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宋世衡成婚她该如何回赠。
二房送了件大礼,是整块沉水香雕假山香山子,底座还是紫檀木雕,幽香浸润到空气里,处处充斥着银子的味道,这让秦栀想起沈萌生辰,二叔二婶为秦襄备的那份贺礼,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奢侈靡丽。
只是依着二叔二婶的一贯作风,重礼必有所图,想来还是为着秦襄和秦棠。
三房是陪老太太一同出现的,冯氏瘦了些,由戚氏搀着坐到主座上,众人起身立在旁侧,依次唤“母亲”“祖母”,冯氏干瘪的嘴抽了抽,低低哼声回应。
“栀姐儿要出嫁,我这老婆子便舔着脸来主动登门,若嫌弃,大可撵我走。”
袁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秦明景躬身,沉声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您是长辈,自然有资格教导训诫。”
冯氏冷笑,唇两边的沟壑愈发深刻:“我是有多刻薄,才会在喜庆的场合训诫子孙?!”
秦明景吃堵,生生咽下闷气,袁氏却不肯,笑盈盈上前福了一礼:“想是老爷看母亲板着脸来,心有余悸才说错话的,母亲宽宏大量,莫要与自己儿子计较细枝末节。”
冯氏攥着拳,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这是在说我的不是?”
“我哪里敢?”袁氏惶恐,“我是说母亲自带威严之相,不怒而威,到底是儿媳口无遮拦,又惹您生气了。”
袁氏还想呵斥,戚氏悄悄咳了声,她猛地收住,靠回椅背。
“安国公府乃勋贵之家,庶务冗杂,规矩繁多,四娘毕竟年纪小,好些事周全不来容易出岔子,我特意挑了两个能干的女婢,到时出嫁便让她俩随行左右,各处也都能帮趁着四娘。”
话音刚落,两个女婢便款款走出,先向众人行礼,复又冲着秦栀福礼,唤:“四娘子安。”
秦栀安不安且另说,袁氏当真是怒了,一撩袖子便要冲到冯氏跟前,幸好秦栀眼疾手快,抓着她手臂将人牢牢摁住,“母亲别急。”
冯氏舒坦极了:“这俩人一个叫桂枝,一个叫湘仪,会伺候人也懂得料理家事,前头或是房里的不拘放手交给她们去忙活,自不叫你费心,从今往后她们便都是你的人了。”
秦明华都觉得难堪,且不说秦栀尚未嫁过去,就算她已经是安国公府少夫人,也是韶华正盛的年纪,哪里需要婢女帮她去固宠,如此卑劣露骨的主意,必定有人撺掇,秦明华眸光一扫,果然,戚氏正垂首偷笑。
秦明华顿时了然,先前戚氏心高气傲,妄图攀附安国公府,眼看不成,又把心思打到衡哥儿身上,被自己推搪回来,她才不得不赶紧应下陈家的亲事。
陈家比起安国公府,自然差的极远,戚氏岂会心服?
秦明华将眸光转到秦栀身上,她却是眯着桃花眼,漫不经心的弯唇,仿佛毫不在意,谢了老太太,便让红景将两个婢女领了回去。
添妆礼气氛凝滞,袁氏摔了脸,面子活都懒得做,见各家起身,便也不留,叫齐大管事和吴管事将人都送了出去。
“老太太,三弟和三弟妹家心思细腻,照顾妥帖,我便不留您老人家用晚膳了。”
一句话,气的冯氏老脸紫红。
第23章 第23章嫁沈厌
傍晚时候,秦栀往正院来。
朱嬷嬷拉住她,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夫人用的少,虽然生气但没跟老爷吵,只是两人待在外间谁也不搭理谁。”
秦栀点头:“父亲竟也没往署衙躲避,那便知道自己理亏。”
祖母故意撂下这样两个女婢,无非是想报复母亲的冷落和父亲的沉默,将自己被“抛弃”在三房的委屈窝囊狠狠发泄出来,此举虽于她无益,但能让父亲母亲失和争吵,祖母便会开怀,她就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性子,凡事不论后果只要自己舒坦。
话说回来,祖母昏聩生乱还是要怪三婶婶戚氏的挑拨离间,冤有头债有主,她终归不会让躲在暗处的鬼祟逍遥得逞。
秦栀叩了叩门,听到应声后进入。
“其实祖母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
话音刚落,袁氏便将
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茶汤四溅,洇开一团浓稠。
“早年间她作践我,迫我必须为秦家长房生出儿子,那会儿我年轻脸皮薄,便是心中不悦也不愿忤逆长辈,遂怀着身孕自己个儿心里担着压力,生下熙姐儿,她看了一眼便撇嘴走开,我装不知道,不过两三个月,她又撺掇你父亲通房纳妾,说我不得用,便让旁人给你父亲生,天可怜见,那时我才嫁给你父亲两年,我不想让你父亲为难,便为他相看了两户人家,寻得是正经良妾。
你祖母安分了几日,可我怀你时她又开始上蹿下跳,又是烧香又是请神,信誓旦旦说我这回指定能生儿子,结果我生了你,她那张老脸彻底垮了,要不是当着你祖父的面,再多难听的话她都能说的出来”
秦明景轻叹:“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同栀姐儿说这些做什么?”
“你说呢?”
秦明景笔一顿,却不敢抬头,余光偷偷乜了眼袁氏,见她神色冷冷,不由得立刻收回视线,继续装出认真描画的样子勾勒图纸。
“当年要不是我两个哥哥赶到京城,如今的大房里有没有我们母女三人的容身之地,尚未可说!”袁氏沉声笑着。
秦明景不敢看她,讪讪勾动唇角,“过继之事便不要再提了,你知道母亲脾气,那就是她随口一说,再者,我怎么可能把别人的孩子看的比熙姐儿和栀姐儿更重。”
“随口一说,便请了耆老开了祠堂,威逼我点头答应?”
袁氏绝不会原谅,但也早已释怀,放过了自己,故而此刻只有对往事的抨击,肝火微微上涌而已,“她欺辱我不够,如今还想来害我的女儿,断不可能。”
秦明景搁下笔,终于肯抬起头来看她:“别说是你,我也是不肯的,那两个女婢便暂且安置在府中,莫让栀姐儿带到公府去了。”
袁氏别开脸,看向秦栀。
秦栀这才开口解释:“我之所以说祖母这样做无可厚非,是已经想好了对策。”
闻言,秦明景和袁氏纷纷蹙眉看来。
“我审过那两个女婢,她们是祖母托牙婆买来的,籍契也都合乎规矩。桂枝是家里穷,哥哥把她卖了娶亲用的,人很俊俏心气也高,我试探了几句她都不肯接话,是铁了心思想做姨娘的。湘仪是罪臣之后充入奴籍,她同我说愿意为奴为婢,即便做最苦累的活也不打紧,她不想做妾。
我想留下湘仪,让她随红景料理书目账册等事宜,她读过书也认识字,看起来文静柔和但心志坚定,想来是家道中落后忍辱负重的缘故,若她经得住考验,回头我便让她做管事。
至于桂枝,三姐姐刚议定亲事,正如祖母所说是需要自家人助力的时候,我便又挑了三个女婢凑成两双,待三姐姐添妆礼时,母亲可将她们带去,当着祖母的面送给三姐姐,这便叫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袁氏很是赞许的舒心一笑:“你三婶婶定会感激涕零,毕竟是你祖母起的头,谁敢驳了她的颜面,便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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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景附和:“栀姐儿长大了,不需你我担心她嫁进公府会吃亏受气了。”
袁氏忍不住瞪他:“是啊,只要自家人别来添乱,栀姐儿万事都能好好的。”
半个月后三房的添妆礼上,袁氏领着四个年轻美貌的女婢登门,戚氏听闻那是给三娘的添礼,险些气晕过去,偏不能拒之门外,遂做出大度模样咬牙替三娘谢了再谢,将那四个花枝招展的女婢当着众人面接了过去。
转头看向上首位的老太太,她却是捻着佛珠,一派悠闲自得的舒坦样子。
二房刘氏怎么会错过落井下石的机会,见状便赶紧拉住女婢的手,挨个夸,直夸得满堂寂静,秦三娘瞪红了眼睛,欲哭不哭的垂下头。
秦明华不动声色瞟着在场诸人,不禁暗道:权势真是底气,大嫂袁氏敢明火执仗的报复回来,戚氏不敢翻脸,不是因为大嫂性子烈,也不是为着老太太前车之鉴,最关键的是大哥复了官职,不日还有升迁的指望,戚氏不敢得罪他。
秦明华提点过曹嬷嬷,那是个聪明人,不会眼睁睁看母亲蠢到做戚氏的出头刀,今观母亲面色,曹嬷嬷应当尽力劝解过了。
安国公府迎亲前两日,秦明华特到大房帮衬,言语间透露了敏泰郡主和宋世衡好事将近,这都在意料之中,袁氏便回应道喜。
“衡哥儿自来听话,可这一回却格外固执,有些事想不明白偏又不肯同我们讲,自己个儿闷着。大嫂不知我们难处,外人瞧着风光实则谨小慎微,庆王府的差事不好当,他们父子俩又都在庆王手底下谋生,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袁氏逐渐听出秦明华话里的意思,面上仍是茫然不解的表情。
秦明华叹了声:“三房中大嫂做事最爽利,故而我斗胆想请大嫂帮个忙。”
袁氏将嫁妆单子搁下,问:“瞧你这话说的,倒让我云里雾里弄不清楚了。”
秦明华笑:“大嫂是通情达理的,我便不绕弯子直说了。熙姐儿和栀姐儿跟衡哥儿年龄相仿,兴许她俩说的话衡哥儿就能听到心里去,故而我腆着脸来求大嫂,想请大嫂让熙姐儿和栀姐儿帮我劝劝衡哥儿,便应了敏泰郡主,答应和庆王府的婚事吧。”
袁氏又不傻,焉能听不出秦明华的意图,但世上没有双全法,凡事好处也不可能全由她宋家占了,既想攀龙附凤,还要自己女儿去当恶人。
她不信秦明华看不出宋世衡的心意,与其说是让熙姐儿和栀姐儿劝说宋世衡,实则就是让栀姐儿亲手掐灭宋世衡的念想,叫他趁早死了心,乖乖迎娶敏泰郡主。
袁氏啜着茶,秦明华有些着急,但又不能催促,只得陪饮,时不时抬眼打量。
半晌,袁氏开口:“怕是不妥,栀姐儿马上就要嫁进公府,总归是要同外男避讳些的。”
一句外男,秦明华便是有再多说辞也无用了,她只得尴尬地自笑。
恰好前厅来禀,道安国公府的康大管事特来与秦家通对流程,如此,袁氏趁机打发了秦明华。
康大管事是公府老人,自安国公迁居京城后便一直在府中做事,如今深得尤氏倚重,他为人细致,一应细节丝毫不敢松懈,直到过了晌午,这才将将核完整遍,留他用茶也不肯,袁氏便叫人给了个大荷包,康大管事恭敬谢过,脚步匆匆离开。
距成婚只剩一日,府上各处忙的脚不沾地,庭院中装饰着红绸彩缎,连沿廊下的灯笼都换了喜庆纸色,入目所及尽是成片的红。
秦栀却有些焦躁起来,吃不下睡不着,心慌如麻,大抵是要嫁做人妇前的最后挣扎,即便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仍有些迟疑和不情愿,不关乎沈厌,只是从个体骤然变成夫妻一体的彷徨无措,让她总觉得难以适从。
红景和红蓼或许是察觉到她的不安,便也跟着紧张起来,她们是姑娘的近身丫鬟,且都去过安国公府,更知那边的规矩不仅是多了一星半点,简直称得上森严压抑。
“我俩做错事,会不会丢秦府的脸?”
“未来姑爷好吓人,我怕他,看他一眼都打哆嗦。”
“我也是,那次他还瞪了我一眼,我差点没跪下,若姑娘嫁过去,我们岂不是日日都得见姑爷?”红蓼嗓音发颤,小脸苍白,看得出是紧张过头了。
秦熙打趣:“是啊,小心他把你俩关进柴房,不给饭吃。”
红蓼一愣,旋即羞恼:“姑娘真坏,再不给你做甜酿吃了。”
秦栀拍了下秦熙:“你吓唬她俩做什么?”
秦熙托腮,指着她的眼圈说道:“那也比不上你,瞧瞧眼底乌黑黑的,比小鬼还吓人。”
“我只是有点忐忑。”
秦栀背着手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角,五月的风挟着花香虫鸣扑面而来,她将手臂搭在窗沿,两株石榴树陆续绽开,零星的花朵犹如夜空里的星辰,心就有点漂浮。
“他其实脾气很随和,只是不爱讲话,又总板着脸,便给人一种阴戾威慑
之感。”
秦熙摆摆手,红景和红蓼退到外间书房,带着湘仪继续整理医书簿子。
“你糊涂了吧,”秦熙走到她身旁,歪在旁侧的雕花屏风上,“武德司是什么地方,死人进去都得扒层皮才能出来,你说沈厌随和?说武德司指挥使随和,清醒点,别被他几句假话诓骗的没了判断,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沈指挥使。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怕他,而是想让你记住,不管日后他待你多好,你都得留一分戒备,那是决定你进退的底气。”
这是她们姐妹自幼便明白的道理,因为目睹过母亲太多次争吵后的疲惫,经历积攒了太多失望后,才会像如今这般冷静,不再为父亲或祖母或是秦家任何人的攻讦而痛苦难过。
秦熙自幼便很护着她,秦栀懂。
“好。”
她难得温顺的点头,微倾着上身探出手,接了朵坠落的榴花,“我都记住了。”
秦熙从屏风上起身,凑过去与她挨着脑袋,“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
“知道父亲为何只会有我们两个女儿吗?”
秦栀先是一愣,旋即眼睛慢慢睁圆,神情变得惊讶。
“娘家人永远都是倚仗,于母亲而言如此,于你我而言亦是如此。”秦熙摸过她的手攥在掌中,声音压得很低,“父亲年少成名,凭精湛造园术深得圣宠,他又生的仪表堂堂,俊朗非凡,母亲初嫁给他时,是真心实意爱重他,仰慕他的。可惜好多事磋磨了感情,也叫她心力憔悴,她被秦家欺负的孤立无援时,找了舅舅,舅舅给她一服药方,所以父亲不可能有别的孩子。
我乍知道时,像你一样震惊,但很快又理解了母亲。
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你将去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生活,虽都在京城,毕竟不是自己家中。沈厌乖戾了些,但品行应当无碍,保护好自己,提防尤夫人。”
天不亮,秦府上下便已然忙碌起来。
秦栀被唤醒更衣,梳洗傅粉,花冠是提早定做的,嵌满了宝石珍珠金枝子,沉甸甸地压在发上,红景和红蓼用珠钗固定住,又寻来礼服,层层叠叠犹如剥开花瓣一般。
袁氏本在笑着,见女儿自妆奁前起身,朝她盈盈一拜时,眼圈便忍不住红了。
自晨起至昏时,秦栀都不能进水米,故而袁氏让红景带了些果子在身上,嘱咐再三,外头便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袁氏鼻子又是一酸,强忍着泪水与红景和红蓼颔首,两人上前搀着秦栀,金喜嬷嬷则走在左后侧,一行人缓缓踏出房门,往前厅走去。
沈厌下马,礼官躬身上前指引道路,陆春生和宿星抱着聘雁紧随其后,这是沈厌亲手猎的,南归雁瘦弱,在公府养了两月便油光水滑,膘肥体健。
走到前厅台阶处,沈厌伸手,接过那一双聘雁,继而踏上台阶,看到一面高且宽阔的屏障,对面有嬉笑声,人影幢幢。
他蓄了力,将右手的大雁掷了过去,有人接住,飞快的用红丝罗缠裹起来,又用五色锦绑住大雁的嘴,沈厌约莫时机差不多,便又将另一只雁掷了过去,如此盏茶光景,便听到礼官高喊“新妇出门。”
屏障移开,墨绿色裙摆掩映在绯红之中,沈厌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团扇遮住半张脸,露出饱满明润的额头,以及珠光宝气的花冠,他过去,将她的手放在红绸另一侧,抬眼,对上她投来的凝视。
心跳了下。
转过头,两人各执彩绸一端,拜别秦父秦母,登上车驾,驶离秦家。
鼓乐声渐远,袁氏的泪绷不住,雨珠似的滚下,秦熙扶着她,安慰宽解:“三日后她便归宁回府,总是在京城里,想见便能见到的。”
袁氏说不出话,只频频点头。
秦明景触景生情,难免想起自己当年娶妻的盛况,遂拍拍袁氏的肩:“夫人,这些年,你辛苦了。”
三房站在左下手处,狠狠睨了几眼,尤其是秦三娘,想着不日后自己也将出嫁,外人难免会把她和秦栀比较,不由咬紧了牙关,这二十几车的嫁妆浩浩荡荡,怎么比?根本就没法比!
戚氏不想叫刘氏看笑话,便掐着手心,面上带笑,刘氏直觉无趣,哼了声,同旁人张罗起来。
到安国公府,秦栀和沈厌在礼官的主持下依次行同牢礼,合卺酒,结发时,沈萌递上红香囊,礼官缠好发丝塞入其中,沈萌欢笑着将其放到枕下,想去拉秦栀说话,又被尤氏扯开,颇不情愿的努了努嘴,到底还是乖乖站在旁侧。
安国公尚在北境,沈厌生母俞氏亡故,故而天色将黑时,两人在礼官引领下去沈家祠堂祭拜先祖,才至廊庑,便听到有人急急来报。
隔着这样近,秦栀自然也听到了消息,不由僵住脚步,余光下意识往外瞟去。
一行身穿玄色甲胄的将士自北门进入,步履肃重从容,待到近前分成两列,当中有人走出,先前是坐在轮椅上的紫袍中年男人,面庞冷硬,满头银发。
“舅舅?”沈厌喃喃。
秦栀惊讶,看了眼中年男人,又看向沈厌,他俩眉眼间仿佛有些相像。
怔愣间,沈厌转身疾步快走,几乎是冲到男人面前,拱手揖道:“舅舅!”
来人正是俞家仅存的血脉,也是沈厌生母的三哥,俞家西。
当年徐州内忧外患,防御遭到重创,俞家上下守城不降,俞老将军及长子次子在战事中阵亡,三子侥幸活命,却自此残了双腿,成了废人,如今留守徐州任军中守备,数十年来困于军营,从未入京,今日却在沈厌婚礼上出现,不仅是沈厌意外,在场众人皆感震惊。
俞家西抬起右手,托住沈厌的手臂将人扶起来,同样狭长深邃的眉眼微微凛着,自上而下的仰视并没有令他处于不堪境地,相反,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令人不敢直视。
“多年不见,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
闻言,秦栀垂首上前,与沈厌站在一起,再次朝俞家西福礼作揖,唤“秦家四娘见过舅舅。”
俞家西颔首:“好,很好。”
接着轻叩轮椅扶手,眼眸往侧后方瞥去,道:“此番不只是我,还有你闻人表叔也来了。”
音落,人群中走出一位身量高大的男人,玄甲漆靴,通身上下透着股威严凌厉之感,然细看面容,却又有种儒将风范,长眉修目,鼻梁高挺,坚毅的唇抿着,实在称得上俊朗洒脱。
看年纪,比俞家西要小很多,但比沈厌又大些。
沈厌只听过闻人奕的名号,此番初见,便要挪动脚步揖礼问候,秦栀却没动,他转头,发现她神色惶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望向来人,似被吓到,眼波几经流转,最终垂下睫毛,附上他的脚步。
“见过闻人表叔。”
闻人奕点头,继而推动轮椅往前厅走去,沈厌生母已故,他们便是沈厌的家人,婚姻大事,自然是要亲临观礼。
敬茶,改口,收份子钱。
秦栀自始至终都循规蹈矩,就算双手捧着茶盏举到闻人奕面前时,她都做到了面不改色。
只是等待喝茶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以至于秦栀似乎能听到闻人奕拇指摩挲茶盏的动静,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便连呼吸都屏住,大气都不喘的站在那儿,想再听时,空盏递过来,她恭敬接过,转而交给红景。
秦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房,只觉得踩着棉花轻飘飘便到了,公府的女婢将人领到后,金喜嬷嬷便让她们准备热水,自己则携红景和红蓼入内室,稍打量一番,各自循着秦府的规矩整理布置。
秦栀端坐在床榻上,双手捏着扇柄出神,她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再见他。
当然,心情也难以形容。
不如想象的那般痛快,反而很心虚,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愧。
当年闻人奕途径沂州驻扎练兵,外祖父及大舅舅等人前去
支援军医,偶然得知了二舅妈的侄女跟闻人家的表外甥结亲,便攀了亲事,实则袁家和闻人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闻人奕为人谦逊,从未托大拿乔,轻慢袁家。
外祖父让他们这些小辈唤他表舅舅,秦栀不肯,总是脆生生喊他将军,闻人大将军,他也不介意,笑着应下。
今日,她唤他闻人表叔,他也应了。
秦栀捏着团扇,心绪不定。
或许他早就忘了自己的表白,忘了那晚她如何费尽心机算计他,强迫他,妄图占有他,更或者,他从未放在心上,从来就没把她当做大人。
外祖父曾说,闻人奕是为苍生而生,注定不会属于某一个人。
秦栀听不懂,在她看来,成家立业,并不冲突,而闻人奕的拒绝,其实只是简单的不喜欢,不够喜欢罢了。
“横竖你总要娶妻的,我等你!”
“我不需要你等。”
“我偏要等!”她像气急败坏的小兽,拢着薄罗裙衫紧咬着唇瓣,浑身都在发抖,还不想让他看出脆弱,迎着光便回望过去,“一日等不到,我可以等你一月,一月等不到,我便等你一年,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你总会看到我的,也终究会喜欢上我的。”
闻人奕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平静的令人窒息,令她的不甘显得格外无力,更像孩子无能的叫嚣。
“我不会娶妻。”
“啪嗒”
秦栀听到声响,从回忆中抽离,女婢惊慌失措地伏下身,手忙脚乱收拾地上的盥洗用具,水洒了一片,烛光映在上面,明晃晃的如同沼泽一般。
“少夫人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惶恐到极致,红蓼和红景呆呆站在那儿,手里还捧着巾帕,看了眼女婢,又看向秦栀。
红景得到授意,淡声吩咐:“先把地面收拾了,无需紧张。”
女婢垂首躬身,趴在地上擦拭着,两只袖子全湿了,浑身发抖。
秦栀挑眉,颇不理解公府的规矩,也不明白女婢缘何如此惧怕她,仿佛她很凶,会吃人。
金喜嬷嬷年长,暗自偷偷观察,待里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将人都遣去西侧间布置洗浴,红景和红蓼跟着掩上屋门,守在外头。
“姑娘,老奴粗粗算了下,咱们这院里人手不少,那四个女婢年轻貌美,想来是被安排在屋里伺候的,廊下还有两个女使,老奴与她们搭了几句话,看着恭顺客气但言语间滴水不漏,还有八个粗使丫头,都在外院或者厨房做事。
老奴特意问过女使,说是书房那边也有两个女郎,不知道是不是通房。”
秦栀认真听着,末了点点头,不多久金喜嬷嬷出门,同那两个女使交代一番,两人很快取来奴仆籍册,呈交给秦栀。
整日水米未进,秦栀先喝了口冷酒,吃了点果子,便坐在桌前翻看查阅,相对于账簿,这些籍册很容易便能理清,故而盏茶光景,秦栀便把她们的大体情形摸透。
只是书房那两位介绍寥寥,连籍贯身世都没有,只写着夏萤,秋蝉,书房近侍,想来不是通房侍妾,而是沈厌的近卫,这跟秦熙给她的册子相差无几。
至于那四位美婢,她得问过沈厌才好处置,便且叫她们在西侧间候着,当中便包括那位摔了铜盆吓到半死的。
约莫是尤夫人的手笔。
庭院里尽是灯火,红绸彩缎的浓烈饶是窗纸都隔不透,伴着一声声的炮仗响动,整个公府宛若白昼一般,盛况煊赫。
廊下远远传来男子说话声,红景看了眼,急急折返,道姑爷来了。
秦栀拾起团扇,待金喜嬷嬷和红蓼为她整理好衣裙,端坐回床榻上,抬手,掩住面容。
第24章 第24章这种事,不用吹灯的吗……
沈厌是秦栀见过穿红色最好看的男人,矜贵俊美,华而不妖,光影下的那张脸带着淡淡的疏离,偏又勾的人心尖痒痒。
隔着罗扇,她静静打量,心跳也随他的靠近而愈发狂乱。
他身上酒气不重,被屋内的沉水香掩盖着,若有似无,就像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是在凝视,还是在沉思。
秦栀捏着扇柄的手收紧,长睫轻眨,抬起来的瞬间,他倾身下来,大掌包裹住她的手背。
刹那间,秦栀手心尽是热汗,浑身上下也紧绷起来。
“秦四姑娘。”
低沉的,温柔的,沙哑的嗓音,让宽敞的房间显得格外逼仄。
秦栀心跳如擂鼓,不觉间腮颊通红,眼眸染雾,手被攥住,慢慢拉下来。
四目相对时,他似乎轻轻笑了笑,清浅到像秦栀的错觉。
“用过饭了?”
秦栀摇头,又点头:“吃了些果子,不饿了。”
“嗯。”床铺明显沉落,他跟着坐在一旁,手没松开。
“累吗?”
“还好。”除了头上这顶大冠压得脖颈生疼,体力上秦栀一向没有问题。
沈厌默了片刻:“那我们先去沐浴?”
秦栀手指蜷缩,他察觉到,目光朗然地笑笑,“害怕?”
“没有。”秦栀立刻反驳,说完脸更红了些,“我们一起洗?”
“不然呢?”
秦栀口干舌燥:“好。”
沈厌笑着,起身端量她的大冠,无从下手,瞟了眼她,又瞟向槅扇外,寻思要不要让红蓼红景进来帮忙,犹豫了少顷,他试探着去拔簪冠的钗子。
秦栀便乖乖坐在那儿,微垂着下颌,任由他慢条斯理拆解,他很有耐心,没有弄疼她,花了一刻钟左右才拆完,大冠和各种珠钗摆置在床头平底托盘中。
沈厌看着她,青丝铺陈开,小脸如满月一般玉润皎洁,黛眉桃花眼,潋滟动人,他喉咙翻滚了一下,沉着眼皮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去往西侧间。
原是两个池子,内壁用汉白玉砌成,当中隔着一扇落地大屏,左侧葫芦形水面浮荡着花瓣,雾气缭绕,暗香浮动,岸沿上摆着各类洗面玉容皂,琳琅满目。右侧则清减许多,圆形水池,水温应当不高,没有热气,岸沿上至孤零零摆着一块皂角,再无旁物。
但两个池子很新,像是刚修的。
沈厌立在阶上,解释:“屋中原没有浴池,赐婚后才修的。”
是为她修的。
秦栀嗯了声,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想到沐浴后将要坦诚相见,她不由地揪紧了衣裳。
“需要让人进来吗?”
秦栀是需要的,可看了眼浴池,又很快打消念头,两个池子间仅隔着一道屏风,难免会看到对面,若红景和红蓼待在此处,少不得会吓得大气不敢出。
“我可以自己的。”
沈厌应声,继而松开她的手,自行走到方形池子一侧,背过身,听到秦栀开口。
“那个,你需要人帮忙吗?”
沈厌手一停,扭头看去,秦栀指了指屋外,红透的小脸艳色欲滴,他敛起心绪,淡声道:“我不习惯有人在侧。”
果然,便不能让红景和红蓼进来。
衣裳掉在地上的声音分外刺耳,秦栀心跟着一颤,忙别开脸匆匆去到屏风后,望着那一枉葫芦形温水心惊肉跳。
自小到大,她没跟男子同处一室过,更何况还要当着他的面沐浴,那道屏风简直是欲盖弥彰,如若对方不是沈厌,她必然会怀疑其居心不良。
她双手环膝,酝酿了许久才撩起一捧水,指间滑落时,背后那人开口:“你若不习惯,待我洗完再进去,也好。”
秦熙咬着唇,像怕被看扁了似的瓮声瓮气回道:“我习惯的,我可以。”
为了证明自己的确可以,她将两眼一闭,迅速剥除衣裳,手指在偷偷发抖,扯了几次丝绦险些弄成死结,每脱一层,便觉得空气升温一回,腿间却觉得冷意袭来,猛地一颤。
呼吸屏住,最里面的小衣坠地,秦栀飞快
地滑入水中,直沉的露出下颌以上,才抵住池底,双臂扶住池壁,心扑通扑通狂跳。
西侧间静的骇人,细微的水声也被放大,反复在耳畔徘徊,不断鞭打着秦栀的耳膜,心口,她尽量轻轻地撩了把水,抚在肩颈,水流滑落时,还是能听到潺潺的动静。
身子酥麻,脚趾抠着光滑的底砖,她一动都不敢动,心想旁边那人是不是也听到了。
好像没有,他洗的很专注,鞠水的动静不小。
秦栀便又蹑手蹑脚清洗自己,温润的水流过周身,又痒又滑,她随意摸了块四象皂,涂在胸口,手臂,浓郁的沉香夹着老皮油桂的味道,香而柔润,她正洗的用心,忽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刚松懈的心神登时料峭。
玉容皂摔进池子里,扑通。
沈厌擦拭身体的手顿住,余光扫向屏风,低沉着嗓音询问:“秦四姑娘,可是遇到难处?”
秦栀脸通红,慌忙往水里藏了藏:“没有。”
沈厌没动,秦栀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道:“你洗好先过去,我等一下才行。”
“让红蓼和红景进来伺候?”
“不用。”秦栀呛了声,咳嗽起来,咳完便立刻回他,“今晚先不用,往后再说。”
话音刚落,脚步声远离,她忙沉入水中去摸索四象皂,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复又赶紧浮出水面,胡乱将四象皂搁到岸沿,双手拂去面上的青丝,启唇呼了口气,爬上来,坐在铺了大巾的沿边。
衣桁低矮,挂着一溜长短不一的棉巾,秦栀顺手扯来一条,擦了会儿头发,便又重新换了条,将肩颈前胸擦拭干净,擦到小腹时,忽然怔住。
低头,望着臀下宽阔的大巾,再看向旁侧冒热气的薄瓷青柚莲花盏,盏中飘着姜丝红枣,不由疑惑。
东西是何时来的,谁拿来的,人呢?
“擦快一些,别受凉。”
声音从背后幽幽冒出,清雅淡泊极了。
秦栀慌了下,忙把胸前的大巾往后裹,就差一小截,偏偏遮不住后腰往下,她额头冒汗,忍不住嗔怒:“你怎么不出声,吓坏我了。”
小姑娘的语气尽是娇羞埋怨,又软又俏,听的人浑身酥麻。
沈厌叩在膝上的手攥紧,亵裤抓出一团印子,掀起眼皮,面色稀松寻常:“我方才说话了,但你没回应。”
“我在水里,哪里能听得见?!”秦栀气急败坏,红晕已然从脸颊蔓延至耳后,她觉得自己像煮熟的虾子,既委屈又懊恼,始作俑者却还坦荡的不近人情。
她又扯了下后腰处的大巾,无济于事,不由得咬着唇,愤愤睨了他一眼。
“我只是怕你着凉,给你送杯热茶。”
秦栀不语,想探身去够别的大巾,可稍动弹,胸前便被挤压得厉害,从他的位置一定能看到涨出,但不动,他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端坐在阶下的方桌前,好整以暇的观望。
既不淫,也不乱,平静的像看一幅画。
“你是不是够不到?”
体贴的令人发指。
沈厌站起身,三两步跨过台阶,略伸手便拽过大巾,俯身,犹豫了下,而后捏住秦栀身上那条,秦栀寒毛耸立,便见那条大巾被扔上衣桁,沈阳用干净燥热的新巾将自己团团裹住,轻易抱了起来。
心跳乱的不行,快跃到喉咙了。
秦栀本是睁着眼的,见他低头,赶忙闭上,少顷又赌气的睁开,他却没再看她,只露出一截脖颈,喉结随走路一动一动。
秦栀揪着巾子,看的面红耳赤。
寝帐是鲛绡软红纱,宽大的架子床上铺着柔软绸被,落下时,秦栀摸到了被面上金线绣的缠枝万寿藤,脚尖蜷曲,又滑落,她觉得情势不太微妙,自己像砧板上的鱼,怎么动,都不合适。
沈厌坐在床沿上,温和地看着她:“虽然已经成婚,但其实我们两个并不熟悉。”
秦栀没听懂,睁圆了眼睛。
“我想说,有些事不必操之过急。”
他意有所指,秦栀慢慢明白过来,便很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沈厌便将那姜丝红枣茶端来,大掌贴在她肩后,半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喂了她半碗热茶,复又拈起帕子帮忙擦了擦唇角。
秦栀觉得后背很热,稍直起身子胸前又容易露出空隙,他身量高,低头就能瞟见,秦栀不得不往后靠了靠,仰起头歪过脑袋:“我知道的,没关系,慢慢来便好。”
她也不是那等饥渴之人。
沈厌笑,右手抚过她耳垂:“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秦栀弯了弯唇:“那你今晚睡在哪里?”
沈厌蹙眉:“自然是要在这里的。”
新婚之夜不能分房,秦栀理解,便往西侧间努了努嘴:“你能帮我把寝衣拿过来吗,我换好衣裳再跟你说话。”
“不必。”
“什么?”秦栀怔住,疑惑的仰头瞪他。
沈厌把人放回枕间,大巾滑落半寸,秦栀忙拉上来,盖住肩膀。
“我是说不必多此一举。”
话音刚落,沈厌脱掉靴履,膝行上床,跪坐在她腰侧位置。
秦栀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不是说,不必操之过急的吗,那怎么怎么又上来了。”
“别害怕,我知道我们要循序渐进的。”他声音是秦栀从未听过的柔和,缱绻中带着蛊惑的意味。
秦栀镇定自若:“我不害怕,我都懂。”
“都懂?”
“当然。”秦栀骨子里有种天生的骄矜倔强。
沈厌清静的面容看不出情绪,在秦栀看来,他像故作正经的和尚。
“那,我们开始好不好?”沈厌笑,好整以暇地端正着上身,目光扫过她的眉眼,下颌,游曳到大巾下她蠕动的身躯处。
秦栀跟着他的目光走了一遭,在他掀起眼皮时倏地瞪圆:“开始?什么?”
“了解彼此啊。”
“那你先把我寝衣拿过来”声音越来越弱,没有底气。
沈厌摇头:“我说过不必。”
秦栀觉得他在屋里,把所有空气都掠夺没了,窒息,喘不过气,慌张,滚烫。
他的眼神明明清澈漆黑,举止恪守规矩,可为什么会让人觉得皮囊里的魂极具侵略性,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
“你”
“我”狭长的眸终于沁出浓郁的雾气,像野兽露出凶狠的爪牙,他勾了勾唇,开口,“我能开始了解你了吗?”
秦栀再不谙世事,此刻也明白过来他所说的“了解”究竟为何意,不由得攥紧手指默默在心里骂了句“禽兽”,再抬头时,带着恬淡的笑:“你我夫妻,世子想怎么了解,便怎么了解。”
沈厌挑眉,似乎在思考,而后倾身上前,捉住她大巾上角,刚要扯落,秦栀忽然握住他的手,稳着声线道:“先熄灯。”
“会看不清楚。”
秦栀涨红了脸,两人僵持许久,她松开手,脑袋朝里偏过去。
空气与肌肤接触时,她忍不住战栗,下意识想逃避,沈厌摁住她脚踝,温柔说:“乖。”
像怕碰碎她,他只是用眼神逡巡,审视,后来迷离的目光变成膜拜的模样,他看的很认真,不是下流,有点古怪的变态。
秦栀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吓了一跳,然后就被他轻轻翻了个面,脸朝下趴着。
“沈世子,你是不是有特殊癖好?”
沈厌抬头:“比如说?”
“捆绑”
“应该没有。”
不知道看了多久,秦栀的羞耻心都快被消耗殆尽,她扭头枕着手臂,颇不服气地哼了声。
“怎么了?”沈厌总算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完毕,内心惊涛骇浪,焰火喷发,面上仍保持清淡的微笑,声音温温柔柔。
秦栀半撑起手臂,垂眸看了眼胸口,又往下沉了沉,回头说道:“你看完了?”
“嗯。”
“好看吗?”
“嗯。”
只会这一个字,秦栀不高兴,很不高兴。
“我也要看你。”
“好。”沈厌说着,便自行褪去里衣,在秦栀惊愕的注视下,露出精健的上半身。
他穿衣时瘦拔,不成想脱掉会是这个模样,手臂修长,活动时肌肉线条凌厉,胸膛硬朗,小腹充满力量感。
秦栀耳根烫的厉害,想闭眼又怕被他轻蔑,但也实在没办法直视他鼓鼓胀胀的胸膛,遂竭力克制着喘息,将视线下移,小腹还好,结实精健,但,吸气时,猛地抽紧,呼气时,骤然松弛,一呼一吸间,不断起伏震颤。
秦栀喉咙发麻,凭着本能
同他僵持。
沈厌跪立起来,便要解亵裤,秦栀来不及闭眼,那裤子又是丝罗制成格外顺滑,倏地落到床上。
秦栀脑子轰隆一声。
眼睛被灼伤了,脸颊也是,烫的心惊肉跳。
她猛地闭上眼,将自己埋进枕间,想扯绸被盖住,偏被他压在膝下,拽不动,便尴尬的缩起来,缩到床榻内侧,离他远远的。
“不看了吗?”口吻还是淡淡的,无辜的要命。
发丝沿着肩头滑到后背,痒痒的,秦栀咳呛了声,不理他。
沈厌凑过去,握住她的肩将人往回掰了些,她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不时翕动。
“是不是都了解通透了?”
“嗯。”
“那我可以”
“你熄灯好不好?”秦栀捂着脸,半是央求半是撒娇,实在不能忍受自己暴露在明晃晃的灯烛下,尤其待会儿还要做那种事。
沈厌蹙眉:“大婚夜明烛要自己燃尽才吉祥,不能灭掉。”
“那便落了帷帐,掩好四周。”
“门窗四合,落帐会闷。”
“你平素里睡觉都不落帐子的吗?”
“嗯。”
“那为何要安它?”
沈厌回头扫了眼,如是回道:“那明日便让人拆了。”
秦栀:
“你是不是怕了?”
秦愫立刻睁开眼,心中惊惧面上逞强,弯了弯眸眼,冲他笑道:“怕什么?”
沈厌视线曳动,不着痕迹略过她战栗的身体,挑眉,对上她瞪圆的桃花眼,轻笑,意味不言而喻。
尊严受到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栀一咬牙,转过身,松开抱在胸前的手,平躺在床上。
“要我来吗?”她说着大胆的言辞,便要伸手去够他的脖颈。
还未触及,沈厌迎面抚上,掌心对掌心,五指相扣,轻而易举摁回枕面,他跟着出现在上头,居高临下望着她。
秦栀不甘示弱,抬了抬下颌。
沈厌抿唇,轻笑:“不妥,不行,不可以,秦四姑娘,我来,你莫动。”
前半宿,明烛液融,架子床受累,屋里压抑的,隐忍的,尽情而又肆意的,包裹在克己复礼外表下变态的等等,各种声音纠缠交织,磨着脆弱的神经,直至被动屈服,凭着最原始的本能不再掩饰自己。
一切变得流畅起来。
后半宿,秦栀忍不住想,为什么母亲给的册子没用,秦熙给的也不顶用。
她白白翻阅了了两本画册,竟没有一种画面能告诉她,新婚夜为何会是此等情形,荒谬且玄妙。
她不像新妇,倒像是被摆在供案上的祭果,那厮对她的顶礼膜拜,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珍重呵护,捧她到高高的云端,卑微侍奉,极尽手段。而后在她浑浑噩噩之际,果断祭出自己,那一瞬的疼痛,秦栀觉得毕生都不可忘。
阴诡卑劣的伪君子。
才歇过来,他便问她累否,秦栀嘴硬了几回,他却也没懂得客气为何物,秦栀实在没捱住,羞愤呜咽出:“累”,他终于偃旗息鼓。
“秦四姑娘,洗洗再睡。”
秦栀:
他不是不愿意旁人在里屋伺候的吗?
女使听到命令后轻启房门,而后指挥着女婢们鱼贯而入,捧着盥洗的用具低头去往西侧间,约莫一刻钟,热水便重新换好,房门合上,脚步声离开走廊。
“还累吗?”他又体贴询问。
秦栀恹恹:“累。”
沈厌手伸过来时,秦栀倏地惊醒,人已经落在他怀里,脸撞进胸口,黏湿冰凉,不似方才的燥热,她的手无处安放,虚虚拢在前怀想挡住些许。
沈厌垂眸瞟了眼,淡声道:“很白。”
秦栀皱眉。
沈厌又道:“也软。”
秦栀羞愤极了,狠狠瞪着他嗔恼道:“你也不赖,很硬,很结实。”
沈厌笑:“多谢秦四姑娘夸赞。”
西侧间的浴池变了样子,屏风被挪到边角处,当中的汉白玉墙壁竟通开来,葫芦形池子和圆形池子连成一体,居高而望,竟又是个更大的葫芦。
沈厌解释:“我说过会循序渐进,这会儿咱们熟悉了,便也好一同沐浴清洗。”
秦栀咬咬牙:“世子着实周到。”
“嗯,日子还很长,往后你便知道我的好处。”
他抱她下水,熨帖地为她擦洗周身,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仔仔细细清理了半个时辰之久,复又像裹粽子似的将人包好,放回床上。
两人实在累了,后半程也没计较落不落帐子,便相依而眠,深睡过去。
翌日晨起,秦栀本想等他收拾完再起床,但他总也不走,还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躺着,手也不老实,从她耳垂挪到肩上,点了点,往下滑。
秦栀强忍着,翻了个身,滚到最里侧蜷起来,可怜五月的绸被太过薄软,围在腰间仍不安全,轻飘飘的。
不多时,那人靠过来,手臂横过她小腹连同绸被一道儿圈进怀里,低头,唇吻上她的发。
秦栀装着深睡,又往下蜷。
少顷,床榻上的呼吸变得凝重绵密,秦栀试着感受了下身后,然后猛地爬起来,抱着绸被躲到床尾,满脸震惊。
她将被子都扯走,沈厌便彻底暴露在空气中,白日里的光线更好,夜里看清的没看清的俱呈现在秦栀面前,她的视线不受控的看向那里,又慌忙挪回到他脸上,几乎立刻扔了点薄被过去,腰半悬着。
“不睡了?”他嗓音有些沉闷,腔调依旧慵懒淡漠。
秦栀点点头:“该起了,要去给婆母和舅舅他们问安。”
沈厌坐起来,瞟她一眼后下床,去往西侧间穿戴衣袍,而后开门。
候在门外的女婢齐齐低下头,红蓼和红景亦然,昨夜她们睡在耳房,正屋里的动静听得八/九不离十,亏得金喜嬷嬷提前嘱咐了她们,这才知道那阵仗究竟是什么意思,两人窝在榻上心惊胆战,都怕自家姑娘今早起不来,叫长辈责怪。
这会儿来到近前,红景悄悄抬眼,姑娘侧卧在薄被下,露出的半张小脸白皙中带着疲倦,不由将新衣抱到小案处,躬下身贴到床边。
“尤夫人身边的蒋嬷嬷方才来过,道俞大人和闻人都督现下正在膳堂用饭,约莫半个时辰后会到前厅。”
秦栀嗯了声,示意起身更衣。
红景沉稳,什么都没说,倒是红蓼吃了一惊,见姑娘凝霜莹白的肌肤上各种痕迹,眼珠瞪得滚圆,想说话,被红景拽住。
秦栀梳洗完,发现沈厌还站在院里,直挺挺的像松竹一般。
“先去膳堂。”
俞家西用完饭,坐在桌前等闻人奕,抬眼觑到门外人,眸光森冷。
他没法喜欢尤氏,即便知道尤氏对沈家对沈萌极好,也没法接受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在俞家西眼里,尤氏占了他妹妹的位置。
尤氏倦的厉害,安国公不能回京,沈厌的亲事又是圣上亲赐,势必要办的得体隆重,她是继母,办的好了理所当然,办的不好难免被人指摘。
脑子里的弦绷了两个月,此时骤然松散,整个人有点麻木。
自明英殿事后,父亲气了许久,他年纪渐长,工部尚书的位置恐怕再无指望,大哥被打了一顿心生嫉恨,每每见了她都口不择言,说她窝囊无能,到公府十几年看着风光实则连脚跟都没立稳。
她没甚可反驳的,有些人目光短浅,所见无非眼前,尤氏才不在乎,她的福气,在后头。
思及此处,尤氏抬手轻抚发鬓,眼尾,自己年轻时容颜便不出众,眼下为着公府殚精竭虑,衰败的厉害,必然更加难看,没关系,她靠的本就不是美色。
“尤姨。”
秦栀跟着福礼,同沈厌一般
唤尤氏“尤姨。”
尤氏微笑,“快进去吧,你舅舅和表叔待不了几日,你们多说说话,我去前厅照应着。”
“谢尤姨。”
席间,听他们从徐州城防讲到军队扩建,秦栀吃的小心翼翼,偶尔被问到,便放下碗筷依言回答,俞家西对秦明景的印象不多,但知道他是纯臣,从不涉及任何派系,见其女美貌端庄,并不招摇,便觉得这桩亲事结的不错。
“可惜你母亲没能亲眼看着你成亲。”
俞家西大掌拍在他肩上,叹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待会儿陪我去上柱香。”
两人出门,去往祠堂方向。
膳堂内只剩下秦栀和闻人奕,红蓼及其他女婢候在外间,门帘开着,能看到堂外光景。
秦栀垂眸擦了擦唇角,觉察出对面人的注视,便抬起头来。
“怎么,不认的我了。”
闻人奕双手搭在膝上,腰背挺拔,目光如炬。
第25章 第25章洗过了?
秦栀眼眶酸胀,闻言站起身,冲他福了一礼。
“我以为你不想认我。”
闻人奕看着她,不由笑笑:“都成婚了,不该这般孩子气。”
“你也知道,我如今已经成婚,哪里算得上孩子气。”秦栀弯起眼眸,不用敬语,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失态,可说话时仍有赌气的成分,她自己知道,想来他也听的明白。
闻人奕打量着她,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在秦栀看来,他是故意摆出长辈的姿态,好叫她不要痴心妄想。
这样的场合,如此尴尬的关系,她也要面子,便逞强狡辩:“对不起,昨日我便该跟你相认,不该装作没见过的样子,我只是怕世子误会,怕他不高兴,我很在意他。”
闻人奕打量着她,不恼火也不回应,像长辈聆听晚辈的抱怨,总是这样不急不躁的温润模样。
秦栀有种浑身蛮力打不到要处的无力感,瞧,他一点都不在乎。
“倘若知道跟从简成婚的人是你,我便该多备一份贺礼,可惜来的匆忙,进京时才听说原是你们两个,不若下次,再见面时双倍补给你。”
昨儿便听府里下人禀过,道闻人奕本在青州练兵,得知安国公府成婚日子时有些猝不及防,便立刻调整了军营驻防,只率一百亲兵疾赶京城,快到京畿时跟同样赴京的俞家西遇上,两人汇成一行结伴而来。
照理说,秦沈两家婚期敲定后安国公府便该将信送去徐州和青州,俞家西和闻人奕来的如此匆忙,显然是未提早收到消息的,当中好些疑惑秦栀不解,尤夫人缘何不通知他们,沈厌也忘了吗?那俞家西和闻人奕赶到京城,又是听了谁的消息?
一头雾水。
秦栀没回话,闻人奕微微凛起眼眸,重复了遍方才的话,补了句:“或者你有喜欢的东西提前告诉我,回头让人送到公府。”
“不需要,我和世子夫妇一体,你送了他贺礼,权当也送过我了,不必费心另外准备。”
闻人奕抬首:“是我思虑不周。”
秦栀歪头看外面,风吹得花枝乱颤,珠帘也微微晃动起来,他哪里是思虑不周,分明是思虑过多。
拜过牌位,沈厌同俞家西和闻人奕进宫面圣,秦栀则开始熟悉公府。
尤氏遣来的两个女使很精干,尤其是叫文瑶的这位,边走边躬身介绍,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公府布局清晰简明的回禀完,秦栀听的很是清楚。
自己昨夜歇在昭雪堂,也是沈厌自入京后便一直住着的庭院,以昭雪堂为中心往外扩出五个别院,都是沈厌的地盘,因疏于打理如今都荒废着,倒不是荒凉,而是太干净,诸多空地,没有沈厌准允,下人们不敢胡乱开垦。
秦栀看中了璟园,璟园内有几块土壤肥沃的空地,简单拾掇一番便能种植药草。
她这般想着,文瑶站在月门处垂首候着,待她提步,复又继续往前,看到兰园的题字,文瑶温声道:“前面少夫人想来很是熟悉,是小姐的住处。”
昨日成婚碍着礼数,秦栀只远远瞥见沈萌几次,她身边有两个女婢,还有自小照顾她长大的贴身嬷嬷,仿佛怕她闯祸,三人寸步不离,连尤氏也时不时回头张望,故而两人至今没说上话。
文瑶看出秦栀的心思,忙解释说道:“前厅有贵客,夫人带小姐过去见人,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秦栀便作罢,想起闻人奕,不由眼睛一亮,问:“青州来的护卫住在哪个院里?”
文瑶抬手往西侧指了指:“夫人本想安排他们住在东跨院,那边装饰布置比西跨院好很多,可他们说人多手杂恐污了院子,便自请住到西跨院,院子是由校场改的,地势开阔还有马厩料草供骏马修整。”
秦栀屏退文瑶,自行带着红蓼和红景去到西跨院,这里的确是府中最僻静的位置,过了月门仍没甚动静,抬眼往前眺望,几匹马正在校场中奔驰,因铺了草皮,几乎没怎么扬尘。
郁青最先看到她,坐在马上便直起身子用力摇手,秦栀笑,快走几步在校场外沿站住。
“要不是都督拦着,我昨天就想跟姑娘打招呼。”郁青身量高,即便站在男人堆里也很是英姿飒爽,高扎的发髻绑着碧绿丝绦,随她下马的动作荡到胸前,晃了下秦栀的眼。
秦栀莞尔,顺势便拉起郁青的手:“郁姐姐更英武了。”
郁青听的心满意足,朝远处那两匹马使了个眼色:“待会儿你当着他俩的面说。”
“好啊。”
秦栀挽着郁青的手一直来到马厩旁,发现地上有个简陋的竹篾笼子,笼子里窝着个白蓬蓬的东西,屁股朝后,脑袋扎进厚厚的干草中。
“这是什么?”
郁青蹲下身,拾起干草戳了戳那物屁股,它猛地窜跳起来,两只耳朵警惕的竖着,嘴巴快速的蠕动。
“是兔子。”
秦栀撩起裙摆跟着蹲在旁边,伸手去戳兔子的耳朵,兔子惶恐,但又看见嫩草,踌躇小会儿便没出息的挪到笼口,就着秦栀的投喂咀嚼起来,它吃的很快,鼻子不停抽动。
郁青见她喜欢,笑说:“喜欢吗,送给你。”
秦栀点头:“我可不会推辞,谢谢郁姐姐。”
郁青摸她脑袋,心想到底要不要说是都督猎的,且还是奔至京畿跟俞大人相遇后,听闻新妇是秦四姑娘,特意猎的活物。这个时节草木茂盛,山野里兔子多,但白兔很少,以都督少有的认知里,小姑娘都该喜欢白白净净的东西,故而为了捉这只兔子,都督费了好长时间,天快亮才从林子里出来。
但,沂州那次郁青迟疑了下,她是亲眼看着姑娘哭着出来的,从都督房间里,衣衫不怎么整齐,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郁青能看出,姑娘喜欢都督。
“都督既然没成婚,也没心上人,为何不能选姑娘?”郁青没忍住,避开庞蒙和关朗,小声询问。
闻人奕不以为意:“她只是个孩子。”
“但姑娘只比都督小十岁,世上这般年岁差距或是更大的都有许多。”郁青想说年龄根本只是借口,但又慑于都督威严,不敢把话说的太过明面。
秦栀随袁老大人及袁家其他表兄在军中帮忙时,从来都是扮作小郎君模样,直到两年多后才改换女装,偶尔穿,且大都特意挑在都督在营时,郁青发现后,还以为都督不久便会好事将近,毕竟他待秦四姑娘格外宠爱。
都督说那是长辈对晚辈的疼惜,郁青不全然信。
“往后不要再提此事,也不许让她再进我房间。”
都督有意回避,郁青只能装聋作哑,摸着那兔子的尾巴,悄悄扭头看向秦栀。
不过一夜,姑娘变了,眉眼间的妩媚遮不住,桃花眼多了几丝风流潋滟,可惜,她没能成为都督的新妇。
关朗和庞蒙相继过来,近前俱是揖礼:“好久不见,姑娘一切安好!”
三人能征善战,都是闻人奕的左膀右臂,虽年轻但也打过几次硬仗,秦栀给郁青处理过伤口,又长又深,偏两寸人就活不下来了,关朗和庞蒙的伤口不比郁青少,她记得有一次随大表兄去军营,大表兄都吓了一跳,出来后连连揩汗,说敢上战场的都是勇士。
秦栀没看到庞蒙和关朗身上的伤,但知道他们元气受损,故而做了数月的药膳,直将他们补的发胀起来。
庞蒙凑过来脑袋
,嘿嘿一笑:“姑娘离开沂州城,我都不记得药膳是什么味了,不光是我,军营里的弟兄们都想着姑娘,说袁家大郎医术虽好,做的药膳却不如姑娘味美。”
关朗捣他一胳膊:“姑娘成亲了,往后都不可能再去军营了,馋着吧。”
庞蒙不服:“就像你不嘴馋似的。”
关朗笑,也不介意他当众戳短,跟郁青一样捡起草棍戳笼子里的白兔,秦栀见兔子急了,满笼子打转,便替它解围,说是晌午回去看看,做些好吃的送来。
几人连连道谢,看红蓼提起笼子跟上秦栀,主仆三人消失在月门处,郁青忍不住狠狠捶了下庞蒙。
庞蒙皱眉:“干嘛,自己多大力气不知道吗,要锤死我啊!”
郁青白他一眼:“就知道吃,姑娘已经嫁人了,且才一日,要张罗西跨院这么多张嘴,难免惊动长辈,那尤夫人是继室,倘若因此对姑娘生出不满,你让姑娘怎么自处,真是白长了脑子,顶个球用!”
庞蒙也反应过来,但记恨郁青的铁拳,犟道:“尤夫人不是挺通情达理的吗,怎么会计较这点吃的。”
“是吃什么的问题吗?”郁青又想捶他,庞蒙噌的跳起来,拳头打空,郁青哼了声追过去,庞蒙急了,跳到马厩后张牙咧嘴。
“再说,姑娘人见人爱,别说尤夫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对她不满!”
关朗弓身坐在草垛上,笑着看他俩打闹,郁青身手越来越好,凌厉果断,庞蒙冷不防吃了一脚,疼的又蹦又跳。
“好了,到时候那蒋嬷嬷过来,便佯装不知道,叫她代为感谢尤夫人就是。”
郁青瞥了眼庞蒙:“你那点脑子都长关朗头上了。”
“用你管,我看你就是上次输了射术故意报复我。”庞蒙被关朗扯开,冲郁青做了个鬼脸,气全散了。
尤氏娘家来人,两个哥哥坐了片刻便去署衙点卯,留下两个嫂嫂还有几个侄子侄女,哥哥们不长进,尤家全靠父亲撑着,父亲仕途不顺,他们吃了点气便到公府找平衡,虽算不上打秋风,但带着孩子们过来,且还是在世子成婚第二日,还能为着什么。
公府贵客络绎不绝,她们又占着前厅不肯让席,每每来人都要攀扯几句,吃相简直太难看。
蒋嬷嬷来禀报闻人奕所住西跨院的情景时,尤氏已经被两个嫂嫂磨得不想出声,遂趁机起身去到屏风后,听说秦栀以她的名义送去了药膳,不由疑惑。
“他们特意谢了我,说是感谢夫人周到款待。”
尤氏蹙眉,少顷也颇为烦躁:“便让你男人继续盯着,至少离京前别出什么乱子,我头疼的厉害,这件事暂时别跟世子说,他不提权当药膳是我让人送的。”
尤氏却是不知秦栀同闻人奕有任何交情。
沈萌早就待够了,坐在圈椅上扭了许久,看尤氏折返,垮塌的小脸露出神采,赶忙朝尤氏比划:“母亲,我能去找嫂嫂了吗?”
她跟这几个表兄弟表姐妹实在没甚话说,那一双双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自打有记忆起,他们每次来,都要拿走自己不少东西,虽不知多么值钱的玩意儿,可那是她的,她不想自己的宝贝被人要走。
尤氏抚摸她脸颊,劝慰道:“你嫂嫂才成婚,往后有的是时间相处,先别去打扰她和你哥哥。还有,你莫要觉得烦,在座的兄弟姐妹都是你的亲人,往后我和你父亲老了,你也得有倚仗,他们都是你的后背,有他们在,旁人不敢轻看你。”
母亲总这样说,生怕她跟尤家人不亲近,她已经尽力忍耐了,可还是不喜欢。
沈萌坐回去,垂头丧气托着腮,眼前小案上的荔枝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剥的一颗不剩。因才五月,岭南荔枝尚未大规模往北运输,如今能吃到的都是圣上赏赐,也是托哥哥的福才得了两小匣子。
母亲真是疼惜母家,今日将两匣子荔枝全摆出来,明明昨儿就该给嫂嫂送去一匣,沈萌越想越憋闷,听着他们满堂笑声,觉得自己才是外人。
夜里沈厌没有回府用膳,宿星特意回来送信给秦栀,说是陛下赐宴,让俞家西,闻人奕和沈厌俱留在宫中,难得家人团聚,便也叫沈贵妃过去同陪。
宿星道:“陛下说是家宴,兴许会喝点酒,回府不会太早,最迟宫门下钥前能回。”
秦栀嗯了声:“宿护卫,你知道是谁给舅舅和表叔送的信吗?”
宿星揖礼:“陛下。”
秦栀愣了瞬,她知道陛下倚重安国公,那是他和天下人的镇北大将军,也知道陛下宠爱贵妃,顺带包容纵容了沈厌,但没想过陛下会为沈厌大婚特意书信俞家西和闻人奕,或许恰好可问询军中事务,秦栀只能这么理解。
沈厌是子时前回昭雪堂的,公府已然安静下来。
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秦栀早早沐浴梳洗,将初夏要穿的丝罗里衣全都搁置起来,翻出春秋用的棉料里衣,把自己包裹的格外密实。
因是新婚,她不好自己先睡,便摆了张迎案在床畔,翻阅医书誊抄记录,后来实在犯困,便叫红景多摆了几盏小灯在案上,明亮的光耀眼,红景罩了灯纱,跟着在旁边打哈欠。
她们还没跟新姑爷说话,这么晚了,心里打怵。
沈厌进门时,红景和红蓼趴在外间的条榻上睡得浑然不知所以,或许是太累了,陆春生咳嗽提醒,她们还是不觉,最后是金喜嬷嬷把两人晃醒的,两人看见沈厌,滑摔到地上,要行礼,被沈厌抬手拒绝。
一行人在他的示意下轻轻退出正门。
光下的美人分外惹人怜爱,肤色凝脂,睫毛落在眼底淡淡的阴影,她手里握着医书,半躺在床榻上,小脸压着引枕,睡得很是安然。
只是这件里衣不甚雅致,将那纤细的锁骨悉数遮住,隐约才能看见下颌处的一抹脖颈。
沈厌垂下眼皮,不着急吵醒她,坐在斜对过的桌前喝了两碗醒酒汤。
徐州素来是南北兵家之争,城防始终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先前外祖父及两位舅舅戍卫城池时以身殉国,而今只剩下腿残的三舅舅,陛下自然不会怀疑俞家的忠诚,但随着舅舅年纪越来越大,腿疾带来的隐患也像随时会爆发的山洪,不知哪日会击垮他,陛下担心舅舅力不能及。
今日宫宴,陛下仔细询问了徐州各方势力,实则是想从舅舅口中了解他身边是否有得力的副将,有朝一日若徐州再陷危急之时,有没有人能像当年的俞家,拼死护卫城池。
舅舅曾做过皇子伴读,而彼时的陛下并不是先帝最喜欢的皇子,甚至在庆王和宁王相争时,生母位份不高的陛下往往会受到波及,舅舅总会帮他解围,故而当今对舅舅除了君臣之谊,还有朋友之情,对当年庇护的感激之恩。
“说起来,嘉宝走了有十五年了。”
陛下的一句话,令在场人俱陷入沉默。
俞嘉宝是俞家唯一的女儿,是俞家西的妹妹,是沈贵妃和沈厌的母亲,她生来桀骜,肆意洒脱,若非执意嫁给沈昌,或许最终也会许给某个皇子。
俞家西瞟向嘉文帝的眼神被沈厌捕捉到,尽管舅舅已经不甚随意,可他也不再是个孩子,自然理解那道视线的深意,母亲和舅舅一样也给宫里那几位公主做过伴读,跟嘉文帝是有过交集的。
“还记得你母亲吗?”嘉文帝看向沈厌时,笑的慈祥柔软,不待他答便自言自语摇头,“嘉宝二十三岁便死了,你才三岁多,怎么可能记得。”
沈贵妃红了眼圈,悄悄扭头擦去泪珠,那年她七岁,大雨夜,母亲躺在床上,血水沿着床沿滴滴答答蜿蜒到地板,一直淌到她脚尖,她吓坏了,跑过去想看看母亲,但被父亲隔在外头,只能拉着沈厌哭,床上也传来小猫似的啼哭,伴着轰隆隆的雷声,三人
的哭声像在给母亲哀悼。
“嘉宝是巾帼不让须眉,就算死,她该死在她热爱的沙场,而不是死在生产上。”
俞家西沉默,嘉文帝喝多了,也说多了。
这夜,沈厌知道的也太多了。
嘉文帝曾暗恋过母亲,且至今没有释怀,那他待父亲的赏识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当真醉了吗?还是故意当着俞家人的面重新讲出旧事,有些东西一旦撕开一角,便会招来无穷尽的探究盘寻。
闻人奕再有亲缘,终究不姓俞更不姓沈,陛下连他都不避讳,仅仅是对他的信任倚重吗?
而今青州在闻人奕的管辖之下,百姓物阜民丰,远不像当年太祖皇帝御极时水匪猖獗的萧条模样,水陆两运因官兵驻守巡护而风平浪静,不生波折。
才关进武德司的官员交代,青州市舶司是目前为止最干净的部门,虽其他署衙与之联络攀扯,但惧于闻人奕的辖制,市舶司轻易不敢收纳钱银。
两地重镇主将不可长期离守,舅舅和闻人表叔明日便将启程回营。
或许是亲人见面的伤感,也更易激发出人本能的依赖,姐姐借着酒意,当着陛下的面贺他又要当父亲了,其中意味陛下心知肚明,只是他也不动怒,只一味宠溺的看向姐姐。
有孕的是齐美人,当年她和姐姐前后脚进宫,因两人容貌相当,便为了争宠互相斗了好一段日子,后安国公屡立战功,陛下为安抚沈家便将无子的姐姐封为贵妃,齐美人直到现在依旧只是美人,两人间的争斗胜者显而易见。
但前两日太医诊出齐美人有孕,推算时日,恰是陛下该去姐姐宫中的日子,而那几日,姐姐身子不爽无法侍奉,陛下便去召见了齐美人,一朝有孕,齐美人蔫了的心志霎时振奋,像人前炫耀的孔雀张着翅膀到处乱窜,自然也不可能落下珠镜殿。
席间无人接姐姐的话,看她似笑非笑举杯望向嘉文帝,沈厌垂下眼睫,后宫无子终究没有根基,姐姐需要一个孩子。
“安国公中秋节会回京。”
陛下拿掉沈贵妃的酒杯,握住她的手笑盈盈开口,“你们许久未见父亲,朕总不好这般无情,叫他数年不得归家陪伴亲人,今岁,他会多待些日子,朕也会允你回府归宁。”
“啪嗒”
沈厌抬眸望去,秦栀手里的书掉在案上,扑灭了一盏灯,她睁开眼,神色迷茫。
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脸凝重警惕地盯着沈厌。
沈厌收起心思,站起身,边往床边走边解开外裳袍扣:“是不是特意等我?”
秦栀缓过神来,揉了揉眼点头。
沈厌将衣裳放在旁边,略挽起一截衣袖,看她压红的半边脸,像熟透的果子,“洗过了?”
狭长的眸不经意逡巡,强势而坦然,平静又挟着不怀好意的审视,在成婚前,这种目光秦栀没见过,因为沈厌总是举止有度,温和守礼的。
她恍惚地点头,昨夜的记忆一点点复苏,继而汹涌泛滥,她猛地打了个冷颤,彻底醒转过来。
她坐直身体,将案上的书合上,“这么晚,我便先歇着了,你慢慢洗不必着急。”
说罢,推开迎案,往里挪了挪,顺势躺下,将被子扯过盖到肩上,合眼屏了呼吸。
沈厌总能通过层层裹挟的香气精准捕获到秦栀的味道,很奇怪,仿若他的鼻子面对她时尤其敏感,他立在床前嗅了一段时间,也看了一段时间,他床上从未躺过这样精致骄矜的女孩,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诱着他探索,想到昨夜,沈厌忙去西侧间,脱了衣裳,加快清洗的速度。
秦栀已经尽量忽略沈厌的存在,但他的侵袭感实在太强,阴影覆盖下来时,她的心便狠狠揪住,随着他上床,身旁陷下,又扑通扑通胡乱飞快地跳了几下,她觉得自己像林场里的猎物,随时都会被射杀。
指间攥着绸被盖在另一只掌心,后腰也紧紧压住了被沿,为确保今夜无虞,她故意留了条薄被在外侧,沈厌再狂放也该知道,不要打扰旁人睡觉!
秦栀如是想着,一面淡定自若,一面心惊胆战。
好一会儿,身后人没再动弹,呼吸反而逐渐平缓匀促起来。
难道睡着了?
秦栀不敢乱动,竖着耳朵又等了许久,想悄悄看一下时,沈厌忽然翻了个身,她忙闭紧眼皮,下意识便要揪紧被沿时,才发现沈厌离自己远了很多,原是往外翻的,她松了一小口气。
又等了好一阵子,架子床内毫无动静,只有她自己紊乱的心跳呼吸声。
秦栀只把脑袋往外转了下,眼睛启开一条缝隙,只一眼,便觉得浑身发麻,包括脑子。
沈厌竟是赤条条的,横陈在外侧。
他没熄灯,亦没落账,一眼望去紧实的肌肉甚至还泛着光泽,晃眼极了!
秦栀又惊又怕,又不敢吵醒他,只好合上眼皮,慢慢扭回头去。
他将洗完澡,擦得也不是特别干净,方才那一眼虽没细看,但他后背仿佛是湿的,这样睡一晚,早上起来说不定要染风寒,才成婚便病了,传出去不像话。
秦栀反复说服自己,终是太善良,微蜷起脚趾勾住那条薄被,扯到手边后,顿了顿,见他没有反应,这才蹑手蹑脚半坐起来,将那薄被轻轻盖到他腰上,遮住肚脐眼。
她提着呼吸,闭着眼缓缓往下躺,然后便躺进了沈厌怀里。
第26章 第26章你上来,还是我上去?……
最先感觉到的是沈厌浓郁压迫性的呼吸,带着些许酒气,喷在她颈后。
这个动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虎豹狩猎时先咬住小兽的脖颈,任凭它怎么挣扎,绝不松口,小兽最终都会命丧于此,她不比那小兽好到哪里去,想跑,又怕触发什么要命的机括,只能僵硬的保持原状。
随之而来的是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垫在她肩下,五指收拢,握住她肩头。
她刚要动,那人倏地靠过来,紧紧贴在她身侧。
凉,就像窗外那轮冷月,透着股森森寒意。
秦栀久久说不出话,有种自作自受的懊恼感。
沈厌脑袋埋下去,抵着她的颈窝,声音低沉:“我以为你睡了。”
秦栀不语,只一味后悔。
沈厌睁开眼,唇勾起,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沉黑的眸光浮出狡黠得意。
“既然没睡,那我们”
“我睡了。”
“哦?”沈厌疑惑地抬起脸,额头擦着她下颌,激的她又是一抖。
秦栀表情视死如归:“是你吵醒我的。”
沈厌不解:“可我方才睡的甚好,都做起梦来,若不是那条薄被,我怎么可能惊醒。”
听听,堂而皇之的狡辩,倒打一耙,竟把矛头指向恩人,何其不堪,何其下流。
秦栀很后悔,非常后悔,便不该同情他,便该让他活活冻上一夜。
沈厌故作不察,手指捏住她的衣领摩挲,秦栀咬着牙忍受,他却也没再得寸进尺。
“你为何不穿寝衣?”秦栀决定先发制人。
沈厌不疾不徐,解释说道:“这种棉质寝衣,我穿不习惯,裹在身上犹如上刑。”
秦栀轻笑:“难不成世子冬日里也穿丝罗?”
沈厌跟着笑:“冬日当然穿棉,秦四姑娘误会我了,我只是这个时节不习惯,不是每个时节都不习惯。”
秦栀觉得自己是在浪费力气,遂嗯了声,平心静气回道:“那我明日叫人把你的丝罗寝衣重新找出来。”
“秦四姑娘不换吗?”
尽管已成婚,尽管已经历了昨夜那种事情,两人倒是相敬如宾,连称呼都分外客气。
秦栀继续闭着眼答他:“我喜欢穿棉质寝衣入睡。”
安全。
“可我不喜欢。”
秦栀不想再搭理他,偏他挨得太近,呼吸又格外粗沉,喷的她半边身子又热又麻,她还是硬着头皮不动,熊都只逗弄喘气的,沈厌不可能不如一只禽兽。
但秦栀高估了他。
沈厌
抬起右手,沿着她领口往外扯了扯,发现有内扣,便撑着身子起来些,双手配合解了内扣,又往下,去解腰间丝绦,本就是寝衣,系的再紧也松垮,抬头觑了眼,发现她还僵着装睡,沈厌轻轻一笑,将寝衣往两侧剥开。
白净紧致的肌肤,比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莹润。
几乎同时,秦栀睁开眼,垂眸瞪着始作俑者。
沈厌撑着上身,很是坦然地解释:“好看的身体不该用不合适的寝衣束缚,你看现在,是不是更赏心悦目了些。”
秦栀不说话,伸手拉过寝衣重新合拢。
然后又被剥开。
两人似乎在比谁更有耐性,亦或者谁更不要脸。
秦栀显然不如他。
但她骨子里有种执拗,不允许别人太嚣张,至少表面上不可以,于是她瞪着圆溜溜的桃花眼,在沈厌的注视下将上衣下裤全褪掉,一件一件扔在他腰上。
毫无感情基础的夫妻,不妨碍床笫间的亲密关系。
世上好多人都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是因为喜欢或是别的什么感情,只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需求,正如沈厌对她。
沈厌正当年纪,本就把持不住,更何况面对的还是自己这般绝色,不知餍足才是常态。
秦栀是不可能让他觉出自己丝毫畏惧的,于是义无反顾的抬起下颌:“你上来,还是我上去?”
“去哪儿?”明明是好整以暇的做派,偏又故作姿态满脸疑惑,下流的是他,清高的也是他。
伪君子。
秦栀咬咬唇,翻身起来,帷帐未落,虽不如昨夜那般明亮,但在此等情境中不着寸缕,同一个不怎么相熟的男人进行激烈举动,她还是觉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还是很羞臊的。
她爬过去,看了眼那处,立刻闭眼。
但片刻后,又逼自己强行睁开,他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看不能干的。
秦栀自我说服着,努力回想母亲和秦熙给的画册,册子里的东西在脑海里快速翻滚变成一幅幅灵动的画面,她不由分说捕捉到一个,决定今夜便用此招制服沈厌。
正要跨坐过去,沈厌忽然翻了个身,打着哈欠仰躺起来,秦栀愣住,他歪头看过来,温温柔柔:“秦四姑娘,还不睡吗?”
方才涌起的胆量霎时灰飞烟灭,秦栀觉得屈辱,偏又说不出委屈,只得悻悻攥着拳头,两人盯视了半晌,她躺下,扯过绸被盖住自己。
身边人下床,她也懒得睁眼,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他折返回来,将她身上的绸被掀开。
秦栀难免就恼了:“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沈厌惊讶且无辜的看着她,秦栀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叠薄罗寝衣,是她白日里命人收到柜子里的,不由面上一热,更加羞耻。
“我自己穿。”
她不看他,接过寝衣手忙脚乱给自己穿好,她发现沈厌做哥哥久了,有种长辈般的强势,他不喜欢棉质寝衣便也不允秦栀去穿,说不清是为了舒服还是为了满足自己某种不正常的私欲。
秦栀穿完便赶紧躺下,沈厌轻拽了被沿,她回头,眼里快溢出火气。
“分我一点。”
“那边还有一床。”
“这是成婚第二夜,我不想和我的新妇分开。”说着,径直将被沿往自己腰上一拉,人挪进去。
他的气息太过强烈,让秦栀后脊立刻紧绷起来。
沈厌望着她白皙的后颈,忍住些欲望,拍拍她后臀沉声道:“别胡思乱想了,快些睡吧。”
秦栀:是谁在胡思乱想?
“明日一早,陪我去城外送舅舅和闻人表叔。”
晨起时露水未消,尤氏已经吩咐后厨准备了诸多随行餐食,命蒋嬷嬷与康大管事送到俞家西和闻人奕的车马队伍中,又另外备了些茶水点心,俞家西一样没收,全推给了闻人奕。
尤氏尴尬,略显局促地抿了抿鬓发,在人前,她再委屈都不会掉泪,日子是自己选的,进门时便知道艰难。
沈厌骑马与闻人奕走在队伍前列,后面依次是俞家西和秦栀的马车,队伍不长,待到城门口时,日头才将将爬上墙,天热起来。
连日赶路,夙兴夜寐,俞家西的身子有些病态,沈厌听见车内咳嗽声,眉心蹙紧。
分别时,秦栀下车同沈厌站在一起,守在俞家西车前候着,车内有动静,好半晌,俞家西才挑开帘子。
只一夜而已,那张脸仿佛苍老许多,尤其是满头银发下的五官,不如婚宴出场时凌厉肃穆,此刻颇有几分疲惫落寞,但将帅的刚毅仍在,随意扫来一眼,便能起震慑压迫之感。
秦栀侧身,朝红景招手。
红景提着食盒上前,秦栀接过,朝沈厌说道:“知道舅舅和闻人表叔要走,特意做了两份药膳,他们连夜奔波,体力消耗严重,这药膳里添了补气提神的人参、黄芪、五味子等药材,不忌谁吃,都能起些用处。”
沈厌拎着食盒,送到俞家西车窗处。
“对陛下要忠心而能自保,切不可因几句掏心窝的话便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对你父亲,亦是如此。”俞家西咳起来,粗沉低哑的嗓音像在凌迟。
沈厌低低应声,自父亲迎娶尤氏之后,舅舅再不肯原谅他。
俞家西苦笑,摇头:“我妹妹傻,选错了人。”
沈厌深揖,送别俞家西,转身时觑到秦栀,她站在闻人奕马下,手里攥着食盒,似晚辈在听训一般,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少顷,她举起手,将食盒递过去,闻人奕还是没接,甩了马鞭,骏马朝前奔走而去。
“姑娘,给我吧。”郁青不忍,从马上探身,接过食盒单手抱在怀里,“我们走了,日后总能再见!”
队伍往前行进,直到走出一段距离。
“表叔脾气不太好,昨夜还因此被陛下训斥了几句。”
秦栀吓了一跳,扭头见沈厌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心里一阵发虚,下意识便挪开距离,哦了声,往马车处走。
沈厌打量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便跟在她身侧,准备同乘一车回府。
秦栀仿佛没打算给他留位置,上车后便落了帘子。
陆春生悄悄来禀:“世子,方才有一队人马进城去了,你猜是谁?”
沈厌微蹙眉心,瞟了眼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的宿星,宿星忙抬起头看树枝子,沈厌心中有数,但不回答。
陆春生努努嘴,看了眼马车,小声道:“薛岑薛少卿。”
沈厌掀眸,冷冷一笑,难怪,难怪她魂不守舍。
“回去路上走快点,别耽搁。”
“是。”
薛岑那种人,既然遇到了,想来还会耍花样使手段,再用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招数博秦栀同情,最好能有机会倾诉衷肠,表达他非秦栀不可的决绝之心。
阴险狡诈的东西。
沈厌飞身上马,一夹马肚,骏马长啸一声狂奔而去,不多时便甩开了马车,沿着林间甬道疾行而驰。
薛岑不喜欢沈厌,称得上厌恶至极,这种情绪是得知陛下赐婚后自然而然产生的,那夜他做了很多梦,无一不是把沈厌斩杀剑下,乱刀剁成肉泥,然后在他面前拉住秦栀,宣告他才是秦栀的夫郎,他才是!
但梦总会醒,醒来看着空落落的床榻,想着秦栀此刻在沈厌那里,在那厮的榻上,憎恨便更多了几分,日复一日,想杀人的冲动煎熬着他,把他折磨的像疯子一样,偏白日里还得装出正常人的模样,去面对长辈,面对署衙里的同僚。
他不得不用案子来麻痹自己,然无用,出城这几日宵衣旰食,恨不能每一刻都在盘查案录,可只要脑子空下来一点,他便会想秦栀,想她到底跟沈厌在做什么,怎么做,只消如此,便浑身进了蚂蚁一样,啃得他坐立不安。
现下沈厌竟从他身畔急奔而过,也不知有意无意总之在薛岑
看来就是故意,他越过自己时,马尾狠狠抽到薛岑腿上,霎那间,郁结了数月的火气顷刻爆发。
薛岑抽了记马鞭,追上去,但似乎总差那么点距离,眼看快要追上,那厮又狠狠甩开。
薛岑两眼通红,啐了声,又是一鞭,马朝前狂奔,山路不比坊间道路宽,偶尔狭窄处仅能容一车通行,而沈厌每每冲到窄处时,总会刻意放缓速度,然后朝他若有似无地回乜一眼,那眼神要多轻蔑有多轻蔑,分明是故意挑衅他的。
薛岑攥紧缰绳,瞄准下一个敝塞转弯处,猛抽马鞭,在沈厌未来得及加速时,一跃而过,马蹄腾空时,他朝沈厌觑了过去,沈厌亦在看他,用一种古怪的,似笑非笑的眼神。
马蹄落地,树枝擦着脸颊留下一道伤痕,薛岑揪住缰绳,再次回头。
沈厌坠马,滚了几下被枯树拦住。
薛岑吃惊,急急勒住缰绳,跃下马背时,后面的车辆堪堪停住,他止了脚步,在这瞬间明白了沈厌的企图。
无耻,卑鄙,简直是人中败类。
薛岑僵站在原地,秦栀跑向沈厌的时候,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离得这样近,她满心满眼都是那装腔作势的沈厌,一眼都没给他。
薛岑的血在沸腾,咆哮,无数种辩解的说辞冲到喉咙,他动了脚步,又倏地停住,该怎么说,以什么身份去说,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犹豫了,攥紧双手目光灼灼地盯着装死的那人,恨不能将他揪起来暴打一通。
小人。
“这里疼吗?”秦栀没让沈厌起身,而是摸索他后背处的骨头,逐一询问,摁到尾椎骨时,沈厌嘶了声,额头青筋微微鼓起,秦栀忙松了手。
沈厌瞟了眼怒目而视的薛岑,轻声呻/吟着说道:“无妨,这点伤不碍事,扶我起来吧。”
秦栀扶着他站起身来,沈厌松手,自行拍掉衣袍上的泥土枯叶,若无其事地解释:“是我自己骑艺不精,拐弯时大意了才会坠马,况且的确没伤到,不必担心。”
薛岑只觉得浑身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死死盯着深明大义的沈厌,冷笑一声,走上前去。
秦栀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武德司指挥使的手段,果然非同寻常。”
沈厌疑惑地看过去,神情颇是怔然:“我不明白薛少卿话中何意。”
薛岑嘴抽了下,忍住想捅他的冲动:“你是怎么摔下马的,你自己清楚,何必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做作。
沈厌嗯了声,道:“薛少卿想来是误会了我,我方才已同夫人解释过,的确是我自己摔下马的,不怪任何人。”
薛岑:不要脸的狗东西。
“薛少卿受伤了。”沈厌扫向他脸颊。
秦栀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薛岑沿着额头掠过眉尾一直到腮颊上,有一条细长血痕,血珠溢出来,虽不深,但因在脸上显得格外明显。
薛岑见她终于看来,心底压抑的情绪交杂翻涌,最终委屈越过所有,又酸又胀的充斥着整个胸口,让他只能咬紧牙关保持体面。
沈厌给陆春生使了个眼色,陆春生解了腰间金疮药双手递过去。
薛岑冷眼睨着,没有接。
秦栀本想驳他,但见那血珠沿着眉骨滴到眼眶里,蜿蜒出浅浅的血痕,不由心一软,说道:“你若不护理好,往后指定留疤。”
薛岑那张脸还是很具蛊惑性的,俊朗英武,比小时候更有阳刚气,如若留疤,脸上也就有了瑕疵。
薛岑嘴瘪了瘪,依旧是冷冷的语气:“不用你挂心,横竖不过是一道疤痕。”
秦栀:“你莫要赌气,这不是无理取闹的时候。”
陆春生便把金疮药又递了过去。
薛岑猛地挥手,一把打落,面上阴鸷极了:“对,我狭隘,我无理取闹,我幼稚,总之全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
秦栀被他的神情吓到,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应,遂酝酿一番,淡声哼道:“你发的哪门子疯,我又不欠你的,你爱用不用,不用算了!”
说罢,搀着沈厌走去马车。
薛岑晃了下身形,扶住树干,他觉得很荒唐,心里更是有千万般不甘,不甘心就这样被沈厌玩弄于股掌之间,更不甘心自己的明珠被旁人窃夺,她本来就不喜欢他,沈厌算什么东西,又凭何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自己面前炫耀。
冲动终究战胜了理智,在他们登上马车前,薛岑追了上去。
“沈指挥使,”他冷笑着,淡淡开口,“四娘的心在哪儿,你知道吗?”
沈厌敛了笑意,微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薛岑上前,眸光扫向秦栀,她正瞪着自己,仿佛在警告他休要妄言,这一瞬,薛岑感到了快意,虽然只有一丝,但足以抚慰方才的落魄。
他不知道秦栀喜欢谁,但那人一定不是沈厌。
只要不是沈厌,只要秦栀心里有人,成婚了又能如何,貌合神离的婚姻不会持续太久,依着秦栀的性子,迟早是要跟他和离的。
圣上赐婚,和离不了也无妨,没有人能容忍自己的娘子心中没有自己,骄傲如沈厌,岂会咽下这口窝囊气?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管是出于虚荣还是不甘,沈厌都会疏远秦栀,两个人都要脸面,时日久了,最后一点情分也会被消耗殆尽。
本来他们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薛岑咬着牙,心里头一阵酸苦一阵痛快,说不出的百感交集,他清楚的知道,秦栀不仅不喜欢沈厌,也不喜欢自己,可自己和秦栀毕竟有过好些年的感情,只消守护在她左右,她兴许会回头。
她会回头的。
在等待薛岑开口的这段时间里,沈厌逐渐变得面无表情,就像他日日出入武德司时扔掉刑具的阴戾模样,眼神冷的没有半分温度。
薛岑看出他的在意,报复的快感强烈而刺激,令他暂且忘了不被喜欢的嫉妒苦涩。
他就是要消耗掉沈厌的耐心,让他患得患失。
沈厌忽然勾唇,语气寡淡的没有情绪:“那薛少卿知道吗?”
薛岑怔了瞬,挑眸看向旁边人,秦栀气红了脸,大大的桃花眼满是水雾,像张牙舞爪的小狗,他想起小时候,她总爱对自己发脾气,稍有不满便用这副表情瞪着自己,她脾气简直太坏了,偏偏他就是喜欢。
“我自然知道”
秦栀急了,她忘记其实薛岑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她就是慌张害怕,怕薛岑说出他的名字,于是不管沈厌是何脸色,她冲上去冲着薛岑的脚面狠狠踩了一脚,眼睛瞪得滚圆。
薛岑唇角轻轻勾起,又拉平,低头,看着她毫不客气的踩着他脚背,明明凶神恶煞急于威胁,又怕叫身后人看出端倪不得不收敛着声音,觉得真好,一点都不疼了。
他抬头朝沈厌看去,见他视线同样落在两人交叠的脚上,神情郁郁,一股甜丝丝的占有欲袭来,方才那些都算不得什么,这是他和四娘习以为常的小动作,他有吗?
他根本不配。
回程时,秦栀邀沈厌同乘一车,他倒没被薛岑气到,微微一笑拎袍坐在对面。
秦栀原本还想解释几句,但见他神情轻松,语态平和,全然不似在意的样子,便觉得不必多此一举,省的弄巧成拙。
她靠着车壁回想成婚后安国公府内的情形,脑中大致有了想法,昭雪堂里那四位美貌女婢尚未处置,虽心思昭然若揭,但那四人不像三房给她的添妆,她们很是安分,甚至称得上战战兢兢,尤其是新婚夜打了水盆那位,名叫盈盈的,相貌最好,肌肤雪一样白腻,别说是郎君,单是秦栀瞧了都想摸一把。
可秦栀不是善人,更不想同她们分享自己的夫君,遂,需得尽快将人安排好去处。
母亲手段雷霆,但不狠辣,即便背叛如白霜,如今也在偏远的庄子上做事,并未叫人刻意刁难,秦栀和秦熙耳濡目染,心肠自然也如母亲这般。
造化如何,也得看这四人自己抉择。
秦栀歪着脑袋,慢条斯理想着,院里那两位能干的女使是尤氏特意安排的,权且不说她们的忠心,单看能
力也应暂时留在身边,其他过后才好另谈。
公府一直交由尤氏打理,照理说新妇入门,诞育子嗣前都不会主持中馈,那么秦栀实则只需料理好昭雪堂及周遭那些院子便可,还得腾一处库房安放聘礼嫁妆,势必要宽敞开阔的,母亲连棺材木都给她备上了,戒备自然越严越好。
她慢悠悠捋着思绪,不知道对面那人正垂着眼皮看自己的脚,扭了个身,两只脚便叠放在一块儿,思索时,脚尖慢慢勾起,绷住,脚面上的绣珠擦着裙摆若隐若现,叫人看的不胜烦恼。
沈厌闭了眼,多年前的画面同今日重合。
烈日如炬,荷花池畔假山旁猫着两个人,半晌蹑手蹑脚往前,靠近一尊玲珑镂空太湖石,小郎君手握长杆,目不转睛盯着石头上的蝴蝶,小娘子则双手攥拳,紧紧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网子快扣到蝴蝶时,水里扑通一声,石子的坠落惊飞了蝴蝶,小郎君猝不及防扑过去。
小娘子翻来覆去确认网兜中空无一物后,先是掐了把他,随即背过身,偏那小郎君死缠烂打追过去,以手做扇遮在她头顶,不知说了什么,小娘子提起裙子朝他脚面狠狠踩了下去。
小郎君龇牙咧嘴,却还是不要脸皮的单腿跳着追她,活脱脱是条狗腿子。
沈厌鄙薄此狗,甚是鄙薄。
他擦了擦指腹处的土,将剩余几块石子扔到脚边,还是觉得恶心。
马车晃了下,沈厌睁眼,面前那双绣鞋就这样勾啊绷啊,没完没了,他盯了会儿,她还是不消停。
“你醒了?”秦栀以为他方才在睡,略坐直身子看过去,发现他垂着眼皮一瞬不瞬,便也跟着看过去,看到自己的脚尖,不由怔了下,随即屈膝,脚往后缩回裙摆中。
“你看什么?”
沈厌虚抬了下眼皮:“看你的鞋。”
秦栀不解,偷偷撤回从后头瞟了眼,又转过身问:“是哪里不妥吗?”
“嗯,”沈厌点头,手肘垫在双膝,上半身前倾,“有点脏,我帮你擦擦。”
说罢,俯下身去捏住秦栀的脚踝将那条腿从裙摆中拉了出来,径直搁在自己腿上。
秦栀呆住,便想拽回来,但他看似轻飘飘的摁着,实则抽不动,她便把裙摆覆在腿上,同时弯腰去抢自己的脚。
两人几乎同时用力,但沈厌比她快,一把脱了她的鞋子,秦栀的力道失控,右脚倏地蹬过去,直直踹在沈厌小腹,他闷哼一声,下一刻,另一只手往前捞了把。
秦栀觉得腰间一紧,人坐到他身上。
他腿上的温度立刻传来,隔着五月单薄的衣衫,又硬又凉,秦栀立刻便要站起来,偏他不松手,长臂揽着她细腰将人往后箍了箍,秦栀侧头,看到他右手握住的鞋子。
“秦四姑娘,我只是想帮你擦鞋。”
“不脏的。”秦栀摁着他的手臂虚虚支撑起一点。
沈厌趁机将她挪到自己腿间,抱到左腿上从后圈住她的腰,用两只手举起那只鞋,确保她能看见鞋底。
“你看,是真的脏了。”
第27章 第27章天还没黑透,沈厌又要变身了……
秦栀怀疑是沈厌眼脏,她将那只鞋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没看出有什么不妥。
“你那两只鞋还不如我的干净。”她觉得沈厌的控制欲有点太强,就像昨晚他非逼着她换上薄罗寝衣,她又不是他的下属,不想唯命是从。
秦栀挣了下,脱不开桎梏,有些恼了:“你松手。”说罢,用力挣扎,像刚被捕到岸上的鱼。
沈厌“嘶”了声,秦栀顿住,扭头看向他后腰,忘记他方才坠马受伤了,于是不再动,赌气似的坐回他腿上,震了下,沈厌斜觑,她装作看不见。
沈厌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沿着鞋底边缘慢慢擦拭,雪青色帕子上沾了土,变得灰扑扑的,他略皱眉,将帕子反叠起来继续擦。
秦栀看他很专注,心里有些嘀咕:“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沈厌没抬头,“何意?”
“薛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没有疑虑吗?”
“没有。”简单两个字,不足以打消秦栀的猜忌。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来证明他现下的行为是在生闷气,但沈厌长眸微垂,表情冷淡,同往日里没甚分别,“为什么没有?”
沈厌笑,抬头温柔的望着她:“因为你不要他了,他嫉妒我,故意说胡话惹我生气。”
听他如此清醒自信的回答,秦栀忍不住赞:“的确,他就是嫉妒你能娶到我。”
说完又很是体贴的补了句:“所以往后不论他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他就是见不得你我恩爱,故意挑拨离间的。”
沈厌停顿了下,闻言嘴角勾了勾,点头道:“好。”
擦完鞋,沈厌又握住她脚踝,为她穿上,秦栀被捏的不自在,很痒,又不能踹他,待他看了少顷,才将裙摆覆落下去。
两人回府后去了昭雪堂,秦栀将四个美婢的事说给沈厌听,沈厌自然都让她做主。
“除了书房,其余院子的人手你安排便是,不必问我。”
他进门脱了外裳,只着贴身的纯白里衣,更衬的长腿细腰,精健有力,红景和红蓼不敢抬头,放下收拾的物件赶忙退出里屋。
珠帘一阵碰撞,秦栀拿来了人口籍册和鱼鳞册子,走到桌前时望了眼窗外,文瑶和秋桐都不在院里,门口有红景守着,她这才坐下来,翻开人口那本。
“璟园地势高,占地大,空置许久,土壤很是肥沃,我想回头改一下园子布局,稍加修用来种植药草。”
“可以。”沈厌爽快答应。
秦栀弯了弯眼眸,又与他继续说了其他几个院子安排,“观澜堂正院面阔九间,房屋四四方方很是端正,且还有一间藏书阁,我想用来做我的私库,藏书阁改成书房。”
沈厌抬眸,秦栀心提了下,然后他点了点头:“好。”
“关于那四位美婢,我是这么想的,除盈盈是奴籍外,其余三人尚且有乐籍身份,可将她们推荐到官乐坊中用手艺谋生,至于盈盈,她想留在昭雪堂,我没意见,你呢?”
“我听你的。”极平淡寻常的一句话,不轻不重打在秦栀心上,她抬了下眼睫,飞快的点头。
“文瑶和秋桐也不错,尤姨娘都将她们配了人,安置在离公府不远的胡同里。”这话看似不经意,实则秦栀是告诉沈厌,院子里大都是尤氏的眼线,但看沈厌毫不惊讶的样子,便知他一早清楚,遂也没再多言。
秦栀翻完籍册,同沈厌说道:“我想跟你要两个护卫,身手要好,还得聪明有眼力劲儿,能够听我吩咐随叫随到。”
沈厌神色这才有所变化,单手翻开册子,曲指叩了叩,秦栀看到两个人名“贺荀,许安”,这两人名字挨在陆春生和宿星后面,旁边还有夏萤和秋蝉,他们入府时间接近,应当都是沈厌的精卫。
秦栀道了声谢,将册子收起来。
“这是什么?”
沈厌不知从哪翻出一摞册子,摆到秦栀手边,秦栀边问边打开其中一本,发现竟也是鱼鳞册子,有俞家祖上积存,也有安国公获封受赏,极其丰厚。
“这些没有给尤姨娘保管?”秦栀很震惊,母亲给自己的虽已足够殷实,但相比起沈厌这一摞,便显得有些单薄了。
尤氏掌家,府里的鱼鳞册子怎么不在她手上?
沈厌眉眼轻扫,视线落在她纤细的手指:“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当然不能拱手让出去。”
言外之意,尤氏作为继室嫁进公府,管的是自此以后的账目,至于俞嘉宝所有,俱都同她没有干系。
秦栀不意外沈厌对她的坦白,毕竟往后两人便是绑在一条绳的蚂蚱,荣辱与共,她将册子收到一起,“我会替你管好这些。”
“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叮嘱。
陆春生将贺荀和许安带来见了一面,随后两人被派去观澜堂。
尤氏自前厅而来,还未进门便瞥见屋内坐在一处儿的两人,她停住脚步,在门口站了会儿,其实昨日俞家西说的不对,比起俞嘉宝,沈厌更像国公爷。
国公爷年轻时的相貌,比今日的沈厌更好,否则俞嘉宝怎会看中一个家奴,不顾一切非要嫁他。
尤氏眯了眯眼,捏紧手里的帕子,话说谁又能拒绝当年的沈昌呢,犹记得同他初遇,看见他的第一眼,尤氏便知道这辈子非他不可了,那是个令人仰望的存在,她愿意为他舍弃许多,包括尊严。
尤氏笑着,回神叩了叩门。
秦栀与沈厌齐齐抬头望向槅扇后,尤氏满面憔悴但面带笑意,缓步而来,秦栀忙起身,福礼唤道:“尤姨娘。”
她随沈厌的称呼,不唤尤氏“母亲”,尤氏也根本不在意她如何称呼。
“我本不该来打扰你们夫妻两个,只是实在有正事不得不见面商量,”尤氏坐下后,啜了口茶说道,“你父亲来了封家书,说是中秋节前能归京,特意叫我问问你们几个孩子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他好提前让人采买预备。萌姐儿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她孩子心性,要的都是些玩物。
贵妃在宫里,吃穿用度自然不用咱们操心,我只来问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是咱们京中买不到,北境独有的,给国公爷的回信不急在一时,你们想好便告诉我。”
秦栀道谢,莞尔望向尤氏,当真觉得这位继母做的宽和大度。
尤氏抚着腕上的手镯,又说起第二件事:“珠镜殿的嘉月来过,说贵妃想见见新妇。”
秦栀看了眼沈厌,他若有所思,但没打断尤氏,成婚前两人已经见过沈贵妃,才没多久,贵妃又要召见,想来不是为了见她。
沈厌知道内情,不便在此刻提起,便示意尤氏继续。
“我是这么想的,成婚后三日新妇归宁,厌哥儿必然是要陪着回去拜见长辈的,不若等归宁回府后,再将拜帖递入宫里,至于贵妃何时召见,咱们且候着是了。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到底还是要厌哥儿自己拿主意。”
尤氏端坐在圈椅上,干瘦的腰背挺得很直,不卑不亢地望向沈厌。
沈厌轻抬起下颌,少顷回道:“尤姨娘说的在理,明日我和夫人归宁,后日再让夏萤前去递帖子,这件事便不劳姨娘操心了。”
尤氏笑:“你从来都是懂事的,哪里要我操心过,我也只是过来传个话,省的年老忘事耽搁了什么,那我便走了,你们俩想好要的东西便托人给我回个话,我也好给国公爷回信。”
秦栀将人送到门口,站在廊下直目送尤氏拐过游廊,这才回头。
“宫里出什么事了?”
沈厌垂眸,淡声道:“阿姐心中不快,想找人发泄罢了。”
秦栀怔然,约莫猜出沈贵妃为何不快,入宫多年膝下无子,恐怕又是哪个嫔妃有孕刺激到她,想找家人倾诉委屈。外祖父袁家倒是有得子秘方,但贵妃看过那么多大夫,从太医署到坊间游医,各种汤药也都用过,却还是不曾如愿,倘若自己贸然提起外祖父,再牵连到他老人家,便得不偿失。
再者说,她才嫁到公府,合该先站稳脚跟,不应太快太急献殷勤。
归宁日是晴天,尤氏这位继母早早收拾了回礼,让康大管事安排着放了两大车。
秦栀谢了再谢,感激之情毫不掩饰。
尤氏见状颇为欣慰,将人送上车,也嘱咐他们可多留些时候,不必着急回府。
昨儿沈厌摔的不轻,夜里睡觉时秦栀偷偷看过,后腰青了手掌大的地方,她本想拿药油给他擦擦,可一想到吵醒他的后果,又赶紧熄灭了同情心。
沈厌朝马车走来,秦栀以为他要同自己一道儿坐车,便先踩着脚蹬上去,坐下后撩开帘子,却见他停在车前的骏马旁,用并不利落的身姿爬上马,上去后还揉了揉后腰。
秦栀犹豫了下,小声喊他,他回头,秦栀招招手:“你腰不行,还是乘车吧。”
陆春生和宿星互相瞟了眼,压下嘴角。
沈厌长眸深邃,静静盯着她看了少顷,淡声回了句:“我还行。”
一夹马肚,晃到了队伍前头。
此人昼夜面孔截然不同,秦栀被他冷淡疏离的神情击退,不再强求,坐回车内。
秦家知道今日秦栀归宁,故而袁氏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小厨房大都做上秦栀素日喜爱的膳食,又怕冷落了新姑爷,便在他们入府后抓来红景询问一番,哪知道红景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袁氏心里嘀咕,便又担心起他们夫妻关系不和睦。
秦明景是最容易相处的长辈,术业专攻,但不擅虚与委蛇,而沈厌常年浸淫于武德司,为陛下近臣,言谈举止审时度势,既不叫秦明景觉得阿谀,又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他的造园技艺,一番话聊下来,秦明景的嘴几乎咧到耳后。
袁氏拉着女儿走到花园里,见她小脸红润但难遮疲惫,心中忧虑更升一层:“有人给你摆谱了?”
那人是谁,自不用提。
秦栀摇头,脑袋靠过去双手抱着袁氏的腰,软软撒娇:“我很好,只是睡得少难免犯困,累着了。”
袁氏不信:“你和姑爷怎样,他没欺负你吧?”
欺负?秦栀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袁氏的意思,圣上赐婚沈厌抗旨,闹得满城皆知,母亲是怕沈厌给自己难堪,她忙用力摇头。
可母亲的表情仍绷着,显然忧心忡忡:“我方才问过红景了,她那么沉稳的姑娘,竟不知道姑爷喜欢穿什么衣服,喝什么茶,吃什么东西,她还告诉我,这三天里连姑爷的脸都没见着。”
“不是的,红景和红蓼胆子小,不敢看他罢了,这三日,他都跟我在一起,他”秦栀脸发烫,慌忙看了眼四下,凑过去小声说道,“他夜里很不消停,很能折腾。”
说完,秦栀捂了捂脸,不敢对上母亲瞪大的眼睛。
少顷,袁氏才松了神经,眉眼染上喜色:“那便好,那便好,你不知这三日我如何担心,唯恐他当着下人撂你面子,让你没法立威。若他肯在床笫间同你亲密,便是认了你,感情的事可以培养,你不要着急。”
秦栀弯唇笑说:“母亲放心,我生的这般美貌,又如此聪慧,他喜欢上我是迟早的事。”
袁氏欣慰,便又问了些安国公府掌家事宜,得知尤氏全权统管并不意外,只是听说沈家和俞家的鱼鳞册子时,微微蹙眉,俞家倒也罢了,世代武将,满门忠烈,俞嘉宝是俞家的掌上明珠,自然嫁妆颇丰,可是安国公
她沉默了少顷,将秦栀拉到身边,温声回忆:“安国公因雁门关介休之战才获封爵位,继而受京中原魏王府邸,你拿到的那些鱼鳞册子大抵也是那个时候圣上赏赐,仔细算时间,其实那会沈厌生母俞氏已经亡故多年了,安国公既让尤氏掌家,缘何不把这些册子一并交给尤氏?”
关于安国公,秦栀所知甚少,即便当初秦熙弄来的各种籍册也着笔寥寥。只知他出身不高,但十分骁勇善战,迎娶俞家女郎后更是直上青云,屡立战功。徐州护城之战,安国公浴血厮杀,成为除俞家西外唯一生还的副将,而后抛家舍业去往雁门关一带,数十年来驻守北境,心志甚坚。
秦栀沉思着,附和道:“或许安国公是想将产业都留给孩子。”
袁氏摇头:“尤氏绝嗣,手里有多少东西都不是她自己的,终究还是会给沈厌和沈萌。且她既能打理田庄铺子各种庶务,料理鱼鳞册子便都不在话下。我总觉得安国公此举,颇有深意,但我们不是局中人,摸不准当中的隐秘,沈厌将这些东西交给你,是对你的看重,但与此同时,你得琢磨尤氏的心思,她若得知这些,当年潜藏的不满或是旁的情绪会不会叠加到你头上,她不敢怨
恨安国公和沈厌,那她会不会因此记恨上你。
后宅琐碎细如牛毛,我将你养的玲珑剔透,乖巧可爱,原是想为你找个家庭和睦的简单门户,这辈子都不用勾心斗角,但圣上赐婚,将你和沈家绑到一处儿,你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府中人事,保全自己。”
“母亲放心,我会的。”
秦栀歪在袁氏怀里,为叫她安心,又说了些逗趣的小事分散注意力。
那厢膳厅开席,一众人便都汇聚过去,秦熙姗姗来迟,自罚一杯后落座,席间打量着秦栀和沈厌的神态,见秦栀仍是一副骄矜傲慢的模样,便将心放回肚子里,吃了几口,秦栀和她提前离席。
“这是什么?”
秦栀一眼看到她腰间的佩囊,刚要摸,被秦熙拍开手。
“别乱动,小心伤着你。”秦熙低头解下来,将里面的东西拿给秦栀看,是一支笔,能写字,但笔杆是玄铁打造,另外那端启开,藏匿杆中的玄铁呈花瓣状聚拢,瞧不出端倪。
秦熙为她演示一番,秦栀才发觉这东西看着小实则威力极大,尤其适合暗杀。
“是他做的?”秦栀诧异,拿着笔转了一圈,若不是拆解开,外人完全不会把它当成杀人工具,此物做工极其繁复精致,必然是熟悉此类工序的匠人,精通所造。
秦熙得意的扬眉:“前些日子我同他说了心意,当夜他便收拾了行囊准备逃跑,被我抓住后捆着扔到柴房,然后他就答应我了。”
“你中间仿佛省略了些东西。”
闻言,秦熙难得脸一红,瞟了眼四下小声道:“我把他给睡了。”
秦栀:
“等再过段时日,我便将此事回禀给父亲母亲,他虽不高兴但答应被我招赘入府,做我夫郎。只是你才成婚,母亲将将得以休息,且这招赘席面如何安排又是另说,约莫我和他办事得等到秋天或者入冬时候。”
秦熙打算的极好,歪头戳她一把:“到时兴许你就有了。”
“有什么?”秦栀怔了瞬,然后便红着脸啐她,“你胆子真大,越发不知羞了。”
秦熙从小就这样,身为长女长姐,她会为母亲鸣不平,会把秦栀护在身后,她会以秦家掌舵人的身份自居,为每个人操心到安排好前程。
秦栀想起鱼鳞册子,问道:“你之前查沈厌时,有没有查过安国公?”
“怎么了?”秦熙蹙眉,“当时是为了嫁给沈厌,故而将重点放在他身上,至于安国公,他常年在外,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你问父亲兴许他都没有印象,想查他,必定艰难。”
秦明景自负,眼里从来装不下旁人,尤其还是武将的沈昌,想从他那里得到消息,恐怕不成。
“为何要查安国公?”
“我有些事情想不通,捋不顺,想要弄明白。安国公受赏无数,但就我目前所知的府邸,鱼鳞册子他虽接受但仿佛俱不接纳,就像位高权重者强行赐予而被迫承认一样,原魏王府邸修后的安国公府,他几乎没住过,鱼鳞册子也从未交付给尤氏打理,我觉得当中猫腻颇为诡异,不像是家宅中的争斗,倒像是君臣失和。”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秦熙听了,亦是一惊。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只是把所有东西摆在一块儿思考时,那种古怪的感觉便往脑子里钻,你发现没有,当今拟定国号嘉文,偏偏那么巧,沈厌生母闺名嘉宝。”
秦熙愣住,她却是不知俞氏名讳,如此想来,的确有诸多巧合,“这件事你莫要告诉沈厌,也别试探,我会找人再去查询,在那之前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听见没?!”
秦栀点点头:“我明白的。”
两人歇了晌,又留在秦府用过晚膳,这才启程离开。
秦栀喝了点酒,上车时看着家人站在台阶下冲她招手,一股孤家寡人的感觉浮到心头,刚落了帘子,沈厌爬上车来,马车晃了下,他便坐到了小案对面。
秦栀抽了抽鼻子,蹙眉问道:“你不是不坐车吗?”
沈厌嗯了声,回她:“这会儿腰不行。”
秦栀目光下移,看向他挺拔的腰背,眸中尽是怀疑。
沈厌对上她的视线,语气清淡:“要不要脱了衣服给你看?”
秦栀僵住,忙坐直了身体扭头看向车窗外面,天还没黑透,沈厌又要变身了。
两人回到昭雪堂,文瑶已然吩咐下人烧好热水,待得吩咐后便将浴池灌满,铺陈好各种大巾帕子,备好干净的薄罗寝衣,领着一行女婢退出西侧间。
秦栀故意磨蹭,等到沈厌脱完衣裳下了水,她又找了本医书坐在案前题写批注,时不时竖起耳朵聆听西侧间的动静,一刻钟后,那人便洗好自己,听到脚步声靠近,秦栀搁下纸笔,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朝西走去。
推开槅扇,她惊讶道:“你竟然洗完了,好快呀。”
沈厌便看着她装模作样,不打断,她笑的很高兴,这不是装的。
“我以为你还在洗,想着怎么也得半个时辰,世子到底不是女孩家,洗的就是快,那我去了。”
说罢,秦栀赶紧绕过他走上台阶,他的注视让秦栀觉得后背发凉,阴恻恻的。
一声轻笑,她屏了呼吸,但动作未停。
“谁说我洗完了?”
说话间,沈厌拢着大巾折返回西侧间,走到秦栀面前,低头冲她温柔一笑:“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
秦栀仰起头:“什么事?”
“伺候秦四姑娘。”
秦栀慌了,抬手抵在他胸前,郑重拒绝:“不用劳烦世子,我自己会洗。今日归宁劳累,世子歇着去吧。”
沈厌觉得胸口那只手火热,烫的他又酥又麻,又激动热血,自然,他是不可能让秦栀瞧出端倪的。
他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下一刻,两人便没入了水底。
温水涌到面上时,秦栀出于本能抓住了沈厌,掐着他双臂攥的紧紧的,耳朵也全被水包裹住,她想睁眼,但甫一睁开便觉热水压着眼眶,遂赶忙闭上,双手攀住沈厌的手臂,脚尖慌乱寻到他腰身,用力一踩,往上挪了两寸而已,才露出头顶,便被沈厌扯了下来,推到汉白玉内壁上。
未褪去的衣裳浮起来,像水草般漫开,秦栀快要喘不过气,掌心摸到内壁时,沈厌靠过来,握住她的腰将人往上一推,空气失而复得,她拼命喘了两下,胸口剧烈起伏。
沈厌抬起下颌,自下而上仰望着她,湿透的衣裳紧紧黏在她身上,让肌肤若隐若现,飘摇的衫子勾缠着他的颈项,才贴过来,又被水流一激,朝远处荡去。
她狼狈极了,但又要命的勾人。
秦栀睁眼便要捶他,他却仰着头不躲,拳头落在他肩上,手臂上,酥酥麻麻,没半分威慑,却将他心里的波浪翻搅的愈发疯狂。
秦栀见他扯了扯唇角,不待做出反应,沈厌如一尾鱼,倏地滑进水底。
腿间人影晃动,猝不及防,秦栀被他掰开了膝弯。
第28章 第28章她都陪哥哥好几晚了,陪我一……
腿并不拢,膝盖被摁住一直压到壁上,裙摆飘到水面,将水下的光景全部遮挡。
秦栀想抓住什么,但到处摸索,光滑的汉白玉让她无从下手,他袭来时,秦栀惊慌中抓住了他头发,只是发尾一小段,刚握紧便又溜走,感觉快要摔进池中时,他忽然助力,使她的手臂堪堪搭在池子边缘。
不过瞬息,绸裤褪到脚踝,水扑满了腿间,水面晃动起来。
烛光映照下,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沈厌寡言少语,但他这副口舌,着实厉害。
像长剑直驱而入,又像软鞭缓缓曳行,触碰时能清晰感受到水温和人温度的落差,这种感受令人颤动。
他握着她的膝弯,秦栀清醒的额知道他在,但她没法阻止,无法弯腰下去,无法揪住他一丝一缕的头发,甚至唯一能动的两条腿也如同挂在刑具上,只需撑着手臂,慢慢享用。
沈厌的水性实在太好,记不得有多久,他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而秦栀,早已脱力。
在滑入水中前一刻,沈厌起身,扶住她的腰,同时将黏在自己脸上的发丝胡乱抹到后头,掌中人像藤蔓,纤细柔软,没有骨头。
雪肤掩在衣衫里,她靠着他,急促而清浅的呼吸,溢出的嗓音像被掐断了声线。
沈厌垂眸,温柔出声:“舒服吗?”
秦栀蜷起手指,指甲抠着他的肉,不回他,也抬头,只是埋在他肩颈处不断调整呼吸。
沈厌笑了笑,右手从她脸颊上挪开,寻到贴在她锁骨处的衣衫,剥开,撩到身侧,另一边同样如此,衣衫成了披风,欲盖弥彰的垂在身后。
他看着她,满眼温情,而后曲指往前,泥鳅似的灵活。
秦栀咬住嘴唇,闷闷的哼了声,抓住他的小臂,想拉他出来,但力量悬殊,无济于事。
她歪在他胸前,被动成为一团忽闪的火苗。
沈厌又低下头来,轻声询问:“现在呢?”
秦栀还想嘴硬,但见那声音沉哑,瞳孔幽黑,便赶忙点点头,“嗯。”
“什么?”沈厌皱眉,似未听清。
秦栀悲愤,呜咽一声:“舒服。”
沈厌弯唇,这才将她衣裳去掉,认认真真伺候她沐浴清洗。
裹着大巾回床上时,秦栀知道装睡无用,便仰躺在那儿努力思考对策,沈厌帮她擦拭发丝,跪坐在床头,很有耐心。
秦栀避开他的凝视,将注意力放在架子床四下的帷帐上。
“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换一个好不好?”
沈厌抬眸扫了眼,没接话,手中动作未停。
秦栀眨了眨眼:“你喜欢灰色还是玄色,要不然选灰色吧,既要薄软通透便用罗纱,我睡觉时不习惯不落帐子。”
她尽可能的商量他,态度端庄柔和。
沈厌换了一捋头发,边擦边回道:“我喜欢绯色。”
秦栀:
她幼时学画,知道灰色和玄色能在视觉上降低人的欲/望,各种欲/望,而绯色恰恰相反,如火一般热烈,是最好的助燃色。
秦栀决定挣扎一下。
“可我喜欢灰色啊,不如一层灰一层绯,两层罗纱叠加起来。”
“不好,就用单层绯罗,床上需得透光。”他说话时语气很稳重,就像在谈公事一样没有商量的余地,“你难道不想做的时候看清彼此?”
长眸凛冽,完全是质问的口吻。
秦栀如实回答:“我不想。”
沈厌停下擦拭的动作,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少顷说道:“可我想看清你。”
巧言善辩,衣冠禽兽。
秦栀默默在心里骂了两句,脸上笑着,不说话,半晌酝酿出来几个字:“有什么好看的呢?”
其实只是一句反问而已,不需要回答,但能发泄出不满,如果秦栀知道会招来怎样的对待,那她肯定选择缄口沉默。
但,迟了。
沈厌丢下大巾,往下挪动自己,直到处于腰间部位,他伸手将包裹她的大巾往外剥开。
秦栀只觉得身上一凉,待反应过来想拽住遮盖时,大巾已被扔到床尾。
他跪立着,居高临下的端量,眸光清净漆黑。
“我实在找不出哪里不好看。”
秦栀闭眼,暗骂:有病。
然后她便被握住了,鼻息一滞,手指抠住绸被,险些发出声音,秦栀死死咬紧牙关,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迟,但她仍要对峙。
他很轻,像赏鉴珍宝,每处都流连一番,最后握着她的脚踝品评:“连脚指头都是美的。”
秦栀打了个哆嗦,他没松开,似乎在对着她的脚丫认真思索。
时间一点点过去,光影忽明忽暗,羊脂白玉似的身体逐渐染上薄红,沈厌觉得心口被人挠了下,奇怪的感觉袭来,他记起初到京城,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日。
薛家办的赏菊宴,他跟谁都不熟,躲在僻静的花廊下兀自观花时,有人横冲直撞闯了进来,他不防,被迎面撞倒,摔了个倒栽葱。
跌坐的位置都是水,屁股立刻就湿透了,他抹了把,袖子上沾满泥,还没看清来人,又冲进来一位,劈头盖脸一通指责,他被骂懵了,皱眉盯着那两个人。
后来的那位就是秦栀,彼时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穿了件绿油油的裙子,一边嘟囔着怨怪,一边抓着薛岑的手把人扶起来,她也骂了薛岑,却是看着他骂的。
自始至终,她正眼都没瞧过自己。
那日,他特别厌恶这两个人。
手里的脚很不安分,扭动了下,他回过神:“为什么不看我呢?”
秦栀暗暗发誓,下次回府要找秦熙,要弄几本真正厉害的册子,她不信一直被他掌控,她得让沈厌知道厉害。
拇指摩挲过脚心,沈厌觉出手中人的隐忍僵硬,但她的触感实在太妙,比上好的绸缎,牛乳都要细腻丝滑,他重新覆过去,迫她看向自己。
“秦四姑娘,我有正经事要同你讲。”
秦栀颤了颤睫毛,勉强启开眼皮:“你说。”
“我们本不相熟”
秦栀默默攥了攥拳:睡过而已的关系。
“被一纸婚约束缚,此生大抵不可能分开了。”
秦栀迷惑不解:“世子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没什么机会相处,床笫间是唯一能做到坦诚相待的地方,若你不肯与我配合,对我心怀芥蒂,我们终究不会长久。你我皆是被迫,我也知你从前对旁人用了颇多心思”
“等一下。”秦栀撑着手肘抬起身子,“你怎么还翻旧账呢?”
沈厌乜了眼:“我觉得你对我很冷漠,仅此而已。”
秦栀不知他是怎么觉出来的:“你不会还怀疑我和薛岑吧?”
沈厌怔了少顷,道:“不会。”
“那你说我从前对旁人用了颇多心思,我该怎么理解呢?”她不想在不必要的问题上纠结,“你不如实话告诉我,不要让我猜来猜去,好不好?”
沈厌神情很是诚恳:“我虽信你与薛岑清白,但你们两个毕竟好过,举止间的尺度是不是需要注意些。”
秦栀呆呆的想了想:“我跟他怎么了?”
成婚后她可再没私下约见薛岑,更别说拉手等亲密举动,且坠马时她还护着沈厌,没给薛岑好脸色看。
她一点都不虚。
“你踩他了。”
“啊?”秦栀睁大眼睛,忘记自己此刻赤诚,直坐起来与他面对面瞪着,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踩他也不行吗?”
“当然,你我知道踩他是不喜他,但在外人看来,或许会理解成过从亲密的关系,否则你怎会对他随便动脚。”他分析的头头是道。
秦栀仔细想想,的确如此,两人都不是孩子,既分开了也得避讳,便点点头:“是我做的不妥,往后我不会踩他了。”
沈厌道:“有劳秦四姑娘配合。”
“是我该做的。”
“你若实在想踩人,可以找我,我不介意。”
秦栀忍不住笑:“我才不踩你呢。”
沈厌没笑,不仅没笑还很严肃地看着她,秦栀忙也敛起笑容。
“为什么不踩我?”
“我为什么要踩你?”
两人互不相让对视了半晌,直到屋外走廊处传来一声“喵呜”,紧接着是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秦栀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浑无一物,再看此刻两人的姿势,脑袋轰隆一声,手忙脚乱推了沈厌一把,然后爬到床尾扯过大巾横在身前。
沈厌被推倒,跌坐在床沿,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这世上有那么多只脚,为什么她偏偏要踩薛岑的?她到底有多喜欢他,才会口是心非说了放下,又不肯真正放下,薛岑的脚就那么好,叫她看不见旁人也有?
秦栀当然不知
道他在生气,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小声道:“好像是萌萌。”
说完,裹着大巾溜下床,穿了件薄罗里衣,外头罩上大袖衫,跑去外间。
阿福跑了,沈萌眨着乌溜溜的眼珠望向秦栀,求救般扯了扯她的大袖,比划:“你帮我找。”
秦栀见她小手冰凉,转身去屋里拿了件外袍,给沈萌披上后,两人便在沈厌眼皮子底下走了,沿着黑黢黢的甬道,一边猫着腰找,一边小声呼唤。
她们是在昭雪堂后院的竹丛里找到阿福的,若不是那双幽绿的眼珠,根本发现不了它,阿福发出呜噜噜的响动,但没跑,静静的卧在原地等着她们靠近,像一坨软趴趴的黑缎。
秦栀弓身钻进竹子下面,把阿福抱过来,摘掉它身上的杂草污脏,摸它耳朵时,阿福伸了个懒腰。
“哥哥对你好吗?”沈萌怕她不懂,索性在她手背写了几个字,问。
秦栀点点头。
沈萌咧嘴笑了笑,又问:“那你高兴吗?”
秦栀又点了点头,不怎么走心的回道:“特别高兴。”
沈萌摸着阿福的肚子,偷偷觑她一眼,忽然咽了咽唾沫,拉过她的一只手写道:“其实是我把阿福抱过来放到竹林里的,你嫁到公府好几日了,都不得空见我,母亲又不让我打扰你和哥哥,我才自作主张想了这样的法子。”
秦栀丝毫不意外:“我知道的。”
阿福四只小爪粉嫩干净,只沾了点杂草,而兰园到昭雪堂距离不近,若真的是它溜过来的,爪上定有泥土,但秦栀不介意,笑着与她说道:“我也想找你来着,但这边好些事还没料理明白,便想着等等再说,蒋嬷嬷也道前头总来宾客,尤姨娘带你见人。”
沈萌噘嘴,不喜:“她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她是个哑巴,就算国公府给她带来的尊荣再多,那些人背地里还是会议论她,说她有病,这辈子都没人要,她听到好几回,同母亲抱怨过,后来听的多了,也就懒得置喙。
她就是个哑巴,这是现实。
嗅到四象皂的味道,秦栀回头,沈厌从灯下走来,站到她旁边,那股香气愈发浓郁,他又洗过了。
“既找到了阿福,怎么还不回兰园歇息?”
沈萌吐了吐舌,不理他,摇晃秦栀的手。
秦栀捏她脸颊,柔声商量:“你回去睡,我明天便去找你玩,好不好?”
沈萌不肯,摇头比划:“为什么不能是今晚?”
沈厌替她答了:“因为夜里她得歇在昭雪堂。”
沈萌皱眉,冲着沈厌又飞快地比划了几下:“可她都陪哥哥好几晚了,只陪我这一晚不行吗?”
“不行。”拒绝的没有余地。
沈萌脸涨红,把手从大袖挪到秦栀手上,紧紧握住,似乎在跟沈厌较劲。
“为什么?”
“因为聘礼是我出的,她是嫁给我,不是嫁给你。”
沈厌招了招手,早就候在旁侧的两位嬷嬷便上前,低头劝了几句,沈萌才不情不愿松开,被拉走时还不忘提醒秦栀,要她明日一定去兰园找她。
两人回到屋里,文瑶不知何时命人又换了水,秦栀看着西侧间有些腿软。
“公府的女使做事果真伶俐。”
沈厌瞥了眼,道:“不喜欢吗?”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横竖已经洗过了,换水作甚。”秦栀便要往床榻上爬。
沈厌捞过她,单臂横在小腹前,便这么提着将人带到西侧间,边走还不忘与她解释:“脏兮兮的,当然要重新再洗一遍。”
何况方才他去寻她俩时,为了克制不必要的麻烦,他已然冲了冷水,他都洗了两遍,她也该多洗洗。
这夜,反反复复,秦栀算是惧怕了沈厌的火热唇舌。
以至于翌日膳厅用饭时,看他喝粥时无意舔唇的动作,都会觉得两股颤颤,热意窜涌。
偏沈厌那厮若无其事看着她,甚至用一种防备的眼神,就好似自己会被侵犯,而秦栀便是那急不可耐的小妇人。
秦栀有口难言,狠狠吃了两碗米粥。
归宁后又过了数日,拜帖业已递给珠镜殿,但始终没等来贵妃召见。
秦栀回了趟娘家,听说秦熙还在庄子上,便想与袁氏讨要房事册子,酝酿了好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晌午用完饭便自行去了西市,挑了些药草种子,便于栽活的植株,花完手里的银票,带着满满当当两车东西赶回公府,什么怨气全都没了。
璟园已经开垦出来,秦栀带红景和红蓼熟悉后,便放手让她俩领着下人去做,湘仪也在后头听着,听完便挽起袖子动手,秦栀则坐在院中的四角亭里,对照医书改写食膳方子,偶尔往远处扫一眼,将众人神色举动了然于心。
半个时辰后,她让红景把湘仪带了过来。
湘仪清瘦但看起来很健康,脸蛋红扑扑的,此刻挽着袖口露出一截小麦色肌肤,她微微垂首,看向坐在圈椅上的秦栀:“少夫人。”
“我看了你整理的账簿和名录,清晰简洁,比红景先前做的还要好。我在乾安街有几个铺子正缺得力的大掌柜,想将你派过去,先管一段时间。”
湘仪祖父曾在户部任小吏,虽后来家中获罪,但湘仪自小便耳濡目染,精通算筹之术,而且秦栀将她从秦家带到公府,观察了许久,发现湘仪为人坚毅本分,手脚也很干净,她愿意给湘仪另外一条出路。
湘仪果然眼睛一亮,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思忖少顷问道:“若管不好,少夫人待如何对我?”
“管不好便换个差事做,总不能为一件事便打杀了你。”
湘仪深福一礼,拜谢:“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多谢少夫人提携之恩。”
红景端来乾安街六家铺子的钥匙对牌还有账簿和人员名录等物,湘仪接过,粗粗扫了遍,抬头。
“多了一把钥匙。”
“乾安街离公府路程不近,来回便得一个时辰,这是给你安排的住处,地方不大但位置还算好,巡护的士兵很是尽力,安全不成问题。我让红景着人布置了些家具,你去了后若有需要再添置的,告诉红景便可。
至于六家铺子的经营,日常不用来报,每月月底过来一趟,再就是有大额支付入账也回我一声,其余时候你自己安排。
还有听不懂的吗?”
湘仪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忽然将东西往桌上一放,扑通跪下,向秦栀磕头。
秦栀将人扶起来,温声说道:“我知你有不甘,以前的路是家人给予,既被夺去便不要回头张望,往后的路需得你自己去走,去闯,结果如何,你自己一力承担。
不必谢我,我只是用了可用之人,无关同情或是可怜。”
湘仪去到乾安街,昭雪堂的女使便准备另外拨个女婢过来,问了秦栀,她没答应,看了眼盈盈,盈盈头都不敢抬,雪白的肌肤在那一群种药草的人里分外显眼。
她很胆小,但还想做沈厌的通房。
秦栀觉得奇怪,不明白尤夫人将盈盈放在昭雪堂究竟是何意图,她连跟自己和沈厌说话都不敢,怎么听尤夫人的话进行下一步动作,但秦栀只是怀疑着,让红蓼亲自盯梢,并没有刻意让人疏远盈盈。
基于那一晚的疯狂,秦栀对沈厌的唇舌很是惧怕,提心吊胆了几日,发现大婚休沐结束,沈厌便在武德司忙的无暇分身,数日归来都是子时过后,许是精力不济,这几夜他都很克制。
偶尔动动手,也会适可而止。
端午前夕,京里的王公勋贵,六品上官员及家眷都收到了帖子,道殿前司要从禁卫军中挑人,原是指挥使的职责,但陛下为哄沈贵妃开怀,特意要贵妃同去擢选,还将阵仗设在端午宴上,势必要办的隆重热闹。
难怪珠镜殿的召见迟迟不来,沈贵妃得了陛下偏爱,哪还妒忌齐美人的孕胎,这份荣宠阖宫上下独一无二,便是小小的虚荣一把,她也愿意。
“我也要去吗?”
秦栀被摆弄完,细细喘着,不忘将寝衣系好带子,“是跟你一起还是自己过去?”
沈厌瞥了眼,应声答道:“坐一趟
车就好。”便又要弯腰抱她,秦栀往里侧打了个滚,避开:“明早再洗,我有点累了。”
裹成一条细长的粽子,她连领口处都包的严丝合缝,碍眼。
沈厌找准边缝,径直将人扯回来,不论她说什么,尽不理会,又抱进浴池里仔仔细细搓了一遍。
秦栀觉得他有大病。
“端午宴若有人刁难我,你会帮忙还是装看不见?”秦栀睁了睁眼皮,实在没力气了。
沈厌环着她的腰,淡声道:“你想我怎么做?”
没问是谁,那便是心知肚明,秦栀闷闷哼了声,沈厌的手便加重了力道。
两人你一下,我一口,互相对峙了半晌,终才陷入沉睡之中。
秦栀当然是有顾虑的,宫中举行端午宴,崔皇后定会带着宝喜公主列席,闺秀们本就有三五成群的小圈子,若她们为了宝喜公主义愤填膺,报复自己,那她该怎么办?
是该以秦家四姑娘的身份忍气吞声,还是仗着安国公府的势,毫不留情的反击回去?这是个很值得思索的问题,秦栀问过沈厌,他没有直接答她,那他的态度实则也不明确,秦栀不怎么高兴。
端午宴这日,两人乘车来到丹凤门前,宫墙外马车排成长龙,在侍卫和内监的指引下陆续通过,秦栀趴在车窗处,撩开一道缝隙往外看,心想兴许就能看见秦家的车马,但等了好久,还是没有踪迹。
背后那人淡淡开口:“王公勋爵从丹凤门后走光范门,再至肇庆门,朝中六品上官员从望仙门至昭训门,然后经过含耀门最终在宣政殿前的长街汇合。”
想着他含糊不清的态度,秦栀没回头,靠在车窗处把目光移向东侧的望仙门,但距离太远,即便秦府马车出现,她也辨别不出,何况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她只好落了帘子。
低头拨弄手指时,余光瞟到一个熟悉的物件。
“这个香囊,不是我绣给萌萌的吗?”
沈萌来时想爬他俩的马车,被尤氏摁住,如今就在身后那辆绿漆朱顶檀木车内,时不时撩开帘子跟秦栀笑笑,方才还比划了几个手势,可惜秦栀没看懂,便想着回府后先请个先生教授手语。
香囊上的阿福毛色乌黑,绿色的眼珠正瞪向她。
沈厌抬眸,语气不怎么温和:“端午宴,别的官员腰间佩戴自家夫人绣的香囊荷包,我没有,总得在面子上应付过去,便跟萌萌先借一日。”
秦栀却是没想到,张了张嘴,只哦了一声。
如若光顺门下车时没有碰到薛岑,两人间气氛兴许还有机会缓和,但偏就那么巧,秦栀刚跳下来,便看到站在楹门处的薛岑,他也刚下车,正整理腰间的衣褶和香囊,似乎意识到有人看他,他抬起头。
俊朗的面上笑容绽开:“四娘,你也来了。”
秦栀一下想起那夜,沈厌要她同薛岑划清界限,犹豫了少顷,还没决定要不要回应招呼,沈厌倒先颔首,温声询问:“多日不见,薛少卿脸上的伤好了?”
薛岑乜了眼,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不劳沈指挥使挂念。”
他看着秦栀,右手握住腰间的香囊。
这个动作,让沈厌的目光霎时投了过去。
秦栀见他神色不虞,往他身边靠了靠,小声解释:“那可不是我绣的。”
两边人隔得近,她说的声音再小,薛岑还是听到了,眉眼轻轻一抬,像看怨妇似的看向沈厌,扯着嘴角欲盖弥彰:“对,沈指挥使别误会,这个香囊,的确不是四娘绣的。”
沈厌面容清冷,瞧不出到底生没生气,他从来都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便是成婚数日,秦栀仍摸不透一星半点。
她觉得没趣,便不该多嘴解释。
正要提裙跨过楹门,手腕被沈厌握住,她回头,蹙眉:“怎么了?”
沈厌眸光幽深,盯她看了半晌,然后一句话都没说,握着她的手径直越过薛岑,朝左前方演武场走去。
薛岑在那背影出现的刹那,唇角落下,冷冷哼了声:“有病。”
第29章 第29章不用猜,定是薛岑脱衣服了……
禁卫军中统共有一百二十人参加应选,最终擢取十五人留在殿前司行走,因圣上携后宫妃嫔列席,也为了应端午宴的景,此番选拔不同于往日严苛,过程很是轻松有趣。
演武场地势开阔,分别设置了投壶、射五毒、摔跤和夹红豆等项目,其中射五毒定为压轴赛,有立射和骑射,靶子分定靶和动靶,难度可想而知,很多官宦世家的小郎君跃跃欲试,圣上便挑了些陪练,上去顺道试试被擢选出的禁卫军身手。
薛岑和沈厌亦在其中。
圣驾坐北朝南,沈贵妃席位设在右侧,仅次于崔皇后之位,另有薛妃以及惠妃良妃,冯昭容都有一席位次,唯独不见有孕的齐美人,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圣上偏爱沈贵妃,就连这场端午宴也是为了哄贵妃开怀而办,沈贵妃虽还对齐美人有孕之事耿耿于怀,但圣上肯放低姿取悦她,她不会不识抬举,故而面带微笑,对嘉文帝的示好悉数接纳。
安国公府的坐席位于演武场西南侧,背光且视野绝佳,周遭也都是些王公显贵,诸如庆王、宁王以及游山玩水久不露面的肃王,秦栀悄悄收回视线,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起来。
不多时,敏泰郡主自庆王坐席处起身,很是欢喜的疾走去往东南侧日晒当头处,虽都有凉亭,但风一吹,还是有些刺眼,秦家应该也在东南侧坐席。
秦栀坐的腰酸背痛,趁无人注意便将裙下的腿曲起,偷偷捶了捶,远远看见沈厌自圣驾处归来,忙又正襟危坐。
“你待会儿也要上场?”
沈厌嗯了声,双手搭在膝上,背挺直,眼眸轻轻一扫,沈贵妃的凝视颇具威胁,她顾及崔皇后的脸面,故而才见沈厌便将其唤到身边特意提醒,“宝喜怏怏了许久,数日来睡不好吃不下,人很清瘦,我总觉得对她不住。”
沈厌不解,抬了抬眼皮:“与我何干。”
沈贵妃蹙眉:“她毕竟对你钟情多年,无论如何不该说出这种绝情的狠话。”
沈厌:“阿姐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你放心,我没那么势力也没那么愚蠢让你同她偷情”沈贵妃压低嗓音,觑着崔皇后说道,“今日在场官眷众多,不少都知道宝喜和你曾经的渊源,尤其是你成婚后,宝喜大病一场,虽说宫门拒婚给宝喜找补了些许自尊,可你若和秦四娘子过于亲密,此等情形落入宝喜等人眼中,会怎么想?”
沈贵妃循循善诱:“知道你们两个恩爱,可恩爱不必非得拿到明面上来,你私底下待她好便是了,待会儿回去,切莫叫人看出端倪,同她保持好分寸。”
分寸,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表露出丁点爱意。
沈厌目光略过右侧,隔着不近的距离,但他知道薛家有人在看他,在看他和秦栀。
阴暗的窥视者,意图伺机而动,不自量力的狗东西。
秦栀仰着下颌,见他端坐笔直,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我和你不熟的气息,她想靠过去的腿又默默挪回来,同他就这般不远不近坐着,相敬如宾。
“大约还得多久,如果有时间,我想先去秦家那边转转。”秦栀张望着,又转过头与他问道,“可以吗?”
“去吧,时间尚早,他们正在摔跤决斗,等选出三十个人后,我才下场。”沈厌收回视线,眸光冷冷的望向前方,“需要我陪你过去吗?”
秦栀能看出他出于礼貌的询问,不是真心,便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
走远些,红蓼忍不住嘀咕了句:“姑爷真冷漠。”
红景忙往后看了眼,觑见沈厌随意投来的目光,登时僵硬,扭过头掐了把红蓼,“小命还要不要了,没听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能视千里闻百里吗?”
红蓼嘶了声,捂着胳膊讪讪嘴硬:“我就是实话实说,姑爷坐
在那儿跟个外人似的,还不如成婚前,至少那会他对姑娘十分温和客气。”
“少说话,省的没救。”
红景虽也是这么想的,但不会像红蓼这般口无遮拦,抬头看向脚步轻快的姑娘,见她丝毫不受影响,反而笑盈盈奔向秦家方向,不由松了口气,幸好姑娘不察。
袁氏一早便在等着秦栀,见她过来,立刻喜笑颜开,拉她坐到自己身旁,“跑这么快做什么,脸上都是汗。”说罢便拿帕子给她擦拭,边擦边吩咐朱嬷嬷打开食盒,“虽说才到端午,可天忒热了些,早起时我让小厨房做了点东西,你先喝碗紫苏饮子凉快凉快。”
“母亲对我真好。”秦熙没来,秦栀也没多问,她想大抵是同那位鲁姓郎君待在一处儿,上回见秦熙的模样,应该是对人家十拿九稳了,她不敢叫母亲觉出异样,双手捧着薄瓷牡丹花碗小口喝完紫苏饮子,袁氏又帮她擦了擦唇角,很是欣慰。
“姑爷有事要忙?”袁氏试探着询问,自打进了演武场,她便眯起眼往安国公府的凉亭打量,尽管看的不真切,但也能隐约瞧出两人距离疏远,不太亲近。
秦栀虚靠在袁氏身上,大袖沿着手腕滑落一截,露出细腻的肌肤,演武场上甚是热闹,郎君小娘子们纷纷上场,不时便爆出喝彩声,若不是刚嫁进公府,她都想过去试试。
闻言也没在意,嗯了声:“他整日忙的脚不沾地”,便继续眺望。
薛驰月竟然也上场了,若没看错旁边那位应是崔皇后的外甥女潘思敏,两人都着薄软飘逸的裙装,不过为了投壶全用攀膊束起来,又过了会儿,宝喜公主也被拉到场中,一群小娘子蹦蹦跳跳,呼声盖过摔跤场。
袁氏着急,但又见女儿浑不在意,便把话说的明朗些:“归宁那日他倒是端方亲近,对你父亲和我也都足够尊重,我们是放心了,可今儿他怎么变了个人,对你冷冰冰的,爱答不理呢?”
秦栀坐回来,扭头才发现母亲面露担心,“没有,他很黏我。”
袁氏不信:“你瞧,他现在忙吗?分明就坐在凉亭里观赛,既有时间为何不陪你同来,且你过来大半晌了,他也没着人过来看看,连个眼神都没有,你诓我做什么。”
在袁氏看来,女儿不坦诚,其实关系冷淡也不打紧,她是做母亲的,总可以帮着女儿想想法子,能让沈厌整颗心都在女儿身上最好,若不能,便得另寻些手段。
秦栀张了张嘴,还是不知该怎么解释,床笫间的事她没法跟母亲细说,毕竟沈厌坐在那儿,就是一副寡淡无情的样子,谁能想到他有那么多花招,还那么的不要脸。
“他其实挺喜欢我的,不是您想的那般,真的。”
袁氏沉下脸:“我不希望你为了让我安心而强颜欢笑,没必要,尽管告诉我实情,不论怎样我都能帮到你。”
秦栀:
实情,她敢说,母亲未必敢听,青天白日单是想想便觉得好不自在,她拢着双膝,手指捏了捏腮颊,好烫,便把食盒里的冰雪冷元子端来,舀出淋在上面的冰酪,咬了口,唇齿间漫开凉丝丝的清甜,她又想起浴池时,那极致的温冷两重天,耳朵也热起来了。
于是她勾勾手指,袁氏皱着眉头靠近,秦栀红着脸将领口略往下拉了点,袁氏看了眼,立刻会意,不动声色为她整理好,而后面朝前深吸一口气。
年轻人还真是孟浪!
凉亭落了纱帐,只面前这片被铜钩挂在两侧,秦栀咬咬唇,大胆与她附耳:“他夜里回来晚,但什么都不耽误,他对女儿简直称得上迷恋,特别迷恋。”
袁氏见女儿还是这般自信,才算真的放下心,但想起她脖颈间锁骨处的痕迹,老脸一红,忙喝了点水摁下思绪,再看沈厌那生人勿近的样子,心想,这莫不是憋得狠了,将十几年的积攒全发泄到秦栀身上?
袁氏不觉又开始担心起秦栀的身体,才成婚,年纪又小,沈厌若是太狂放了,女儿岂不是要遭罪,她心焦如焚,偏不好告诉秦栀,左思右想,叹了口气,摸摸秦栀后颈。
秦栀弯唇,继续往场中探身。
秦明华途中过来一趟,宋世衡跟在身后,进亭前揖礼:“大舅母,四妹妹。”
秦栀便也起身福礼,唤了声:“姑姑,表兄。”
宋家的凉亭与秦家相距不远,故而敏泰郡主进去时,袁氏看的真真切切,遂脸上带笑,但对秦明华是不怎么满意的,尤其之前秦明华想让秦栀劝说宋世衡,让宋世衡断了对秦栀的念想接受敏泰郡主,都是做母亲的人,她舍不得自己儿子,却舍得让秦栀为难。
她这位小姑子,心思太多,总爱筹谋,同她说话势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揣摩意图,这厢过来,不知又安了什么心思。
案上摆着端午老几件,五色丝线缠裹的粽子,香糖果子和白团,袁氏让人另盛了碗紫苏饮子给宋世衡,宋世衡接过,恭敬道谢,他端坐在秦明华身边,与秦栀隔案相对。
上回见面还是在秦栀出嫁的时候,但那会家里人多,各房挤作一团,秦栀看到他站在一群人里,神情清净,这位表兄素来便是老成持重的性子,知道自我节制与约束,他仿佛没有过多的欲望,或者有,但若得不到,便能很快消弭在意识之中。
秦明华前半程在贺秦栀嫁人之喜,看似不经意但说的极有技巧,同样恭维的话由她道来并不让人生厌,但袁氏太了解她,便颔首笑着,不轻易回应,果然来到下半程,秦明华话锋一转,语速也变慢了。
“先前不想张扬,却是跟大嫂交过底的,庆王府的敏泰郡主对我家衡哥儿情深义重,那次他父亲罚他做事唐突,让他跪祠堂,敏泰郡主求情不允,便陪着衡哥儿去跪,人家是娇生惯养的庆王府千金,能做到这一步,我们做父母的又能说什么?”
袁氏点头,附和道:“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秦明华听到想听的话,微笑着拍拍宋世衡的手,宋世衡垂着眼皮,面上不露声色,“他做人呆板也没情趣,难得敏泰郡主肯喜欢,也肯高看他一眼,我和他父亲商量过,便同庆王殿下定了这门亲事。”
袁氏一惊,笑问:“竟都定下了?什么时候的事,可真是要恭喜你和吉安了,还有衡哥儿,小辈里他可是最出众的孩子,能娶到敏泰郡主,真真是有福气的。”
虽说已经够低调,秦明华还是抿不上嘴的高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咱们做长辈不就是为了他们能把日子过舒坦些吗,自己人知道就是,外人说什么闲话我却是不怕的。”
这就是秦明华的高明之处,明明忌讳旁人说宋家高攀,却还得事先自贬,如此接话的人便得逆着她的意思夸赞宋家,夸赞他们自有妙处才会让敏泰郡主甘愿下嫁。
若在旁的时候也就罢了,袁氏肯定顺她心意,将宋家和宋世衡夸上天去,夸出花来,但她操心秦栀和沈厌,便没兴致抬举秦明华。
秦明华没等来想听的话,脸上笑容渐挂不住,轻摇团扇抬眸望向正前方。
秦栀觉出冷场,便弯唇轻笑:“表哥俊朗非凡,才华出众,敏泰郡主自然倾心仰慕,今日既得知表哥好事将近,四娘便提前祝表哥与郡主琴瑟和睦,安宁美满。”
她以紫苏饮子做酒,捧着碗冲宋世衡示意。
宋世衡看着她,桃花眼中的浓浓情谊不假,但没有半分暧昧不舍,端的是坦坦荡荡,他颔首,两人捧碗互相喝下紫苏饮子。
“到时四妹妹一定记得过来喝喜酒。”
“当然,表哥尽管发请帖是了。”
秦明华将两人神色收入眼底,也释怀许多,儿子任性了一回,但终究知道一门荣辱系于己身,他将自己关在房中那几日,秦明华和宋吉安是真的忧心,他们害怕向来听话的儿子因此走向极端,忤逆他们所有安排,再不听任何指令,像其他那些浪荡子般为所欲为。
但儿子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从房中出来那日,认清了身为宋家未来掌家人势必要有担当的现实,他没有推开担子,而是顺从的接到肩上。
“父亲母亲放心,我会善待郡主。”
秦明华鼻子一酸,佯装被演武场上
的人吸引,趁机擦了擦眼尾。
袁氏也不戳穿,自顾笑着与宋世衡询问了几句家产,没多久敏泰郡主身边的女婢过来,宋世衡告辞离开。
“有件事不知大嫂听说没。”秦明华没避开秦栀,便是这事大概与她多少有些关系。
秦栀竖耳聆听。
“跟三娘定亲的陈家七郎,今年中了进士,前段时间还在翰林院执笔打杂,这会儿却往庆王府走动频频,甚得庆王殿下赏识。”
袁氏挑眉:“难道是妹夫帮忙引荐的?”
她知道不是,若不然秦明华也不会用这种轻蔑的口吻,果然,秦明华哼了声,打着团扇沉沉说道:“说起来就让人生气。”
秦栀马上递过去耳朵:“姑母喝杯茶,慢慢说。”
秦明华笑:“若三娘有栀姐儿一半省心,我也不至于动这样的怒火。我虽嫁到宋家,到底还姓秦,同他秦明业是一母同胞,他未来女婿想结交庆王殿下,说出来难道我这个做妹妹做姑母的会不帮忙?他偏偏绝口不提,转眼找了贵人牵线。
也不知哪里来的好大本事,竟真的叫他做成,陈家七郎进了庆王府,我这个未来姑母毫不知情,更何况吉安和衡哥儿,全都被蒙在骨里,要不是吉安回家同我说起,我竟成了个傻子,可怜他们父子在庆王府被人指点,说出去真是丢人。”
论幕僚地位,谁能比的过宋吉安。
秦明华说这些,不过是发泄怒火,鸣不平罢了,陈家没甚仰仗,就算进了庆王府,还不是在宋吉安手下谋生,约莫三房是想通过秦明华牵线,但秦明华不接话,他们这才另辟蹊径。
事成后,秦明华反倒不乐意了,这不是打她脸吗?
袁氏和秦栀互换了眼色,暗暗将事情在心里还原一番。
“三房对大哥耍心眼,如今又是这样对我,虽说自家人不该互相指摘,可这事当真寒了我的心。”
说的极其大义,顺道将秦明景也拉到自己阵营,秦明华叹了声,忍不住道:“自然,这事我也只跟大嫂抱怨几句,不会同外人提的,大嫂权当听了个笑话,转眼忘了就行。”
要说的说完,秦明华找了个说辞便匆匆离开,一头扎进贵妇圈里。
“这个陈家七郎也是厉害角色,还没娶妻呢,先用起老丈人来了。”袁氏啧啧,“你姑姑说了半晌,也没把那牵线贵人的名字告诉咱们,莫不是庆王府的对头?”
“不是。”秦栀拉过袁氏的手,示意她朝前看,袁氏看清那人,愣住,“三娘怎么来了?”
宝喜公主被前拥后簇,一群小娘子中,秦家三娘赫然在列。
难怪秦明华特意当着秦栀的面提起此事,原来是在提点她,小心秦三娘,兴许她已经成了宝喜公主的狗腿子。
秦栀回去时,沈厌正在揉腕压腿,准备上场。
“萌萌呢?”
“被尤姨娘带去见人了。”
尤氏对沈萌好,但有时候把握不对分寸,她希望让沈萌出现在长辈贵眷面前,得到更多人的注意和认可,但忽略了沈萌自己的需求,沈萌知道自己是个小哑巴,自卑且自尊,为了保护自己她有时候会很任性,但面对尤氏时,她又乖得不像话,仿佛不想让尤氏失望。
秦栀与沈萌相处这些时间,发现她极度没有安全感,一旦抓到可以依附的东西,便不择手段慌忙的黏贴过去,就像对她,沈萌是真的很喜欢待在她身边。
“走吧。”沈厌走到凉亭上方,见秦栀还坐在那儿发呆,又折返回来,朝她伸手。
秦栀抬头,也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借力站起来。
偌大的演武场被分成多个比赛场地,现下围观人数最多的当属摔跤和射五毒。
沈厌刚到,宝喜那群人的目光犹如火炬,倏地掷了过去,炽热程度令身后的秦栀都为之震颤。
秦栀忍不住想,当年沈厌到底做了什么,让宝喜喜欢到走火入魔的境地,皮相之美,不足以吧。
然后又是一阵喧哗,薛岑从另一边出来,两人站在摔跤场外围,互相打量着,周围全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这阵势,八百年见不到一回。
“哥哥,加油!”薛驰月兴奋到脸颊通红,喊完后又下意识瞥向秦栀,本意想要挑衅,但对上秦栀的眼睛,又底气不足的快速别开,唯恐旁人不知,大声介绍着薛岑的过往事迹。
那些东西秦栀早都熟稔,只是薛驰月讲的唾沫横飞,实在是夸张极了。
薛岑剑眉星目,身强体健,是有一身结实的肌肉,穿衣时是飒沓少年,脱去后浑身都会散发出浓烈阳刚之气,他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吸引去所有人的视线。
秦栀当年很是为之骄傲,毕竟那是她选中的小郎君。
但这个时候,她就算再好奇,也只能目不转睛盯着沈厌,决不能授人以柄,尤其是授沈厌以柄。
耳畔忽然炸响,是女眷们的吸气声,还有发烫的呼声,不用猜,定是薛岑脱衣服了。
还是那么奔放自信,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秦栀想着,眼神更加坚定的望向沈厌,她是绝不可能露出一点想看的欲望的。
沈厌面无表情,对面那人褪去外袍,上头脱得只剩一件里衣时,拿眼戏谑的瞪向他,沈厌觉得可笑,还是没有动作,然后薛岑便转头看向左侧人群。
那里站着秦栀,尽管还有一群惊呼的小娘子,但薛岑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秦栀觉得侧方有道坚硬且炽热的目光,随着诸多小娘子朝她打量,那目光也变得更为灼烫,她猜出是谁,但不敢看,怕被心眼小的杜撰,于是眨了眨眼,冲着沈厌嫣然一笑。
宝喜身后的人打抱不平:“她就是这个性子,不出风头不肯罢休。”
“就是,从前便是如此,不过那会儿可不是对着沈世子,对吧,三娘?”有人故意将话头丢给秦枚,显然是想让秦家人自己来说。
秦枚没出声,那些人便嬉笑打趣,不多时宝喜便被激的蹙眉,转身乜着秦枚,问:“是这样吗?”
秦枚垂首,声音蚊子似的:“那会年纪小闹着玩,不过却有此事。”
宝喜愤愤冷笑,“不要脸。”
秦枚咬破了唇,她知道凡事都有取舍,既选择巴结宝喜,便得做她忠实的簇拥,她和秦栀,三房和秦栀还有大房,算是越走越僵了。
秦栀能听到她们说话,薛驰月也能,闻言抬了抬下颌,眉眼间泄出大仇得报的痛快神采,她想看秦栀反应,但秦栀还在那装腔作势对着沈厌含情脉脉。
“虚伪。”
焉知此刻秦栀心里如何翻腾纠结,她虽没转头,却能用余光看到薛岑扔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还有雪白的里衣,就掷在离她不远的土地里,肯定脏了,待会儿可怎么穿,真是不长脑子。
她记得以前端午时候,薛岑总喜欢往前冲,生怕她看不见,拉着她的手一直钻到最前面,脱衣服时故意扔到她脚边,她也不觉被冒犯,他扔一件,她便喝一声彩,薛岑几乎能把衣服脱光。
少年的身体对女娘来说陌生又好奇,秦栀对薛岑也是,每年看过的都不一样,随着他们长大,那种急于窥视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闹翻前一年,薛岑在无人的角落拖起她的手,戳到他腰腹。
空气那么烫,她的手都被烫坏了。
薛岑也是,被她戳到的位置,起了密密的战栗,他红着脸却不害羞的问她:“四娘,你不喜欢吗?”
秦栀胡乱点点头。
薛岑又拉起她另外那只手,握到一起:“那你怎么不敢看了。”
往事清晰,秦栀似乎还能听到薛岑的反问,只是这个时候,再看他就不合时宜了,再说,她若真想看,也该看自己郎君的。
其实沈厌那副身子,跟薛岑比起来,各有千秋。
秦栀面不改色,心里却狂跳如雷,沈厌朝她看过来时,她很是体贴的回了微笑,端的是贤妻气度。
沈厌眸光晦暗:笑的真是虚伪又勉强。
明明想看
薛岑,还装模作样凝视自己,从他进京起,每年摔跤赛上,秦栀都会盯着薛岑的身体目露邪光,看了那么多年,还没看够吗?薛岑的身体,就那么值得反复研究?
如是想着,沈厌挽袖口的手停住。
周遭冒出窸窸窣窣的好奇声。
“沈世子怎么不动了?”
“难道今年他会脱衣服?”
“不可能,我可从来没见他脱过一次,绝不可能。”
“好想看,不知道沈世子脱了衣服什么样,会不会比薛少卿还结实”
真是一群大胆奔放,敢想敢说的小娘子啊!
秦栀听得心潮澎湃,很想回她们一句:沈厌不如薛岑结实。
两人体态不同,薛岑偏遒劲有力,沈厌偏修长俊美,肌肉虽硬,但薛岑自幼习武,练的浑身腱子肉,何止是硬,简直是硬邦邦。
她憋得难受,看向沈厌的眼神便不觉带了些潋滟潮色,她不知,沈厌却看的一清二楚。
下一刻,人群爆出低且尖锐的哄叫。
秦栀晕开的目光逐渐凝聚,然后瞳孔倏地放大,大庭广众之下,沈厌脱衣服了!
第30章 第30章那赤条条的人在万众瞩目下朝……
沈厌脱完上衣,不同于薛岑大喇喇的扔到土堆里,而是慢条斯理一件件挂到手臂上,待露出整个上半身后,他抬头看了眼人群里的秦栀。
秦栀呆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要继续痴迷的凝视还是故作羞赧的躲开,要在外人面前维持怎样的新妇形象,她思绪霎时混乱起来,只是看着那具白净的身体,脑子里涌动了些不该有的画面,原本单纯的赏心悦目也变了意味,仿佛掺杂了些莫名其妙令人发晕的东西。
是了,她曾一寸一寸被迫逡巡过,明烛摇曳,她看的清清楚楚。
现下赤热高悬,这身体又变了模样,好像更紧实更充满蛊惑,秦栀凝神静气,尽量不叫人看出她吞咽口水的动作。
踌躇间,那赤条条的人便在万众瞩目下朝她走了过来。
停在秦栀面前时,胸腹还因走路震颤起伏,没有多想,秦栀的视线黏在两人之间,连犹豫的机会都没给她,全凭本能。
静默了,又沸腾了,人群不断传出倒吸气声,遮掩不住的惊呼,要把人埋起来似的。
“帮我拿一下。”
他神色淡淡,递出手时掀了掀眼皮。
无人知道,衣服交接的时候,藏在底下的那只手摩擦着她的掌心,又在她颤抖时倏地捏住她手指,一根根滑过,她又痒又疼,偏偏对上的眼神,又是那么沉稳安静。
秦栀要脸,故而没忍住,面颊全红了。
宝喜看着沈厌转身,看他一步步走上摔跤场,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当众脱掉衣服,所有幻想得到证实,不,不幻想的还要好,可惜沈厌不是她的。
宝喜眼眶酸胀,泪珠挤在角落,侧眸瞥了眼秦栀,她抱着衣服,眼睛还跟着沈厌,简直令人反感极了,宝信心有不甘的咬着唇,歪头,泪水扑簌簌湿了面颊。
摔跤场上,薛岑和沈厌当中隔着一丈远,彼此冷冷对视,活动开浑身上下的关节,场外传来擂鼓的响声,“咚咚咚”
最后一声锵然落地,两人同时暴喝,肩胛相抵,像两头争夺领地的野兽,地上的浮土被震荡起来,也将在场人的心紧紧攥了起来。
秦栀觉得异常兴奋,很想叫好,但一想到自己只能给沈厌叫好,又赶忙压抑住自己,目光殷切的投到两人身上,还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
沈厌比薛岑白,日头一晒,像快要融化的酪浆,每每挪动脚步,秦栀都能听到耳边偷偷咽口水的声音,她们想把沈厌吃掉,其实她也想,但她得端着。
夜里再吃,她摁了摁怀里的画册,决定今晚一定得反客为主,将沈厌狠狠摁在床上,他怎么对她的,她要通通尝试回来,不,要加倍弄他。
秦熙靠不住,关键时候还是得找母亲。
至于要不要看薛岑,秦栀短短犹豫了一瞬,然后就很自觉的瞟了过去,实在是他们两个摔成一团,不得不看,这一看不打紧,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沈厌抓住了薛岑的裤腰,只要不松开,可以顺势抱摔。
薛岑这么不堪用?
秦栀大气不敢出,直到下一刻薛岑像泥鳅似的脱开束缚,三两步反绕到沈厌背后,两手锁住他咽喉。
动作连贯利落,合该是叫好的。
秦栀没叫,薛驰月拉着潘思敏大喊起来:“哥哥厉害!哥哥威武!锁住他,锁死他!”
秦栀觉得薛驰月是故意的,因为她是面朝自己喊的,这是在示威,在说秦栀的夫郎不如薛岑。
幼稚。
该给沈厌呐喊吗?秦栀想了想,还是决定矜持。
摔不过薛岑又如何,沈厌还有一张俊脸,那脸可比薛岑更受追捧,场上大半数女娘视线就没离开他的脸,当然还有他出过汗后泛光的上半身,简直堪称鬼斧神工。
薛驰月怕是要被小娘子们叱骂。
思及此处,秦栀偷偷觑了眼,果然,宝喜正死死盯着薛驰月的后脊梁骨,她每喊一声,宝喜好似都要杀她一次,连潘思敏都觉出来了恐吓,偏薛驰月还在那儿得意的挥舞手臂,跳脚助兴,为了较劲越喊越大声。
潘思敏咳了声,薛驰月根本意会不到,没法,众人投来的视线太过凌厉,潘思敏捏着衣袖垂首走开,回到宝喜公主身边。
“表姐,你要想嫁给薛岑,也不必讨好这样一个蠢货吧。”
潘思敏从未听宝喜这般尖酸刻薄过,她可爱温柔,善解人意,即便知道潘家送她进京是为了同薛家结亲,宝喜也未曾因此轻看过她,她甚至不曾刻意提及,但现在为了沈厌,她竟不顾姐妹亲情,在这么多人面前戳自己软肋,潘思敏舌尖抵着上颚,寄人篱下的悲凉感油然而生,她没有回应,也不能回应。
姨母仍是皇后,仍有为她寻觅良人的能力,她不能为口舌之争葬送自己。
风掠过演武场,两人紧绷的腰肌透过浮土映入眼帘,猛兽被逼到了绝路,只有殊死一战方能保全尊严,谁也不肯低头,擎着脖颈警觉地寻找彼此弱点,沈厌先是乜了眼薛岑的膝弯,而后旋身扫腿,薛岑眼疾手快连连后撤,快退出圈场时双手猛地抓住沈厌大臂。
合场惊呼,文弱磐石的下肢定住,额间青筋暴鼓,天旋地转间,沈厌被抓着抡起来甩了出去。
秦栀惊了,才三四年而已,薛岑身手竟好到这般地步,简直不能用孔武有力来形容,分明是可战群雄,强者无敌,她暗自感叹着,不忘快速打量了他上下紧绷,古铜色的坚实肌肉,真真充斥着压迫性的力量感。
“薛少卿那手能劈开石头,真不敢想握住会是什么感觉,一定很硬”
“我要让我爹去提亲。”
“醒醒吧,提亲哪里轮得到你,人家抢手着呢”
潘思敏垂着的眼界微微颤动,从她的视线不偏不倚能看到秦栀,她也在看薛岑,但不是女娘对小郎君的喜爱,而是一种震惊到近乎崇拜的喜悦,虽然很短的一记眼神,秦栀又很快将注意力放在沈厌身上,但潘思敏都看到了。
幸好,要紧的人不是对手。
薛岑在喝彩声中蹙紧了眉头,外人看不出门道,但他却一清二楚,在他扣住沈厌腰腹将其举起时,沈厌本有机会趁势还击,但他非但没有,反而鬼使神差卸了半分力道,两人视线相碰,他看到沈厌唇角不易察觉的轻笑。
“咚”的一声,地上扬起呛人的浮土,沈厌背朝下,摔的半晌没有动弹。
秦栀还在迟疑时,宝喜冲了过去,不管不顾趴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甚是伤心。
不是,这个
时候不该等人判定输赢,宣布完赛,才能入场安慰的吗,比赛都没结束,宝喜贸然冲过去,岂非很煞风景,很掉沈厌的面子?
秦栀觉得应该等等,薛岑那一下不至于将人摔出重伤,既上摔跤场,摩擦肯定是有的,她相信沈厌会自己爬起来,决定到底要不要结束比赛,这事关尊严。
但宝喜干扰了判决,她几乎趴在沈厌旁边,一边抹泪一边控诉薛岑的暴戾。
秦栀都有点听不下去了,于是装作不经意瞟向薛岑,不成想就被他抓个正着,四目相对,他怔愣的表情立时回笼,像犯错后忽然得到赦免,他朝秦栀笑了笑。
秦栀赶紧挪开视线,默默计算好时间,确定不会再有完赛的机会后,她轻咳一声,在唏嘘中走上前,走到沈厌面前。
宝喜显然不打算让开,双手像老母鸡护小鸡崽似的护着沈厌。
沈厌是后背朝地摔下来的,此刻仰躺在地上,露出一整面毫无遮拦的胸膛,又白又水,浮土落上去都有种玷污他的错觉,秦栀又咳了声,示意宝喜该让开位置,因为正主来了。
宝喜咬着牙,眼眶湿漉漉的瞪着她,秦栀只好先站在原地,继续俯视他们两人,她能觉出场中另外那人的视线,简直如芒在背。
“沈厌哥哥,沈厌哥哥”泪珠掉在沈厌胸口,变成一绺绺的银线,宝喜想碰他时,又不敢伸手,只虚虚靠近,上气不接下气的难受,不知是为了沈厌被摔,还是近在咫尺却不能拥抱的禁锢。
沈厌掀开眼皮,看见那异常耐心的秦四姑娘,正一脸同情的看着宝喜,他知道,她是不可能推开宝喜,把自己扶起来了。
心烦意乱,偏偏发作不得。
沈厌双臂向后撑住,避开宝喜坐起来,然后借力起身。
宝喜抽噎着也站了起来,“让太医署的人看看伤。”
沈厌拂去裤子上的土,没有应声,伸手,见秦栀还怔在原地看戏的模样,不由更加烦躁,“衣服。”
语气真恶劣。
秦栀回过神,绕开宝喜将衣服递过去,正好听到判胜的声音,接着是欢呼雀跃的喝彩,她才转了下眼珠,还没看到薛岑呢,沈厌便一把扯过衫子,拽的她晃了下。
秦栀抬头,沈厌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果真是输了比赛自觉没脸,耍脾气呢。
外人面前,还是和睦为好,便垂眉耷眼,不与之计较细枝末节。
她越恭顺,沈厌越觉得她虚情假意,甚至忘了被摔的最初目的,心想她奚落嘲弄都好,总比现下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更招人喜欢,但她端着贤惠,分明没把他放在心上。
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好些情绪翻腾着堆积起来,偏发作不得,沈厌的动作便愈发粗暴。
薛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拧眉不悦:“你自己技不如人,朝四娘发什么脾气!”
沈厌睨着他,穿戴的手不停,余光扫到秦栀,忍不住冷冷一笑:“好看吗?”
秦栀咳了声,把最后一件衣服递过去,很是正经的提醒:“快些穿,别冻坏自己。”
薛岑皱眉,嗤了声:“沈世子还真是娇贵。”
言语里的酸涩简直冲鼻,沈厌郁沉的心忽然就轻了下。
秦栀哼声回道:“成了亲的人当然娇贵,因为有娘子疼惜,不像你们这些没成亲的,粗糙的要命。”
说完,特意转过身面朝沈厌,垫脚帮他将领口整理平顺,又仰起小脸轻轻浅浅的笑道,“夫君有我心疼,可欢喜的很?”
沈厌笑,忽然抬手,在宝喜发红的注视下,将秦栀拂乱的发丝抿到耳后:“欢喜的要命。”
宝喜泪珠断了线,嬷嬷前来劝她离开,她不肯,却还是碍于崔皇后的威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薛岑站在原地,想笑,因为觉得讽刺,这一刻他恨极了秦栀。
当然,最恨的还是自己,不管她如何决绝,他总是怀有妄想,想她有朝一日幡然悔悟,觉得他薛岑才是最好的那个,想回头时,他就在她跟前,不用费力挣扎开口,只要冲他笑笑,他就过去抱住她。
旧情复燃。
但她何其凉薄,一丝一毫的余情都不肯施舍,她的从容,就好像他们两个从未好过,坦坦荡荡的没有半分遗憾、怨憎。
薛岑弯腰捡起土堆上的衣服,胡乱往肩上一搭,再抬头时,那两人已经相携去往射五毒的场地。
“哥哥赢了。”薛驰月神采奕奕的跑过来,举着彩头向他示意,不少小娘子都往这边看,闹哄哄的,薛岑推开她,边穿衣服边往前走。
薛驰月跟上,倒退着观察薛岑的脸色:“哥哥对她一往情深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自欺欺人,她早就不在意你了,何必死缠烂打,哥哥又不是没人喜欢,潘家姐姐什么心思你最明白,若你点头,母亲便去跟皇后娘娘提亲了。”
薛岑越走越快,薛驰月跟不上,着急的去追,抓住她手臂气急败坏道:“你莫要不服气,就算立射和骑射你都比过沈世子,她也不可能高看你的,她心里只有沈世子,根本就没你了!”
薛岑猛地站住,薛驰月被他那眼神吓到:“哥哥你缘何这样瞪着我。”
“与其操心我的亲事,不如想想自己,青州来的卫家小郎如今也在场上,若无悬念便会被选拔进入殿前司成为陛下亲卫,爹娘有意跟卫家联姻,想把你嫁给卫戍阔。”
薛驰月果然安静下来,瞪圆了眼睛怔了好半晌,见薛岑走远,愤愤喊了声:“要嫁你嫁,我才不嫁卫戍阔。”
青州卫家主君如今是都尉,但先前只是兵鲁子出身,曹莽野汉,毫无根基,年底卫戍阔进京时,她们这些闺秀还凑到一起议论过,说不知哪家闺秀倒大霉了,要被卫五郎抢去做媳妇,当时都戏谑玩笑,尽是瞧不起卫家的意思,薛驰月自然也不例外。
卫家怎么跟薛家比,爹娘怕是疯了。
薛驰月欲哭无泪,提起裙子急匆匆折返去寻薛夫人。
沈厌没再下场,立射也未参与,秦栀自摔跤场出来便一直欠着他的手,做恩爱样子给旁人看。
她手掌细软,五指纤纤,握着沈厌的手,让他总想趁机捏捏。
“好看吗?”胜负欲再次燃起,沈厌没头没尾的问了声。
秦栀讶异:“嗯?”
“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秦栀霎时明白过来,敷衍回道:“当然是你好看。”
沈厌睨了眼:“你看他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更好看。”
秦栀觉得他异常狡猾,还异常狭隘:“我当然知道,我整日整夜对着你,看都看不够。”
沈厌轻笑:“是吗?”
语气轻飘飘的,不知是促狭还是反问,秦栀想松开他的手,又觉得不是时机,便想过了前头那个楹门,自然的甩开,谁知他又没问没了了。
“你是不是很想看他?”
“没有。”
“你发誓。”
秦栀缄默,这种事哪里能开玩笑。她打了个哈欠,抬手遮着眼前的日头:“真热,明儿该换夏裙了。”
沈厌眼神发冷:“我知道你不在意他,不用紧张。”
秦栀继续看天,天真蓝,大朵大朵的白云密且厚实,左边那朵像兔子,右边那朵像纸鸢,风一吹,形状都变了,像只会吃人的大老虎。
“下回想看,便直接看罢,偷偷摸摸反而叫人觉得事有蹊跷。”沈厌觉出她想抽回手指,遂反客为主,五指嵌入她的指缝间,牢牢握住。
“他的确练得极好,骨肉匀称,肌理清晰,长得也不错,是女娘喜欢的样貌。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肩胛骨处的背阔肌,紧实劲拔,举手抬足时尤其明显,上面还有一颗小痣,勾人的要命。”
秦栀口干舌燥,脸还滚烫。
他这是欲擒故纵,想叫她自投罗网,她才不会接话。
两人抬脚,相继跨过楹门。
“秦四姑娘,你脸怎么这么红?”沈厌拉着她的手,轻而易举将人堵到墙缝处,伸手挑起她下颌,拇指指腹微微摩擦,秦栀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他低着头,眸光深深的凝望着她,一直看进乌黑温润的瞳仁中。
秦栀耳朵里一直盘桓着那句话,他肩胛处的确有颗小痣,就像沈厌说的,很勾
人,她没忍住,摸过两回。
薛岑说,这辈子只给她摸。
“怎么不敢看我了,嗯?”沈厌审视着她的反应,她始终不肯抬眸,像在刻意回避,显然,当中必有隐秘,他的心开始收缩,绷紧,快濒临极限,又努力呼吸着调整思绪,他不是八岁的孩童,不会因两个小郎君小女娘的冲撞耿耿于怀,更不会羡慕,嫉妒,怨愤那小女娘眼里只有那开屏的小郎君。
他会用自己的手段品尝胜果,然后彻底的取而代之。
秦栀隐约觉得他今天不正常,应是摔跤场上输的狠了,下不来台,那么多人都看着,他堂堂武德司指挥使被薛岑背摔在地,还光着膀子给人看了个干干净净,心理上扭曲也在所难免,尤其薛岑还曾跟她好过,沈厌难受是必然的,信心被击的粉碎,若不重建,还得更加变态。
秦栀在心里好生建设一番,然后抬起头,对上他幽黑深邃的瞳孔,与此同时,双手伸出去,在他垂眼查看之前,如一尾小鱼倏地滑入衣内,指腹下的肌肉猛地收紧,僵硬。
秦栀被他握住了手腕,却不松开,仰着脸将唇凑过去,手腕带着他的手往上挪动,她看清他越发黑沉的瞳孔,似突然翻起了惊涛巨浪。
在他几乎不能自已时,秦栀又松弛下来,双手虚虚抵在他胸前,莞尔一笑。
沈厌蹙眉,不满她的戛然而止。
秦栀咧着唇露出洁白的牙齿:“沈世子,你脸怎么红了?”
沈厌倏地捉住她的手,恶狠狠的,秦栀可不怕,挣开,然后落在他衣领处,两手往外一掰,沈厌的肩胛骨露出来,白腻的像羊脂玉。
她看了眼沈厌,他的脸泛起微红,神情却还是冷冰冰的,假模假样,伪君子。
秦栀笑,垫脚亲了上去。
那股酥/麻像一道闪电,令沈厌抖动起来,微小的,几不可查的一下,他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意识告诉他该往下压制,但双手背叛了意识,先行将她拥住,虚虚提到怀里。
她踩上他的脚背,只是为了足够高,能施展的更为从容,方便,她斜觑着他的反应,只能看到他仰起的下颌,像被雕琢的那般棱角分明,左手环过他后颈,将他往下拉。
闷闷一声,颈窝处湿热起来,躁动起来。
秦栀大着胆子,尖尖的小牙轻啃,他哼出声,将人拉开。
“沈世子,怎么不敢看我了?”
她挑衅的,得意的,冲着垂首低喘的沈厌笑着,心里痛快坏了。
外强中干的家伙,她自然要叫他知道厉害。
沈厌捂着肩胛,转了个身,将后背抵在墙上,快要站不住,他将右腿蜷曲,脚尖垫着墙根,上半身佝偻起来。
血流快得像要冲破血管,躁动不安,她那么柔弱,又那么蛮横,肩胛留下四颗牙印,不深,但看的很是扎眼。
扭头看向长巷深处,她背着手蹦蹦跳跳,广袖大衫也变得轻盈秀美,走出一段距离,故意回头张望,看到他靠在墙上,笑容溢出来。
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渐渐从沈厌的身体里溢出,他深吸一口气,而后提步追了过去。
“我和他同时摔倒,你扶谁?”
“自己爬起来,我谁都不扶。”
“不行,必须选一个。”
“沈世子那么娇弱吗?”
“自然,我是成了亲的,有人疼惜,合该娇弱。”
秦栀歪头一笑:“好吧,那我扶你。”
“那我若不小心撞倒他,你扶我还是扶他?”
“扶你,不管怎样都扶你,好不好?”秦栀觉得他今儿当真伤着了,竟有点自卑了。
沈厌抽了抽嘴角,浑不在意的说道:“你回去帮我绣个香囊。”
“好啊。”
“你都没问我喜欢什么图案。”
秦栀难得好脾气:“那沈世子想要什么图案?”
“只要是你绣的,都好。”
秦栀看了眼他腰上挂的,别说,阿福跟他挺配,都是黑的。
崔皇后在千秋殿设宴,小娘子们还未收心,就着宫人们准备的笔和颜料点雄黄,将额头两靥全都用雄黄点缀,有的手巧,便勾勒出明媚的花样,各种形态繁复细致。
秦栀也没幸免,庆王府的敏泰郡主拉她入圈,在那眉心间勾了一朵榴花,又点了点她的腮颊,直笑说好了,才肯松手。
雄黄的味道很冲,秦栀用饭时总觉得的不舒服。
临近结束,蒋嬷嬷忽然急急慌慌进来,险些跪在尤氏身边,小声秉完,尤氏脸当即煞白。
秦栀起身,尤氏强忍着慌张,与她说道:“萌姐儿出事了,她她在东暖阁,快,找贵妃娘娘去。”
沈萌是在更衣时走丢的,等在外间的人迟迟不见她出来,叩门未应后,这才闯进去,却发现房中人从后门走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阿福。
尤氏不敢惊动圣驾,便让蒋嬷嬷等人仔细搜找,待发现沈萌时,她蜷缩在东暖阁,手里攥着刀,刀尖还在滴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