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栀是跑着赶去东暖阁的,沿途有宫人惊喊:“杀人了,杀人了。”
阁外站着很多人,她们翘首观望,小声嘀咕,没有人进去,只把门口团团围住,秦栀拨开人群,急切的走到前面,一眼看到了沈萌。
“我就说她是疯子吧,先前就听闻杀过人,被公府给摁下来了,不叫外传。”
“是了,我也听过,据说是公府里的丫鬟,还不止一个。”
“真看不出来,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哑巴,怎么会得疯病,还好跟她不亲近,否则不定哪日就被她冷不防捅上一刀,命都没了。”
看似畏惧的话却带着几丝调侃,那几人掩面轻轻啧啧,仿佛在说一桩话本里的故事,冷漠又刻薄。
秦栀急喘着气,听到这番闲言碎语扭头便瞪向她们,两人看到她,先是一愣,接着做出毫不畏惧的模样,都是高门贵女,凭何低头。况且她们说的皆是真相,并非胡言乱语,空穴来风,就算她要吵,她们奉陪对峙。
如是抬着下颌,跟秦栀大眼瞪小眼。
秦栀冷冷一笑,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周遭人都能听清:“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当自己是谁,轻易便能拜见公府嫡女,仔细着你这张臭嘴,给家里招祸。”
明目张胆仗了沈厌和安国公府的势,冲动但不糊涂,秦栀认出那俩人中的一个,六品官员京里掉块砖头砸死仨,何况她叔伯还是武德司正暗查的那位,市舶司官商勾结,他叔伯还以为自己侥幸逃脱,没成为武德司大牢关着中的一位,沾沾自喜呢。此事并非沈厌透露,而是秦栀自己查来的,他不让她插手书房事务,她总有权利进去坐坐吧,这一坐便顺道翻看了几本案录,自然对武德司近期事务有所了解。
做贼者终究心虚,尽管旁人听不出话里的门道,但那女娘却是一下子脸煞白,她咬了咬牙,心有忌惮,又见长廊尽头护卫正赶来,当前的那位还是沈厌,便只好把怒气窝窝囊囊咽回肚子里。
蒋嬷嬷和尤氏站在萌萌对面,不敢靠近,尤氏捂着心口,流着泪心疼的要命,她试图上前过,但甫一动作,沈萌便跟受到巨大的惊吓,猛地跳起来,双手握着刀胡乱捅刺,她仿佛看不到任何人,双瞳失神,惊恐不定的挥舞后,气喘吁吁的靠在廊柱上,滑坐下去。
阁内几个宫婢颤颤巍巍跪在门口,她们想要逃跑,但都是最先推开门的那几个,就算再恐惧也不能跑!
秦栀深吸一口气,欲抬脚踏入东暖阁,手臂被拽住。
袁氏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但眼里的意味很是清晰,她不允许秦栀过去。
秦栀也怕,但那是萌萌,是和她真心相处了数月的姑娘,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被人指点成疯子。
至少,她不能让萌萌一个人。
“母亲,给我你的香囊。”袁氏常年夜不
安枕,随身佩戴的香囊都有镇惊安神的药草,虽不多,但没有更好的东西替代。
袁氏知劝不了她,将香囊解下放到她手中,握了握道:“小心些。”
“我知道的。”
袁氏看女儿进去,心跟着提起来,朱嬷嬷忽然拉住她,小声道:“夫人,姑爷来了。”
沈厌刚到,从宣政殿过来花了些时间,进门便见秦栀朝沈萌走去,脚步很轻,沈厌目光凛凛,很快将阁内人逡巡一遍,继而招手,陆春生俯身过去,待听完吩咐立刻和苏醒疾步离开。
沈萌已经好多年没有犯病了,他们以为她已经痊愈,不曾想会在这样的场合骤然发疯。
沈厌盯着秦栀,余光扫向沈萌,不能刺激她,她会伤人,沈厌已经做好随时冲过去抱住沈萌的准备。
“阿福呢?”秦栀没有唤沈萌,而是像在寻找东西,进去后便没有看沈萌一眼。
沈萌抱住自己,手里还握着刀,失焦的瞳孔透着恐慌激动,她根本听不到秦栀的声音,指缝间的血不断渗出来,分不清是刀刃流过去的,还是她自己手上的。
“萌萌,你让我做的香囊做好了。”秦栀站在一丈远的位置,实则已经距离沈萌很近了,她捏着香囊晃了晃,试图吸引沈萌的注意力,沈萌颤颤扭过头,抬起脸,“你不是让我比着阿福去绣吗,阿福去哪里了,咱们一起找找好不好?”
又靠近一步,香囊举在前面。
沈萌僵滞的看着香囊,呼吸又浅又急,而后忽然一顿,她想起来什么,四处去看去找,倏地站起来。
外面,袁氏倒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被沈厌拦住,沈厌摇头,示意她站回去。
秦栀循循善诱:“我绣好了,但没有东西剪短丝线,你能帮帮我吗?”
她朝沈萌一笑,像怕她不信,特意指着香囊上的线头给她看,沈萌呆呆的,但瞳孔在逐渐收缩,汇聚,她嗅到了香囊的气味,手指在发抖,刀柄露出一截。
秦栀伸手:“萌萌,给我用一下。”
眼神盯着那把刀,她想了两个法子,或者夺刀,但很可能激怒沈萌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或者抱抱她,相信她能安静下来,自己把刀给她。
不管哪一种,都是危险的。
秦栀选了第二个,她很幸运,沈萌真的变乖了,迷茫的眼神满是恐惧,整个人靠在她身上的刹那,刀子从她手中滑落。
沈厌在其掉在地上前接住,是把半尺长的刀,样式随处可见,并不贵重。
秦栀看到沈厌蹲下来,抚过沈萌的脑袋:“没事了,哥哥在。”
沈萌抱紧了秦栀,不看任何人。
秦栀将香囊系在沈萌腰间,抬头与沈厌快速补充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宫里规矩沈厌,即便真的发现不妥,合该立刻找巡视护卫禀明一切,但方才我来时,有几个宫女在长廊里边跑便喊杀人了,我觉得不对劲儿。
还有,萌萌身上有股淡淡的刺鼻青草腥味,让我想起一种不常见的药草。”
沈厌错开身子,将秦栀挡在身前,外面人看不到秦栀口型:“是什么。”
“曼陀罗。”
沈厌震惊,曼陀罗何止是不常见,是极其罕见,产地偏远且管控严格,普通人轻易拿不到,因曼陀罗有毒,即便服用很小的剂量,便会令人狂躁不安,惊厥发狂,若服用过量,则会要人性命。
短短一瞬,沈厌脑中回想起沈萌曾经发病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揪心,或许萌萌根本就没有病,那这么多次发疯难道都是有人下毒?谁有这么大能耐,能在安国公府和宫中游刃有余的下毒。
他没有再想再去,压低嗓音同秦栀说道:“这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秦栀点头:“我明白。”
沈厌本想抱起沈萌,但她只偎在秦栀面前,旁人靠近便开始惊厥的颤抖,她发不出声音,喉咙里有尖锐的嘶鸣,秦栀只好拢着她走出东暖阁。
围观的人已经被护卫屏退,被杀的人没有找到,像是凭空消失。
珠镜殿,沈贵妃余惊未消,听到外头窸窣的脚步声,便往外走,一顶小轿落下,沈萌被秦栀拥着出来,小脸惨白,手上还沾着血,不多时,沈厌脚步匆匆而至。
殿内熏着香,两位太医也已候在一旁等待诊治,但他们都无法靠近沈萌,只得束手无策的立在旁边,神情为难。
“有劳两位太医了。”沈厌揖礼。
两人揩汗,连连摆手:“世子哪里的话,我们都还没帮上忙,惭愧。”
“萌萌是旧疾,等稍微缓和一下方能看诊,麻烦两位太医稍等片刻。”
沈厌说完,珠镜殿的大宫女初兰和嘉月分别看茶端来瓜果点心,两位太医且留在外间候着,此刻日头西斜,参加端午宴的官员家眷也都陆续离开。
尤氏虽着急,但珠镜殿她轻易进来不得,便只好留在公府马车上干等,越等越害怕,连水都不进一滴,蒋嬷嬷见状,很是忧心:“夫人,姑娘不会有事,但您若倒下,回府后就没法照顾她了,先喝点水,吃些东西缓缓。”
尤氏拂手:“是我害了她,要不是我执意让她在人前露脸,她不会犯病,她都多少年没有犯过疯病了,都怪我,是我心急,怪我”
她絮絮叨叨说着,满脸滑满泪水,蒋嬷嬷看了心惊,忙取来帕子帮她擦拭。
“天底下的母亲哪有不为了自己姑娘好的,夫人也是想为姑娘铺路而已,姑娘知道您好意,必不会怪您的。”
“她很乖,很听话,就算不高兴也不想顶撞我,如果”袁氏泪如雨下,虚虚靠在车壁上抽喘,两眼发木的闭了闭,“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
蒋嬷嬷曾是尤氏的乳母,自来是把尤氏当女儿看待,从她闺阁起到嫁作人妇,挑起公府偌大的重担,她知道尤氏所有事情,正因为知道,才更心疼。
马车停靠在珠镜殿外不远的巷道中,虽晒不着但幽闭无风,这会儿光景人都出了几层汗,黏腻腻的,可怜夫人至今都不受沈贵妃待见,明明可以过去守着小小姐,偏不让,只叫她在车上干等。
这么多年,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蒋嬷嬷为尤氏打抱不平。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沈萌蜷缩在软榻上,两手紧紧抓着秦栀,闭了眼发出淡淡的呼声。
两位太医趁机为其看诊,不多时便去外间拟写方子。
“请问太医,舍妹可有不妥。”他们写的药方与先前府医开的大同小异,都是些镇定助眠的,说沈萌约莫是娘胎里带的疾症,没法根除,只能好生调理着。
沈厌语气温和,问话时观察着两人的细微反应,但都是在宫中看诊多年的人精,就算真有什么隐瞒,他们脸上也根本察觉不出。
“令妹许是被某些东西刺激,故而神志受惊,意识混乱,世子也说是旧疾,便无需担心。这是安神补身的方子,温和周全,每日按照上面写的煎煮方法熬三剂,时日久了慢慢也就好了。只是往后需得更加仔细照料,断不可再让令妹受到惊吓,她这次复发时隔多年,不比频频发作容易掌控规律,其实并不是多好的征兆,总之谨记看顾周到。”
送走两人,沈厌捏着写好的方子细想一番,进内殿,见秦栀累了,半跪半趴在床前,小脸贴着两人交握的手,以便萌萌受惊时触摸,他站了会儿,走过去。
“帮我看一下药方。”
两位太医无人提及曼陀罗,但因秦栀的一嘴,沈厌生出疑虑,他将纸张拿到秦栀面前,秦栀眨了眨眼,而后一行一行仔细辨别,药几乎都是温补为主,配伍极佳,表面上看的确对症。
但,她蹙眉:“可我还是能嗅到曼陀罗的味道,很轻,方才萌萌呼吸时,那股味道若有似无,若有人给她下毒,那么一定不是为了让她死,而只是让她癫狂。”
沈厌攥皱了纸张,眉
目渐渐收紧,沈贵妃自然也听到了对话,瞟了眼槅扇后的宫女,那两人会意,去到外面守着。
“有人给萌萌下毒?”
沈贵妃坐在榻尾,看着瘦弱苍白的沈萌,很是心疼,她生来便没见过母亲,是由乳母抚育照料的,自己未进宫前偶尔去看她,她那么小,像小猫小狗似的可怜。
她之所以容纳尤氏,不是因为她打理的公府有多井井有条,而是她对萌萌是掏心掏肺的好,萌萌是她养大的,跟尤氏感情格外深笃。
沈贵妃摸上沈萌的脸,腕上一对玉镯碰出响声,秦栀垂眸,将手从她腕边挪开,起身时踉跄了下,沈厌眼疾手快握住她臂弯,拉她站了起来。
沈贵妃在宫中多年,很快便理清了事情脉络,如若秦栀说的都是真的,沈萌此次发疯是被人下了毒,那么先前那几回是否也是被人下了毒,做出发疯的症状呢?谁能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宫中,公府,都有他的眼线。
细思极恐,她觉得后背发凉。
沈厌派去调查的人陆续回禀,至今为止尚未找到被沈萌杀害的宫人,而高喊“杀人了”那三个宫婢,竟是齐美人的心腹,目前所查到的证据皆指向齐美人,若说这次尚有可能,那先前沈萌发疯,难道也是齐美人?
沈厌和沈贵妃清醒的意识到,齐美人怕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替罪羊。
会是谁,为什么针对沈萌,既不让她死,又不让她安稳的活,一个囿于后宅的小娘子,能得罪谁?招至这种祸端。
沈萌醒后,天色将黑,沈厌将其送上马车,尤氏抱着她,像经历了生死离别,久久不肯松手。
秦栀和沈厌走到城墙下,正欲登车,却看到不远处驻着一辆马车,似发现他们,马车上下来人,正是早该回府的袁氏。
见她无恙,袁氏像卸了力,靠着朱嬷嬷的搀扶捶了捶胸口。
“回府后莫要逞强,用饭沐浴歇息,总之安国公府不是你掌家的时候,先把自己照顾好。”
“知道了,我不该又让母亲担心。”秦栀弯唇,此刻才觉得后怕,但她不后悔,“天越来越热,我很是想念家里的樱桃冰酪,等过几日我便回府看望父亲母亲,也顺手尝尝冰酪有没有变味。”
袁氏拍她:“好了,回去便嘱咐小厨房提早去备樱桃,赶紧跟姑爷回吧。”
“是。”秦栀俏皮的福了一礼,转头往沈厌伫立处走,然才走了几步,便觉得呼吸骤紧,眼前一阵阵晕眩,她想伸手,想吐,觉得快要窒息。
“咚”的一声,昏迷前她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是深夜,屋外漆黑静谧。
睁眼,先是怔愣了半晌,头顶是湖水绿的帐子,屋内有大蔷薇水的气味,淡淡的薄荷沁人心脾,不是昭雪堂,是她的闺房。
“母亲,世子呢?”
袁氏闻声抬头,秦栀躺在那儿,嘴唇已褪去青紫色,此刻透着淡淡的红,脸虽还惨白,但比起刚回府时依然转好太多,袁氏伸手摸她额头,尽是热汗。
“没心肝的,睁眼就问夫郎。”虽是抱怨,但能听出袁氏松了口气。
秦栀笑:“我是不是也中毒了。”
袁氏皱眉:“什么叫也,还有谁中毒了。”
秦栀扫了眼外面,袁氏道:“姑爷在院里安排人手查案,你昏厥后呕吐了些东西,气味辛辣,像乌头的味道,幸好你外祖父留给我两枚辟毒丸,紧赶慢赶喂你吃下,你好歹醒过来了。”
秦栀才知道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现下临近子时,沈厌为着端午宴上沈萌发疯,她昏厥依然派人手各方探查,因秦栀在这儿,沈厌不好离开,听说武德司已经抓了几个人,正等着他去审讯。
“母亲,你让他过来,我有话说。”到底没把沈萌也中毒的事告诉袁氏,有时候知道太多,未尝是益事。
沈厌见她醒转,站在床前看了许久,直到秦栀咳了声,唤他:“世子,你看什么呢。”
“看你。”一贯的平静,但能听出嗓音里微微打颤。
秦栀笑:“放心,我死不了。”
“我知道,你不会死。”
“至少现在不会。”秦栀撑着软枕,半坐起来。
沈厌坐在床沿,忽然拉起她的手,很用力,秦栀蹙眉,想抽回,他将她的手包裹住,一字一句道:“以后也不会。”
秦栀想,他怕是吓坏了,才成亲没几日,新妇险些丧命,传出去指不定旁人说他克妻,便点点头,附和:“我长命百岁。”
然后又压低嗓音,“先前我还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毕竟只是随手一搭,摸的脉象并不准确,但才出宫我便被下了要命的乌头毒,所以我怀疑有人想要灭我的口。
我仔细想了想,自认没做过招至杀身之祸的恶事,那便是我知道的事可能致命,对方用乌头这种毒药,手段匆忙急切,也就是说他没有想更精妙置我于死地的法子,是不觉得我会成为威胁,那我到底能有对方什么把柄?”
沈厌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不敢打断。
秦栀深吸一口气,说道:“今日贵妃抚摸萌萌时,我偶然搭到她手腕寸关,只觉珠玉流转,圆滑流畅,是不甚明显的滑脉,贵妃应该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屋内寂静。
太医署陆琼负责给珠镜殿诊平安脉,这是宫中老人,医术精湛,若贵妃有喜,他不可能诊不出来,除非有人授意他不许诊出来。
陛下。
沈厌在脑子里快速理了一遍,陛下的可能性最大,他始终忌惮安国公府以及安国公手里的权势,所以不肯让姐姐有孕,这次应是意外,而陆琼诊出喜脉的第一日,应该就呈禀陛下了吧。
“我是这样想的。”秦栀挥了挥手,打断他思绪,她知道君臣猜忌,但不会明说,“既有人收买了太医隐瞒有喜之事,那必须要另寻一位十分靠得住的来代替他,与此同时,今夜宫门锁钥虽下,但还是要通知贵妃,尤其注意饮食方面,别叫人有可乘之机。
我醒来的消息,恐怕传出去了,所以要快!”
沈厌立刻出去,宿星接到命令后骑快马进宫,以沈萌病重为由头,势必叩开珠镜殿大门。
如果是陛下,此刻应当动手,且找好替罪羊了。
如此推演,今日查到齐美人那三个心腹,想来就是陛下布局,还有很多事没有理清,来不及了,先要保住阿姐的孩子。
“我去武德司,会留几个人保护你。”
“不用,只要贵妃有喜的消息传开,我便不会有危险。”秦栀歪在软枕上,打了个哈欠,“快去吧,我在家可比任何地方都要舒服,等你忙完,记得来接我就是。”
这件事轻易不能了结,总得查上十天半月,十天半月都是短的,沈萌和她看似都是中毒,但实则目的不同,也就是说,幕后之人很可能是两拨甚至更多,当真是繁琐极了。
秦栀心里明镜似的,也好,出嫁后还能理所当然待在娘家些日子,她可是要乐不思蜀了。
天明时,她昏昏沉沉醒来,却赖在床上不肯起,翻了个身,听到屋檐滴滴答答,下小雨了。
红蓼盯着肿肿的眼圈进来,见秦栀莞尔一笑,不禁掉泪:“姑娘吓死我了,你若有事,我跟红景怎么办,再没人疼我们了。”
红景推她,红蓼吸了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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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斜眼觑道:“你可别装的没事人一样,昨儿你哭的不比我小声。”
红景:“你去打水吧,省的给姑娘添堵。”
待红蓼去往小厨房,红景坐下,叠好新洗的帕子,一件件放到床头,商量道:“姑娘,要不要跟沂州老大人说一声,同他多求几个辟毒丸。”
秦栀惺忪着眼,瓮声瓮气道:“先别吓着外祖父,况且那辟毒丸难制,一时半刻做不好,等回头我自己写信,求他再赏我几丸。”
外面雨越下越大,窗纸洇湿,叫人总也不想起床。
秦栀又眯了会儿,后饿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这才起来用了点粥饭,她借消食晃去秦熙院里,锦葵和锦绣都不在,金桂嬷嬷好是一通感慨:“真是忙坏大姑娘了,这几日总也不见人影,夫人说她又买了几百亩地,总共算下来,前前后后有几千亩了,又是良田又是荒山,不知道究竟想做什么,连家也不回。”
秦栀暗道:回是回的,只是不知回了哪个家。
下雨时的空气分外清新,廊中慢走,披风也沾了雨丝,秦栀回屋后,特意将楹窗启开,对着雨景翻看医书。
安国公府晨起时来人禀报,道让她好生将养,不必担心沈萌,秦栀便也彻底松弛起来。
才写了没多会儿,便听到廊下脚步声,只以为是红蓼从小厨房回来了,便头也没抬,笑说:“还是家里的点心好吃,总是饿。”
红蓼没说话,来到窗前站定。
阴影投到书案,将字挡得恍恍惚惚,秦栀蹙眉,“你站那儿作甚,挡我光线了,进来说话。”
“四娘。”
秦栀笔下一抖,抬起脸来惊讶地看过去,还真是薛岑。
他就站在案前,天青色锦袍,腰间束着玉色革带,眉目英朗,此刻含情脉脉的看着秦栀,丝毫不带避讳。
秦栀搁笔,下意识便往四处打量,红蓼紧跟而来,知道没追上薛岑,只好羞愧地站在门外,不敢抬头。
“你怎么进来的?”
“从前厅偷跑过来的。”
倒是真诚,秦栀皱了皱眉,又问:“私闯女子闺房可是下流行径,堂堂薛家郎君,大理寺少卿,薛大人,你怎么能做出如此卑劣之举?”
“从前也做过,那时你没这样说我。”
薛岑轻笑,见秦栀恼怒地样子,竟很高兴,上前两步将人细细打量一番:“我只是听说你中毒,过来瞧瞧。”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
说完,两人都没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彼此。
秦栀睡了很久的觉,神清气爽,面前人虽穿着锦袍,但薄薄的夏衫哪里能遮挡住浑厚结实的体型,薛岑真是实打实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她看了会儿便想起昨日端午宴,薛岑光着膀子跟沈厌摔跤,眼睛无意识瞥向他前胸处。
脸才热,薛岑就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秦栀瞪他:“胡说八道,还不快些离开,晚了我可叫人叉你出去。”
薛岑上前,双手摁住书案边沿,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敢想不敢认,胆小鬼!”
薛岑仿佛更高兴了,这让秦栀有点恼羞成怒,就像心事被人当众揭开,好没面子,她往窗外瞥了眼,决定给薛岑最后一次机会:“我都好了,你既看完,便走吧。”
薛岑垂下眼皮,不出声。
少顷,秦栀威胁:“我真的要叫人了。”
“那我走了。”
“走吧,往后都别来了。”
红蓼见他出门,真是急的直跺脚,好不懂事的薛少卿,害她要被姑娘骂了。
走到楹窗处,薛岑忽然回头,冲秦栀笑:“我明天还来看你。”
秦栀一愣。
薛岑便大步走出游廊,跨过月门,人就不见了。
薛岑的到来打乱了秦栀的安生日子,且这人做事非常随心所欲,既说要来,必然不是逗她的,这可怎么是好,倘若薛岑过来时遇到沈厌,被堵到一处儿,那她该如何解释?
沈厌大度也就罢了,偏心眼小的比针鼻不如,定是会胡思乱想,以为她故意吊着薛岑,脚踏两条船了。
越想越急,越想越气,秦栀叫来红景和红蓼,严肃叮嘱:“薛岑来我闺房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外传,尤其不能让姑爷知道。”
红蓼抬头,小心翼翼开口:“我觉得此事不好瞒着,不如事先知会姑爷倘若后面叫他听到风声,那才叫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红景不同意:“薛少卿什么都没做,自己主动交代岂不是不打自招,引人猜忌,不要说,咱们保密就是。”
秦栀嗯了声:“便这么决定了,一个字都不许告诉姑爷。”
第32章 第32章他是该把他堵到床底,还是装……
托薛岑的福,秦栀这夜睡得很是不安,梦见自己被沈厌捉奸,五花大绑装进竹篾笼子里沉塘示众。
清早醒来后,秦栀便开始倒腾对策,先询问红蓼昨日薛岑如何闯进来的,知道是哪面墙,便找人弄了些桐油,爬着梯子里里外外刷了个遍。
谁知,晌午那会正歇着,薛岑竟又闯进来了,不过到底吃了亏,袍子上溜光水滑,还沾着泥土。
秦栀自榻上起身,看了不由得意:“这次是给你提个醒,若下次还敢再来,保准叫你有去无回。”
薛岑不以为意,从身后摸出两个石榴,其中一个还摔烂了,石榴汁溢出来,“我院里新结的,才熟了两个,等过些日子熟的多了再摘给你。”
肯定是他摔下墙时用屁股坐烂的,四分五裂的像炸开的脑浆,秦栀不动,嫌弃的皱眉。
“我不要,你自己吃。”
“从前你说,新熟的石榴只能留给你,我拿来了,不给别人。”薛岑执拗,又往前伸了伸手,桐油的味道传来,秦栀退了两步。
“薛岑,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岑没说话,只举着石榴冲她轻笑。
秦栀觉得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我想吃石榴,自有我郎君摘来送到面前,用不着旁人献殷勤。薛岑,你清醒点,我已经成婚了,嫁人了,是沈厌的新妇了。”
薛岑唇扯平,神色冷然:“我知道。”
秦栀:
“可你喜欢的人不是他。”
秦栀:
“但也不是你呀。”
“我不在乎。”薛岑把石榴放在桌上,沾了汁液的手胡乱往袍子上一擦,抬头道:“只要你不喜欢他,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什么都已经发生了,而且我喜欢他的,特别喜欢,他长得俊,四肢有力,孔武健壮。”
薛岑瞥了眼自己,将双臂撑开些,胸膛更加宽阔,而后抬头望向秦栀。
秦栀哑然,忙把视线挪开。
“我不比他差,你若想要,我给便是,你又不是没有碰过。”
薛岑何时变得如此胆大不要脸了?秦栀心中惊骇,忍不住看他,他也看过来,眼神没了先前的颓废丧气,而是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得意。
“谁要碰你,少臭美!”
“那我先走了,大理寺那边来了桩大案,忙的紧。”
“那你明日”
“得空便来见你。”
“不需要。”秦栀见他走的匆忙,探身出去提醒,“你小心有来无回!”
薛岑回头,摆摆手,冲她粲然一笑,狼狈的袍子没遮住轻快的脚步,他走到墙下,轻轻一跃翻了出去,还真是熟门熟路。
秦栀叫人将那两个石榴扔了,又去观察院墙,不多时便带着红蓼亲往小库房,找来搁置多年的渔网,这还是跟秦熙秋日捕鱼时用的,那年新买的园子里有处水塘,为了重新修需得将水塘放干,她听说里面有许多鱼苗,且是园子前主人卖前放的,便去西市倒腾来几张渔网,果然满载而归,那段时间府上的鱼变着花样做,做到最后狗都吃烦了。
“把这一圈全围上,从外沿收绳,你叫那几个小厮猫在树丛下
,别出声。”
翌日傍晚,薛岑被几张破渔网捆着抬出了秦府,秦栀只是给他下马威,不像引人注意,便狠狠威胁了一番,叫人从角门将他丢了出去。
薛岑那样好面子,被如此奚落,她觉得合该了了,不成想,他还来,且更加大胆。
院外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高大,他攀上最高那根,一跃而下,堪堪避开了渔网,只不过着地时摔得不轻,费了好些力气才爬起来。
朝她边走边笑,还摸着后腰掏出来一把稀碎的荷花,“池子里新开的,白的粉的都有,拿来给你瞧瞧新鲜。”
秦栀简直无言相劝,她不明白薛岑缘何又充满了斗志,她也未曾给过任何暗示呀。
她只能更狠的威胁:“你要还敢来,我不会手下留情,你来那日必是死期。”
薛岑拍打身上的土,闻言一笑:“能死在你手里,我求之不得,记得杀我时不要心软。”
秦栀才不会心软,将秦熙院里的人也调派过来,沿着院墙往外两丈远,开始挖造土沟,亏得都是些草皮,挖起来不算费力,挖到傍晚完工,又将上面覆了层薄草,只等薛岑自投罗网。
先前秦栀还有所顾虑,担心沈厌来时正巧就撞上薛岑,还绞尽脑汁苦想对策,却不曾想武德司忙的不分昼夜,沈厌自打离开秦府,便几乎住在了署衙,涉案之人抓了又抓,审了又审,问出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至今为止没有人从大狱离开。
沈厌之举,让京中不少官员风声鹤唳起来。
武德司严审的同时,关于沈萌患有疯病的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尽管被安国公府压制过,但流言就像春日第一场柳絮,出现的轻盈,传播的迅猛,一时间整个城里都知道安国公府有个身染怪病的哑巴嫡女,不仅伤人,还会杀人。
袁氏自然也知道了,但秦栀在府中养着,难得快活,她便将消息摁下来,想等沈厌来时,自己个儿告诉秦栀。
“夫人,薛少卿又来了。”朱嬷嬷悄悄回禀。
袁氏扶额:“倒真是一样的倔脾气,可惜,错过就是错过了,他不懂栀姐儿,便是来一百趟也无用。”
朱嬷嬷哎了声,当年这两个人多好,一转眼就翻脸断绝了干系,若那会儿薛家小郎君肯低头认错,兴许还有机会,可如今时隔四年,姑娘业已嫁人,他才想起来死皮赖脸的追,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夫人要不要出手?”
“不必,栀姐儿自己有数。”
这两日秦栀动静之大,阖府尽知,也算得上规矩避嫌了,薛岑愿意来,愿意被丢出去,那是他自己不自尊自爱,关栀姐儿何事,一个人的脸面终究有底限,薛岑强撑着,却也撑不了几日了。
这日秦栀等了一整天,没听到院墙处有任何动静,便以为薛岑不会来了,刚要去沐浴洗漱,忽见“咚”的一声巨响,接着红蓼匆匆跑了出去,没多时折返,气喘吁吁道:“抓着了抓着了。”
黑灯瞎火的院子,只秦栀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熹微光亮,她往前递了递灯笼,洞里的人坐起来,抬手横在头上,他没有动,想来这次摔的狠了。
“知道厉害了?”秦栀冷冷一笑,“我说过,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偏不信,还要来。”
薛岑哼了声,死死掐了把右小腿,方才听到脆响,不像是断裂,应该是脱臼了,亏得他反应迅敏,否则这样深阔的洞,当真要吃一番苦头。
倒也不至于要命。
想到这儿,他唇轻勾,秦栀还是下不了死手。
她在意自己,变着法子驱赶,但她又担心自己,怕他受伤。
只不过成婚而已,所嫁之人还不如自己同秦栀情分深厚,沈厌算什么东西,一个鸠占鹊巢的玩意儿。
秦栀见他不出声,便稍微弯腰,蹙眉想看他表情,他忽然挪开手,“你说得对,我今夜大约是要死在这里了。”
秦栀:“摔断腿了?还是摔坏脑子了。”
薛岑闭了闭眼,往土壁上一靠,认命似的说道:“总之,爬不上去了。”
“活该。”
秦栀转身就走,回屋后坐了一刻钟,又折返到土坑前,她抬脚便往坑里踹了捧土,土溅到薛岑发间,脸上,他不怒反笑,得逞似的抬起头。
下人们将薛岑拉出土坑,七手八脚抬到院里的石凳上,随后默契的退下,只红蓼和红景守门。
“知道怕了吧。”秦栀抱出来药箱,凶神恶煞的搬起他一条腿,“这条?”
薛岑摇头,秦栀没好气的把那腿推下去,又搬起另外一条,“自己解开裤子。”
薛岑便要从革带开始,秦栀着急,抽他一掌:“把靴子脱掉,裤腿解开!”
“你自己不说清楚,还怨我。”
薛岑腿疼的厉害,偏心里跟抹了蜜似的,蜷起上身掰着脚扯掉靴子,随手往地上一扔,撸起裤管来。
秦栀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许是跟沈厌相处了几日,习惯了小郎君都整洁干净,甫一看到薛岑这般随意,觉得很不舒服。
秦栀挽起袖口,摸骨前先狠狠瞪他一眼,提醒道:“我给你检查腿,不是为了占你便宜,你别想多了。”
“知道,你最清白。”
秦栀脸一热,面不改色:“当然。”
按照薛岑说的疼痛,秦栀依次从脚踝开始摸索,摸一下,他摇头,再往上,他还是摇头,直到过了膝盖,他依然摇头,秦栀直起身来,羞恼的瞪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发誓,我真的受伤了。”
秦栀半信半疑,但见他眼神很是真诚,便又往上撸了撸裤管,提灯的红蓼哪还敢看,忙闭了眼仰起头,将灯笼举高了些。
“疼。”薛岑皱眉,眼睛却盯着秦栀。
她没抬头,摸过股外侧肌时,觉得薛岑抽动的厉害,可手底下的骨头不像是断了,便又从膝盖起往上重新逡巡一番,确认没有断骨,挑眸咦了声:“你确定这里疼?”
薛岑试着感受了些:“似乎是上面一点。”
秦栀:再往上就是髋关节了,若要检查势必要脱解裤子,里头那件也得脱下来。
正犹豫呢,月门处有道人影小跑过来,低低的疾呼:“不好了姑娘,姑爷往这来了。”
秦栀脑子轰隆一下,赶忙推了把薛岑,“快走快走,穿上鞋,赶紧爬走!”
薛岑单腿站起来,裤管落下,他痛苦的嘶了声,摆手:“我真不是骗你的,我跳不上去。”
“姑娘,来不及了。”
听红景说道宿星河陆春生同往,秦栀二话不说一脚把薛岑的鞋踢进坑里,又往里头踹了几下土,随即推着薛岑往屋里去。
院子不安全,宿星和陆春生的眼比夜枭还尖锐,必须找个不起眼的地方。
薛岑便被秦栀塞到了床下,肚腹触着石砖,头顶就是檀木床板,刚要转头往外看,秦栀落了床帷,光瞬时暗下来。
这是薛岑头一遭进她闺房,以往最多待在外间,坐到书案处已然觉得兴奋不已,今日却阴差阳错进来,且躺在她的床下,不,是趴在她床下。
很奇妙的感觉,刺激到心脏突突直跳。
秦栀为了他,不惜欺瞒沈厌,说到底,沈厌算个屁,不过仗着御赐的姻缘,占了位子而已。
薛岑唇角渐渐荡起微笑,双手垫着下颌竖起耳朵。
“姑爷,姑娘睡着呢。”红景心快跳到嗓子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吓得跪了。
红蓼自不用说,往外间门口一瘫,装作早就熟睡过去,手脚瑟瑟发抖,快抖成筛子了。
沈厌进门,红景从外掩上,悄悄抬手抹了把汗。
屋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们下去歇着吧,我今夜留下。”
红蓼睁开眼,与红景对上视线:姑娘自求多福吧。
秦栀懊恼坏了,早知如此便该把薛岑藏在书房,她以为薛岑只过来瞧一眼,毕竟武德司那么忙,他该是累的不轻,不会再想东想西想把她翻来覆去。
层层叠叠的帐子,被他一点点拨开,秦栀后背绷的像一根弦,方才进来的急,只脱了外衣,还没来得及更换寝衣呢,若他掀开被子,定是要发现端倪的。
该怎么办,要不要主动交代,秦栀心乱如麻,飞快分析着利弊,仿佛不管怎么做,都说不清了。
沈厌只一眼,便觉出异样。
眸光先是往她身上扫过,散着的青丝铺开,被子拉扯过肩颈,遮的密密实实,若睡着了,她可没这般安稳,被子不是踢到腰下便是横在旁边,若没睡着,她还要假寐,那便是心里有鬼。
沈厌不动声色的想,她有什么鬼呢?
沈厌慢慢坐下,双膝朝外,只微侧着上身打量着秦栀,她“睡”的很安稳,呼吸清浅,动也不动的蜷在那处,但帐子里味道不对。
他慢慢嗅着,逐渐嗅出了一丝杂味,从大蔷薇水和薄荷气中倾泻而出的阳刚之气,夹在汗味之中,沈厌的眉蹙了起来,长眸变得幽暗。
真是难闻极了。
他没发作,站起身将左侧的帷帐掀开,挂到银钩上。
清凉的月光流入帐中,眼前仿佛跟着亮了下,秦栀觉得浑身起了层战栗,又掀帐子,难不成他是要行周公之礼?
在她闺房,闺房中还有第二个男人,这可不行,她倏地睁开眼来,打了个哈欠,缓缓转过身,而后在看见沈厌的时候,做出吃惊的样子,喃喃道。
“你怎么来了?”
沈厌静静看着她,轻轻一笑:“吵醒你了?”
“不碍事。”秦栀大度的爬起来,裹着绸被坐在床头,冲他笑着说道,“我很好,你若忙不必深夜前来看我,省的奔波劳累,亏了身子。”
见沈厌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秦栀难免紧张,但还是强装镇定的关心了句:“你这几日是不是没吃好没睡好,我觉得你瘦了好多。”
“是吗?”沈厌跟着她虚与委蛇,“你在家中住的可舒服?”
“母亲照顾的好,我自然舒服的。”秦栀酝酿着撵人的说辞,但怕说的突兀叫他觉出有鬼,便又打了个哈欠佯装困倦,他应该能看出来吧,她很累,需要补眠。
沈厌当然能看出来,她在撵自己走,于是坐的稳如磐石。
床下细微的一声轻响,轻到秦栀听不见,沈厌能听见,他笑着,心想:狗东西,很得意吧。
若说方才还有所迟疑,是要径直挑破当场抓奸,还是装聋作哑全然不见,那么在床下那人挑衅的刹那,沈厌有了明确的决断。
他将另一侧的帐子也悬挂在钩上,将整张床暴露在空气之中,犹不算完,他站起身,凭着记忆摸到灯烛,点亮,端到床头小几处。
随后,他开始脱衣解带。
第33章 第33章你叫破喉咙,她们也听不到……
秦栀惊呆的看着他,他脱得从容淡定,从外往里,从上到下,一件件脱掉,然后整齐的挂在衣桁上,没有一件掉在地上,这近乎变态的习惯,着人令人紧张起来了。
“你不回武德司了?”
“嗯,今晚留下。”
“可没有热水,怕是没法沐浴清洗。”
“无妨,明早再洗也来得及。”说话间,沈厌爬上床,左臂撑着软枕,右手去够裹她的绸被,手搭到被沿,她勒紧了些,满脸写着拒绝。
“我让红景再抱床被褥过来。”
“她们两个都去耳房睡下了,便是叫破喉咙,她们也听不到的。”
叫破喉咙?秦栀觉得这四个字异常刺耳,像在提醒点拨她,但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做贼果然心虚。
床下那人也是这么想的,他犹豫要不要爬出去,索性就站在沈厌面前,彻底摊牌,如此,秦栀和沈厌必会生出隔阂,夫妻两心,自此背道而驰。
那他想见秦栀,岂不是再无阻拦?薛岑心动了。
但下一刻,床也动了。
沈厌掀开绸被,瞥见她未换的里衣,虽垂眸,但秦栀就是觉得他生气了,于是解释:“不是在公府,我没有每晚都沐浴的习惯,所以才想再拿一床被褥。”
两人距离很近,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看见彼此的瞳孔,撒没撒谎,沈厌一清二楚,武德司那么多桩案子,他过手的旁观的,瞥一眼就大致有数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还说的这般言辞凿凿,实在该罚。
抓奸,岂不是遂了床底那狗东西的愿,窗户纸撕破,往后他和秦栀还怎么相处,他倒是不介意,秦栀呢?怕是称了心意,正好寻机同他坦白割裂,然后各过各的,想都别想。
沈厌望着秦栀,右手抵在她衣领处,能感受到秦栀的颤抖,自然不是害怕,那全是紧张。
“你我夫妻,何必多此一举,”他声音温柔极了,手指掠过之处,里衣剥落,“可惜不是在昭雪堂,屋里不够亮。”
衣裳悉数敞开,秦栀又飞快合上,咽了咽嗓子:“乌头毒才解,我体力不好。”
沈厌疑惑的抬眼:“自来都是你不动,我来动的,缘何需要体力,放心,此番亦是如此,一切交给我便是了。”
薛岑听得头皮发麻,单是这几句话,便足够让他浮想联翩,若再趴下去,那才叫没法收场,他往外挪床猛的一颤,床帷跟着摇晃。
秦栀蜷起双腿,手死死攥住沈厌的,面颊绯红如火:“你别这样。”
有人看着呢
不,有人听着呢
沈厌在她耳边说话时,有温热的气息萦绕开来,让秦栀颈间起了一层薄薄的战栗,“可我想让你舒服。”
薛岑默默挪回去,逼仄的床底,透不过气。
有那么一瞬,他怀疑沈厌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故意做出这等行径,但,他们是新婚夫妇,或许这样的行为每晚都有,甚至更过分也有
薛岑不是没想过,他早就告诉过自己了,无所谓,比起失去秦栀,这种东西根本不必计较,只要她最后选的还是他,他依旧愿意。
但想象和亲自见证截然不同,是抓心挠肝的折磨,是想将床上人碎尸万段的冲动,是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指甲抠进肉里强忍着心痛的无奈。
他趴在床底,像条一无是处的死狗,苟延残喘,静待这场凌迟的结束。
从知晓男女有别开始,他想娶的小娘子只有一个,他知道她也喜欢自己,那日高兴的吃了好几碗饭,觉得每天都很快活,只要一想到日后家里会有她,他便总期待着赶紧长大。
为什么要在吕颂的事情上较真,他顺着她便是了,可他顺了她十几年,只一次怀疑,一次便被踢出局了吗?
时间过得极其漫长,对秦栀如此,对薛岑亦是如此。
沈厌弄了两个时辰,终于坐起身来,穿衣,穿鞋,然后转头将她的衣服一件件穿好,领口系紧,“我走了,你睡吧。”
腿间黏腻濡湿,像春潮后青苔肆意生长,秦栀细细喘着,窝在枕上掀开眼睫:“天还没亮,你去哪里?”
嗓音跟酸糖水里浸过,柔软青涩。
沈厌笑:“舍不得我?”
天还黑着,原本他可以躺到天亮,顺便在秦府用完早膳再去署衙,但他必须给床底那条狗留个机会,让他偷偷摸摸溜走的机会。
见不得光的人,自然该在光出现前滚蛋。
若天亮了,昭昭明日,朗朗乾坤,他如何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消失。
想跟秦栀攀扯上关系,做梦去吧,他不可能给薛岑一丝一毫的机会。
狗东西,竟敢趁他在武德司无暇抽身之际,私会秦栀,当他是死了吗?
沈厌长眸含笑,颜色却冷得骇人,秦栀躺回去,摇头:“那你快走吧,早日结案,早日接我回府。”
“好。”
秦栀卷着薄被滚到床最里侧,再没出声。
薛岑走的时候也没告别,摸索着爬出来,似在床外站了少顷,而后翻窗出去,一声落地,并不稳当,他还拖着一条残腿。
秦栀觉得画面有点可怜,但转念一想,如此也好,他往后恐怕再不会来了,不必绞尽脑汁想法子将他拦在墙外,不必担心被沈厌撞见,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议论她与薛岑旧情未了,甚好。
思忖半晌,秦栀深深吐了口浊气,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幸亏沈厌没有察觉,否则两人怕是走不下去了。
累极,秦栀深深睡了过去。
秦府角门处,薛岑艰难的爬上树,咬牙跳了下去,腿没断,但毕竟是刚脱臼重新复原后的,落地时又是一崴,他嘶了声,蹲下,重新掰了回去。
秦府门下的灯笼轻轻晃动,他站在暗处观望了许久,空落落的心在反复的自我劝慰中逐渐填满,充实。
他有机会的,只消再耐心些,大理寺的这桩案子,势必要掀起一波风浪,而处于旋涡中的安国公府,必然不能善终,到那时,秦栀还是他的。
薛岑捂着酸胀的胸口,一瘸一拐的走远。
有人站在更暗处,露出阴冷的笑脸,到底怎么样才肯死心呢,堂堂薛少卿,怎么这么不知廉耻,焉知吕颂之事后,他就彻底失了良机,永远都不可能站在秦栀身边,成为她的伴侣,难道他蠢的一无所知吗?
沈厌如是想着,越发觉得薛岑可恶,可悲,可怜极了。
这么多年了,他根本不了解秦栀,至少不如他沈厌了解。
他配不上秦栀的喜欢,那样热烈奔放,不拘所有人眼光的爱,像太阳,远比太阳炽热,沈厌曾无数次窥探,嫉妒,渴望,但她从没有看到过自己,她眼里只有薛岑!
薛岑竟敢怀疑她,天知道那些日子沈厌如何高兴,简直昏了头似的,他知道,机会来了。
秦栀可以原谅一切,但唯独不信任,她无法谅解,沈厌都知道的道理,偏偏薛岑不懂。
他配不上秦栀的爱,过去不配,现在更不配。
在家里小住的日子,秦栀过得分外怯意,每日吃吃睡睡,散步消食,便连翻看医书都觉得轻快舒坦,被袁氏每日滋补着,不知不觉胖了些许,这日照镜子,里头的人小脸圆乎乎的。
“真是有福气的模样。”秦栀自言自语,弯眸满意一笑。
红景忍不住笑:“姑娘再住下去,恐怕得重新量体裁衣,旧衫子穿不上了。”
红蓼端着铜盆走来,顶了句:“夏衫宽大轻薄,姑娘便是再胖一圈,两圈也无妨。”
红景啐她:“你当我是在意姑娘胖瘦,我是怕安国公府的人说闲话,毕竟出了不小的事,整个公府人心惶惶,若姑娘养的白白胖胖,等回去尤夫人和其他人会怎么看,就算明面上不说,背地里也会责备姑娘的。
既嫁过去,好些问题都得考虑周全,决计不能给人可乘之机。”
红蓼和红景是同胞姐妹,但性格截然不同,红景做事沉稳平和,喜欢未雨绸缪,红蓼则快人快语,藏不住话的直爽。
“还是红景体贴,要我可想不了这么周全。”秦栀打趣,说完又吃了大口冰酪。
红景跺脚,急道:“姑娘真不听话,过两日葵水将至,便是不忌讳长胖也得忌讳着身子。”
她也不管秦栀兀自逗笑,上前径直端走了冰酪,走时还狠狠戳了红蓼一指,“你便纵着姑娘胡来,小心我告诉金喜嬷嬷,让她罚你。”
她们回府,金喜嬷嬷却是留在昭雪堂看管下人,璟园药草才刚长好,观澜堂的图纸也才送过去,秦明景好容易帮忙改了几处,下头人虽说不会偷懒,但金喜嬷嬷在当中传话总是便利的,红蓼和红景皆由金喜嬷嬷调教长大,自然对她很是敬畏。
红蓼偷偷吐舌,抱怨:“姑娘心疼心疼我吧,姐姐骂我,回头金喜嬷嬷还得罚我,可怜我呀,啧啧。”
秦栀哼声:“快去吃吧,省的待会儿化掉。”
“多谢姑娘。”
这日晌午最晒的时候,秦熙回府,身边带了几个随从。
秦栀一眼便认出她看中的那位,相貌且先不说,身量却是高大威猛,肩背也足够宽厚,那双手攥起来比秦熙的还要大,更何况伸展开,的确是做手工活的好料,他穿着粗布夏衣,站在那些人里很是显眼。
“你为何突然带他回来?”秦栀悄悄问道。
秦栀勾唇:“家里要改几间房,正好让他到父亲面前露露脸,也算提前打个照面,省的正式介绍时太过震惊,这叫徐徐图之。”
秦栀努嘴,秦熙拽她衣袖,使眼色:“如何,我没看走眼吧。”
“看着是个老实人,但到底如何,我以为你比我清楚很多,你喜欢的,总不会错。”
秦熙松了口气:“你别说,我还真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怕你趁机踩我几脚,就像当年我干涉你跟薛岑一样,哈”秦熙笑了声,止住,“听说他前两日没少来纠缠,怎么,有没有心软?”
“他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总想出口恶气罢了,你不知,我成婚前他还诅咒过我。”
秦熙纳闷:“诅咒?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他咒你什么了?”
“咒我这辈子都得不到所爱之人。”
“那他可要失策了,”秦熙揉了揉她的脸颊,笑说,“你已经得到天底下最好的那个了。”
秦栀没应声,任她蹂躏完,转过身面朝假山池子,秦熙凑过脸,咦了声:“怎么,对沈厌不满意?”
“满意。”
“口是心非,你这表情分明就是欲求不满。”秦熙把她的脸掰回来,仔细审视着,“他是不是,那里不行?”
秦栀气笑,推开她警告道:“你还未成婚,言语却是愈发粗鲁直白,他行,他可太行了。”
“那你还不高兴?”
“我很高兴啊。”秦栀摊手,不想同她再说这些,偏秦熙不肯罢休。
“他那么好,你还不高兴,那便是还有比他更好的,是谁?”
秦熙正经起来,与她面对面站着,这桩婚事如何一步步水到渠成,说起来她有脱不开的干系,她自觉为秦栀选的是能想到最好的一个,故而从未问心有愧。
但今日见秦栀这般得过且过的敷衍模样,她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没有谁,”秦栀托着腮,往池子里撒了把鱼食,晌午的光透过薄薄的纱帐拂过面庞,像笼了一层烟雾,她笑,唇殷红饱满,“就算我对沈厌不满意,又能怎样呢,我已经嫁给他了呀。”
负手而来的沈厌脚步倏然定住,耳朵里都是她那句无奈的抱怨。
是了,她根本没把他放心上。
沈厌垂眸,长眉微微一挑,该死的薛岑,若他不在了,该有多好。
第34章 第34章你不觉得,萌萌同你并不相像……
秦栀端午宴上答应给沈厌绣香囊,这几日得闲,便抽空绣好搁在屋里,见他突然而至,忙让红景取来,只递给他时,见他并不是十分欢喜。
“不喜欢上面的图案?”
沈厌摩挲着菖蒲艾草,温声说道:“喜欢。”
秦栀觉得他口不应心,但也没打算追究,他既说喜欢那便是真的喜欢,自己没必要疑神疑鬼陷入无妄的自我怀疑之中。
用过饭,他们便去监工,自然也不是真的监工,而是趁机观察那埋头苦干的郎君。
“他姓鲁?”秦栀趴在扶栏上,依稀记起秦熙说过。
秦熙视线直直盯着远处,笑道:“姓鲁,叫鲁岳明。”
“如姐姐所说,他擅长手工又能造防身暗器,不太像普通匠人出身,若师出名门凭着父亲的交际咱们也该有所耳闻,既非名门那便是出身不凡,鲁姓在京城少见,而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曾提到过工部有位大人因监管不当造成雨水漫灌冲毁大坝,那位大人被判流刑九百里,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若我没记错,他也姓鲁,姐姐该不会不知道吧。”
秦熙神情淡淡,丝毫没有意外,那便是早早调查清楚了。
“这可不是你说的家世普通,他可太不普通了,罪臣之后虽未被株连,但籍契更改,他是奴籍啊,父亲母亲即便再宽仁,也不会让你嫁给一个奴籍身份的郎君,你怎么能在这件事上犯起糊涂。”
秦栀眼睛发亮的盯着远处,尽量克制着激动,但还是觉得难以平静。
秦熙从来都是顾全大局的,不论怎么想她都不可能意气用事,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秦栀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非鲁岳明不可。
“你不觉得他很好吗?”秦熙很坦然,看着鲁岳明量裁花窗,袖管撸到肩膀处,两条大臂挥动起来很是专注,她第一次见鲁岳明便被吸引,很难不看他,他对热爱的东西总是保持一腔热血,“况且我不是嫁他,是招赘他,他是何身份并不重要。”
“你不止糊涂,还昏了头。”秦栀扇着团扇,仍觉得燥热,把扇子往腿上一搁,轻声质问,“有没有想过他是故意接近你,图谋不轨?”
“图谋我什么,以秦家为助力光复鲁家?他不是那种人,不会做这些蠢事,他只是喜欢手工活,喜欢琢磨钻营,我恰好能提供他所需要的,而他也是我所需要的,互为补给,我不
觉得哪里不对。”
秦熙打定主意,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秦栀僵持了少顷,叹道:“不过是一个男人,竟叫你失了原则。”
“你看中的便是好男人,我喜欢的便入不了眼?少在那儿嘀嘀咕咕,我自有决断。”
“瞧瞧,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还非要胡搅蛮缠,当真铁了心要招赘他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又问我做什么,你招赘便是,横竖你从来都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死活的。”
秦栀站起来,大袖拂落,团扇上的坠子猛地一颤。
沈厌在秦明景的豪言壮语中抬头,余光觑向她们姐妹歇脚处,两人背对自己亭榭,视线所及,似乎是那群干活的匠工,沈厌掀了掀眼帘,目光自然而然捕捉到最显眼的那位,粗糙但还算劲拔,垂眉耷眼像头野牛,浑身充斥着浓郁的野性。
他又瞟向秦栀,发现秦栀似乎对那人很有兴趣,眼神一直盯着他。
沈厌微微蹙眉,便听秦明景咳了声:“这几种花窗如何,以四季景色为轮换背景,恰好应衬各时节花卉。”
他擎等着沈厌像方才那般捧场,但沈厌似乎不怎么喜欢,淡淡一笑,温声说道:“俗气了些,不大好。”
秦明景被噎住,讪讪一笑,将画纸放下:“署衙那些人约莫是诓我,还道佳品难寻,皆在我笔下纸间。”
若懂得接话的人自知这是递台阶来的,但沈厌没心思,嗯了声,点头道:“的确,他们诓骗起人来手段拙劣。”
秦明景收紧手掌,面额发颤的挪开脸来,不多久起身,借口要去歇晌,阔步离开。
秦栀和秦熙难得吵了一架,却没打算拂袖而去,只僵坐在原处彼此互不搭理。
“鲁岳明真的很好。”
“再好也只是个男人而已,比得过家族大义,比得过安生日子吗?”
秦熙拧眉:“我已然同你耐心解释,你为何得理不饶人了,奴籍不是瑕疵,也不是我不能招赘他的理由,除非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否则两个月后,你等着喊他姐夫就行。”
“无药可救。”
“彼此彼此。”
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导致秦栀看到鲁岳明,便两眼发亮,恨不能用眼神将其戳死。
沈厌觉得奇怪,拽住她胳膊将人拉开些:“那里脏,别沾染了衣裙。”
秦栀嗯了声,很是同意:“你提醒的对。”
咬牙切齿的,随后转身便走,看起来气势汹汹。
沈厌见她圆了些许,便知秦家定然瞒下了沈萌的流言,遂在她询问沈萌近况时,一概用尚好两字,尤氏尽心尽力,自回府后便亲自看顾萌萌,萌萌虽畏惧出门,但与尤氏还算亲近。
“这次不接我回去?”
秦栀心中烦闷,象征性问了句,自然也不是真心想回公府。
沈厌颔首:“最近手头的事繁杂琐碎,理不出头绪,等过几日忙完,我便来接你。”
他不提,秦栀不问,涉及内廷隐私,又跟沈贵妃相关,想来同陛下脱不开干系,自然棘手,不过沈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宫门后,她这胎也算暂且安稳。
敌在明处总好应对防备。
“阿姐有孕不到两月,”沈厌突然在葳蕤盛开的凌霄花下站住脚步,花丛下他俊美的面庞忽明忽暗,有蜂蝶飞过,他随手拂开,慢慢说道,“先前为珠镜殿诊平安脉的陆琼疏懒懈怠,但陛下念其劳苦功高且年逾六旬,故而并未革职查办,只是责令其暂时休沐在府。阿姐有孕高兴之余难免担忧,陆琼照料她多年,深得倚重信任,却连胎像都诊断不出,不管是何缘由,珠镜殿都该有个真正的自己人。”
听到这儿,秦栀依稀明白他想说什么:“外祖父致仕多年,久居沂州,在京中早已没甚根基。”
言外之意,爱莫能助。
沈厌望着她,一笑:“兴许我说的事,袁老大人能帮的上忙。”
“你说。”秦栀赶忙点点头。
“有位姓徐的大夫曾跟袁老大人同期,是太医署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医术自不用说,我只是想让你帮忙问问袁老大人,徐大夫是否可用?”
原来如此,秦栀便应下:“我马上回房写信,快马加鞭送去沂州。”
徐叔方的名字,秦栀听过,他是宫里好些妃嫔的接生大夫,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是从他手里平安降临的,为此良妃惠妃一直将平安脉交由他来看诊。
外祖父曾说,此人可交,但事关沈贵妃,这种评价她不会轻易给出。
沈厌道谢,边走边睨了眼秦栀,不疾不徐说道:“徐叔方给安国公府接生过三个孩子,在萌萌出生前,他跟公府的关系一向很好,但萌萌出生便羸弱体虚,且我母亲为此丧命,父亲将责任怪到徐叔方头上,自此不叫他登门看诊。”
秦栀诧异他说这些,但他坦白,她便也想将心中疑问抛出。
“如此看来,国公爷和婆母感情甚笃。”
“嗯,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那时他是俞家的副将,家中长辈不同意,不过母亲最后还是嫁给了他。”
“照理说婆母出身武将世家,体格应当很是康健,缘何会死于生产?”
“夏夜大雨瓢泼,有女婢冲撞了母亲,致她早产,徐叔方赶到时,萌萌已经出来,母亲的血没有止住。”
秦栀默了少顷,掂量要说的话会不会让沈厌误会,但事已至此,不如痛痛快快问个明白,故拉住他的手,使他停了脚步立在廊下,“萌萌不足月?”
“八个多月便出生了。”
“婆母怀着萌萌时身子可好?”
“很好,我记得她能轻而易举将我抱起来。”沈厌关于俞嘉宝的记忆不多,仅有些模糊的感觉,诸如气味之类,但他记得三岁时母亲有孕,挺着大肚抱起了自己,还教他使枪。
“若如此,就算萌萌早产身子也不至于这般羸弱,换言之是可以通过后天弥补恢复到正常孩子的状态,但看萌萌现在,就像母胎里自带的弱症,久治不愈,她的体征跟婆母并不相像。”
说出这番话需要勇气,对秦栀而言,沈厌方才的坦白足矣,所以她愿意同等的回馈信息,作为夫妻间的交换。
沈厌怔住,少顷唇勾了勾,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秦栀,他很想问问秦栀,是不是自己什么都不说,她便也缄口沉默,但思忖良久,还是将话咽到肚子里。
秦栀是这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了,但她的态度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沈厌还是有点不适应。
没关系。
“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秦栀咬了咬唇,目光从凌霄花扫向四周,很是谨慎的开口:“若我说的不妥,你只管当成我胡乱臆断。”
“好。”
“萌萌生产时的案录,徐叔方可留给公府了?”
沈厌眉轻微抬起:“我不曾见过。”
那便是没有。
秦栀又道:“成婚那日拜祭沈家宗祠,我看到婆母牌位下还放置着一尊紫檀牌位,上面没有刻字。”
“母亲死后,父亲放过去的,他说自己死后便刻字,在那之前且用空牌位相陪。”
“若是国公爷为自己留的,空白牌位难道不该摆在婆母身旁吗?放在下面一排,会让人生出误解,以为是婆母的子嗣后代。”
沈厌僵住,双手攥了攥,似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秦栀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知他受惊过度,需要时间消化,遂耐心等着,不再言语。
安国公府的隐秘远不止这些,她才在昭雪堂住了多久,便已然察觉出异样,可想而知深挖下去,还会有多少被蒙在尘下的旧事。
她无心探索,只事关沈厌,她觉得该回报一些。
而且,尤氏对待沈萌的态度着实过于亲密紧张,已经远超一个继室养母的范畴
,那种眼神和期许分明就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或许,沈萌就是她的孩子。
这个念头在很久之前滋生出来,久到她还没嫁过去。
沈厌恍恍惚惚离开了秦府,骑马回了趟家,去了兰园。
沈萌歇了晌,懒洋洋趴在床上,小脸没有血色,见他进门,挤出个笑,朝他比了手势,怪他总不着家。
沈厌坐在床沿,沈萌打了个哈欠,爬起来比:“嫂嫂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她,想跟她去游湖摘荷花。”
端午宴的事她已经全忘记了,以为自己只是生了一场病,才将将好转。
“过几日,我接她过来看你。”
沈萌点点头,乖乖的仰着小脸冲他咧嘴,又比划道:“母亲日日让人盯着叫我吃药,可药好苦,我吃了那么多都无济于事,不吃了,好不好?”
她摇晃沈厌的衣袖,床尾的阿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嫌弃她影响自己安眠,挪动着胖乎乎的身子,将脑袋整个人埋进颈间。
“哥哥?”沈萌又晃了晃,抬手想触碰他额头,沈厌避开。
“我最近忙,会常住在署衙,你要听尤姨娘的话,乖乖吃药。”
“哥哥要快点回来。”
“好。”
沈厌走出兰园,步伐越来越快,心中的猜测随对沈萌的打量也越发可怖起来,如秦栀所说,细看沈萌,她眉眼跟自己和阿姐一点都不像,反倒跟尤氏有几分相似,而且她身形娇小,在三人之中足足矮了一头有余。
阿姐曾说,母亲身量堪比男儿。
她上过战场杀过敌军,而父亲同样高大峻拔,故而沈厌和沈修敏都是同他俩一般的体态,退场臂长,只有沈萌例外。
他们只当尤氏心善,将萌萌视若亲生,却没想过,若萌萌本就是她的孩子,那她所作所为,不正是慈母本能吗?
萌萌会是她的孩子吗?
也就是说,自诩深情的父亲,实则早就背着母亲在外养人,最后来了出移花接木。
沈厌冷冷笑着,浑身发抖。
珠镜殿内,熏香俱已撤掉,门窗开着,珠帘微微摇晃。
自打陆琼走后,沈贵妃便对陛下生出芥蒂,但陛下实在欢喜的要紧,还亲自吩咐太医署的大夫们尽心尽力,务必将贵妃这胎坐稳。
宫里的人,心思缜密到难以窥辨真假,更何况帝王宠爱,表面瞧着轰轰烈烈如山呼海啸,当中又有几分真情,搀了几分假意。
她年轻,曾被嘉文帝的宠爱淹没到失去判断,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他可以为她撇下旁人,也能为她一掷千金,还肯自降台阶哄她开怀,他对她好的没有余地。
若不是这次陆琼事发,自己的胎险些坐没,她还真当嘉文帝是一腔真心了。
如今梦醒,人也变得格外清醒。
“阿姐耐心等等,我已托秦四姑娘写信询问袁老大人,不日将有答复。”
“知道了。”沈贵妃对徐叔方还是中意的,此人医术好,又不钻营算计,常年在太医署兢兢业业安守本分,若陆琼没被发现,自己也不会想起这么个人来。
“找到嘉月了吗?”
“找到了。”
沈贵妃挑眉:“人在哪儿,我必要亲自问她一句,本宫待她如何不好,竟恩将仇报背叛我,出卖我。”
嘉月和初兰是沈贵妃的大宫女,从安国公府到珠镜殿,她们二人一直都是心腹般的存在,齐美人如今关在偏殿,日日喊冤,道只是让嘉月盯梢监视,并未下毒害她,但证据确凿,她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沈厌默了瞬,淡声道:“从井里捞上来就没救了,死了约有两日。”
他没把嘉月浮肿的尸体抬到珠镜殿,所有证据似乎都指向了齐美人,她收买嘉月,意图对沈贵妃不轨,然后误伤了秦栀,看似都在情理之中,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
这或许是那人想让大家知晓的真相,至于齐美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无足轻重。
“陛下已经赐死齐美人,领旨的内监此刻应该到了。”
沈贵妃尚未从惊愕中抽离,又是一记重叩,她下意识捂住小腹,出于母性的本能,心跳的厉害起来,然后又慢慢平复,冷静,直到麻木的接受。
“只差一点,我的孩子也就没了。”
陛下忌惮父亲兵权过盛,她不是没有猜测,自己入宫这么多年没有怀孕,是陛下不允许她生下跟安国公府有血脉的孩子,陛下担心父亲会挟天子以令诸侯,担心皇权旁落,自己被架空。
但陛下待她太好了,好到足以令她麻痹自己,不想面对所谓真相。
“厌哥儿,你要保护我和我的孩子。”
沈厌没说话,沈贵妃站起身来,双手覆在腹部,轻柔的嗓音似在自我警戒:“我要他平安出生,还要他健康长大,最后走到高处,最高处,懂吗?”
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得为孩子,为安国公府打算。
沈厌嗯了声,忽然开口:“阿姐下次召见徐叔方时,不妨问他一句。”
“什么?”
殿内微风习习,徐叔方年纪大了,夏日时候容易出汗,他将脉枕收回,道一切都好。
“听闻您医术高明,能把脉探出男婴或是女婴,不知本宫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公主呢?”
徐叔方颔首,自谦道:“不敢领受谬赞,但臣初探贵妃脉象,如珠走盘,左寸沉取如琴弦震颤,尺部却似春泉涌动,左脉主血,右脉主气,贵妃左脉脉象刚劲有力,如幼虎伏山,唯有男胎,才会借母气养骨,在左脉藏锋。微臣故断,贵妃此胎九成是位小皇子。”
沈贵妃面上一喜,很快遮掩过去,抬手,初兰端来一小匣金豆,“承你吉言,往后本宫的胎,便托付给徐太医料理,还望徐太医倾尽所有本事,护本宫和胎儿平安。”
徐叔方撩袍缓缓跪下,叩拜后起身,他记得当年大雨夜,彼时还是个孩子的贵妃站在床前,手里牵着三岁多的沈世子,哭着喊娘,如今,她长大了,也将有自己的孩子了。
“微臣必定竭尽全力。”
就当徐叔方准备收拾药箱辞别时,沈贵妃忽然幽幽开口:“舍妹出生之前,徐太医可给本宫母亲把过男女?”
徐叔方身形一僵,少顷垂首:“微臣把过。”
“准吗?”
话音刚落,徐叔方倏地跪下,不同于方才的从容缓慢,这次膝盖直直撞到白玉砖上,发出极其突兀的响声。
沈贵妃拎起眼尾,将他的反应收入心中,手指渐渐攥住牡丹花柱头,她待要听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35章 第35章像一块可揉可搓的面团
关于沈萌是疯子的流言甚嚣尘上,在短暂的几日压制后如同喷涌的洪流,瞬间充斥到京中每个角落,甚至连不出府门的秦栀也听到了动静。
“怎么会传开?谁传的?”
她很震惊,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赴宴的人就算议论,也没有胆量到处说闲话,毕竟得顾及安国公府的脸面,最关键的是,谁又有这样大的通天本领,让本是微不足道的闺秀隐秘满城暴露,手段致命一般。
红景摇头:“姑爷说他自会解决,让姑娘在家里再住几日。”
难怪沂州的回信送去署衙,沈厌只回了声谢,连面都不曾露过,想来宫里和府里的事令他无暇分身,武德司那边又因迟迟不放人而遭到官员弹劾,他应该忙坏了吧。
傍晚时候,秦栀的马车出现在武德司署衙,这是她第一次来,从进门起便跟在侍卫身后边走边打量,署衙不同于将作监的,格调很是晦暗,往来的人面上俱都冷着,跟沈厌如出一辙。
她有话要问沈厌,之前查阅鱼鳞册子时的猜测,与今日沈萌被无端推出来,似要接受天下人的审判一般,那种荒唐的念头不可遏制,或许沈厌知晓内情,但对她隐瞒。
秦栀不确定他会不会坦白,但总要试试。
“还要往前走吗?”
阴森森的牢狱,墙壁上攀爬出锗色的痕迹,从走进地牢的刹那,秦栀
便觉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很冷,很让人望而生畏,想赶紧退出去,让日头狠命的暴晒。
前头护卫应声:“是,指挥使在最里边那间,正审着。”
“有多久了。”
“一个时辰,是个嘴硬的,需得用些不同寻常的手段。”
秦栀摩挲着手臂,行走速度明显慢下来,那人察觉到,回头觑了眼:“少夫人确定要进去等?”
“当然。”
他在鄙薄自己,身为指挥使夫人,她总要拿出点勇气和威严,秦栀挺了挺腰背,那人似笑了笑,接着扭头继续朝前。
越往里,各种刑具与皮肉碰撞的声音越清晰密集,呻吟声交织在其中,令人头皮发麻。
牢狱外有两人戍守,他们没有穿玄甲,只着便于行动的上衣下裤,挽起来露出的手臂上全沾着血,脚边还蜷缩着一个人,看不出死活。
几人交头接耳一番,便都同秦栀揖礼,唤“少夫人”。
秦栀从未见过如此有冲击力的画面,虽在军营历练过,可武德司的大牢宛若地狱,她不敢想象,若有朝一日沈厌从审讯者变成受讯者,他会遭到怎样的折磨对待。
一刻钟后,沈厌出来,看到她,微微蹙眉。
旁边的护卫俱躬身,像是被上峰责备没有通禀便擅自带人进来。
秦栀忙上前一步解释:“是我说有急事,必须现在见你,他才带我来的。”
沈厌没说话,像尊阎罗像,少顷撸下来卷起的袖管,低声吩咐:“拖去暴室,继续审。”
“是。”
沈厌长腿一迈抵秦栀两步,且他故意走的很快,头也不回,秦栀只能小跑跟上,想牵他的手让他慢些,他扭头觑了眼,攥成拳头蜷起手臂,径直避开了她的触碰。
秦栀怔住,有些不高兴,便也不再追赶,停了脚步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往外走,待出去后,沈厌已经不见踪迹。
陆春生抱着胳膊立在旁侧,像在特意等她,见她怏怏不快的神情,也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气到,便拱手作揖,解释说道:“少夫人请先去偏厅小坐片刻,世子爷稍后就来。”
“他还要问询?”
陆春生讪讪一笑,小声道:“世子爷去后院清洗去了。”
秦栀忍不住腹诽,身为武德司指挥使,每日碰的脏污不计其数,若总这么爱干净,怕是要洗脱皮了,便不顾陆春生劝阻,起身往后院走去。
四方端正的院子,东侧有一口井,周边摆着一溜铜缸,沈厌背对着她的方向从井里打水,傍晚时候的光洒在他裸着的后背,渡了层赏心悦目的光泽,他利落的将水倒进铜盆里,然后双手端起举过头顶,满铜盆的水哗啦啦灌下来,将他从头倒进淋了个遍。
六月初,天燥,但井水寒凉,这样清洗是会落下病根的,沈厌是她夫郎,等老了不中用了,吃亏的还是自己。
秦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拽住他胳膊:“回去穿衣服。”
沈厌微微侧身,见她柔软的手握住沾血的位置,不由蹙眉:“等下洗完,你去偏厅坐着。”
说罢,轻易摆手,甩开秦栀后,又将井里的水提上来,如此重复清洗,他的脸越洗越透着股阴白,病态的俊美异常吸引人的目光。
秦栀站在原地,水溅到裙摆处,她有点不理解沈厌,为何这般执着于清洗自己,他对干净的要求似乎格外严苛,严苛到变态,就像每夜做前做后他都执拗的将自己翻来覆去的洗,生怕有一点瑕疵。
这应该是一种病,秦栀觉得找机会还是得请教外祖父和大表兄,得给他好好治。
然后发现沈厌去洗自己了,光着膀子从头到脚,被发现,也不吭声,还去换了件衣服。
秦栀只得去屋里取来大巾,在沈厌觉得足够干净后,从肩膀处搭上,垫脚将他的头发快速擦拭,直到水不再滴滴答答的乱流。
“你真是爱干净极了。”
沈厌瞟她一眼,不解释。
署衙的住处相对简朴,没有过多的装饰,进门后有道屏风,将内外两间隔开,外面办公,里面则用来住宿,秦栀跟着他去往里间,他身上还有水,未褪的裤子湿哒哒黏在大腿上,勾出遒劲修长的腿型,这样看,他身材比例更完美了,尤其弓腰从橱子里往外拿干净衣服时,肩膀挺阔,腰背紧实,虽弯着腰,但小腹处没有一丝赘肉。
想到这具身子曾在自己上方下方缓缓蠕动时,秦栀脸有点热,不知怎么面对着他,莫名其妙就想起这等污秽之事,一定是他往日夜里太过勤苦。
他好像察觉到自己的炽热目光,斜觑了眼,默默走到屏风后。
秦栀:
她才不会碰他!
片刻后,沈厌清清爽爽出来,坐在秦栀对面,伸手想触碰秦栀,秦栀倏地躲开,她记仇,想着牢狱里他躲避自己的模样,于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回击,把双臂横在自己面前,手压在下面,不叫他碰。
沈厌便将手留在那儿,掌心朝上,似在等她自投罗网。
秦栀乜了眼,拍他掌心,他握住,倾身往前靠了靠。
“有要紧的事找我?”
“嗯,我让人将东西都搬回昭雪堂了,今夜你回去吗?”
“你回,我便回去陪你。”
秦栀笑,说起正事来:“我与你是夫妻,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了,对不对?”
“当然。”
“那我这会儿说的话不管有没有忤逆长辈,你都不能怪我,不然我便不说了。”
“好。”
“你发誓。”秦栀想到待会儿可能出现的局面,仍不放心,抓着他的手指比出发誓的手势。
沈厌不由轻笑:“我答应便是答应了,若要反悔便是发誓也无用,我不信这些。”
“当今陛下国号嘉文,婆母名字里也有嘉字,国公爷受封受赏,却几乎没有享用京中任何东西,他们三人,是不是有什么阴私?我是说,早年间陛下对婆母是不是暗生欢喜,以至于如今陛下与国公爷之间生有龃龉,但碍于君臣名分,不能表露于人前。”
沈厌静静看着她分析,心中惊讶于她的敏锐感知,至于嘉文帝和母亲的关系,若非那夜当着表叔和舅舅还有阿姐的面,嘉文帝亲口讲述,他断然没往旁处细想,也只在那夜后,他才知道嘉文帝曾经爱慕母亲,甚至至今仍然时常缅怀。
秦栀细致的观察,连贯敏捷的思维,着实令他很是意外,仅凭父亲不曾常住的魏王府旧宅,还有陛下赏赐的几千顷鱼鳞册子,她便能迂回猜出如此多的细节,且将自己瞒的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出端倪,他当真是小瞧她了。
秦栀晃了晃手,瞪圆眼睛:“你早就知道?所以我猜的都是真的!”
“我来的路上分析过,萌萌被传疯病的消息如此猖獗迅猛,就像有只手在掌控,而有这样大权力的人,必定是跟安国公府势力相仿或者高于公府势力的存在,若陛下对婆母余情未了,又恰好知道萌萌并非婆母所生,那他便有可能是操纵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他爱慕婆母,所以不允许玷污婆母的人存在,萌萌于他而言是极大的刺激,他要萌萌活在痛苦中,从萌萌第一次发疯到端午宴那日,或许都是他的授意。”
这种猜测极其危险,秦栀把嗓音放的很低,脑袋凑过去,确保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
沈厌掀眸,看见那两排纤细乌黑的睫毛眨动,桃花眼里的光微微聚起,又敛了层淡淡的光泽,为妨旁人听到,她柔软的声音轻的像在他耳朵旁吹痒。
又酥又麻。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那么多年他允许萌萌安生长大,为何忽然在今年的端午宴上动手,且叫全城人都知道萌萌是疯子,他是不是要对萌萌还有尤姨娘动手?”
声音越来越低,秦栀咬了咬唇,没有再说下去。
中秋时,安国公会赶回京城,北境雁
门关是本朝对外重要所在,若没有能压制外地的猛将,诸多小国便会群起骚乱,这么多年,北境安稳有安国公威名所慑的功劳,陛下不会轻易动他。
秦栀觉得自己想的太多,太严重,就算陛下念旧情,怨恨安国公没有善待俞嘉宝,但不至于为了故人颠覆江山。
至少在有能取代安国公的猛将出现前,他都会保持君臣和睦的样子。
那么如今陛下想要对付的,应该只有萌萌或者还有尤氏。
思路瞬间清晰不少,她抬起头,觉出沈厌的沉默,便捏了捏他的手指:“陛下会赶尽杀绝吗?萌萌该怎么办?”
“公府里的人嘴巴都严,萌萌不会知道任何消息,她在兰园待着,没人能伤她。”
至于尤氏,两人默契的俱没有提及。
“你怕吗?”
临走,沈厌忽然开口问她,秦栀愣住,不明白他说什么,以为是在问公府即将迎来的风浪,便摇了摇头。
沈厌起身:“你怕我吗?”
在看到牢狱里那等情形后,看他双手沾血浑身脏污的时候,会不会害怕,嫌恶。
他很想知道。
秦栀没有犹豫,摇头:“我不怕你,我只是有点担心,若你跟他们换了身份,他们会怎么变本加厉折磨你,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你怎么会被抓进这种地方。”
沈厌唇绷直,神色松软:“我很喜欢你绣的香囊。”
他从腰间摸出来,秦栀脸一热,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好叫人措手不及,便嘟囔了句:“那我往后还给你绣。”
“多谢秦四姑娘了。”
“沈世子客气。”
这夜床笫间,秦栀事先沐浴过,偷偷从枕头下拿出一本新册子,她发现沈厌近日实在过于疲惫,脸色也不如成婚那日好看,身为新妇她得为他纾解一番。
待在家里那些日子不白过,闲暇时她揣摩过好些手段,此刻听到沈厌在那鞠水冲洗,报复欲忽然格外兴奋浓烈。
沈厌到架子床前,帷帐落下一层,是他所说的绯色薄罗,帐内人影隐约可见。
她歪在引枕上,像一块可揉可搓的面团。
沈厌拨开帐子一角,大蔷薇水的味道扑了过来,秦栀也扑了过来,手忙脚乱的环过他腰身,薄罗寝衣下的身子,软的不成样子。
第36章 第36章我好不好,秦四姑娘最清楚的……
秦栀将画册上的东西记得滚瓜烂熟,严格按照教程对沈厌实行先抱再亲,亲完再亲的策略,亲他耳朵时她感受到剧烈的颤动,心中霎时得意极了,两手虚虚揽着他后颈站起来,吻他额头,发丝,所有颈部以上的位置,不厌其烦,自觉甚是厉害,边亲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他脸变得很红,耳根处也是,热腾腾的。
秦栀心道,今日便叫你乖乖臣服。
如此又是一通浑无章法的揉搓,直把那白净的肩颈搓成嫣粉,让那遒劲的身体染上浓浓诱意,她累了,双手先偷起懒来,下颌往他肩上随意一搁:“可好?”
细喘了几声,她便想着该偃旗息鼓了。
但沈厌瞥了眼,哑声回道:“好,但不够好。”
秦栀指甲用力,掐着他的头蹙眉瞪眼,她已经亲了他半个时辰,嘴巴都亲麻了,他还挑三拣四。
秦栀哼了声,重整旗鼓,张嘴咬住他的唇,还故意挑起眼皮,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全是瞳孔,里面晃动着人影,是她,看不到一点别的位置,只能被迫看着自己暴躁的挪动。
呼吸喷在彼此脸上,然后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她原揽着他后颈,是极有优势的姿势,但他右手忽然使力,将她往上托举了一点,这一点可不得了,他的脑袋恰好就撞上去了。
秦栀僵住。
她低头,他仰首,自两道狭窄的逼仄中望向她的眼睛。
呼吸时,凉风还是热风,秦栀失去了判断,只觉得所过之处像撂下火苗,她打了个颤,忙紧紧咬住唇瓣,羞恼着小声斥道:“放开。”
心跳的厉害,峦峰像日出时逐渐渡上橘黄,一点点晕开颜色,她揪住他的头发,凶狠狠的劝慰:“今夜便暂且安置吧,你这几日着实太累,需得休息,赶明儿我再寻个别的样式,再来伺候你。”
伺候两字是从牙齿间钻出来的,秦栀说完,赶忙要紧牙关,怕溢出什么动静。
沈厌笑,热气喷出,秦栀觉得骨头都酥了。
“这种体力活,合该让我来做的,往常你只以为我做的轻松,今夜过后必然对我体谅再三,我不用秦四姑娘伺候,我愿意,也喜欢,侍奉秦四姑娘入眠。”
然后两人换了位置,秦栀便被他摁到了床上,似乎是为了纠正秦栀的错误,沈厌以相同的顺序逐一复刻,整个过程,秦栀感受到了羞辱,当然,也感受到了欢愉,出于最真实的反应,她既想他退出,又想他停滞,或者还该带来更迅猛的激流。
她说不清自己的需求,将所有模糊的意识化作简单直接的亲吻,然后咬在沈厌的耳边。
炽潮袭来,她像蚌,紧紧将他束缚起来。
僵直的身体松弛,在一声深长的喟叹后,沈厌伏了下去。
紧绷许久的神经这一刻得到了舒缓,来自宫里的,珠镜殿与千秋殿的,武德司和安国公府的,所有压力被释放出去,他觉得整个人轻松很多。
他许久不曾睡过整觉了,从端午宴后,他几乎都是睡在武德司署衙的。
天光熹微,秦栀从沈厌怀里爬起来,找了件昨晚的寝衣,忍不住蹙眉,薄软的面料禁不住撕扯,两片大袖像断了翅膀,颓败的垮塌着。
“我会赔你。”沈厌不知何时醒的,伸出手臂从后圈住她。
秦栀疼惜,责道:“不是赔补赔的问题,是你明明可以轻点,不必非得这般野蛮暴力。”
“情之所至,哪里能控制住自己,必是听从本心。”
巧言令辩,秦栀懒得置喙,拨开他的手便要下床,他去凑过来,重新勾住,“莫不是昨夜侍奉不得秦四姑娘心意,惹姑娘恼了,借寝衣讽我讥我?”
秦栀:
“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沈厌笑:“不管有没有,往后我更加卖力点就是了。”
松开手,秦栀跳下床,一脸愤懑的盯着他,沈厌笑的勾人,长眸惺忪深情,像看着世间最爱的人一样,看着她。
“沈世子费心。”
“我只要秦四姑娘快活。”
天亮了,这厮的面皮还要不要贴回去,秦栀瞪他一眼,兀自去浴池中清洗自己。
“我今夜不定几时回府,若回得晚,你先睡。”沈厌忽然出现在身后,秦栀往下沉了些,这才转过身来。
沈厌简单梳洗过,头发上还有水,换了件碧水青的圆领襕袍,看起来斯文儒雅,全然没有昨日在武德司时的阴晦戾气。
“你要进宫?”
“嗯,去见阿姐一趟,而后会去千秋殿。”
“崔皇后怎么了?”秦栀往前游动,贴着池沿仰起头,“跟宝喜公主有关?”
“是,端午宴点雄黄,宝喜动了手脚。”虽不致命,但宝喜向来温顺平和,此番若不加以惩戒,往后恐酿成大错,早年间崔皇后待阿姐很是宽容,为了还这份情,有些话沈厌需得告诉她。
秦栀问:“宝喜公主在雄黄里动手脚,是想害我?”
沈厌点头:“是,她第一次投毒,下错了药,故而没伤着你。”
秦栀想起那日闻到的古怪味道,原来是宝喜搞得鬼,遂有些生气:“她想害我,不管是杀我还是毁我容貌,都不可饶恕,我没有中毒,是我运气好,不是她手下留情。”
尽管后来出宫中了乌头毒,那也是另外一事,不能抵消宝喜之过。
秦栀又往前游动,双臂攀在池沿上,认真问:“你是想隐瞒宝喜投毒,为她求情,对不对?”
“不对。”沈厌笑,俯下身来蹲在池边,“我会将宝喜在雄黄粉中投毒之事禀明陛下,根据武德司审查揪出来的几名宫婢吐露,是有人怂恿宝喜做出此等恶行,而所谓不要紧的毒药也是有人拿给宝喜,助她成事的,若非宝喜心虚把崔皇后的珍珠粉当成了毒药,大概那日端午宴,宫中会生出乱子。”
“所以还是我运气好。”秦栀打断他,仍旧面容严肃,她需得知道他的态度。
沈厌揉她面颊,她躲开。
“我会如实回禀陛下,不会隐瞒宝喜所犯过错,但我去千秋殿,既是为了宝喜,也是为了崔皇后,但不是因为端午宴点雄黄的案子。”
秦栀忽然想起来,秦三娘那位未来夫郎陈家七郎,是由宝喜引荐给庆王府的,而庆王府自打转过年来笼络了不少幕僚门客,这很不
符合他近些年的低调做派。
庆王和宁王斗的厉害那会儿,他的确锋芒毕露,但陛下登基,庆王也渐渐没了斗志,虽养幕僚但不像今年,着实有些扎眼。
秦栀思索时,沈厌已然给出答案:“宝喜背后有人,我尚未查到那人是谁,但他一直推着宝喜做出各种蠢事,庆王府那边陛下不可能没有察觉,但宝喜掺和进去,有些东西便很难界限,也很难说清楚。
崔皇后将宝喜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她失去最基本的判断本能,此人能趁机成事,说明对宝喜很是了解,也知道她和你我之间的渊源,小错可以改,大错没有机会改,我只是想提醒崔皇后,别等到宝喜涉足泥潭,再拔不出脚来。”
崔皇后是好人,秦栀深以为然,她拒绝了各方递来的拜帖,也得罪了试图走察举荫封上位的族人,她只有宝喜一个女儿,最想要的不过是让宝喜一生欢乐无忧。
秦栀哦了声,揪着他的袍尾思忖少顷,又道:“说到底,爱之深,令人发癫,宝喜为了你,还真的不择手段,你可真是太好了。”
沈厌看她的手指搅来搅去,不甚高兴,便凑过去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我好不好,秦四姑娘最清楚的。”
一句话,秦栀忙松开手,啐了句:“下流。”转头往里面游去。
珠镜殿备好茶水果子,但沈厌只待了片刻。
沈贵妃将那日问话告诉沈厌,颇有些疑虑:“徐叔方医术虽好,但会不会诊错了,若如他所说母亲怀的是男婴,那怎么会变成萌萌?”
她是亲眼看着萌萌躺在床上啼哭的,就躺在母亲手臂和身体的缝隙里,小人哭声微弱,是徐叔方令她转危为安的。
沈厌面色郁冷,闻言不由轻笑:“男婴可能没生下来,或者生下来就死了,阿姐还记得宗祠中母亲牌位下那个紫檀空牌吗?”
沈贵妃攥着团扇:“你是说,那是父亲为死去孩子准备的?”
“十有八/九。”
姐弟俩俱是沉默下来,在他们记忆中,母亲不顾身份悬殊嫁给父亲,是因为喜欢,而父亲待母亲更是无不周到呵护,宠爱到了极致,夫唱妇随,母亲甚至为了父亲放弃重回沙场的机会,一连养育他们三人,大好年华消磨在后宅庭院中。
而所谓大雨夜冲撞母亲导致其早产的女婢,被父亲一剑斩杀,他们以为,那是丧妻后绝望的痛,才让他如此愤慨疯狂。
而今看来,仿佛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认为,他们所崇拜敬爱的父亲,大抵早就背着母亲有了别的心思。
“查清楚,别放过尤氏,还有尤家所有知情人。”
“我知道,已经在查,只是萌萌那边”
“不要跟我提萌萌,我没那么大的度量去接纳她,至少现在不可以。”沈贵妃扶额,努力消化今日接收到的内情,忽然又抬起头来,“尤氏年岁跟母亲差不多,你说,她又是在哪一年,跟父亲勾搭在一起的呢?”
沈厌垂眸,他也有此猜测:“我会继续深查。”
沈贵妃冷笑:“但愿,他外头没有别的杂种。”
沈厌没接话,沈贵妃起身,将手放在他肩上:“先查吧,最好能在中秋节前,将事情原委查个一清二楚。”
经年旧案,很多东西都已随时间被抹去,更别说是有些之人的刻意藏匿销毁,想要查十几年前的隐秘,势必要先找到当年同此事有关联的人。
当年母亲亡故,侍奉她的近婢陆续遣散,后安国公入京,府中旧人更是所剩无几,如今留在公府的仆从,大都是入京后重新采买,沿用至今。
沈厌最先想到的,只有徐叔方。
“你是说,你曾写过案录?”
徐叔方揩了把汗,他苦夏,而对面人气场又实在逼人:“不只是夫人的第三胎,贵妃娘娘和世子爷的也是,从夫人有孕开始第二个月,老夫便将夫人所怀孕像记录在册。”
“你救萌萌的时候,她是是否是刚生产出来的婴孩?”
徐叔方没有犹豫,肯定点头:“是,三小姐的确符合刚出生的迹象,当时她危在旦夕,若非老夫及时救治,恐怕不会存活,或许老夫医术不精,误诊了男婴也说不定的。”
他又擦汗,浑身上下雨淋了似的,他就算有所怀疑,此时也不敢坦明,事关安国公府子嗣隐秘,他如何好开口评判。
沈厌嗯了声,没再追问,只是起身揖礼:“请徐太医务必倾尽全力,为贵妃娘娘保下此胎。”
“自是老夫本分,世子不必言谢。”
回府,秦栀没在昭雪堂。
红景垂首福礼:“回世子爷,兰园那边出了点事,夫人便让蒋嬷嬷请少夫人过去,少夫人去了有一个时辰,而后红蓼回来,道少夫人让奴婢告诉世子爷,她今晚会留在兰园,陪小小姐睡。”
沈厌立在那儿,颀长的身影投下来,将红景笼的密不透风。
“知道了。”
沈厌换了身常服,方才在千秋殿,宝喜哭了一场,毫无尊严的拽着他,鼻涕眼泪疯狂滚落,他挣不开,索性一言不发等她哭完,直到她哭的声嘶力竭,发鬓散乱,还要抽泣着斥他“冷漠无情”。
宝喜被陛下惩戒,自今日起禁闭在千秋殿的小佛堂内,每日抄经悔过,两月后才解禁足。
这惩戒微乎其微,但宝喜却不觉得,反像被打了八十军棍,哭嚎中尽是不忿不欢,她不知悔过。
“秦四根本不是好人,她就喜欢跟小郎君勾勾搭搭,她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你被她骗了!沈厌哥哥,你从前对我那么好,我不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在意我的,否则不会到母后宫里,提醒她这些事
沈厌哥哥,我不会再做错事,你能不能休了她,我们俩一起去求父皇,求他为我们赐婚”
崔皇后气的犯了旧疾,命人将宝喜强行拖去了小佛堂,她面容惨白,挥了挥手示意沈厌退下:“本宫将她纵的不知天高地厚,幸端午宴上没有酿出大祸罢了,此事要多谢你和贵妃,我记下你们的恩情,必会约束宝喜,不叫她再去抛头露面,跟庆王殿下走动。”
皇子公主们,都喜欢庆王,因为他仁善大方,宝喜也不例外,但她太单纯也太愚蠢,保不齐哪一天便会成为别人搏杀祭旗的工具。
沈厌想着崔皇后的话,想着宝喜疯了似的恳求,“不是本宫挑唆,你那位新妇,也是个手段厉害的。”
“我有个外甥女,很喜欢薛岑,本宫想成全他们两个,但本宫召见过薛岑,你猜他怎么说的?”
“微臣不知。”
“他说他早有意中人,本宫便问那意中人是谁,他不说话,本宫却早有耳闻,知道薛岑跟你家那位新妇曾是两小无猜的情谊,只是她既已嫁给你了,怎还吊着薛岑不放,惹的薛岑撂给本宫一句话,说这辈子定要等到那意中人和离。
本宫见他痴心,不好强迫,便放他离开,可是我那外甥女不肯罢休啊,追着他一直跟到长巷外,不巧,看到薛岑爬上你家新妇的马车。”
话音戛然而止。
崔皇后娓娓道来,像是在讲一件稀松寻常的小事,眉眼微抬,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沈厌。
沈厌也笑,“我家新妇美若天仙,肖想她的登徒子数不胜数,死皮赖脸的有,死缠烂打的
也有,她不像宝喜公主,也不像娘娘的外甥女,她们便没有这等糟心之事,说起来,还是怪我新妇长得太好,性格太好,才会招来这等无妄之灾,随便让人说她闲话。
娘娘英明,且见多识广,自然不会相信这等人云亦云的鬼话。”
崔皇后硬生生吃了一堵,面上不变仍笑盈盈的,说道:“听听你这张嘴,话里话外都维护新妇,可见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你们过得好,本宫也就放心了,总记着赐婚那日你跪在宫门口的恩义,是我思虑过多,若我那位外甥女能出息些,我也不必为她筹谋。”
沈厌自千秋殿离开,知道崔皇后的情分彻底还完了,自此他和贵妃再不会记她曾经的宽仁。
自己女儿不争气,又蠢又坏,崔皇后不该把怨火归咎到秦栀身上。即便她想撮合薛岑和潘思敏,也不该踩着秦栀说事。
凭什么因为秦栀太好,太招人,就得成为被攻讦的对象,无非是自己太无能了,才会蹦着跳起来去打让她仰望不可及的所在。
不过话说回来,薛岑这狗东西,是该赶紧成婚了。
潘家急于往京中调动,接连上了几封奏疏都被搁置下来,巧的很,这事,沈厌能说上话。
亲家见亲家,万事好商量。
兰园院中灯火如昼,屋内也亮着,守门的女婢看见沈厌,忙福礼。
“萌萌怎么了?”
“小小姐今儿傍晚时候忽然忽然狂躁,拔了灯烛烛插,刺伤了阿福,夫人过来劝她,也被刺了一记,她没法,便将少夫人请了过来,现下小小姐已经安定,正跟少夫人说话。”
沈厌瞟了眼院里的女婢,她们俱战战兢兢,还未从惶恐中抽离出来,只是因为不得不在此守夜,不能离开。
“阿福呢?”
“阿福受惊躲起来了,应当还在府里,但没找到它。”
沈厌了然,抬头觑向屋门,能听到秦栀的温柔腔调,软软的,让整个兰园显得不那么骇人。
“去把少夫人请出来,让她随我回昭雪堂。”
第37章 第37章我不要一晚,我要每天晚上都……
屋内光晃了下,女婢慌了神,解释道:“可是小小姐她只认少夫人,夫人说,今晚让少夫人留下,不必回昭雪堂了。”
沈厌轻笑,女婢腿一软,哪里还敢反驳,急急往屋里回禀。
不多时,秦栀披了件斗篷出来,青丝散落,有几绺垂在胸前,她已然梳洗过,白皙的脸蛋透润光滑,唇翘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有急事?”她走下台阶,风撩起发丝,斗篷也飘起来。
沈厌垂下眼皮,在她再度开口前,将人打横抱起来,秦栀猝不及防双脚离地,忙揪住他衣领稳住身形,待冷静下来忍不住捶他一拳:“别让萌萌看见。”
“所以得回昭雪堂。”
他有意避着沈萌,故而走的极快,三两步跨上游廊台阶,继而朝着月门疾行而去
秦栀不知他怎么了,在怀里被颠的摇摇欲坠,只能攥紧他衣领,小声询问:“崔皇后训斥你了?”
“没有。”
“贵妃胎像”
“很好。”
“陛下责你?”
“不是。”
秦栀得出结论:“你到兰园,连门都不进,是因为不想看见萌萌,也不想让我跟萌萌待在一处儿,对吗?”
沈厌没有否认,这是他内心的想法,沈萌是尤氏生的,是尤氏欺骗了他们姐弟生下来,然后堂而皇之养在公府,让他俩视为亲妹妹的杂种。
他没有杀了她,已经足够仁慈。
他不想见她,不是害怕自己忍不住冲动,而是怕自己即便知道她是谁,仍会像兄长一般想保护她,安慰她,这让他觉得耻辱,是对母亲的背叛。
他是俞嘉宝的儿子。
决不能对尤氏生的杂种心软。
他越走越快,摇晃间,秦栀自他肩膀上方看到后面追赶而来的人。
沈萌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只着单衣飞奔过来,边跑边委屈的掉泪,她喊不出声音,只能摇动手臂试图让他们发现,石板路并不平整,还有细碎的砂砾。
秦栀忙用力捶了下沈厌,喊了句:“萌萌”,而后从他臂膀间用力跳下来。
刚回头,沈萌便追了上来,哭着扑进她怀里,泪珠霎时打湿衣襟,她的手臂紧紧环抱住秦栀,像受了很多委屈,埋在她胸前抽噎着哭泣,浑身抖得厉害。
秦栀心疼,抱着她,低头抚去她面上的泪痕,又弯腰摸过她的脚,把砂砾拂掉,有些地方破了皮,渗出血丝,她不肯抬头,只是越抱越紧,生怕秦栀从她指缝里溜走。
“萌萌,我在的。”
沈厌从未听过秦栀这般温柔的嗓音,很有耐心,很有安全感的一句话,他没有看向沈萌,微抬着下颌将视线挪到紫藤花架上。
沈萌摇头,哭的很厉害,停不下来。
“外面冷,我陪你回房好不好?”
沈萌咬着唇瓣,瞥了眼冷漠的哥哥,然后转过脸对秦栀点了点头。
两人站起来后,沈萌偎在秦栀怀里,靠近沈厌,她眼圈更红,单手比了个手势,担心沈厌看不到,特意转到他身前,用力比了三遍。
秦栀纳闷,虽看不明白,但能看出沈萌的激动。
“就这一晚。”沈厌开口,眸光掠过沈萌通红的眼睛和鼻尖,随即飞快的移开。
沈萌又比:“哥哥坏,特别坏!”
“我不要一晚,我要每天晚上都睡在嫂嫂旁边!”
沈厌拧眉,一把攥住秦栀的手腕,沈萌吓坏了,忙双手用力握住秦栀的手,两人谁都不肯松开,秦栀被扯到中间。
她歪头与沈厌商量:“能不能让让萌萌,她还小。”
沈厌睨了眼,嗤道:“比我小三岁而已。”
沈萌不服气,把秦栀的胳膊攥在怀里,另一只手飞快比划:“那也是小,你得让着我,你本来都让着我的,坏哥哥!”
比划完,又赶紧死死抱住秦栀,抽了抽鼻子将眼泪蹭到手背上。
沈厌上前一步,去掰她的手,沈萌那点力气对他而言近乎于无,待全部掰开,他将人推了把,揽着秦栀便要走,沈萌咬牙追上来,眼眶里全是泪,憋着不肯掉,执拗的又去拉扯。
兄妹两人挣扎了半晌,沈厌终究没能狠下心来,看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较劲,快掉泪又偷偷抹去,心一软,把秦栀让给她。
“我再说一遍,只这一晚。”
沈萌当听不见,拉着秦栀的手便往兰园跑,她跑的很急,觉不出脚底的疼,只是怕沈厌追上,抢走她的嫂嫂。
秦栀觉得沈萌对自己有种异常信任的依赖,睡觉前她帮沈萌清理了脚底,雪白的小脚一看就没走过多少路,先前绣香囊知道她手很软嫩,今日见了小脚,却是嫩的还要厉害,豆腐似的能掐出水。
她有弱症,肌肤白但不红润,故而看起来十分柔弱。
擦拭完,重新洗过自己,她涂面脂的时候,沈萌就巴巴坐在旁边看。
“我又不跑,你不累吗?”
沈萌摇头,在桌上写:“我现在喜欢嫂嫂,比喜欢哥哥还要喜欢。”
她不懂大人的弯弯绕,但能觉出最近沈厌对自己的疏远冷淡。
“宝喜在端午宴那日约过我,让我去园子里玩,她说想给我做嫂嫂,问我愿不愿意。”
“你怎么说的?”
沈萌莞尔一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写道:“我说不要。”
宝喜带她认识了很多朋友,先前生辰宴出现的那波人,不少是通过宝喜熟稔过来的,彼时宝喜待她很是真诚,大抵是觉得自己迟早会入公府,将沈萌当成未来小姑子对待。
秦栀没有再问,约莫也是在那个时候,宝喜在雄黄里加了东西,到底不忘把沈萌拉开。
“母亲告诉我,嘉月姐姐死了,我很害怕,可母亲说她自作自受,虽死不足惜。”
那日,是嘉月将沈萌领出雅室的。
秦栀涂完面脂,在沈萌额间点了点:“上床上说。”
沈萌又牵起她的手跟着爬上床,躺在里侧,翻过身面朝秦栀。
女婢放下帘子,退出门去。
“嘉月姐姐是因为我死的吗?”
秦栀惊讶,立刻反驳:“怎么会,当然不是,她是失足坠井,与你无关。”
“可有人告诉我,嘉月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秦栀撑着手臂半卧起来,闻
言很是诧异:“是谁,什么时候说的?”
沈萌认真在她手心写道:“端午宴,内监。”
“我不认识他,但他没长胡须,穿的是内监服侍,嘉月姐姐走后没多久,他就出现了,他说嘉月姐姐会因我而惨死。”
沈萌记得内监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像看着一个煞星,满是讥嘲厌恶。
“你都告诉过谁?”
沈萌摇头,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煞星,而且好多事她记得断断续续,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若再见到那个内监,你能认出来吗?”
沈萌犹疑了,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在嘉月没被沈厌揪出来之前,那名内监已经预言到嘉月之死,而且将罪名摁到沈萌头上,也就是说,事情甫一开始,嘉月便注定活不成了。
还有齐美人,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陛下的心,比石头还硬啊。
秦栀看着沈萌逐渐睡去的面庞,很安静,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很难想象她发疯时的样子,她到兰园时,沈萌已经消停了,烛插在地上滚动,她委顿在墙角,神情茫然迷惑。
尤氏瞒着,不叫人告诉她自己的伤是如何来的,沈萌还帮她吹了吹伤口,问她疼不疼,尤氏含泪摇头。
翌日秦栀和沈萌起身用早膳,发现尤氏不在。
蒋嬷嬷叹了声,勉力笑说:“夫人去了崇华寺,福清大师难得开坛讲法,夫人想为小小姐烧香祈福。”
尤氏自端午宴后,每日都在抄经,到今日为止抄了厚厚六本,可见心诚。
“夫人疼爱小小姐,熬得眼睛红了都不肯休息,福清大师的法场深受京中官眷推崇,说是所求皆能圆满,夫人准备了不少香油钱,还给崇华寺的弥勒佛塑了金身。”
沈萌低头吃东西,偶尔抬眼看看蒋嬷嬷,又看看秦栀,咧嘴笑笑。
临近傍晚,尤氏才折返归来,只是脸色并不好看,灰扑扑的透着股颓色,她操持公府本就消瘦,甫一踏进厅门,那张脸像被吸干了精气神。
看到沈萌,尤氏笑笑,走过去抚摸沈萌的脑袋:“有没有好好用饭?”
沈萌抱她,乖巧点头,比划:“母亲去崇华寺,怎么不带我?”
尤氏僵了片刻,“我走那会儿你都没起床,怎么带你过去,下回,等你能起得来,我再带你过去。”
沈萌知道她哄自己,也不戳穿,嘿嘿一笑便歪头去跟秦栀下棋。
尤氏背过身,敛了笑意,浑身上下都像被洗劫过,蒋嬷嬷见状忙上前搀住,两人走出花厅,来到主院。
“帮我准备纸笔,我要给国公爷写信。”
满城风雨,俱是冲着安国公府来的,准确来说,是冲着尤氏和沈萌来的。
今日上香,尤氏很难不注意到那些女眷的神色,她们避开她指指点点,议论沈萌是疯子,会杀人的疯子,起初她装听不见,专心焚烧经书,后来便有些泼辣胆大的,故意到她身后,还唯恐她听不真切,说的很是清楚。
“瞧她装的多好,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贤妻良母,原不过如此,竟早就跟国公爷好上了。”
“据说她先前只是个外室,没名没分跟着国公爷,好容易捱到先夫人亡故,她立刻就登堂入室了,还贪图好名声,打着照顾嫡小姐的名义进门,竟将好端端的孩子养成如今这般疯样,啧啧。”
“不能吧,尤家嫡女做国公爷的外室?”
“怎么不能,人家这不就是苦尽甘来了吗?!”
尤氏自问耐心极佳,从认识沈昌之后,她便开始忍,忍到现在,无人知道需要付出多少心酸代价,这些风雨,都算不得什么,熬到最后活着的,才算赢。
她提笔,思忖后写道:“国公爷亲启
近日京畿蜚语如织,攻讦妾身与稚女之言不绝于耳。然妾自当周旋应对,断不使此等浮言扰国公心绪。目下北境虎狼环伺,危机重重,守土安民方为要务,还望国公爷以家国为重。”
笔锋微顿,尤氏闭了闭眼,唇角漾起一丝笑容:“妾虽日夜盼着中秋月圆,阖家欢聚之景,然亦知社稷安宁方为真正团圆,待山河晏然,自有执手话家常之日,国公爷不必挂怀,家中有妾,万事皆宁。”
封存后交给蒋嬷嬷,蒋嬷嬷很快将信交给了康大管事:“要快,不能耽搁了日子。”
康大管事收起信,回道:“好,必不耽误。”
尤氏取来剪子,将烛心剪去一截,光影摇曳,她蹙起眉来,总觉得事有蹊跷,不得不提防。
流言甚嚣之际,国公爷又即将返京,会不会是陛下在酝酿一场围剿,想趁着舆论烘托一举将国公爷拉下马来,现下只是她和沈萌的传言,往后会是什么,她不敢深想。
国公爷不回京,公府才会安全,孩子们也会安全。
尤氏自然不会想到,身在千里之外的安国公沈昌,在看到这封信后的反应,他轻蔑不屑,随手便把信付之一炬,几片灰烬,轻轻一吹,全没了。
副将从营外归来,甲胄渗着凉意,他看到地上残存的灰烬,抬头问道:“京中密信,却有不少流言针对夫人和小姐,且有愈演愈烈之势,端午宴后,贵妃娘娘诊出有孕,如今侍奉珠镜殿的太医,是徐叔方。”
他只是按照密信中的内容转述,不知其中意味,说完便垂手等候吩咐。
安国公站在窗前,卸了甲胄的身躯依旧威猛挺拔,陛下在激他,用拙劣明显的手段,偏他无法拒绝,必须在中秋节前抵达京城。
他怕死,但他的孩子还在那儿,他得回去。
第38章 第38章她可不想做前相好的说客……
武将守国,但若边境长期安稳没有战事,朝中文官必然颇有说辞,陛下心中亦有疑虑。一旦受召回京,高官厚禄下的代价是权力的边缘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内,则不得不受。但若抗旨不归,安国公府定会成为万夫所指,招至群情愤慨,舆论可以操控,人心自然也可。到那时,女儿和儿子都将成为君臣博弈的牺牲品。
何况女儿已经有孕,生下来,若是皇子则有登基称帝的可能,只要他是安国公,是这王朝永远的镇北大将军。
沈昌眸光冷冽沉肃,常年驻守雁门关外,心志早就被风沙吹得坚硬如铁。
他当然得回去,但,回去的前提,是他必须确保自己能安然无恙折返归来,沈昌觑向守夜巡护的副将,双手慢慢收紧,片刻后,松开,直起身体,他已然有了主意。
尤氏收到信,翻来覆去检查纸张,未防遗漏秘写痕迹,她又将纸泡在药水中,但没有任何变化,浓墨晕开,纸上“不日回京”四个字像烙铁,狠狠灼了尤氏的心和眼。
她缓缓坐下,险些坐空,蒋嬷嬷忙将人搀着,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知国公爷与尤氏意见相左。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蒋嬷嬷察言观色,小声劝慰:“或许国公爷自有安排,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都已经撑了那么多年,缘何不能再信我一回,撑过中秋,来日再从长计议。”尤氏扶额,多日来的流言终究让她心力交瘁。
蒋嬷嬷忙端来一盏冷酒,将扇打起来,宽解道:“您还在京里,国公爷怎么会视若无睹,自然得回京过节的。”
尤氏冷笑,不以为意道:“我这条命活一日赚一日,无非硬拖着罢了,死有何惧?可是孩子们”尤氏忽然抬头,面上浮起一抹漠然清冷的笑意,她兀自抽搐着笑,不发出响声,只是胸腔在剧烈震颤,“他怎么可能是为了我,怎么可能呢,我竟被你这老货诓哄着犯起糊涂,自作多情起来。”
她笑的实在骇然,蒋嬷嬷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他惦记他的儿子女儿,担心他们被波及,所以即便知道危险也要回京,真是个好父亲。”
蒋嬷嬷瞟了眼四下,讪讪说道:“您和萌姐儿也在京里呢。”
尤氏嗤了声:“不必劝我,我早就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但还是选了他,要难过也是年轻那阵子难过,不懂事总把情爱放在先头,稍微有落差便觉得天都塌了,当真是满心满眼全在国公爷身上,觉得他那样骄傲俊美的将军,若能看我一眼,便欢喜坏了。
我自己个儿把尊严抛到地上,便不该怪他踩践凌辱,是我不自爱,才有今日这等尴尬局面,我不在乎,旁人说什么,我都能承受。
但唯独我的孩子,他们不可以,不能像我这般居于人下,任人践踏,他承诺给我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少,那是我该得的,我的所有,终将都是我孩子的。”
蒋嬷嬷躬身叹道:“夫人太难了。”
“不会难多久了。”
尤氏攥着拳,眼中俱是亮光,她的孩子长大了,有能力为她争名争利了。
半辈子窝囊郁结的气,也将有人替她出了。
秦栀夜里睡在兰园,白日里便回昭雪堂走一趟,沈厌上值早,两人碰不到一块儿。
红景不大心安:“姑娘是姑爷的新妇,嫁过来没半年,便分居别住,日子久了感情也就淡了,你也不好这般纵着小小姐,若她习惯了,难不成夜夜都要姑娘陪?”
秦栀打了个哈欠,的确有些疲惫,便枕着手臂伏在案上,拈起剥好的石榴,没甚胃口。
“我跟他还没积累起感情呢,就算成婚,若只是靠床笫间的相处才能维系关系,那不如趁早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一股脑扎进去,不往别处想。
他没那么肤浅,不会为了萌萌跟我闹别扭的,等再过三五日,我便搬回来。”
沈萌有夜啼的习惯,时常半夜做噩梦,又无法醒来,秦栀挨的近,便被吵的睡不好,爬起来盯着她看,大约半个时辰后,沈萌熟睡,她的睡意全无,便索性披衣下床,将沈萌的症状记录下来,比着医书一一查证。
这一查,却是让她找出些蛛丝马迹。
比如沈萌不定时复发的疯病,疯病后残留的病症,调理滋补后稀奇古怪的脉象,她总是平静一段日子接着反复发作,时间长短从未固定,看起来很是随心所欲。
但只要细细回想,便会发现当中很有规律,据沈厌说,沈萌最早发疯是在一岁,那时她很小,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没人知道她是哑巴,常用风铃逗弄她,她也会咯咯的笑,尤氏很高兴,总喜欢抱着她教她喊爹爹,姐姐,哥哥,唯独没有教娘亲。
她说过不了几日萌姐儿便能在众人面前喊阿姐和兄长了,那会儿沈厌还为沈萌准备了周岁礼。
周岁礼上,沈萌在众人期待中咬破了尤氏的手指,将所有贺礼拂落打乱,然后发出尖锐不止的啼哭鸣叫。
自那以后,公府小小姐是疯子的流言便有了。
秦栀写下“曼陀罗”三个字,举到半空观看,试图想将那一闪而过的猜测捕捉到,将事情融合在一条线上,她举了半晌,手酸,眼酸。
能给沈萌下曼陀罗的人,照沈厌所说,宫中府里皆已拔除,那这次为什么还会发疯呢?
若没人下毒仍旧如此,难道说沈萌弱症中带有癔症?曼陀罗只是催发了疯癫症状,确准了时间而已?
“我那会儿年纪小,但记得尤氏很疼萌萌,抱到膳桌上给我和阿姐看,萌萌很聪明,瘦瘦小小的小人儿盯着我们,会发出短促的音节,我们从未想过她不会说话,她咿呀笑着,就像在叫哥哥。”
秦栀一颤,陡然惊觉。
萌萌会不会天生不是哑的,是被人毒哑了?
思及此处,秦栀赶忙提笔写信,写完交给红景:“叫人快些送往沂州。”
璟园收拾的差不多,移栽的药草也逐渐成活,新种下去的苦于初夏,每到晌午嫩苗便怏怏垂头,看起来快要蔫了。
秦栀戴帷帽走了一遭,决定将昭雪堂的水引到璟园,用活水灌溉,自要再去请父亲帮忙改图,昭雪堂的水用了护城河的分支,常年清澈见底且水温稳定,因是魏王旧宅,故而在规格上超过如今诸多勋贵世家,有人羡慕自然也有人嫉妒,上表弹劾者早年间不少,后来陛下不了了之,便再未有人提及超规之事。
外祖父回信很快,碍于沈萌国公府小姐的身份,他给的两个方子都很保守,并未用虎狼之药。
温和但不够迅猛,秦栀不敢胡乱更改,便叫人给尤氏看过,尤氏纳闷。
“端午宴后余毒未清,还是得仔细调理,这服方子对萌萌的症,尤姨娘若不放心,可叫府医瞧瞧。”
尤氏苦笑:“你这孩子说哪里话,我粗鄙浅薄,不懂吃药问方,便多了句嘴罢了,你待萌姐儿多好,我都看在眼里,感激你还不来及。”
说罢,将方子递给蒋嬷嬷,“你亲自拿去配药,盯着那些丫头熬煮。”
蒋嬷嬷躬身接过,道了声是,退出门去。
尤氏见秦栀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抬手,命人摆茶:“是有话要同我说?”
“中秋将至,前不久听世子说起,道国公爷会回京过节,若尤姨娘需要帮衬尽可吩咐于我,我进府许久,至今都不曾为尤姨娘分忧,心中很是忐忑。偏每每回家,母亲亦会耳提面命,教我要主动,即便尤姨娘不舍得开口,也要自觉些,将公府的担子一同搭在肩上,不能让尤姨娘一人承受。
我见尤姨娘最近以来神色憔悴,愈发觉得不安,便斗胆问及此事,若有不妥,望姨娘恕罪。”
尤氏一愣,唇角的笑染上几分审视,这便是袁氏的厉害之处,教的两个小娘子看着文弱,实则都是厉害角色,她们仿佛没有长幼尊卑的想法,只要得理便绝不饶人。
她是很温柔客气,但分明再说:“尤姨娘,你该有点自知之明,将公府上下交给我了。”
尤氏不喜,早在秦栀入府后她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一个继室,在外人看来没有子嗣傍身,便是可随意欺凌的角色,她就算再强硬,再不让位,又有什么意义,不若就趁着对方示好,把担子分出去,也好落个好名声。
大抵都是这么想的吧。
尤氏啜了口茶,深思熟虑后回道:“我本想着你们两人新婚燕尔,多腻歪几日,便打算往后些再给你交托重担,既如此,你有孝心,我自然高兴不及,只是公府各方琐碎实在要命,你容我几日,待我细细整理完毕,再与你分说,可好?”
“一切但凭尤姨娘做主。”
秦栀不是非要执掌中馈,只是形势逼迫,不得不早做打算,她不可能等着沈厌吩咐才有行动,沈厌毕竟是小郎君,大部分精力都在武德司,即便对公府了解,也不如她跟母亲学的周全。
而且,她本就比沈厌强,管家管账管人。
萌萌牵扯出太多隐秘,若尤氏还有算计,那必得先把她手里的掌家大权拿过来,软的不行,便使硬的,横竖她后面还有沈厌撑腰。
秦栀如是打算着,趁住在兰园这段时日将公府奴仆全都审查一遍,以少夫人的名义叫到跟前认了认脸,算是树了个小小的威。
“大部分都是入京后重新采买的,经蒋嬷嬷和康大管事的手调教过,能留下当差的皆规矩本分,也有几位是从徐州跟着来的,但年纪渐长俱不负责要事,尤夫人顾念他们与公府的旧情,用银子养着,这是账簿支出。”
红景将账簿放在桌上,继续回禀:“盈盈往姑爷书房凑过两回,被我发现了便吓得面如土灰,我依着姑娘的吩咐没有大动干戈,便让她继续住在昭雪堂杂役房那边。
前日湘仪来交流水,说是看中前街另外四间铺子,想买下来扩张店面,但看过地契后发现是尤家人的生意,遂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姑娘拿主意。”
“你只管让她放手去做,尤家那边想卖店铺,她若觉得合适便谈价码,这念头做什么都有赢有亏,何况尤家才罢了,尤家要卖的何止是这几间铺子,怕是为了重修宗祠一事耗费颇多,尤老大人还想打点上峰,自是开销甚大,让她找牙庄做中间人,省的日后出纰漏。”
“是。”
秦栀把视线落在府中最紧要的几个部门上,康大管事自不用说,他和蒋嬷嬷是尤氏的左右手,统管府中大小管事,包括人员调配,物资采购,账目收支,斜挑各处管事通力合作,整个公府就像缩小版的朝堂,他有能力将公府管
理的森严恭顺。
这在秦栀入府头一遭便感受到了,此人能力不容小觑,需得重要防备。
其次便是账房,膳食和库房管事,再往细处分是丫鬟婆子总管事,针线房和花园还在其次,但也是日常离不开的部门,车马,礼宾,文书等可稍稍靠后,前头这些务必得将她们拿捏在自己手里。
看着便叫人头疼。
秦栀理完思绪,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
她才搬回昭雪堂,以为今夜沈厌会回府,但直到睡前都没见到人影。
红蓼嘀咕:“姑爷肯定生气了,谁叫姑娘晾着他,这会儿没准是给姑娘甩脸子,想让姑娘主动去请。”
秦栀笑:“他才没这么无聊,定是武德司忙的厉害。”
红景也跟着担忧:“姑爷毕竟是男人,被娘子慢待自然会生出怨怼,知道你是为了小小姐好,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姑娘要不要去署衙看看?”
秦栀摇头,她都沐浴过换了寝衣,再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不必兴师动众大半夜去署衙喊人,仿佛她做了对不起沈厌的事,非得这样低三下四的赔礼。
她才不去。
这几日如此劳累,归咎起来都是因为嫁给沈厌,被迫背了这样沉重的担子。
若沈萌不是他妹妹,若公府不是他的家,她何必自找苦吃,秦栀觉得自己做的足够辛苦,也足够缜密,便往床上一歪,挥手让红景落了帘子。
她猜的倒也全对,沈厌的确是被武德司的案子绊住脚,需得连夜突审才能拿到想要的信息,故而着陆春生回府通禀,等陆春生回来,告诉他少夫人已经睡了时,他理解,但心里不怎么舒服。
两日后,他终于得空回府一趟,进门直奔昭雪堂。
红蓼却告诉他,少夫人得贵妃召见,进宫去了。
“何时走的?”
“刚用了早膳便启程去了,来人说贵妃娘娘闷得厉害,想找人说话,便让少夫人过去坐会儿,傍晚前便能回府。”
沈厌觉得蹊跷,但见自己一身血腥气,便先往西侧间将自己里里外外清洗一番,找了件墨绿色束腰窄袖长袍,穿戴整齐后找来马匹,也往珠镜殿去了。
对于沈贵妃的召见,秦栀同样觉得意外,她本在家中理账,想从府外找专门打理后宅的四司六局做备用,以防府中下人不听使唤,临时生乱,但才看了没几页,珠镜殿的宫婢初兰便到了,拿着贵妃娘娘的邀帖,请她进宫喝茶。
贵妃绕来绕去问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家常,偶尔提到沈萌,脸色不甚难测,她不想多提,秦栀便一味吃冰酪果子。
直到贵妃冗长的铺垫结束,道出真实目的,秦栀吃冰酪的手一顿,立刻觉得没那么美味了。
“淑景殿薛妃娘娘有个针线活总弄不明白,我见过你给厌哥儿和萌姐儿绣的香囊,针脚绵密形态活泼,便跟薛妃说了几嘴,薛妃也夸赞了你。
正巧今日你在,不若顺道去趟淑景殿,帮薛妃娘娘走完那几针,她一定欢喜感激你的。”
秦栀垂眸,心道:欢喜感激或许有,但一定是对沈贵妃的,至于她,大抵不是去指导针线,而是去做说客。
她耳聪目明,回娘家时听秦熙和母亲多次说起潘家入京的消息,道潘思敏和薛岑的婚事两家长辈都已点头,不日便会互换庚帖。
只薛岑那个神经病,三番五次跟自己偶遇,她虽冷脸躲避,但捱不住他软磨硬泡,有一回他还跳上自己马车,亏得没外人瞧见。
他不点头,干她何事,又不是她缠着薛岑,不允他娶妻生子的。
秦栀觉得烦闷,沈贵妃肯召她入宫,分明是私底下跟薛妃商量好了,谁知道薛妃承诺了什么好处,才让沈贵妃推自己弟媳过去,做前相好的说客。
不管成与不成,里外不是人的都是她秦栀。
本想推辞,沈贵妃打了个哈欠,慵懒地抚着小腹笑道:“我困了,要睡会儿,初兰,你亲自带四娘走趟淑景殿。”
第39章 第39章五息过后,我便没有那么好的……
薛妃是家中长姐,比薛岑大十几岁,秦栀幼时见过她,只觉得她跟寻常女娘不同,她不喜欢赏花下棋,也不喜欢针线女工,她不常在家里待着,时常骑马往外跑,或去军营或去骑马射箭,是个英姿飒爽的女郎。
那时她还抱过她,把她举到马背上,带她去崇华寺后山,薛岑则自己骑了匹马,颠簸着勉强跟上,看桃花看杏花,后来她就进宫了。
薛妃生下大公主福双,正是圣眷优渥之时,那时薛家人都盼望薛岑能趁机再育一胎,最好能一举得子,但众人殷切期望,薛妃却忽然清心寡欲没了斗志,就在生下福双公主不久,她叫人将淑景殿西殿改成道观样式,整日吃斋打蘸,日子过得很是淡泊清净。
秦栀后来见她,都是在宫宴上,不曾私下说过话。
且早年间薛岑便说过,薛妃性子越来越冷,连薛父薛母的话都不肯听,递了拜帖总不得她召见,像是忽然着了魔,若不是身为宫妃诸多不得以,薛妃兴许就去道观出家做真人了。
初兰见秦栀磨磨蹭蹭越走越慢,很担心她会中途跑路,便忙放缓脚步,确保她在自己可控范围内。
自打嘉月死了,身为珠镜殿唯一大宫女的她,不得不挑起诸多琐事,因有前车之鉴,沈贵妃总时不时敲打,担心她步嘉月后尘。
初兰知道贵妃是为她好,她们自小跟在贵妃左右,与贵妃情意不同于旁人,故而嘉月的背叛才令贵妃痛心疾首,她嘴上骂的狠,到底还给嘉月留了死后尊严,命人在外买了墓地安顿其尸首,已然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至今初兰仍想不明白,在珠镜殿过得如此舒坦,嘉月缘何要成为齐美人的眼线,帮她传递消息,但她不敢问,便暗暗警醒自己,切莫一时贪财,犯糊涂丢了性命。
“少夫人,到了。”
宫婢进殿禀报,秦栀与初兰站在廊下等候,浓郁的檀香气漫出来,整个淑景殿宛若熏笼,衣服上很快沾了香味,似要腌入骨里。
秦栀很快得到通传进入,淑景殿的布置跟小道观几乎一样,进门便是三清像,供案上摆着瓜果,手抄经书,香炉燃着,袅袅烟雾晕开,使得殿内气味尤其浓稠。
薛妃坐在由花梨木雕琢的主位上,椅背刻着以金粉填铸的《道德经》全文,两侧垂下的明黄幔帐绣着暗纹云雷,边缘缀着的琉璃珠穗随涌入的轻风叮咚作响。
下手位各边放置着覆以玄色织锦软垫的酸枝木圈椅,案几上摆着青铜博山炉,羊脂玉笔洗,还有一卷卷经由薛妃抄写的道藏典籍,秦栀余光觑向四周,发现连廊柱都画了二十八星宿图,整个大殿既肃穆又奢华,但奢华之下又隐隐泄出清冷之感,这是极其复杂矛盾的感觉。
“臣妇见过薛妃娘娘。”她躬身垂首,礼数周到。
薛妃捻着手里的珠串,笑说:“起来就是,若还记得小时候我抱过你,不如唤我秋姐姐。”
她平和,秦栀却不敢冒犯,在薛妃指引下,坐到左下手圈椅上,刚坐下,宫婢便将对面案几上也摆了茶水点心,显然,还有人要来。
薛岑进殿,看到秦栀愣了瞬,然后沉着脸同薛妃行礼,坐到秦栀对面。
“阿姐召我过来,有何事吩咐?”
秦栀想,还真是没大没小,完全不把薛妃当娘娘,这点比起沈厌差远了。
薛岑憋着一股气,本来想径直发作,但见秦栀也在殿内,便硬生生将火气吞了,只攥着圈椅柱头咯吱咯吱作响。
最近他很忙,但忙起来甚是得意,因为大理寺要查的案子同安国公府有关,只消
掌握所有证据将其彻底定罪,待安国公府倾颓,秦栀便可同沈厌和离,罪不及妇人,到那时,他想见秦栀也会变得简单易行,两人之间的阻碍全都清除,她迟早会回头。
但这股子干劲和得意没持续多久,家中竟自作主张要为他定亲,待他发觉,他们已经同潘家长辈见了面,互换了庚帖,他在家中很是发作一番,但气的终究只是自己,爹娘早就意料到,不管他摔砸多少,都只是让下人收拾清扫,而后用新的置换过去。
他觉得疲了,想跑,但爹娘告诉他,他若是跑了,薛家就完了,因为他们已经上奏陛下,请其为薛家和潘家赐婚,就如同沈厌和秦栀,这种御赐婚姻,轻易推脱不得。
爹娘便是料到他会反抗,才会断其后路,让他想跑都跑不成。
陛下也不见他,不管求见多少次,一概让内监回绝,薛岑暴躁到浑身力气都用完了,却丝毫打不到实处。
“儿时你们打打闹闹,抢着说个没完,今儿是怎么了,都变哑巴了?”
薛妃扫了眼薛岑,鼻底轻轻一嗤:“你在那儿赌什么气,气给谁看,我可告诉你,在这儿不是在家里,没人惯你臭脾气,想摔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薛岑气笑:“我摔东西,你该打断我的手,打我腿做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腿碍你,碍着你们什么?”
他有火发不出,胡搅蛮缠起来带着狠劲儿。
薛妃不以为意,将刻着南华经的手串放下,起身负手走到他跟前,眼睛却是看着秦栀的,“他这样的人,别说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的。”
“阿姐!”
“暴怒,叫唤,狂躁,若有用,这世上可解的事那便太多了,何苦绞尽脑汁做别的法子,都跟你这般无能狂怒,不得了?”
秦栀已多年不见薛妃,自然也许久不曾听到这样不留情面的讽刺,话说的重但道理都对,宫中人人都说薛妃性情沉静,大抵是烧香烧久了,人也不如从前伶俐飒爽。
今日一见,秦栀觉得薛妃沉静,是因为没有外物让她发作,诸如薛岑,薛驰月,一旦这两人在她跟前,薛妃还是从前那位薛女郎。
“丛丛。”
秦栀愣了下,抬起头来。
薛妃冲她笑,“你幼时自己告诉我的乳名,说特别喜欢我,让我像你姐姐和母亲一样喊你丛丛,怎么,现在不喜欢了?”
秦栀揪着衣袖,温声回道:“娘娘喜欢唤臣女乳名或是四娘,都可。”
“到底是跟我生分了,”薛妃叹了声,手掌拍在薛岑肩上,“怪你,若你四年前不发癫,而今丛丛会唤我阿姐,而不是娘娘。”
两人俱不说话。
“丛丛,今日让你过来,我这个坏人势必当定了,你不必害怕,当着我的面,让他彻底了断吧。”
“阿姐!”薛岑攥着拳站起来,面额急切,又赶忙看了眼对面的秦栀,“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找她来做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薛妃坐回去拨弄珠串,懒洋洋的开口,“爹娘一封封的拜帖递进宫里,雪花一样,我若再不搭把手,怕是要治我个不孝的罪名”
“你是宫妃,谁敢治你的罪?”薛岑低声恹恹反驳。
薛妃笑:“要不要给你看看,都说我数典忘祖了呢。”
她是真不愿意搭理俗事,今日将两人召到一起,纯粹是做给薛家人看的,总要叫他们知道自己尽力了,往后别来叨扰,至于局面如何,薛岑和秦栀日后怎样,全都与她无关,爱莫能助。
薛妃吃斋多年,早就看透了人情冷暖,除了幼弟幼妹还能稍微分她心神,旁的她理都不理的。
秦栀偷偷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碰个面,用不着她做恶人。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送你一本庄子的书,回去好生参详,爹娘年纪大了,别再叫他们担心,主要是不要再让他们过来麻烦我,懂吗?”
薛妃不打算留客,让宫婢将书交给薛岑,便叫他俩出宫。
浑身都是檀香味,风一吹,秦栀打了个喷嚏。
薛岑看她一眼:“你听说我和潘家娘子的事了?”
“嗯。”秦栀跟他错开些距离,这种好事传的快,尤其是在女眷之间,只要定下来,即便没走完六礼,满城该知道的也就全知道了。
薛岑咬牙:“反正我不会娶她。”
秦栀没接话,爱娶谁娶谁,等走过前面那个楹门,她和薛岑便要分开走,省的叫人看见说闲话。
但薛岑疾行两步,将她挡住:“你瘦了些。”
秦栀摸摸小脸,的确是瘦了,公府最近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劳心劳力,她几乎每晚近子时才歇息。
薛岑心中涌起冲动,想问她是不是为着自己成婚的事烦恼,是不是觉得他要成婚,她有些后悔了,但万一不是便会叫她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好不要脸。
遂酝酿一番,开口道:“崇华寺后山桃子熟了,你今年去过吗?”
秦栀瞪他:“过两日我和我夫君同去。”
说罢往左挪步,薛岑跟着挪过去,秦栀记得沈厌的叮嘱,没有踩踏,但神情很是凶恶:“你要干什么?”
“你别喜欢上沈厌。”
秦栀皱眉,想躲开,薛岑垂下头,复又很快抬起来,一字一句说道:“他阴暗,凉薄,狡猾,凶狠,他还多疑,善妒,凉薄冷情总之,他并非良人,不值得托付。”
秦栀笑,若薛岑当年读书认真些,此刻抨击沈厌的词大抵还要多。
“我偏偏喜欢这些,如何?”
挑衅的冷笑,秦栀推开他,绕了过去。
秦栀没走多久便碰到了沈厌,他站在巷道尽头,似乎在等自己。
“不问我去哪里了?”
秦栀拽住他的衣袖,顺势握住他修长的五指,又打了个哈欠,檀香味飘到沈厌鼻间,他乜了眼,暗暗搓她手指,很软滑的手,不同于自己的薄茧裂痕,他有时揉的轻,有时又忍不住用力磋磨,因为不确定这手是不是握在掌中,沈厌又低下头仔细盯了会儿,然后抬步往前。
“去趟珠镜殿,你稍微等我一下。”
然后,秦栀便在槅扇外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但好歹没有剧烈争吵,若不然便是吵了,她们压低了嗓音而已。
沈厌出来,额间的水痕还在,发丝上也有。
秦栀怔了怔,掏出巾帕给他擦脸,很慢,很温柔的动作。
沈厌就站在原地任由她一点点将水渍擦拭干净,他能看见她分外专注的眼睛,垫脚呼吸时启开的双唇,他想亲,但在宫里。
秦栀瞟到他的神色,忽然狡黠一笑,落地时冲着他嘴巴用力撞了下,飞快挪开,背着手一蹦一跳往前走。
沈厌觉得嘴巴发烫,咳了声,面无表情的跟了过去。
秦栀知道他为了自己同贵妃发生争执,这很好,夫妻是要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的,贵妃做的错了,就是错了,即便她是贵妃,是阿姐,也是错的。
沈厌肯为她同贵妃顶撞,不管有没有成效,至少秦栀看到了态度,对他非常满意。
两人才出宫门,赶上来的小厮跃上马车,小声回禀:“薛少卿跪在宫门,要求陛下收回圣意,现下刚跪,我瞧着好些人过去看热闹了,这阵仗可不比世子爷那会儿小”
他咬了下舌头,忙趁机结束话题。
沈厌冷冷一瞥,余光扫到秦栀的脸,她正歪着脑袋靠在软枕上,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不过仿佛也没那么重要了,方才狗东西刻薄的骂他,他听到了秦栀不屑一顾的维护,那是妻子对夫君毫无条件的拥护支持,他窃喜了下,用很短的时间令自己愉悦,继而恢复如常。
薛岑在秦栀心里,终究是越来越淡的存在了。
秦栀念着沈厌的好,接下来几日的忙碌,便也不觉辛苦,熬了三天,夜里只睡两个时辰,总算将公府近一年的膳食流水研究了个透彻,闭上眼,便能概括总结,如是默默整理一番后,才放心睡了一整夜。
翌日用完早膳,秦栀命人将各处管事召集到昭雪堂,立在最前头的,当然是蒋嬷嬷和康大管事,在厅中的婆子管事女使,便是公府
各处最得力的人了。
尤氏交接的快,像是没有一丝芥蒂,甚至当着秦栀的面嘱咐各管事对少夫人要敬重,场面上的话说的好听,秦栀自然也要帮她做足,于是谢了再谢,将账簿领回房中。
今日这群人,来者不善。
秦栀坐在堂中主位,将立在堂下的诸人大量一圈后,站起身来,走到摆放了十几口箱笼的院里,也不恼,每走到一处便细细查看封条,最后停在写有“膳食供应”的箱笼前。
红景见状,敛了情绪肃声开口:“哪位管事或嬷嬷负责总府膳食?”
有个圆嘟嘟的身影站出来,个头不高,肚子凸出来一块,见人便笑:“问少夫人安,正是奴才负责膳食供应。”
秦栀不说话,先将人上下反复逡巡了几个来回,红蓼搬出来圈椅,她坐下,那人跟着移到院里,立在箱笼旁等问话。
“简单说说这一年的流水情况。”
“是,”那人躬身作揖,看起来很是和气,但秦栀明白,都是假的。
果然,他自去年年中起开始说,从膳食种类,到产地价钱,再到挑选货商,最后罗里吧嗦讲到年收成和降雨干旱,讲了一刻钟还没说到点子上,秦栀也不着急,喝着茶任由他随意发挥。
说到半个时辰后,他才有些沉不住气,咳嗽着偷瞟秦栀的脸色,还跟其他管事对眼神。
“少夫人,还要说吗?”
“怎么,说够了,说烦了?”
“小的不敢。”
秦栀将茶盏狠狠搁在案上,茶汤四溢,众人俱是屏了呼吸,不知她待作何手段。
但不论如何,来之前康大管事便说了,这公府谁说话算数,谁想来抖威风,自己个儿掂量清楚了,这话一出,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太敢了!”
那人慌了神,下意识便去看康大管事,岂料康大管事抬着头,全然不理会他作何解释,便忙垂首弓腰,态度谦和了些回道:“请少夫人示下。”
“据我了解,你从有安国公府开始便在这儿做事,距今十余年是有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占着膳食供应的肥缺,平素里捞点无伤大雅的油水便也罢了,却连自己本职都没做好。
知道的是你来给我回禀事务,不知道的还当你给我送话本子来看呢,两大箱笼,写得都是你嘴里这些敷衍了事的混账话吗?”秦栀将供应处研究透了,故而从容有度。
“一个菜蔬类采购,三两句能说清,你非得从源头更换,如何艰辛,如何定价讲价,胡乱的回禀,不过是前头那位贪了些,收了人家老农的菜转头三倍卖给公府,你说的是什么?
难不成这天是干旱还是雨涝,我都得听上一耳吗?
另一个是府中果子供应,你说萌萌爱吃五味斋的东西,所以将八珍阁给换了,可我怎么听说,五味斋掌柜跟你小舅子走的特别近,上个月还送了他一处住宅呢?
我愿意信你,你却不怎么实诚,非得豁出去脸皮在我面前撑本事,当我是好糊弄的小娘子,什么浑话都敢说了吗?!”
话音刚落,众人脸上已有敬畏之色。
但康大管事在,谁也不敢随便发言,尤其是被戳中下怀的这位,必然咬死不能认了。
他扑通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叩头,说自己冤枉,闹哄哄的让主家下不来台。
但秦栀可不吃这一套,往外头使了个眼色,两个身形彪健的护卫提步走来,进门后二话不说,一人一只手,将尚在惊愕的那人倒脱了出去,下台阶时拖掉了两只鞋,众人这才知事情严重。
已然不是少夫人单枪匹马逞能的问题了,方才那两位,正是世子爷的贴身户外,分别叫贺荀,许安,那俩人手段可是了得的。
不过片刻,后院传出杀猪似的惨叫。
厅中一片静寂。
秦栀擦了擦手,将染有茶渍的帕子搁在案上,眸光轻轻一掠,便是康大管事也变了脸,胸有成竹的笃定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恭敬温顺。
秦栀知道,这步棋走的极对。
有些人便是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膳食供应这位,自然不是随便选的,那是她问过沈厌,知道他是康大管事亲戚后,特意拿来杀鸡儆猴的利器。
“或是今日同我禀报各处情况,或是将这院里的箱笼拿回去重新规整一番,五日后再重新到昭雪堂与我回禀,管事和嬷嬷以及各位女使自行斟酌。
给你们五息考虑时间,五息过后,我便没那么好耐心了。”
她笑的温温柔柔,说话时嘴角上扬,但眼神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众人纷纷拱手揖礼,不多时便赶忙跑回去叫人,将好容易搬来的箱笼,原封不动搬了回去。
第40章 第40章这兔子很丑,很不招人喜欢
贺荀和许安话不多,但办事利落,五十闷棍还未打完,膳食供应那位管事便彻底没了叫声,四肢摊开趴在青砖上,气息微弱的哼了下,昏死过去。
庭中立着观杖的奴仆,俱吓破了胆,一面不敢看,一面又忍不住偷看,甫一看到那位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后臀,顿觉魂儿都没了。
比起康大管事和蒋嬷嬷的隐晦威胁,眼前这两位堪称阎王,管事分明已经昏死,闷棍却还一下一下雨点似的打落,沉闷的砸击声,像在捶打砧板上的肉泥,所有人都闭紧了嘴。
尤氏却没料到,秦栀会在起初便把事做绝,这一通杀鸡儆猴的好戏,怕是叫不少人没了胆子。
五日之期未到,各处便重新整理了账簿,精简到双手捧着便去了昭雪堂,而秦栀显然不打算深究,粗略翻看后,又听管事们言简意赅的各述其职,便将这月的安排吩咐下去,竟也未换任何管事。
尤氏觉得她后头还有招数,便让康大管事仔细盯着,府中事宜虽说仍按部就班,但快些慢些效果可想而知,她啜着茶,淡声说道:“不管少夫人安排什么活计,且叫他们恭敬遵从,无不答应,但至于怎么去做,多久做完,尽人事听天命,谁都有个头疼脑热,若病了伤了,少夫人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主儿,事情再忙,也得等身子好起来不是?
你底下的手莫急慌慌乱了阵脚,膳食那边迟早还是交给你亲戚去打点,暂且用拖字诀,别跟她硬碰硬,小娘子掌家喜欢叫人捧着,耍威风,尽可满足就是,待她做累了倦了,自会交回掌家大权。”
尤氏主意打的精细,在她看来,秦栀和沈厌新婚,依着沈厌的身子骨来看,不会太久秦栀便会有孕,孕中若为这些琐事操劳,难免因小失大,再加上各处管事拖延消极,她又不可能将所有人悉数换掉,只要跟她撑一两个月,她自会消停。
这厢送走了康大管事,又把蒋嬷嬷唤来:“她给萌姐儿开的药,今日起还是照熬不误,但药熬好都不许给萌姐儿喝,偷偷倒掉便可,我总觉得这位少夫人没安好心,表面装着对萌姐儿掏心掏肺,实则跟沈厌一样,兴许她也在算计我,算计萌萌。”
蒋嬷嬷道“是。”
秦栀接管公府后,康大管事和蒋嬷嬷是心里最没底的,他们是尤氏的左右手,若尤氏倒台,他们俩首当其冲,故而心惊胆战了数日,见尤氏有条不紊的布置谋划,便又渐渐安了心,一切皆照尤氏的心意行事。
这日红景从外面回府,她粗略选了几家牙行,又将各牙行推荐的四司六局汇总整理,呈交给秦栀,秦栀扫了一遍,便将册子放在床前抽屉里,关上锁。
她不急,先等府里这群人兀自露出本性,闹得久了,大了,才好一个个收拾。
她不是没见过手段的娇弱女娘,从母亲撑起秦家起,她便开始教自己和姐姐如何用人,管家,如何化被动为主动,将自己稳于环狼之中,秦家人是各有各的精明,而父亲也足够迂腐,偌大的秦家没有一个人向着母亲,她一步步挺过来,自然也将本事传给了女儿,这是立稳脚跟的必要手段,想让旁人敬着爱着,凭良心,那是太难揣摩且恒久的东西了。
傍晚日头隐没于西墙,秦栀坐在璟园花架下,广袖垂落,凉风也叫将些许疲惫吹走。
“这兔子长得真快,转眼都这么肥了。”红蓼端来草料,放在笼子旁,又戳那兔子的屁股,兔子似乎习惯了,抖了下,又窝成一团。
秦栀捡起草料,它便立刻蠕动嘴巴,吃的风卷残云,“每日无忧无虑只
知道吃,自然心宽体胖,何况还是只公兔子,更没心没肺了!”
“公兔子就没心没肺吗?”淡淡的一声轻笑,人走过来。
沈厌看着回头的秦栀,又将目光落在笼中兔子身上,屈膝蹲在秦栀身边,从她手里抽出草料,逗弄那兔子,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上带了血腥气,那兔子倏地窜到一角,脑袋死死藏进角落,浑身颤抖起来。
沈厌笑一僵,哼了声,扔掉草料。
他从武德司回来,知道秦栀在璟园待着,连衣裳都没换便急急过来,入园后第一眼就瞧见了她,心霎时跟着一软。
可惜,这兔子不解风情,很煞风景。
“从哪儿弄的?”
秦栀垂着眼睫,捡起扔掉的草料,那兔子死活不肯回头,胆子甚小。
沈厌轻挑起眼尾,盯着她的脸,觉出一丝不对劲来:“看着又笨又蠢,还太过肥圆,不怎么讨人喜欢,你若是想要,改日我去西市买只好的,那儿什么兔子都有,品种齐全,颜色也多。”
秦栀不理他,他又靠了靠,看她侧脸:“到底谁给的?”
“大婚时,舅舅他们进京,想来是顺道猎到,不是谁送的,是我跟护卫特意讨来的。”
沈厌嗯了声,想起徐州那边来信,心下跟着一沉,舅舅为中秋一事殚精竭虑,唯恐安国公临时生变,不准备回京了,到那时,他可能成为陛下拿捏安国公的把柄,夹在当中,寸步难行。
君或父,他总得表明立场。
舅舅说:“你父亲为人,心机深沉到无人勘破,我非常后悔当年没能劝住嘉宝,让她嫁给了他,年纪轻轻便陨了性命。”
“从简,不管你做什么,你都是舅舅唯一的外甥,是俞家最后的血脉,我会用俞家对朝廷的忠诚,永远护你平安。”
这是承诺,也是破釜沉舟的告诫。
“反正,这兔子就是很丑,很不招人喜欢。”
他当真是反复无常了些,临走非要让秦栀不痛快,秦栀掐他胳膊,他也不躲,挨了一记嘴硬道,“这种姿色在川蜀一带做兔肉锅子都讨人嫌。”
他自知得罪了秦栀,却也不后悔,夜里沐浴时,腆着脸为她擦洗,她走他追,直搅的那池水不得安宁,晃出来半数,将那地砖映得一片明晃晃的白。
闹到最后,秦栀实在没了力气,偎在他颈间仰起头来,“为什么不肯让我来?”
沈厌垂眸,明知故问:“来做什么?”
秦栀张嘴,咬他下颌,很轻,连牙印都没有。
沈厌觉得不够,觑了眼她细腰,掌心朝里用了力,秦栀顺势往下一滑,唇齿撞到他脖颈,嗔了声咬住,这次力气大,沈厌忽然兴奋起来,绷紧了脚趾。
这让他很确定,在此时此刻,他是属于秦栀的。
他无比享受这种感觉,在认知和反应达到共鸣的时候,愉悦占据了大脑,他迫切的想要寻求她的认可,于是不择手段的讨好她,取悦她,让她收留自己。
以及那赤诚真挚的勃发。
秦栀无疑是享受的,床笫间他太能放低身段,也太懂得如何让自己欢愉,沉迷,甚至是放荡。
灵魂激发到了高处,理智魂游天外,末了,她被抱去浴池,池中水温凉湛,刚没入便打了个冷颤,秦栀想往上爬,但他前胸后背俱是湿滑,不得以,只能攀附住他的颈项,被动坐在雕了纹路的汉白玉圆凳上。
“秦四姑娘近日来着实劳累,我无他用,特意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以供秦四姑娘驱使。”
沈厌不会说,这是他在武德司大狱审讯犯人时,忽然想到她,而后马不停蹄赶制出来,想将她摁在圆凳上,自己深潜入水中,如此可省不少气力,至少她坐在上面,双臂搭在岸沿上时不会滑落下来,呛水的滋味不好。
他来就够了。
尤氏见秦栀这几日意气风发,腮颊明润,便知沈厌对她定是极好,昭雪堂那边的女使偶有传话,道每日夜里西侧间都会要许多热水,却也不让她们近前侍奉,只世子和少夫人在内,连少夫人的贴身丫鬟也只能去到外间。
“盈盈迟迟不敢动手,奴婢已经警告过她,告诉她再不动手,她弟弟就没命了,她这才点头,应当是快了。”
文瑶禀完,自偏门离开,静悄悄回了昭雪堂。
尤氏知道,沈厌那种人根本瞧不上盈盈,盈盈生的雪肤花貌,但比起秦栀,她更像人人摆弄的花瓶,美则美矣,毫无主见,且胆怯的厉害,当初送那四个美人去往昭雪堂,也没指望秦栀会将人留下,只是为了给新妇添堵,故意扔在院里的,而盈盈不同,她被自己捏住了,不能逃,没的选,只有一条路走得通。
如今机会来了,正是盈盈可以死的时候了。
少夫人大张旗鼓整顿后宅,不清不楚死了个貌美的女婢,传出去,她名声不保。
尤氏漫不经心抬头,屋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檐上缩头缩脑立了几只鸟雀,脑袋全扎进羽毛里,尤氏乜了眼,起身去往兰园。
沈萌近来记性很差,总是忘记前几日才发生的事,喝完药想躺下,被尤氏阻止。
“头疼吗?”
沈萌摇了摇脑袋,然后用手指着心窝,黑漆漆的眼珠噙着泪,“这里难受。”
尤氏跟着心疼,给她揉了揉,将人抱进怀里,“母亲会把你治好的。”
沈萌点点头,在她耳边张开嘴,嘴型微微翕动,尤氏没有看见。
睡前,沈萌问起秦栀,尤氏不愿意提及此人,但又知道沈萌喜欢,遂笑着说道:“你嫂嫂初掌家,好些事情都得亲力亲为,便先不过来,萌姐儿要乖乖的,不然你嫂嫂会生气,再也不来了。”
沈萌茫然,随即用力点头,比划:“我会很乖,我不会发疯的。”
蒋嬷嬷匆匆来报,尤氏出门,蹙眉反问:“她找我做什么?”
“说是要跟您探讨各处管事近日来的作为。”
尤氏脚步一顿,疑惑:“才几日,这便熬不住求饶了?”
蒋嬷嬷也不知,两人回到正院,秦栀见尤氏进门,起身福礼,柔声道:“尤姨娘安。”
“是遇到难事了,或是有谁不听话,你只管跟我说,我亲自训诫。”尤氏握住她的手,随即走上主位,坐定。
目光犹疑的打量着秦栀,但见她神色淡淡,也不像沉不住气的模样,便有些摸不准。
“哪里会有,康大管事亲自调教,尤姨娘用了数十载的老人,怎么会为难我,只是我自己不济,有事来请教姨娘,想姨娘帮我拿个主意。”
尤氏笑:“你尽管说,我若能帮的上,必不藏着掖着。”
“那我便知无不言了。”
秦栀嘴巧,将那几位故意拖延误事的老管事先夸了一番,从做事到管人,夸得尤氏犯起糊涂,起初还点头,后来只定定望着秦栀,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年纪轻,做事没轻没重,许是累着几位,又或者他们年纪大本身就容易伤风受寒,总之他们病倒,我心中很是愧疚,便让人各送了十两银子,算作补偿。”
尤氏感叹:“到底是袁夫人教出来的孩子,识大体,仁善宽和,换做旁人,怕是要拿这几位作筏子整顿家风了。”
秦栀弯唇,自然能听出尤氏话里的揶揄,只装作听不见,又道:“公府事务繁忙,我虽理解但也得让各处周转下去,故而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您听听。
这几位既病着,便放心休息,只是要先把对牌交出来,我另外安排人去管事,您不用担心,等他们病好,对牌自是要交还回去的,该他们管的还由他们来管。”
尤氏攥着巾帕,思忖少顷点头:“确实没别的法子,
便按你说的做吧。”
秦栀“商量”完,从正院回到前厅,找来康大管事,令其将那五位老人的对牌收了,那五位本是得了康大管事授意才敢装病耍滑,不成想对牌被收走,有些慌了神。
“怕什么,夫人管家多年,既知你们是忠心耿耿的,事后必定加倍补偿,且让她收去对牌看看,凭着些死物,能否调的动人。”
五人立刻明白,这才放下心,耐着性子只等康大管事将对牌拿回来那一日。
孰料,秦栀规整完对牌,翌日便从府外请来两家四司六局,且故意请到了尤氏跟前。
“这是何意?”
“先前跟姨娘禀报过,说是找人先管着对牌,我想手底下的丫头年岁小没经验,还是得找专做这事得部门,故而搜罗许久,觉得这两家四司六局的管事十分得力,便签了单子,让他们先把事情料理起来。
今日带人见过姨娘,省的日后出入后宅,姨娘见着眼生,不好吩咐。”
那两家四司六局的大管事都是见过场面经过风浪的,便是王府的事务也操持过,故而双双见礼,麻利的问了尤氏安好。
尤氏这才醒悟,竟被秦栀补了一刀,请神容易送神难,四司六局打点后宅事务,定是熟门熟路,不会再出差池了。
此番着实打了个败仗,送走两人,尤氏看着秦栀,她实在太舒坦了,有夫郎宠爱,有爹娘疼惜,便是管家也得了袁氏真传,不动声色间把每件事处理的井井有条,仿佛没什么能叫她不开心的。
尤氏难免想到自己,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在秦栀起身告辞前,忽然开口。
“有件事你知道吗?”
秦栀纳闷,尤氏深深叹了口气:“当初厌哥儿拒婚,只在宫门前跪了几个时辰,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而今薛少卿也跑去闹,算下来,已经有四五日了,真不知薛家和潘家之后会如何处置,嗨,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秦栀。
秦栀始终淡淡的,就像在听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
尤氏既敢说,便是同她将不满和敌对摆到了明面上,也没甚可伪装的了,秦栀已经向她宣战,再装模作样扮演软弱可欺的慈母,她也会觉得虚伪,索性就直言不讳,说完,心里果然舒坦多了。
她倒要瞧瞧,秦栀会是个什么反应。
半晌,秦栀也深深叹了口气:“是啊,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
尤氏猛地一紧,秦栀福身,辞别。
一模一样的话,只改了最后两个字,东西,究竟说的是薛岑,还是她尤雯。
淑景殿,宫人们将薛岑抬了进来,放在三清真人像前。
薛妃走过去,在袅袅烟雾中掀起被血塌透的袍子,看了眼,啧啧:“小时候就知道你抗打,现在是越发能耐了,吃了多少廷杖?”
薛岑闷不做声,牙关咬出了血。
“你这么闹下去也没用,家里给你定下亲事肯定有所图谋,你和潘家,阿月和卫家,文武相佐,薛家才会根基更牢固,就像当年非要我生个皇子,让他们成为实力强壮的外戚一样。”
“要不然,你就把潘思敏娶了吧。”
薛岑闭眼:“我宁可做和尚。”
薛妃把袍子盖回去,顺势拍了把,薛岑疼的浑身发抖,“那你得赶紧的,崇华寺缺人,今晚过去,明早就能剃度。”
薛岑不吱声了。
薛妃讥道:“做不到清心寡欲就别逞强,跟我发什么狠,还不是仗着我心疼你,不会袖手旁观,要不然廷杖完,你早滚回家里了,何故装可怜,被抬到我这儿?闹了几日,是没完了对吧?“
被戳中心思,薛岑胸口发酸,“我为什么不能娶我喜欢的那个,我只想娶她,别的都不要。”
“人家嫁人了,夫妻恩爱,难不成你巴巴上赶着去做外室?”
薛岑扭头朝外:他倒是想,可秦栀不要他。
“铁了心不改了,是不是?”薛妃捻着珠串,抬头看了眼三清真人。
薛岑嗯了声。
薛妃笑:“家里总得有个随心所欲的,罢了,我帮你,但只这一回。”
薛妃多年不曾侍寝,很多事有点生疏,她在内殿踌躇良久,然后去了私库,她的私库不同于旁的宫妃,里面还摆置着各种兵器,甲胄,还有未出阁时经常穿的衣裳战袍,她盯着那口箱笼看了半晌,着人将绯色红装取出。
“就这件吧。”
谁叫嘉文帝喜欢呢,薛妃沐浴后,穿上了窄袖圆领绯色战袍,站在镜前,她有片刻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年轻时候,还是薛家女郎的时候。
“好看吗?”
她询问宫婢,但没得到应声,回头,嘉文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处,目光幽晦的望着她。
“让人请朕过来,是有事要说?”
薛妃也不含糊,“是,想求陛下收回赐婚旨意。”
嘉文帝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抬手,触碰到她棱角分明的下颌,拇指轻轻摩挲,“但皇后那边,朕总得给她个交代。”
薛妃忍着被审视的不适,明眸往他面上一扫:“今夜,妾将对陛下唯命是从。”
嘉文帝敛了笑,“那便拿出点诚意来。”
薛妃微微蹙眉,而后主动上前,双手环过嘉文帝后腰,脸贴过去,掌心触到嘉文帝小腹的刹那,他抽搐了下,旋即转身,一把将人抱起来。
热雾散开,嘉文帝伏在薛妃胸口,动情的低喊:“阿宝,阿宝,朕终于得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