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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风烟暂歇“它认主……我也认。”……

    一夜豪雨,天空蓝得发脆。梅爻醒得早,望见院中积水映出飞鸟掠过的影子,风一吹,又碎成粼粼光影。窗沿上飘了片粉嫩花瓣,还滚着水珠,她轻轻拨了拨,水珠滑落,渗进了窗缝。此是盛夏,暴雨的清凉不过是短暂谎言,暑气已蠢蠢欲动。

    想着昨日那场会见,气氛也未尽融洽。

    梅煦这回的贡礼,具是南粤皇室珍藏,药石、丝帛、书画、金玉、神骏,还有件特殊之物——南粤王玺。

    对比陛下的赏赐,这示忠之意算诚意满满了。

    可从城门开始,双方却剑拔弩张。陛下不见来使,只以万机之繁,命礼部官代觐绥远,虽也颁赏、赐宴,可梅煦并未将这位陆大人放在眼里,他拉着梅爻把盏话桑梓时,陆清宸实在显得多余。

    陆大人倒不在意,他想的是只要梅煦不惹事,好吃好喝送他滚蛋,他乐得只当双眼睛。

    可梅煦并未让他轻松。

    这次的使团,梅煦是正使,他还带了位副使——十六族太祝大祭司。

    贡礼呈上之后,这位大祭司向陆清宸提了个请求:覆灭南粤,文山当告天地,需十六族最尊贵的女性代鸾神告天祈福。上一次行大祀,是王妃执礼,王妃薨逝,位尊当属王女梅爻。若缺此仪,恐天神降怒,部族不宁,因此叩请天恩,允王女暂归。

    说白了,南境要迎回质子。

    陆清宸太阳穴猛跳。

    无论是这位大祭司,还是正使梅煦,一口一个王女,从不提郡主封号,心思昭然若揭——以往南境的臣服便只是个样子,如今吞并南粤,俨然是可与大齐抗衡的一国。

    陆清宸望着贡上来的那枚方方正正的南粤王玺,唇角不由地冷笑,南粤国都没有了,这么一块石头又算得什么?梅安可真会耍花腔!

    对大祭司突然的请求,梅爻也是意外。她望向梅煦,这位义兄的眼神温柔又坚定,似是一定要带她回去。她又下意识看向角落里的梅敇,大哥脸上倒是看不出太多情绪。

    梅煦桀骜的脸上硬是挂出几分诚恳,朝陆清宸道:“我王年迈,思女成疾。推己及人,陛下的三子李啠,客居文山日久,我部愿派铁骑护送其归京,以全人伦。”

    陆清宸神色凝重,旋即又笑道:“李啠之事乃我朝内务,与陛下之情亦是皇室家务,倒不劳文山王挂心。你部新灭南粤,铁骑想必疲敝,还是安生休养,便是要迎回贵人,我朝自有羽林锐将出迎!”

    梅煦目光灼灼,笑道:“南粤不敬天朝,我部代陛下讨伐,如今万民归附,今后贡赋可再增三成!只是王女担着圣使之责,久不归来,族人恐生怨心,要伤和气的。”

    他以“增贡”利诱,又以“民怨生乱”相逼,陆清宸自知他一个小小司官,逞口舌之快无意,沉吟片刻道:“贵使之意,本官自当转奏陛下。然郡主归期,尚需陛下裁夺。此外,文山王既新得南粤之地,不妨遣世子来朝共商贡赋细则,如此,方显君臣之谊。”

    这是想拿梅溯换梅爻,梅煦轻笑一声:“好说,我亦会转奏。”

    厅内推杯换盏之时,外面已起了风云。

    至陆清宸同梅爻登车离开,天地间已下得一片迷蒙。

    她无更多机会与梅煦私谈,大哥也无更多提点。她拿不准父王此举,是真要接她回去,与大齐分庭抗礼,还是只为试探陛下对今日南境的底线。

    她自然是想回家的,想死了父王和二哥,可又莫名不舍。

    若她真的回去了,以她父王今日之势,必不会再舍她北上,那他呢?

    她听了几乎一宿的雨声。

    怔然失神间,风秀来伺候洗漱,手里捧了只漆匣,说是天未明时,天禧冒雨送来的。

    打开,里面静静躺着那枚丢失了许久的骨哨。

    哨身被养得很好,系绳却是新的,浸过香,是熟悉的气息。

    匣底一张薄笺,字迹刚劲有力:

    “雨大,小猞猁惧雷,梦见它叼着哨子来寻我。”

    没有署名,只底下一行小字,写得认真又透着扭捏:

    “它认主……我也认。”

    她看着字迹,忽然便湿了眼眶。

    从重逢后,他便不肯认旧识。任她费尽心思、穷尽手段,他也不肯承认是小玉,此时倒乖巧了起来。

    是听闻礼部奏报了吧?

    她握着那骨哨,一时又酸又涩。

    这豪雨冥夜,有人孤枕难眠,有人良宵苦短,有人疲于逃命,有人忙得脚不着地。

    从司隶校尉手下狡诈脱逃的巫灵上人,终于在雷雨初歇、东方渐白时,被棘虎按在了城外的永宁观。

    死令之下还能叫他逃出城去,裴天泽在军中随即便是一轮清洗。

    即抓即审,这位巫灵上人在凿凿证据下,承认参与了几桩大事:

    一是魇镇四皇子李晟,致使其神智昏聩,行止妄悖;

    二是投蛊前蛮王世子梅敇,致其身衰力竭,战死东海,引南境与四皇子结仇;

    三是向陆清宸施苦肉计,意欲拉拢结恩工部尚书陆谦。

    只是死活不承认对五皇子李茂动手,并指这一切具是授意于左仆射吴伯清及台州牧王藩。吴伯清在铁证如山面前无力狡辩,只能俯首认罪,可一口咬死这具是他自己的意思,九皇子李享概不知情。

    案卷和口供报给陛下时,怡贵妃早被停了印信禁足宫中,而正在陛下身边痛哭不止的,是虞妃。

    虞妃自闻及含元殿烧了黼黻阴鉴,便在太清殿外长跪不起,直到忧心焦虑、头晕目眩,一头磕在石砖上,才被人抬入偏殿施救。

    她不愿相信儿子李茂私藏百官罪证,可又觉这

    等悖逆之事,他做得出来。

    知子莫若母,李茂自小受了多少委屈,又眼见着她受了多少不公和欺凌,这一切都如万年寒冰压在他心底,一层层累积,万古不化。他面上越是谦逊温润,内心便越是阴翳疯批,他对她有多恭顺,对外人便有多狠辣!

    他本就是个无依无靠的皇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为了扬眉吐气,她晓得没什么他不敢尝试。

    她在雨夜里去宜寿宫殿前哭跪,求老祖宗救救孙儿,容嬷嬷出来说太后已经睡了,请她回去。她撑着病体苦苦哀求,却在天初白时,得到宫外消息,她的弟弟惨死于外室宅中,尚未及笄的幼女亦未能幸免。

    她一时郁急攻心,呕出一口血,晕倒在腥风秽雨中。

    再睁眼时,她铁了心要见陛下,在大丫鬟山岚的搀扶下再叩太清殿,将昔年先皇后央央赏给她的一支凤钗呈上,求陛下看在先皇后也曾疼她一场的份上,准予一见。

    那只金钗,是她有孕后,先皇后为护她,当众赏下的御赐之物。

    李琞还记得他为此跟央央置气,嫌她不珍惜他一番心意,将他精心送的礼转手她人。他气呼呼的,而央央却说,陛下有此反应,比赐她何物都叫她欢喜。又说这宫中,无根无势又无圣宠的女子,万难活下去,看在她为陛下孕育龙种的份上,舍一只钗算得什么?

    那娇慧之语犹言在耳,而他的央央却再也回不来了。她护住了他的良人,他却护不住她。一时悲愤,李琞只觉自己见不得旧物,死死攥着那钗,良久才凄然开口:“叫她进来吧。”

    虞妃被搀扶着进殿,伏地叩头,数尽她们母子的心酸过往,只盼陛下能念及旧情,怜惜一二。李琞闭眼听着,眼角泛潮,却不知是为谁。

    虞妃越讲越悲,到最后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山岚怀里,由着山岚一下一下地顺气。

    李琞终于睁开了眼,眨了几眨道:“虞妃呀,朕亦不愿看到今日局面。可你晓不晓得,朕的人从你弟弟家里搜出来什么?一箱子的罪证!竟是茂儿让个孩子转藏的!私藏此物,要挟群臣,换作哪朝哪代的君主,也必不能容忍此种人、此等事!”

    虞妃强撑着精神苦苦申辩:“可是陛下,茂儿他不似李晟,有累累功勋的老国丈力保他,也不似李享,有权倾朝野的左仆射为其筹谋,他无依无靠,自小受尽兄弟欺侮,他只想证明自己,亦是陛下的好儿子,只想证明自己不比谁差,他并非存心行不轨……”

    “晚了!”李琞叹息,“满朝尽知他手握此物,册本虽被焚毁,难保他心中无痕,你叫满朝文武如何安心?叫朕如何为他开脱?”

    虞妃双目红肿,微微颤抖:“陛下何意?总不至于……要他的命……昔日先太子谋逆,也不过被废为庶人!陛下,茂儿亦是你的亲儿子,是喊了你二十年父皇的亲子啊,陛下!”

    李琞亦是眼眶红红,恰此时康王府的禁军来报:康王殿下似是疯了!

    来人说他雨夜里闷坐一宿,天将明时忽而大哭,喊腿折了,府医检查却没见异常,可他仍旧哭嚎不止,眼泪哗哗直流,委屈地好似黄口幼童,闹着要母亲抱,最后是府里一个浆洗嬷嬷揽着他睡了两刻。

    可他醒后又不对劲儿了,虽举止温雅有致,讲出的话却四六不靠。文冉以为主子是被魇着了,大着胆子问他是谁,他自称是李啠……

    虞妃越听心里越痛,未及来人禀完便嚎啕大哭:“陛下你忘了,他六岁上,为护园子里一只断翅的雀儿,被四皇子李晟并几个小太监欺负,小胳膊小腿被踢打得青一片紫一片,左腿小腿骨折……他几次遭欺负,具是李啠护着他……”

    她哭得语不成句:“陛下,茂儿不是魇着了……他是心魔,他是疯了……”

    肃静的大殿中,只有虞妃呜呜哭得凄凉,禁卫不敢再吱声,偷眼打量,见陛下怔怔的,双目泛红,良久之后,两行浊泪缓缓淌下。

    虞妃不堪悲苦,昏死过去。

    棘虎并御史中丞张君寿在殿门候了片刻,见御医匆匆被传唤,又见虞妃娘娘被抬出去,这才被召唤。

    陛下靠在龙床上,全程连眼睛都没睁,听完他们的案卷和口供,良久无语。

    棘虎望向高盛,这位老宫人苦着脸摇了摇头。

    棘虎和张君寿对望一眼,就在两人以为今日不会有明旨了,准备告退让陛下缓一缓,李琞开口了。

    他仍旧闭着眼,旨意却下得清晰:“瑞王降为郡王,怡贵妃降为良人,迁入掖庭。其他人按律审办,既然认罪了,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康王废为庶人,圈禁寿安殿,虞妃……算了,先这么办吧。”

    棘虎和张君寿领了旨退去,和吴相、太傅商议拟旨,待拿给陛下看时,连老皇帝的面都没见着,高盛接了旨送进去又送出来,答复只一个字,可。

    再之后又有旨传出,圣躬不豫,罢朝数日。涉案无罪之人解禁,南境所请迎回郡主一事,待圣上御体康健另议,南使可留一人商榷,其余即刻返程出京!

    圣旨既下,有司雷厉风行,沸沸扬扬的一场朝局政乱,起得迅疾,落得也快,只是连翻变故,不免叫人心头压了一层阴霾。

    第112章 都是我的“我的,有何不可?”……

    寅时的晨光透过蝉翼纱,在地上投出柔华碎影。

    唐云熙醒得早,方一动,指尖便被什么拦了一下,勾起来,是那条玉色织锦腰带,晃着粼粼光彩——昨夜便是它,先绑住了大公子手腕,后又被他轻笑着挣开,绑在她的腕子上。

    她望向枕边那副温润俊颜,大公子乌发散乱,阖目浅眠,少了平日里的板正严肃,别有一番慵懒之态。她痴痴看着,竟不知素日里谪仙般的人,竟是夤夜里的妖。

    严瑢也醒了,睁眼便见挑在她指尖的腰带,初醒的迷离中染上一抹促狭,只是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夫人若是喜欢,继续把玩也无妨。”

    她素日里读遍风月词章,真到了实践处却羞赧得紧,竟抵不住他一个眼神几句撩拨,揪着玉色腰封往他唇上掩。他倒也没挣扎,由着她闹,弯着的眉眼里尽是温柔。身前姑娘一时大胆,一时又羞矜,性子倒是比他鲜活。

    他从前不近女色,又觉此事不过如此,虽也曾有过心动,到底不曾入骨。素来克己之人,连床笫之间都力求稳妥,可她却不是,几下里便能激得他不像自己。他并非不知她的心思,只是……没想到自己便这么轻易沦陷,会如此贪恋她给的惊喜。

    好比此刻,他指腹不经意擦过她腰窝,她突然便软了身子塌下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娇吟钻进他耳朵,鼻尖陷入她心口一片温香,偏偏嘴是被捂住的……真是,要命。

    温柔乡是英雄冢,他此前未有实感,此时连官寺也不想去了。

    他圈着人又腻了两刻,最后还是唐云熙催着他起来,又伺候着他更衣、洗漱、用膳,一番忙碌可算能出门了。

    “大嫂!”

    一声娇俏的喊声,便见小芾棠欢快地进了院,瞧见大哥还在,竟脱口而出:“大理寺近来是不是很清闲?大哥你上衙的时辰,可是一日晚过一日了!”

    犹记得大婚前,他还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严瑢倒是面不改色:“大事既成,确无甚要紧之事,为官为政,还是要张弛有度一些。”

    唐云熙垂眸浅笑。

    小芾棠轻哼一声,低喃道:“厚脸皮愈发像二哥了……好了你快走吧,砚心都候你多时了!”

    严瑢将出门时又回头:“你一大早跑来,是要做什么?”

    “我来找大嫂借东西……女儿家的事你别管,快走快走!”

    严瑢笑笑朝外走,脚下却很慢,耳朵竖得尖,房内两人的对话依稀可闻:

    “这几本你拿去看吧,可别告诉你大哥,我给你看什么怪力乱神……”

    “不要这些!”芾棠撒娇,“我想要嫂嫂藏在床头的那本……”

    严瑢脚下一滑,还好被迎过来的砚心扶住。

    行至前院,刚好天禧闷头耷脑往鹤鸣苑走,严瑢喊他:“怎么不高兴?二爷呢?”

    天禧问了安,回道:“不晓得哪里气不顺,寅时练武场把我们都揍了一顿,然后便出府了,我追出去,不叫我跟着,不晓得去了哪里。”

    臭脾气的二弟,发疯多半是为两个人,不是李啠,便是梅府的小郡主。

    严瑢嘱咐道:“还是去寻一寻,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天禧应道:“是,我这正要去喊人呢,大爷放心,属下们晓得都去哪里找!”

    看着天禧嘟嘟囔囔黑着脸去招呼人

    ,砚心暗叹,还是自己主子省心。

    严彧确实是为那两人烦躁。

    禁足令一解除他便进了宫,跪得腿都麻了陛下也不见他,还是高盛出来劝:“您这求告得忒没道理,既想要李啠回来,又不想叫郡主回去,什么都想要,您叫陛下拿什么跟梅安换?眼下圣躬不豫,这可不是扰他的好时候。事缓则圆,且慢慢来,总有万全之策!”

    他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沮丧地回府,挨到了天将明,牵了匹马奔了静溪园。

    容师傅跟裴伯闲来无事,孵了窝小鸭子,俩老头对着黄嫩嫩、毛绒绒的小家伙们喜爱得紧,正在溪边喂鸭子。严彧寻了来,老远便喊:“师傅、裴伯,好兴致呀!”他面上堆笑,可容崇恩一眼便瞧出他满腹心事。

    裴舟接过容崇恩手里鸭食,笑呵呵道:“鸭子我来喂,小主人还需容老您点拨啊!”

    园中茶室茗香四溢,婢子泡了裴伯亲自采制的山茶,严彧却一丝兴趣也无。

    容崇恩放下茶盏淡笑:“你呀,你是入了迷障。”

    他倒也乖巧:“所以才来求师傅指点。”

    容崇恩正色道:“我此前便同你讲过,陛下心中,李啠未必是合适的东宫之选。”

    “那还能是谁?老四、老五一个傻一个疯,老九么?”他语气狠辣决绝,“一个失势的落魄郡王,我不可能再叫他起事!那两个奶娃娃更不可能!”

    容崇恩盯着他半晌,突然道:“你就没想过会是自己?”

    一句话叫严彧脑中嗡一声!

    “我知你在西北苦惯了,从未想过这等事,可你终究是先皇后和陛下的儿子,是比他们更尊贵的……皇嫡子!”

    严彧脑中空了一瞬。

    “陛下此前或许未曾考虑过你,可他现下毫不留情地接连处置掉几位亲王,又不允李啠归京,你认为他是何打算?”

    “……”

    “你接二连三去跪求,迎李啠,娶郡主,陛下心头怕是又气又恨!他已做到这个份上,你还是这般出息,他怎么可能想见你?”

    “……”

    “梅安陈兵迫境,对大齐虎视眈眈!你是陛下龙座上最后一张牌,是要做大齐的储君,还是梅安的女婿?”

    “……”

    严彧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从静溪园出来,他非但没有释怀,反而愈加沉重。

    马也跑不起来了,踢嗒踢嗒地行至城门口,恰好撞见南境使臣离京。那个吵着要带走他心尖肉的大祭司,带着数百车马浩浩荡荡出城,队伍中没有见到梅煦,他晓得梅煦没走,他住进了梅府,正等着哪天去找陛下商量王女归期呢。

    他突然便似想通了什么,双腿一夹马腹,朝着梅府奔去。

    梅爻正斜倚在竹榻上乘凉,手上捏着琉璃盏轻轻打转。琥珀色的果酒在霞光中莹着细碎金芒,将她葱白的指尖也染成了蜜色。

    梅煦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使惯了刀枪的手正剥离支,倒也熟练,果壳在他指尖裂开,极轻的一声脆响。

    “昔日让你上京,是迫不得已,王上大事未成,南境不宜逆着朝廷。”他将剥好的果肉递到她唇边,晶莹的果肉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幸得得鸾神庇佑,如今王上霸主南方,正兵强马壮,断无再将你质于京中的道理。”

    梅爻张口接了,甜腻的汁水在舌尖漾开,却莫名尝出一丝涩意。她垂眸,无意识地摩挲着琉璃盏上的花纹,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花瓣:“可以再等等么?”

    梅煦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却又轻笑:“等什么?”

    她不语。不经意地抬眸,指尖忽地一颤,杯中酒液荡出了细小的涟漪。

    那花枝掩映后的回廊中,不知何时站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靛蓝色锦袍被暮色镀了一层暗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心头却似被什么撞了一下。

    竟无人通报,凤舞和夜影还真是……当他是自己人了么?

    梅煦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人扶了扶花枝,从廊中一跃而出,直奔这边而来,竟是连路也不好好走了。

    “打扰了。”严彧嗓音低哑,像是砂砾碾过绸缎。视线从梅煦沾了甜汁的手指,落向心上人鼓着的圆腮,显得幽涩不明。

    只略微迟疑,他便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拇指缓缓蹭去她唇上的汁液,哑声道:“甜么?”

    呼吸灼热,落在她轻颤了一下的红唇上。

    梅爻耳根发烫,轻轻抿了抿被他碾磨过的唇瓣,努力做出个寻常模样来,仰脸笑道:“甜的,梅煦哥哥专门从南境带过来的,你要不要尝尝?”

    听在严彧耳朵里,又软又糯,像裹了蜜,可那声“梅煦哥哥”,十分不爽。

    他眸色一暗,突然低头,当着梅煦的面往她唇上咬去,吻得有点凶,犬齿碾过柔嫩的唇瓣,似是要吞掉什么难得的美味。突来的侵袭让梅爻轻哼一声,琉璃盏脱了手,酒液全浇在了自己胸口。

    他撒了野,眼里才带了些笑意:“尝过了,确实甜。”

    又见那琥珀色的液体,从她领口灌下,如溪流入山壑,眼底便又染了丝欲色。

    梅爻已羞得满脸通红,呼吸微乱,往他胸口推了一把:“你可真是愈发冒失了!”

    没什么力道,声音也软得没有半点威慑力。

    严彧勾唇低笑,自己直起了身。

    看傻了梅煦!

    待缓过神来梅煦眼里便着了火,怒道:“严彧你放肆了!”

    严彧却不以为意,看也未看他,只望着梅爻一双羞愤桃目,挑衅般道:“我的,有何不可?”

    “你胡说什么什么你的?”

    她待不下去,起身道,“让开些,我要去换衣裳。”

    下一瞬,便被身前人一把捞起,打横抱在怀里。她惊呼一声,裙裾擦过石案,带落了一串离支,鲜红的果壳摔在青砖上,汁水四溅。

    严彧眉眼藏了丝坏:“我抱你去。”

    见他要将人抱走,梅煦抬脚要去拦,肩膀却被人扣住。

    凤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嘻嘻低语:“别招小姐尴尬了。”

    梅煦怔了一下,又扭头看向已走开的人,小姐在他怀里挣扎,那家伙似是低头咬住了她的耳朵。

    严彧走得招摇,反倒是路上下人全都垂首躲远了。

    他一脚踹开门,反脚一勾又将门带上,就近将人抵在了紫檀屏风上。

    “这便是你的好哥哥?我没喂过你?”

    他扣着她腕子压下来,火热的唇舌辗转在她唇间、下颚,颈间、耳后,逼得她轻颤,扬起鹅颈喘息不已。她晓得他又吃醋,只语不成句地解释:“你想多了……他大我十来岁,我几岁上……唔……似这等剥

    壳去皮之事,他常做的……啊!”

    锁骨处被他重重咬了一口!

    他喘着粗气道:“这又不是你小时候!我了解男人,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你多虑了,他很守礼,从未僭越……”

    “若非看在他还算守礼,我会叫他在京城消失!”

    “你不可以乱来!”

    他口气软下来:”那你哄哄我。“

    她望着他较劲儿又带了丝委屈的眉眼,仰头朝他喘息间微动的喉结亲上去。柔软湿润的唇瓣贴上那小小凸起,他不可自抑地闷哼一声。下一瞬,便又反客为主般亲了回来。

    她喘息着推拒:“我、我衣服湿着难受,我要换……”

    “我帮你。”

    他不舍地松开她,去解她裙带。襦裙的诃子绕了又绕,他挑了两下解不开,唇角勾起,只听“呲啦”一声,薄薄的纱衣竟被他直接扯开。“小衣也污了。”随着指尖一挑,藕色的抱腹也落了地。琥珀色的酒渍沾在玉白的肌肤上,看得他眼热,低头覆了上去。

    “你干什么?”

    湿热滑软的唇舌沿着酒渍舔过,她颤抖着软了身子。

    “帮你清理。”

    声音都哑了几分。

    怀里人绵软无力,他干脆掐腰将人按向自己,膝盖顶进她缀在腰间的裙裾里,埋头沿着酒渍一寸寸舔过,酒香混着她独有的气息在他舌尖蔓延开,他有些熏熏然,开口哑涩:“这里,还有这里……都好甜……“

    她下意识抱住他头,手指没入他发间,随着每一下卷舔轻颤,被带起难耐的酥麻痒意,却不知如何缓解,扭躲间愈发煎熬,直到他一口含住重吮,她终似得了实处般喟叹出声。

    他被她娇颤颤地嗓音激到,极力克制的欲念几欲决堤。仰头,便见她双颊绯红,眼神已带了些迷离醉意。他又往她裙裾间欺近,声音似藏了火:“哄哄它,嗯?”

    她望进他炽热的眸子,红着脸去解他衣袍,劲瘦腰腹撞入眼中时,他突然将她抱起按在了妆台上。铜镜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他咬着她后颈软肉,要她抬头,她云鬓散乱,眉眼如丝,身后人如擒获猎物的凶兽,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掺了狠劲,“你是我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都是!”

    铜镜因剧烈动作而微微震颤,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篦子首饰,稀里哗啦被撞落一地,殷红的粉末洒开,像被碾碎的花汁。空气中浮动着甜香,混着他身上龙涎香,让她好似淹没在旖旎的幻境里,恍惚得什么也不能想。

    第113章 平王回京“朕算是知道彧儿的不着调是……

    暮色初临,园中渐次亮起绢纱宫灯。临湖的折露亭中,凤舞提了壶酒,让人烹了几道小菜,摆了满满一桌。他放下块银子,笑嘻嘻道:“我赌炸毛狼三句话内,必提‘严彧亲她’这事。”

    梅六一脸坏笑:“我赌他第一句便是。”

    只夜影默不作声。

    “凤舞!”梅煦一声喝,惊起亭角雀儿扑簌簌飞走,“你们便这么看着他对小姐放肆的?!”

    凤舞叹气,把银子推给梅六:“连个赌局都不叫人尽兴!”

    梅六笑呵呵揣进怀里,低笑道:“新赌局,赌他会不会揍你,押十两送严彧同款葫芦……”

    梅煦已冲进亭里,凤舞躲在夜影身后,讨好道:“狼主快坐!小姐私藏的佳酿,若非您来,我等都喝不到的!”

    夜影终于开口:“梅兄消消气,坐下说。”

    梅六扯了他胳膊坐下,又倒好酒端到他跟前。

    梅煦仍有不忿,瞪着凤舞道:“严彧闯进园中时,你在回廊嗑瓜子?那混账大庭广众之下亲她,你还数他亲了几息?你可真是好护卫!”

    “三息又七眨。”凤舞笑着坐回去,“比前几回都短,想是被狼主你吓的……其实这等事,狼主你还是见得少,偶然撞见便觉是了不得的大事。小姐她早非挂在你怀里的五岁娃娃,她两年前便对那张脸着迷,你又不是不晓得……想开些。”

    眼看着梅煦又要变脸,梅六提杯道:“喝酒喝酒!南境大捷狼主功不可没,北上又是一路劳苦,敬将军!”

    美酒下肚,烦躁便去了一半。

    凤舞笑嘻嘻问:“这京城虽繁华,也是真他娘乱!还是南境好,是不是快能回去啦?”

    梅煦道:“王上在试探大齐的皇帝,老皇帝也在试探我们!梅帅在台海,名为剿匪,实则备战。台州是大齐盐政要地,那边几个贪官墨吏却只知中饱私囊,打起仗来全是炮灰!自古盐铁是命脉,老皇帝不会不三思而行。他若不允王女回归,正好给了我们出兵的口实!”

    一口酒灌下去,梅煦冷哼一声:“他托病不见,也拖不了几日,待到梅帅战报抵京,我倒想瞧瞧他能打出什么牌!”

    梅六感慨道:“小姐来京时,诸皇子还都意气风发,不过半年多便七零八落,眼下殿上竟无可承大位之人!狼主,你骂的那个混账小子,手段还是可以的!不过陛下能容他以虎杀龙,想必还是属意先皇后的嫡脉吧。”

    “那必然是了!”凤舞挺兴奋,“南境那位回来,咱们小姐回去,一换一,也算公平,剩下的便各凭本事了!”

    梅六莫名想起梅敇,一时竟觉“死掉”的世子,要比活着的三小姐更幸福些。

    几人边吃边聊,南南北北一通胡侃,一坛酒已见底,梅煦已有三分醉意,忽地又似想起什么,朝梅香阁方向看过去。

    凤舞输了赌局,酒也未尽兴,逗起梅煦来便毫不嘴软,指尖轻轻扣着台沿,低笑道:“严将军抱小姐去更衣,似是还没出来呀?更衣入幕……莫不是把闺房做了洞房……”

    “凤舞!”夜影一声呵斥,“喝高了便去醒酒,不要命了敢唐突小姐!”

    因着夜影这声厉喝,梅煦捏成拳的手,终究没朝凤舞砸过去。

    梅香阁的寝室里,严彧确然在更衣,帮梅爻更衣。

    他不要风秀伺候,执意要自己来,奈何女子衣衫繁琐,缀饰颇多,腰带绑了拆,拆了绑,怎么也系不好看,忙活半晌鼻尖已冒了汗。

    梅爻望着腰间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果然是做别的很灵活,这等事还是缺练,不由得低笑。

    他手一顿,紧跟着一个收力,将人拉进了怀里。腰带也不系了,下巴抵着她额头,服软道:“我系不好了,我还是更擅长解……等会叫风秀帮你。”

    梅爻瞥了眼地上的纱裙,心道你也不是擅长解,你只是力气大,擅长撕罢了,嘴上却夸道:“彧哥哥已然很棒了,回去好好练,定能打出漂亮的花结。”

    头顶传来一声哼笑。

    她环住他腰,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没了龙涎香,呼吸间尽是他独有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趴在小玉背上,闻见少年清冽干净的气息,说不出来的味道,却叫她心颤。

    她念了两年的人。

    生离和死别,哪一个会更难过呢?

    那被压下去的酸涩和不舍,突然间便又涌上来,堵得难受。

    夜风从花窗吹进来,掠过冰鉴时偷了丝寒气,混着阵阵花香扑在身上,凉丝丝,甜润润。

    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音色软糯如慵懒狸奴:“为何要做戏给梅煦哥哥看?”

    他反问:“你不懂?那也未见你恼,还配合我?”

    “因为是你呀……但凡我露一丝恼意,立时便会打起来。”

    “我未必打不过他……昔日那几鞭子,我可还没讨回来呢!

    “昔日我也打过你……”霜启那几鞭子,虽非梅煦的铁棘鞭,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却也抽得他红肿不堪。

    怀里人在自责心疼,他双臂收紧,吻她发心:“无妨,那些伤我已你身上讨回来了。”

    她含羞带忿地瞪他,又被他亲得软在怀里。

    拥着怀里香香软软的人,指尖穿过她散落的发,如涉过一泓浅溪。想他过往以命搏来紫绶金章,又在朝堂千般算计,倒像是前世看过的残戏本子。“是大齐的储君,还是梅安的女婿”,他竟一个都不想做,只想与怀里人做对纯粹夫妻。

    良久,他闷闷开口:“梅煦要带你走,我舍不得。我知你一旦回去,我怕是如何也娶不回你了……且你一旦回去,便意味着南北对峙或将开始,实非万民之福。”

    他终于提到了这事。

    她忍着酸涩开口:“你想留我?可能分得清几分为我,几分为世局?”

    他所言何尝不是她所忧,可此话一出,无异于往他和自己心头各扎一刀。

    严彧眸光晦涩,忽然低头一笑,指尖轻轻描摹她掌心的纹路,低声道:“你父王陈兵台海,若只为世局,我该亲手为你备马——用最体面的仪仗送你回南境,再往边线陈兵十万,与你父兄明刀

    明枪对峙一番。”

    他忽然拉着她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硬实滚烫砰砰起伏,“可这里每跳一下,都在说‘别让她走’。”

    “两年前我从南境回到西北,中箭坠马时,想的不是退兵之策,而是你红衣挑灯、仰首娇笑的模样。”他苦笑,“那时我便知,完了……”

    “家国是自出生便背在我身上的,卸不掉。可是对你的贪念却是一点点融进血里的,去不掉了。”

    他捧起她脸,以额相抵:“若你非要问我,那便是九分私心,一分侥幸。私心让我想强留你,侥幸盼着……你也想为我留下。”

    “至于万民之福……”

    她一双手下意识揪紧了他腰间衣袍。

    他浅浅深吸,又缓缓开口:“万民之福……便叫真龙去护吧,我只求守得一人心安。”

    她心头被狠狠撞了一下,眼眶蓦地红了。

    她未料她只问了一句,他竟认认真真解释了这许多。

    “傻的……”娇柔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微微哽咽,长睫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她缓缓将头枕在他胸口,青丝滑落,掩住半边潮湿的眉眼。

    泪水浸透薄衫,烫得他心口发紧,他只能再将人抱紧些-

    台海的军报和平王严诚明同日抵京。

    太清殿里,无实权的太尉周玄策,本欲投靠瑞王却半道失了目标的兵部尚书褚衍,以及若干要臣,全都垂首肃立,心思沉沉。

    严诚明一路风尘仆仆,灰尘都没来及拍,此时也在大殿一侧端坐,沉肃不语。

    军报称梅溯已剿灭巫国生力,控制了台州海域,余下散兵游勇逃窜,有余孽登岸,刺杀了台州牧王藩,都尉陈庭风负伤,梅溯的副将梅信率军解了围,行刺的巫国余孽已遭绞杀!虽局面尚稳,还需朝廷尽快派人前往主持大局……

    没等念完,李琞已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种折子也敢往上报!不怕朕砍了他脑袋!”

    他忽而一声喝:“褚衍!”

    褚尚书慌得上前两步,一弯腰:“陛下……”

    “这便是你说得打不起来!朕的州牧都叫他杀了!”

    李琞来回踱着步,“王藩该死,可也轮不到旁人替朕料理他!还好意思说局面尚稳,稳在哪里?整个台州都要姓梅了!褚衍你说,怎么办?”

    “陛下,眼下局面确是被动,可没有实据证明这是梅溯所为……”

    “还要实据?”李琞戳着褚衍脑门,“等梅安把刀杵到你的脑门上,你再来论实据!真是要气死朕!”

    “陛下息怒!”褚衍沉了沉气道,“事后梅信已主动撤出台州辖域,至少面上看来,对方并不想闹僵,无非是蠢蠢试探。臣依旧认为,打不起来,梅溯此举,一来是为兄长报仇,二来是向朝廷施压,希望迎回郡主。”

    李琞黑着脸粗喘。

    见陛下未再动怒,褚衍继续道:“臣以为,我方当威慑与防御并举。不若先应了他,放归郡主,迎回皇子李啠,勒令其退兵,释放出台州海域控制权,另派人接管台州政务和军务,并调台州外围兵力布防,同时启动质子谈判!”

    李琞又看向周玄策几人。

    老太尉出列道:“臣附议褚大人所言,眼下诸王式微,国本未定,南境梅氏狼顾鸢视,恐借靖难之名行王莽之事,因此臣请迎回皇子李啠,以绝枭雄黄钺之患!”

    其他几人也来附议,陛下望了眼不出声的平王,似十分疲累道:“朕都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容朕想想。”

    待到众人散尽,大殿中只有严诚明还默坐着,李琞沉不住气道:“你倒是吭一声啊?你往这一坐,跟座佛一样,怎么,还叫朕拜你才言声?”

    “臣不敢!”

    严诚明终于起身,挪到了陛下跟前。

    李琞已有四年没见过他,这位幼时曾与他光屁股玩在一处,后又扶他登基的兄弟加权臣,是唯一一位他可不设防的股肱。

    他细细打量,大约是西北的风沙太硬,他每回见他,都觉这位守国门的将帅又冷厉几分。

    其模样倒是依旧被岁月偏爱,古铜色的面皮,剑眉如墨,眸色深似九渊寒潭,眼尾和脸上虽又多了些细碎褶子,恰似风霜淬玉,将那锋芒包了浆,更显得沉稳厚重。鬓如刀裁,少有杂色,短髯,明明噙着三分笑,却让人想起雪夜胡狼,优雅又致命。他往那一站,宽肩窄腰,仍是年轻时的挺拔身姿,又因披了轻甲而愈发显得魁梧伟岸。

    李琞看着看着竟笑了:“怎么这西北的风沙,比朕后宫的珍珠粉还养人?你与朕差不多的年岁,白头发都比朕少!”

    “陛下说笑了,臣在西北悟出个道理,胡杨千年不朽,是因守着昆仑龙脉,臣纵是老得慢点,也全赖守着陛下龙气!”

    “马屁!”李琞呵呵地笑,“朕算是知道彧儿的不着调是随了谁!”

    严诚明一本正经:“天家麟儿,其风华自然是随陛下!”

    连一旁高盛都在憋笑,憋得拂尘直抖。

    李琞踱了两步坐回去,招呼严诚明坐近些,正色道:“台州这事,你怎么看?”

    严诚明略沉思道:“褚大人和周太尉所言都有道理,不过臣以为还不够。”

    “说说看。”

    “论威慑和防范,调禹州水师南下,在梅溯控制的海域外围布防,军演但不越界,阻起北上,并随时做好轰其回窝的准备。同时调兵布防衢州,卡住南境陆路咽喉,要快,以防南境陆路增兵。”

    “其次可以分化和谈判,梅安既打着剿灭巫国的名义肃清了海匪,朝廷还是要承认其剿匪有功,陛下可明发嘉奖诏书,既昭示其臣属之地位,也能剥夺他开战的借口!”

    “谈判还是要谈的,可派礼官携密旨赴台州,要求梅溯入京为质,可给予南境一定的经济补偿,诸如开放台州互市,或许其一定的盐铁经营权利。自然,成与不成还要谈了才知。”

    严诚眉目深邃,虚睨着袅袅的瑞金香炉,缓缓道:“还有……南粤刚刚覆灭,总有些遗老遗少,不愿归附的,派人联络离间,包括十六族内,大约也会有分利不均心生不满的贵族,即便是浑搅一番,也够梅安喝一瓯黄汤的!”

    李琞至此才露出些许安慰之色。

    “还有台州牧王藩之死,不可草草揭过,要查,还要大张旗鼓地查!姿态做足了,但要将王藩勾结海盗的证据做实,包括昔年梅敇之死,可以重审,王藩及其心腹罪有应得,活着的处决几个,如此朝廷和梅安都有台阶下。”

    “如此短期内当可无虞,然眼光放远,还是要看双方新势力和继承人。南境有无可扶持利用的旁支,还需下一番功夫,而我大齐的国本……”

    严诚明目光炯炯,“陛下圣鉴万里,想必对社稷传承之事,早有庙算了吧?”

    说到这里,李琞捏着杯盏的手一顿,一声叹息。

    第114章 悲欣殊途后宫三千佳丽,梅爻那丫头可……

    平王回家,府里提前三日洒扫了正殿,蟠龙帐幔随风轻舞,彩凤珠帘流光溢彩,倒是比年节还喜庆。暮色初染,朱漆府门两侧的鎏金宫灯尽数点亮,将青石阶镀上一层流霞。檐下新悬的八宝琉璃铃在晚风中叮咚作响,清音袅袅。

    世子严瑢率府中男丁立于府门东阶,遥见龙旗仪仗逶迤而来。平王轻甲映寒光,亲卫环伺间威仪天成,身后随行兵卒与宫人抬着朱漆赏箱,显是御赐恩荣。

    礼毕入府,三通鼓响后中门洞开,平王妃吴姝一袭盛装,领着唐云熙、陆氏及芾棠等女眷迤逦相迎。见那高大身影阔步而来,王妃指尖无意识拂过鬓边珠翠,这细微情状落入唐云熙眼中,只淡笑不语。余光所及,姨娘陆氏绞紧帕子的指节发白,而芾棠雀跃之态几欲破礼而出。

    吴姝带着众人迎上去,刚要行礼,却被严诚明稳稳托住。

    “瘦了。”他粗粝指腹掠过王妃袖间金线。年过四旬的王妃脸上生出薄霞,原要出口的“可是老了”,终是化作一句:“王爷风姿更胜往昔。”

    又见他轻甲未卸,柔声道:“风尘仆仆,且先去更衣吧。”

    吴姝亲自侍奉丈夫卸甲、沐浴,换了常服,回到正堂接受全府礼拜。

    唐云熙初嫁时严诚明戍边未归,此番方以新妇身份拜见。

    多年前她还是小姑娘时,西北大捷,她远远瞧见过一次平王回京的仪仗,威风凛凛。眼下心中英雄成了自己公爹,纵使她素来从容,此刻奉茶的手指也不禁微微发颤:“儿媳见过父王!今日得见,方知世子风骨承自何处。”

    严诚明接了茶,细观唐云熙,她一身绛红织金襦裙,高挽发髻,簪了只金步摇,显得简洁干练,既有世子夫人的尊贵,又有新妇的端庄。讲话时眉眼沉静,声音清润,端的

    一副世族大家的气派。

    他颔首笑道:“久闻卫国公府的嫡小姐贤良淑德,瑢儿得此佳妇,实乃严氏之幸!”

    “父王过誉了,得入忠义之门,是儿媳之福。”

    思及卫国公精心教养的明珠,竟成了自家掌印夫人,严诚明笑意更深:“府中琐细,今后要多劳你费心了。”

    “父王说笑了,儿媳不过是学着王妃,持家以俭,待下以宽。”

    吴姝含笑接道:“也多亏了她,我才能躲得清闲。难怪人说闺阁中有经济才,我看云熙便是不佩相印,已具相才。”

    “母妃折煞儿媳了!”

    这边一通寒暄,小芾棠早已按捺不住,瞅着爹也叫了茶也吃了,便不管不顾地凑到严诚明跟前泛起了酸:“父王把人都夸遍了,惟独忘了我?莫非不认得我了?”

    严诚明笑意加深,去捏她有些婴儿肥的脸:“这是谁家小醋包,酸死了!”

    芾棠脸一扭:“横竖不是您家的!”

    严诚明也跟着偏头:“瞧瞧我这小刺玫,人长大了,撒娇都会拐着弯了!”

    芾棠噗嗤笑出声来,搂着老父亲脖子再不撒手,一旁陆氏看得眼眶泛潮。

    是夜,红罗帐里,吴姝云鬓散乱,轻喘着嗔道:“王爷这枪法……愈发凌厉了。”严诚明低笑,将人揽入怀中。温存过后,她以指尖描摹着丈夫胸前箭痕:“此番回朝,是要保彧儿入主东宫么?”

    “原有此意……”

    严诚明粗粝掌心抚过妻子腰际,被她按住。他怔了一下才又笑道,“只是今日面圣,方知咱们这位六殿下……着实令人头疼!”

    吴姝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纹:“可是因为文山郡主之故?”

    “此为其一。异族掌凤印,李氏宗亲岂能相容?当年央央贵为嫡女,尚被宗亲、权贵们以礼法二字生生熬尽了心血……纵使勉强为之,后宫三千佳丽,梅爻那丫头可愿做其中一枝?她父王此生唯王妃一人,又怎能忍受掌珠堕入金笼,与人争辉?”

    吴姝轻蹙蛾眉:“彧儿为她,连江山都不要了?”

    严诚明摇头:“不止为她,李啠一案,他殚精竭虑为其昭雪。如今要他取而代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以彧儿的心性,不会做的。”

    片刻的静默,严诚明忽然道:“那小郡主,可曾见过?”

    吴姝嗯了一声,眼前闪过那张明艳艳的容颜。

    “比……央央如何?”

    吴姝抬眸凝视丈夫良久,方缓声道:"灵心慧质,尤在央央之上。"

    这厢平王府中温馨团圆,扶光却在夜里得到了母亲李羞月病逝的消息。

    曾经风光一时的继后,死讯竟未能在夜里传给陛下。因扶光银钱开道,消息才辗转递进七公主府。

    酣眠中的扶光闻讯,竟似魂魄离体般怔住,直到被梅敇用力搂紧,才蓦地呛出一声呜咽。她死死攥着梅敇的衣襟,泪珠滚烫地砸在他手背上,却咬着唇不肯放声,只哑着嗓子唤人备车。

    素帷低垂的偏殿里,那具瘦骨嶙峋的遗体已被仓促收拾过。

    扶光踉跄扑到榻前,指尖悬在母亲青白的面容上方,终是不敢触碰。曾经丰润如牡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角还残留着扭曲的纹路,仿佛临终仍在忍受剧痛。衣衫也是她送进来的,宽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枯瘦得能看清每一根骨节的形状。这双手,也曾抱过她,为她擦过泪。

    扶光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

    李羞月葬在了邙山,挨着她的父亲李明远。

    之后扶光去看了四哥李晟。

    李晟自从发疯撞掉自己第二个孩子,便被转移到了一所不大的院子里。扶光踏进去时,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

    院中草木杂乱,无人修剪,几株野蔷薇从石缝里钻出,横七竖八地拦在路中央。廊下的宫人见她来了,慌忙跪地,却不敢抬头,只低声道:“他今日……还算安稳。”

    屋内有股潮腐气,混着淡淡的药味,亦是她时不时派了医正来看。

    李晟散着头发坐在窗下,攥着一把篦子,一下一下地梳自己的头发。

    扶光走近,他才迟钝地转过头来,目光涣散,嘴角却挂着孩童般的笑。

    “四哥……”她轻声唤他。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辨认她是谁,半晌,忽然举起篦子献宝似的递给她:“你梳么?”

    扶光接过来,那篦子并不干净,黏黏的,不知沾了什么。他的手亦不干净,有些亮晶晶的,不知是油渍还是糖渍,沾着些泥灰。

    宫人怯声道:“殿下胃口很好,只是……大多数时候不认得人。”

    扶光瞥见案上剩着半个馒头,摆着几个空菜碟。

    她记得李晟从前很挑剔,吃得,穿的,用的,端王府的东西,都要最好的……如今啃起冷馒头都能津津有味。

    她眼眶红了。

    痴傻之人,会比清醒时更好过些吧。他不记得自己曾是离龙座最近的皇子,不记那些朝堂暗箭,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想替他拢拢散乱的衣襟,却见他突然一怔,视线越过她,定定地望向她身后的虚空,瞳孔骤然收缩,嘴唇颤抖起来。

    “母后……”

    他嘶哑地喊,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母后你来啦!母后……你别走……”

    他猛地推开扶光,踉跄着扑向空荡荡的门口,膝盖重重磕在青石地上,却浑然不觉疼痛,又向前爬去。

    “母后,儿子听话……儿子再不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母后你别走!母后!”

    他胡乱抓着空气,仿佛要拉住谁的衣角:“母后……你回头看看我啊……”

    扶光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看着李晟跪在地上,对着虚无哭喊,像个失孤的孩子般蜷缩成一团。

    宫人们垂首而立,无人敢上前。

    许久,李晟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跪在这里。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路过扶光时好似没有看到她这个人。

    “总是这样,”老宫人低声道,“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有时候喊着母后,有时喊父皇,偶尔还喊过……浮玉……"

    给李晟看病的医正对她说过,他身体机能没有大碍,某种意义上,是他自己不想好了。

    扶光站在廊下,望着暮色下的小院,声音不大却有些厉:“把这里收拾干净,把他也收拾干净,银子不会少你们的!”

    出了李晟的院子,沿着高高宫墙行了片刻,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道:“五哥被关在哪里?”

    陪她进来的宫人应道:“离这里不远,转过弯便是。”

    与李晟的住处不同,李茂这里出奇的整洁,青石地砖不见半片落叶,廊柱漆色如新,连那株过了花期的枝桠都被修剪得错落有致。扶光想大约是因着虞妃还在宫中,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

    李茂披着一件半旧的素白长衫,背对着门坐在案前,长发未束,散落在肩头。他手中握着一支秃笔,正对着空白的宣纸发呆,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污渍。

    “五哥。”扶光轻声唤他。

    他缓缓回头,嘴角却扬起一个夸张的笑容:“啊,七妹妹!”声音里带着欣喜,“父皇说今日要来看我写字,你说我写些什么好?”

    扶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案角摆着一盏茶,茶叶沉在杯底,茶香四溢,是上好的贡茶——即使疯了,伺候的人仍记得他爱喝什么。

    似是发现她盯着茶,李茂突然起身喊道:“来人,快给孤的七妹看茶,要好茶!”

    “五哥……”

    “五哥?”李茂忽地一笑,“七妹可也认错了人?喊三哥才对!七妹难得登门,我唤小厨房做你喜欢的甘饴好不好?”

    扶光望着他诚挚的眉眼,确有几分李啠的神态。

    甘饴,是她幼时爱吃的甜食。

    一阵风吹响了他檐下的铜铃,灯笼也跟着晃了起来,忽明忽暗的光亮摇在窗纱上。

    “五哥,”她轻声道,“要下雨了,我改日再来看你。”

    李茂没有回答,只似想起什么般空洞地望向窗外。

    扶光转身离去,将出门时又突然回身,瞧见李茂正怔怔望着她,见她回头又露出个孩童般的笑脸来。

    她转回身迎着风出了院子,想着方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清明,似是幻觉。

    第115章 归期已定若没折胳膊断腿,便是没尽全……

    扶光一出寿安殿便晕了,云琅搀扶不及,人软软地倒在了青石地上。雨点子随即落下,霹雳吧啦往她身上砸,宫人们乱做一团,因公主府太远,只得就近送入宗正寺救治,期间太后闻信,又把人接进了宜寿宫。

    扶光被安置在太后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尽褪,唯有眉间微蹙,似仍陷在梦魇之中。太医说仍是情志损伤,说白了便是心病。

    想着她往日灵动乖顺,眼下可怜巴巴昏沉不醒,太后心疼得直掉眼泪。一旁侍奉太后的虞妃看着眼前的舐犊之情,想起被幽禁的儿子,也跟着抽抽噎噎地哭。

    殿外雨声渐急,李琞负手踱入,原本沉郁的面色在见到扶光时微微一滞。他走近榻前,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又轻轻攥了攥她的指尖——冰凉,像握着一块寒玉。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低沉。

    太后叹息:“还不是她母亲的事……她还去看了老四、老五,晕在了寿安殿外头。”

    李琞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扶光毫无血色的脸上,忽而轻叹一声:“朕的儿女,怎么一个个……都像是来讨债的。”

    太后神色微变,虞妃更是低着头,不敢接话。

    扶光眼睫微颤,李琞收回手,淡淡道:“既醒了,便别装睡了。”

    她果然睁开眼,挣扎着要起来,又被李琞按了回去。那双捏着万千人生死的手,在她肩头停留一瞬,像按住一只扑簌欲飞的弱蝶。

    “免了这些虚礼吧。”李琞声音沉缓,“朕的这些儿女中,独你最知进退。”

    窗外雨声潺潺,他的话却格外清晰,“你母亲和四哥大逆不道,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朕未曾牵连你分毫,你依旧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莫要辜负朕的苦心。”

    扶光苍白的唇微微颤抖,在即将失态的瞬间咬住下唇,生生将眼泪逼成了眼尾一抹红,低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垂眸间,那滴泪还是从眼角落了下来。

    李琞望着她苍白面色,沉默片刻,终是旧事重提:“吴相家那个嫡孙,吴仲仪,办差回来了,朕找个机会让你们见见……”

    他语气不似商量,扶光手上一紧,死死捏住了锦被,面上仍极力稳着,轻声道:“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父皇分神。”

    她也不是头一次拒绝,李琞并不意外,沉吟片刻道:“朕听闻,你府里有个门客,与故去之人有六七分像?”

    扶光捏着锦被的手指又紧了些,随即又缓缓松力,虚弱地笑了笑道:“是有个人带了两分故人影子,不过儿臣留他,是因他一手厨艺颇合我胃口……至于驸马,父皇从前也说过,谢家公子不错,王家郎君也好。”

    她抬眸,眼底一片灰死,“可如今,他们被发配的发配,贬斥的贬斥……”

    两年前这些曾有意尚主的权贵,在夺嫡中接连败落,眼下被扶光如此提及,李琞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他哼了一声起身,踱去了窗前,负手望着花窗外雨帘,沉默不语。

    扶光也不哄,少见地执拗起来。

    太后叹气数落扶光:“你这孩子可是病糊涂了,口不择言!”

    又朝皇帝僵着的背影道:“我知你是心疼她孑然一身,可这孽障眼下病得钗环都戴不住,议亲之事,缓缓再说吧。”

    李琞沉沉不语,扶光也不吭声,可心头盘旋了多日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公主府。落雨如帘,檐下铜铃偶尔几声脆响。

    一个小婢子朝着独坐廊下的清逸背影禀道:“宫中传话来,公主今夜不归,留宿在宜寿宫了。”

    身前人未有回应,她又悄然退下。

    如离指尖夹着枚黑子迟迟未落,虚睨着庭中墨翠,不知在想什么。

    “棋路太险。”央宗将药搁在他手边,眼风扫过棋局,“黑子再进一招,白龙虽死,自身也要折损七分。”

    如离手指一松,将黑子丢了回去,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月召故地如今归了南境,叫苍梧州。”央宗枯瘦的手指不经意地轻叩棋枰,“听说遗民们还建了十三殿下的神主祠。”

    他忽然掀动眼皮,昏浊的眼底闪出一丝锐光:“你当真……不想去看一看、拜一拜么?”

    如离慢悠悠收拾棋盘,默了会儿,答得倒也实在:“等以后有机会吧。”

    那便是不想。

    门口捣药的玉衡一声嗤笑:“师父你实在多余问他!他如今眼里只有那小公主,医嘱是半句听不进去的,一宿恨不得把一辈子劲儿都使完!”

    想起那夜大雨里,他还好心去公主院里接他,可结果呢,小公主那几声叫得雨声都盖不住。

    央宗冷哼一声:“你也莫要觉着我在这里,便可为所欲为,竭泽而渔,可没处讨后悔药吃。”

    老头说完捏了空碗,气鼓鼓地走了。

    如离低头愧笑。

    雨丝绵密如织,礼部衙门的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这场雨从晌午绵延到了黄昏,仍没有停的意思。

    梅煦坐在礼部大堂里,黑着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冷厉的眸子从对面几个礼部官脸上扫过,极力忍耐才没掀桌子。

    他惯是拿刀说话,今日已耐着性子,跟这群惯会打太极的官员推拉了一下午。

    他去端案上茶盏,却听“啪”一声,那杯盏竟在他手上碎了,水洒得到处都是,顺着桌案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突然地爆裂声吓了对面一跳,尚书陈暨白短暂惊愕后随即喊道:“来人,快帮梅使君收拾干净,再换新茶来……谁采办的茶盏,这般糊弄,要严查!”

    梅煦冷哼一声,将手上碎片一丢:“依诸位大人高见,王女归期究竟定在何时?”

    其实李琞已给了准信儿,只是陈暨白这人刁钻。他摸着短须轻笑:“使君稍安勿躁嘛,郡主身份尊贵,这送归之礼自然要格外慎重。”

    说着接过侍者端来的新茶,亲自捧给梅煦,“太史令正在择选吉日,礼部也要准备相应仪制……”

    梅煦眼中寒光一闪:“还要拖?”

    “使君此言差矣。”陆清宸笑眯眯,“朝廷有规制,你我都得遵循不是……”

    又是“啪”一声,这回是梅煦坐下红木椅散了一地!

    他攥着一双铁拳,大步流星朝外走,身后众人懵了一瞬,随即便见几个郎中冲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

    “使君!使君留步!使君这是要去哪里?”

    梅煦猛地甩开众人:“诸位既做不得主,我去请圣裁!”

    陈暨白笑着追上来:“使君稍安勿躁,何至于此嘛!”

    说话间门外冒雨行来个小吏,从怀中摸出封红笺,双手递上。

    陈暨白接了展开看,又递向梅煦:“使君性子太急,多等一刻,佳期这不就定了?”

    梅煦眯眼去看,确是太常寺的批文,归期定在了十日后。

    他这才缓缓抬手,两指夹过批文,却不着痕迹地在陈暨白指节上一碾,力道不轻不重,冷哼一声道:“早这般爽快,何须费这半日口舌!”

    梅煦撑着伞走在昏暗暗的雨幕中,想着十日后便可带小姐回南境,心里倒也松快不少。

    风重,雨势渐强。青石长街上,雨水已经汇成了细流。

    他刚转过街角,便见雨幕中站了个人,一把黑伞遮住了半个身子,雨水顺着伞缘淌成了水帘,脚下已积了一片暗洼,鞋裤已湿了大半。

    “严将军。”梅煦眯了眯眼,“怎么有这等淋雨的兴头?”

    严彧扬了扬伞抬眸:“梅使君谈妥了?”

    梅煦望着他那双幽深的凤眸顿了一息,忽然笑了:“托将军的福,十日后,王女南归。”

    严彧唇角微动,扯出个不大自然的笑来:“那便恭喜了。”

    “恭喜?”梅煦嗤笑,“将军在太史令跟前,没少使劲吧?”

    陛下在朝堂应得痛快,却不料三五日的归期,硬生生拖成了十日。

    严彧倒也没反驳,只沉沉道:“十日后,我会亲自护送她回南境!”

    “这也是磨了礼部求来的差事吗?”

    严彧不答。

    “轰隆——”

    雷声炸响的刹那,梅煦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狭光,手中大伞旋出一圈水刃,朝着对面飞去!

    严彧以伞去挡,伞柄脱手,两把伞顶着劲儿旋进了风雨中。

    梅煦的拳头已到近前,严彧侧身避过,反手扣住了他手腕,力道狠厉,指甲几乎抠进皮肉里:“使君这是何意?”

    “揍趴下你!”梅煦冷笑,提膝撞向他腰腹,“看你还怎么送!”

    严彧闷哼一声,借势旋身,一记肘击重重砸在梅煦肩胛骨上!

    轻微的骨节错位声从雨声中透出,梅煦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两人喘息着对峙,不过一息,双双又战在一处,拳拳到肉!

    暴雨如注,积水已没过脚踝。两人在雨幕中撕打,每一次出拳都带起水浪,每一次碰撞都激得水花四溅。不多时梅煦鼻下已淌了血,严彧嘴角也挂了彩,却又很快被大雨冲刷掉。

    梅爻在廊下已伫立多时,雨丝斜飞,打湿了她的裙裾下摆。

    很快凤舞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小姐不好了!狼主在街上跟人打起来了,还带了伤!”

    梅爻一惊,急道:“那你不留下帮他,还跑回来做什么!”

    凤舞委屈地撇嘴:“打他的那个人是严彧啊!”

    梅爻一怔,耳尖突然泛红:“那、那你要拉架啊!”

    凤舞眨眨眼:“他俩过招,我哪拉得开?总得打趴下一个才能回得来!”

    “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伤得重不重?”

    “属下见到时都挂了彩,这会儿……若没折胳膊断腿,便是没尽全力……”

    梅爻懒得听他不着调之语,吩咐道:“去叫府医候着,另叫厨房熬姜汤来!”

    第116章 夜雨沾襟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两个人……

    风雨中,梅煦的攻势愈发凌厉,拳风裹挟着雨滴直往严彧要害处招呼,不是咽喉,便是胯/下。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带着沙场狠劲,仿佛对面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敌人。

    严彧在跟他硬碰硬走了几招后,突然变了路数。他身形如游鱼般灵活,在梅煦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总能找到缝隙,旋身避开攻击,再顺势卸掉他蛮横的力道。他想得明白,眼前这家伙明显是在找事,自己可比他金贵多了,没必要陪他玩命,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梅煦几个来回都打空,瞪眼骂道:“孬种!躲什么?”

    严彧带血的嘴角噙着笑,声音在雨里也格外清晰:“你可是没想明白?若我真重伤不起,你那王女怕要日日守在榻前,舍不得走了!”

    梅煦冷哼一声,面上虽是不屑,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远处的梅九和天禧,见两位主子不打了,各自牵了马迎过来。俩人走得慢慢悠悠,抻着脖子往两位主子身上打量。

    天禧:“一、二、三……你家主子伤了三处!我们爷两处,给银子!”

    梅九:“放屁,你主子玉带都崩开了,打平!”

    严彧、梅煦:……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归期已定,梅爻听着雨声,眼前闪过半年来的一幕幕,竟似过了数年之久。

    回想起春宴那场赛马,被他抱紧了躲开危险,一颗心仍会砰砰直跳。她那时多大胆啊,凭着再见那张脸的惊喜,竟敢拿自己的命去赌他是小玉。

    万幸她赌赢了,她趴在他身上,望进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得让她心颤——担忧、恼怒,还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深意。她想亲他,几乎就要那么做了,却被他细微动作分了神——身下的触感让她脸颊发烫,他竟起了反应……

    天闪透过花窗照亮黑暗,也映出她泛红的脸。

    她又想起内宴上被李姌算计,他滚烫的手掌贴在她腰腹,沉重的呼吸喷在她耳畔,隐忍着说“别急”……他帮她纾解药性,动作温柔,与平日里的冷硬判若两人。她在他的抚慰下,第一次在他怀中颤抖得不成样子。

    “骗子…”

    她对着空气轻语,眼尾泛潮。他明明就是小玉,那时却死不承认。而她明明爱他入骨,却偏要装作风流模样四处招惹,只为看他破防。他吃醋的时候好凶,咬得她身上痕迹斑斑,逼她唤“彧哥哥”时又那么霸道。

    也有很温柔的时候,鹿苑时怕她紧张会更疼,他忍着亲了又亲,哄了又哄……事后她在他怀里睡着,竟是从未有过的甜软和安心。

    半载光阴,大齐朝堂风云变色。几位皇子相继倾颓的棋局中,或多或少有她落子的痕迹。虽是他执棋布局,她确也做了几回利刃,在暗处寒光乍现。

    朝臣背地里称她“狐祸”“蛮患”,她也不是不知,可也只当秋风过耳——左右南境的利益不曾受损,更寻回了“死去”的兄长梅敇,旧怨终得血洗。这般算计里,她虽折损些皮毛,却换得他暗中相护的温暖,倒像是场蚀本买卖里意外的甜头。

    她与他,也算是相濡以沫吧。把朝堂上的刀光剑影,绘成了并蒂莲的模样——根脉相通,只是花开朝着不同的方向。

    而这一别,隔着千山万水,也隔着两个势力的明争暗斗。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她又想起重逢时他奚落她的话:

    “两个异姓王结亲,南北一气,你是想让陛下白天夜里都睡不着么?”

    他看得那样透彻,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她,就像飞蛾扑火。

    他去求陛下赐婚,一次又一次,陛下不允,他又去求懿旨,一而再再而三,被知情人当做了笑话。

    一滴泪从她眼尾滑落。

    睡不着,她取出了那只被风秀仔细收起的玉镯。翡翠触手油润,在细弱灯下泛着幽幽的光,像极了太后将它套入她腕上时,严彧眼底那抹灼人的期待。

    玉镯重新贴上肌肤,丝丝凉意沁满心头。

    窗外雨声渐歇,滴漏声声里,天光已悄然漫过窗棂,将翡翠映得愈发清透——恰似南境雨后的阳光,炽烈得能晒干所有缠绵

    心事。

    她忽然想起南境的苍茫群山,想起父王揉她脑袋的大手,想起二哥带她骑马时的戏谑,想起陪她长大的小兽……那些熟悉的、张扬的、明媚无忧的日子在召唤她了,回到南境,她仍是说一不二的十六族明珠,再无人敢惹她。

    只是……

    也没人会故意惹她生气后,又用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拭泪;也没人敢逆着她的心意,逼着她喊那声\"彧哥哥\"……

    这一夜,鹤鸣苑中的灯火也燃到了天亮。

    天禧一边给主子唇角、眼角涂药,一边骂骂咧咧:“王八蛋下手真毒啊,专挑爷这张值钱的脸下手,这是想给爷毁容啊!”

    严彧心思沉沉,并没理他。

    天禧继续嘟囔:“还他娘往爷胯/下招呼,属下都瞧见了!这玩意儿要是打坏了,郡主不得……”

    冷不丁撞上一双锋利眼刀,后半句生生卡住。天禧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那下头……用不用抹?”

    “滚!”

    “这就滚!”

    天禧滚后,严彧独坐案前,一时心头空落落。

    渗了水的窗缝散着松木香,让他莫名想起鹿苑的氤氲水汽。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具身子的记忆,羊脂玉般的肌肤被热气熏出绯色,她在他臂弯里化成一泓春水。窗外骤急的雨声,恰似她咬着他肩头呜咽时,破碎的喘息。她当时疼得厉害,却仍死死抓着不许他退……

    他是从何时对她着迷的?离开南境时,他分明不当她一回事,可为何再见,对她的渴望竟一发不可收?

    眼前闪过春宴马场,她向他讨要骨哨的一幕。

    他死遁前,销毁了几乎全部自己的东西,唯这东西不起眼,权当做身份证据留下了,竟不想她将它贴身戴着,留到了今日。她当时摊着红肿的手掌,潮着眼尾,痴痴灼灼地望着他,说那是她的心爱之物……他当时但凡肯认她,她怕会立时扑进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他知她一贯骄纵大胆,却未料她会不要命地试他。而他接住她的瞬间,那具身子比他想象中更玲珑柔软,他身体的反应几乎是不受控的。而她趴在他身上眨眼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她坐地耍赖要他背的模样……南境的点点滴滴,他此前刻意不去想,眼下竟桩桩件件记得清晰。

    他又忽地想起在南境时她送得那只灯笼。它是否还挂在那间下人房里呢?又或者那房间已然住了他人,那种东西,早便没了吧。

    他打开黑檀木漆柜,里面是重逢后她又送他的一只……丑灯笼。“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她当时,是怕他不理她吧?

    还有那只玉葫芦,她为了靠近他,花了那么多心思,连招惹别人的把戏都用上了,而他明知是圈套,却还忍不住往里跳。

    有些好笑,可笑过之后,又心头泛酸。

    两年来,他执着于为李啠翻案。京中半载,步步为营。原无意将她卷入这腥风血雨里,却不得不承认——梅府如刃,她递来的每一着棋,都能为他劈开三分迷障……特别扶光呈上调兵手诏时,他甚至怀疑梅敇还活着。

    这样一个姑娘,他如何能放得下啊。

    指尖探入柜底,触到一卷软帛与一份舆图,那是昔年在南境时,他亲手绘制的梅安军防,连同天禄密探呈上的南粤舆图。指腹摩挲过蜿蜒的墨线,他对着昏黄的烛影低语:“三个月,待秋狝过后,我必亲往南境迎你。”

    这厢平王夫妻也久未成眠。

    雨打窗棂声中,吴姝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纹出神。昔年送丈夫出征西北前夜,也是这般雨声潺潺。那时新妇初嫁,如今鬓已微霜。她当时多么不舍啊,西北吃人地,她不知此一别,再见是何时?

    似是察觉她的异常,她的手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握住。

    严诚明侧了侧身:“在想什么?”

    他的手虽不似她的柔软,但干燥温暖,令她莫名安心。

    “彧儿……”她转身将脸埋进丈夫肩窝,“昏时他淋得落汤鸡般回来,脸上还带了伤,晚饭也没用。芾棠去看了,说他……”

    她喉头忽地发紧:“说二哥灰头土脸,攥着浇透得荷包,从没如此颓过。”

    严诚明肩膀微僵。

    吴姝絮絮地:“我其实一直晓得,好几次他半夜出府去,有几次是进了宫。太后叫我劝着他些,可是王爷,我实不知该如何劝。彧儿长这么大,只有吃不完的苦,他何尝有过自己的东西?那孩子自小连生辰礼都不会讨,好不容易想要个人,偏不允他……”

    说到最后,竟有丝哽咽。

    严诚明想起陛下的话,“彧儿本不该耽于儿女情长,她走了也好,他有自己的路,走不到南境那条道上去……”

    他缓缓叹道:“朝堂上的李氏,哪有什么儿女情长?央央……也不过是陛下抚慰自己那颗狠绝帝王心的丹药罢了。”

    吴姝蓦地抬头,还是头回听到丈夫讲出这种话来。

    窗外一道天闪,照亮了平王那张沉肃的脸。

    她又缓缓靠回去,低低道:“那些身名外物,具是缚累,若央央还活着,可能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快活一些……”

    良久,严诚明才喃喃道:“若央央还活着,怕也不是今日陛下心中的分量……”

    窗外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吞没了他的后半句,吴姝并没有听清。

    第117章 进宫谢恩睁眼是你,闭眼是你…………

    寅时三刻,晓色初分。梅爻踏着未散的夜露入宫,在太清殿外叩请谢恩。

    她今日特地着了南境虞族朝圣的服饰——正红蜀锦裁就的广袖礼服,金线织成百鸾纹在晨曦中光华流转,随着步履漾出细碎清光。乌发高挽,缀了只鎏金叠翠鸣鸾华胜,翠羽贴出的尾翎灵动绚丽,真若朝着初阳展翅欲飞一般,耳下红翡玉坠如染了朝霞的丹露。眉间描了花钿,是枚火焰纹,衬得玉面生辉,明艳又雍容。她本就玉骨天成,此刻玉立丹墀之下,真若鸾神临世一般。

    殿内宫人出来宣请,梅爻轻抬玉足,纤纤绣履踏上殿阶,足腕间一对福铃轻颤,清音如碎玉落盘,在这肃穆的晨谒时分,竟显出几分出尘仙韵。

    梅煦跟在小姐身后两步外,一同迈入庄严大殿。

    李琞在阵阵清音中抬眸,便见一袭明艳身姿出现在殿门外,初升的旭日为她沐了一身柔光,如此仙姿玉骨的人,连他都恍惚了一下。

    梅爻行礼后抬头,视线落在了陛下手中把玩的物件上——那是她父王梅安进献的南粤王玺。

    李琞免了礼,将王玺往案上一搁,淡淡道:“梅卿这份礼,倒是比旁的更有意思。”

    梅爻恭谨道:“父王常讲,南疆诸宝,唯有上呈紫薇,方得天地正位。”

    李琞呵呵一笑:“南疆诸宝……不知南疆诸宝中,何者为最?”

    梅煦不动声色地抬眼,正撞见李琞和煦眉眼中,一闪而过的霜色,好似林影间倏忽掠过的刀影。

    他又望向小姐,见她依旧低眉敛目,沉吟片刻方轻声答道:“南疆盛产玉石、铜铁、雷火木,皆为世人称道的珍宝。然而……臣女斗胆以为,南疆至宝,从来不在这些可称可量之物上。”

    李琞似有兴趣道:“说说看。”

    “南境十六族,虽强弱殊异,皆承鸾神恩泽。百年来互市以通有无,联姻以结秦晋。这份血脉相连的共荣之道,方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李琞弯唇轻笑,却刻意不提联姻之词,只道:“不想南疆鸾神,不仅庇佑疆土,还能将这十六族血脉……缠得如此难解难分。”

    梅爻沉了沉气,顺势道:“正是如此,南粤新附,更需向鸾神焚香祝祷,求一个各族同沐神恩的吉兆。”

    李琞指尖轻点几案,发出“笃”一声脆响,温声道:“南越新附,正宜观摩中原仪制。”

    他抬手示意,侍立在旁的高盛立即捧着一部靛青绢面的文册缓步而下。

    “这部《大齐会典》,就劳郡主带回南疆,或可助新民习得‘天地正位’之道。”

    高盛双手捧着烫金文册,步履沉稳地行至梅煦面前,躬身奉上。阳光透过殿窗,在文册封面的龙纹上投下细碎金光。

    梅爻双手交叠触额行王礼,恭谨道:“蒙陛下赐此典章,臣女定当亲奉父王案前,邀各族长□□研精要。”

    梅煦看了眼文卷,不咸不淡地伸手接过。

    从太清殿出来,梅煦冷哼道:“还真当南粤是为他打下的!”

    “煦哥哥慎言。”

    她总在某些时刻,体会到大哥梅敇对朝局的矛盾心情。而这种心情,是她入京前从未有过的。

    软舆已候在一角,风秀捧着玉匣侍立在侧。

    梅爻对梅煦道:“我还要去辞行太后,煦哥哥可在宫外等我,风秀陪我觐见即可。”

    宜寿宫内,幽幽檀香在鎏金香炉中袅袅盘旋。

    随着铃铛脆响,仙姿玉影踏进殿来。绕过插屏,她似觉一道灼灼视线投过来,抬眸便撞进了严彧幽深的凤眸里。

    他竟是早早侯在了这里,没有朝服玉带,一袭素色深衣,跪坐在茶案旁,捏着玉盏将饮未饮……眼角、唇角,似有淤痕。

    太后倚在鸾凤引枕上,一脸慈爱道:“好孩子,快来!哀家算着你今日来,特地叫容禄做了拿手点心,快尝尝!”

    她瞥见严彧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精致糕点,烹着香茗,也留意到他的视线一刻未曾从她身上挪开。

    她今日颜色太盛,甫一进殿,似乎满堂都更明亮几分。他盯着她眉间那抹火焰纹,

    那是鸾神徽记,她是以南疆王女之身来辞行的,而非大齐的郡主。他看着看着,眼睛便有些涩,捏着杯盏的指尖泛白,再多些力道,怕是要碎。

    梅爻刻意错开那道灼人视线,广袖铺展如云,朝着太后伏身叩首,恭声道:“臣女蒙太后垂爱,恩泽难忘。今归期已定,唯将太后教诲铭记于心,方不负这段时日慈荫。”

    太后抬手示意起身:“起来,快起来!”

    梅爻却仍是跪姿。她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只精巧锦匣,指尖在匣面鸾凤和鸣纹上留恋片刻,终是稳稳捧过头顶:“臣女蒙太后恩赐,得此珍宝月余。此乃太后当年嫁妆,又承慈恩厚意,臣女思来想去,实在……不敢僭越。”

    “幺儿……”

    太后尚未开口,殿内忽闻一道又轻又涩的呼唤。

    太后抬眼望去,只见严彧素来凌厉的眉眼,此刻竟染上几分轻红,喉结滚动间,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未出口,只余眼底一片湿意。

    梅爻始终垂眸,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捧着锦匣的指尖微微发白,泄露出几分心绪。

    殿内檀香袅袅,在她与严彧之间隔出一道朦胧烟障。

    太后搭在鸾凤引枕上的指尖微动,目光在严彧和锦匣间流转片刻,轻叹一声:“傻孩子……”

    梅爻敛目低眉,不知这一声是说给她听,还是在说严彧。

    太后缓声道:“本宫年纪大了,不喜见这些……伤情场面。这镯子既赏了你,便是认定与你相配,你收好吧。”

    忽地又转向那个怔怔望着的人:“彧儿,你说是么?”

    这一问,似往两个人心头猛搅了一下。

    梅爻捧着锦匣的指尖微微一颤,稳住未动。严彧却已撩袍下跪,玄色衣襟铺展开来,额头触地深深一拜,他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从口中吐出个气音:“……是。”

    殿外通传,太医来给太后请平安脉。太后上了年纪精力不济,索性便叫严彧送郡主出宫。

    两人叩头出来,行至宫道转角处,严彧突然攥住梅爻手腕,一个旋身将人抵在了朱红宫墙上。

    身后风秀只得低眉敛目,退后了几步,背身而立。

    梅爻被他困在方寸之间,抵着他胸膛左顾右盼道:“这是哪里,你可是又发疯!”

    相比于她的慌乱,身前人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眼睛似着了火。

    她终是在他灼灼目光下和软下来,葱白指尖抚上他的唇角,柔声问:“疼么?”

    他偏头避开,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厉害:“你不要那镯子,是不是……也不打算要我?”

    她望着他眼尾潮红,轻声道:“它是它,你是你……它代表不了什么,可他们在意。”

    严彧眼睫狠狠一颤,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他懂,她身在局中,不得不顾忌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而他,终究成了她的软肋。

    他用力将人搂进怀里,以额相抵,呼吸交错,声音哑涩:“我这几日,睁眼是你,闭眼是你,梦里也未曾安稳。”指节陷入她背后衣衫,他抓起她手按在自己胸口,“每思及你要走,这里——便似有刀在剜一样。”

    她睫羽簌簌,在他掌下轻轻战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说过会娶你,你且在南境等着我,最多仨月,我必亲往迎你!”

    她眸光闪闪,望进他带着血丝的眼底,忽而轻笑:“彧哥哥,最难过的那两年我都自己过来了,莫说仨月,此生都是等得的……”

    未等她讲完,他已毫不犹豫地亲了下去,带着压抑又汹涌的爱意。

    远处宫檐下传来清脆铃音,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扑簌簌飞入湛蓝的天际-

    梅爻离京前的日子,竟比想象中更为忙碌。

    梅阊老成持重,留在京中照看府邸自是稳妥;梅六经商有道,将各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那些往来多年的主顾们,听闻王女即将南归,纷纷设宴相邀。一连数日,她辗转于各色酒席之间,杯盏交错间,倒也将离情别意化作了和风细雨。

    思及大哥梅敇还在公主府“吃软饭”,她特意去见了他,本想接其回府商议家事,却见他忙着研究菜谱研究得投入,见她来了,也不过抬眼一笑:“幺儿来得正好,尝尝我新卤的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那般闲适姿态,比府里厨子更像厨子,哪里还有昔日提枪上马,或是摸着账本精打细算的模样。梅六也不止一次朝她抱怨,说生意上几次惶惑求他指点,他竟是连见都未见。

    他这是把半生锋芒都藏进了庖厨烟爨里,将长枪铸成菜刀,兵法熔成火候,那些曾经运筹帷幄的智计,如今都用在雕一朵萝卜花上了。

    也挺好,既是他自己选的,她也替他欢喜。

    不欢喜的是央宗,几次动过扎晕他带回御灵山的想法。不过这几日扶光病着,央宗倒是不气了。

    扶光的病,太后极为挂心。宜寿宫每日遣御医去公主府请脉,晨昏不辍。各类珍稀药材、滋补佳品更是源源不断地赐下,隔三差五便送往公主府。

    她私下里问央宗:“七公主病得很重么?”

    央宗眉梢一挑:“你也见了,你觉得呢?”

    “我、我又不是大夫……”

    央宗哼笑一声:“大齐这位金枝玉叶,心思抵得过七个梅敇!”

    言辞间颇有对梅敇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第118章 夜宿沧阳“狼主,他激你!”

    梅煦早早打点好了南行的一切,百无聊赖之下,便溜达去了琼花阁。

    此次随梅爻回南境的,除了陪她来的人外,只多了一个叫白砚声的文弱书生,住在琼花阁。

    梅煦总觉得这个白砚声,透着几分古怪。

    譬如他冷不防喊他一声“白先生”,他恍若未闻,待反应过来满脸尬笑,声称走神儿了。又譬如梅府诸多门客中,小姐只带走他一个,理由是他的话本子写得好——梅煦来京这些日子,可没见小姐有闲情读什么话本子。

    梅煦进院时,白先生正满头大汗地打包书籍手稿,梅煦皱了眉头:“这一箱箱的,都带走?”

    白砚声从书堆里抬起头:“有何不妥?”

    “那可太不妥了!”

    梅煦大马金刀往箱上一坐,牛皮靴底“哐”地踩上箱盖:“这玩意儿多沉?千八百里地,兄弟们给你搬家呢?”

    他随手捞起几册未完的手稿,念道:“霸道王爷爱上我,冷宫弃妃带球跑,将军的替嫁小娇妻……”突然嗤笑一声,腕子一甩又丢了回去,“我南境儿女认得是弯刀烈酒,可不流行这等扭扭捏捏的闺阁把戏!”

    白砚声一愣:“咦,没市场么?那这些呢——狼王抢亲、抢来的压寨夫君又逃了、南粤王陵盗墓笔记、我在战场捡尸的日子……”

    “……操!”

    是夜,那些话本子便送进了平王府,接手的是世子夫人和小芾棠。

    晨曦漫过花墙,佛晓的薄雾笼着梅香阁,青砖黛瓦上凝着细密的露珠。

    这处院子她住了半年多,来时萧索寒冬,走时芳菲奢靡。今日之后,这院中亦如燕拂居一般,将不再有灯火亮起。那棵繁花满枝的树下,往后可还会有

    他的影子?

    “小姐,”风秀又给她加了件帔帛,“阖府已在前院候着您了。”又见她目光留恋在那棵西府海棠上,又低声补了句,“要折一枝吗?”

    梅爻摇头,望着随风飘落的花瓣,淡淡道:“走吧。”

    开垂花门,管家梅阊领着阖府上下静候在门外,夜影和凤舞身后则是阖府侍卫,一半是她从南境带来的,具是一身轻甲。众人见他出来,齐齐行礼,梅爻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是克制的清冷:“都免礼,这半年辛苦诸位了,往后这梅府,仍需诸位照拂,望诸位持心如初。”

    正门外,送归仪仗已肃穆列阵。

    大齐玄底金纹的龙旗居中,九章纹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一侧是南疆王旗,腥红如血的旗面上,狰狞的异兽纹似要破图而出,另一侧是鸾神青旗,银线绣的鸾鸟展翅欲飞!三面大纛之下是各色牙旗认旗,在晨光中迎风招展,锦绣如波。

    梅爻在福铃的清音中踏出府门,站在被晨曦染了一层蜜色的阶上,望进一身玄甲的的严彧眼里。那眼神沉静如深潭,只触及到她时,才泛起了微澜。

    风过旗海,鸾神大纛的银丝绣羽擦过他的眉眼,却见他忽地翻身下马,大步朝她行来。

    她怔怔望着他,玄甲束出挺拔身姿,宽肩窄腰,长腿精健,行动间衣摆翻飞,风流利落。晨光为他镀了一层金,让她心颤。

    他在阶下站定,那一眼如深潭倾覆,暗涌的情愫几乎要将人吞没。他喉结微动,片刻才哑声道:“恭请郡主启程!”

    梅爻缓步下阶,绣履踏过石阶,福铃轻响,一步,两步每一声都似颤在他心尖上。

    他该转身,可足下却似生了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蜷起,待回过神来,臂弯已揽住那抹纤腰,将人稳稳托起。

    “彧……哥哥……”她一声惊呼压在喉间,因顾忌场合,最后俩字轻得只有眼前人能听到。

    梅煦勃然变色,未料此等场合下,这竖子也如此孟浪!方要上前,却被身后凤舞按住了胳膊:“狼主冷静……”

    严彧抱得极稳,玄甲冷硬,却掩不住胸腔下剧烈的心跳。他下颌紧绷,目视前方,字字清晰:“本将送郡主登车。”

    分明是恭辞,偏生每个字都浸着霸道的占有欲。

    梅爻仰首,瞧见他颈侧青筋隐现,那副隐忍克制的模样,让她心跳砰砰。

    他步履沉稳,大步走向马车,却在她发梢拂过他下颌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风卷起绣衣上丝绦,缠上他的护腕,又倏然滑落。

    他搂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些。

    如安置稀世珍宝一般,他将人轻轻放上马车,车帘垂落的刹那,松开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又握成了拳,之后大步回到队首,翻身上马。

    “启程!”

    号令响彻四周,南境鸾旗在风中猎猎招展,车辕碾过青石板,仪队离着京中梅府渐行渐远。

    白砚声从梅爻后面一辆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眼珠一转,正瞧见梅煦黑着脸训那三十名护卫,无非要是护好小姐,莫要外人近身,损了南境威仪之类。

    他嘿嘿笑着缩回脑袋,蘸了蘸墨,往那《莽将军与他的小祖宗》新章里续了道批注:正所谓“玄甲抱得美人归,莽夫徒有眸光寒”……

    凤舞轻夹马腹,行至梅煦身侧,笑吟吟道:“狼主,你教训这些榆木脑袋可是白费功夫,他们跟着小姐来京,最会看风向,那家伙在他们眼里,可算不得威胁……”

    梅煦冷哼一声:“且离了京城再说!”

    凤舞神色一肃:“何意?城外有你的人?不是都回南境了么?”

    梅煦摩挲着刀柄,眼底精光闪现:“百人随我进城,余者化整为零——沿路贩夫走卒,随时可以集结!便是被老皇帝勒令出京的百人,何时走回南境,还不是我说了算!”

    凤舞盯着他看了半晌,默默竖起了拇指。

    两人在队伍中窃窃私语,压在队尾的陆离已注视他们良久。凤舞不经意回眸,便撞进那双阴鸷中透着痞气的眸子。

    察觉凤舞异样,梅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队尾的将军嘴角一挑,倏地一笑。

    凤舞低声道:“什么仪卫,这他娘是西北军!那家伙是春蒐时在围场杀人的混不吝!”

    “大齐的西北军啊……”梅煦忽然兴奋起来。

    凤舞幽幽提醒:“也是吃饭不忘夹菜的主儿。”

    马车行的稳,窗纱透进一缕日光,在梅爻指尖那枚骨哨上流转。那哨子已被盘磨如黄玉,其上裂痕不细看已很难发现。

    风秀在旁煮茶,水汽氤氲间笑道:“还以为这东西丢了,不想早被严将军寻了回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小姐手里。”

    回到南境,能陪伴她的,又只有它了吧?

    她将它又攥紧了些。

    风秀将茶放在她面前小几上,又拿了些唐云熙做得酥点,哄道:“小姐将就用些,离馆驿还远呢。”

    梅爻胃口全无,只喝了几口茶。

    风秀眉眼弯弯:“要不然,我读些话本子给您解闷儿?白先生有新作了!”

    “……也好。”

    风秀从包袱里摸出几册,挑了本不怎么烫嘴的,绘声绘色读了起来。

    梅爻在她娓娓道来的讲述中,睡着了。

    当初她们入京,一路游山玩水,先乘马车再乘船,最后上陆,前后行了一个多月。而此次王女南归,李啠北上,全是陆路,双方交接处定在了衢州清源县——正是平王请旨调兵扼守的要害,以防梅安借道陆路增兵台州。

    从京城去往清源,约莫十日可达。

    时值夏末,蝉鸣幽幽,晚霞漫天中,马车缓缓驶入了沧阳驿。

    陆离已先头打点好,此刻正跟驿丞迎在门外。近京的官驿条件都不错,地方宽敞,前后院落,前院接待和办公,另有几排平房供客人休憩用饭,后院僻静,更适合安置贵人。

    驿丞躬身引路,巧笑道:“郡主请随下官往后院去。西厢三间都收拾出来了,南窗下铺的藤席是新换的,素纱帐子也才熏过香。榻上凉被、冰枕等一应物事,具是陆将军备下的。”他指着案上几样瓜果,“这些都是今晨摘了送来的,在井水里浸了两个时辰,梅子下面也有冰鉴。驿站简陋,还望郡主多多包涵。”

    风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虽比不得梅府舒适讲究,可也算用心了,屋子干净整洁,瓜果具是切好的,无甚不妥,便道:“让您费心了。备些热水沐浴,餐食晚点送到房里来。”

    这厢梅爻沐浴去乏,前院男人们已毫不讲究地大吃大喝起来。

    陆离一脚踩在长凳上,手里拎了坛刚开封的酒,酒气顺着夜风飘了满院。

    “梅将军——”他咧嘴一笑,眼底带着挑衅,朝另一桌的梅煦喊道,“赶了一天路,来喝两杯去去乏?”

    同桌的凤舞看了眼夜影,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朝梅煦道:“狼主,他激你!”

    梅煦望着对面酒坛上“沧阳官酿”几个字邪邪一笑:“你这酒,怕是不够烈!”

    陆离周围响起了一串起哄声。

    陆离闻言大笑,抄起俩碗倒满,端着就晃了过来。他身后有好事者,抱起酒坛子跟上。

    “够不够劲,得看你本事!”

    陆离把一碗酒往梅煦跟前一推:“赌一场?今晚趴下的,明日路上给对方牵马!”

    嗷嗷的起哄声再次响起,对面又围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一浪高过一浪,火光在众人脸上跳动,让这场比试愈发显得剑拔弩张。

    夜影不动声色地挤出了人堆。凤舞不禁感慨,果然顶级护卫是酒色不沾的,他自愧不如。

    顺着夜影离去的方向,凤舞瞅见白砚声一脸促狭地望着这里。

    凤舞好奇四顾,果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后院。再看梅煦,正被陆离捏着腕子,端着酒碗碰了一个!

    凤舞嘿嘿一笑,待到明日酒醒,狼主大人恐怕要提刀打“狼”了!

    第119章 西厢夜话“你想不想……摸尾巴?”……

    月隐星

    稀,夜风混着前院酒令,抚弄檐下气死风灯,灯影投在纱窗上,映出屋内人的纤柔之姿。

    一道颀长身影刚掠过月洞门,便被身后的声音喊住了:“严将军。”

    严彧转身,见夜影按剑而立,周身无一丝酒气。

    以往也没见他拦过,今夜倒是恪尽职守。

    严彧挑眉看他,手上油纸包发出几声窸窣脆响。

    夜影扫了眼他手上东西,似是白日里街边打包的蜜食。他肃然道:“梅府也有不饮酒的护卫。”

    严彧倏地一笑:“下不为例。”

    西厢中间那间,风秀正在收拾小姐褪下的钗环,忽见门帘微动,严将军的身影已立在屏风旁。她抿唇一笑,抱起妆匣悄声退下,临走还不忘将门扇带上。

    梅爻懒懒歪在榻上,乌发如瀑散落肩头枕间,寝衣领口松松,露出一小片莹白肌肤。指尖捻着话本子的页角,忽觉面前一暗,书页上那毛茸茸的狐狸尾巴被一道阴影覆住。

    她还未回神,话本子已被人抽走。

    “狐说……”严彧低醇的嗓音擦过她耳畔,漫不经心翻着书页,“书生哥哥的尾巴……摸不得?”

    梅爻耳根一热,抬手便抢,却被他顺势扣住手腕。他手里的书掉落床侧,散开的书页上,狐狸尾巴正缠在女子腰间,尾尖勾着半解的罗带。

    他噙着笑朝她压下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喜欢这个?”

    她秉着呼吸往后靠,偏头躲他气息:“胡说什么……”

    发间露出的耳尖已然红透。

    他低笑,又朝她压近些,几乎擦着她耳尖私语:“你想不想……摸尾巴?”

    她呼吸陡然加重。

    他似得逞般朝她耳尖亲上去,呼吸间尽是他贪恋的味道。耳垂香软,他亲了几下便不由地又咬,惹来她一声娇吟,被他箍在身侧的小手挣扎着想抽出来,他干脆松了手,拦腰一抱,将人搂进怀里,一个翻转,自己靠在床头,让怀里的姑娘趴在了自己身上,头埋在她微敞的领口,深深一吸。

    她身体不由地颤了颤,往他宽肩锤了几下,嗔道:“又行孟浪,快放开我!”

    “不放。”

    他唇舌被阻,声音闷闷的,扣在她腰间的大手又重了几分。

    她一时绵软无力,下意识抱了他头,又忽觉背上一热,一只大手悄无声息钻进寝衣,带起一阵酥麻。

    那闷闷的声音再响起:“听说你带了个书生,他给你的?”

    “不是他……”

    谁会实名丢人呢?书是唐云熙送她的,可这个也不能说。

    她分神回答的功夫,却不知小衣带子已被不着痕迹地挑开。

    “哦?是么?”

    一声落,胸前被他咬了一口!

    “唔……”

    一个天旋地转,她被他压在了身下,小衣被轻巧地抽出来,丢开。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神发烫:“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拿下她抵在他肩上的小手,十指相扣压进了凉被里,“还是要真操实练一番……才得妙趣。”

    语落,火热的吻已压下来,将她要出口反驳之语尽数吞没在唇齿间。

    几日来的隐忍克制,似在这一刻全部决堤,他越亲越重,灵舌长驱直入,带着不容抗拒的侵袭,将所有情绪都融进了愈加粗重的喘息里。

    她逐渐喘不过气,手指下意识用力,却被他攥得更紧。她似窒息的鱼儿想避开,他终于肯离开她的唇,又沿着她唇角,一路磨向下巴、鹅颈、锁骨……

    那双禁锢她指腕的大手也松开了,他一手穿过她肩背,扣在了颈后,另只手直接探入她衣襟,掌心贴上她腰间细软,痴缠留恋几许后,又向上游去。

    手口都被满足着,可他仍不忘多讨些福利,哑着声音哄道:“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尾巴?”

    她呼吸已乱,闻及此,一颗心似真被毛茸尾巴擦过,酥痒难耐。

    “彧哥哥……”她颤颤地唤他。

    他微微抬起了腰腹,等她去解。

    榻上的话本子早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书页摊开,露出那幅狐狸尾巴缠腕的图绘,此刻倒像是某种微妙的映照——她已擒住那条作乱的尾巴,而那狡猾的狐狸正试图反抗,肆无忌惮地欺咬,交缠紧贴的画面,比图绘更叫人血脉贲张。

    窗外,偶尔传来前院行酒令的吆喝声和哄笑声,夜风卷着幽幽酒香和院中花香潜入屋内,醉了两人。烛火摇曳间,榻上的影子已交叠成一片。

    霜启耳朵到底更好使些,提着剑从隔壁出来,在院中站了片刻,又往月洞门走。

    一眼便见夜影大人抱着剑,在门一侧靠墙而立。

    霜启顿了一下,靠去了另一边。

    夜影问她:“你是不是没拦?”

    她反问:“你不也没拦?”

    上锋不拦,她干脆连面都没露。

    夜影闭着眼,淡淡道:“我拦了……没拦住。”

    霜启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不是凤舞,又把头靠了回去,憋了良久才道:”刚想起来,我不当值。“

    当值的人在熏小姐明日要穿的衣裳和帕子。

    官驿的熏笼不如王府的好使,风秀小心翼翼守着,以防衣物沾上碳火烟气。可她未料馆驿的床架也可疑,就连墙壁也忒薄了些。

    她小脸红红,不知是被熏笼熏得,还是被染了酒气的夜风醉到。

    不知过了多久,衣物熏好收好,她又似突然想起什么,走出门去。

    刚出月洞门,便见一左一右站着俩人。

    俩人见她也挺意外,竟这么……激烈,一个也待不下么?

    好在夜色重,掩去了风秀面上绯色。她似是看出俩人心思,可夜影是男子,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去再要一次水。

    迟疑间,一贯冰冷的夜影大人嘴角似是不易察觉地抽动一下,开口道:“你回去伺候,还是我去。”

    厢房纱帐中,一时春色无边。

    周身绵软的梅爻窝在严彧怀里,额头抵着他颈窝,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严彧的手掌贴在她后腰,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滑腻肌肤,另只手笼着她长发,将散乱青丝一缕一缕理顺。

    发丝拨开,露出她潮红未褪的小脸,眉眼亦是湿漉漉的,好似雨后春棠。严彧低头,吻了吻她饱满的额头,又顺着鼻梁往下,含住那红殷殷的唇瓣。

    “彧哥哥……”她声音黏软,像化开的蜜糖。

    “嗯,在。”他抵着她唇缝回应,嗓音低哑。

    这声“在”字出口,她突然又将脸往他胸口埋得更深。他察觉她肩头细微的颤抖,掌心抚上她后颈,轻柔地捏了捏:“怎么了?”

    她不应,只摇了摇头。

    他忽然翻身将她罩住,指尖擦过她微红的眼尾,软着声音哄道:“纵是我一时不在,心也是在的。”腰身一沉,灼热的体温烙在她肌肤上,“我和它,都只属于你一个人。”

    她望着他灼灼的目光,喉间发紧:“……彧哥哥。”

    他眸色幽深,低头吻住她,将她未尽的酸涩与缠绵尽数吞没。

    只是这份温柔似是饮鸩止渴,他越是哄慰,她越是难过,最后竟搂着他脖子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得他心里酸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默了几息,他突然道:“等着,我送你样东西!”

    她泪眼模糊,看着那未着寸缕的人下榻又回来,再将

    她搂回怀里时,她眼前多了件东西——

    黑龙佩!

    她不哭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怔怔望着他,不知何意。

    “我把它给你,可能让你安心些?”

    他说着抓起她的手,将龙佩按进她掌心。

    玉质冰凉,而他手掌滚烫。

    她自是晓得这是何物,上巳节那日,她陷在李晟圈套中,有人持这枚“龙符”解了围,后来知晓是严彧的人。而之后她和严彧在南苑花溪隐留宿,他竟意外丢了它,而她为了夺回它,遭李姌逼迫,受了有生以来最难堪的一茬罪。

    她虽不知此物底细,却晓得是他最要紧之物。他从小戴到大,除那次例外从不离身。

    最重要的,它是枚龙佩!

    她像是托着枚烫手火种,一时间脑中闪过许多细枝末节的碎片,诸如他重伤昏迷前,喟叹“龙种无凡性,龙行无暂舍”,诸如他夜闯康王府,险些勒死李茂,又如他夜闯宫禁,发疯逼婚……以及最初相遇时,她中了媚香,他带她躲避的地方,是先皇后的长乐宫。

    她只觉一颗心要跳出来。

    严彧并不知她一时都想了些什么,只瞧她盯着龙佩失神,摊开的手掌迟迟未曾收拢,便索性攥着她的小手,握紧。

    “这是……何物?”她声音发颤。

    “你不是认识?”他似不在意,“我从小戴到大的,在我去接回你前,让它陪你可好?”

    他避重就轻,可一番心意她已明白。

    “彧哥哥……”

    她鼻头泛酸,喉咙发涩,喊完竟接不出下句。

    见她又要哭,他索性把人抱紧,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抚:“你若再哭,我可忍不住要让队伍调头了……”

    她将落未落的泪珠闪了闪,终是没有掉下来。

    手里的龙佩已被握得温润,她摩挲了几下又塞回他手里:“我不能要,它不属于我,亦不该……出现在南境。”

    她从枕下摸出那枚骨哨,“我有它足够了。”

    “真不要?”

    她潮着眼睛摇头。

    他替她抹去眼角的泪,轻声道:“……你倒是不贪。”

    她痴痴道:“不,我很贪的……”

    他低笑,将人按回怀里,搂紧:“知道。”

    外面仨人一通忙活,到底也没用上。三更时严彧从房里出来,说小姐睡着了,好生守着,明日启程,随她几时醒来几时算。

    梅爻睁眼已是辰时末,房里并不乱,亦不知是他还是风秀收拾过。风秀打来水伺候她洗漱、更衣、梳妆,又用了些吃食,已是隅中时分。

    她问风秀:“前院可有事?”

    风秀一笑:“狼主问过几时启程,奴婢说小姐体恤大伙远途疲累,又饮了酒,允许多歇两个时辰。”

    说话间便见霜启领着个小厮进院,竟是京中梅府的下人。

    她莫名升起股不好的预感。

    来人风尘仆仆,似是赶了一夜的路,三两步冲到阶下,扑通跪倒,颤声禀道:“小姐!公主府出事了!昨夜公主府失火,后半夜才扑灭,虚烬里发现了几具面目模糊的尸体,经辨认其中有……公主和如离……”

    梅爻手上一个不稳,刚端起来的杯盏碎了一地。

    第120章 京中密报吃饭不忘夹菜

    碎瓷飞溅,茶汤打湿了梅爻的裙裾,她却浑然未觉,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发颤,死死盯着阶下风尘仆仆的小厮:“你说清楚些!”

    小厮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发颤道:“回小姐,昨夜玉衡背着昏迷的宗老回府,说公主府突遭大火!有人说是雷击,有人说是油灯倾覆。风大,烧得急,巡防营赶到时,半个府邸都已陷入火海。玉衡先救出宗老,又三次冲进火场寻人,却始终找不到如离和公主……直到大雨浇下来,火势熄灭,才从废墟中抬出三具焦尸,经查验是如离和公主,还有个小丫鬟……”

    梅爻双唇颤抖,眼眶通红,泪水在眼中摇摇欲坠。

    “还有件东西……”小厮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最后露出一团棉絮。看清里面的物件时,她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一只扁平的琉璃糖罐,不过掌心大小。罐中的糖早已融化,黏稠的糖浆挂在壁上,像凝固的琥珀。

    她幼时嗜甜,梅敇总随身带着个糖罐。那时她才及他腿高,踮着脚尖去够他高举的糖罐,小手揪着他的衣襟,急得眼眶发红。他偏要逗她,非要等她鼻尖泛红、嘴角下撇,才笑着放低糖罐,捏一颗喂进她嘴里。

    “甜么,幺儿?”他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促狭。

    此刻她颤抖着接过糖罐——被那场大伙炙烤的琉璃此时触手冰凉,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寒铁。

    “甜么,幺儿?”

    恍惚间,那低沉含笑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她本能地伸出手去,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那个人,再不会故意举高糖罐逗她,再不会在她着急时揉乱她的头发,也再不会捏着糖等她皱着脸说“甜”了。

    她死死攥着糖罐,指节发白。泪水砸在罐壁上,又顺着罐壁滑落。

    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尖锐的疼痛,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褪色,只剩尖锐的耳鸣在颅内回荡。

    糖罐从她指间滑落。

    “小姐!”

    霜启飞身上前,堪堪接住下坠的糖罐,而梅爻已重重栽倒在地。

    最后的意识里,她又看见大哥高举着糖罐在逗身前的孩子。

    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虚无的空气。

    “大哥……”

    无人应答。

    她再有意识时,只觉人中处传来刺痛,耳畔人声嘈杂,却像隔了层厚厚的水幕,听不真切。思绪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沉在漆黑的海底,被无形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姐手指动了!”风秀惊喜的呼喊。

    梅爻缓缓睁开眼,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木然扫过围在榻前的众人,又漠然阖上。

    梅煦欲言又止,终是没能开口。

    巫医温声劝慰:“小姐这是心火骤熄,魂光暗淡之症。须知大悲伤神,过哀损魄,凡事还须看开些,若是难忍,想哭便哭出来,切莫郁结于心。”又转而对众人道,“人之魂魄,恰如春之嫩芽,看似萎弱,给些光明给养自会重新舒展,诸位且安心,小姐无虞。”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榻上细弱伶仃的小手。严彧凝视梅爻苍白如纸的面庞,喉结微动,只沉声道了句:“容我跟她说几句。”

    众人鱼贯而出,梅煦临走前,罕见地对严彧挤出句“有劳”——他见了疾驰而来的京中快马,或许严彧掌握的消息,比梅府的更为详实。

    房门轻阖,严彧指腹摩挲着梅爻冰凉的手背,在她耳畔低语:“我知你难过,也知你听得见……”

    他将那枚琉璃糖罐轻轻放回她掌心。梅爻的手指微微蜷缩,眼角溢出一滴泪珠。严彧用指腹拭去,温声道:“我刚收到天泽和大哥的密报,你想听吗?”

    梅爻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希冀望向他。

    严彧抚了抚她的发顶,低声道:“大理寺连夜搜查、审问了公主府上下,发现扶光竟留过遗书,她……早有轻生之意。这个结局对她而言,未必不是解脱。”

    “她一直幽居用药,你是知道的。据诊治过的大夫说,她神志受损,时而痴傻,时而癫狂。府中下人说她清醒时常在书房抄经,事发当晚也在那里。有人听见她在书房又哭又笑,似是旧疾发作。”

    “昨夜京中雷雨交加,更夫亲眼看见闪电劈入窗内。现场也确实发现了翻倒的油灯,散落的文书被焚的痕迹——所以起火原因,一时难以断定。”

    “管家提到,事发前两天,扶光突然说厌恶公主府,执意要搬回城外别院去住。为此调走了府中多半人手去修缮旧宅,以致火灾时救援不及……\"严彧顿了顿,“如离……是护着她时被坠落的梁木砸中,两人一起……”

    见她泪水再次涌出,严彧一边为她拭泪,一边沉声问道:“你这般伤心,更多是为了如离吧?他是不是……梅敇?”

    若真是梅敇,一切便都说得通了——那封从天而降的调兵手谕,那些无中生有的骆文斌密信,还有她和扶光那份超乎寻常的从容……以及这场蹊跷的大火——扶光连翻遭遇变故,丧母失兄,饱受攻讦,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怎会在这时突然“轻生”?

    梅爻瞳孔微颤,怔怔望向他:“你是……何意?”

    “陛下和太后不识如离,自然当扶光是心灰意冷。可你……”他声音放得更轻,“当真就没有半点怀疑么?”

    她如遭雷击,唇瓣轻颤,却发不出声音。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沉浸在得而复失的悲痛中,思绪如冻僵般无法转动。此刻被严彧点破,心底似有什么在破土而出,亟待生长。

    她分明记得,去公主府辞行时见过的扶光。虽形容憔悴,却神志清明,哪有半分痴傻之态?若真病入膏肓,大哥又怎会安心在厨房煎炒烹炸?而那份遗书,那些被支开的下人,分明是不愿牵连无辜的周全安排。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声音低沉而温柔:“这件事,我知道你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你的聪慧,即便我不说这些,迟早也会想明白。我只是……”指尖在她鬓角微微一顿,“不忍看你多受一刻锥心之痛。”

    他收回手,目光沉静:“你不必回答我什么。”

    “彧哥哥……”

    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后颈,猛地

    往下一带。严彧猝不及防,被她拽得弯下腰来,还未反应过来,那带着泪意的柔软唇瓣已经贴了上来。

    他先是一怔,随即低笑出声,顺势将人搂紧,任由她在唇齿间宣泄情绪。

    “方才还病恹恹的……”他含混地在她唇边低语,“这会儿倒生龙活虎了……”

    因着这突发的意外,队伍又多留了一日。

    严彧的一番话,比巫医的汤药更见效。梅爻眼中的死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执着的亮光。既然心中有了猜测,她便要亲自验证。

    她提笔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交给梅府来人,嘱咐务必亲手交到央宗手里。信笺上寥寥数语,却暗藏锋芒——她要从这老狐狸嘴里撬出真话。

    第二封是给梅六的密信。命他暗中盯紧央宗师徒的行踪。若是所料不差,等他自己和小徒的“伤病”痊愈,这位看不惯大齐人的神医定会吵吵着回御灵山去。而大哥梅敇若尚在人世,必然离不开央宗——唯有这老头能彻底解他体内的蛊毒。他们,迟早要碰头。

    黎明时分,晨光刚刚染白东方的天际,休整一日的队伍已整装待发。然而严彧和梅煦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异样。

    梅煦眉头紧锁,自与陆离痛饮后,这位副使便再未露面。原以为他宿醉未醒,可此刻队伍即将启程,仍不见其踪影——更蹊跷的是,竟有十名精锐也凭空消失。

    他突然想起凤舞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吃饭不忘夹菜。

    与此同时,严彧也发现了异常——不是缺人,而是多出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南境士兵,正列队在官驿外候命。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顿时火花四溅。

    严彧冷笑:“梅使君,圣旨明令南境使团只留一人,这些兵卒,是要抗旨么?”

    梅煦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严将军你连自己的仪卫都看不住,本将实在看不过眼。王女南归,就带这么几个虾兵蟹将,未免太失体面!”

    晨光中,风秀与霜启一左一右护着梅爻走出驿站。她脸色还略显苍白,目光却已清明如初。

    见两个男人相距不过一臂,梅爻脚步一顿。

    她先是瞥见门外整齐列队的南境精兵,轻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继而扫过明显缺员的仪卫队,唇角忽地勾起一抹了然笑意,什么也没说,径直向车驾走去。

    风秀扶她登车,自己跟着钻了进去,霜启护在了车辕。车帘落下,便听见风秀清亮的声音传出来:“郡主已准备妥当,诸位大人还要等到几时?”

    梅煦闻言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彧一眼:“南境的鹰要归巢了,王女倒是比某些人更懂规矩。”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南境士兵立即分成两列,将梅爻的车护在了中间。

    严彧面沉如水,掌心轻轻按在腰间白玉葫芦上:“梅使君好大的排场……”话虽如此,他还是翻身上马,沉声下令:“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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