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李茂在书房画了一宿的画。
他笔下的女子玲珑纤盈,或于海棠下仙姿玉立,或于卧榻上玉横酣眠,或浅笑,或娇嗔,或委屈,或愤怒……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可她却不属于他。
脑子里一遍遍闪现她那些片段,春宴上的灼灼耀目,初荷宴的亲切温婉,给他母妃庆生时的乖巧懂事,南苑时的委屈堪怜。又想起鹿苑花窗上交叠的人影,玉贤庄里白皙的玉足……犹记得他褪下她鞋袜时,手都是颤抖的,甚至不敢多碰一下她白嫩的足尖。
可那个西北竖子都做了什么?他只觉一股无名火烧在胸腔,突然抄起案上一副画,三两下撕了个稀烂,一把扬得到处都是。
胸口起伏不定,喘了几息,盯住了那副卧榻酣眠的画像。
画中的女子容颜恬静,身材凹凸有致,却未着衣。
那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他终是忍不住将手探入衣下。
守卫静檀耳聪目明,对房内的动静见怪不怪,只又往远站了站。
东方渐白,房内安静下来,静檀听到李茂在唤他。他叩门而入,房中仍残留淡淡的腥膻气。
李茂执香匙正在添香,他不开口,静檀便站在门口静候。不多时袅袅沉香钻出兽金,晨曦从花窗照进来,整个书房显得静谧而又空灵。
他半仰进躺椅,似是异常疲累地开口:“案上那封信,静檀你帮我拼一下。”
“是。”
静檀轻声走近,见书案上散着一小堆碎纸,是那日梅府小郡主拿来被他那主子撕碎的,旁边还摊着一封信,署名是骆文斌。
静檀不是司墨,拿惯了剑的手不善文书之事,他甚至不认识几个字,这差事做得小心翼翼。先是一片片捋平,再循着撕痕一片片凑,颇花了些功夫。待拼完扭头一看,李茂似是睡着了。
他不敢扰他,只能站在一旁等。
无聊时大胆打量四下,见那地上还有副被撕烂的画,画的是个女子,角落的陶盆里还有些灰烬。他收回视线,继续耳观鼻鼻观心,垂目而立。
不知哪里飞来只叽喳的宾雀,停在了花窗上,叫声吵醒了李茂,他缓了一下看向静檀。
“殿下,属下拼好了,殿下看对不对?”
李茂哦了一声,缓缓起身,踱至案前,看了一眼后,拆开了骆文斌那封,两相比对。其实不用比也差不了,骆文斌的信他看过无数遍,两封信的笔迹确然是一样的,可梅府这封的内容却是假的。想起公堂上扶光那几封一模一样的手诏,他觉她口中那个月山人并没死,他必是藏匿在她的掩庇之下!
扶光这个七妹,当真是个狠人。她从没买过任何一个皇子的账,便是她的亲大哥李晟,如今也拿来卖了。她救了梅府,洗白了李啠,自己因包庇被禁足,罚俸一年,却因此得了太后三成的田产。
李茂觉得李晟若是有扶光一半的心机和隐忍,必不会败得如此狼狈,又觉扶光若是男儿,他和李享怕都没什么希望。
眼下碰不得扶光,梅府还是要碰一碰的。
他提笔蘸墨,写了张帖子递给静檀:“你跑一趟,帮我送去梅府。”
梅府上,□□纵的小郡主还在睡回笼觉。
再睁眼已近午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个问题,他有一次是弄在里面的。
要不要召巫医,可怎么说呀?
她把头埋在暄软的被子里,心情复杂。
恍惚记得她被他推入云端神思缥缈时,他好似说了句“给我生个孩子吧”,她当时哪有神思琢磨,现下想来他是故意的,可她记不起他更多的反应,不知他这念头从何而起。
她拧巴间风秀捏了封信进来,见她醒了,立时兴奋道:“小姐,家书到了!”
“快给我!”
她顾不得乱想,展信来看,越看越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风秀忍不住问:“可是有好消息?”
“捷报!父王和二哥已逼近南粤王都,他国中能战者所剩无几,那九岁小皇帝快坐不稳了!想来再过不久,母妃生前夙愿便能实现了!”
“太好了!”
“快风秀,帮我更衣,我要去跟大哥说!”
琼花阁里,梅敇和央宗正在下棋,华清昼在一旁观战,时不时帮着央宗出出主意,却具是昏招,惹得玉衡在旁一直嘲笑。
余光瞥见梅爻像只蝴蝶一样飞来,梅敇认了输,打趣几句后迎过去:“什么事开心成这样?”
“你自己看!”
她把信递过去,笑晏晏盯着大哥的脸,指望着有花开出来,可等了又等,直等到他将信读完,也未见有大的波澜。
她笑容不免淡下来,失望道:“怎么,这
等好消息你不开心么?”
梅敇将信叠好塞回信封,淡淡道:“再过几日,这消息便会经官署传回京中。南境若真吞了南粤,便更招大齐皇帝忌惮……届时,你更无回家的可能了。”
梅爻愣了。
梅敇嘴唇翕动,似还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
许是死过一遭的人,他此时对这些杀伐、野心看得极淡,他不忍说出来的是,或许他们的父王梅安,与大齐的皇帝李琞并无不同。
梅爻一腔热情被浇冷,默默接过他手里的信,一言不发地又走了。
棋案旁几人不晓得发生了何事,只瞧着小姐兴冲冲来,失落落走,不由地数落起扫兴的男人。梅敇也不解释,只招呼着再来一局。
见小姐不甚开心地回来,风秀凑过来道:“怎么了这是,嘟着嘴。”
“我觉着大哥似是变了……虽他也没说错,可总觉他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世子离开南境都多少年了,经历了那么多,自然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样……”
风秀似突然又想起什么道:“方才接了家书一时兴奋,竟忘了还有件事,一大早康王着人送了帖子来,约小姐明日一见。”
“可有说何事?”
“帖子上未写明。要不还是拒了吧,奴婢觉着不是好事。”
“也好,你说我另有约了,请他有事信上明言即可。”
说话间便听一声欢快的“梅姐姐”,竟是霜启领着小芾棠进了梅香阁。前阵子小姑娘忙于府上喜事,梅爻忙于照顾大哥,两人已许久未见,此时便见芾棠小鸟一样一头扎过来,开口竟叫了声“小嫂子”,几个人全愣了!
“别乱叫!”
“有什么关系,又没旁人在!再说我也没叫错呀,昨日大喜之日,我二哥是否来了姐姐这里……”
梅爻捂住了她的嘴,连拉带拽地进了屋。
小芾棠东拉西扯,说了些大婚的乐子和家长里短,梅爻听下来,总觉着都是幌子,笑道:“别绕弯子啦,你是否有事要说,还是直说吧。”
小姑娘竟有些羞赧起来,吞吞吐吐道:“确有事想求姐姐。”
“说吧。”
“昨日大婚,相府的杨夫人也来了,席间她向我母亲提及,她家的二公子吴仲仪办差回来了,想、想……”
梅爻一笑:“可是想向你求亲?”
小芾棠低着头:“嗯。”
梅爻想着初到京城时,扶光给她盘点世家子弟,便正经道:“我曾听七公主提过此人,人品才学都不错,算得上良配,你可是有何顾虑?”
“我也没见过他……”
“你若想了解他更多,该去问你大哥,他们同朝为臣,当是比我更知根知底才是。”
“我私下里问过了,大哥觉得还不错。”
“所以呢?”
“母亲想攒我们见见,可是我害怕……梅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啊?”
“……”
见梅爻为难,小芾棠又紧着补充:“我晓得大嫂陪我许更好些,可她太忙了,因着大婚,她府上压了许多事,我们府上也有要她熟悉之处,我实在不便找她,只能来累姐姐了。”
她眼巴巴望着自己,梅爻心软道:“约了何时?在哪里?”
“明日昏时,城东湖舫,他也会带朋友,且算是会友吧。”
“好。”
“那我明日来接姐姐同去。”
“好。”
正事说完,小芾棠又把话题绕到了回来:“说起来,我真想你也嫁进来,这样我时时想你了,抬脚便能见,倒不用跑这么远。”
梅爻一笑:“那我不是很亏,偌大个梅府我自己住不好,非要跟你二哥挤一个院子?若是因你想我,你合该住到我府上来!”
小芾棠呵呵地笑:“姐姐你如此一说,我也觉得,我二哥实在配不上你啊!他除了脸长得好看些,个子高一些,身手好一些,实无可取之处了,特别脾气又臭,家私也薄,如今更是连兵都不带了,你若不要他,我都不晓得还有没有好心人能捡了他去!”
梅爻:……
“哦今日一早他回府点个卯便又不见了,听天禧说是又进宫了。说起来他眼下一个闲人,进宫的次数倒是比大哥还多,他那个性子,我有时都担心哪天便把圣人惹毛了,可瞧着陛下和太后还挺宠他的,就连长乐宫的冯嬷嬷都时不时着人送点心给他,不过他也不怎么吃,都便宜了我!”
小芾棠有的没的一通聊,梅爻只留意了“进宫”俩字,追问道:“他进宫做什么?”
“不晓得啊,他行事向来叫人摸不透!就比如他叫康王扣下那次,也是大半夜偷摸进了宫,出来之后便一脑袋扎进了康王府,天禧说跟中了什么邪似的!”
梅爻:……
“哦还有件喜事,我父王快要从西北回来啦,说起来我得有四年多没有见过他了,不晓得他还能不能一眼认出我……梅姐姐怎么了,可是也想家了?”
小芾棠这副小儿女态,像极了她对梅安的依恋,又思及大哥那欲言又止的话,梅爻心头便总觉堵着些什么,语调便没那么轻快:“我确实也想父王和二哥了。来京半年多,可我总觉像过了好几年一样。”
小芾棠抓起她的手:“是我不好,光顾的自己高兴,尽说些惹姐姐不豫的事。你别不开心,你闷了可以找我,想玩什么我也可以陪,你把我当家人,反正早晚也是家人不是!”
一句话又把梅爻哄笑,但还是嘱咐道:“你还是谨慎着莫要口无遮拦,我是奉召来京择婿,陛下尚未指婚,你便一声声叫,小心惹出事来!”
“姐姐放心,我明白的。我虽不懂圣人的心思,却也知姐姐这婚事不好指,你南境那么富又那么强,我二哥挑媳妇可真不客气,吵吵开了,还不晓得触谁的眉头!”
“南境倒也没那么夸张……”
语毕“咕噜”一声,竟是从梅爻肚子传来,小芾棠诧异:“梅姐姐还饿着?”
“确实是从昨晚到现在,腹中空空……”
又耗了不少体力!
“那是我搅了姐姐用膳了!姐姐先吃东西,我反正也无事,便先告辞了,明日再来接姐姐!”
“也好,你既已用过饭,我便不留你了,明日见。”
送走小芾棠,风秀早备好了饭菜。梅爻坐下吃了几口,忽然道:“她方才说平王要回来了?”
“对,可有问题?”
“是西北换防还是什么,风秀你叫梅六打听一下。”
“小姐为何不直接问严将军?”
“我与他之间本就敏感,他既不提,我怎好相问?”
“小姐可是忧心陛下要对南境布防?”
“说不好,南境捷报频传,大哥说得不错,已经刺激到大齐陛下敏感的神经了!”
“奴婢晓得了,小姐先用膳,奴婢稍后便去传话。”
“和大哥也说一声吧。”
“是。”
吃了两口,似又想起什么,吩咐道:“你帮我准备些南境特有的小吃,再去问问大哥可有要捎的话、传的信给扶光公主,饭后我去趟七公主府,她帮了这么大个忙却被禁足,大哥行动不便,我自是该去的!”
第102章 栽赃嫁祸是杀人利器
宜寿宫小佛堂里清香缭绕,见识了一辈子明争暗斗的老太后,虔诚地上香叩拜,默默祈祷良久,才由着容嬷嬷扶出来。
老人家刚得着信,同李晟圈进在寿安殿的一个良妾有妊,请求关照。这孩子算是她第一个曾孙辈,她有心疼惜,可还未及做什么,便又闻及孩子没了,是被李晟发疯撞掉的。
她长叹一声:“时也命也,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
李姌与李晟虽未有夫妻之实,可到底有过名分,她奉旨去看了,惊心而归。
良妾董氏虚弱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脸上带着血痕,双目红肿,看似想哭,可没有泪,也没有力气。
一旁的小宫人对李姌还算客气:“回真人的话,昨晚上李晟想拉着董氏做那事,董氏因为有孕不愿意,李晟便动了手,便这样了。”
李姌看向外间的李晟,他只穿着中衣仰躺在椅子上,头发是乱的,胡子已多日未刮,青灰一片,正盯着她看,可那目光是涣散的,好似不认识。
她晓得李晟很早便有癫狂之症,只是大多时候还算理智,可自从坏了身子,大量服药后,人便喜怒无常,特别是行那种事时,全然没有理智,好似一只发疯的野兽。听着他房里的哀嚎,李姌毫不怀疑,他身下便是个神仙玉女,也会被摧折玉碎。
她问小宫人:“他这个样子
多久了?”
“之前偶尔如此,从三司堂上回来发了回疯,便不认得人了,偶尔清醒要么哭求面圣,要么便拉着董氏胡来……”
“都谁来过?”
“除了您,只扶光公主来过。”
“传太后懿旨,今后李晟这里不许女子伺候!”
“奴才遵旨。”
“还有……”
她瞄向案上那些散落丹丸,想起昔日浮玉便是拿这些东西喂他。她以往不关心他,亦不在意王府里有何人何事,她觉那都与己无干。直到事发败落,许多细节才在心头串成线。
她捏起几颗丹丸掩入袖中,吩咐道:“他这些金石之物,也全停了吧。”
“是,那东西具是董氏伺候他用,想来日后也无人喂他了。”
李姌回宜寿宫交旨,恰逢严彧出来。她只望他一眼便错开视线,那一眼,让严彧如见萧索寒冬。
严彧出宫门,远远便见肃羽搓着手不停地张望,见他出来,疾跑而至道:“主子,不太妙!”
严彧比个“打住”的手势,两人远离宫门至无人处,肃羽才道:“您让我们盯住康王府,凌晨时分有个富商模样的人进府,后带着几个小厮并一箱东西出来,属下们尾随着,竟是进了南郊的翠心庄!”
“梅府玉石坊?”
“对,那人也打听清楚了,叫卢秉中,是南玉的老伙伴!”
严彧眸色顿时暗下来:“想不到他竟把人安插进了梅府的产业里!他是眼看着骆文斌的书信威胁不了人,便下了杀招!那种东西若是在梅府的庄子里翻出来,便是难以翻身的大罪!他进可以拿捏郡主,退可以洗白自己,真是好算计!”
“那眼下要怎么办?要不要告知郡主?”
“郡主那里我去说,你派人盯死卢秉中,必要时随时抓人!康王府周围的人手也先不要撤,有可疑随时来报!”
—
城东的逍遥界,从海河引出了一座人工湖,湖中仙气缭绕,殿宇楼阁美轮美奂,期间有姮娥翩翩起舞,仙乐醉人,好似人间蓬莱。又有画舫若干,灯火粲然,一派喜乐。
凤舞护送梅爻和小芾棠来赴约,风流护卫对这里再熟悉不过,笑吟吟道:“此处歌舞一绝,雅而不艳,清而不俗,是个会友的好地方。”
梅爻赞道:“听闻吴仲仪此人渊清玉絜,金玉其质,是与你大哥同样风骨的端直君子呢,小芾棠。”
“啊,那多无趣!”小姑娘撇嘴,“不能想跟一个古板的人待久了,该有多闷!”
“品格和脾性是两码事,你大哥性子是沉稳了些,吴仲仪何样,要接触才晓得啊!”
凤舞幽幽挑衅:“这些在朝浸染久了的,只怕没几个鲜活性子……”
语落便收获主子一记眼刀。
吴仲仪此人,梅爻尚未见过,几次公开宴欢他都在外办差。他是老相国吴睿道的嫡孙,行二,现任户部郎中,左侍郎因李晟案被拿下,朝中多以为吴仲仪升任大有希望。
暮色初临,夕阳灯辉交相融汇,映得弧光潋滟。
几人方近湖岸,便见一条小花船缓缓靠近,船头玉立两位翩翩公子,一抹荷白,一袭青黛,具是风姿卓然。两人笑晏晏抱拳,开口的是白衣男子:“两位想必是文山郡主和芾棠小姐,幸会!在下吴仲仪,旁边这位是好友陆清宸,工部尚书陆大人的公子。”
梅爻心头微动,陆清宸,国公府初荷宴上,遭了她教训的陆清瑶的哥哥。对上他的目光,发觉他正望着自己,笑得意味深长。
她淡笑:“两位公子有礼。”
吴仲仪撤身:“几位请。”
梅爻和小芾棠登船,风秀随侍,凤舞守护在船尾。船舱布置清雅,博山炉中焚着香,案上煮着茶,摆了切好的南北鲜果。船行幽幽,漂向湖中仙山。
“茶和果子,具是我此行去台州办差带回来的,郡主是南方人,当是用惯的,不知可合芾棠小姐口味,且尝尝看。”
吴仲仪语调温软,行止沉稳有礼,眉目深邃却并不凌厉,鼻梁高挺,言谈间唇角微扬,俊美又不失阳刚。
梅爻捏着茶盏偷眼看芾棠,小姑娘两颊飞粉,一副娇羞美人面,再不似一路上叽叽喳喳,恬静地抿了一口道:“味道很好。”
对面吴仲仪的嘴角便又翘起一些。
一阵风穿进舱里,将博香炉的细烟吹转了方向,梅爻似闻见了一丝淡淡的草药香,是她在大哥房里闻惯的。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两人,两位公子都带了香囊。
她笑道:“冒昧请教,二位所配香囊可是用了什么草药?我似是闻到一种特殊的清香。”
陆清宸一怔,继而道:“郡主好敏锐,确是在下所配香囊的味道。此行去台州不幸染了些小疾,现已痊愈,配些药草安神的。”
梅爻似笑非笑:“可是中了蛊?”
“咦?郡主也懂医道?”
她摇头:“南境茂林深地多虫害,此种药草可祛疫安神,我见得多罢了。难道台州那等临海之地,也有此等毒物?”
“台州多族杂居,确有不少隐匿蛊师,我们此去本是督查私盐,断人财路,难免遭人下黑手,幸得高人相救,才得全身而退。”
梅爻淡笑:“也是两位大人福泽深厚,才得天佑。”
花船慢慢悠悠行至湖中仙苑脚下,丝竹之声婉转入耳,吴仲仪起身道:“我在楼上留了位置,邀几位雅叙赏舞,请!”
梅爻方从舱中探出头来,便愣了。
小芾棠也挺意外:“二哥,你怎么也在?”
却见玉阶上,严彧扶拦而立望着梅爻,一副“我等你很久了”的模样。
他三两步迈下阶来道:“抱歉各位,我有急事需同郡主商议,得先辞一步。”
未等梅爻反应,小芾棠先急切道:“可是,梅姐姐是陪我的呢,你怎好意思抢人嘛!”
严彧肃然望向她,小姑娘方觉出不妥,只得嗫嚅道:“好嘛……”
小芾棠未带侍从,梅爻对风秀道:“你留下伺候好芾棠小姐。”
梅爻随严彧另登船驶离,她不满道:“你可是过分了,自己妹妹的事也要搅和?”
“我可没功夫看人相亲,我有正事同你说。”
梅爻起初还存了些疑,怕他小肚鸡肠又醋了,可瞧他眼下神色,确然是有事。
“与你合作的老主顾中,可有个叫做卢秉中的?”
“有,问他做什么?”
“可信么?”
“合作多年了,未出过意外。?”
“你可知他与李茂有来往?”
“他们生意人,权贵富豪多有接触,并不稀奇。发生了何事?”
“我的人看到一大早他进了康王府,带出来一箱东西,进了你南郊的玉石厂!那东西……那东西我怀疑是李茂私藏的黼黻阴鉴!”
“那是何物?”
“我夜闯康王府那晚,虽未翻到骆文斌的书信,却在他书房发现了机关。他那张厚重的书案下藏有暗格,里面有满满一抽屉文册,我取了一本,记得具是当朝要员的致死把柄或嗜好,是杀人利器,谓之黼黻阴鉴!”
梅爻心头一惊:“他竟藏有这等东西?哪来的?”
“必是多年谋划所得,想来他登极之心已非一日!竟以病弱之躯隐藏了那么久!”
梅爻颤颤的:“你的意思,他叫卢秉中,将这东西藏去了我的翠心庄?要嫁祸我?”
“想必是这样。他必是发现东西被人动过,先下手为强,一来转移罪证,洗白自己,二来拿捏你,谋求不轨!”他又不免懊恼,“我本想抓他个人赃俱获,却未料他如此迅速,竟先下手为强!所以我们要快,你去查一查,先将那东西找出来!”
梅爻听得心惊胆战,反应了一下喊凤舞:“你可听到了,你回去告诉……告诉梅六,让他去翠心庄跟我会合,现在便去!”
凤舞自然晓得利害,应声道:“小姐放心,属下懂!”
船靠岸换马车,严彧直接吩咐:“去翠心庄。”
第103章 被他耍了实在堆积了太多阴诡之术……
翠心庄最早叫翠心坊,是南境一个玉石商的私人工坊,后来成了南玉商盟会馆,梅敇入京后扩建成了翠心庄,这产业便有一
半多姓了梅。
卢秉中是最早加入南玉商盟的一批人之一,也是那批人里唯一的北方人,京畿地区的玉石生意,多赖他才铺开,多年来双方合作十分紧密。生意人惜财惜命,最怕搅入危险政局,梅爻有些怀疑他被康王收买,除非是遭威胁迫不得已。
这庄子一直是梅六在打理,她鲜少来。她让马车停在庄外一处不显眼的地方,不多时便见梅六带着人赶到,两厢一碰头,梅六肃然道:“小姐放心,只要东西进了庄子,属下挖地三尺也给它翻出来!”
这里管事的叫张同禄,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日里便住在庄子里。闻信赶来,便见二进堂外已站了两排人,挺拔整肃,似是府卫又似是官兵。
进客堂,见里面人也不少。主座上是东家三小姐,玉颜庄肃,身后站了俩玉面护卫,凤舞他认得,另一个更为冷厉,却是眼生。梅六带着几个使惯了的伙计站在她下首。
张同禄极少见这阵仗,小心翼翼道:“东家这时候来,可是有要紧事?”
梅爻未作声,梅六道:“封庄,我要盘货!”
查账盘货本是梅六常做的事,琐碎耗时,梅三小姐一起还是头一回。
张同禄心里打鼓,又怕是自己哪里没做到位,谨慎道:“六爷能否明示,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梅六淡笑:“张管事莫慌,例行而已。走吧,跟我盘货去!”
说罢带着他身侧那些伙计并堂外众人,分头行动。不多时庄子各处灯火通明,各处全动了起来,倒是忙而不乱。
梅爻在堂中喝着茶,想起李茂给她递过帖子,遂道:“今日康王约我,我拒绝了,眼下看来,倒是该去听听他要怎样?”
严彧冷哼:“拒了正好,还不晓得他挖了什么坑等你,往后你也莫要赴他的约!”
“总躲着他也不是办法……”
“我只不想你跟他硬碰。你放心,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些麻烦。等会找到东西,我带走,你便当没有此事。”
“你有何计划?”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李享若晓得他有这等东西,必定也想抓他个人赃俱获!更何况,我拿的那本册子里,还有两个是李享的人!”
“好一个借刀杀人!”
“原本便是他二人在斗,我非是借刀,而是递刀!”
两人心思沉沉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果见严彧的人抬来一只木箱子。待那箱子抬至跟前,瞧清铜锁片上那个“康”字时,梅爻和严御对视一眼,同觉不妙——栽赃嫁祸又怎会留下自己名号?
严彧问属下:“你们确定是这只?”
“属下们记得清楚,确然是这样一只四角雕花红木箱笼,且库房这位先生也说了,是卢老板一早送来的,只是这锁头上的字……属下们当时看不清,不晓得是否被换过!”
梅爻问同来的库房先生:“卢老板送了几只箱子来?送来之后可有动过?”
那位库房先生一时也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略带了怯意道:“回东家话,这箱东西确是卢老板送来的,只这一箱,说是康王府跟他定的货,咱们收了还未来及处理,没动过!”
梅爻道:“打开。”
“不用开了。”严彧面色铁青,“被他耍了!”
“开吧,我瞧瞧。”
库房先生应了声,摸出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内里竟是一方开了窗的原石,一旁竖放了只卷轴。
梅爻走近,俯身拾起那枚卷纸,扯开绑缚的红绳,纸上的图案便一点点展露了出来……她呆住了。
严彧走近,待见到那纸上图案时,一股无名之火直窜头顶!
那纸上画了幅裸体女子,身材曼妙,醉卧花荫,眉眼……正是身边人的样子。
他一把扯过撕烂!
这是客定的图样,显然库房先生还未见过,见被撕碎不免慌张,可对面男人一脸杀气,东家面色也要凝出风暴来,他不敢拦,更吓得不敢吱声。
严彧拳头攥得咯咯响,抬步便走,梅爻喝道:“站住!”
严彧止步却未回身。
她绕到他身前,见他眸色起火,此番若是让他走了,依着他混不吝的性子,杀皇子的事也未必不敢干!
她牵起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揉开,软声道:“彧哥哥消消气,他一定巴不得你自投罗网呢,为大局考虑,还需从长计议。”
严彧望着眼前那双盈盈桃目,带着气愤和不甘道:“我只受不了他如此辱你……”
她笑笑:“一幅画而已,不过是他的臆想,他才是可怜可悲,自取其辱。”
他双手捧住那张小脸,一时觉得心头又软又堵。
见他安静下来,她踱向那方原石,嗤笑一声道:“倒是块好料子,我必给他安排个好匠人,精雕细琢!”
回梅府的路上,严彧一言不发,梅爻知他思绪沉沉,也不扰他。到了府门他也不多留,只嘱咐她早点歇息,便带着随从驾车而走。
天禧早候在角门,严彧跳下车来道:“容师傅可睡了?”
“没,一直等您回来呢,大爷也在!”
严彧疾走去容师傅房里,果见两人正在对弈,见他回来开始收拾棋局。容崇恩看他脸色,已猜到事情不利,淡然道:“他是个藏锋十几二十年的皇子,心思确非李晟那般浅薄骄纵,你也不必过于介怀。”
严彧瞧了眼铜漏已过亥时,沉沉道:“这么晚,叫师傅和大哥担心了。”
严瑢笑道:“我还好,晚睡惯了,倒是累了容老。不过说起李晟,倒有些新线索。我原以为他是遭人整治亏了阳元在先,又被浮玉一通燥补在后,补得癫狂错乱,神志不清。可今日临散衙李姌着人给我送来封手书,并几颗李晟常服的丸药。说是给栖霞观萨仙公看了那药,药中有一味蛊草,是炼蛊常用之物。”
严彧不禁意外:“他被下了蛊?浮玉干的?”
“我倒不觉得是浮玉,她一个无根无靠的孤女,哪里来的这等东西?她当时胆大到利用郡主陷害李晟,单凭一个马侍忠配合,她便敢?她背后必定还有主使之人,只是她未吐口,我们当时也未深究罢了。”
严彧眸色凝重,越想越心沉:“巫蛊作乱可是不赦的大罪,竟有人胆敢给皇子下蛊……”
一声轻叹从容老口中逸出:“胆大之人从来便不缺,那至尊之位下,实在堆积了太多阴诡之术……”
他未说出口的是,眼前这个小弟子在去西北之前,遭的最后一茬罪,便是杯脏水。只是他彼时年幼,早记不得了,他作为他的师傅,却记得清清楚楚,稚嫩的孩子一身死灰,奄奄一息地被严诚明抱出宫来。
严彧暗自猜度背后之人是李享还是李茂,却听严瑢又道:“还有,芾棠回来说,工部尚书家的陆大公子,此次去台州办差,也中了蛊,随身带着药囊,叫文山郡主闻了出来。陆清宸中蛊后,州牧王藩幕下一位高人救了他。那王藩是瑞王的人,而工部尚书陆谦,是少有几位保过李晟而没有倒台的人。”
“你是怀疑,瑞王在拉拢工部……”
“是,非但如此,我甚至怀疑陆清宸中蛊,是瑞王一派自导自演的施恩戏码!”
“还有……”严瑢迟疑片刻才道,“两年前,梅敇便是死在了台州。死讯传回京中,扶光大闹讨要尸体,台州方面便说是中了蛊,不得已焚化。那地方多族杂居,又有海上巫国,确然不大干净。可南疆也多虫蛊,梅敇轻易中招不免让人多想。”
严彧一言不发,一时思绪纷纭。大哥的线索,无非是说李晟发疯和梅敇死亡另有蹊跷,细想起来李享的可能性更大。
容崇恩道:“这两位王爷均非善类,可彧儿你眼下与李茂冲突,李享面上倒还于你有恩。他将你从李茂府上捞出来,说起来你还未致谢,也该过府有所表示。”
“跟他联手
对付李茂,我倒是想过了。”-
梅爻回到府上,梅敇和蒲鸣宥正在等她,华清昼也在,捻着笔也不知在描摹什么。
梅敇道:“必是没有找到东西。”
梅爻恹恹的:“找是找到了,却非想要的东西,被他耍了一遭,或许那东西还在他府上。”
蒲鸣宥摇着扇子道:“也不一定,他若想转移,不一定非要装个箱子抬出来,他可以分批着人带出去。我只叹他这份心计,大齐百官被蛮人锁喉,这听起来多么惊心动魄!他无需真的做什么,单这消息一旦散开,便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欲加之罪,何其阴毒!”
梅爻道:“先生有何应对之策?”
蒲鸣宥幽幽一笑:“某确有一计,却不怎么光明正大,可对付这等阴诡之人,也无需非得磊落手段,好用即可。”
“先生所言有理,还请明示。”
“其实要想反击,人赃俱获指证他,倒未必非得找到那些东西,严将军手里不是有本真的?已经够了!”
蒲鸣宥讲完,下意识看了眼写写画画的华清昼。
梅爻经他一提点,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隐隐生出。
蒲鸣宥继续道:“只是这样干,多少要委屈郡主……”
未等梅爻表态,梅敇打断道:“蒲先生,要委屈郡主的计策,还是算了吧。”
蒲鸣宥低笑一声,不再开口。
可梅爻已然听明白了。
第104章 非她不可(捉)“这点出息!”……
梅安兵临南粤都城,大捷唾手可得的消息传至大齐朝堂时,南粤皇宫已成一片废墟。
一场大火连烧了三日,正如三十年前月召皇城那场大火一样,毁天灭地,焚噬万物。不同的是,月召那场大火中,皇室侥幸逃生了一位小公主,而南粤皇室中,梅溯连襁褓里的孩子亦没放过。
大捷的梅安,一边派人带着贡品给大齐的皇帝上疏示忠,一边让锐气正盛的大军拐道开往东南沿海的台州!
李琞得到台州府的奏表时,梅安已陈兵台州外围海域,扬言要剿灭海上巫国,为世子报仇,而他的贡品离京城也不过两百里。
李琞盘膝在太清殿内室,闭着眼问:“平王到哪里了?”
高盛回道:“还得个十天半个月吧,已算是快的了。”
皇帝睁开眼,起身活动活动腿,踱出去见太尉周玄策和兵部尚书褚衍。两人面前摆了几道折子,具是南线开战以来的战报,最新南粤覆灭的折子正摊着,一旁是台州府王藩请旨调兵的折子。
见陛下出来,两人起身施礼,李琞摆摆手道:“都看了吧,梅安把十万大军码在了王藩眼皮底下,依你们看,能打起来吗?”
上了年纪的周太尉慢悠悠道:“梅安此举不乏示威之意,可臣觉着尚不至于对台州不利,一来文山郡主还质于京中,二来他虽胜了,可大军疲累,不宜再陷入长线战,对大齐开战他并无胜算。”
褚尚书也道:“他此举示威大于实战,十万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尚在边郡兵能应付的程度,可见并未有下本。至于他要打巫国,倒也说得过去,以往他想复仇,还隔着南粤,如今都是他的地盘,陈兵列阵倒也挑不出大错。”
安抚完清静无为的老皇帝,老太尉话锋又一转,“但也不可不防。海上那些所谓巫国,无非是些宵小海盗聚集作乱,剿了一批,又起一批。既他想灭,于台州也算有利,陛下不防派人相助,一来示恩,二来布防!”
李琞不吭声。
褚衍紧跟道:“臣以为,严将军过去正合适!”
“嗯?”李琞睁大了眼,“你说谁?”
“严彧,严将军!将军威名赫赫,眼下又赋闲在京,正合适不过!”
李琞哼笑一声:“他?他可不闲……”
正上蹿下跳折腾得厉害。
说话间殿外通报:“严将军求见!”
李琞道:“瞧见了吧,你们说得那个闲人找事来了……叫他进来!”
严彧进殿,请过圣安,望向两位兵政官道:“两位大人,可是在和陛下议台州剿海匪之事?”
褚衍意味深长:“非也,我等在和陛下议蛮王陈兵迫境一事!”
严彧嘴角勾起抹讥笑:“那褚尚书有何高见?”
褚衍义正言辞:“将军身负国恩,此正是忠君报国之时,我方才建议陛下,请将军带兵布防台州,督战剿匪!”
严彧看了眼陛下,老皇帝斜倚着九龙罗汉床,虚睨着几人,不置可否。
他轻笑一声道:“褚大人,你三代皆勋贵,也算世受国恩,令公子眼下为青州都尉,距台海一日可达,褚大人调兵遣将,为何舍近求远?”
“严将军此言差矣,调兵遣将讲求知人善察、量才而用、因时制宜,严将军威望、才能、魄力均是当朝佼佼者,恰又闲赋在京,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褚大人跟我论兵道?大人打过几场仗?”严彧眸色带寒,勾起一抹不屑,“闲赋在京?看来我守在陛下跟前,是碍了褚大人的眼呐!”
“严将军此话何意?”
“好了!”李琞终于出声打断,“吵吵什么?这还没打呢,自己先掐起来了!”
看着几人都不吭声,李琞叹口气:“此事朕再想想,老太尉和褚卿,你们先退下吧。”
两人告退,李琞脸色变得难看,瞪着严彧道:“朕听说你跑去康王府闹了一场,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康王来告状了?他还有脸告状!”
“混账东西!他好歹是亲王,你差点勒死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严彧三两下褪掉上衣,左胸和左肩明晃晃两条刀伤,痂都没结牢,看着触目惊心。
李琞眉头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严彧一边穿回衣服,一边道:“臣受过刀枪无数,唯这两道伤,受得憋屈!”
他瞄着陛下神色稍缓,继续道:“陛下因何不问我去做什么?”
整好衣衫,他摸出张纸,皱巴巴的,是一堆碎片拼好的,展开推到李琞眼前,是张女子裸像!
李琞抚额一下子倒向床上,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呼哧呼哧粗喘。
高盛亦看清了那幅画,确然是五殿下的手笔,两眼一黑/道:“还不快收起来!”
严彧将那纸卷了两下塞回了袖中。
李琞仰躺着,声音又愤怒又无奈:“大齐的江山,在你们眼里是个屁,一个两个的眼里只有女人,朕谁都指不上!”
高盛朝严彧递眼色,叫他说句软话哄哄陛下。
严彧往前跪了跪,挪到陛下垂在床沿的两条腿前,虚虚握拳,一下一下扣上去,讨好道:“陛下怎会指不上我呢?不一直都是陛下指哪,我便打哪!”
“哼,老是打偏!”
“都在陛下射程之内!”
“油嘴滑舌无用!”李琞想坐起来,高盛扶了他一把。他俯视着脚下人年轻的眉眼,颇有些痛心疾首:“似你这等心思,早晚叫那蛮王娇儿吃干抹净,骨头渣都不剩!”
见严彧未再顶嘴,还算乖顺,李琞叹道:“你跟康王这茬,朕便当是小孩子抢玩物,翻篇了。可你不许再如此孟浪,你二人身份殊异,他自然压你一头,别叫朕为难,起来吧!”
严彧应了,却未起身,咬了咬牙道:“之所以有这些糟心事,全赖名不正言不顺!求陛下赐婚,这些事自然便消停了!”
高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合着前面教训那一堆,一句没听进去。
不过李琞这回倒是没有暴怒,也没晕过去,只死盯着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娶她?非她不可?满京城随你挑也不行?”
“是,我只要她!”
“那她呢?”
“也只要我!”
“若有朝一日,你和他爹打起来了,她可会向着你?若她不向着你,你是放、是囚、还是杀?”
“……”
“怎么不说话?”
这种两难之境,严彧本心是排
斥的。若真有那一日,他大约是放了她,可理智也知战局微妙,一丝大意或致万劫不复。
他又想起她窝在他怀里,娇憨憨说,若这大齐真容不下你,你便跟我回南境,我与你一场田园白首可好?
他实在不知怎么回答,眼圈开始泛红。
李琞目不转睛盯着他,他好似头回见这混小子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良久,皇帝陛下站起身,缓步往内室走,喟然道:“走吧。”
“陛下!”
严彧突然喊了一声,将入内室的李琞身形一顿。
严彧追过去,复跪在他脚下,仰头道:“陛下若是早知先皇后会惊惧半生、含恨而死,当初可还会娶她?”
李琞心头猛地一揪,发出低而长的吸气声。
高盛眉头都要拧出花,换个人敢这样问,脑袋早掉了八回!
李琞站了一会儿,迈步要走,严彧急跪两步道:“陛下?”
“敢问陛下,先皇后若是知晓,她深爱之人无力保她和孩子,她终将饮恨黄泉,她可还会嫁您?”
高盛心头连喊祖宗!
李琞气息愈发地不稳,央央临终前那一幕,又一次激得他眼疼心慌。
她当时奄奄一息,他抱着她,怀里人轻飘飘的好似一阵风,稍不留神便再抓不住。他眼圈发红,一滴眼泪落在她脸上,她似突然想起什么,艰难地睁开眼,问他:“若时光重来,陛下可会变卦?”
见他迟迟不语,她一字字道:“臣妾不改初心……”言毕长辞于世。
那一刻,他堂堂天子哭得一塌糊涂,边哭边道:“朕亦不改……”可这一句,高盛听见了,严诚明听见了,平王妃听见了,惟独他的央央,没有听到。
李琞终于回身,与身后亦是眼尾泛红的人四目相对。
良久,他终于松口道:“若梅安此番不在台州生事,朕便允了你!”
严彧终于掉了眼泪,重重叩头。
高盛也长长松了口气。
李琞敛了敛心神,骂了句:“这点出息!”
严彧终于得了句准话,从太清殿出来,瞧着守殿门石狮子都在朝他笑。
他见天禧牵了马候在宫门口,扬眉道:“走,去瑞王府!”
把天禧吓一跳,结巴着道:“爷!可不兴……高兴不高兴地,去闹王爷们啊!”
“少废话,我是有正事!”
李享并不在府上,他陪怡贵妃去了城外永宁观打平安醮。永宁观不是皇家道观,却是怡贵妃惯常祈福摆醮坛之所。严彧扑了个空,心血来潮便打马往永宁观迎去-
梅府燕拂居书房,华清昼光着膀子,仿着那本黼黻阴鉴笔迹,写了一堆官场现形记。天气炎热,汗从他鬓角滴到宣纸上,淹出片片墨渍。他搁笔猛灌几口凉茶道:“反正也没人看,只封皮有字便好,内页装订白纸都行,这一本本写下去,属实多此一举!”
梅六又给他倒好茶,安抚道:“此事多大干系?可容不得一丝大意!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册子被撞翻碰掉,露出白页,会是何后果?先生还是辛苦些,搞得像样点!”
华清昼哼了一声,只得提笔继续。
院外有小厮来找梅六:“六爷,翠心庄的伙计来了,说东西好了,请您去过目!”
“小姐回来了么?”
“还在七公主府上。宗老和如离都去了,这回想是病得不轻!”
扶光确然是病了,梅爻见她时,只觉人已去了七分颜色,比在宜寿宫日夜侍疾时还憔悴。
宫里的太医诊完脉,恭谨道:“公主乃是情志内伤叠加劳倦所致,连番变故,忧思悲恐,加之劳形苦心,致使肝木失调,脾肺内损,须平调情志,安心静养,以免虚劳成痨。”
扶光撤回腕子,淡淡道:“好。”
太医走后,梅爻温声道:“彤姐姐我带了宗老来,要不要让他给你再瞧瞧?”
扶光隔着床幔看了眼房中站着的人影,一个抄手抱臂的老头,虽看不清表情,那姿态可未见恭谨。待看到他身旁那道峻拔身姿,一颗心又不免颤了颤,低声道:“不用麻烦宗老了,不算大病。怎么你们全来了,他……能出府了么?”
梅爻藏了抹黠笑:“还是需要继续调养的,可他想来陪姐姐,我只好把他还给你了!”
她有事要做,且南境的使臣不日便到,她府上会乱一阵子,因此得给大哥和央宗换个地方住,放在公主府最合适,扶光能护得住他,央宗也能医他俩。
从扶光房里出来,老头哼哼道:“我听小公主那几句话,便知她没啥大毛病,不过是做个样子。”
梅爻诧异:“可我瞧她面无血色,虚弱不堪,太医还正儿八经地开了一堆方子……”
“你懂还是我懂?”
“自然是您……”
傲娇的老头轻哼一声,哼完又叹气:“我瞧这小公主满身都是心眼儿,又霸道又骄纵,咱们殿下还是太老实了,根本降不住她!”
梅爻噗嗤一声:“我瞧大哥是战略性示弱,公主疼他,他美着呢!当年父王在母妃跟前还不是小猫一样?”
提到梅安和浮黎,央宗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不管是不是为了你的母妃,你父王都做到了!只可惜十三殿下没有等到今日……”
“不,我相信天麓神庙中的母妃,一定也看到了。”
两人闲话的功夫,宫里的懿旨便到了,扶光解禁,要她安心养病。
第105章 使臣进京可真是一对好父女!……
白日朗朗,蝉鸣聒噪。
左仆射吴伯清府上,吏部考功司郎中郭淮后背已湿了一大片,可他不是热的,而是心虚。
他刚拟好的考核名录正捏在吴伯清手里。这只是一份地方上流内官七品以下名录,似这等级别的考核,以往这位仆射大人可不在意,眼下却已看了良久,未有一语。
就在郭淮沉不住气,想要开口时,却见吴伯清手一撇,那份名录没落在案上,啪嗒一声坠了地,郭淮不自觉抖了一下。
吴伯清定定望着身前人,那目光并不凌厉,可莫名的威压叫郭淮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这位吴伯清大人,便是九皇子李享的外公,怡贵妃的父亲。当朝相国几乎虚设,吴伯清大权在握,又领百官弹劾之权,掐着一众大小官员的命脉。
郭淮怯怯道:“大人,可是觉着这名录有何不妥?”
“你说呢?”
“还请大人示下?”
吴伯清哼笑一声。
郭淮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名录,展开,便听头顶缓缓道:“浚县县令卢德海是上中?他治下那出暴乱才消停几日?他那颗脑袋还能长在腔子上,已是皇恩浩荡,还要擢升不成?”
郭淮冷汗直流,颤颤道:“这考核乃是考去岁,去岁卢大人政绩还是不错的……”
话讲到一半,对上吴伯清冷戾的视线,郭淮便再接不下去。
吴伯清道:“右侍郎出缺,瑞王原本还荐了你,可你瞧瞧你保的人……你不该在吏部,你合该去兵部!”
说完宽袖一甩,便要走。
郭淮慌了,噗通一声跪到在地:“吴大人留步!”
吴伯清缓缓回身,午时的日头照在他身上,像照着一块万年寒冰。
“吴大人息怒,下官……下官思虑不周,待下官……”
“思虑不周?”吴伯清勾起一抹冷笑,“你是思虑过多!想着谁都不得罪,谁都讨好,本官在朝三十多年,我告诉你,如此只会死得更快!”
郭淮鬓角淌汗,他跪近几步,一把将那名录撕了,叩头道:“下官知错了!下官……下官也是……”
“也是什么?”
吴伯清打量他吞吞吐吐,换了副绵软口气道:“瑞王夸你忠心耿介,我知此并非你的本意,你可是有何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吴大人……”
“卢德海一个八品小吏,有何要紧?可你被要挟一次,便终身受制于人,你可明白?”
郭淮睫羽频眨,眼底泛红,气息不稳。
“你在此任上三载,为瑞王殿下出了不少力,想来瑞王殿下知晓的消息,
康王殿下也有一份吧?”
郭淮心头一沉,望向头顶那道寒刃般的目光,竟不知该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垂下头,似下了很大决心,突然用左手握住了右手三指,只听“咔嚓”几声弹响,疼得额头冷汗簌簌,嘴唇都在哆嗦,语不成句道:“下官上有老母,下有稚儿,恳请大人看在我曾为瑞王殿下效力多年的份上,留我一命!”
“你手已废,自是不能为官,我和瑞王亦非不念旧情之人,可你想过没有,如此你便能安然脱身了?搜集百官私历罪证,还编纂成册,这是多大的罪过?便是我不追究,康王能放过你?”
话已挑破,不知是心死还是剧痛,郭淮除了浑身发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吴伯清缓缓蹲下,凑近了道:“要想你的老母、稚儿都能活,只有一条路,扳倒他,去了这个隐患!”
郭淮心头像是被重锤碾过,牙齿打颤道:“康王确攥着一些官员把柄,名曰黼黻阴鉴,可并非下官所书,下官只提供过一些线索而已,下官自己也在上面,还望大人明鉴!”
“我信你,那等东西单是你也做不来。为朝廷安宁计,为百官福祉计,这等诡谲之物绝不能留!”
“大人要我如何做?”
吴伯清双目囧囧,一字字道:“御前揭发!”
郭淮猛吸一口冷气。
“是,如此你必然活不成,可你的老小,或有一条生路。你好好想想,你已无更多选择了。”
“可……可下官空口无凭……”
“你放心,只要你捅破这层纸,后面的事无需你操心!”
郭淮深知这位吴大人手段,并不比康王李茂更仁慈,他哆嗦着重重叩倒在地。
吴伯清唤来门外小厮:“扶郭大人去治伤!”
郭淮被扶出去,内堂的李享沉着脸踱出来,竟有些后怕:“看来严彧所言不假,竟真有这种东西……我这五哥,是何等样的神奸巨蠹!”
吴伯清嘬了口茶:“严彧也不一定真心助你,他和平王眼里只有陛下,可不是好拉拢的人!”
“他做这些确非想要投靠,一是为答谢我将他从康王府里捞出来,二是因为他恨李茂,俩人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他绝不会眼看着李茂成事!不过无所谓,他再中立,等扳倒了李茂,不是我的人,亦是我的人!”
“他恨李茂?为何?”
“外公你还不知,严彧想娶文山郡主,宜寿宫的人说,他还去求了太后,只是没准。可巧不巧,我这冰壶秋月的五哥,也并非真的清心寡欲,他看不上唐云熙,竟对这位蛮女动了心思,暗戳戳做了好些无良勾当,郡主陷落玉贤庄那次,他甚至褪了她的鞋袜……这等事,那个西北杀神能忍?”
吴伯清端着茶盏若有所思,喃喃道:“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李晟当初也对她动过心思……这丫头在北境搅得皇室不宁,她老子在南边攻城掠地,可真是一对好父女!”
闻及此话,李享心也跟着沉了几分。
吴伯清老谋深算,叹口气又道:“严将军冲冠一怒,只怕也不单是为了红颜,他真实的意图,或是为南境那个庶民!殿下,你还是莫要高兴得太早啊!”
李享被外公几句话浇了冷水,顿了顿又自我安慰:“有外公在,一个被废的庶人,还能再翻回来不成?无论如何,这回都要先剪掉一个!”
梅府燕拂居。
梅六已将翠心庄的货取了回来,华清昼围着那四角雕花的红木箱笼看了又看,一直怂恿梅六打开瞧瞧。他从梅六跟伙计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这里面是个玉雕美女,裸的。
俩人拉扯间梅爻回来了,见箱子一旁整整齐齐罗着两摞本子,随手取几本翻了翻,华清昼不愧是编故事的高手,仿着笔迹,将官员的生平、废黜、起复门路、后台背景、污糟把柄,记得详实清晰,若非晓得这是子虚乌有之事,她都要信了。
华清昼瞄着梅爻神色,得意道:“怎么样,便是被人侥幸翻开了,当场也必看不出破绽吧?”
“辛苦华先生了!装箱吧!”
华清昼催促梅六:“快开快开!”
梅六摸出钥匙,箱子一打开,华清昼便看呆了。
那是一尊莹白无瑕的美人玉雕,确然是裸的,女子身形玲珑曼妙,足踏祥云,发丝飞扬,宝相玉颜,身后一只引颈展翅的鸾鸟,威风凛凛!
华清昼有点震撼:“这……这是?”
“南境十六族鸾神圣女!”
梅六说着手已握住神女足底,招呼道:“搭把手,抬出来!”
华清昼连忙俯身去帮,玉雕挪出来,放进了一个带有“卢氏”字样的宝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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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册子被放入箱笼,架上层板,铺上梳棉软缎,再将玉匣放进去,检查无误后,封箱上锁。
翌日晨曦微露,康王府正门大开,锦衣华服的康王李茂在一众护卫侍从簇拥下出府,登车出城,去迎南境来的使臣。
待到赫赫扬扬的队伍消失不见,卢秉中从街角转出来,对身后抬着红木箱笼的小厮道:“走,角门进府!”
门上阍人认得卢秉中,也认得府上箱笼,通报后不久,便有人引着他一行进府,一路穿门入院直到了李茂寝室门口,当日卢秉中便是从这里抬箱出去的。
李茂的近侍文冉迎出来,招呼着将箱子抬进去。
卢秉中跟着进去,堆笑道:“这位小贵人,我们赶了这一路,保险起见,容在下再验一下货。”
他将玉匣捧出来,放到床头案上,打开看了看,又扣好,扭头对文冉道:“当日殿下有吩咐,此物不可经他人之手,不可示于旁人,还要烦劳小贵人看顾好。”
文冉记得上回这位卢老板领了活离开时,殿下确有此话,他虽不知那匣中是何物,却也不敢有好奇心和怠心,谨慎道:“卢老板放心,殿下这里无令外人来不得,东西更是无人敢动。”
“如此便有劳了,在下告辞。”
“薛二,送卢老板出府!”又招呼门口几个小厮,“你们俩,将箱笼搬去库房!”
此时太清殿内,正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告密!
天未亮时,睡得正香的李琞便被中贵人唤醒,说宿值的左仆射吴大人带着吏部郎中郭淮求见。
老皇帝极不情愿地从榻上爬起来,着人更衣。因高盛休沐一日,有起床气的陛下嫌替班太监笨手笨脚,索性直接将人宣进来见。
少倾便见吴伯清匆匆进来,倒头便拜,他身后跟着个手绑成粽子的人,也是噗通一下跪倒,叩头不起。
李琞带着气:“什么大不了的事,连觉都不叫朕睡?”
“陛下!”吴伯清重重叩头,“确然是有天大的事!臣昨夜宿值,这吏部郎中郭淮闯宫要见驾,臣初闻他所奏报,惊得脑中空白,不知如何是好,未敢有片刻延误,即叩请陛下圣裁!”
郭淮把脑袋往地上猛磕几下,抬头额间便见了红:“陛下明鉴!臣自知死罪,斗胆揭发康王李茂私藏百官罪证,名曰黼黻阴鉴!臣私德有亏,公事亦有瑕,身在册中,然不愿遭此胁迫,再铸大错!臣死不足惜,为朝廷安宁、百官安心计,赴死觐见,望陛下明察,此等阴诡之物,万不可留啊陛下!”
说罢咣咣叩头不止!
李琞脑袋嗡一声,半天没反应过来。
好不容易歇一日的高盛,听闻吴伯清带人夜叩龙寝,觉也没睡踏实,连夜往宫里赶
,待到进了太清殿内室,便见皇帝陛下龙目圆睁,面色潮红,胸脯起起伏伏。他脚下一个正咣咣叩头,脑门已见血,另一个正满脸殷切地催着陛下降旨!
高盛一溜小碎步走上前去,小心地唤了声:“陛下,今日蛮王使臣进宫,陆离大人来回话,禁卫均已安排妥当,请陛下放心。”
李琞似才想起还有这茬,吐了口气道:“来人,将郭淮先带下去看押!吴卿,你……”
话未讲完,便见殿外慌里慌张跑进来个小太监,对着高盛附耳几句,高盛变了脸色。
李琞沉声问:“何事?”
高盛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禀道:“陛下,康王奉命出城迎接蛮王使臣,叫来使给扣在了城门口,双方僵住了!”
第106章 有点眼熟你品,你细品……
“怎么回事?”
李琞觉得南境再是嚣张,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扣下迎接其使臣的皇子。
高盛瞄了眼跪着的吴伯清,低声道:“说是两方一见面,说了没几句便话不投机,来使质问康王亵渎郡主,康王骂来使是蛮贼,又骂梅安是巫主邪神,骂郡主是……淫/女夜叉!使臣一怒之下拔刀相向,是梅府的人挡了一刀,殿下无碍,只晕了,便被扣了!”
李琞听得太阳穴直跳,他这一大早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此时反倒安静下来。看向跪着的吴伯清,五十岁的年纪,头发花了一半,还在殷切地盼着他降旨查脏,恍惚又看到了老国丈李明远。
可他能降什么旨?他从龙榻上爬起来时犯迷糊,这会儿也早清醒了。
一边招呼高盛更衣,一边冲跪着的人道:“吴卿你先退下吧,此事朕会去查。”
吴伯清晓得有异,却又不敢冒然动作,恭谨地退了出去。
李琞吩咐身旁中贵人:“去把严彧跟文山郡主给朕叫来!”
待殿里只剩他和高盛,李琞隐忍着道:“看到了吧,他们天天想着怎么把朕往坑里引!”
“陛下洞若观火,心怀叵测之人成不了事。”
“什么闯宫觐见,为朝廷安宁、百官安心,说得好听!黼黻阴鉴,他吴伯清的脑子便是本黼黻阴鉴!这厢告康王大逆不道,那头便直接扣了人,两头都在发疯!”
“陛下息怒。”
李琞垂首踱了几步,突然止步道:“你给朕把棘虎叫来……不,你亲自去传话,叫他带人先围了康王府和瑞王府,等朕旨意!府里人若有异动,直接拿下!”
“是!”
“告诉天泽,待诸位王爷及官贵们进宫,即刻封锁宫门,不得进出!”
“是!”
李琞轻哼一声:“一个个的,都想跟朕做戏,朕倒要看看这是唱哪出!”
严彧正憋了一肚子火,这计划与他的设想可不同,他没想把南境使臣也搅进来,可眼下来使竟跟皇子动了刀,还绑架了他!
他还没赐婚呢!闹翻了,好不容易求来的恩旨怕要泡汤。
南使恨李茂亵渎郡主,他觉这背后少不了李享的手笔,忿忿然想去质问,拐过街角便见有可疑人靠近了瑞王府。他认出了张淮,司隶校尉出动了,便意味着陛下出手了。
他只好先回府,前脚进门,后脚禁中便有旨传他。
他在宫门见了裴天泽,匆匆照面天泽只说了一句:“今日进宫的亲贵只进不出,爷小心!”
太清殿外,全甲的陆离没法开口,只朝他示意,陛下一肚子邪火。
殿里只有李琞自己,斜倚在龙床上,闭眼像是睡着了,身前兽金吐着安神香。
严彧小心唤道:“陛下?”
李琞没动,过了会儿才缓缓睁开眼,龙目幽深,带着血丝。
严彧下跪叩头,脑袋刚扎下去,便听威严又沉重的声音响起:“你跟朕说实话,今日之事,跟你有无关系?”
他定定望着陛下那双锐眸,面不改色道:“臣闻及康王被南境使臣扣下,陛下是指此事?”
“装傻!”
“还有旁的事?”
李琞一眨不眨盯着他,他倒是不躲不避,目光坦然中还透着丝茫然。
殿外通报:“文山郡主到了!”
李琞冷冷道:“将她带去养性斋,让陆离照看好她!”
严彧一听便急了:“陛下要软禁她?”
“你在跟谁说话!”
遭了呵斥,严彧意识到自己确然口气不善,重重叩头道:“陛下恕罪,臣心切失仪!可如此只会让局面更糟,还请陛下三思!”
“朕还用不着你教!朕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搅入老五、老九之争?你要说实话!”
严彧轻喘一息:“有!”
“你……”
“陛下应该晓得,臣心所向,一直都是李啠!”
李琞逼视他良久,才敛了敛怒气,缓声道:“你去,不论什么招儿,把李茂给朕安然弄回来!”
“……臣想带郡主一起去……”
“滚!”
滚出来的严彧直接拐弯去往养性斋。
那是太清殿后面花园一角的阁楼,是书房兼斋堂。陆离刚安抚完小郡主出来,抬眼便见严彧杵在门口。他一怔,继而便把兜鍪一摘,手中长剑往严彧一递,视死如归道:“爷给属下个痛快!”
严彧气笑:“你当我来劫人哪!”
“不劫么?”
“我说几句话便出来。”
陆离又把兜鍪戴回去,嘿嘿一笑道:“爷请!您随便说,干别的也行,属下保证没人打扰!”
那屋里梅爻正在气郁。她后悔没听蒲先生的话,应该先解决了城门口的麻烦再面圣。她未被允许迎接使臣,便该有所警觉,大齐的皇帝在防着她。
果然城门口出了幺蛾子,她怎么都未料到两拨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骂,梅煦还拔了刀,被砍中的却是梅六!梅六前脚回府报信,召她进宫的圣旨后脚也到了。
原想陛下召她来,是想解决城门口的麻烦,她极有诚意地来了,陛下却见都不见她,直接将她关了起来!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关禁闭,一肚子邪火没处发。
严彧进屋,便见娇娇坐在那张宽大的罗汉床上,眉目郁忿,手中捏着枚果子,都要抠烂,待抬眸见了他,眼圈一红,起身便朝他扑过来。
“彧哥哥……”
他将人搂进怀里,她这委屈忧惧的模样,让他心疼心软,有那么一瞬真想把人带出去。
可思及陛下让陆离看着她,当无恶意,不过是面子上的事,他也不好硬折龙威,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低头亲了亲她泛红的眼尾,软声哄道:“委屈你了!你等我去把李茂弄回来,有陆离在这儿,你不会有事。”
“为何是你去?”
“也只能是我了吧,换个人怕要在城门口打起来!我可不想闹僵,我还要娶你呢!”
他说着又将人搂紧些,轻轻蹭着她的耳垂、脸颊,湿热的气息将玉白的肌肤染红了一片。
她总是很难抵挡他,一时脚底绵软,缩着脖子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却又忽地想起什么,眼里染了抹忧色道:“可来的是……”
来的南境使臣是梅煦。
这位梅将军,是她父王首个义子,亦是南军最强悍的先锋之一。其人性子又野又狠,两年前严彧在梅府为奴时,梅煦因为看不惯他不识好歹,一根铁棘鞭赏了他一身的伤!也因为那一身伤,她向阖府上下放话,奚奴小玉只能她管教,至此才没人再动他。便是如此,梅煦每回见他,那眼神可算不上友好!
严彧有些无奈,又有些委屈:“来的是梅煦,那能怎么办呢?倘若再叫他打一顿能善了,我倒是能豁出去这身皮肉……”
“不行!”
她记得他在李茂府上挨的刀伤还没好利索,想了想道:“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这样你行事当方便些。”
房里笔墨具是现成的,梅爻几笔落下去,严彧便拧了眉,阴阳怪气道:“煦哥哥……哼!”
“你哼什么?”她笔下不停,随口道,“那容桉不也是一口一个兄长地唤你?”
他忿忿然:“那岂能一样?哥、哥哥、兄长,意思可差远了!”
“有何不同?”
“你喊梅敇大哥,喊梅溯二哥,喊我彧哥哥,你品,你细品……”
她可没工夫品,只道:“可我自小便是这样唤的呀,你不是早知道,我还唤过你小玉哥哥……唔!”
手腕被他突然握住,一个用力,毛笔脱手,人被他扯进怀里。
她不晓得哪句话又激到他,他似气郁不甘地亲下来,大掌箍在她颈上逼她仰起头承受,吻得又深又霸道!
她只觉三两下被夺了气息,两只小手无力地揪扯在他腰间,掌下腰腹热硬,扣在她腰上那只大手按得紧,她被
身前昭昭元气磨得晕乎,迷离间便听他道:“没有小玉哥哥,也不要煦哥哥,你只有我……”
睁眼,便见那双带着痴意的凤眸,灼灼地望着自己,她喃喃地:“彧哥哥……”
她人在他怀里娇软若绵柳,声音亦甜糯地发慌,像小猫爪子往他心头挠过,他开口变得又软又哑:“再唤一声……”
她似被蛊般开口:“彧哥哥……”
“不够……”
她却再不肯叫,只把头埋在他胸口深长地喘息,听他扑通扑通地心跳声,跟她的凌乱在一起。
他每每把自己闹得不上不下,竭力平复却又舍不得将人放开,倒是梅爻不忍躁动的家伙备受煎熬,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再看案上,那封信沾了不少墨点。
她也不想费力重写,提起来吹吹抖抖,让墨快干。想想又从腕上撸下来那只金丝镯子一并给了他。
严彧收好东西,又往她唇上亲了几口道:“等我回来。”
此时的城门口,明晃晃地日头照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梅煦也不进城,就在城外列队,五百人的队伍横了一片,几乎将城门前的路封死。康王仪仗都被丢到了城门脚下,迎风招展的只有偌大的梅字旗和鸾神大纛!康王带去的那四五十人也都挤在一处,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盼着朝廷赶紧来人。
城墙上和城门内,大齐的兵将手执弓弩、刀枪,严阵以待,却因对方手里捏着皇子而不敢妄动!
忽然,梅煦见城墙上的兵士都收起了弓弩,城内也响起了好一阵脚步声,似乎是变了阵型。
他招呼属下戒备,他的副将甚至将刀架在了昏迷的康王脖子上。
此时却见高大的城门内走出来一个人,无甲无胄,甚至手无兵器。他缓缓朝梅煦走近,梅煦越看越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第107章 都不省油“你他娘是不是小玉?”……
梅煦想起来是谁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双眸压暗勾起了唇角,朝着来人嚣张地扯了扯马鞭。
严彧止步在两丈外,似笑非笑,朝踩在车辕上的汉子拱手道:“北将严彧,奉命来迎贵使及五殿下进城……”
“啪!”
一声鞭响,震得城上护军都惊了一下。
严彧语气平和:“使君远道而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梅煦双目藏锋:“严彧?西北那个?”
“是。”
“严将军倒是镇定,就不怕我手一抖,你们这位殿下可再醒不了啦?”
严彧隔帘望了眼昏迷的李茂,从怀中摸出那枚金镯。
梅煦一眼便认出是自家小姐的饰物,脸色阴下来道:“威胁我?”
严彧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又慢条斯理地摸出来封素笺。
“郡主托我带封信给使君。”说着抬手一扬,信笺稳稳飞向梅煦,“使君看完,定然不会手抖。”
梅煦单手接住,目光扫过纸面熟悉的字迹,神色竟有丝复杂。
“郡主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常思故人。今日使君前来朝贡,她甚是喜悦,已备好美酒,等着与兄长共饮呐。”
梅煦哼笑一声,把信揣入怀里,朝严彧招手道:“你来!”
严彧方一靠近,梅煦突然一把薅住他前襟,低笑道:“你他娘是不是小玉?”
严彧垂眸看着颚下那只青筋浮起的大手,缓缓挡开,又扭着他下巴往上看:“使君你看那纛旗上,鸾神右肩那颗星,你们称‘天狼’的,我们唤作‘将星’!”
梅煦一怔,哈哈大笑,笑完又一把薅住他,双目猩红道:“你要死便死透,又活过来做什么?你可知她为你流多少泪吗?她抱着你几件破衣睡在寮房,一枚骨哨挂了两年!而你——”他猛地甩开手,“换了身将袍加官进爵,转脸不认人!”
噌一声,随侍腰刀被拔出抵在了严彧颈上,梅煦声音似淬了毒:“现下你告诉我,是让你死了干净,还是留着你恶心她一辈子?”
严彧心头一酸,眼底竟起了潮,良久才苦笑一声,轻轻拨开梅煦的刀,“小玉已经死了,眼前是想娶她、陪她后半生的严彧。”
“你想娶她?有旨吗?”
“陛下应了,只要……南北交睦,还望梅煦哥哥成全!”
听他喊哥哥,梅煦气笑,指着他鼻子竟不知骂什么好!
稳了稳情绪,梅煦看向车里躺着的李茂,压着火道:“他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位皇子,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想来是有些误会,还望使君多担待!我带了医正,在城门内候着,天潢贵胄大意不得!先进城吧,郡主在等我们了,馆驿也已备好,弟兄们连日奔波,也需休整。”
“你跟我一车进城!”
他将严彧拽上车,严彧径自去探视李茂,见他呼吸极浅,面色除有些苍白,倒未见太坏。
李茂其实是醒着的,医正在马车上要翻他眼皮时,他幽幽睁开了眼。
医正一喜:“殿下醒了?有何感觉?可觉着哪里不适?”
李茂一脸茫然,音缓无力:“本王怎么了?发生了何事?不是迎接使臣么,这是要去哪儿?”
梅煦轻嗤一声。
李茂似是才留意到马车里另外几人,南境来使看都不看他,隔窗望着外头,严彧正若有所思盯着他,惟独老医正一脸关切,要为他请脉。
他索性又闭了眼,不动,也不吭声。
宫里虞妃已在太后跟前哭肿了眼。
自打听闻儿子被南蛮竖子绑架,她便跑去太清殿求陛下,被拦后又去宜寿宫长跪不起。
太后召见她,提及城门对骂,虞妃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似是想到什么,悲悲戚戚道:“臣妾的茂儿是何秉性,老祖宗最清楚,他若清醒着,断不会做出那等失仪行径……”
听话听音,老太后皱眉:“你此话何意?”
虞妃吞吞吐吐:“自打严将军夜闯王府后,臣妾便总觉茂儿怪怪的,他不似之前温和有礼,时显躁郁,有次还……还朝我发了脾气!臣妾觉着,觉着……颇有些像之前的端王……”
“胡说!”
太后发了怒:“虞妃你可晓得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茂儿不正常,是严彧害他?李晟疯疯癫癫,亦是另有隐情?”
虞妃噗通一声跪倒,痛苦流涕:“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是心疼茂儿,一时口不择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绝无攀扯旁人之意,老祖宗明鉴!”
“你起来,别哭了!”太后已显不耐,“回你的柔福宫等消息吧,茂儿会平安回来。”
虞妃哭哭啼啼离去,太后叹口气,去小佛堂供了柱香,对容禄道:“去打听下前朝怎么了?”
前朝的亲贵们都在含元殿等着接见南使,已候了多时,见陛下迟迟不来,使臣也久久未见,殿里一时嘈杂起来——都是千年狐狸,从进宫开始捋蛛丝马迹,那必然是发生了意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沉默的瑞王殿下清楚。
他特意选了今日,要让李茂背上私藏百官罪证、亵渎南境神明的大罪,这俩罪名一个对内,一个向外,一旦成立,李茂便无翻身可能。
可他不晓得的是,李茂发了场疯,否认一切!
此时的太清殿里正跪了一排,除严彧、李茂、御医外,吴伯清和郭淮也被传了来。
一路谁也不理的李茂,终于红着眼开口,显得委屈又不忿:“父皇,儿臣冤枉!与梅煦对骂一事,儿臣实无印象,‘蛮贼、邪神、□□’这等污糟字眼,更不可能出自儿臣口中,望父皇明鉴!”
“你没骂?”李琞龙目藏火,“那城门楼子一众人都幻听了?你无印象,你是梦游了,还是被夺舍了!”
闻及“夺舍”,一旁的老医正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臣在城门为昏迷的殿下请脉,殿下脉象细弱,虚晃不稳,却有阴邪侵扰之迹。”
李琞愣了一下,继续道:“那郭淮所指,你搜罗百官罪证,私藏造册,又怎么说?”
“这等蛀国
大罪,儿臣更是不敢领!”他怒视郭淮,“你指控本王,可有实据?”
郭淮硬声道:“那日在殿下书房,殿下曾以一册黼黻阴鉴要挟下官,提供一些官员信息,下官亲见那册上所记官员生平履历,比吏部的还细!陛下只要肯查,定能找到,特别是殿下书房的暗格密室……”
“如此说来你便是无凭无据,是谁指使你构陷本王?”
郭淮也似豁出去,梗着脖子道:“若有人指使,亦是殿下自己!难道不是殿下拿我一家老小相逼,我自废一手也未求得退路,是殿下逼我行此绝路!”
“笑话,你一个小小郎中,也真抬举自己!你无凭无据信口开河,若非背后有人挑拨,你哪里来得这等胆子!父皇,为江山稳固计,儿臣请父皇详查!”
“陛下,臣也请陛下详查!”郭淮重重叩头,“是否有此诡物,陛下一搜便知!”
李茂暴怒:“你无凭无据便请搜查亲王府,还说不是居心叵测!”
李琞高坐龙床,一声不吭看着底下吵,目光从严彧和吴伯清脸上扫过,两人稳得好似千佛山两尊石像。
郭淮已十分激动:“殿下若非心虚,岂能怕搜?”
李茂本就体弱,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虚的,一时竟喘息急促,面色潮红,似悲似愤道:“本王竟沦落到跟你一个四品小吏自证清白!”他重重叩头,“父皇!父皇若信不过儿臣,要搜便搜,可这等大罪,儿臣便是死也不敢领!”
郭淮点火:“若是查无实据,臣无需陛下赐死,自会一头碰死以谢罪!”
李琞沉声道:“是否有实据,你以下犯上,都已是死罪。”
“陛下……”
一声落,郭淮暴起朝殿外冲去,只听“砰”一声,一头撞向阶前石墩,血顺着他额角淌下,人也软软倒了下去。
事发突然,殿内骤然安静,只听高盛喊道:“真是狂悖逆节,秽亵禁闱!来呀,还不快架走清理!”
一时冲过去四五个人,抬尸体的抬尸体,清理的清理。
李琞胸中邪火肆虐,尚未开口,便见跪在地上的李茂忽然双目一闭,似是一口气没上来,软绵绵也倒了下去!
一旁御医赶紧过去掐人中!
李琞情急之下也冲了两步,却又止步道:“先抬走吧,好好医治i!你们也都先退下吧,此事再另议。”
“陛下!”严彧叩了个头,“那郡主……”
“那有吃有喝,先叫她歇在那吧……行了,你们下去吧!”
一场生死指证,便这么突然中断。
李琞缓了缓,对高盛道:“去给棘虎传旨,叫他搜,可有一点,不可伤害两府贵眷,不可损毁东西,若有人拦,拿下即可!哦,叫吴相和老太傅一同去!”
“是。”
堵王府门一早上的左淳,终于接到了圣上口谕,却是给他派了俩七八十岁的老头来,这是怕他把搜查办成抄家吧?
两王都在宫里,搜查来得猝不及防,府里留守之人不明所以,也无人敢拦。
左淳叫人搬了把椅子往院中一摆,朝府中上下道:“今日是奉皇命来府上找些东西,等会查到哪儿,哪里的管事便跟着,我叫你们做个见证,也好给你们主子回话!老太傅最是忠正仁善,在此坐镇,你们不用慌,踏实配合便是!”
说完亲自带人去了李茂的书房。他在里面转来转去,想着当日严彧夜闯王府,只为几封书信似有不值。他左看右看,摸摸碰碰,文冉站在门口,晓得这位鬼霹雳在找机关,他也不怕,那些东西自被发现有异,王爷早处理了,还留着人来捉赃?
左淳确比严彧摸排仔细,他在书房里发现了不止一处机关暗格,却未发现要紧之物,只是因着一处机关动作,震掉了多宝阁上一方镇纸。那镇纸通体莹白油润,是条无角的螭龙,他认识是御赐之物。
遗憾的是,摔掉一个角。
陛下不准损毁东西,左淳恼躁地去捡,却发觉那镇纸有夹层!
从被摔开的损洞里,他抠出来一方黄绢,朱砂涂出个人形,头上扎着针,身上画着符。
文冉见摔了东西,慌张地跑来,待看见黄绢上的字,脸色都变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我们殿下的八字!”
而瑞王府上,也正人心惶惶。瑞王的亲信乘风晓得今日会搜康王府,却怎么都未料,陛下连瑞王府也一起搜!
老相国坐镇,张淮领人搜得仔细,不同的是,张淮确实是“抄”家,他抓了个府上的门客,抄了他的家当。
第108章 风雷激荡高台既倾,朱轮华毂一朝覆……
东西翻出来,两府都慌了。
康王府上,文冉见棘虎翻出厌胜符后,心头窃喜正浓,便见司隶兵又从库房搬出只雕花木箱,称箱中夹有禁物。文冉冲过去一看,赫然是被转移的册子,他不可思议地瞪眼大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继而又想起随这箱子一道进来的玉匣,箱子有问题,那东西也不好说。他顾不得分辩箱子中的东西——主要棘虎也不听他讲,他趁棘虎跟老太傅说什么,悄无声息往主子卧室去。
卧室里显然也被搜过了,但那只玉匣还在,他大着胆子上前检查,匣子一开便小小震撼了一下,好美的玉人!玲珑玉体上还长了对翅膀,眉目透着股神性,他不认得,却不免多看了几眼。
失神间忽觉背后有人,惊骇之下猛回头,便撞见了棘虎那张阴笑的脸。
瑞王府上,乘风的慌乱程度也不比文冉少。
张淮抓了巫灵上人,这位说不清是佛、是道、还是巫的活神仙,是护送着吴仲仪和陆清宸从台州回来的,才回来没几日,便被张淮当着吴仲仪祖父的面抓了!这还不是最惊心的,叫乘风一颗心差点停跳的是,他竟然拒捕,跑了!
也不怪张淮和司隶校尉无能,谁都没看清这家伙用了何样手段,顷刻间抓他那几个兵便软倒在地,他三窜四跳竟脱身而走!
他人能走,可他住处一应物事被抄了个干净!
风波骤起,两府都各自忙着给宫里主子送信,奈何宫门封了,两王亲信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宫里两位爷却都各自成竹在胸,势要致对方于死地!
半日过去,李琞起初是愤怒的,可随着铜漏滴答,他变得沉默起来。
到底上了年纪,高盛怕他等会撑不住,给他端了碗安神汤来,劝道:“陛下用些吧,张天师刚送来的。”
李琞哦了一声,接过来一饮而尽,对着空碗叹道:“他跟了朕也二十多年了,人前人后亦是两张皮。”
高盛笑眯眯接过碗:“为臣者事君,几张皮都不打紧,皮相虽异,忠骨如一。”
李琞笑笑:“老东西惯会给朕宽心。”
随即又黯然道:“当日他告诉朕,李晟坏了阳元,向他求大补丹。李晟被人下了猛药不假,可又不止如此,他替朕查了真相,竟是巫蛊害人!他问朕要不要处理掉,朕犹疑良久,没让,为的便是今日……若当时处理了,李晟或许不会这般惨,你说朕这个父亲,是不是太过冷血和残忍?”
“不会!”高盛斩钉截铁,“陛下身系天下安危,不止是某一个人的父亲,李晟亦有他自己的造化。”
李琞苦笑:“是么?今日之后,只怕朕又少了两个儿子……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朕当年有兄弟十六个,你看看如今,只剩下一个领闲差的恭亲王,还有一个怯懦的礼亲王……”
说话间殿外来报,棘虎与相国、太傅回来交旨,问陛下要不要先看看搜出来的东西。李琞摆摆手:“都抬去含元殿吧,朝臣和亲贵们已候了多时。”
又吩咐人:“看看康王如何了,把他请过去,还有让严彧和文山郡主也都去。”
含元殿里此刻乱得好似市集,一殿的人杵这半晌儿,虽一口水未喝上,八卦的劲头却丝毫不减,熙熙攘攘说什么的都有。
不晓得谁喊了一声:“来人了来人了!怎么是棘虎?抬的是何东西?”
殿里逐渐安静下来。
棘虎进殿,指挥着人将康王府的那只雕花木箱放下,又将玉匣罗在了上面,之后下意识望了眼康王,他面色虚白,显得虚弱却未见紧张。
李茂确是不以为然,箱子里的东西,只能证明他对文山郡主有意,可对她有意的又不止他一个,论及亵渎,怎比得上那个西北竖子?纵是闹僵起来,他也是不怕的。
他又见玉匣上方还压了一方螭龙镇纸,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这个表情落在李享眼里,其嘲讽之意都要压不住,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好自以为是的五哥!
可随即李享便笑不出来了,他见司隶兵继续往殿里搬东西,有巫灵上人的蛊罐、法器、褡裢,还有一些书信和札记。
李享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识望向外公吴伯清,老头眉头也要拧出了花来。
殿内又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吴伯清朝棘虎道:“左大人这是何意?”
棘虎笑得邪性:“奉旨办差,而已。”
“陛下驾到!”
窸窸窣窣声安静下来,李琞缓步进殿,视线掠过众人,见茫然的,忐忑的,愤怒的,心思昭然于脸上,只严彧枯沉如水一般。
他坐在高台龙座上,居高临下问李茂:“康王,认得那箱子吗?”
李茂声音略显虚软:“回陛下,看样子是康王府之物。”
“里面装的是何物?”
“儿臣府上这种箱子甚多,所盛之物也杂,眼前这个里面是何物,儿臣不知。”
“那上面的玉匣呢?”
李茂走近了细看道:“有卢氏标记,当是玉商卢秉中的货品。”
“这些具是从你府里找到,你不妨认一认,可是你的东西?”
李琞又看向李享:“哦,还有瑞王,那另外一些是你府上的,也去认认吧。”
李茂和李享对视一眼,心思各异地去认东西。
李琞不紧不慢道:“今日天未明时,吏部考功司郎中郭淮闯宫告御状,当值的吴爱卿领他去见了朕。你们可知郭淮告谁?告什么?他告康王李茂,网罗百官罪证,私造成册,名曰黼黻阴鉴!”
一声落,殿上哗然!
大家全都左右张望,想看看那个闯宫告状的勇者。
李琞道:“别看了,他不在殿上,他已撞柱身亡!”
殿内不免又响起惊骇吸气声,却很快安静下来,继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陛下凄沉之声:“郭淮一口咬定,康王府里私藏黼黻阴鉴,要朕搜脏,康王为明心志,以昭清白,也要朕详查,所以朕成全他俩,你们眼前的便是所谓‘罪证’,康王你可认过了?”
而李茂此刻手里正捏着那方螭龙镇纸,手有些抖。
众人见他一点一点,从镇纸断开处抠出一方黄绢,展开,离近的人无不倒吸口凉气!
李茂似晃了一下,噗通叩倒在地,颤声悲呼:“父皇!有人要害儿臣……近来儿臣时觉神思浑噩,乃至发生今日城门失仪之事!太医说儿臣有邪气侵扰,儿臣还在诧异何至于此,原来竟是早已遭了恶人陷害!父皇!求父皇详查,还儿臣清白公道!”
众人看着那被他抖开的黄绢,触目惊心的朱砂图符、八字和银针,不由地便对上一旁那堆蛊符巫器,一时你看我我看你,神色意味深长。
唯严彧勾起一抹冷笑,难怪他突然“疯了”,竟是早算计好了要反扑——无意识下悖逆之行,罪魁祸首是那个陷害他的人,他多么无辜委屈!
李享也顿时跪倒在地:“父皇明鉴!五哥所言可是暗指臣弟所为?臣弟绝无陷害五哥的心思和行动!殿上这些东西,确然是我府上巫灵上人所有,他出身草野,算是台州王大人的半个清客,我请来为母妃医头风之症的,数日前他才护送办差的吴大人和陆大人来京,何来他陷害五哥一说?还请父皇明鉴!”
李琞道:“那些瓶罐破烂,都是何物?”
左淳恭谨道:“回陛下,李真人曾给了臣一些李晟平日所食丸药,还有一封栖霞观萨仙翁的手书,称那些丸药实则为蛊毒,服多了能损人心智!臣等在这位巫灵上人房里亦发现了此物,以及一些炼制器皿及手札!”
满殿哗然再起!
吵吵声中,李享看了眼外公,高声道:“父皇,此事耸人听闻,儿臣实在不知,亦不知该如何辩解,可此事与儿臣无关,还望父皇明鉴!”
李琞道:“那妖人在哪儿呢?”
左淳看了眼李享,沉声道:“他拒搜拒捕,身手诡谲,不知用了何样手段伤我属下多人,臣等无能,叫他逃了,请陛下降罪!”
“逃了?”
李琞眉头一皱,还是头回从棘虎嘴里听到有抓不回来的人。
他咬牙道:“给朕抓!活得不行就死的,拿不到人,你这司隶校尉也别干了!”
“是,臣已下令去抓了,他逃不出京去!”
吴伯清万没料到,他先发制人想致康王于死地,却被突然摆了这么一道,让瑞王陷入了危局。
李晟的药,确来自巫灵上人,是通过浮玉给他的,案子在审期间无人关注这等细节,竟不料审完被翻了出来,可证据具在,实在经不住查。
这等巫脏手段,他们可没给李茂用,可看今日这局面,李茂显然知情,且不惜装疯卖傻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好让此事重新变得严重起来。
吴伯清一贯沉着冷静,一时也想不通是何时出的意外,是李姌偶然用心引发棘虎暗查,还是李茂早已布局,又或者……他看了眼陛下,不敢往下想。
此事既暂未有定论,倒不宜陷入自证陷阱中去。他开口道:“陛下,康王殿下称遭厌胜陷害,既未有人证、亦未有物证,直接指向与巫灵上人有关。而郭淮所告,事关社稷安危,更应严审严查!”
李茂一贯温润的眉眼,少有的冷厉如刀:“吴大人何必如此着急转移矛盾?李晟在被废黜前,是最尊贵的皇子、亲王,竟遭此毒手,巫蛊邪术祸乱禁闱,难道不是影响国祚的大事?怎的在吴大人眼里,不值一议?”
不待吴伯清反应,他又突然转向严彧,阴恻恻道:“这螭龙镇纸乃陛下所赐,伴我案头日久,我竟不知其中空藏物,不知严将军夜闯我书房,把玩良久之时,可曾发觉有异?”
殿中又是一片哗然!
因严彧夜闯康王府有辱皇家及平王体面,被压下了,许多人并不知情,在此等局面下被爆出来,难免惹人遐思,这无异于在说是严彧做的手脚!
严彧眸色寒得似冰,竟是冲着他来的!
李茂不慌不忙道:“那晚我的府卫想将严将军拿下,严将军做了什么?”
他抬了抬额,手指从自己脖颈划过:“将军一把弓弦竟想勒死我!你私闯王府,图谋不轨,事发拒捕还要弑杀亲王!你不过一个戍边将军,何来这等胆子?让本王更想不到的,事后瑞王殿下竟亲自来我府上捞你,此事左大人亦可作证!倒不知严将军是何时与瑞王殿下如此亲近又默契的?”
棘虎在心中骂了句脏话。两虎相斗,他一时也不好开口,只看了眼陛下,龙座上的帝王阴沉不语。
李享一脸怒火,李茂几句话阴险至极,他把严彧和他绑在一起,连陛下最信任的平王府竟也陷入党争,严彧的陷害理所当然是为了他李享,实在是诛心又要命!
严彧冷冷道:“我因何会去你府上,你我心知肚明,此事我已跟陛下解释过,你倒不必拿这些别有用心的话来混淆视听!”
李茂压暗眼锋:“那你倒是当着百官的面说说,为何夜闯我府?”
他要逼严彧先承认对郡主的觊觎之心。
严彧看了眼那玉匣,迟疑了一下,说了句城门之下梅煦骂过的话:”因你亵渎郡主,绘淫/图、造玉像,实在为人不齿……”
李茂冷笑:“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你不是已对她……”
“陛下!”
梅爻突然打断他未出口的不堪之语,此时众人纷纷望向她,她早知会经历混乱尴尬,却不知陛下玩这么大!
她双颊绯红,忍着不适道:“陛下,臣女想看看那盒中之物,若真是不堪,还请毁去!”
李琞眼前浮现出严彧给他看过的那副玉像,涩声道:“你自己去看吧。”
梅爻谢过,径自走向那玉匣前,冷冷瞥了眼李茂,缓缓掀开。
只看了一眼,她便回身伏地叩首,双目泛红,开口悲愤却又极力克制:“陛下!这匣中竟是我南境鸾神圣女像,可……可竟是赤身裸体之态!鸾神是我南境十六族的神明,并非寻常玩物,此乃渎神大罪!”
此言一出,全场肃静,众人无不伸长脖
子朝匣中张望,确然可见盈盈玉质,肌骨诱人,近处几人尚能瞧见那玉人眉眼,与文山郡主竟有几分像,只是玉像肋生双翅,确非常人。
梅爻颤声道:“南境千年信仰,圣女乃沟通天地的神使,凡亵渎者必遭天谴!此像本应供于神庙,祭于殿堂,如今却被私藏于……”
棘虎:“寝室。”
“私藏于寝室!此乃……”她突然哽咽,似难以启齿,“此乃刻意辱我南境子民,伤南北和睦!若消息传回,万千信徒激愤之下,恐立时便起兵祸啊陛下!”
说罢重重叩首,伏地不起。
李琞确未想到匣中之物,比亵渎郡主更严重。
他晓得李茂对文山郡主有秽心,可若说他渎神,意欲引发南北之乱,他是不信的。可眼前几十只眼睛看着,他又实难包庇。他呼吸变重,怒视李茂,也怒视梅爻。
可梅爻并未抬头,她看不到。
李茂却叫起了撞天屈,大呼此雕像非他所有,也从未向卢秉中定制此物,更是不敢有此堕心恶意!他和梅爻,一个求父皇明鉴,一个求陛下圣裁,一时竟僵持不下!
方才还一脸怒火的吴伯清和李享,此时方觉心头顺畅许多。吴伯清恨不得多扎几刀,却又假仁假义道:“郡主稍安勿燥,陛下自有圣裁。今日既是公审,还是等问完再论。”
言外之意,那箱子还没开呢!
出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开匣,李茂深悔当初让卢秉中抬箱出府,这个掩人耳目又刺激严彧的行为,反倒回旋扎到自己胸口,成为致命一击!他心头有强烈的不安,不愿也不敢去开那箱子。
“左淳,打开!”
李琞终于咬牙下了令,声音又低又沉,像凝着一场风暴。
殿内有些官员,是受邀到李茂府上吃过茶的,此时忐忑不安,亦不知是盼着箱中有此物,还是没有。
却见左淳取出钥匙开锁,盖子一开,众人都各怀心思朝里望,却见那里面除了一方软缎,空空如也。正不知是喜是忧时,又见左淳探手进去,缎面被掀起,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小块底板被他拿了出来,众人才知此箱底还有夹层!
左淳探手进去摸了一本出来,捧着上前几步,特意在李茂跟前停顿了一息,之后递给阶上下来的中贵人。
“陛下,臣搜查此物时,深知干系重大,全程都在太傅大人及康王府管事的见证之下!”
棘虎顿了顿,刻意拔高了音量道:“这箱底共有二十册,臣及参与此次搜查的所有人,均未翻看过其中任意一册、任意一字,请陛下裁夺!”
那册中所记如洪水猛兽,令殿内一些被抓了尾巴的人瑟瑟发抖。一双双眼睛如钉子般锚在高台上的陛下身上。
李琞死死盯着封皮上“黼黻阴鉴贰”的字眼,胸脯起伏渐遽。
大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中贵人托举的手都要酸了,终于等到陛下有了反应。李琞眨了眨眼,视线从册子上挪开,望向阶下众人,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满殿亲贵和朝臣有的低下头,有的错开视线,鲜有敢与之对视之人。
他又看向李茂,这个一贯如松如兰的儿子,面色比晕倒时还显苍白,他甚至瞧见他微微发潮的鬓角……好一个没有母族势力的皇子,孤生野长。
他又看向李享和吴伯清,恍惚又见了李晟和李明远。
他闭了闭眼,轻声叹道:“朕也不看,还放回去吧。”
中贵人又捧着那册子小心翼翼塞回了箱底。
李琞步下高台,从众人身前缓缓踱过,沉声道:“黼黻阴鉴,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阴诡邪物!密建私档,要挟百官,或营私舞弊,祸乱朝局,这是多大的罪过!朕看你们中的某些人,已是面色戚戚,两股战战!”
顿了顿,又叹道:“朕晓得人无完人,于公于私难免疏漏,若硬要抓小辫子,谁都能揪起来一二。朕并非暴虐之君,虽痛心疾首,可为朝局安宁计,朕不看那等脏东西,谁也不许看,尔等可以安心。”
随即招呼棘虎:“将这箱子抬出殿去,于丹陛之下烧了吧。”
这旨意一下,在众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片刻安静后,满殿人齐齐下跪,高呼万岁圣明,天恩绵长!
阶下很快升起火光和浓烟,烟火气飘进殿中,往每个人鼻息里钻。
李琞看着跪成一片的皇子、郡主、臣子,沉重的声音里透着威严:“今日之桩桩件件,悖逆失德,又事涉诸多亲贵和朝臣,朕的含元殿不是公堂,朕亦想为尔等存些体面。朕不在此审讯,可朕心如明镜,尔等所行,是公是私,是忠是奸,朕知,尔等亦知。”
他踱回龙座,肃声道:“着相国、太傅、司隶校尉并御史中丞同审同办,拟旨来看,事涉之人在未有明旨前,暂停一切公职、印信,禁足府中,无旨不得外出和见客。”
又看向那玉匣,对梅爻道:“此物既是你南境圣物,如何处置,你定便是!”
顿了顿又道:“南境使臣朕不见了,梅煦冲撞皇子一事,朕亦不追究。文山郡主可赴驿馆代朕见见,见完你便回府歇着,来使两日后返回南境!”
一场天雷滚滚的大风波,便这么藏风吞云地暂时按住了。可谁都晓得,雷霆恩威还在后头,待到御批降下,还不知哪重宫阙生烟尘,但总归是高台既倾,朱轮华毂一朝覆,门下车尘散如雪。
第109章 愈发大胆“你可是又调动了黑龙卫?”……
含元殿的朝会散了,来时兴冲冲的人们,蔫头耷脑地各回各家。
严彧抱了那只玉匣,本想送梅爻出宫,还没出殿门便听高盛在身后喊道:“严将军留步,陛下请您稍后片刻。”
又对梅爻堆起笑道:“今日叫郡主受委屈了,陛下有旨,让礼部陆大人陪郡主去使馆。”
一旁陆清宸上前道:“陛下给南境的回礼已备好了,我陪郡主瞧瞧去?”
梅爻便知这是给她派了个监工,她就说陛下也没那么大度,容她独自去叙旧。
她应了声好,便见陆清宸从严彧怀里接过玉匣,抬手道:“郡主请。”
严彧欲言又止,终是看着两人出了殿去。
高盛轻声安抚:“放心,陛下说不追究来使,君无戏言。只要来使不再惹事,这茬便算过去啦。”
严彧道:“陛下留我何事?”
高盛瞄着人走了才低声道:“你可是又调动了黑龙卫?”
“陛下知道了?”
“这能瞒得住?”
严彧挑眉,也不怎么在意。
高盛不放心地嘱咐:“你等会跟陛下好好说,可别由着性子顶撞。”
他随口应道:“好。”
李琞已经回了含元殿后面的偏殿休息,方才经历那场风波,他此刻躺在罗汉床上,仍觉气血翻腾,张天师伺候他服了药,正一下一下给他揉肩。
李琞闭着眼,闻及走近的脚步声,摆了下手,张天师退去了一旁。
他朝严彧道:“你如今是愈发胆大了!上回调黑龙卫,就为绑架李姌,这回又是冲谁呀?”
严彧原地站了一下,撩袍下跪,倒也直言不讳:“李茂!”
李琞龙目凌厉,逼视他良久,见他不躲不避,亦无愧色,耐着性子道:“李茂跟李享,朕已命人在办了,过几日便下明旨,你还折腾什么?”
见他迟疑,李琞又道:“黑龙佩是朕给央央的,她又给了你,原是个信物,可你倒好,一而再地调动朕的暗卫,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能不能消停些?”
严彧打量着陛下神色,眼里都是血丝,疲惫超过了怒意,似是很嫌弃他这个惹事精。
其实他绑架李姌那次,也并非全是恣意妄为。陛下有意敲打李晟和李享两方势力,而裴天泽回来了,禁卫这种关系陛下身家性命的要职,必不能再让怡贵妃攥在手里,是以李姌失踪成了禁卫洗牌的契机,这也是陛下默许的。
可这回确是他自作主张。
他重重叩了个头道:“陛下今日在含元殿烧
毁的黼黻阴鉴,只有一本为真,其余具是臣伪造的!”
李琞龙目陡然睁大,刚要开骂,便听严彧又紧着道:“但李茂私藏百官罪证,此事千真万确!那本真的,便是臣从他书房暗格中取的!臣亦是不得已才兵行险招,为的是逼出真的!”
“所以你让黑龙卫去盯康王了?”
“是,他见搜出东西,必然会去查看真本。臣本可以调府卫、西北军,或者找左大人借兵,可都不如陛下的暗卫更合适!臣既然调了暗卫,便没打算瞒陛下,黑龙卫对陛下忠心耿耿,消息更不会外泄,还望陛下明鉴!”
李琞盯着他默然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严彧跟他对视几息,把黑龙佩摸了出来,一脸视死如归道:“若陛下责臣妄为,收回便是,要怎么罚,臣也谢恩!”
说着双手捧着龙佩举过头顶,磕了一个。
李琞盯着他捧龙佩的手,眼前闪过两只抓着龙佩玩耍的小肉手,那小手尚没龙佩大,如今那双小手,掌心和指腹尽是厚茧。
张天师悄无声息站到了李琞身侧,轻声道:“陛下,黑龙佩虽是先皇后给严将军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可它眼下护的,是您的江山。”
李琞深吸口气,缓了缓道:“罢了,你起来吧。”
高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毕竟对皇子下手,不同于绑架李姌,心重多疑的陛下必然会忧惧特权膨胀。
他笑眯眯过来凑趣:“老奴瞧严将军这‘先斩后奏’,可不就是您当年教导‘当机立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这孩子学得太实在了……陛下用茶。”
李琞接了茶盏,哼了一声道:“你们倒都为他说话!”
又见严彧捧着龙佩杵在一旁,说了句:“东西收好。”
严彧眉峰微扬,唇角漾出一抹笑。
这厢虞晚抱着话本子,去找她的庶妹阿梨。十四岁的小姑娘,是他父亲外室所生。她母亲容不下这对母女,一直便进不了虞府的门,前几年他父亲还争上一争,这两年倒也认了,另寻了处僻静宅院安置她们。
阿梨单纯,对虞晚这个嫡姐的讨好中,还带着崇拜,虞晚便时不时关照一下她,也算玩得来,有几次还带她去康王府开过眼界。
她本想给阿梨送几册消遣之物,可刚拐弯便愣了。
僻静的街巷里,几个陌生男子正从阿梨家出来,具是眉眼冷峻,一身肃杀。其中一人抱了只箱子,还有人正擦剑上的血,收入鞘中!
她吓得闪到一旁,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直到人走得看不见影儿了,才敢朝着那院子跑去。
一进院门便呆了!
那院中横着几具尸体,统一的装扮,是康王府的府卫,其中一人她认得,是她那表兄康王的近侍,静檀。
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从未见过此等血腥场景,一时呼吸急促,腿软,又觉有什么东西从胃里往上顶,想吐。
抬头,见那屋门大开着,一只翻倒的矮凳横在门口。她双股战战地穿过几具尸体,待迈上台阶,见到屋内景象,却再撑不住,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屋内,她的父亲、外室王氏、庶妹阿梨,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厢梅爻由陆清宸陪着,去礼部见了给她南境的赏赐,除一些北方特产丝绸锦缎、玩物,再便是经书和一些钑戟兵器、弓矢櫜鞬,倒也满满当当装了一车。
她垂首轻笑,大齐的皇帝,无非是在怀柔远人、昭示威仪。
她那表情没有逃过陆清宸的眼,到底是一个桌上吃过饭的,他也不来虚的,无声一笑道:“例行如此,郡主不必多想。”
她循着礼数道谢:“我代南境,谢陛下赏赐!”
车马仪仗一路开往使馆,御街上遇到了七公主的车驾。
梅爻和陆清宸下车见礼,扶光隔帘对陆清宸道:“陆大人,容我同郡主单独讲几句话。”
陆清宸应了声回仪仗旁等候。
梅爻登车,见大哥也在里面。许是见了亲人,她在宫里被关遭辱的委屈,一时竟冲得鼻头泛酸。可思及此时场合,又生生忍住了,只道:“怎么你两个都出来了,身体可还好?”
她那藏了委屈的模样,自然逃不过梅敇的眼,他还像哄小孩般去摸她的头,安慰道:“没事便好。到底是长大了,历练了,不似小时候,一点不如意便哭天抢地。”
他不哄则已,这一哄反倒叫她红了眼眶。
李幼彤一边给她擦泪,一边道:“城门口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我本来是要进宫的,奈何巳时后陛下封了宫门。我打听了你在里面还算安好,这才稍稍安心,来这里候着。”
梅敇笑道:“她为打听你的信儿,连一贯看不上的那个裴家人都去求了。”
梅爻想起玉贤庄那晚,扶光趾高气昂怼裴天泽,今日倒是因她的事低了头。她软声道:“让彤姐姐挂心了。”
“不算什么。今日这一闹,陛下可有详细说法?”
梅爻摇摇头:“这场祸事牵扯人太多,殿上那等场合,想来也不可能即刻颁旨惩处,只着人审办,想是过些日子才有决议。不过这期间,所有涉案之人,都被禁足、停了印信,也包括我。待我从使馆回府,也要关一阵子了。”
李幼彤先是叹气,又冷笑:“我这位父皇,手段一贯如此,这乌乌瘴瘴的朝局,他比谁看得都清楚。我母亲、四哥是如何倒下的,我这两位斗得乌眼鸡一样的五哥和九弟,大抵也逃不脱类似的结局。他眼里,只有先皇后……”
车厢里有片刻安静,两个梅家人也不好置评。
默了会儿,梅敇道:“说正事,我来是要你带我进使馆,我要见见梅煦。”
梅爻意外:“你不是不愿再碰旧人旧事么,怎么要去见他?梅煦哥哥亦是心细之人……”
“无妨,你直接说我是七公主府的门客便是。我是听说十万南军陈兵台海,要打巫国,我在那边待过,有些情况想跟梅煦说说。”
“你还是放不下……”
“只是不想南军有无谓的死伤罢了。”
“我今日在宫中,闻及陛下已经有意调兵助父王剿海匪了,当地兵将当是更了解吧?”
梅敇一时顿住,却听李幼彤道:“无需顾忌我,我对朝局没兴趣。”
她此言一出,梅爻立时便明白,大约大哥想提点的,除了海上巫匪相关的事,多半还有朝廷派去打援的“友军”。
她一时觉得,大哥和扶光这对儿,比她和严彧还难,若大哥只是如离还好,换种身份,难免要有一方委屈。
她应道:“我明白了,那大哥便跟我同去吧。”
第110章 雨夜缠绵“央宗说你不行。”(捉)……
雨声淅沥,檐角滴水成帘。
扶光隔窗望着灯笼映出的雨幕,一时思绪沉沉。南军陈兵迫境,他父皇自是不安,她的心上人号称要远离前尘旧怨,却终不似讲的那般淡定。
戌时已过,他还没回来。
她一时忧心他的病,一时又害怕他有何决策——她虽不关心朝局战事,却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那种灵魂被挖掉一块的空落。
手边一壶蔷薇露已见底。
自如离来到她身
边,她只有一次这样喝过,那一次她差点忍不住——以前倒是常有,想念梅敇到睡不着时,便常常借着酒意倒去。
外面雨势渐大,霹雳吧啦砸着瓦檐和石阶。
她喊云琅:“备车!”
云琅一怔,明白她要去接人。见她喝得脸颊潮红,双目迷离,紧着劝道:“哪里需要公主亲自去,奴婢让人去接应一下!”
“还是我去,使馆那些人也都是悍匪……”
她说着便要出去,似是忘了身上还穿着寝衣。云琅劝不住,拉扯间有婢子来回话,说央宗让玉衡去接了,她反应了一瞬才消停下来。
梅敇踏入扶光院中时,风雨正猛,虽手中有伞,衣衫也被打湿了一片。他在廊下站定,瞧见殿内烛火摇曳,那个又骄纵又痴心的姑娘果然没睡,她倚在案前,素手执盏,已不知独酌多久。
云琅最先看到他,面上忽地一喜,刚要讲话,便见他比了“嘘”声。她心领神会,朝公主说了句什么便走出来。
“可回来了!公主不肯睡,执意等你呢。”
接过他手里油伞,一边抖落水珠,一边又道:“她喝了酒,我瞧着已有些醉意,身体才刚好,你劝她早点歇息。”
又见他衣衫半湿,叹口气道:“你这样子叫公主见了,又得心疼,你先进去,我叫人送巾帕和替换衣裳来。”
他淡笑:“有劳姑娘。”
身前忽而投下一片暗影,扶光才意识到有人靠近。抬头,烛火映着她微醺的眸子,像两泓漾着碎金的春水。青丝松挽,一袭月白罗衣衬得肌肤如雪,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锁骨,还能俯视到若隐若现的春光。
他喉结滚动,开口温柔:“怎么又这样喝?才刚好。”
“你回来了。”她声音沾着酒意,又打量着他道,“衣裳都湿了,云琅——”
“无妨。”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放案上打开,是一小包蜜煎。
“我见使馆旁有卖的的,试过了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趁她尝的功夫,他脱下外袍,只着内里素衣,动作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咬着蜜煎的扶光却是一顿,紧张道:“可是哪里不适?”说着把手上蜜煎一丢,起身道,“我叫人请宗老……”
她喝得脚底无根,起到一半便摇晃要倒,被梅敇一把扶住跌进他怀里。
她身上酒香混着特有的甜香萦绕鼻端,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竟有些心猿意马。
扶光却不知眼前男人正被幽香蛊惑,只惦记他余毒未清,伤肌损骨。她直了直身,抚向他泛着潮意的胸膛,迷蒙着一双雾眼问他:“可是又复发了,哪里疼?”
那只小手被他捉住,扣在胸口,人也被按了回来。她隔着衣料感受他周身热意,他心跳砰砰,如庙堂钟磬,一下一下震着她掌心。
低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你是医我的药,见了你,便是疼也不疼了。”
略显粗粝的指腹在她嫩滑的手背轻擦两下,烛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只那目光幽深叫她辨不清深意。她闻见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是松木,是青草,是桃花,还是酒香,她说不清,还有混着雨水的清冽味道。
醉意上头,她晕得厉害,一时脑中空空,心中软软。
他没饮酒亦有几分醉,怀里人眼尾泛红,玉面如棠,蜜唇灼灼,似蛊般诱着他低下头去。
云琅一踏进来,便见两人正拥在一处,男人身材高大,将娇小的人全然裹住。她头一低,将东西放到门口架上,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梅敇的吻尚未触及她娇嫩唇瓣,闻及动静忽又一顿。下一瞬,那香香软软,混着些酒气和甜味的双唇便自己贴了上来。
他比美酒更醇冽,比蜜煎更诱人,只浅浅触碰便勾出她莫大贪念。似怕他跑掉,她抬手勾住他脖子,拉下来亲吻厮磨,呼吸渐促。
他忽而想起她第一次吻他,明艳娇纵的小公主,玩闹着逼他就范。他不给亲,挺直了肩背仰头躲避,她便坏心思朝他□□蹭去,那里的反应倒是比他诚实。他一时失神,她已勾着他脖子亲上来,唇齿交缠。
下腹升腾起莫名的热意,他情不自禁亲回去。温软湿润唇瓣相贴,似是藏雨的云,又似酝酿海浪的风,往他脑中心头搅起风暴,数月的克制,摇摇欲坠。
从被动承受到索取,只在一息。被压抑的欲念破牢而出,他狠狠咬了她一口,全不似往日里的温润模样。
“唔……钧行……”
她忍着痛唤他,这痛感真实,却又莫名甜涩。他不回应,只咬着她唇瓣反复碾磨、吸吮,舌尖闯入齿关,他口中气息肆无忌惮蔓延,似到这一刻,她才觉她的爱人回来了啊。
她被吻的周身虚软,快要攀不住他,下一刻便有双大手将她锁紧箍牢,索取更欢。她觉自己好似窗外被风雨舔舐的花,飘飘摇摇,似落非落。
摇曳的烛火投下融成一体的影子,她细软的呼唤和他粗重的气息混在一起,散落进窗外沉闷的夜雨声中。
一阵风吹开半掩的花窗,带着雨气将连枝灯熄灭了七八,仅存的灯火飘摇,映得殿内更加昏黄暧昧。紧跟着“轰隆”一声响雷,他怀里的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吓到了?”
他拥紧她,开口哑得厉害。
她窝在他胸口深深喘息,片刻才软软道:“以往很多个雷雨夜,我只能抱着枕头想你,从未像此刻这般安心……你在,我不怕。”
他又将人搂紧些,轻喘着吻她发心。
“钧行……”
“嗯,我在呢。”
“你……还会走么?”
她问得小心,满是不安。想留下他,可又觉他不是能被左右之人。
“走哪儿去?”
他微微低头,昏暗的灯火让她眸色更显晦涩。一滴泪珠漫出眼尾,将落不落,他心头平湖已起波澜。
他朝她眼尾亲上去,微微咸涩。
低醇却坚定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只要殿下不赶我,我便不走。”
她鼻头一酸,环住他腰腹,抱紧。
有东西贴她小腹跳了跳。她仰头,听到他哑软的嗓音:“控制不了……”
她心头一颤,视线落在他微微滚动的喉结,踮起脚尖亲了上去。
又是一下。
她不由暗笑,却又仗着酒意逗他,揪着他胸口衣裳,将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颈间,软软的语调像羽毛般往他心头挠:“可是你不行……”
“不行?”
梅敇温润的声音少见地带了丝危险。
她似毫无察觉,借着酒意攀上他肩膀,鼻尖蹭着他下颌,开口软涩,似挑衅,又似藏着委屈:“央宗说你不行。”
他大约是笑了,一丝热气染上她面颊。
下一刻,一只大手便挑起她下巴,后脑也被扣住,他的吻又铺天盖地而来。她一时难耐,软软地轻哼一声,手指插入他发间,抱住。唇舌交缠间,淡淡的酒香醉了两个人。
扣在她纤腰的手,已不满足于隔着薄衫的温度,逡巡寻找更诱人的领地。细细的酥麻感从她腰间漾开。他的吻落在她耳畔,混着湿热气息,开口又哑又缓:“伤后禁欲,确也不假,可其后还有一句,若遇良药,当从权变,殿下算不算我的药?”
他按着她贴紧:“正医心火。”
她被他滚烫的欲念烘烤,怔怔然望进他起火的眸子,一时再无恶趣。
他唇角微扬,拉起她左手向上,肩背伤处的肌肉绷紧,咬着她耳尖低语:“早年大夫也说,这臂膀要废了,如今不照样开弓射箭,殿下要不要试试?”
他这双关之语,令她迷乱心颤,理智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见她怔怔无语,他干脆将她打横抱起,迈入内室。
她在他怀中轻如羽毛,是真的无碍吗,是无碍的吧?他身上气息让她无余力思考,耳边唯有风声、雨声,和他有力的心
跳。
纱帐垂落,满室旖旎。
他将她小心翼翼放在锦被上,去解她寝衣,细密的吻随即又落下来。她仰头承受,双手下意识在他颈间、胸膛游走,又去解他袍带。襟袍散开,她忽然翻身将他推倒压住。不知碰到哪里,他毫无防备地闷哼一声,却又舍不得推开她。
“别动。”她一双玉手按住他胸口,掌下是起伏的胸膛,烫着她掌心。“让我来。”开口羞涩,又情意绵绵。
梅敇呼吸急促起来。
她醉眼朦胧,手上却很执着,不甚麻利地剥开他的衣衫,直到露出劲瘦胸腹的伤疤。她一怔,眼圈泛潮,俯身,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梅敇浑身酥麻。
“疼么?”她问。
他摇头,却说不出话。她的唇太软,又太烫,沿着疤痕一路向下,直到撞见被她亲口咬出的齿痕。她顿了顿,轻轻亲上去。
梅敇再忍不得,翻身将人压住,十指相扣。
“扶光,”他抵着她额头,“你想清楚了?”
她屈腿勾住他的腰,颤声道:“若你没有回来,我已决定此生孤老……”
灯光透过纱帐,为身下这朵无人采撷的娇花镀了层柔光。她美得让他窒息,也让他心痛——从十五岁到二十岁,花开奢靡,那么美,又那么孤独。
“不许想别的。”她似看透他的心思,展臂抱住他的头,拉下来,声音软颤,“钧行你不想要我吗?”
他俯身吻住她,再不理那些无意义的遐思。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契合。这一刻,她盼了五年,又好似过了两世。痛到不能自已时,她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不可自抑地顺着眼尾、鬓角滑落。
他吻去她眼角的泪,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她紧紧攀着他,一声声唤“钧行”,和几年来他梦里的声音一样。
窗外风雨飘摇,摧花摇柳。她只觉自己也要在这无尽的天地间散掉,和这场盛夏的雷雨共鸣,又最终什么也听不见,灵台空澄……
殿外风雨中,一把油纸伞停留片刻,又渐渐走远。
玉衡边走边骂:“你最好别回自己院,不然老头一定扎废你!”
可惜风雨声太大,他的话无人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