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件浅蓝春衫,依旧是那样阴冷的眉眼,也依旧是那般寒气森森的眼神,只是现在他那本就不善的眸色里,又多添了几分讥讽。
这人坐在璃音背后的一桌,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子,一样的春衫佩剑,一般的柳眉杏眼,正一手轻搭在长剑上,一手掩了嘴在笑。
正是璃音在虞家村遇到过的那对虞家姐弟。
璃音一见那虞家弟弟便没好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怎么那个陈天财那样骂人,大家都为他叫好,我不过重复一下,就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就是难听了?”
“阿言,我倒觉得夏姑娘说得不错。”
姐姐虞宛初似乎终于笑够了,她放下袖子,显出一张有些苍白的面容,似还带着几分病恹,相近的长相,本该看起来比她弟弟还要阴冷,但因着眼角那几分还未褪尽的笑意,就让她整张脸都柔和生动起来了。
见姐姐不站在自己这边,虞宛言大为受挫,立时挂了脸,不满地嘟嘟哝哝:“阿姐,你是哪边的,怎么老帮着那女的说话!”面上终于带了些少年人该有的稚气天真。
璃音听虞宛初不向着弟弟,却向着自己,一下子来了劲,冲她亲亲热热地叫道:“虞姐姐!”
“谁是你姐姐!你干么抢别人姐姐,无耻!”虞宛言果然立刻黑了脸。
摇光本来一直不动声色地靠椅坐着,这时忽然轻轻挥袖,将方才射来的茶水尽数扬至半空,头也不回,运劲向后一甩,袖袍甩动间,哗的一声,那口茶水便已被一滴不剩地抛落回了喷茶那人的杯中。
这时他才回过头来,凉凉地向虞宛言投去一瞥:“你的茶,别再洒了。”
虞宛言对上摇光这警告的一眼,将嘴唇紧紧抿了抿,没有做声。他向来被人说一句就要顶嘴十句,这时竟乖乖忍下了。
璃音却已把虞宛初拉来和自己一桌坐了,她听虞宛言激烈反对她喊姐姐,心道你越反对我越要叫,于是“嘻”地一笑,开口便是:“虞姐姐,虞夫人和她女儿怎样了,现下还好吧?”
虞宛初笑道:“多亏了夏姑娘,姑母和染棠妹妹的身子已都大好了,现在染坊有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料理着,也一切都好。”
突然左边刺啦一声木头划地的声响,是虞宛言冷着脸走了过来,刻意超大声地拽开一把椅子,挨着姐姐坐了下来,又把佩剑重重往桌上一放,砸出砰的一声,双眼却始终炯炯地盯紧了摇光,一坐下就问道:“这位是?”
璃音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给双方引见,忙拉过摇光,向姐弟两个介绍:“这位是……慕玿,慕公子。”
她微一迟疑,还是替他用了假名,在凡间行走,终归还是假身份来得方便。
又向摇光道:“慕公子,这两位是虞宛初虞姐姐,和她弟弟虞宛言,他们应该是在宗门修习的弟子。”
说着转头向虞宛初道:“我还不曾得知,虞姐姐师承哪里?”
虞宛初不自觉用指腹轻摩了摩剑柄,微微笑道:“我们两个都拜在长云山且生观,云上真人门下,是随师尊修炼的俗家弟子。”
且生观的云上真人?璃音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却并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号,但她成仙全凭机缘巧合,之前从未在凡间那些宗门里修习过,想自己不认得那些花里胡哨、名目众多的修仙门派也属寻常。
那边虞宛言忽道:“这位慕公子是你什么人?”
他自从坐下,一双眼睛就没从摇光身上离开过,这时突然转过头来,那眼里来不及收敛的两道精光腾地就向璃音射了过来,那灼灼的目光着实把璃音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怎么冰火两重天的,而且那眼里烧起火来怎么感觉更瘆人了,要不他还是一直阴暗下去吧……
摇光终于向虞宛言抬了抬眼,似也察觉出他目光有异,但开口还是声音如常:“她是我的老师。”
“老师?!”虞宛言跳起身来,看看摇光,又扭头看看璃音,仿佛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说着不信,“你是他的老师?”
璃音心道自己这个老师虽然水分大了点,平日里并不曾教导过他什么,但好歹也是西王母亲封的,现下被虞宛言这么一质疑,也不服起来。摇光神君自是剑术卓然,心性也比自己端正,但若要论起魂术,自己也未必就当不得他的老师,倘若用玉横认真和他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用力点一点头,昂然道:“对啊,他就是我门下的学生,怎么了,不行吗?”
虞宛言睁大了眼睛,那神情就好像见到了皇帝指着路边一个乞丐说“那是我爹”,而那乞丐也点头挺胸说“是”一样,震惊,荒谬,不知道皇帝和乞丐哪个才是疯子。
他不可置信地道:“你是北斗第七天关摇光神君的老师?”
璃音闻言默默向摇光瞥去一眼:什么嘛,原来是认识的,不早说。
摇光只好微微摇头以示清白。
只听啪的一声,虞宛言从兜里掏出一本《神仙图鉴大全》拍在了桌上,他手去书角上一摸,就摸出其中折了角的那一页翻开,接着把那书向前一推,推去了摇光跟前:“这个画的难道不是慕公子?”
璃音凑过眼去一看,书页上画的那位神君穿一身冷蓝绣袍,身如长剑,目似朗星,脑后发带高扬,旁边一行大字:北斗第七天关破军星君摇光。
璃音摸着那画像啧啧称赞:“神君,你赖不掉了,这个确实画得像,你看这鼻子,这眼睛,都画得与你一模一样好看!”可比揽华公主床头贴的那张像样太多了。
“是我。”摇光垂目往那画上看了一眼,目光就游移去了璃音在那画中摇光身上到处乱摸的手上,“这位仙子也确实是我的老师。”
虞宛言仍是不信:“那她方才怎么喊你作慕公子。”
璃音翻看着手里那本《神仙图鉴大全》,头也不抬地道:“这个是他在人间用的名字。”
“那也不对。”虞宛言自顾摇头,“师徒间哪有喊公子的,我在师门中排行第六,师尊都喊我小六。”
“只是一时还没叫顺口而已,他是我新收的学生,师门中排行……”
璃音侧头想了想,他在师门中自是应该排行老大,但叫他慕老大未免太难听了,于是干脆沿用了他在北斗中的星位排序:“……第七,是吧,小七?”
摇光听到“小七”这个称呼,顿了顿,点头道:“是。”
虞宛言这下无话可说了,直愣愣坐了回去,又呆呆出了一会儿神,就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阴冷的神情,目中迸射的精光又成了森森的寒气,直往璃音脸上戳:“能当神君的老师,本领一定是极大的了,不知小人有无机会得大仙师点拨一二。”
“你没有机会了,小七是我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璃音之所以爱用假名,烦的就是这个,若是人人都要来攀几句仙缘,那凡间事何时能了。
说话间她已把手中画册都翻了一遍,翻到了文昌帝君,翻到了昆仑山上的十位神巫,翻到了商止师兄,翻到了锦云商月,但就是没翻到自己,便有些意兴阑珊。不过想想这个时候,她也确实才上昆仑没几年,约摸是这图鉴还没来得及更新,便合了书,向虞宛初道:“虞姐姐,你们不是在虞家村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虞宛初替弟弟将那本《神仙图鉴大全》收好,说道:“这次师尊让我们下山,除了料理姑母家的事,也有意要我们在山下历练一阵子,我们听说最近伏龙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频生乱事,便过来看看。”
虞宛言接口道:“是隔壁的龙溪村,听说一年里被盗了三十多座坟,我和阿姐都觉得有些蹊跷。”说着给姐姐倒了一杯茶。
璃音单手支起下巴,来了兴趣:“肯定不只是盗墓贼猖獗这么简单吧,怎么个蹊跷法?”
“那些下墓之人盗走的,不是陪葬的珠宝。”虞宛初转了转手中茶杯,“而是死人的骸骨。”
她一贯温柔的嗓音低沉了几分:“我们怀疑,是有骨灵作乱。”
“骨灵……”璃音下巴轻轻离开手掌,微微转头,去与摇光对视了一眼。
只听虞宛言继续说道:“我们本来先去了龙溪村,昨日听人说这边镇上有尸体丢了骨头,就赶了过来,连夜去察看了那位楚娘子的尸骨。”
说到这里,面上一红,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画面。
璃音正听到关键处,忙问:“你看到什么了,怎么不说了呀?”
虞宛言被她这么一问,脸更红了,却是虞宛初淡淡地接口道:“楚娘子少了阴门上的一根骨头。”
竟果真是少了那处的一根骨头,璃音眉心微皱,看向摇光,就见他也摇了摇头,道:“不是骨灵做的。”
璃音点头赞同他的说法:“骨灵不会单拿走一根骨头。”
对于骨灵而言,要盗的不是某一根骨头,而是一整间“屋舍”,哪怕这“屋舍”是只剩了骨架的茅草屋,也不会单单只顺走屋顶上的一根茅草。
“我和阿言也是这么想。”虞宛初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忍的神色,“那位楚娘子的尸体借停在仵作房里,我们偷溜去看时,仵作还不曾去,但她全身的衣服都已经不见,周身的珠钗首饰也都没有了。”
这就更不像是骨灵做的了。
几人默想了一阵,忽听得窗外有小贩扯开嗓子吆喝:“炸小黄鱼嘞!刚炸出来的小黄鱼!又酥又脆!”
因他们桌子离得窗近,这吆喝声便连同那炸鱼的香气一起,一阵一阵地扑了进来。
璃音被勾动了馋虫,拉起虞宛初道:“虞姐姐,你吃过这里的炸鱼干了吗,特别好吃!咱们买点带走,一会儿去龙溪村的路上吃!”说着两人就挽了手直往外走。
虞宛言见阿姐被她拉走,连忙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水,提剑大喊:“你轻点拉我阿姐!”跟着快步追了上去。
只有摇光仍旧靠在椅背上,懒懒地坐着,也学璃音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拨弄桌上那一碟绿豆。
少刻,旁边忽然鬼鬼祟祟坐下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那男子坐下后,偷眼往四下里张了一张,确认了没有别人看见自己,才慢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嘿嘿笑道:“我一回紫宫就听说,你被西王母打发下界陪个女娃娃过家家酒来啦?”
“啊哟,竟然是真的!”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狂拍大腿,“你看你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装模作样的,你说我有多少年没看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了。”
摇光一把摘掉那人的斗笠,随手一捏,就捏成了一把齑粉扬了,然后轻轻错手拍了两下,把手心里沾上的粉拍落,继续拨弄起桌上那碟绿豆,哂道:“不及你在这小镇里当奸夫被人打杀来得好笑。”
就在这时,店里杨肃那桌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杀得好!杀得好!”
原来他喝多了酒,起了兴,就跳上桌子,瞪红了眼,做起当日在巷子里勇猛砍杀奸夫的动作来,惹得周围人一阵阵地叫好。
文昌此刻隐着仙身,凡人并瞧不见他,但觑见杨肃那般凶猛的模样,还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虽是个帝君,却是个“文圣”,手上挥的是软毫文墨,笔下批的是利禄功名,不是砍头名单!可不像旁边坐着的这位损友,提的是寒铁冷剑,上面泼溅过不知多少魍魉魑魅的热血,此次历劫经历的这么一遭血腥,当真可算得上是文昌帝君漫漫仙途中最大的一桩阴影了。
“怎么,怕了?”摇光斜斜睨他一眼,“你在此间凡尘诸事已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能怕他?”文昌直了直身子,“我是在这里掉了一样东西。”
摇光抬眸定定看他:“楚雁儿已经死了。”
文昌顿了半晌,搁下手中酒盏,忽然苦笑:“我知道,我是真的掉了一样东西。”
摇光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转,脸上神色凝重起来:“你把文昌笔丢了?”
第28章
“你小声点!”
文昌笔可批天下学士官运文运,这一丢委实非同小可,文昌忙上来捂了摇光的嘴,小心往左右各探了一眼,见方才那句话未被人听了去,才放下心来,松了手,就又愁起眉来:“她平时在家作一些画,我就帮着在上面题几个字,那天我归位时被你一吓,走得匆忙,把笔给落在那宅子里了。”
“既知晓丢在什么地方,你自去那宅子取回便是。”还不算是下落不明,摇光神色一缓,又懒懒靠回了椅背。
文昌叹气:“那宅子里若找得到,我也不必还滞留在此,以至于不小心就给污了眼,看见你演的过家家了。”
说着就听窗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老伯,这个又是什么?好香!也给我装两袋吧。”语调微甜,却不似糖水显腻,而是有如清泉敲玉,叮叮咚咚,让人想到奔流的山涧的那股甘洌清甜。
又听一个少年嗤道:“你是猪吗?要吃这么多。”
少女道:“一会儿我和虞姐姐两个人吃,你就在旁边看着,谁馋谁是猪!”
那少年哼道:“我和阿姐都要辟谷的,谁陪你吃这些!”
“辟谷你还进酒楼。”少女似乎仰起了头,那声音都飘去了天上,“云上真人!云上真人你在不在云上看着?”
“你!”
少年似要发怒,但刚嚷了一个“你”字,就被一个柔婉女声劝住道:“阿言,别闹了。”
文昌听了这段墙角戏,又见摇光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就想起昔年一段好笑的往事来,他这几日在这位好友面前,又是被凡人打杀,又是遗失了文昌笔,面子里子都没少丢,正好就借这事找补一番。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又摇一摇脑袋,笑道:“听他们说的这些,倒叫我想起来九百年前的瑶池宴上,咱俩打过一个挺没意思的赌。”
摇光眼睛懒懒地半眯了眯,眼神飘去了窗外,淡笑道:“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
“那会儿你刚从人间历劫回来,脾气差得不得了,谁靠近了半步,都要被你骂个滚字。”
文昌端起酒杯,啧啧回忆:“你叫我滚,我就问你:‘摇光,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叫你开心,从此不要他滚。’你就说了个笑话*出来,说:‘如果有个人,没有我的单子,就自己瞧出我不爱吃的一样东西,我就不要他滚。’
“我当时差点笑死,你那忌口单子挂出来,比人间过年时候家门口贴的对联还长,要猜中你吃什么,那是难了些,但要猜中一样你不吃的东西,不就和脸盆里面摸鱼一样,十个拿九个稳。你非要说世上没有这样的人,我就和你打了一个赌,赌在一千年内,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叫你再说不得滚。”
说着就摇头笑了起来:“岂料我那时却把这事想得简单了,我们这些个应星宿之数而诞的仙,却比不得那些有神父神母养大的仙胎,便是与人间那些凡胎也比不得,生来就有人抱着哄着,嘘寒问暖。咱们天生地养了几万年,哪里会有人闲的来关心你每天吃的什么。看来你说的那样人,终究是找不到了。”
“不用费心给他买,他嘴刁着呢,油炸的不吃。”便在这时,窗外那少女清冽的嗓音又传了进来,“枣糕也不用,甜的好像也不吃。”
接下来的话便多了几分俏皮:“你这么孝顺我家小七,不如改拜他作师父好了。”
立刻就有个少年的声音呸道:“脸皮真厚,谁要当你的徒孙!”
文昌闻言却呆了一呆,一抬眼,就看见好友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派似笑非笑、鬼迷日眼的模样,他腾地站起身来,一双眸光似电,狠狠将摇光攫住:“现在看来,这个赌,是我赢了?”
摇光极轻地眨一眨眼,收回视线,唇角毫不掩饰地勾起:“是我输了。”
文昌恨恨地咬起牙来,他提起这桩陈年赌约,原是要苦一苦他的心,却不想反让他显摆上了。自己近来的不幸固然令他挫败,但此时好友的幸运才真正使他崩溃!
他用挑眉努力掩饰掉自己的崩溃:“我记得当时可是约定好了,赢的人可以差遣输的人办一件事,死生无论,不可推辞。”
说着随意往窗外一张,就迎面瞧见一个面若白玉的少女,正围在一个小贩的摊车前挑挑拣拣,他这一看,登时面色陡变,好似全身经脉都在这一瞬逆流,一股森冷的麻痒就沿着他的背脊蹿了上来,直蹿天灵盖。
当年那少女躺在一地血泊之中,破军牢牢贯刺她的心口,那鲜热的血仿佛怎么流也流不尽,浸红了她的衣衫、她的发丝、乃至身后抱她在怀里的那个人。
她就要死了,却还在轻轻地笑着,伸手点点那人僵硬的面颊,好像要去为他点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她说:“小七,不要难过啊,我不要你难过,我只要你好好记得我。你知道的,离别有期,但我们终会相见的。”
文昌那日是去迎第一次历劫的好友归位的。
他的这位好友在战场上爱做前锋,残肢断臂、杀头溅血的事早已见惯了,他斩杀那些妖魔时总是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嗜血的兴奋,也没有多余的不忍。
但那一刻,他墨黑的长睫沾染几滴刺红,睫羽轻颤间,往眼下投去一团漆黑的、带血的阴影,映在他如纸惨白的一张脸上。
当少女的热血终于凉透,他抬眸,眼底翻涌上来的,是文昌从未见过的空洞与沉冷。
他轻轻抬手,带着满手的血污,搭上破军刻满繁复星纹的剑柄,握住。
“终会相见……我记得的,我会记得。”
风声止歇,星辰骤黯,破军寒光闪动,一柄长剑便贯穿了两人胸口。
文昌不知那日破军为何会钉入那少女的心口,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摇光历完这惊天动地的一劫归位醒来后,就把那少女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记得凡间的许多事,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而死,回到紫宫后一切照旧,脸还是那样臭,脾气也还是那么大,依然每天都在找仙厨仙侍们的茬。
只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少女。
可是……
文昌呆望着眼前这个啃着炸鱼,正活生生立在小贩跟前的小姑娘。
这是什么情况?
转世?替身?还是阴魂复活?
不管哪一种……
忽听背后呼的一声风响,他回身一抓,就接住摇光抛来的一块星陨石,只听那扔石头的人说道:“这个我自然记得,算我欠你一件事,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嗓音带笑,显是心情甚佳。
文昌看他这副悠悠然的神色,不禁心中一动:他当年当真把什么都忘了吗?此时此刻外面那个挑着零嘴的小姑娘,都当真只是西王母一时兴起撮弄出的巧合,与这位神君无关吗?
他笑了笑,坐下身来,又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酒,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我这次下凡,才总算知道了你当年初次历劫的不易,要全然忘记那些事,果然很难吧?”
摇光似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但只是微微怔了怔,就摇头轻笑道:“说来也怪,凡间的那些事,没过多久,我就不太能记得起来了。”
文昌盯死了摇光面上每一寸的神情动作,却依然找不出一丝他在说谎的证据,倒是被他接下来的一问唬得差点跌翻手里的酒盏:“你打算忘了她么?我是说楚雁儿。”
文昌淡淡放下手中杯盏,淡淡远目,用一种看透凡尘的语气,淡淡地道:“朱颜辞镜花辞树,相遇之后,总要别离,就当作人间艳遇一场罢了,有什么忘不忘的,倒是你……”
说着要去捏个净体咒,除一除衣襟上溅落的几滴酒水,却捏错了一根手指,捏成了显形咒,惊得他五个指头抽搐似地乱捏,总算好歹是趁着没人发现,及时把仙身隐了回去。
摇光看他这一通手忙脚乱,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我怎么了?”
“小七!你尝尝这个!”
窗外少女的声音随着一个热乎乎的纸袋子一起飞了进来,摇光一个抬手,将那袋子稳稳接在手里,打开一看,是一个香喷喷的煎饼团子。
他手隔纸袋拿着,咬了一口,便抬起眸来,清亮的眸子里仿佛撒了一把细碎的星光,迎着少女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少女从窗户探进头来,一眼便见着了文昌隐着的仙身,招呼:“您也在啊,要不要也来尝尝。”
摇光封上纸袋,立马开始送客:“他府中还有事,这就要走了。”
文昌凳子还没坐热,当即弹起身来,大叹一声:“没意思,没意思得很!走了!”
走出两步,又回头丢下一句:“替我寻回文昌笔,就当作是你欠我的事吧。”
袍袖一挥,回天上去了。
璃音看他拂袖而去的样子,歪了歪头:“他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在她听过的那些传闻里,都说摇光星君凶神恶煞,而他的好友文昌帝君是一等一的和善可亲。
如今她看着,却是凶神脸不凶,善神面不善,这世界可真是颠颠倒倒,叫她参悟不透。
但这些参不透也不打紧,目前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查证,她将手中采买的一堆零食都放进乾坤袋里收好,向摇光道:“小七,我刚刚和虞姐姐商量好了,要一起去龙溪村看看,咱们这就走吧。”
第29章
午后日头渐晒,街市上人群纷攘,小摊小贩都已出动,有的挑了担子,就歇在路边,摇着扇子叫卖,也有算命看相的,就支一张小桌,边上竖一根长木杆子,上面挑一张大字招牌,逢人就喊:“富贵在手,吉凶先知,问卜测字,两文一次!”
璃音饶有兴趣地往算命先生桌前凑了凑,从兜里掏出两文钱来:“老先生,能看相么?”
“怎么不看,面相骨相手相,皆可看得!”那算命先生扫一眼璃音一行四人,“却是哪一位有缘的客人要看?”
虞宛言抱剑立在阿姐身旁,冷冷嗤了一声:“要看你自己看,我和阿姐可不信这个。”
拜在道教真人门下,却不信卦卜看相,这云上真人收的徒弟也真是绝了,但他素来爱和璃音唱反调,谁知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出于不信,还只是为了和她抬杠,璃音懒得理他,眼神也没给虞宛言一下,就将那两文钱拍在桌上:“看一次两文钱呢,你值得我花这一笔巨款吗?”
说着又去乾坤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条炸鱼干来,摆去那两文钱旁边,指着那被炸得金黄酥脆的鱼头,向那算命先生道:“先生,我是要给它看。”
算命先生对着那鱼,嘴角抽动了几下,又看一眼边上的两个铜板,忍了,干咳一声,道:“姑娘要为它看什么,命格,官运,财富,还是姻缘?”
语气严肃,神色端庄。
虞宛初掩口轻笑。
摇光但笑不语。
虞宛言却实在忍不了了,她这不就是在明里暗里挤兑自己,说自己的地位还比不上这条炸鱼干!当即就阴沉着脸,大叫一声:“神经病!”
“夏姑娘,你也取笑阿言够了。”虞宛初从身上取出两文钱,连着璃音那两个铜板一起推去了算命先生跟前,“先生,我这两个弟弟妹妹顽皮打闹,叫你见笑了,这钱你收着,适才就权当看了个笑话吧。”
“无妨,无妨。”那算命先生呵呵一笑,心想还有这种好事?堆着笑脸在桌上拾起四个铜板,忽地一抬头,看清虞宛初的相貌,面色一变,哐当一声,四个铜板又全掉在桌上。
老先生年岁渐高,眼睛难免开始昏花,东西放得稍稍远了,就瞧着模模糊糊的,像有好几重虚影叠在一块。初时除了璃音,其余三人都站得离他不算太近,那先生看他们便只看了个半虚半实,现下虞宛初一凑近,登时便把她那薄弯的眉毛,杏仁般的眼睛,以及脸上那几分病容都瞧了个一清二楚。
他盯着虞宛初那张脸,半晌,忽地发出一声叹息,把那四个铜板又都推了回去,摆手道:“这个钱我不好收,你们走吧!”
会让算命先生拒绝收钱的,一般而言,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位客人的命途实在已经不幸到了极点,未来瞧不出一点光亮,全然一片黑暗,黑暗到连算命先生都不忍心再对她收取卦金。
璃音一怔,不禁去虞家姐姐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瞧了瞧,她虽对看相之术未有钻研,但回想在虞家村初见时,她就一直有伤在身,难道是染了什么棘手难愈的病症?
虞宛初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取回桌上铜板。
虞宛言却立刻爆炸了,只是炸的不是炮仗火药,却像是深冬里的寒冰突然爆裂,他一把抢过那四枚铜板,掼回桌上,声音冷得好像一道冰锥:“瞎子就少出来看相闹笑话,我阿姐长命百岁,就是阎王亲自来了,也自有我去砍了他的手,叫他不敢再来!”
说罢一拉阿姐的袖子,转身便走。
他走得极快,浑身便如覆了层冷霜似的,在这热得反常的四月天里,愣是带出一股瑟瑟寒风,虞宛初只好在一旁不停柔声劝着,好像方才被算命先生判了死刑的不是她,而是身边这个行走如风的弟弟一般。
璃音和摇光默默走在两人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了一会儿,摇光忽道:“老师信么?所谓吉凶祸福。”
这话问到她这个专研医卜星象的小巫女头上,本来有些幽默,就好像去问一个道士是否信那画中的三清,但璃音遭际奇特,正如一些酸溜溜的仙君们所说的那样,乃是个先成仙、再修习的半吊子灵巫,再加上近来这番死而后生,命运轮回,于此一问,她倒真有几分感悟可以谈谈。
“吉凶祸福固然会有,只是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定数。”
她一时觉得好玩,心想不趁着这个话题端一端老师的架子,更待何时?便伸出一只手,想去摇光肩膀上语重心长地拍个两拍,以示教诲,不料一抬手,才发觉这位神君身姿挺拔,竟比自己高出这么许多!叫她不由想起那陈天财伸长了胳膊,去够杨肃肩膀时的那副滑稽样子,于是又默默将爪子收了回来,干咳一声,继续说道:“你须知道,有时吉便是凶,有时祸中也会藏福。”
摇光立刻恭声:“学生受教了。”
她被困玉横三百年,本是大凶,却因此而得以飞升。
成仙原是天大的福分,却反而害得她走火入魔。
锦云仙子赶去月牢给她的那穿心三剑,是致命之祸,但若非如此,此刻她又如何会在这里,与摇光神君并肩而行在这人间熙攘的街市之中,有了这重来一次、改写命运的机会?
只听摇光又道:“老师可有帮学生卜算过?”
璃音经他这么一问,方始恍然:对呀,她怎么给忘了,摇光之所以陪她恭行在此,不正是因为西王母为他卜算出了一个生死大劫么?人家这是在为自己求解命途呢,哪里是要听她讲什么吉凶感言。
想到他前世那样悲壮的结局,璃音不自觉停下脚步。
摇光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她不声不响地驻足在原地,便也停下步子,回身望她,眼中透着问询。
璃音便端正了神色,右手肃然抬起,将那五个手指头轮着掐了一掐,再点着头“唔”了一阵,比那方才算命的老先生还要像模像样,然后她定定抬眸,直看向摇光眼底,向他轻轻浅浅地笑开:“神君福泽深厚,无论前方是何劫难,都定能逢凶化吉,吉祥如意。”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听来便如碎玉敲冰,不像是在卜卦预言,却像是在对谁做着一个极重的承诺。
璃音早已想好了,这次下山,即便揪不出那个蛰伏在暗处的鬼王,但她这一世占尽先机,只需将劫难提前与昆仑众仙点破,何愁收拾不了那些恶灵,绝无可能再像前世那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她一定能给昆仑,也给他,带去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的。
四月的暖风吹动摇光发间那根浅蓝绸带,将它恣意弯折拂动着,不时拂过佩戴人的颈侧,像是故意要去上面搔出一点痒。
摇光开口,声线清润,润过四月里的风:“承老师吉言。”
见前面虞家姐弟走得远了,二人便又迈步跟上。
于是两人又并着肩,向前走了起来。
四人脚程都快,行了一阵,人声稀落下去,已是远离了喧闹的街市,四下里都不见了人烟,望仙镇上那些潺潺交错的河流奔流数里至此,也渐渐少了分叉,都蜿蜒着劈入前面一处幽深的山坳之中,哗哗急坠着,似是都在那看不见的另一边堕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潭。
虞宛初拉住一路步若流星的弟弟,回头笑道:“夏姑娘,前方山路难行,我们便从此处开始御剑吧。”
璃音一呆:“御剑?”
就见虞家姐弟各自掐出一个漂亮的剑诀,唰唰两声,两柄长剑凌空出鞘,两人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飞身一跃,便稳稳立去了剑上。
这上剑的身法本就俊逸潇洒,再加上他姐弟二人这一番动作整整齐齐,就更为之添了几分飒然气势,璃音瞧得两眼晶亮,腕间那个能缩地万里的“宇”字铃铛瞬间不香了,忙小跑几步上前道:“虞姐姐,你能带我一起飞吗?”
“我自然也想与夏姑娘同行。”虞宛初有些抱歉地一笑,“只是我有伤在身,要再带一个人,恐有些吃力。”
“你少来缠着我阿姐,我阿姐可受不得累!”自从那算命先生退了卦金后,虞宛言就一直一声不吭地阴沉着脸,这时见璃音不会御剑,眉间的沉郁终于被一点戏谑冲淡,化作一声阴嗖嗖的讽笑。
璃音探出脖子朝他哼了一声,心道:“不让载就不让载,我有的是人脉!”
立刻扭头,指着虞宛言脚下长剑道:“小七,你会这个吗?”
摇光看她这双眼发亮的样子,自喉间泄出一声轻笑,回答:“这我倒是没有试过。”
说着左手微抬,凌空一握,破军便已被他握在了手中,他垂目望向手中长剑,似乎正在与破军交流着什么,半晌,抬起眼来,眸中被映入剑身上闪烁的那抹亮:“它说可以。”
璃音那双眼也更亮了,手指几乎要指到自己的鼻尖上:“我也可以?”
摇光右手一翻,捏出一个剑诀,点头:“可以。”
破军立刻脱手飞出,一抖剑身,抖落漫天冷辉,便似白日流星,夺目一瞬,划空而过,然后便乖巧地横卧去了璃音身前。
这莫名其妙的一抖除了显摆完全多余,璃音原本不解其意,直到看到虞宛初惊叹到有些发直的眼神,她才了然:哦,确实就是十分纯粹的显摆。
璃音轻轻一跃,站上靠近剑柄的一侧:“我要站前面!”
他个子高,她要是站在他身后,可就瞧不见前方许多风景了。
虞宛言闻言,轻哼一声,收回在破军身上黏了半天的视线,催促:“磨磨蹭蹭的,要不是等你,我和阿姐这会儿都已经到龙溪村把骨灵抓完了。”
说着一掐剑诀,御剑腾空,嗖然而上,山风猎猎,鼓起他长衫衣摆,追着他清挺的身影,一起奔向了前方那处远山连绵。
“夏姑娘,慕公子,我们也动身吧。”虞宛初气血不足,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她微微一笑,随即便也捏诀御剑而上。
摇光身形一晃,已稳稳落在破军剑上,他乖巧地站去璃音身后,却不捻诀,只是负手立着,提醒:“老师,站稳了。”
璃音只觉耳畔呼呼风起,那些蜿蜒交错的河道一下子远作一湾湾粼粼的曲线,好似细长的银蛇闪动,忽然一团白云迎面扑来,她便直直撞进一窝朦胧软白的雾气之中,那云雾倏然而至,又倏然而过,只在她面颊发丝染上几点云露,被风一吹,吹起一丝清爽凉意。
璃音干脆横坐下来,双手按上剑柄,身子微微前倾,居高下望,看山峰渺远,感受白云在身侧流过,双脚不自觉轻轻晃动。
自前世虞家村的那场意外发生之后,她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的抒怀。
如果人的一生皆是一幅画,每一桩喜怒哀乐最终都会描成白纸上或浓或淡的一笔,那么自那以后,她就像打翻了墨汁,白纸已然尽黑,过后无论什么悲喜洒在上面,她也许难过一阵,又也许笑上一笑,但那张纸上都永远只会是漆黑一团,而此时被这云间的凉风一吹,却好像把那团浓黑都洇淡了。
虽然她之前也骑过西王母的鸾鸟,但总是灰头土脸呛着风,哪有闲情赏玩这份景致,她这时胸怀舒畅,不禁将双手拢去嘴边,拢作一个小喇叭,冲前方的伏龙山放声大喊:“喂——你好吗——”
山谷鸣响,立刻激荡起回音阵阵:“喂——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回声如海潮般一浪浪涌来,反震不绝,到后来渐被山风吹散了音调,转为一声声呜咽清啸,倒似有卧龙潜吟。
璃音就催动腕间“天”字铃铛,碧空中一阵云卷云舒,竟就卷出一条炸鱼干来。
虞宛言御剑飞在最前头,见了这朵巨大的炸鱼干云,脚下一晃,差点一个不稳从剑上跌了下去,立时就大喊一句“神经病”,回头向璃音横去一眼。
虞宛初也忍不住笑,但也不忘提醒弟弟:“阿言,小心些飞。”
璃音听到身后也传来一声轻笑,就回过头,指着飞得歪歪扭扭的虞宛言,咯咯笑着,大声道:“小七!你看他飞得傻不傻!”
她这时的眉眼都亮晶晶的,倒颇有些当年不谙世事时小天真的模样,说罢就又把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小喇叭,对着漫天流云,大声地许起愿来。
她用尽全力大喊着:“愿小七逢凶化吉——!”
回过头,又喊:“愿虞姐姐长命百岁千岁万万岁——!”
虞宛初被她喊得心中一荡,也不禁抛掉了柔声细语,大声笑道:“承夏姑娘吉言!”
璃音满足地垂下手,却听身后那人清清淡淡地道:“老师自己没有什么愿望么?”
璃音一怔。
那些就是她的愿望啊。
她还想要商月可以仙途坦荡,想要商止师兄的腿能快些好起来,让她在离开之前,能喝上他和巫真师姐的喜酒。
如果再贪心一点……
她轻轻抬手,看一朵白云自指尖流过。
她希望可以看这样的景色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可是拼绿豆都能玩上三百年的人,这样美好的景致,这般有趣的天上人间,只看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看得够?
但这样的愿望,即便有,她也是不敢大声喊出来的。
上天给了她一次赎罪的机会,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她不敢太贪心。
按前世她走火入魔的时间推算,如今她满打满算也就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当然有愿望了。”她将手按回破军的剑柄,没有回头,发丝随着她小小的声音在风中轻扬,“我想要你们记得我。”
她是个俗人,她做这些从来都不全是为了大义,而是藏着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她想要好多好多人记得她,不是作为妖女,而是作为拯救昆仑的大英雄,就像前世的摇光那样,或是像射日的那位后羿神君一样,她也想被塑成泥像,被贴在床头,演变成各种越传越走样、但也越神武的传说。
想到此处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好讨厌那种被人讨厌的感觉啊……虽然自己总是表现得很无所谓,可是如果能够被人喜欢,谁又会想要被人讨厌呢?
“学生会记得的。”身后有人轻声应着。
璃音无声抚过破军那处纹路凹凸的剑柄,只听前面虞宛言忽道:“龙溪村到了。”
第30章
龙溪村隐在群山环抱之中,四周山高谷深,只一条山溪流通着外界。
村中山多地少,极难耕种,故而男子到了十三四岁上,就大多乘一叶小舟,沿溪而出,外出行商,谋求生路。家里积了几分祖产的,就闭门在家,念文章,做举业,夜夜做的都是一朝中举、状元归乡的官梦。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街市上却已是六门三关,稀稀拉拉的根本见不到几个人。
璃音几人走了一阵,虞宛言四下瞧着,蹙眉:“前日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说话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恰从他们身边行过,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绸布衫,头戴一顶天青色旧毡帽,眼角下垂,花白胡子,身子瘪得像一根竹竿。他肩背书篓,行色匆匆,两条干瘦的小细腿就好像两根筷子般轮番戳着地面,埋头赶路时在地上踩出哒哒的声响。
虞宛言持剑的手一伸,便将那人拦住,问道:“先生,这街上怎么不见人,村民都去哪里了?”
那男子估摸是个信奉“君子远庖厨”的读书人,平日里连菜刀都不曾握过,剑不出鞘就把他吓了一个哆嗦。他双手扣紧背篓上的带子,警惕地望着眼前四人:“诸位是外乡来的吧?”
“我们几个初来宝地,想到处逛逛。”虞宛初忙按下弟弟手中那柄拦人的长剑,笑得柔婉,“先生可有什么推荐的去处。”
“今天四月廿九,是那位射日大仙的生日,几位不知道么?”
后羿神君的生日?璃音用手肘戳戳身边的摇光,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说起了悄悄话:“我怎么记得,后羿神君好像是没有生辰的?”
摇光微侧过身子听着,点头:“是没有。”
果然民间的许多传说,就如揽华公主床头贴着的那张摇光画像,传到最后,很可能就只有一个名字对得上号了。
这时街边一群穿着花布衣裳的小孩吵吵闹闹地跑过,孩子们一个个白白胖胖,都是七八岁模样,长得全和年画娃娃似的。
其中一个小女孩手里拽一把小木弓,嘴里“噗噗噗”喊着,跑跑跳跳,向四下里发射空气箭玩,另有一个小男孩就假装被射中了箭,捂着心口“啊啊啊”地夸张大叫,旁边剩下的孩子则忙拍手笑喊:“大仙厉害!又射中一个太阳!那边还有一条恶龙!”
原来还有一个孩子是头上粘了一对假龙角的,璃音望见,不禁心头一颤,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那下垂眼的老先生见状,面色一沉,把嘴角也给垂下了,向那群孩子大声斥道:“大街上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今天回去,都给我把《礼训》第三篇抄上十遍!”
孩子们闻言,往这边望了一望,立马收了玩闹,一面冲这里作揖行礼,一面口里齐声喊道:“廉先生。”
廉先生这才舒展了眉心,挥一挥手:“去吧,好生走路!”
孩子们行着礼,噤着声,默默走了。
原来这位廉先生文运亨通,在二十二岁上就考取了县里的秀才,本以为自此就要一飞冲天,却不想乡试落榜,自此三年一次的乡试,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直考到五十多岁,胡子头发都考白了,依然是个老秀才。他整日闭门读书,不事生产,花光了老爹留下的积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婆也跟人跑了,他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去村里学堂领了一份差,当起了教书先生,教导学里的孩子开蒙。
廉秀才见学生听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继续向虞宛初道:“今天村里办庙会,演大仙射日伏龙的故事,这会儿人都该赶去看社火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噗噗噗”、“啊啊啊”的叫喊声,又在拐了角的街市那头响成了一片。
璃音有点想笑。
廉秀才脸色一青。
虞宛言道:“这个庙会办在哪里?”
廉秀才板着脸,反手去背上装满书册字画的篓子里面一抽,抽出一卷挂画来,掂在手里,说道:“一两银子,买了就带你们去,否则免谈。”
怎么突然就强买强卖上了?璃音听着街角那清晰的“噗噗啊啊”之声,歪头不解:“我们跟着那帮小孩走不就行了?”
廉秀才的脸色好像更青了。
璃音又凑近那画看了看,用手往那画轴上一指:“而且你这上面不是刻了‘神兵竞护,诸邪勿近,三仙庙敬祀’?”
廉秀才的脸色青了又青。
虞宛初忙笑着掏出二两银子,先将一两银子递出,换了先生手里的画:“这画我买了,烦请先生带路吧。”
说着又塞去一两:“我看这边民俗有趣,也劳请先生在路上多给我们讲讲。”
廉秀才接过银子,总算面色稍缓:“我也不白拿你的。”又去背篓里抽出一卷画。
虞宛初也不推辞,把画收下,温温柔柔地笑着道了谢。
璃音无意间往那装得满满当当的书篓里瞥去一眼,不禁大为惊奇,只见最上面一本小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藩青莲药鸩武太郎。
这几个字连在一起,怎么瞧着既熟又不熟的?璃音忍不住伸手将那本书拿了出来,好奇道:“这是什么书?也是卖的么?”
拿出这一本,又露出了下面一本《张婆计啜东门庆》。
廉秀才听她这么一问,忽然挺开心似的,脸也不青了,眯起下垂眼,摸一把胡子,呵呵笑道:“这些小书都是在下不才,随便涂画着玩的话本子,谁知卖得太好,尤其姑娘手上的这个‘藩青莲’系列,这就是最后一套了,姑娘要买,就二十两银子给了。”
璃音随手翻看了几页,发现自己竟从未看过这样排版的奇书,每一页都被划作方方正正、一般大小的四个大格子,每个格子里都画着绘声绘色的小人儿,有的小人儿嘴边还吐着一串文字泡泡,仔细一看,原来是画中人口里说的话,这小书竟是一本分格连环画。
再看里面的角色,什么藩青莲、武太郎、东门庆,原来画的都是篡改时下流行小说里的人物后,自己又再发挥编排了的边角故事。
璃音心痒结局,直接翻去了最后一页,看到藩青莲被挖心取肝,割下头颅,不禁大失所望:“没什么新意,这不就还是原著的结局!我不要这一本。”
把书放回书篓,又随手摸出另一本来,不料光看封面就吃了一惊,原来这本叫做《楚燕偷春》,书名旁边还画着一男二女,男的小厮打扮,正坐在女子闺房里,对镜为一个美貌妇人描眉,旁边另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靠在门边,神情鬼祟,显是在替两人把风张望。
璃音捧着这书,愕然向摇光道:“这个画的不是文……陆郎君和楚娘子?”
摇光拿过书来翻了两页,也觉惊奇,正要翻去最后,就被廉秀才一把抢了过去:“这本新鲜画完的,被你们这样看了出去一说,我后面还怎么卖?要看结局,须花五两把这本册子买了。”
璃音扯扯摇光的袖子,低声道:“小七,你有钱吗?”
摇光十分坦然地摇头:“没有。”
本来嘛,两个神仙下山,谁会想着要带钱?昨夜揽华公主倒是让那黄脸鹦鹉叼来了一些银两,但大多都作为抚恤给了那位荀娘子,剩下的几个钱让璃音买了一大堆零食,又在算命先生那折了最后两个铜板。
于是,他们两个现在竟是穷得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这本册子,我给夏姑娘买了。”虞宛初见他二人窘迫,想都没想,就从腰袋中取出五两银子。
璃音看她一路上掏起钱来眼都不眨一下,不由钦佩她的豪爽:“虞姐姐,你很有钱吗?”
“是你太穷了,穷鬼。”虞宛言瞟一眼她手中书册,嗤地一笑,“穷鬼还看什么话本。”
“阿言,你也想抄《礼训》了?”虞宛初责怪地看一眼弟弟,虞宛言便如那群孩子见了先生一般,虽心中不服,但还是乖乖住了嘴。
虞*宛初付了钱,买下那本《楚燕春情》递给璃音,笑道:“是姑母担忧行走江湖不易,临行前偷偷给我们塞了好多银两,夏姑娘救过姑母和表妹的性命,要用钱时尽管开口,这些钱全给你用也是应该的。”
虽然那只是对前世的赎罪,根本称不上什么救命之恩,但璃音听这样一个美女温言软语地感念自己,还是不免把那身后并不存在的尾巴翘了一翘,她立马放开摇光的袖子,转而去挽住了虞宛初的胳膊:“那我这一路,就全靠虞姐姐接济了。”
虞宛言又在旁边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书册到手,璃音心痒要看结局,便先翻去了最后几页,就见陆郎遭人砍杀、楚燕入狱横死,接着阴门骨被盗,除了名字有所改动,都画得与现实分厘不差。
看到这里,璃音抬起头来,冷箭般的眼神向廉秀才射去:“您的消息也真是通达,楚雁儿昨日才死,今天就已经画好在卖了?”
现在想来,这事确有一点蹊跷:昨日楚雁儿身死狱中,这死讯在望仙镇都还未传开,死状更是鲜有人知,虞家姐弟却已在龙溪村听到了风声,因而才赶去的望仙镇,这位廉先生更是连画册都赶制出来了,他们都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不料那廉秀才闻言也是一惊:“楚雁儿死了?”
“死在狱中,少了一根骨头。”璃音把那小书的最后一页摊去廉秀才眼前,“你自己画的,你不知道?”
廉秀才把书合上推回,指着封皮上的“楚燕偷春”四个字辩道:“小姑娘,你瞧清楚些,在下画的这个是楚燕,不是什么楚雁儿,或许借鉴了一些隔壁镇上那位风流楚娘子的传闻,但这结局却是不才自己编来画的,和那个楚雁儿没什么相干。”
虞宛言在一旁瞧见了画中情形,抱剑冷笑道:“你说画上的这个结局是你自己编的?”
“不错。”廉秀才听了楚雁儿的死状倒是没那么吃惊,回起话来也毫不心虚,一双下垂眼里甚至迸出几点精光来,“而且这本册子在前日就已画好了结局,不如说是楚雁儿照着在下画的楚燕死了!”
他说这话时隐隐竟透着几分兴奋,连嗓门都提高了不少。
这兴奋的大嗓门忽然就撬动了璃音记忆中的某片砖瓦,她脑中白光一闪,抬手指向廉秀才说道:“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那天官府抓人的时候,在巷尾为杨肃喝彩的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