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音一下就从河堤上跳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好巧。”
斜阳晚照正是灿烂,慕相玄抬高手,故意拎起几个香气四溢的荷叶包,笑着对她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好香!”
堤岸上的少女欢呼一声,跑到他提起的荷叶包旁,绕着连转了好几圈:“让我闻闻……”
“是不是有炙羊肉,糖胡饼,牛肉包子!”
她停在一个纸袋子前,探着鼻尖认真地闻:“还有这一样,是,是……”
“糖栗子,”慕相玄眼里漾出笑意,“我在你最爱吃的那家摊子上买的。”
他将那纸袋挑出来递给她:“幸好在这儿遇见你了,趁热吃。”
越清音欢欢喜喜地接过,打开袋子先埋头数一遍有几颗栗子。
一旁的乌维言目瞪口呆:“不是,你俩还真能遇上啊……”
慕相玄没搭理他,转身想去陪越清音数栗子,却发现她今日梳了个新鲜发式,似乎是从前未曾见过的。
少女将棕栗长发梳拢,在耳后挽成两个柔顺的垂髻,余下的青丝自然垂落肩头,被她常用的浅色发带系起,瞧着像只乖巧的垂耳兔子。
她肩下有段发带系得松散,在河堤的徐风里轻飘飘地荡,有一下没一下地招惹着他左侧的衣袖。
慕相玄稍挪半步,那段风中的发带便彻底贴蹭过来,与他的衣袖如胶似漆地缠在一处。
他看了会儿,又抬眼看她的发髻。
越清音察觉到他的目光,从栗子堆里抬起脑袋:“怎么了?”
少年老实称赞了句:“好看。”
“是么?”
越清音杏眼弯了弯,又晃晃脑后的发束,像晃两只柔软的垂耳朵,“其实我手生,梳得不好,你大概没见过别人梳的,会更精神更好看些……”
别人么?
慕相玄缓缓地想,他有没有见过别人梳这发式,答案竟一下子有些模糊……
大抵是因为,他对于女孩儿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是从她身上得来的。
他习惯了每日看着她娇娇俏俏的模样,看着她开心就朝他仰脸笑、闯祸就跟他卖乖耍赖的活泼性子。
还有她爱穿的那些色彩鲜妍的衣衫裙子,她时常捣鼓的新发式,他看着她将棕栗的发丝挽成髻、编成辫,而她母亲为她绣的浅色发带常年系在发间,迎风时就像振翅翩跹的蝶。
他看着看着,心底就有了个名唤“清音”的影子。
任何和女孩儿有关的问题,他都从那个影子上面找答案。
所以于他而言,一个发式,她梳成什么样,那个发式就该是什么样的。
他的心里面,没有别人可以参考比较了。
越清音没听见他回话,也不在意,同他玩笑道:“莫不是什么敷衍的恭维话,随口说来哄我开心的?”
“不然,为何每次我换新发式,你都要说好看?”
慕相玄怔然:“可你就是很好看啊……”
他对她的问题有种近乎迷茫的不解,偏偏就是这样的迷茫不解,愈发显得言是心声。
越清音被哄得小小得意了下,甜滋滋地对他翘起嘴角。
“够了!”
一旁的乌维言左看看、右瞧瞧,终于受够了被无视。
他飞身起来挤进二人之间,对慕相玄喊道:“够了!别再看我妹了,我还有账要与你算!”
越清音向来不插手少年之间的恩怨,闻言知情识趣地撤到一边吃栗子。
乌维言痛心疾首,质问慕相玄:“咱仨都是喝一个井里的水长大的,本该亲如手足,你为何如此偏心!”
慕相玄瞥了眼专心吃栗子的姑娘,才懒洋洋问道:“我怎么就偏心了?”
乌维言有理有据地控诉:“昨儿你丢我进房,连被子都懒得给我盖,却有功夫去给她买换洗的衣衫!”
慕相玄还是冷静:“她昨日穿的是身军衫,本就不合身……”
乌维言怒了:“那你都去铺子里了,为何不给我也买一套换洗的?昨夜吃酒,我这套身上全是酒气!”
慕相玄莫名其妙:“我哪知道你衣衫上有没有酒气,我又没闻你……”
听此,乌维言一下子转不过弯,不自觉问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闻她了吗?”
慕相玄:“……”
少年静了两息。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头去招呼越清音:“累了么?”
越清音嚼着栗子点点头。
慕相玄给乌维言丢了条马鞭,又去拉清音:“走吧,带你们去个地方。”
乌维言:“?”
乌维言追在后面:“哎等等!你为何跳过我的问题——”
*
融州城关外,绿野与青河的交接处有一片浅滩。
星星点点的篝火堆沿着河岸分布,干燥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点亮方寸之间的浅滩,照映出途人的身影,或是边关游走的驼商,或是赶路的百姓,各自三两作伴,准备夜间的饮食与露宿。
三匹鬃毛乌亮的高马正在低头啃食夜草,在它们的不远处,有簇崭新火堆刚刚燃起。
慕相玄捡了枝稍长的干柴拨弄火堆,一边说道:
“郭修谨的婚宴设在於康草场,眼下我们在融州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早些过去帮忙。”
况且,那边设了新的祭坛,祈祷大昭边关领土风调雨顺,寓意吉祥。
如无意外,赐婚圣旨也会在那儿宣读,提前两日过去总是好的……
想到这,他往清音那头看了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扑闪的柴火堆,又忍不住轻叹气。
据闻在他还没入军营之前,她曾在战火间走散过,被找回时生了一场重病,差点人都没了。幸亏听了屠军师的掐算,多结善缘,捡了乌维言做便宜兄长,才玄而又玄地醒了过来。
虽说人醒了,但也忘了不少事,白白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
慕相玄觉得她忘了也好,他都不敢去想她经历过什么,那样无忧无虑的性子才会害怕黑夜。
他默默将柴火堆的火光拨到最亮,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才摸摸她的发顶。
“你先坐会儿,我去河边打些水回来。”
越清音烤着暖融融的火光,爽快答应了。
慕相玄又同乌维言递了个眼色:“你在这守着。”
“知道了,快去快回。”
乌维言大咧咧地朝他摆摆手,而后蹲到越清音的身边陪她解荷叶包裹。
越清音闻了一路的炙羊肉香味,早就馋得口角要流涎,三两下将菅绳解开,立马就要伸手去够炙肉片。
啪地一声,下一刻就被打了手。
“在外玩了一日,不能用手抓。”
乌维言捡来几根细长的树枝,要削去树皮作筷子使,叫她把刀子递给他。
越清音捂着手很委屈:“人在快饿死的时候,是顾不上用筷子的。”话说着,还是解了自己腰间的匕首递过去。
“说得好像你快饿死了一样……”乌维言随口应着话,接过匕首。
越清音眼巴巴地等着他削树皮,谁知胡人少年一低头,对上那把玄黑的冷匕,面色瞬间凝滞。
“……你就给我这把匕首?”
越清音诚恳道:“我只有这把。”
乌维言彷若接了个烫手山芋,左手拿也不是,右手拿也不是,最后索性将匕首抛回给她。
他咬牙切齿道:“你知道相玄用这匕首割过多少人头吗!”
“用凶器削筷子,你还吃得下饭?”
“为什么吃不下……”
越清音满脸都是无法理解:“他都用烈酒煮沸洗过了,再说我真的饿了……”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最后妹妹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一步:“那你说怎么办……”
乌维言往旁边的火堆看去,估摸着十来步的距离,有几位面相颇和善的百姓,恰好也在分切熟肉,似乎还有多余的小刀。
他认认真真嘱咐道:“我去隔壁借把刀子,你别乱跑,有人来就喊我,知道么?”
炙羊肉在前,越清音自然无有不应。
待乌维言起身,她拿回自己的匕首,放在膝上端详,心中困惑,割过人头怎么了?那是相玄动手割的,有什么好膈应的……
她想为心爱的匕首正名,耳边却忽然听见几道凌乱的步伐声。
似有阴湿的毒蛇爬上脊背,越清音不自觉后颈微紧,下意识抬头看。
是几位提着酒壶的驼商男子,喝得满脸通红,衣带帽子扯得紊乱,不知怎的从她的火堆前经过。
许是野外少有落单的少女,那群人见了她,意外地哟呵几声,歪歪扭扭地停住脚步,肆无忌惮地用眼神扫视她,像看一碟助酒兴的菜。
越清音攥了下匕首。
然而未等她转头喊二哥,面前几人忽然眼神游离了下。
他们仿佛发现了什么棘手的存在,不再往这边觊觎,只嘀咕着转过头,互相推推搡搡灌着酒走开了。
越清音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打水回来的少年就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有意无意地握着剑柄。
他额发阴影下的神情冷沉,仍盯着那几人离开的方向,身侧的长剑银鞘被篝火映得寒芒森森。
“相玄?”
她如常唤了声。
“……嗯。”
慕相玄敛下眼底的情绪,松开长剑,跨步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吓到了?”
越清音摇摇头:“当然没有。”
慕相玄左右看了眼:“阿言呢?”
“这儿呢这儿呢!”乌维言三步并两步飞回来。
慕相玄:“我不是叫你守着吗?”
越清音眉梢一跳,知道这二人铁定又要吵,索性又低头剥起了栗子。
乌维言早就瞧见了方才的事,有些懊悔自己大意走开,也知晓这小聋子曾被二皇子闹过出阴影,或许现在还在后怕。
于是他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刚去那边借刀子了,可我眼睛一直盯着呢,一瞧见来人就立马回来了……”
慕相玄皱起眉:“这儿是城关之外,鱼龙混杂,又昏天暗地的,你怎能丢下她一个人?”
乌维言讪讪:“其实我就离了十步远的距离……”
慕相玄恼道:“守着,是一步都不能离!”
乌维言也怒了:“若我当真与她一步也不离,只怕你又要嫌我挨得近了!”
慕相玄:“……”
两人年少气盛,说不了两句话就争执得面红耳赤。
眼瞧着还有动手的迹象,指不定会波及到她的炙羊肉,越清音终于舍得放下了栗子。
她将怀里的纸袋一推,轻轻“呀”了声。
好似凌乱的湖面被风吹过抚平,慕相玄的注意力一下子拉了回来。
“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篝火前的少女随手捡起个午间在街市买的木盒,似乎很苦恼:“好像打不开了……”
“我来试试。”
慕相玄说着,随手往前一抄,接住乌维言泄恨扔来的果子,满不在乎地扔到一边。
以此宣告休战,他掀袍坐到清音的身侧。
少女递来个竹丝编造的盒器,打磨得细润光滑,触手温润,是件颇为巧心精工的物什。
他拿到手上缓缓摸索了会儿,寻到暗扣,食指轻一拨动,木盒应声而开。
“这样就行了。”
他将竹丝盒的小机关指给清音看,想顺手交还给她,然而视线掠下,看清盒内的绣图,又有些发愣:“这是……”
越清音探来脑袋,应道:“哦,赐婚圣旨不是快到了么?我提前准备了些喜庆的物件……”
盒内的彩线绣图被篝火照亮,麒麟驮着童子,口中衔住莲花,是幅瑞兽送子图。
乘着晚风,她舒舒服服地靠到他肩头,对他笑了起来。
“这是铺子里的掌柜推荐的……连生贵子,你说好不好?”
慕相玄指尖微紧,张了张口,片刻后又抿住唇。
他记得上回在望月坊的隔间,她也有提过子嗣的话题,只是他当时羞赧,不知该如何同她细细说清,没承想让她懵懂到了今日。
少年稍微低下眼帘。
民间避凶趋吉,生育背后的苦难受人避讳,不会广而告之,可他却十分清楚。
他在幼时见过母妃怀胎的辛苦,见过她好不容易熬到分娩,却苦苦惨叫了两天两夜后撒手人寰,王府内外忌讳,只说“凤凰不下”,连难产二字都不曾对外诉说。
慕相玄有些懊恼,先前他自持于年长她一岁,多少知道些男女之事,就贸然遣走了她的婚仪嬷嬷,如今看来真是做了件糊涂事。许多事情无人同她诉说解释,她哪能明白呢。
“清音……”
他将那竹丝盒合上,和声解释道:“怪我没早些同你说清,其实,此事不必着急。”
“血脉之事,我并不看重,况且你身子骨薄弱,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十分担心害怕……”
越清音迷茫地看着他:在说什么?
她看清他欲言又止,仿佛满腔话语,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她隐约有所察觉,迁怒地朝乌维言瞪去一眼:是不是你又把他气到发病了!
稍远处的乌维言削筷子的手忽然哆嗦了下,仿佛莫名挨了刀子,迷惘不解地抬头四顾。
“总而言之——”
慕相玄索性扔开那竹丝盒子,闷声下了定论:
“此事迟些再议,不议最好。”
越清音看见那送子的盒子咕噜咕噜滚了两下,险些要滚进火堆里,分明带有抗拒的意味。
这下她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可是她虽一知半解,却也知晓延续血脉是夫妻之间的私事。若她爹非要与后娘同房生子,她做女儿的又能怎么阻拦?
少女低头揪着他的袖口,只觉他给她提了好大一个难题,委屈地扯松他的护腕又系上。
“夫妻之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难不成你可以控制么……”
慕相玄瞥见她细白的指尖,蓦地想起那几件暧昧缱绻的衣物,还有那些经年萦绕的梦中旖旎,一时之间真觉“控制”二字难于登天。
越清音没听见他回答,微微抬起些视线。
“你说了算。”
少年轻轻低头抵着她的额鬓:“我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