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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套话

    云浮现在没有心思去做别的,只想去祠堂,本想拒绝,忽然听云清溪道:“不是说圣皇旧疾发作了,竟然还可以放烟花?”

    裴栖吟神色寻常:“圣皇是老毛病了,我们刚离开紫微宫没多久,宫中便又传出消息,道圣皇已无大碍。”

    云浮心念一动,问裴栖吟:“旧疾?可知圣皇是何旧疾?”

    裴栖吟道:“具体的不清楚,圣皇之疾乃宫闱秘事,皇室向来讳莫如深,各门派都无从得知,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大禹历代圣皇都有隐疾,而且很可能因为此疾,每一代圣皇的修为都只能停滞在金丹期,无法突破元婴。”

    这么说是遗传的隐疾?

    珑渊若有所思,他问:“可知具体病症?”

    裴栖吟摇头:“没人见过圣皇发病的时候,宫中将此事隐瞒得很好。”

    一旁的云清溪忽然开口:“我们边走边说吧,否则赶不上城门的烟花了。”

    云浮不想去看烟花,她更想趁夜返回皇宫尽快查清此事,正要开口拒绝,却意外听珑渊轻声应允:“好。”

    听到珑渊回应,云清溪嫣红的唇微微抿起,露出了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

    云浮则有些震惊地看向珑渊,珑渊淡然回视,泰然自若。

    云浮又看向抿唇低笑的云清溪,心中虽然有些不可置信,她入上天庭六百余年,也只见珑渊对瑶殊另眼相看过,从不曾见他对那个神女仙娥如此迁就,莫非珑渊对云清溪也…………不、不会吧。

    然而心中再怎么万马奔腾,珑渊既然点头了,云浮也只能呵呵假笑着同意。

    于是一行人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此时已近深夜,但因为祭典的缘故,街道两旁灯火通明,将夜色装点得如同白昼一般,行人如织,处处都是喧闹嬉笑的声音,俨然一副清明盛世之景。

    众人原本走在一起,这时珑渊稍稍落后两步,云浮会意,也不动声色放慢脚步,和珑渊并肩而行。

    只听珑渊低声对云浮道:“祠堂现下必定守卫森严,神像之事不急于一时,先打听天子隐疾。”

    虽然方才裴栖吟说天子之疾众仙门知之甚少,但这数百年来,各门派即使无法探查到最核心的秘密,也定然能猜出一些什么,他们可以借此机会套一套话。

    云浮点头:“我知道了,师兄……”云浮到底没有忍住满腔的疑惑,她瞟了一眼云清溪,“这位云姑娘……什么情况。”

    珑渊语气中竟透出一丝无奈:“比试时随手拉了她一把。”

    虽然珑渊只是简单地一句话带过,云浮便立刻将事情经过猜了个大概,这云清溪为人骄纵傲慢,比试时珑渊始终不曾拔剑,只怕会激得她越发愤怒,许是某个招式收势不住险些出问题,珑渊便出手救了她。

    而云浮从不怀疑珑渊的魅力,即使他已经敛了容貌,气质风度却如鹤立鸡群,一个修为远高于自己,气质又如此出尘的修士,云浮很理解云清溪那一瞬间的心动。

    两人说话间,原本走在前面的云清溪也十分自然地放慢了脚步,走到了珑渊身旁,主动和珑渊说起话来。

    云清溪问:“林公子在关外是如何修行的?为何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

    珑渊:“过奖。”

    云清溪:“我以后是否还可以向公子请教,刚才在紫微宫和公子比试的时候就觉得公子的功法极为精妙,我在大禹各个门派都没有见过。”

    珑渊:“却之不恭……”

    云清溪:“公子是关外人吗?是不是之前从来没有来过大禹?”

    珑渊:“不,我祖籍安邑,从小就去关外修行,最近才回来。”

    走在另一边的云浮闻言一愣,祖籍安邑是他们刚来凡间,去琳琅阁环东西的时候她跟小厮说的,只有这一点不是信口胡诌,云浮在凡间的祖籍的确是安邑,没想到珑渊当时看似漫不经心,却将之记在了心里。

    云清溪惊喜道:“原来公子就是安邑人,那以后您会回去吗?我们青山派的仙府就在安邑!”

    就连走在前面的裴栖吟都惊讶地回过头:“原来林公子和林姑娘是安邑人,那为何会在关外修行?若是不去关外,说不定你们会拜入青山派呢。”

    珑渊神情淡然,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云浮知道他是编不下去了,连忙回道:“我们的师父是关外人,是他将我们带了出去。”

    裴栖吟微微疑惑:“哦?那你们师父的修为是不是也很高?”

    “是很高,不过她已经仙逝了。”

    谁知此话一出,裴栖吟等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目光犹疑地看向云浮和珑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就连云清溪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云浮有些疑惑:“怎么了?”

    是她哪里说错了吗?

    徐凝衣目光有些怪异,连语气也有些怪异:“你们的师父修为很高,却已经仙逝了,而你们如此年纪却已是金丹期。”

    除了云浮和珑渊不明所以,其余三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云浮脑中灵光闪过,忽然明白为何几人骤然变了态度。

    之前提到过,凡间因为灵气几近枯竭,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就会停滞不前,这个时候如果要增进修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杀死元婴期修为以上的修士,同时吞噬他们的魂魄和肉身。

    因为金丹期修士修为不够,就算杀了也无用,而元婴期修士已经到了灵肉合一的境界,其元神才有可能助人突破,若想要得到他们的修为,只有将人生吞活剥。

    字面意义上的。

    这种做法极其血腥残忍,且丧心病狂,违背人伦,为修仙界所不齿,但总有为了修为不择手段的人会去做。

    现在看来,她和珑渊应该被当成丧心病狂的吃人狂魔*了。

    扯谎还撤出麻烦来了,果然说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然后迟早还是会出岔子。

    云浮也有些无奈,看来下次下凡前还是要先编好话本才行啊……

    珑渊的眼神时不时扫过来,云浮读懂了其中不甚明显的催促意味。

    她编的话本终究得她来圆,云浮定了定神,露出一个略微苦涩的笑:“是啊,我们师父已经是元婴期,可是死的时候才年过半百,其实……”云浮顿了顿,“这也是我们此次来大禹的目的。”

    几人成功被引起了好奇心,不约而同地看向云浮,就连珑渊都好奇她还能怎么圆回来。

    “我们的师父也是死于暗疾,发作的时候痛不欲生,本以为进入元婴期后可以压制此症状,不想越发严重,最后,师父因为受不了折磨……自尽了。”

    裴栖吟:“……”

    徐凝衣:“……”

    云清溪:“……”

    珑渊:“……”

    其余三人若有所思。

    珑渊满脸佩服,目露惊奇,像是第一次认识云浮一样。

    云浮心里默默为那不存在的师父哀悼了一息。

    半晌后,徐凝衣不自在地说了声:“节哀。”

    裴栖吟则道:“所以你们来上京是想弄清楚圣皇的病?”

    终于上道了!

    云浮一脸沉痛地道:“师父自尽时我们无力阻止,所以我们想在他仙逝后查出真相,以求师父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再者我和师兄的修为已至瓶颈,对于突破元婴期皆心存畏惧,生怕……生怕会重蹈师父覆辙。”

    云清溪紧张起来:“林公子你们之前可曾出现过如此症状?”

    珑渊道:“不曾。”

    裴栖吟却问:“听闻你们是被尊师领养的,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吧?”

    云浮都忘了之前说过这话了,不由一阵心虚,她道:“是啊……”

    裴栖吟沉吟:“我观圣皇的隐疾,恐怕不是功法所致。”

    珑渊目光微微一凝:“此话怎讲?”

    云清溪道:“外界都以为历代圣皇是因疾而逝,实则大多都是自尽身亡,因为那病发作起来百般折磨,生不如死,很少有人能够忍受到最后。”

    云浮问:“不是说无人知晓圣皇的病症吗?”

    云清溪道:“的确不知那病发作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因为见过圣皇发病的宫人都活不过第二天,可有几代圣皇死的十分突然,那几位驾崩的时候都正值盛年,其中有一代圣皇认为这暗疾是修炼的功法所致,于是他登基之后放弃了修行,可是……”

    云浮沉声道:“可他最后还是死于暗疾。”

    徐凝衣突然插话:“而且是悬梁自尽,吊死在皇宫的祠堂门前,据说当时也是十年一度的祭典,参加祭典的所有修士都亲眼见到了圣皇自尽的一幕,整个修仙界传的沸沸扬扬,皇室根本瞒不住。”

    又是祠堂。

    云浮问:“那是什么时候?”

    裴栖吟答:“大概几十年前,我们都还未出生,此事还是偶然听几位长老私下提及。”

    云浮又问:“那圣皇的其他子嗣呢?是否听说其他子嗣有此疾?”

    如果是血脉遗传所致,按理来说其他皇室中人应该也会有此暗疾。

    裴栖吟被问得一怔:“对啊,未曾听说皇族其他支系的子嗣出现类似的症状。”

    珑渊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只有圣皇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徐凝衣十分严肃地分析道:“这么说既不是功法所致,也不是血缘所致,而是只要成为圣皇就会染上暗疾,怎么看怎么都像……”

    “砰——”

    烟花突然在夜幕中炸开,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绚烂夺目,照亮了半边天际。

    周围人群的惊喜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也将徐凝衣最后的两个字淹没在夜色中。

    可是其他人都已经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诅咒。

    历代天子都在承受的诅咒。

    第25章 进宫

    烟花如流星窜上天际,绽放出形态各异的形状,映照着上京城的繁华与喧闹,而他们的沉默与周围人的欢欣喜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着这一番猜测,此时他们之中已无人有心思观赏烟花。

    之后云浮和珑渊依然跟着裴栖吟和徐凝衣回到了玄天宗,待到得客院时已经夜深人静,两人回了各自的客院,裴徐二人走后,珑渊避过暗中监视的人悄悄来到云浮的院子。

    月光清凉如水,薄薄一层笼罩着院落,为静谧的小院添上一抹清辉。

    云浮早已在屋内等候,见到珑渊,率先开口道:“今夜之事裴栖吟和徐凝衣一定会告诉徐啸行,他必定会起疑。”

    她编的的那些胡话认真追究起来漏洞百出,徐啸行心思深沉,本就对他们别有用心,不会轻易相信她说的那些话。

    珑渊坐在云浮对面的太师椅上,许是没有了外人,他的姿态神情显出几分不经意的慵懒,漫不经心道:“无妨,若是他明日问起此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就算怀疑也不敢轻举妄动。”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原来珑渊对她编瞎话的本事这么认可……

    珑渊问云浮:“你此次带下来的丹药可有治伤或者治病的?”

    云浮瞬间明白珑渊这是想直接从圣皇身上下手,她翻出乾坤袋找了找:“有金莲湖中的莲花制成的玉莲丹,治一般的伤病有奇效,如果凡人用的话……应该更有效吧。”

    “明日找机会将此丹送到琳琅阁。”

    琳琅阁的与皇室有关联,送到琳琅阁,等于间接送到圣皇手里。

    云浮回想今夜发生的事,问珑渊:“师兄,您觉得那是诅咒吗?如果是,那么……”

    是不是与曜天有关系?

    因为夜已深,小院里格外寂静,室内烛火摇曳,在纱帐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时聚时散。

    珑渊莲目低阖,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珑渊给云浮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柔强大,无所不能,似乎无论什么困难到了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此刻的珑渊看上去竟让云浮觉得有些……脆弱。

    云浮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冲动,很想不顾一切握住珑渊不知何时早已紧握成拳的手,却碍于彼此身份,终究什么都没做,只能徒劳地坐在珑渊对面,看着他痛苦而无能为力。

    只听珑渊低喃:“父皇他……”

    刚开口,珑渊又抿紧嘴唇,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云浮知道珑渊的未尽之言,在她看来,曜天绝对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天神,他拥有无边的神力,高居天帝之位近万年,在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七情六欲,很少能有人从他那威仪冷漠的脸上看见一丝情绪,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欲、冷酷狠厉的神,才能以雷霆手段绝地天通,断绝人皇血脉,将天道六界牢牢掌握在手中。

    三十六重天至今仍有神仙怀念曜天时代,因为曜天极为讲究出身和血统,神族和仙族之下,无论哪一界的生灵都只能屈居其下,不得重用,他深信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天道秩序,使六界生灵各安其界,万年来一直如此。

    直到珑渊继任天帝之位,下令六界生灵一视同仁,引起很多神仙的不满,但也给了很多下界小仙机会。

    比如云浮和陆吾。

    所以对于曜天,云浮实在想不出他会和凡间的天子会有什么交易,除非这背后隐藏着更为深远复杂的秘辛。

    到了第二天,还不等云浮和珑渊去琳琅阁,皇宫的人就已经找到了玄天宗,徐掌门亲自接待了宫中来使。

    此次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琳琅阁的东家,赵公子,赵公子开门见山:“二位仙长,圣皇有请,”

    云浮和珑渊没有立即回应,只沉默地看着赵公子。

    徐啸行眼里精光闪过,似笑非笑对赵公子道:“二位仙长是玄天宗的贵客,不知圣皇何故传召两人?”

    赵公子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二位卖给琳琅阁的那株仙草,对圣皇的暗疾有奇效。”

    徐啸行脸色一变。

    云浮也感到十分诧异,因为那草真的就是她下凡之前临时从云极洲的草地上薅的,没想到不仅可以提供灵气,还能治病?

    两人原本就打算设法进宫,既然瞌睡碰到枕头,那就更省事了。

    于是云浮和珑渊向徐啸行告辞后就随着赵公子进宫。

    待人走后,徐啸行召来裴栖吟:“你说他们昨夜一直在打听圣皇的暗疾?”

    裴栖吟恭敬道:“是,此二人似乎对圣皇的事很感兴趣。”

    “没有查到他们昨夜从紫微宫离开后去了哪吗?”

    “没有,因为在皇宫内院,我们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啸行眯起眼睛沉吟半晌,道:“准备一下,本座要给上神奉香。”

    每逢徐啸行遇到重要的事,都会去密室给供奉的那位上神奉香,徐啸行虽然从未对内门弟子吐露只字片语,裴栖吟也从未去过密室,但或多或少能够猜到一些,听到徐啸行的吩咐,裴栖吟领命而去。

    云浮一行人没有御剑,而是乘坐马车,赵公子与他们同乘一车,他们才得知琳琅阁的东家是竟圣皇的侄子,大禹的南平郡王赵奕,金丹期修为。

    “昨夜圣皇忽然发病,伺候的人情急之下将那株仙草给陛下服用,之后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病症。”

    云浮问:“敢问殿下,圣皇所患究竟何病?”

    赵奕道:“不知。”

    珑渊挑眉:“你也不知?”

    赵奕依旧答:“不知。”

    珑渊审视赵奕:“郡王虽然修行,但并未患疾。”

    赵奕道:“是,赵家统治大禹五百余年,只有每一代天子有此疾病。”

    云浮问:“那郡王可曾见过圣皇发病时的模样?”

    赵奕眉心拧起一道浅折,语气犹带后怕:“见过一次,其状实在是……惨烈异常。”

    或许是因为对云浮和珑渊有所求,赵奕也没有隐瞒,他如陷入回忆一般,缓缓道出曾经所见:“当时,我和圣皇对弈,然而毫无征兆地,圣皇突然伏在棋盘上口吐鲜血,其实我以为是修行不当灵力在经脉中逆流所致,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圣皇如此,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

    “剧痛?”云浮惊异:“哪里痛?”

    “无一处不痛。”

    “皮肤、骨骼、五脏六腑,甚至颅内,如千刀万剐,分尸凌迟,锐痛难当,而太医每一次诊断都说脉象并无异常,请修为高深的修士用灵力为圣皇过遍全身也未发现任何问题,所以就连圣皇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病症,何时发病,为何发病皆一概不知。”

    云浮和珑渊一脸凝重,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病或是诅咒能让人如此痛苦。

    而赵奕没有说的是,这种痛,足以让人毫无尊严,不顾一切地呼号哭喊,惨叫响彻整座寝殿,且神智尽失,口不择言,当时他只是在边上看着都觉心惊胆战,所以从来没有人敢在圣皇发病的时候靠近,因为就算没有当场被发狂的圣皇杀死,第二天也会被赐死。

    至于他,若非他是圣皇选定的继承人,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赵奕心中一片阴霾。

    这一次圣皇在寝殿召见了云浮和珑渊。

    明黄的帐幔低垂,殿宇一隅的高几上,鎏金镂瑞兽的博山炉吐着袅袅青烟,明明是艳阳高照的白天,阳光却透不进寝殿,无端让人觉得阴翳窒闷。

    寝殿内有内侍,看见人来撩起重重帐幔,然后云浮和珑渊便看到靠坐在龙床上的天子。

    饶是云浮心中有所准备,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昨天祭典的时候天子还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夜便这般的……苍老,像是一夜之间就被抽干了精气,几乎与昨天出现在祭典上的判若两人。

    赵奕没有进殿,识趣地候在殿外,云浮和珑渊以修士的身份向天子揖了一礼。

    天子病态却依旧锐利的目光定在云浮和珑渊身上,良久才道:“你们的那株仙草,并非凡间之物吧。”

    云浮和珑渊皆对视一眼,珑渊道:“看来圣皇对自己的病并非一无所知。”

    仙草本非凡间之物,天子服用后却能猜到仙草来历,只可能他知道他的病因何而起,并非赵奕说的那样一无所知。

    天子没有接话,而是道:“那些仙草,你们还有多少?”

    云浮道:“在下与琳琅阁阁主,也就是南平郡王说过,这株仙草乃是偶然所得,并无多余。”

    天子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愤怒,没有质疑,眼神空茫地落在虚空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珑渊问:“可否让在下为圣皇把脉?”

    天子微微一谑:“阁下还会医术?”

    珑渊道:“略通一二。”

    天子没有说话,沉默地伸出了压在衾被中的手,那手皮肤松弛,青筋暴突,虚弱得不像样子,丝毫不像金丹期修士的手。

    珑渊两指搭在枯瘦的手腕上,暗中释放神力在天子的体内过了一遍。

    云浮站在一旁,看见珑渊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越皱越紧。

    天子见了,还有心情玩笑:“怎么,诊出朕时日无多了?”

    语气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珑渊收回手,他站起身,问:“南平郡王修行之法是否与圣皇相同?”

    天子道:“皇室子弟所修皆为赵氏皇族独有的功法。”

    珑渊道:“可是南平郡王却无此病症。”

    云浮皱眉,方才进宫之事南平郡王就说过他虽然修行,但却未受到此怪病的困扰,为何珑渊探过之后又问起此事。

    第26章 三合一

    珑渊瞥了云浮一眼,云浮会意,挥袖布下结界,寝殿外的人便看不到殿内发生的任何事,也听不到他们所说的话。

    天子看见云浮的动作,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们不是普通的金丹修士,你们……不,你们甚至不是……”

    珑渊垂眸晲视天子,睫羽在脸上投下霜刃般的阴影,眼神冷凝如有实质,神态瞬间威仪尽显,透出令人忍不住想要俯首的压迫感:“人皇的魂魄在哪里?”

    天子骤然一惊,神情恍然中带着惊恐:“昨夜私闯祠堂的是你们……天帝陛下……你们……”

    云浮心中一凛,她方才布置结界时天子就看出他们并非寻常修士,而珑渊不过问了一句人皇在哪,天子便脱口而出“天帝陛下”,他这一声陛下,很明显指的是曜天。

    赵氏皇族果然和曜天有交易,而且云浮猜测,这个交易很可能与人皇有关,否则当年人皇一脉断绝,登上皇位的为什么偏偏是赵氏!

    天子青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珑渊并不催促,他信步走到窗边的紫檀圈椅坐下,姿态闲适从容,却比靠坐龙床上的天子更威仪矜贵。

    明黄帐幔低垂,窗棂外一丝光透不进来,珑渊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中,温润的嗓音显出别样的冰冷:“我们来谈谈吧。”

    天子已经开始簌簌发抖:“来人……来……人!”

    云浮上前一步,站在珑渊身侧,对天子道:“没用的,结界之外的人无从知晓殿内任何事,自然也听不到陛下的声音。”

    天子满脸惊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珑渊没有回答天子的疑问,而是道:“就从六百年前开始说起,曜天绝地天通后,和你们的先祖做了交易,传授了镇压人皇魂魄的术法,并以此来保证赵氏王朝千秋万代,是不是?不仅如此,你们还掌握了某种秘法可以抽取人魂中的神力为己用,以此来提升修为,是不是?然而赵家每一代天子却因此恶疾缠身,不得好死,对不对?”

    天子剧烈的喘息声暴露了他的慌乱和不安,整个人抖如筛糠,紧抓衾被的手青筋毕露。

    一连三个逼问,将大禹皇室苦苦隐藏数百年的秘辛暴露无遗,而这一切,从最开始的祭典就已经有迹可循。

    祭典上,珑渊先是察觉了人魂的气息,紫微宫夜宴时云浮夜探祠堂,祭出阴阳镜时,整座祠堂竟跟撞邪了一样,且很可能因此导致天子发病,以及之后和裴栖吟等人的谈话,得知天子的病症与血缘无关,那么就只可能与人皇的魂魄有关了。

    可是……

    “为什么?”珑渊问:“既然你们整个皇室都在吸取人魂的神力修炼,为什么还会落得这般下场?而且只有每一代的天子才会有此厄运?曜天当年……究竟让你们做了什么?”

    方才珑渊探查天子的身体时,在其体内探到了一股熟悉的神力,几乎是一瞬间,珑渊就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子是因为吸取人魂的神力才遭到反噬的。

    若珑渊的推测都是真的,那么面前之人,恐怕宁愿饱受折磨而死也不会将魂魄的封印解除。

    果然,天子面色灰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诡异至极,却一点口风也不漏:“两位仙君昨夜在祠堂一无所获,就应该知道此事不是你们能够插手的,还请从哪来回哪去吧,今日就当朕没有请你们来过这里。”

    云浮挑眉,这个天子也不简单,片刻间识破他们的身份,在最初的慌乱过后能迅速恢复冷静,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吐露一字。

    珑渊眼睛微眯,阴影下的面容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气势,声音极轻极淡:“人魂在祠堂哪里?”

    每一个字都很温和,却带着迫人的气势,压得天子喘不过气。

    天子缠绵病榻,却以全身修为拼命抵抗珑渊的威压,咬牙道:“这是天帝……所赐……绝不……让你们……毁掉我赵氏江山……”

    天帝所赐。

    果然……

    珑渊心神一散,天子得了喘息的机会,抬手释出灵力向珑渊攻来。

    凡人的招数如何能伤到神仙,珑渊都不需要动手,云浮随手一挥便将对方的攻击化为无形,不料天子等的就是这一刻,几乎没有停顿就释出第二波灵力,却是朝着结界攻去。

    糟了!中计了!

    珑渊迅速出手,然而还是没有挡住天子的奋力一击,结界轰然碎裂,天子失力倒在床上,嘴角流出黑红血迹。

    “护驾!”赵奕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赵奕是金丹期修士,殿内稍有异动他便能立刻感知到。

    珑渊当机立断,对云浮道:“先走!”

    在人闯进来前,两人及时隐身,瞬间消失在寝殿中。

    赵奕闯进殿内,只看见倒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圣皇,大惊道:“有人弑君!护驾!”

    借着法力的掩护,珑渊和云浮与赵奕一行人擦肩而过,悄悄出了天子寝殿。

    走出一段路后,云浮有些担忧地问:“他不会有事吧?”

    珑渊沉声道:“不会,他知道我们是神仙,用了毕生的修为来击碎结界,但毕竟是金丹期修士,没有这么脆弱。”

    云浮道:“天子坚信人魂是维系赵氏江山的根本,一定不会让我们带走人魂的,现在该怎么办?”

    “先去祠堂。”

    “可是待会儿赵奕势必会带人追来。”

    “不管那么多,先下手为强。”

    于是两人迅速朝着祠堂的方向奔去。

    再次来到祠堂,这里什么都没有变,只是门口的守卫多了许多,其中还有两个金丹期修士。

    不过这些人根本拦不住他们。

    珑渊只一个眼神,所有人便进入似梦非醒的状态,微垂着头站在宫门口。

    珑渊和云浮径直进入内殿,殿内灯火通明,神明依旧端坐于上,睥睨着两人。

    珑渊仔细扫过每一寸角落,眼神凌厉不似往昔。

    云浮道:“我上次来什么都没有发现。”

    珑渊没有说话,一直到将每一个可疑的地方都认真看过。

    云浮犹豫地问:“要用阴阳镜吗?”

    可是这样的话,势必会在牵动天子的病,不知道他能不能撑过去。

    珑渊站在祠堂正中,仰头看着曜天神像,沉默不语。

    云浮担心有人来,想要重新设下结界,被珑渊阻止:“先不用。”

    云浮抬头,顺着珑渊的目光看去,画中的曜天眼睛半阖,眼底似有精光泄出,如有实质。

    此时阳光正好照进殿中,正正落在曜天的眼睛上,云浮便见画像上漆黑的眼珠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忙闭上眼再睁开,曜天的眼睛依旧静静睨视着他们,一动不动,但云浮总觉得这眼睛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样,多看一眼都毛骨悚然。

    忽然珑渊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神像面前,死死盯着画中之人。

    而曜天也仿佛在与珑渊对视。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瘆人,云浮甚至不敢轻易开口。

    珑渊突然伸手,朝着画像灌注一丝神力,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画中的曜天竟然动了!

    端坐在宝座上的曜天,竟然抬起了手,掌心面朝珑渊的方向,那动作极其沉缓,却如携万钧之势,释放出一股与珑渊相差无几的神力,与珑渊对峙。

    画内画外两股神力交织碰撞,凝成一股极为刺目的金光。

    云浮瞳孔微缩,下意识后退半步,骇然道:“天帝陛下……”

    画中的曜天竟然是活的!

    云浮颤声道:“为何会这样?”

    珑渊眉目如霜,当他敛尽温柔的时候,容貌便显露出一种极致的清冷,让人心生怯意,然不敢轻易靠近。

    珑渊没有回答云浮,而是加强神力的灌注,骤然暴起的金光从内殿的四面八方迸射出去,直冲云霄,整个祠堂在狂暴的灵压之下簌簌震颤,四周的曜天壁画也仿佛活了过来,动作缓慢地在墙壁上游走,发出沉沉的低吟。

    毫无疑问,此时皇城内外一定都看见了祠堂的异象。

    云浮担心再这样下去神力泄出,被上天庭的神仙发现就糟了。

    她不再犹豫准备立刻施法布置结界,珑渊却在这个时候及时收了手,金光顷刻间消散无形,殿内归于平静,若非画中曜天变换了动作,方才的异象仿佛不曾存在过,

    珑渊静静立于堂中,他面容平静,漆黑的瞳仁却深不见底。

    云浮轻声问:“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畏惧地瞥向神像,画中的曜天已经从宝座上了站起来,垂手而立,低着头凝视着珑渊和云浮。

    “曜天上神他……”

    珑渊仰头看着画像,道:“此画卷是神器太极印,画中人……是父皇留下的一缕神识。”

    云浮震惊到不可思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不可能!若是神器,怎么会遗落凡间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天庭发现!”

    天庭的神器皆为至宝,其上附有强大的神力,只可供上神驱使,即使被封印也依然能被上天庭感应到,更何况是沦落到人间。

    “此神器已经认赵氏皇族为主。”

    云浮:“!!!”

    难怪她一直觉得画中的人眼神十分诡异,好似活的一样,原来这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画中之人本就是真的,是曜天的神识。

    她艰难地开口:“您是说,五百年前,曜天上神将神器给了赵氏?”

    珑渊闭上眼睛,眉宇间隐隐显出几分痛楚:“……极有可能。”

    太极印是上古神器,此法宝被创造之初就是用来惩罚犯下大罪的天神,其中蕴含的威力不可估量,而且还有一个很可怕的作用,用太极印镇压上神之后,此法宝还可以抽取上神身上的神力。

    要催动太极印去镇压一位神明,势必要倾注与之相匹敌的神力,所以曜天才特意留下一缕神识在太极印中,而天神若是分出自己的神识,对真身的神力和修为也会有极大的削弱,更何况当年曜天为了收回通仙桥几乎是耗尽神力。

    所以当年曜天才会突然陨落?

    而曜天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镇压人皇血脉的魂魄,同时利用人性的贪婪,使赵氏皇族世代沿袭,从被囚禁的魂魄中一点点抽取神力,即使肉身化为尘土,魂魄亦难逃神器镇压。

    从神魂中抽取神力,犹如用钝刀子在魂魄深处一点点切割,这种痛苦,深入骨髓,痛彻心扉,而这无尽的折磨已经在那魂魄身上延续了六百余年。

    太极印既然已经认主,那就只有主人才能解开封印,就算是神明亲临也不行,是以在珑渊告知云浮眼前之物为太极印时,她也有些束手无策。

    云浮抱着一丝希望问珑渊:“师兄……您有办法吗?”

    珑渊缓缓摇头,神情中染上一丝疲惫:“赵奕在外面,让他进来吧。”

    云浮一怔,连她都没有察觉,赵奕不知何时已经在外面了,她打开结界,外面没有成群结队的侍卫修士,只有赵奕一人负手立于祠堂外。

    赵奕身着锦袍,金带束腰,衣袍上的盘金绣在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目,然他的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见宫门无人自开,他毫无惧色,目光扫过祠堂之内的景象,毫不犹豫地踏入内殿。

    他朝着珑渊的背影恭敬揖礼,姿态谦卑,眼神却直白锐利:“凡人赵奕,拜见仙君。”

    方才暴起的金光和激荡的神力,瞒不住知情的皇族中人,赵奕知晓他们的身份并不奇怪。

    珑渊转身,语气无波无澜,问赵奕:“天子安好?”

    赵奕道:“圣皇只是灵力耗尽之后有些力竭,并无大碍。”

    珑渊道:“将你知道的告诉我们,从六百年前说起。”

    赵奕挑眉:“仙君何以见得在下愿意帮您?”

    珑渊道:“圣皇并无子嗣,他有意传位于你。”

    赵奕脸色微变:“仙君洞若观火。”

    云浮瞬间了然,每一代圣皇都会受到“诅咒”,这个诅咒足以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无疑是极大的折磨,天子明知诅咒与人皇魂魄有关,但为了保江山万代,宁愿咬牙死扛,却不知何故没有子嗣,于是决定将皇位传给赵奕。

    可赵奕却不愿意,他宁愿放弃皇位,也不想受此折磨。

    云浮和珑渊下凡短短数日,与皇室接触不多,然而珑渊却已悄然洞悉了皇室之间错综复杂、微妙难言的关系。

    赵奕绕着祠堂信步走了一圈,仿佛在仔细欣赏曜天的壁画彩绘,最后回到堂中,站在珑渊身后,仰头看着曜天的神像,神情幽暗,他道:“自从人皇血脉彻底断绝之后,赵氏先祖受命于天,继承大统,取代了人皇李氏,自此之后,凡间再无人皇,只有天子。”

    “天子……”赵奕神情讥讽,“以为只要臣服于天,就可以做人界之主,却不料这才是赵家噩梦的开始,六百余年,四十多个皇帝,几乎没有一代君主是能够善终的,可即使是这样圣皇也要死死抓着这个皇位不放,天神赏赐,于我赵氏而言,是机遇,更是诅咒,何其可悲……”

    云浮问:“这个病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诅咒?”

    赵奕苦笑:“在下之前对二位仙君说不知此病来历,是真的不知,至今没有一代圣皇能说清楚此病症缘何而起,因为每一个人的发病时机、病发时的症状都有不同,虽然隐约知道与供奉的曜天上神有关,但也仅此而已。”

    云浮道:“那曜天上神……”

    “六百年前,赵家的先祖还是人皇的近臣,官拜大司马,手握重兵,深得人皇信任,绝地天通时,凡间若有所感,却只以为是天生异象,当时之人不以为意,直到几年后,修仙界发现人间的灵气在逐渐减少,此时才有人开始怀疑,却也无法证实,又过了几十年,原本众人以为有望飞升的人皇却一直没能飞升,不仅人皇没有飞升,很多修为臻至化境的大能也未飞升,而灵气也越发稀薄,人们才意识事态的严重,惊疑,愤怒,恐慌,无能为力,直至认命……”

    赵奕嘴角微微抽搐,眼神似恨似讽:“可要是真的认命就好了,身为凡人,因为修行平白多得了几百年寿命,即使无法飞升,也能寿终正寝,可飞升天界的诱惑,又岂是说舍就能舍的?一次偶然,一位化神期的道长仙逝后,他的弟子意外吸收了遗体的灵力,修为暴涨,突破了元婴,此事一出,原本一潭死水的修仙界再次沸腾,也是从那以后,修仙界开始频繁有高阶修士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与此同时,这些门派必有弟子突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都心照不宣。那时整个修仙界已经人心惶惶,人皇因为无法飞升,修为难以精进,地位已经有所动摇,也是那个时候,赵家先祖赵晋,于睡梦中得到了天帝的神谕。”

    云浮忽然发现珑渊面容一片冷白,薄唇抿紧,神情间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云浮直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忽然想叫赵奕不要再说下去。

    赵奕已经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神谕只有一句话:汝当为天子,可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面对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天命,恐怕没有人能抗拒这诱*惑。

    云浮想到之前在冥府的时候崔玠曾说过,人皇应该是被自己的亲族残害的,莫非这其中还有赵晋的手笔?或者说……是曜天的暗示。

    珑渊的脸色已经白的不正常,声音低到近乎虚弱:“就因为这句话……”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赵奕笑道:“是啊,就因为这句话,原本还算衷心的大司马起了歹念,有了不臣之心。”

    云浮见珑渊如此,心脏也忍不住跟着微微抽搐起来,她终于还是靠近一步,小心翼翼地牵住珑渊的衣袖:“师兄……”

    珑渊身为曜天之子,脾性却与曜天截然相反,两人对天道六界的看法也截然不同,曜天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枷锁。

    或许是沉湎与心中的思绪,珑渊竟没有留意到云浮的“逾越”,只微微垂着眸,一语不发。

    云浮看向赵奕,顺着他的话问道:“他做了什么。”

    “据说先祖醒来之后,在枕边发现了一件法宝。”

    云浮立刻明白,赵奕说的是太极印。

    “……再之后,坊间开始流传,人皇血脉蕴含神力,得之……即可飞升。”

    云浮心猛地一跳,好歹毒的传言,人皇修为一骑绝尘,就算无法飞升,单凭赵晋一己之力也绝对无法杀掉人皇,所以干脆放出传言,引起那些本就被逼到末路无计可施的修士放手一搏,只是恐怕谁也没有料到,最后人皇会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上。

    云浮问:“为何赵晋不直接用太极印镇压人皇,而是要先设法置他于死地?”

    赵奕道:“我也不知,但我猜测,那法宝终究是神器,先祖难以驾驭,恐遭反噬,而且天神梦中所授咒语,也只有抽取人魂神力的法诀,皇室代代相传,只此一句。”

    “可是据我所知,人皇的魂魄已经被吞噬殆尽,现在太极印镇压的魂魄是谁的?”

    “当年人皇遭遇围杀时应该是极力反抗过,不知为何赵家先祖没有得到他的人魂,反而得到了人皇幼子的魂魄。”

    “人皇幼子?”

    “对。”

    “可知其姓名,死的时候年龄几何?也是……被亲人所害吗?”

    “此人姓名年龄皆不可考,只知他是被其父所杀,一掌打散了魂魄,所以太极印才能及时捕捉到其一缕人魂将其封印。”

    云浮心绪万般复杂,因为一个流言,人皇一脉竟然酿下妻杀夫,父弑子,罔顾人伦、惨绝人寰的悲剧。

    云浮艰难开口:“那最终分食人皇魂魄和肉身的人……飞升了吗?”

    云浮当然知道这些人不可能飞升,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且注定是一个死局,通过残害他人而踏入天道的人,终究会被天道所灭,那些伪仙的下场便是如此。

    可她很想知道,这些人最终的下场究竟如何。

    这次赵奕沉默了很久,才道:“先祖打着为人皇复仇的名义,率领修仙界围剿了叛军后,威震四海,自此一统天下,成为新君,至于那些人……究竟是谁分食了人皇的魂魄和肉身,我却无从得知。”

    云浮听完亦是沉默,这个赵晋,手段阴狠毒辣,偏偏心思深沉,深谙帝王之道,先是借刀杀人灭了人皇一族,又趁机出来充当救世主趁机窃取天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同时也赢得了名声,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都是六百年前的事,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赵奕面容有几分惨淡:“每一代天子在继位前,都会从上一任天子手中拿到皇室秘传的手札,手札为六百年前的史官秘密写就,后来先祖杀了史官,却留下了这本手札,还在上面亲手写下了太极印的使用之法……我也是刚看到不久。”

    刚看到不久,说明现在的天子已经起了禅位的心思,更有甚者,他或许已经不想活了。

    赵奕道:“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若是天子真的突然自裁,让位于赵奕,那么诅咒就会立刻转到他身上。

    云浮问:“天子禅位,诅咒是否可解?”

    赵奕摇摇头:“恶疾缠身,非死不得解脱。”

    这就奇怪了,从未听说使用太极印会有如此诅咒,莫非是曜天留在太极印中的神识所为,为了制衡赵氏?

    关于神器法宝的事,珑渊知道的比云浮多,她本想问问珑渊,抬头却见珑渊已经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至极,额头渗出了细汗。

    云浮大惊,慌乱之下握住了珑渊的手臂:“师兄!”

    赵奕方才所说皆与人皇过往有关,她以为珑渊因此又受人魂意识所扰,试图注入法力为珑渊清心定神,然仙气刚游走到珑渊的手上就被他阻止。

    珑渊抽回被云浮握住的手,睁开眼睛,眼中竟是血丝密布,他开口,声音低哑:“我无碍。”

    然他这模样实在太可怕,就连赵奕都忍不住问:“这位仙君可要先稍作休息,陛下如今还昏迷不醒,宫中侍卫没有我的命令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师兄,是不是……”

    云浮也没有想到,以自身神力来温养魂魄,竟能受到这么大的影响,似乎只要一提起与人魂有关的过往,珑渊都能感知到人魂的痛苦。

    但赵奕就在一旁,云浮也不便说明。

    珑渊却懂了云浮的意思,他闭目调息片刻,再睁眼时神色已经恢复清明,脸色也没有方才那么难看。

    珑渊朝云浮微微摇头,然后对赵奕道:“阁下可知如何解除太极印的封印?”

    太极印已经认主,但赵奕说他已经看过皇室手札,那么很可能也能解开这封印。

    赵奕却道:“实不相瞒,在下之前曾暗中试着解开封印,却险些酿成大祸,天帝陛下留在太极印中的神力实在强大,非我等凡人可抗衡。”

    云浮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们刚来到凡间的时候,就听见玄天宗的人在街上谈论皇宫突现至宝的事。

    云浮问赵奕:“难道皇宫突现至宝,天子骤然突破金丹期是因为你想要解开封印?”

    赵奕苦笑:“是,我天真的以为知道了咒语就可以解开封印,却忘了太极印上还有天帝的神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还让神力外泄,圣皇是因此突破了金丹期不假,可也因此加重病情,更加痛苦,可这之后圣皇却没有责罚我,而是选择将皇位传与我。”

    他语气变得阴冷:“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知道我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这封印,而最残酷的惩罚,无异于让我坐上那个位置,时刻饱受煎熬折磨,你们以为他为何没有子嗣,因为他不想他的子嗣和他一样遭受如此痛苦,他既不肯放弃天神赐予赵家的江山,也不肯让自己的血脉受苦,所以就选择了我!哼!哈哈哈哈!不愧是我们的天子……”

    三人头顶,曜天神像垂手而立,眼神睥睨,似含讥讽,仿佛在嘲笑这丑态百出的众生像。

    赵奕接着道:“后来我翻遍古籍,才知道除非有与天帝同等神力的上神和掌握咒语的人同时施法,才有可能解开太极印,否则这人魂只能永远被镇压在这座祠堂之中……从先祖拿到太极印的那一刻,我们就整个赵氏就成了天帝控制人魂的工具,世世代代,不得解脱。”

    云浮静默,天帝收回通仙桥,间接灭绝了人皇血脉,又利用人心的贪念,扶持了一个便于掌控的傀儡,从此彻底将人界握在手心,论起城府心术,这些凡人如何是他的对手。

    珑渊默然与曜天对视,话却是对着赵奕说的:“现在可以解除封印了。”

    赵奕微微张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二位……”

    他原以为面前两人即使不是凡人,最多也不过是天上的仙者,断不可能有祝他解开封印的神力,却没想到……

    赵奕不假思索立刻朝珑渊和云浮跪下:“小民有眼无珠,不识二位上神,还请上神恕罪!”赵奕拜服在地,语气带了颤音,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珑渊淡道:“郡王不必多礼,收完魂魄我们就会离开,此间一切,就当做不曾发生过。”

    赵奕连连应声:“是……是……”

    “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吧。”

    这次云浮没有动手,而是由珑渊亲自布下结界,用以抵挡待会儿两股神力冲撞的威力。

    珑渊朝着画像上的曜天恭敬行了一礼,低声道:“父皇,是儿臣不孝。”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云浮离得近,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看着珑渊的背影,感受到他身上那股难以名状的孤寂与沉重,胸口微微发闷,她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开口,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

    珑渊伸手,神力凝聚与掌心,璀璨的金芒比第一次还要灼目,浑厚强大的灵压如洪水般朝着画像倾泻而去,画中曜天果然再次抬手回击,两股强大的神力对撞,造成的气浪震得祠堂灰尘石屑簌簌掉落,墙壁上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若不是有结界撑着,恐怕整座殿宇瞬间就化成一片废墟。

    云浮站在一旁,她的衣袂被气浪掀起,发丝凌乱地飞舞,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强悍无比,连她都不由后退数步,屏住了呼吸。

    赵奕终究是凡人,当即便被外泄的神力击伤,口吐鲜血跪倒在地,云浮连忙给他喂下玉莲丹,又将仙气注入他的体内为他护持,道:“你赶快念咒!”

    赵奕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咬紧牙关,强忍着体内的剧痛盘坐在地,双手结印的同时默念咒语,他的双手在胸前迅速结印,指尖交错间,一点幽微的蓝光渐渐凝聚,起初微弱如萤火,后来越来越来亮,然后并拢二指直指画像,那点蓝光便化作一道光束刺向画像。

    因为曜天神识被珑渊牵制,这次光点顺利没入画像,并以被击中的一点为中心迅速扩撒,直至整幅画卷都被晕蓝的光芒淹没,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曜天神识发出挣扎似的叹息,低沉迟缓,浑厚有力:“吾儿……你将酿下大错……”

    珑渊手微微一颤,险些被画中神力反噬,他稳住心神,语气沉痛却坚持:“难道将人间变成炼狱就是对的吗?”

    说完不再给神识挣扎的机会,周身神力暴涨,猝然一击猛地将曜天神识击散,原本半人高的画卷空白一片,曜天神像彻底消失,随即缩小成一张巴掌大的泛黄绢帛,悠悠漂浮在空中,上绘朱砂符文,符文之下可见一个黑色的太极图。

    这样一张毫不起眼的小小绢帛,就是可以封印神器的上古神器太极印!

    云浮凌空一抓,太极印就飞入她的手中,绢帛薄如蝉翼,轻若无物,上面的图纹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绣上去的,只见其上流转着淡淡的灵光,太极图案缓缓旋转,阴阳鱼相互追逐,生生不息,透出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据说太极印出自一位上古神女之手,上面蕴含着无尽的天地灵气,可掌乾坤,定生死,威力无穷,故而成为了用来封印上神的法宝。

    太极印收回的一瞬,整个祠堂就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曜天神像消失后,云浮竟觉得周围的彩绘似乎变得平平无奇,彩绘中曜天的眼睛也不似之前那般逼真传神。

    三人伫立堂中,警惕地环视四周。

    静,很静,可是太静了。

    片刻后,云浮问:“人魂呢?人魂在哪?”

    赵奕擦掉嘴角的血迹,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惑:“我只知魂魄被封印在祠堂,却不知究竟在何处。”

    云浮正想拿出阴阳镜照一圈,忽然祠堂又动了,或者说是祠堂四周的彩绘动了,这些壁画原本色泽光艳如新,此刻却像被风吹日晒数百年一般陈旧暗淡,大块大块的墙皮开始斑驳脱落,露出灰暗难看的泥坯。

    云浮被灰呛得只咳嗽,忍不住用袖子掩住口鼻。

    忽听珑渊道:“在那!”

    云浮顺着珑渊的目光看去,只见原先悬挂曜天神像的墙壁上,一个淡金色的魂魄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墙上走下来,依旧无影无形,雾影一团,然这团雾影上的金光比之前找回的任何魂魄都要强烈。

    难怪能让赵氏皇族从中吸取神力数百年。

    那人魂踩在地上晃了晃,似乎不知今夕何夕,孑立于殿内,孤零零茫茫然,停顿片刻后,无意识地朝着三人的方向走来。

    那模样,像被禁锢在十八层地狱终得解脱,重获自由后却已无力求生的孤魂。

    好疼。

    明明这只是一团魂魄,无知无觉,不能言语,云浮却好似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原来你是人皇的幼子,云浮想。

    赵奕躲在珑渊和云浮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人魂,语气中恐惧和感慨交杂:“原来这就是人皇幼子的魂魄。”

    珑渊静静凝视那抹魂魄,神情无悲无喜,片刻后,轻声唤云浮:“师妹。”

    云浮拿出阴阳镜,很轻易就将人魂收了回去。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结束了,云浮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天子身边的侍卫连滚带爬地跌进来:“郡王!殿下!陛下突然发病,现下已经失控,要不是有修士用灵力为陛下护法,恐怕已经受不住折磨自爆了!”

    赵奕惊惧万分,惶惑地看向珑渊和云浮:“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解除封印了吗?为何诅咒还在?”

    珑渊和云浮也是一脸惊疑。

    曜天神力已散,太极印被收回,连人魂都被收入了阴阳镜中,为何天子还会发病?

    几人赶往天寝宫,还未进去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赵奕脸色一片青白,顾不得其他人在场,跪在珑渊和云浮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还请两位仙君救救圣皇,救救我赵氏……”

    最重要的是救救他自己。

    珑渊道:“先进去。”

    几人奔入寝殿,原本奢华富丽的寝殿此刻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在地,香炉被推倒在地上,香灰撒的满殿都是,层层叠叠的帐幔被撕扯的破烂不堪。

    天子躺在一片狼藉中挣扎翻滚,忽而抱头嘶喊,忽而捂心哀泣,身上鲜血淋漓,胸前、四肢,全是深沟般的血痕,与之前狰狞的旧伤纵横交错。

    几个修士盘坐在一旁不停地朝着天子注入灵力,然而这也无济于事。

    云浮惊在当场,让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变成这般模样,究竟是多大的折磨。

    天子看见人来,也无力挣扎,只能用气音虚弱地哀求:“好痛……杀了我……不管是谁,求求你……救救我……”

    第27章 劝说

    云浮皱眉看着天子惨状,对珑渊道:“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珑渊吩咐赵奕:“其余人都退出去,师妹布界。”

    赵奕正满脸惊惧地看着瘫在地上丑态百出的天子,生怕下一秒这可怕的怪病就转移到自己身上,听到珑渊的话,连忙带着几个修士退了出去,临走时的神情将信将疑,似乎不复最初对他们的信任。

    待人都出去后,珑渊走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扣住天子颤抖的手腕,在剧痛中挣扎的人本该力大无穷,寻常人根本辖制不住,珑渊却轻易制住了天子,然后不断向其体内注入神力。

    纵然天子体内灵力再混乱,如清泉般温和纯净的神力注入后本应渐渐平息,然而天子不见好转,反而在接触到神力的刹那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紧接着云浮就看见了珑渊瞳孔深处的震颤,她第一次见珑渊露出这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云浮也跟着惊疑起来:“师兄,怎么了?”

    珑渊倏地撤回手,问云浮:“你从云极洲带来的草还有吗?”

    云浮道:“还有很多。”

    说着连忙拿出乾坤袋,她对外说只有一株不过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其实乾坤袋里有一大把。

    珑渊道:“全部给他服下。”

    云浮依言抓起一大把仙草直接塞进了天子紧咬的牙关,连声催促道:“快吞下去!”

    也顾不得自己的动作是否会加剧天子身上的痛意,不停地拍他的胸口帮他顺气,见天子被草噎了半天终于做了一个微弱的吞咽动作,云浮才终于停手。

    服下仙草没有多久,天子的身体慢慢停止抽搐,呼吸渐渐平缓,明显可见身上的痛楚减弱不少,他虚弱地睁开眼看了看珑渊和云浮,还没说话,珑渊一拂袖让他陷入了昏睡。

    云浮这才问珑渊:“方才怎么回事?为何连神力都无法发挥作用?”

    珑渊沉声道:“他体内的东西……”

    云浮想,不会真是诅咒吧,可是从未听过使用太极印会有什么诅咒,还是说曜天留下的什么东西?

    “……很可能是人魂。”

    云浮惊讶万分,她忍不住确认:“……是人皇幼子的魂魄吗?”

    珑渊颔首。

    云浮感到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魂魄不是已经被我们……”

    说到这她忽然顿住,猛地想起这魂魄早已四分五裂,七零八落,散落在人间的可能不止祠堂封印的那一个。

    珑渊道:“人魂对另一缕魂魄有所感知,所以才在体内作乱,否则根本无法察觉,因为它几乎与活人的魂魄融为了一体。”

    竟是与天子的魂魄融为了一体,难怪上次珑渊第一次探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

    如此说来,前几次正是因为惊动了封印在祠堂的魂魄,才导致天子忽然“诅咒”发作。

    云浮低头看着昏睡过去的天子,为难道:“人魂既已附身在活人身体里,阴阳镜就不能用了。”

    阴阳镜有落魂和收魂之能,形单影只的孤魂自然好办,可若是附在活人身上,使用阴阳镜只会将凡人的魂也吸走,到时候能不能将魂安然无恙地送还活人身体就不一定了,很可能因此害了一条性命。

    珑渊自然也明白其中关窍,道:“人魂附身在活人身上,要么只能连活人的魂一起收回,要么只能让人魂自己离开这具肉身。”

    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后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珑渊探到人魂在天子体内时就明白,这所谓的诅咒,不是来自天庭,而是赵氏自己做的孽。

    五百年前赵晋用太极印封印了三魂之中的人魂,而七魄之中很可能还有一魄趁机逃走,后来不只怎的又附身到了赵晋身上。

    若是云浮猜的不错的话,这附身人体之内的一魄应该是七魄中的英魄,主感知,晓疼痛,所以每当天子利用太极印抽取人魂中的神力时,都会激起人魂濒死前魂飞魄散的痛苦,并将这痛苦反应到附身之人身上。

    上任天子死后,下任任天子都会继承太极印,而被太极印封印的人魂是能感知到太极印的神力的,于是便凭借本能附身到下一任天子身上,找到了下一个宿主,或许人魂自己都不知道附身了那么多人,只是一直寻找跟随太极印的主人,将这个所谓的“诅咒”一直延续下去罢了。

    人活着,却要反复承受神魂撕裂之痛,这简直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折磨,赵奕说赵氏国祚绵延六百余年,却没有一位天子能够善终,原来根源尽出于此。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

    云浮皱眉道:“可这太极印的封印已解,按理说天子现下已经不算太极印的主人,为何人魂还要附在天子身上?”

    珑渊原本半蹲在天子身旁,此时才缓缓起身,道:“魂魄虚弱且畏惧阳气,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依附在活人身上以寻求庇护,二来可借活人之气温养自身,即使封印解除,它也不可能就此离开,除非天子驾崩。”

    所以怎么着都得让人先死?

    云浮一时陷入两难。

    珑渊又道:“还有一种方法,将阴阳镜中的人魂放出来,同一人的人魂自有感应,会互相吸引,我们只需控制住外面的魂魄,便能以此为引,将天子体内的人魂强行抽离,”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只是天子要遭一些罪了。”

    他们先前仅仅是解除阴阳镜的封印,放出其中一缕人魂,天子便痛得死去活来,浑身痉挛不止,若是要将与肉身早已融为一体的人魂生生剥离,如此虚弱的天子,也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了。

    云浮有些迟疑:“我方才喂他吃了那么多仙草,应该……可以撑住吧?”

    珑渊道:“得把天子唤醒,让他护住自身的经脉,我们才能从旁引导。”

    云浮当即否定:“他不会同意的,天子宁愿痛死也要保赵氏皇朝万世千秋,怎么可能会放人皇魂魄离开?”

    珑渊冷道:“如今已经由不得他了。”

    云浮恍然,是啊,祠堂封印都解了,太极印还在她手中,就算天子再反对也无济于事。

    云浮拇指扣住中指,弹了一点仙气没入天子的额头。

    几息之后,天子悠悠转醒,他怔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尽管一身狼狈,却依旧努力维持天子的尊严。

    天子朝珑渊和云浮揖了一礼,道:“多谢二位仙君救命之恩,只是此事事关我大禹江山,朕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事,凡间俗地,不敢多留仙君,若是仙君愿意,可告知朕二位的神位,朕定会亲自率领大禹子民焚香供奉,修庙祭拜。”

    不愧是人界的天子,即使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也不卑不亢,人刚从地上爬起来,就想着送神了。

    云浮勾唇一笑,对天子道:“恐怕要让圣皇失望了,你发病之前,祠堂封印已经解除,我们已经收回了人皇血脉的魂魄。”

    天子瞳孔猛然收缩:“不可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身后的龙案才勉强站稳,“太极印已认我为主,若是没有咒语,没有任何人能……”

    说到这天子僵在当场,若是之前,他的确能说这话,可是现在,咒语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人知道了。

    赵奕……

    天子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杀意,他竟然敢……

    云浮看着脸色乍红乍白的天子,知晓他已经猜到前因后果,道:“世人所求皆由不同,圣皇想要赵氏江山千秋万代,可也有人只想明哲保身,这也是情有可原,然而如今封印都已经解除了,你身上的诅咒却还在,你就丝毫没有怀疑吗?”

    天子失神地摇头,喃喃自语:“不……不可能的,明明天帝陛下他……为什么……”

    珑渊忽然反问:“天帝就没有私心吗?”

    天子愣住。

    珑渊又问:“你真的以为,赵氏建立大禹是上承天命?”

    珑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为冷淡,云浮知道,珑渊如此,明显是动了怒。

    天子神情僵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中衣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良久,才冷笑道:“看来朕养了个好侄子。”

    若不是赵奕,云浮和珑渊又怎会知晓皇室的秘辛。

    云浮继续劝道:“圣皇为了江山宁愿生受折磨也不愿说出真相,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受这个苦,更何况,江山为继,靠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命,而是苍生百姓,圣皇贵为天子,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天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很久,才认命般道:“二位仙君方才说已经收回了人魂,为何朕却依然为诅咒所困。”

    云浮道:“这就是我们需要圣皇配合的地方,因为人皇血脉的魂魄,还有一魄在你体内。”

    震惊,怀疑,恐惧,恍然,这一刹那天子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最终却化为怆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赵家从人皇手中窃取了江山六百余年,人皇血脉的魂魄就折磨了赵家人六百余年,什么原因都猜过了,天子曾经也一度怀疑是曜天在太极印上留了后手,却没有怀疑过是人魂的缘故。

    又是一阵沉默,天子终于开口,有气无力:“二位仙君需要我如何做?”

    云浮见他终于松口,也松了口气:“我们现在要召唤出圣皇体内的人魂,这期间需要圣皇打坐调息,护住自己的心脉,毕竟从活人身上剥离魂魄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第28章 二合一

    云浮本以为天子命在旦夕,会立刻答应她的提议,谁知他又沉默下来,似有迟疑。

    云浮心中着急,还想再劝。

    珑渊忽然开口:“圣皇想要什么,只要不扰乱天界和人界的平和,但说无妨。”

    天子苍老的眼睛看向珑渊,眼中精光迸射,须臾,他缓缓跪下,双手交叠于额前,深深俯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天子赵宥,敬拜天帝陛下。”

    云浮挑眉,这个赵宥果然不简单,凡人不知天上事,就连赵奕也只能猜出他们可能位列上神,却不知他们的神位,而珑渊不过许了一个承诺,赵宥竟然立刻猜出了珑渊的身份。

    就连珑渊都静了一瞬,才道:“天子不必多礼。”

    赵宥却跪地不起,请求道:“凡间灵脉枯竭已六百余年,仙途艰难已至绝境,然纵使前路渺茫,众多修士都不愿放弃修行之路,赵宥虽微薄,仍斗胆恳请天帝重开仙路,下赐灵气,让我等凡人有重登仙途之机。”

    赵宥一开口就所求甚巨,然绝地天通已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珑渊也做不到。

    云浮觉得赵宥简直是异想天开。

    这次轮到珑渊沉默。

    狼藉的寝殿内空气一度凝滞,赵宥始终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岿然不动。

    良久后,珑渊缓缓开口:“君父之令,朕无能为力。”

    云浮也道:“绝地通天乃是曜天上神亲手所就,天子这是在为难陛下。”

    曜天耗尽自身神力,与众神合力施法才将通仙桥收回,那些神仙巴不得上天庭一个凡人都没有,绝不可能答应珑渊重开仙路,而单凭珑渊一己之力,这几乎是做不到的事情。

    赵宥也知自己提的要求有些过分,退而求其次,语气恳切道:“我赵氏六百年来修行皆仰仗人皇神力,如今天帝陛下将魂魄收回,此后赵氏便再无修行之法,皇室失恃,恐怕会引得其他仙门生出不臣之心,届时必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纵为凡人,亦是陛下子民,还望陛下怜悯,救天下百姓一命……

    赵宥句句不离天下苍生,实则是因为赵氏皇族没了人魂神力可供修炼,地位岌岌可危,故而想要向珑渊讨要法宝,他虽有私心,但所言非虚,赵氏在修仙界本就式微,若是此时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修仙界必将动荡不安。

    不过天子敢在珑渊面前玩儿心机,有点胆量。

    云浮没有说话,她深知珑渊的性子,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珑渊缓缓抬手,掌心凭空出现一对银白色的龙角,那龙角不过指节长,半透明如琉璃,表面泛着幽幽清光,乍一看小巧玲珑,甚至带着几分可爱。

    云浮知道这对龙角的原形是何等的威风漂亮,她脸色骤变,忍不住低呼:“陛下!”

    龙五百年化形,五百年成人,这一千年间龙身不断生长,龙角也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坚硬,每一对褪下的龙角都蕴含原主的一部分神力,且能感应天地灵气,莫说在人间,即使是在天庭,龙角也是至高无上的法宝。

    最重要的是,即使龙角离体,却仍为龙身的一部分,珑渊将它留在凡间,对自身的神力也会有所削弱。

    云浮原以为珑渊会许诺其他,不料他直接将最重要的东西给了出去,她想开口阻止,珑渊却不为所动,神色淡然,仿佛递出去的只是个寻常物件:“这是朕化形时褪下的龙角,其中蕴含的神力不比人皇魂魄少,天子可安心否?”

    赵宥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龙角,小心翼翼捧至紫檀香案前供奉好,然后才转身,再度朝珑渊深深一拜,道:“赵宥但凭天帝陛下吩咐。”

    云浮恨恨看了赵宥一眼,却又无计可施,眼见这死老头动作麻利的盘腿坐下开始调息,只能先拿出阴阳镜将人魂放出来。

    为了寻找凡间的其他人魂,云浮已经将青玉莲中温养的魂魄提前收入阴阳镜中,此时镜中已经集齐二魂三魄,甫一放出来,快要凝成实体的人魂就凭着本能朝赵宥走去。

    珑渊抬手,神力自掌心释出,化作数条淡金色的绳*索虚虚禁锢住人魂,外面的魂动不了,活人体内的魂就开始不安分,眼见天子浑身开始剧烈抽搐,额角青筋暴起,眼角竟渗出血泪。

    云浮疾步上前盘坐于天子身后,双手抵住他的后背,注入法力助他稳住心神,同时呵道:“坚持住!”

    云浮一探入赵宥体内就感受到一股狂暴汹涌的力量正试图从原本完好的神魂中一点点抽离,这种撕扯血肉般的痛,连云浮都无能为力,只能用仙气护住天子的心脉,不让他因为过于疼痛而忍不住经脉爆裂而亡。

    “啊!!!!!”赵宥忍不住嘶喊出声,已经维持不住坐姿,上半身佝偻起来,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双手撑在寝殿的金砖上,苍老的手背青筋暴起。

    云浮同样浑身大汗淋漓,脸色逐渐苍白,她几乎将全身的法力都灌注到了赵宥体内,尽量温和地与那股力量对峙,并试图将它慢慢逼出来,却迟迟不见赵宥体内的人魂有所动作。

    而被禁锢在外面的人魂也越发躁动,拼命挣扎着要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珑渊绳索又收紧几分,加强神力的牵制,人魂被金色的光束勒得几近透明。

    终于,就在连云浮也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看见一抹淡金色的雾影,在赵宥身上忽隐忽现,它每晃动一下,天子就会痛地抽搐一阵。

    又过了一会儿,它晃晃悠悠地从天子体内站起身,没有形体,隐约可见头部的位置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颤颤巍巍,向前跨了一步,看似一个轻巧的动作,却是原本交缠融合的魂魄生生撕裂剥离,赵宥身体猛地弓起,痛得又是一声大叫,浑身血液逆流,经脉臌胀,若不是有云浮的仙气在其体内运转护持,恐怕早就爆体而亡了。

    “再撑一会儿……”云浮低声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待人魂完全走出天子的身体,天子已经痛得昏迷过去,云浮额上全是细汗,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收势调息。

    这缕英魄在原地踟蹰良久,最后终于找到自己的同伴,慢悠悠地朝着珑渊控制住的另外二魂三魄走去,待第四魄融合之后,神力约束下的人魂一颤,身上金光愈盛,隐隐可以看出是个男子的身形,身量高挑,腰背劲瘦有力。

    云浮竟然觉得有些眼熟,但她并不以为意,毕竟天上的那些神君身材大多相似,光凭一个模糊的影子就觉得眼熟,实在有点可笑。

    还不等云浮拿出阴阳镜,那人魂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珑渊连忙撤走神力,人魂就蜷缩着倒在地上,挣扎翻滚,抽搐不止,情状比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明已经只是残魂,发不出声音,云浮却像是听到了他绝望痛苦的嘶喊。

    珑渊眉心微蹙,长睫低垂,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起。

    云浮亦心生恻隐,几乎几乎不忍再看,低声叹道:“英魄合体后,曾经经历的痛苦会在人魂身上再次上演。”

    她不想再看这场无声的酷刑,举起阴阳镜准备将人魂收入镜中,然而,就在她即将念诵咒语的瞬间,人魂忽然如疾风般朝着晕倒在地的天子袭去,这东西本就无形无影,速度快起来连云浮都应对不及,且它遇到危险本能地寻求庇护,最好的方式就是附身在活人身上,如今二魂四魄齐聚,真要让它回到天子体内那还了得。

    珑渊几乎在人魂动作的一瞬间就出手,云浮就站在天子身旁,动作快过大脑,在人魂袭过来的时候本能地挺身阻挡,好死不死阻止了人魂回到天子的身体,却上了她的身。

    她晕过去的前一秒,似乎听见珑渊惊慌失措地喊她:“阿浮!!!”

    一定是那该死的人魂作祟,珑渊怎么会这么唤她,以及,她刚才为何不直接把阴阳镜祭出去,而是用身体去挡,真是蠢透了。

    ——

    “小殿下,小殿下——”

    云浮睁开眼,发现自己深处一处古朴华美的宫殿,黑漆绘朱红云纹的屏风、朱雀形状的铜灯以及鎏金瑞兽熏炉一应俱全,东边靠阳的一面还放置了一整架青玉编磬,殿内檐柱皆用金箔包裹,而承尘和四周的锦帐以黑、红、白三色的纹饰为主,庄重华丽之外,透着一丝神秘莫测的气息。

    这不是赵氏天子的皇宫,难道是……

    “小殿下,小殿下!”

    云浮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她偏过头,看见跪在一旁身着浅黄宫妆,梳着坠马髻的宫女。宫女见她终于有反应,面带微笑却不失恭敬地道:“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已经前往九霄殿了,陛下说小殿下今日的功课可以先放一放,奴婢伺候您更衣。”

    云浮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做梦,而梦中的她应该就是这个被称作小殿下的孩子。

    然而神仙是不会做梦的,她昏迷之前被人魂附身,这很可能是人魂的梦境,所以说,这里应该是六百多年前的人皇所居宫殿,而这个被称作“小殿下”的男孩,很可能就是人皇幼子。

    云浮感觉自己像是被禁锢在一具幼小的身体中,虽然有清晰的意识,却只是这具身体的“看客”。

    小殿下正跪坐在书案前,两只小手正规规矩矩地捧着一卷书帛,似乎是正在苦读。

    透过小殿下的眼睛,云浮一眼就扫到手中的书正是皇室谱系,当初天上地下都查不到的任何记载,就这样直白地呈现在她眼前。

    小殿下听见宫女的声音也不为所动,而是将书帛摊开到最后,也是谱系记载的最后一部分,然后云浮就看到了最后一任人皇的谱系。

    人皇名唤李昭,皇后乃姬姓,而人皇的二子一女皆在谱系之上,长子李如珪,次女李如玥,幼子李如琢。

    原来人皇幼子名叫李如琢。

    小殿下看完最后一部分才将书帛放下,云浮感到身体不受控制的坐直,只听小殿下对宫女道:“更衣。”

    一排内侍宫女鱼贯而入,安静无声,井然有序地伺候小殿下更衣。

    站在巨大的铜镜前,云浮发现了一个很诡异的地方,周围所有人的脸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唯独“自己”的脸,总是模糊一团,根本看不清是何模样,只知道这小殿下身量很矮,堪堪到宫女的腰部,大概五六岁的光景。

    此时殿内走进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头戴冕旒,玄衣纁裳,上绣龙凤图案以及十二章纹,尽显威严华贵。

    他甫一进殿就唤了一声:“琢儿。”

    宫女内侍停下手中动作,跪地叩拜:“参见陛下。”

    来人竟是六百多年前的人皇李昭。

    云浮感受到琢儿发自内心的喜悦,却依然镇定地转过身,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地朝人皇行了一礼:“拜见父皇。”

    奶声奶气的声音一本正经,有一种小孩装大人的萌感,没想到人皇幼子小时候这么可爱。

    行礼间人皇已经走到琢儿面前,蹲下身亲自将孩子扶起来,声音低沉温和,且满含宠溺:“琢儿免礼。”

    琢儿抬起头看向人皇,因为高兴小胸脯微微起伏着。

    云浮也终于有机会借琢儿的眼睛看清人皇的容貌,那是一张十分英俊且年轻的脸庞,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眉眼深邃,鼻梁挺直,眉宇间似是沉淀着无尽的威严和智慧。

    云浮虽未见过圣皇,却听说圣皇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有化神期的修为,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她不清楚如今是哪一年,但想来人皇的修为已经很高了。

    人皇亲自将琢儿抱在怀中,云浮的视野一下子变高很多,琢儿乖乖地伏在人皇肩头,因为害羞而脸颊发热,连云浮都觉得一阵不自在,虽然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孩子,但还从来没有和谁如此亲近过。

    人皇低沉有磁性的声音在琢儿耳边响起:“你的兄长和阿姊都已经准备好了,没想到琢儿还在磨蹭,父皇只好亲自来了。”

    琢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只用两只小手紧紧搂住人皇的脖颈。

    云浮心想,如果梦中的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现下看来人皇应该是真心疼爱他的幼子,为什么最后却不惜手刃亲子,还要残忍地将其魂魄打散,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皇一路上都将琢儿抱在怀中,云浮也沿路欣赏了六百多年前皇城的全貌,城墙高台雄浑壮观,庑殿连廊错落有致,宫室的悬山顶浑然古朴,向着天际自然延伸,处处都透露出威严庄重,浑然大气的皇家气势。

    人皇一直抱着孩子来到一座台基高大,气势宏伟的宫殿,殿前是一片十分宽阔的演武场,四周席位已经坐满了人,观其服饰,既有臣僚,也有不同门派的修士。

    看见人皇过来,所有人立刻起身相迎,当中一名女子身着玄衣红纹的裙裾,云鬓高髻,头戴凤冠,左右各插一对金凤步摇,容貌十分美艳,却气势冷然,让人不敢直视。

    这应该就是人皇的发妻姬皇后,传闻其修为与人皇相差无几,在人界名声威势不亚于人皇。

    云浮忽然记起,她还在人间的时候,人界就十分敬畏这位皇后,不过更多的,是畏多过敬,人皇为政以仁,处事温和,皇后与人皇一同主政,平起平坐,却威严冷肃,手段杀伐,是以修仙界和凡间都称之为厉后,可见其余威慑人。

    厉后左右各站着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同样穿着黑底红纹的礼服,少年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肖似其母,俊美有余,温和不足,眉目冷峭傲慢,少女同样生得十分美貌,既有其母的美艳,又有其父的风仪,瑰姿艳逸,气质娴静。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拜见陛下。”

    人皇语气温和:“免礼,平身。”

    众人起身,云浮感觉原本乖乖趴在人皇肩头的琢儿突然挣扎起来,人皇立刻将他放在地上。

    琢儿便小跑两步,来到厉后和兄姐面前恭敬地行礼:“儿臣拜见母后,拜见兄长和阿姊。”

    厉后对琢儿的态度却有些冷淡,微微抬了抬眼,目光在琢儿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威严:“二殿下,你应该称呼兄长为太子。”

    太子眼角眉梢都是近乎刻薄的冷漠,神态几乎与厉后如出一辙,听到厉后的话只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睨着琢儿不说话。

    云浮感觉琢儿的小胸脯又悄悄起伏了两下,这次却不是高兴,而是难过,但他还是恭恭敬敬朝着太子李如珪又行了一次礼:“臣拜见太子殿下。”

    厉后方才开口时人皇就忍不住皱眉,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发作,等琢儿行完礼,他便迫不及待地让琢儿起身,对厉后道:“彼此兄弟,何必如此拘礼。”

    厉后不为所动:“今日是珪儿最重要的日子,礼不可废。”

    人皇眉心一跳,神色已然不悦,却不想当着文武百官和仙门世家的面与皇后争执,于是压下心头的不快,越过众人直接走上龙椅坐下,厉后眉梢都不曾动一分,面无表情地跟在人皇身后,坐在龙椅一侧的凤座上,太子紧随其后。

    这期间厉后身旁的少女回身悄悄对着琢儿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云浮感受到孩子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真是好哄。

    琢儿的位置就在兄长和姐姐的下首,小小的他穿着小号的玄衣红纹礼服,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座位上,任谁看了都觉得十分乖巧。

    人皇在丹陛之上开口:“今日是太子册封大典,亦是太子的试灵会,承蒙各位掌门不辞辛劳,远道而来,朕特以此宴答谢诸君,亦借此良机,与诸位互通有无,勠力同心,为仙门未来共谋坦途。”

    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谢过陛下。”

    云浮这才知道,原来这一段梦境是人皇太子的册封大典和试灵会,所谓试灵会,就是修仙界测试年轻弟子天赋根骨的比试。

    根骨这东西玄之又玄,并不是可以靠什么法宝仙器能够测试出来的,不过每个门派但凡有点修为的长老,都能在孩子小的时候从其修炼过程中看出天赋加以培养。

    但这只是在门派之内,若要真正看出其实力,还要与其他门派的弟子比试过后才知道,所以每当哪个门派有天赋的弟子结丹,就会举办试灵会,邀请其他门派年纪仿天赋相近的弟子前来赴会,与自家弟子进行彼试,或是乘这个时机派自家门派的弟子前往其他门派参加试灵会。

    但试灵会也不是说举办就举办的,万一那个时候只有一家的弟子结丹,或是年级相仿的弟子不多,这试灵会都办不起来,所以试灵会举办的次数和时间皆不定,而是要等到各门派都有差不多的适龄弟子之后,才会有此盛会。

    试灵会上,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比试一番后,分出个高低,也就能看出究竟是谁家弟子的天资最佳,修炼最快。

    但这只是第一阶段,彼时通仙桥还在,比试结束后,修仙界几个修为高深、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长老还会联手释放灵力,强行催动天门打开,显出通仙桥一角,此时再由各个弟子走到通仙桥上。

    通仙桥是凡人修为圆满,飞升成仙后的必经之路,在其上会经过无数道雷劫,只有扛过了这些雷劫才会得道成仙,但是有一个例外,就是注定能够成神的人,这样的人走上通仙桥是不会触发天雷的,只会因为修为不够而被阻挡在原地,而这个时候通仙桥就会显出神迹,在凡间露出全貌。

    第一阶段的比试不过是各门派之间相互切磋的一个过场,通仙桥前验神通,才是真正的试灵会。

    云浮从来没有参加过试灵会,但她修行期间曾听说有一次试灵会上通仙桥显出了神迹,据说那神迹是因为人皇而显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修仙界所有人都笃定人皇必能成神。

    珑渊之前说过,人皇血脉皆身负神力,但即使如此,真正能够成神的也寥寥无几,也正是因为如此,人皇让通仙桥显圣后在人间的威望空前的高。

    人皇话音刚落,太子和几个门派的弟子便先行退下,为一会儿的比试做准备,其他人则在筵席欣赏歌舞,享用美食。

    仙门宗派不同于人皇的臣子,加之人皇随和,所以这宫宴也随意一些,有的仙门修士已经起身去找相熟之人敬酒寒暄,殿内一时热闹起来。

    这期间琢儿一直规规矩矩地跪坐于枰上,面前的佳肴只略微动了一点,这时人皇将自己案前的一碟莲蓬糕递给内侍:“送到二殿下面前。”

    内侍连忙将糕饼奉到琢儿的漆案上,琢儿抬起小短腿就要起身谢恩,人皇挥了挥手:“不必行礼了,安心用膳。”

    琢儿依然跪坐在枰上恭敬地谢了恩:“谢父皇,谢母后。”

    人皇对着琢儿笑了笑,厉后却连眼风都没有扫过这边。

    坐在琢儿上首的公主也很照顾弟弟,时常关注琢儿漆案上的蜜水有没有喝完,菜肴有没有放凉。

    琢儿主动将人皇赐的莲蓬糕分出一半递给姐姐:“阿姊,这也是你喜欢吃的。”

    公主笑眯眯地摸了摸琢儿的脑袋,十分自然地接过莲蓬糕,捻起一块优雅地咬了一小口。

    第29章 试灵会

    琢儿见姐姐吃了,才拿起一块满足地咬了一小口。

    虽然是在做梦,云浮本尝不到任何食物的味道,可是当莲蓬糕入口的那一口,她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清新松软,十分惊艳的美味。

    等醒了以后,她一定要去买莲蓬糕吃,云浮想。

    很快前去更衣的年轻弟子折回九霄殿,几人皆换下华丽繁复的礼服,穿上了适合比武的骑射服,这些身着各色服制的仙门弟子,竟然也有十来个,当中一个玄衣红缘,衣服上绣朱红云龙纹的便是太子。

    黑红二色的衣服衬托的太子面容格外的白皙俊俏,云浮才发现琢儿穿的也是玄色绣双龙穿玉珮朱红纹饰的礼服,可惜她始终看不清琢儿的脸,不过太子既然和琢儿是兄弟,那么容貌应该有几分相似,她只好看着太子的脸想象一下了。

    试灵会的比试与寻常比武不同,比试的弟子们不得使用任何仙器法宝,单纯只比试灵力,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修为,只有纯粹的灵力比拼才能最直观地展现谁的天资更为卓绝。

    几场比试下来,太子的表现尤为引人注目,他的灵力要比其他门派的弟子们深厚得多,无论是灵力的运用,还是爆发时的精准控制,他都显得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太子每赢一场,琢儿都会奋力地鼓掌,发自内心的高兴:“兄长真厉害!”

    公主在一旁与有荣焉:“那是自然,兄长自幼天资不凡,这些年来父皇和母后亲自教导,修为自然远高于同辈。”

    他们的位置离人皇和厉后很近,两人的对话传到帝后耳里,帝后不约而同一笑,厉后难得语气软和下来:“玥儿以后也要勤加修炼,等你也到了十五岁,你的及笄礼和试灵会也可一起办。”

    公主玥儿笑着道:“谨遵母后教诲。”

    琢儿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厉后,厉后却已经转过头去。

    人皇见了,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演武场上传来如雷的鼓声,试灵会第一阶段正式结束,太子不出意外地夺得了魁首。

    各门派的人纷纷恭维。

    “真是英雄出少年,太子殿下果然非同凡响。”

    “不愧是人中龙凤,太子今日风采斐然。”

    “恭喜陛下,有如此优秀的继承人,乃是我朝之幸,也是修仙界之福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太子在一群年轻子弟的簇拥和众人的恭维声中回到九霄殿,面容还算沉稳,只是眉眼略带骄矜,显得神采飞扬,很明显心情不错。

    人皇微微一笑,道:“比试既已结束,那就前往上林苑,请诸位长老同朕合开天门。”

    提及此事,座下各修士神情不由一肃,开天门,请通仙,便是今日试灵会的重头戏了。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占地极广,当中既有华美宫室,又有山林猎场,当然也有十分宽广的空地,正是施法的好地方。

    人皇和厉后率先起身,其余的人紧随其后,等走到琢儿这边时,人皇停下脚步,微微弯腰朝琢儿敞开怀抱:“来,琢儿,到父皇这里来。”

    琢儿明显地紧张起来,他睁大眼看了看人皇,又看向眼神陡然冷厉的母后和笑容僵硬的兄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人皇不为所动,坚持张开双手等着琢儿,旁边观礼的人也静了下来,纷纷看向这边,这一幕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人皇对幼子的宠溺,但若再僵持下去,恐怕就会让人看出端倪。

    云浮在琢儿体内,与他同知同感,很明显感觉到琢儿不想惹母后生气,但是也不愿意让场面这样尴尬,几乎只思考了一瞬,琢儿就起身朝着人皇走去,人皇二话不说将琢儿抱起来,像来时那样让他伏在他的肩头,怜爱地拍了拍琢儿的背,似是在安抚他方才受到母亲的冷落。

    上林苑在宫外,京城远郊,从皇宫过去需要乘坐马车,好在人皇还有分寸,没有抱着琢儿同坐龙撵,却也亲自将琢儿抱到了皇子乘坐的马车上。

    离开前人皇对琢儿道:“不要想太多,琢儿开心就好。”

    琢儿满脸孺慕地仰视人皇,重重点头:“嗯!”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发来到上林苑,早有修士提前在祭坛布好阵法,琢儿和文武百官坐在很远的看台上,依稀只能看见几台上渺小的人影。

    人皇和其他几个门派的长老坐于阵中结阵,数道强烈的光柱从几人身上迸射而出,会聚于法阵中凝成一股,庞大恐怖的力量已经将周围一切夷为平地。

    剧烈的灵力波动就连离得很远的旁观者都感到阵阵迫人的威压,狂风卷起漫天黄沙,看台前一片昏暗,众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有灵力低微或没有修行的王公贵族已经承受不住纷纷离席。

    其他人则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灵力席卷的中心,阵中修士同时结印向阵眼发力,那股灵力便携着破云之势,直冲云霄。

    “轰——”

    天际风驰云卷,变幻无穷,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隐约传来闷闷的雷声,之后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犹如天神在天际咆哮怒吼,包括琢儿在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心脏犹如受到重压,呼吸越来越困难。

    终于,一线天光从滚滚云雷中倾泻而下,起出细如金线,后面越来越粗,越来越亮,直至风静云止,雷声渐息,只剩下那束神圣的天光笼罩着方寸之地,天光之下,数级宝光璀璨的玉阶平地而起,延伸至空中一段便消失不见。

    那玉阶晶莹剔透,凡间最昂贵的玉石也不能与之相比,表面似有灵光流转,这就是几大修士合力请出来的通仙桥。

    云浮只觉胸中又热又涨,她也分不清这股情绪是来自琢儿还是她。

    虽然眼前出现的只是通仙桥的几级台阶,但还是唤起了云浮的诸多记忆。

    她曾走过这桥的每一级阶梯,在上面生受了天劫雷霆,却也获得了新生,眼前的台阶是多么的莹白圣洁,不染纤尘,没有遭受一点忘川浑浊血水的侵蚀和污染。

    方才比试的太子和几名仙门弟子纷纷走下看台,朝着通仙桥走去,坐在看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紧跟其后,想要瞻观这十余年难得一见的仙门盛景。

    一时间通仙桥边上聚满了人,最内围自然是年轻的试炼者们。

    太子身份尊贵,又是今日的东道主,自然不会第一个上桥,他颇为礼让地对身旁几位仙门弟子道:“诸位公子先请。”

    几位公子出身名门大派,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当即还了一礼,应道:“多谢太子。”

    琢儿站在人群中央,好在他是人皇的幼子,其余人看见他过来都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否则以他这小豆丁身材,在外围压根什么都看不到。

    只见几个少年跃跃欲试地朝着通仙桥走去,第一个少年脚刚沾到第一级台阶,天空就轰隆一声雷鸣,慑人的的闪电划破长空,带着毁天灭地之力轰然劈下。

    好在他反应够快,修为够高,当即运转灵力立刻飞身跳出数丈远,仙桥上没了凡人,雷劫落到半空便自动消弭,刺目的电光划过众人的眼,照亮无数人眼中的惊惧。

    琢儿因为年纪小,第一道雷劫劈下来的时候就吓得心脏砰砰直跳,面上还算镇定,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呼出声丢了颜面。

    有了第一个例子,其他几位少年原先的勇气瞬间消散大半,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一个门派的长老没忍住摇头叹息,这天雷虽然恐怖,但若真有人能以全身修为抗住其雷霆一击,必然受到精纯灵力的淬炼修为大涨,但若应对不及也很容易丧命,可惜了……

    其余门派的掌门也不愿见自家弟子如此丢脸,于是纷纷使眼色的使眼色,假咳的假咳,好歹把几个半大孩子给赶上桥去了,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在上面坚持一瞬,几乎都是还不等天雷劈下来就火速逃的老远。

    天上的雷劫来一道熄一道,看得周围的人心惊胆战又不由扼腕。

    最后一个终于轮到太子,他收起了脸上的傲慢和轻狂,一步一顿地走向通仙桥,表情严肃又慎重,模样越发像厉后。

    就在他快要踏上去的时候,站在琢儿旁边的厉后忍不住出声:“珪儿!”

    太子回眸,对着母亲灿然一笑,意在让母亲宽心。

    云浮看厉后的表情很矛盾,似乎很想让太子小心,看见不对就逃,又想让太子好好表现,在仙门世家面前扬名立威——这毕竟是太子的试灵会,若今日试灵拔得头筹,必能让整个修仙界为之震动,太子之位愈发稳若泰山,他日继位也可让天下人信服。

    终于,太子掀起袍角轻轻一掠,直接跃上了通仙桥,双脚稳稳站在通仙桥第二阶,天空顿时雷声大作,云驰电闪,恐怖的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云浮见人皇也神情紧绷,眉头紧皱,可见心中还是很担心的。

    天劫之雷似是要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受足教训,犹如天神的怒鞭裹挟着比前几次更恐怖的雷击之力猝然而下。

    琢儿呆呆看着太子的方向,心跳都快停了。

    那边太子不闪不避,反而祭出全身的灵力朝着天雷轰去,随后便毫不意外地被狂暴的雷击兜头砸下,顿时口吐鲜血击飞出去。

    “珪儿!”人皇和厉后同时飞身而出,双双接住落在半空中的太子。

    厉后连忙输入灵力为太子调息,人皇则一手搭在长子脉搏上,神情透出几分担忧。

    第30章 神迹

    琢儿和李如玥连忙跑过去,其余的门派的修士也围了上来,众人都紧张地观察太子的情况。

    李如玥焦急地问:“父皇,兄长没事吧?”

    人皇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潜心诊断,片刻后,他舒展,脸上甚至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欣慰之情,他带着几分喜悦道:“太子无碍,虽然受了雷劫晕了过去,却也淬炼了经脉,日后修行可一日千里。”

    听得此言,一旁的厉后喜形于色,见儿子面色恢复,便收回了手,目光中闪烁着骄傲与自豪。

    两人的对话一旁围观的修士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不管心里作何感想,皆笑容满面高声贺喜。

    人皇朗声大笑:“今日吾儿试炼得以圆满,还要谢过诸位掌门、长老从旁协助,上林苑尽是宫室院囿,园林围场,这几日诸位皆可尽兴,有何需求,直管跟宫里的总管说。”

    众人纷纷谢恩:“拜谢陛下,拜谢皇后。”

    很快有内侍抬来撵轿将昏迷的太子带回寝宫,人皇和厉后担心长子,也跟着匆匆离去。

    阵法已经结成,还要一段时间才会自动解除,通仙桥的几级台阶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失。

    一些年长且修为深厚的修士便想趁此机会“驯服”雷劫,以雷霆之力淬炼自身,精进修为,于是一部分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而更多的人则选择留在通仙桥通仙桥附近。

    琢儿也未离开,他独自蹲坐在远处的草地上,双手抱膝,目光静静地望向通仙桥的方向,看着修士们一个个尝试踏上登仙梯引动雷劫,再一个个噼里啪啦被雷击飞,整个上林苑的上空电闪雷鸣,一整天都没有停歇。

    这期间伺候琢儿的小宫女苦劝琢儿回宫,琢儿都不为所动,反而厉声把她们呵退,直到身边再无旁人。

    云浮暗暗惊讶,这小孩拿出皇子气势的时候还怪像那么回事的。

    天色逐渐昏暗,通仙桥也在慢慢消散,直到只剩下两边的望柱时,修士们才三三两两地离开,最终空无一人。

    琢儿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他一个人,便满意地迈着小短腿朝着通仙桥的方向跑去。

    云浮心想不是吧,在小孩体内这么久没发现他这么皮啊!竟然想要偷偷去玩通仙桥。

    人皇幼子难道不是被其父打散人魂,而是在通仙桥灰飞烟灭的?

    可是也不对,收回来的那几缕魂魄明明是成年男子的身形。

    “琢儿!回来!”

    琢儿人小,骤然被如此厉呵,被吓得心脏噗通直跳,连忙回头,看见人皇正十分严厉地瞪着他,想来人皇方才回去照顾长子,等一切都安定后却找不到幼子,这才原路折返的。

    琢儿心如擂鼓,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云浮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就说人皇幼子不应该卒于此。

    谁知琢儿看了看人皇,不仅没有听父亲的话乖乖回去,反而又朝着通仙桥走了几步。

    人皇见状立刻飞身挡在琢儿前面,拦住他的去路,疾言厉色不同于往日温和:“你今天怎么回事?

    竟敢不听父皇的话?”

    此时琢儿反而不害怕了,扬起脑袋与人皇对视,语气坚定道:“父皇,我就想看看通仙桥长什么样,我不碰。”

    人皇闻言眉头紧锁,瞪着琢儿不说话,琢儿亦不甘示弱,仰头望着人皇,同样保持着沉默。

    父子两对峙良久,最终人皇败*下阵来,他神色渐渐软化,叹了口气,弯腰抱起琢儿,信步朝着通仙桥走去,边走边责备又不失宠溺地说道:“你这孩子,以前怎么不见你如此顽皮。”

    琢儿呵呵笑了两声,依偎在人皇怀里,如同偷到了鲜美鱼儿的小猫般,天真的脸上神情十分满足。

    两人在通仙桥的望柱前站定,光洁如玉的望柱没有雕刻任何纹饰,却散发着晶莹剔透的仙光,昭示着神物的不凡。

    琢儿坐在人皇臂弯上,仰头望向已经快要消失的望柱,问道:“父皇,您以前在试灵会的时候也上过通仙桥吗?”

    人皇的声音又恢复了温柔,他耐心地回答孩子的问题:“上过。”

    “您也像兄长一样厉害吗?”

    人皇低低笑了几声,然后才道:“父皇比兄长厉害一点。”

    “一点是多少?”

    “父皇当年受了三道雷劫。”

    孩子发出大大的惊叹声:“哇……”

    云浮却是心中一凛,人皇以凡人之躯受了三道雷劫,可谓冠绝整个修仙界,然而也证明了一点,他身上没有神力,他不是那个最终能够成神的人。

    那么当初,让通仙桥显出神迹的人是谁?为何曜天会突然对人皇一脉赶尽杀绝?

    此时琢儿忽然开口:“父皇,我可以摸摸它吗?”

    “不行,你刚才怎么答应父皇的?”

    “可是父皇这么厉害,若是天雷劈下来,您就抱着我快速跑开,好不好?”

    “……”

    琢儿拖长了声音:“好不好……”

    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云浮觉得这个提议一点也不好,她想人皇一定不会这么惯孩子的,快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通仙桥远一些,这样就不会,就不会……

    就不会什么?

    云浮脑海中忽然一片混乱。

    这时人皇却道:“好,就摸一下,不许在耍赖。”

    孩子重重点头:“嗯!”

    说着琢儿就伸出白嫩嫩的小手,轻轻地放在通仙桥的望柱上,却因为害怕天雷将小脑袋紧紧埋在人皇怀里,眼睛死死地闭着。

    云浮什么也看不见,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人皇的异样,他抱着琢儿的手不自知地收紧,全身的肌肉也十分紧绷,最初他仿佛屏住了呼吸,后来呼吸又渐渐变得粗重。

    “父皇,”因为人皇骤然加大力道,琢儿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的手还放在望柱上没有撒开,只是问道:“雷劫来了吗?”

    人皇没有说话。

    “父皇。”琢儿又唤了一声,发现父皇依旧没有回应他,而周围安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琢儿奇怪地抬起头,却发现天光比方才亮了不少,他在从人皇怀里转身,抬头,惊喜地叫了一声:“呀!这桥好漂亮啊!”

    云浮的心彻底凉了下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座完整的、彻底的通仙桥。

    那座桥玉阶青石,廊腰缦回,仙气缭绕,金光万丈,照亮了整个上林苑的天空,成千上万的玉阶一级接一级,蜿蜒着延伸向天际,仿佛在无声地邀请让它显出原貌的人。

    原来如此,真正能够成神的人,不是人皇,不是其他人,而是他的幼子李如琢。

    远处已经有人察觉异象惊呼着朝这边赶来。

    琢儿一无所觉,满脸惊叹地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通仙桥,忍不住两只手都扒了上去,稳稳抱着面前的望柱,眼神中满是震撼与喜悦。

    人皇却骤然回神,他猛地扯回孩子的手,将孩子脸掰过来对着他,神情冷峻,语气严厉至极:“听着,一会儿没有朕的吩咐不许出声!”

    琢儿从来没有见过父皇这么恐怖的模样,一时被吓住了,半晌没有反应。

    人皇低声厉呵:“听见没有!”

    好在琢儿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么做,还是轻轻点了头。

    人皇反手将怀中的孩子扔出老远,滚在幽深的草丛中消失不见,又迅速布了一个结界,将其气息彻底隐藏。

    第一批人恰巧赶至,最先赶来的是厉后和公主李如玥,身后跟着一大群官吏和内侍。

    厉后满脸震惊地看着通仙桥,随后又将视线转向人皇,神情写满了不可置信。

    人皇双手负于背后,身姿挺拔地立于通仙桥旁,面对厉后那锐利如刀、咄咄逼人的眼神,神情依旧淡然:“朕闲来无事出来走走,走到此处,无意间触碰了通仙桥,却不曾想竟让它显出了神迹。”

    厉后将信将疑,刚想说什么,第二批人赶到,正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修士,

    众人看见人皇旁边完全显出神迹的通仙桥,又是一阵目瞪口呆,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有人怔怔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难道……是陛下让通仙桥显圣的?”

    面对众人的疑问,人皇面不改色,只微微颔首。

    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惊叹与议论,有反应快的人立刻跪下,高声呼道:“恭喜人皇,来日必可成为上神,与天地同寿!”

    “恭喜人皇!恭喜厉后!”

    一时间,恭维与祝贺之声不绝于耳。

    人皇面无表情,不辨悲喜。

    厉后绷紧了下巴,她的神情复杂莫测,那双眸中闪烁着各种情绪,却唯独没有欣喜。

    良久,人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环视四周,对众人道:“今日喜事成双,实乃我朝之大幸,朕欲欲借此良辰吉日,于观星台设宴,与诸君共赏通仙神迹,亦庆贺今日种种吉兆,愿我朝国运昌隆,百姓安康。”

    众修士闻言,连忙躬身应和,:“谢陛下盛情。”

    人皇率先走在前面,领着众人快步离开了通仙桥,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从未在琢儿藏身的草丛停留片刻。

    厉后却未立即跟上,她落后一步,站在通仙桥旁,定定凝视着直通天阙的通仙桥,眼中有歆羡向往,有不甘无奈,忽然,她伸出一只手朝着通仙桥靠近,却在即将触摸到的一刻停住,握拳,转身离去。

    琢儿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发生的一幕,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所有人都走了以后,他才悄悄从草丛中爬出来,看着面前的通仙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再去触碰它,也没有再它看一眼,而是默默走远,直至浓黑夜色将他小小的身影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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