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出来, 四下寂静。
郑千玉的手指仍捏着他的衣服,叶森常穿衬衫,质地很好, 不怕弄皱。
就算被他捏皱,再回去熨熨就好。他现在会做饭,怎么会怕熨一件皱的衬衣。
郑千玉说完就等在那里。他不是撒娇求爱的语气,而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提醒,提醒叶森一件他本就该做的事情。
而且这实在轮不到郑千玉来提醒,更显得叶森百密一疏,变成万般不周到了。
实际上叶森顿了两三秒, 郑千玉数他的呼吸,两三下。叶森一只手臂揽到他后腰,随即另外一只放到他后背, 将郑千玉轻轻拉过去——他不用往前走一步,是叶森自己走向他。
郑千玉靠在他怀里了,很信任地分了点重量给他。其实这点分量对林静松来说几乎没有, 靠上来时郑千玉的脸先是贴住他身体,有小小的鼻息, 然后像小动物抬头,垫垫脚,林静松顺势将他往上抱一抱。
郑千玉的下巴在他锁骨处从下往上划了一道,最终搭在他肩膀处, 靠近脖颈,将头脸解放出来。
只是单方面的抱不算完整的抱,郑千玉也伸出手臂环住他。他身形大,腰腹也结实,郑千玉如何环抱, 也还是算“被抱”的那一个。
“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吃得太饱了。”
他开口说话前,鼻腔先漫出笑意,漫到林静松的皮肤上。手环绕他,好像在他背后松松地握起另一手的一根食指,很轻巧又很松弛的。
林静松被他拿住了,并且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突然拿住他,力气不大,又眼盲的还是能拿住他。
“……对不起。”
总之还是道歉,做饭太好吃,让他吃太饱。
做饭难不倒林静松。有操作说明的事对他来说都是最简单的事,烹饪时间恪守到秒数,食材调料精准到克重,遵守即可,做出来菜色、味道都不会太差。
林静松不知道一顿循规蹈矩的饭威力这么大,能抱郑千玉,他该去当个厨师。
“是我该对不起,不回你的消息。”
郑千玉在他肩头窸窸窣窣,引到别的话题。其实林静松无所谓,这是不需要解决的问题,郑千玉不回消息,他照样来见,不出声即可。
郑千玉不会一辈子不理他。
郑千玉轻轻抱,慢慢地说:“我心情不好,朝你发脾气,以后不会了。”
“你没有对我发脾气。”
郑千玉叹息:“不理你就是发脾气。”
林静松哑了,郑千玉话说得柔和,比这狠成千上万倍的事不是没做过。
好像话头递到这里,郑千玉要一个台阶下。林静松分析不了这么具体,他的手环紧一些,抱郑千玉的感觉很不真实,由着对待郑千玉的本能来应:
“那你以后不要不理我。”
郑千玉点头:“嗯,你记我一次大过。”
林静松脸侧贴他耳廓,闷闷地说:“不记。”
就这样和好。和得再好郑千玉也要上楼回家了。林静松开车回去,打开家门,看见郑千玉换下来的拖鞋整齐放在玄关处。他弯腰拎起来,放进鞋柜上层。
指尖摸上墙,轻轻划着走到客厅。沙发前空了一大块,因为他刚刚把茶几搬去了墙角。
林静松没打算搬回来,拿了电脑走回沙发。沙发上的靠枕,本来是整整齐齐4个排成一个“田”字,郑千玉刚刚埋过,崩塌了一小角,林静松坐在郑千玉刚刚坐的位置上。
郑千玉能留下什么痕迹,整个人都是很轻飘飘的,不特地确认就会消失一样。
林静松想着换洗衣物,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张纸巾来,郑千玉擦过眼泪的。
他一松手,皱皱的纸巾落到沙发上,像朵活的花缓缓绽放一样。
郑千玉的眼泪早干了。
郑千玉第二天仍然要工作。早上就察觉眼睛有些肿了,昨天哭得太厉害。
用凉水扑了一下,没怎么见好。洗漱完,郑千玉去冰箱拿了冰的可可牛奶,贴到眼睛上。
叶森有信息来。郑千玉昨晚做了承诺,正是要表现好的第一天,要快快地回。
敷着眼睛也不碍事,反正看不见。点他的消息文字转语音,开场白仍旧是一句“早上好”。
郑千玉不再挑剔他。和他说自己已经起了床,眼睛有点肿了,还好今天不出门。
林静松本想约他,但不知道连续约两天会不会累到郑千玉。他看上去作息和以前很不同,睡得早,晚上九点就眯起眼睛,显出困意。
郑千玉语音转文字,说他今天还有工作,最近和工作室正式签了约,现在算是有份本职工作,但不知道能否长久。
还说他最近常用BYE的识图和旁白功能,很方便好用,狗的品种都能识别出来。
郑千玉的消息一下变多,像补齐之前一个多星期的空缺。林静松一条一条看,像得了补偿。郑千玉仿佛回到以前的样子。
他反而有些困惑恍然了。其实郑千玉没道理变回以前,突然的亲近乐观也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单单是为了补偿对自己的冷落?
至少,他没想到昨晚就能抱他。
林静松夜里梦见性.事。第一次,郑千玉教他。郑千玉最后眼睛红了,额发汗湿,气喘吁吁地从被子里爬出来一点,趴在枕头上。
郑千玉不耐痛,林静松尽量轻了。他还是哭,没什么攻击性,只是抱着林静松的脖子,眯起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去,让林静松停一停,缓一缓。
林静松极其会听指令,多慢都可以,郑千玉反而不知道怎么驾驶他。最后撒气一般,说随便你!很快就后悔,又很快品尝到滋味。
让林静松主导更好,只要他反馈感受,林静松的自动驾驶会一直更新。
两个人都重欲,都没有必要遮掩。身体都是年轻漂亮的,两情相悦,仿若登极乐。
既然重欲,分开之后,以为是永远地一刀两断了,林静松也没有想过找别人。在国外他面冷心冷,接收不到暗示,各种明示也不少。
林静松觉得很恶心——单是想象靠近陌生人就难以接受,不想看别人的眼神,不想多交谈,不想谈那个字眼。
性不是谁都可以,除郑千玉外的都不能想象,林静松没有半点欲望。
但那时又很恨郑千玉,一边恨一边想,一边想一边恨,并不平静。
郑千玉成为一个逝去的谜题了,永永远远的心结,打紧在胸口深处,坚硬,硌得慌。
林静松记得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郑千玉两只手伸到他背后,绕起来,一手捏另一手的食指,就让林静松坚硬的心结松动。
他实在像个恶魔。这个念头从林静松心中浮起来,又让他按下去——不要这么想他,愿意给他抱,已经是善良至极。
郑千玉今天继续配音的工作。上次接到的小角色有连载戏份,小真贴心地发来更多人物小传,帮郑千玉入戏。
配音这件事,郑千玉不算特别有表演天赋,胜在声线好,肯踏实努力。之前交付要求没有那么高的有声书,他也是一段一段录,一边听一边记,不满意的会直接删去重新录。
有声读物录下来比较简单,但文字量多,郑千玉这么录,往往需要两三倍的时间。他有些熬不住,也坚持下来,换一张正式合同,郑千玉觉得值得。
但最近ai读书很普遍了,有声书的工作机会总体都在缩减。郑千玉对比了ai的朗读,和真人的几乎没差,还不用什么成本。
郑千玉有危机感。他想攒多一点钱,现在的收入虽然能维持,郑辛还时不时划钱过来,但郑千玉的问题不在这里。
他不能在这里被浪潮吞没。好在老天爷恰巧给了他一个机会,他第一次录的那个小角色,原著作者在续作故事正巧又写到,给了很高光的塑造。郑千玉录完的部分还没发布,小真建议他开个平台账号,到时候发布的时候能带上他,方便以后接更多工作。
配音这一行是讲究名气的,如若没名没姓,仅靠工作室接点小活,远远不够。工作室还要靠有名气的配音演员来生存。
郑千玉听从建议,注册了账号。不知道发什么,填了个不会被人发现他是郑千玉的名字,先空着算了。
工作从下午两点录到晚上八点,让郑千玉疲劳不已。和另外一名男演员有对手戏,对方是业内有经验的人,但状态不行,嗓子哑了,戏也没理解好。
甲方监棚和排期是定死的,所有人都耐着性子磨,直到结束,郑千玉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去。
郑千玉以前幻想过未来。画画,出画集,办画展,如今没有几个画家是富的。他想,过得不穷就行。他大学就要画画给自己交学费,过生活,虽然是靠堆量卖装饰画,也证明自己能画大众喜欢的东西。
如此,至少不会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而且林静松会比他更稳定赚钱。这人上了大学一直拿一等奖学金,不算各种竞赛奖金,大二已经在给企业做定制系统和软件授权,像他不懂郑千玉的艺术,郑千玉暗想因为林静松是极端地不懂文艺创作,所以才能这样赚钱。
林静松的代码思维不掺任何感情杂质。郑千玉怀疑他们的恋爱并不是林静松大脑计算的结果,而是林静松写了恋爱的代码,使它作为一项进程,和其他系统不作冲突地运行着。
他那时给郑千玉花钱眼睛不会眨一下。但郑千玉有自己的骄傲,他想着不要输给林静松,艺术也会有一席之地。
等到他中年卖不出画去,再让林静松养着也不迟。
郑千玉累得眯着眼睛,摸索着去洗手间,脱了衣服,打开淋浴,把自己的幻想冲走。
从眼睛开始不好,不好到再也不能面对画板,已经1426天。郑千玉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颜色也都快忘光了。曾经郑千玉色感最好,想要调一种什么颜色,他掂量几下立刻就能调出来,下次想要同一种色,再调,分毫不差。
刮刀抹平那些浓郁的颜料,在郑千玉眼里,那是流淌出时间和印象的河流,源源不断。
他把自己的灵魂都浸到里面,自诩不是普通人,他要流到很远的地方去。
郑千玉站在淋浴头下方浇,把自己从头到尾淋湿,热气氤氲,呼吸有些困难。他扶着墙,在此时感到疲累,极度失落。
他的手滑到自己的腰腹,摸到肋骨和肚脐。水覆盖郑千玉的眼皮,顺着鼻尖落下,湿淋淋的。
很久没有抚慰自己,像紧锁的盒子,没有心思去开。昨晚以为会做,最后当然带着一点不甘心,讨来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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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叶森不是存着戏耍他的心思,他只是呆,迟钝,让郑千玉聪明反被聪明误。
抱完上楼回家,反而没多想什么,是睡得最好的一夜,又沉又无梦,好到回光返照似的,以为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光明。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好心情的峰值已经过去,今天的工作不是很顺利,身体很累,精神又想起从前。
一米多的淋浴间,脚底下放着防滑垫,郑千玉不想哭,眼泪在真正的痛苦面前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想成为这样子。
很奇怪的,郑千玉抚摸自己,心里想的是林静松。他的头发总是理得短,不是寸头的发式,比寸头长一些,后颈的贴着头皮,摸上去有些扎手。
郑千玉紧闭上眼睛,不懂欲望为什么这样延迟,要混合一些更复杂的心绪一起到来。
以前不是这样。快乐就是快乐,两个人都快乐,互相予取予求,林静松做.爱时像只动物,本来话就少,在床上时能运行的进程只剩下一个。
郑千玉教他,摸他后颈的发茬,说:“你叫我的名字。”
他发着颤,林静松的脸发着红,郑千玉另一只手摸他的耳根和脸颊,他此时的眼睛也像动物。
林静松又深深地进,听到郑千玉的话,抓着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道:“千玉。”
他重复了一下,像动物在学他名字的发音。
郑千玉喘着气,清洗自己,关上水,擦干自己,摸索着穿上睡衣,从热气蒙蒙的洗手间里出来。
吹完了头发,将长的电线卷一卷,放回原处。每一样日常使用的东西都要放回原处,现在他不具备寻找的能力,最好打起精神,把自己的生活都梳理好,不要产生麻烦。
郑千玉已经半天没有看手机,洗澡时好像隐约听到信息响。等他终于拿起来,一一划动着听。郑辛发来语音通话,叶森发来消息,李想发来消息。
已经晚上十点多,郑千玉先给郑辛拨电话回去,只响了一声,郑辛立刻接了起来。
“郑千玉,怎么不接电话?”
郑辛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好像已经到家休息,不像在上班,说话总是急匆匆的,应对着下一秒就要被叫走。
“我上班呢,上完就洗澡去了。”郑千玉道。
郑千玉工作时手机开的静音,放得远远的,以免打断工作。郑辛电话打了两三个,都被他错过。
郑辛其实是有些急了,差点要上门里来看看,或者拜托邻居物业来敲敲门。但他明白郑千玉的时间已经和普通人不同,靠摸索着来做的任何事情,都花费更多时长,无法要求他机不离手,快速响应。
以前郑辛也急过,郑千玉是很茫然的,束手无策的样子。郑辛暗暗心痛——弟弟不是以前的弟弟,怎么要求他一样地敏捷伶俐。郑千玉要一个人住,藏起自己残疾的一面,郑辛一着急,他又要品尝自己比正常人缺失多少。
郑千玉和配音工作室签合同的事告诉了郑辛,郑辛比他高兴,忧心大减。他从来没和郑千玉说自己忧虑什么,郑辛总一副心很大的样子,吊儿郎当、游刃有余地工作生活,轻松地消解困难。
郑辛要是表露出自己忧心什么,反而重重描了事态严重性,会乱别人阵脚。
但这件事他不得不问,不仅问,还要很寻常地问。
“上次的事和你才说了一半。”
确实只说了一半,郑辛在急诊忙,郑千玉在家里忙,兄弟之间没什么闲心发文字消息,一向是直接通话。
郑千玉捧着手机,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好像郑辛已经立在跟前了。
“我想,排队时间久,等的人也多,不管如何,你先申请。”郑辛在电话这头正色,语气则是有商有量的,“一年多后排到了,你能领到一只,到时你还是不想要,就不要了。不浪费,正反是排队,就顺给你后面的人了。”
郑辛一番话说得无懈可击,郑千玉再难用申请、匹配的难处来回避。确实也再无逃避的借口,他一句“好吧”要说出口,又听郑辛道:
“李想不是和你一起去?他怎么说。”
郑辛这句话问出口,郑千玉立刻知道他的目的。知兄莫如弟,现在说的是郑千玉的事情,和李想是无关的,特地提他,郑辛在给郑千玉最后机会了。
哥哥已经知道了。
郑千玉静了静,说:“我不是和李想一起去的。”
“哦,那是和谁?”郑辛很平稳地问,像没注意郑千玉有意隐瞒,是他自己误会。至于郑千玉自己交什么新朋友,他是个成年人,很正常,做哥哥的闲聊问一句也没什么。
“我……我认识的一个人,刚认识不久。”郑千玉实话实说了,他和叶森认识不到两个月。
他语焉不详,郑辛知道自己再问就是压迫了。不是郑辛要当一个管七管八的大总管,郑千玉以前肯定不会被人占便宜,但现在不好说。
“行。去申领我开车带你去吧?”郑辛从通话界面退出去看日历,“周……周四?”他在值班里找自己的休息日。
郑辛忙,休息日都要靠换班调班。郑千玉不想他上完夜班还要过来带自己,道:“我还是和他去吧。”
“会不会太麻烦人家,开车过去两个小时。”郑辛换了只手拿电话,“你们去也行,改天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吧,也算谢谢人家了。”
郑辛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只是很顺理成章地帮弟弟打点人情。郑千玉含糊地应,反正郑辛工作很忙,这顿饭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一些不要紧的事,郑千玉就靠拖,拖到郑辛忘掉。
郑辛的电话挂了,郑千玉长松一口气,感觉冒汗。手机又一震,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是李想的消息。
李想给郑千玉发消息一贯是语音,也是他体贴的表现。自从那日在BYE展台回来,他的信息频率没什么变化,还是问候、分享,郑千玉也礼貌回复。
大概李想察觉郑千玉有“新朋友”,言语不再像以前那样煽动殷切,不时约郑千玉出门活动或吃饭。而是改为细水长流,偶尔关心,像是进退有度了。
世上人际交往大都如此,无害已经是最大的善。
郑千玉对李想从来没有恶感,只是他活在一个健全的世界,能伸过手来,是他人生顺遂后油然而生的善良。这对处在黑暗里的郑千玉来说,实在是一种灼痛。
李想的语音仍旧声调轻快,问郑千玉最近如何,残联的一些补助和事宜流程推进,需要他继续处理,签署文件,约他见面的时间。
郑千玉失明之后很迟才去办理相关证件,李想是协会负责人,有一段时间他们交流很频繁。李想不仅做好本职工作,还尽心尽力做额外的公益,联系赞助企业,办活动,使协会欣欣向荣。年底当地残联工作汇报,李想得到表彰,登上当地新闻。
这些事也是郑千玉听李想说。他并非邀功,从小到大,留学的时长比在国内呆的时间多,有点abc做派,郑千玉觉得很正常。
况且,他帮过郑千玉很多。
每当李想展露出善良、阳光一面,郑千玉所抵触的并不是李想本人,而是心情晦暗的自己。
郑千玉也回复了李想的信息,该联系的都是一些公事,他要感谢李想,但不必再纠结是否要因为这感谢延伸到其他。
叶森的消息更加简单,他只发文字,说有一家咖啡厅,甜品很好,他说“我们下次要一起去吃”。
郑千玉听机械音读出来,不自觉笑。叶森说话没有暧昧,也不像说要一起约会,像一个青少年,认定给他们要去做什么,拉拉手要约定好。
他拨回一个语音通话给叶森。
叶森很快接起,郑千玉第一句就说:
“那我们周末一起去,好不好?”
林静松接郑千玉的电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沉静,带着笑意。
他认为这声音像打开潘多拉魔盒后收获的光景,很蛊惑的。郑千玉从以前到现在,经常这样问他“好不好”,向他确认,像在哄他。
他说好,答应了下来,仿佛先发起邀请的是郑千玉。
又窸窸窣窣地说了一会儿话,郑千玉的声音带着一点微微的困倦,他说他刚洗完澡,已经上了床。又说自己今天配音遇到的趣事,但也感到有些辛苦。
郑千玉如今说话语气变得轻缓,林静松可以体察到他消磨了部分精神。以前郑千玉说话是很轻快的,思维转个不停,时常会有新的点子。有时候他已经闭上眼睛,又睁开来,拍拍林静松说他想起什么。
一夜里这样反复三次,林静松只好抱他,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让他快点睡去。但郑千玉的心总是很活跃,眼睛被他手掌盖着,他仍旧眨眨眼,用睫毛细小地扫林静松的掌心。
夜里能感受到郑千玉的温度,听到他的呼吸,林静松更快睡去,睡眠之中,沉得连一丝梦境都没有。
“叶森,我想……再去看看飞飞。”
他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说一件他也不太确定的事。
林静松握紧手机,坐起来,不太敢惊动他,听他继续说:
“我一直觉得自己养不好,但见了飞飞之后,我觉得它比我想象中厉害……非常多。”
林静松接话:“是,它很聪明。”
郑千玉:“原来是它照顾我,而不是我照顾它。”
林静松纠正:“互相照顾。”
郑千玉在电话里说:“一年多,这个时间太长了。”
林静松:“是长,但总会到的。”
听到这句话,郑千玉静了一会儿,轻微地笑:“是。”
他们在电话里约好,周末一起去做两件事:一,他们去登记,郑千玉进入导盲犬申领的队列。二,去叶森想去的那家咖啡厅。
郑千玉和他道晚安,挂了电话。他觉得他和叶森的相处太温情,总像在展望什么。而叶森明明也只是好端端在电话那边待着,维持他轻微的木讷和平铺直叙。
是郑千玉自己的问题。
他忍不住对叶森轻声细语,释放感情。叶森有什么魔力?郑千玉明明是有定力的人,在情感一事上他想来有主导权,从未占过下风。
夜里郑千玉梦见飞飞。是他想象出来的飞飞的样子,好在飞飞是一只全黑色的拉布拉多,符合郑千玉已经逐渐褪色的梦境。它在阳光里晒得毛发暖烘烘,郑千玉拥抱它,就像已经拥有它了一样。
接下来的两天,仍旧是工作。郑千玉渐渐开始习惯,也开始上手。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靠嗓音吃饭,大学上台主持时,他不是认为自己说得有多好,只是样貌给他自信。
舞台主持拍的几张照片被传到网上,浏览量不少,不是他们学校的也来问这是谁。
当时郑千玉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陌生人的添加请求。他的好友颇多,有些也是随手一加,记不住谁是谁,要问谁把他的联系方式散布出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源头。只这么一传十十传一百,变成一列列好友申请。
“能认识一下吗?”、“你长得很好看”是郑千玉最常看到的语句,这都起因他穿正装、拿着话筒微笑的那几张照片。
老实说,郑千玉觉得那并不像自己。头发全部往后梳去,用了一些发胶,上台之前在后台化妆,化妆师把他的眉毛描黑了一些,涂了一点带颜色的唇膏。
郑千玉照镜子,对里面的自己觉得很新鲜。正装是合身的,要上台见人,他绝不会让自己穿着不合适、不好看的衣服。从接下主持这个工作之后,就去挑选衣服,还要根据身体的尺寸改到最好。
平时里郑千玉不穿那些衣服。他有三种形态,一种是穿得形同睡衣,钻进画室里昏天黑地地画画。另外一种则是出去玩见朋友,要穿得漂亮,戴一些配饰,随时可以街拍。
最后一种是去林静松家。郑千玉会穿得舒服宽松,不戴什么配饰,方便林静松脱掉他的衣服。
林静松对穿衣打扮其实也没什么概念。在他眼里郑千玉穿什么都是郑千玉,当郑千玉问他“这么穿好看吗”,他也只会点点头,说“好看”。
郑千玉知道他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总归郑千玉在他眼里没有难看的时候。
上台主持的那一天林静松没去,他最不适应人多的地方。下了台又去吃饭,晚上将近八点,郑千玉给林静松发消息:“给我打个电话。”
林静松的电话立刻打过来,郑千玉接起来,还没等林静松开口,郑千玉先演了起来:
“喂?
“嗯……什么?不是吧……行,你先别急,等我过去,我马上。”
整个过程林静松没有说一句话,郑千玉演得很像真的一样。等他挂了电话,饭桌上正在劝酒的学长也问:“学弟,有事啊?”
郑千玉已经站起来,手里搭着西装外套,点点头:“我对象有点事,先走了。”看到坐在学长旁边的人被劝酒,喝得脸都红了,快要趴到桌上,郑千玉朝他一抬下巴,用一种调笑的语气道:“你明天不是有考试吗?少喝点吧。”
他声音不大不小,全桌都听见,也没指向劝酒的人。学长的酒杯这会儿终于放下去了,郑千玉面上保持微笑,心想:年纪还没上去就一副老登做派了。
简单打了一圈招呼,郑千玉从饭局脱身而出。吃这种饭比上台本身还累,让他走出饭店,站在路灯下,累得想大叹一口气。
郑千玉抬手松了松领口,把领带的结扯松了一些。
垂着头,站在路灯下歇了几分钟。郑千玉在饭局上没喝酒,但感觉自己也沾染了一些酒气,手里握着从前台顺手拈的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含进嘴里。
薄荷糖在嘴里快要含尽的时候,一辆车滑到他跟前,正好停下。
郑千玉在外头站了有一会儿了,夜风吹得冷,他又把西装外套给穿上了。车停到跟前,他伸手开车门,坐了进去。
吃饭前他就把定位发给了林静松,以防自己喝多。过去一看实在兴致缺缺,不想喝的酒他有一万种方法挡回去,实在不想继续待的饭局,他也能有理有据、体面地离局。
打一通电话,郑千玉不用明说,林静松会来接他的。
见到林静松的感觉心旷神怡。郑千玉越过座位去亲他,嘴里有柠檬薄荷糖的味道,他摸摸林静松的脸颊,林静松前几天刚理了头发,鬓角和后颈修得薄而锐利,脸是俊美而表情稀少的。
郑千玉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林静松的爱意、心动不是靠表情或言语传达,而体现在皮肤的温度、拥抱的力度和偶尔皱起的眉头里。
如果林静松没有喜欢的人,那么这些极其内敛的感情体现也会荡然无存;如果没有一个也很喜欢林静松的人,那么他也无从如此近距离地、如此耐心细致地体察到林静松的感情。
好在,林静松既有一个很喜欢的人,这个人也同样很喜欢林静松。
郑千玉亲完林静松,他的脸颊微微发热。郑千玉早上用的发胶早就散了,几缕刘海垂落下来,看上去像个有些浪荡的人。
亲完林静松,郑千玉的眼睛因为满足而稍微眯起来,他道:“一点也不好玩。”
他指的是饭局,他去吃饭之前和林静松说,林静松问那些是什么人,郑千玉其实也不是很了解。
现在他有结论,回来告诉林静松,是一些不好玩的人。
“我们回家吧。”他道。
林静松开车的速度比平时略快,但仍旧很稳,恪守交规。到林静松家,他早从学校搬出去,住僻静的公寓。在电梯里,郑千玉通过里面半身的镜子看到自己和林静松。
他穿西装也漂亮极了。不枉他挑选的时间和金钱的花费,即便他以后不会常穿正装,只有一次,郑千玉也绝对不要逊色。
打开林静松的家门,没有开主灯,留了一圈暖光灯带,还有一盏落地灯。
站在稍暗的室内,林静松伸过手来,要抱郑千玉。他穿一身西装,对林静松来说是漂亮得新奇。郑千玉以前没这么穿过。
郑千玉抬起手臂,先不让林静松抱。
他后退几步,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拍拍平整,将扣子又扣上去了。他低着头,看自己胸前的领带,像要上台之前整理着装一般,把自己在外面松开的领带又系紧,端正好。
随后,郑千玉用手指把自己微微散落的头发往后捋,现出光洁的额头。林静松的眼睛看着他,他的腰线被合身的西装勾勒出来,身体、手和腿是纤瘦而舒展的。郑千玉穿了正装也并不显得商务,这不过是他在玩扮演游戏,在游戏之中,他又拥有一套新而美丽的外衣。
“喔……”郑千玉笑,像小孩一般,他从自己的西装外套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是化妆师妹妹送给他的,一个有色唇膏的小样。郑千玉上台也要在嘴上涂一些颜色,否则会显得有些苍白。
郑千玉爱打扮,但不怎么会化妆。他打开那个小小的唇膏,膏体的颜色并不浓重,郑千玉看着林静松,随后将唇膏放在自己的嘴上,轻轻地划了一道,两道。
他的嘴唇因此拥有更红润的色彩。郑千玉涂完,将那个细小的管体旋回去,盖好。他的动作是轻巧而不急切的,弯下腰把它稳稳地立在一旁的茶几上,旁边还放着林静松的电脑。
郑千玉直起身,像绅士谢完礼一般。
他一手插口袋,走到林静松面前,抚上他的颈侧,向上摸,摸到面颊,耳根。
郑千玉闭上眼睛,吻他,很湿润的。先用唇轻轻安抚他,将一些颜色让渡给他,然后渐渐加深。
他摸林静松的手,带他放在自己整理好的领带上,手指松开了结往下滑,像精美的包装散落了。
又一颗一颗扭开西装的外套的扣子,林静松的呼吸有些重了,郑千玉望他,眼睛里坠着落地灯的光,像星星一样。他的唇膏在亲吻中晕开了,林静松用拇指指腹抚摸他的嘴角,颜色在边缘之中渐渐淡去。
郑千玉抬起手,配合着脱去了外套。散开的领带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抬手,拈起一端,让它从肩膀上滑落下去。领口微微敞开,衬衫雪白,下摆仍束在进西裤之中。腰、胯的布料皆笔直妥帖,是精美的、需要柔和细致去剥脱的衣物。
尽管林静松是沉默的、内敛的,他仍能很快让郑千玉忘记那些无趣的时间和事物。或许正因为林静松是这样的人,让郑千玉误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他拥有太多,完全舍得拿来去照亮林静松。
郑千玉将手里的领带轻轻覆到自己的眼睛上,他的视野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牵林静松手,放在自己的领口上。衣服敞开,郑千玉并不完全褪去,他亲亲林静松,很喜欢他,任由他动作。
但没多久,郑千玉眼睛上的领带就被林静松拿走了。
他在他身体里,林静松垂头看他,摸了摸他的眉毛和面颊。
郑千玉眨眨眼,适应微弱的光亮。林静松眼里有很沉的留恋,他说:“我要看你。”
郑千玉笑:“要看眼睛吗?”
林静松俯下身来用额头贴他,说:“嗯,不要挡住。”
视线交织,昏暗的光线之中,郑千玉对他道:
“好,林静松,多看看我吧。”
第26章 Chapter26 “我想多看看你。……
“好, 今天就到这里吧。”
配音导演在耳机里说,郑千玉和他们打了招呼,退出频道, 长吁了一口气。
他配的这个角色戏份并不多。郑千玉第一次接到有声剧的工作,是因为原定的配音演员开了天窗,正好郑千玉声线也适合,才临时让他试一试能不能顶上。
郑千玉在这个行业完完全全是个新人,经验几乎为0。而且那时工作室并不知道郑千玉的真实情况,只是问郑千玉能不能尝试,郑千玉点头, 简单了解过角色之后,提交了试音。
随即,他得到了这个角色。
一开始戏份不多且没什么对手戏的时候, 郑千玉只要单独录好台词提交文件即可。当时还有小真帮他讲解角色,郑千玉摸索着开始这项新的工作,他的起步是缓慢的。
后来的台词里有大量的对手戏, 需要在线上配合导演录制。那个时候郑千玉和工作室已经签了合同,负责人找郑千玉聊过, 问他介不介意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导演。
“你的状况是比较特别的,不过不是业内的唯一一个。”
指的是郑千玉失明这件事。
“因为我们都是走商业合同,有规定的工期,不管如何, 工作都是正常交付的,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辛苦。”
线上实时录制,意味着郑千玉无法一边听一边配,而是几乎要提前把所有台词都背下来。同时要顺好剧情、角色动机和感情。
已经和演戏差不多了,郑千玉的准备时间和条件还没有正常演员那样充裕。
“我有心理准备。”
郑千玉道。
“准备好了才会签合同。而且, 没办法按时完工是要扣钱的吧?”他笑,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实话,我不是为了理想在工作,是为了生活,这是我不得不做好的理由,所以要谢谢你们肯给我这个机会。”
他面对工作一向认真,话也说得诚恳,不愿成为负担,给人添麻烦。负责人打从心底尊重郑千玉,道:“是你值得,千玉老师,我想尽可能方便你工作,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其他导演能了解你的情况是更有利的。”
负责人本身也是配音导演,其他导演也是工作室的成员。介于目前只有负责人和小真两人知道郑千玉是盲人,她也就之后郑千玉将会怎么进行工作来了解他的想法。
“还有,你也知道这个行业,配音演员是有点像艺人的,所以这件事也有可能成为你的宣传点。”负责人道,“抱歉,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冒犯,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在运行这个工作室,每个演员的路线,要接什么工作,这就是我考虑的事情。
“如果换小真来和你对接这种事,她绝对说不出口来。”负责人笑,像对自己在做这种事也感到无奈。
郑千玉理解她的意思。一个失明的配音演员,多少能吸引别人的眼球,如果他配得好,算郑千玉有本领;如果他配得不好,那也是情有可原。
知名度对一个配音演员来说和能力同样重要,有时候可能是更重要。从长远角度来说,郑千玉如果肯暴露自己,他可以获得更多关注。
“我觉得……”郑千玉道,“我不想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让别人知道。”
他顿了一下,道:“所以我不会公开这件事,而且,我想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名气的,比我专业的老师太多了。至于工作室的其他老师,他们知道了工作也会方便一些,这个我不太介意。”
万一郑千玉自己记错台词,导演及时纠正也是最快的。
“好,我了解了。”负责人对他说,“不过,我认为别太早对自己的发展下定论,你的能力并不差,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郑千玉怔了一下,随后道:“谢谢。”
负责人很轻松地说:“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郑千玉知道她指的是自己接到的那个角色。在前一个演员辞演的时候,在原作剧情之中,该角色还是一个平平无奇、不太起眼的小喽啰。
也只有小真这样的冷圈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色。
谁知道在郑千玉接下这个角色之后,原作者在续作之中给他写了新的剧情,增添许多高光,让他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
正值有声剧第一季马上发布,因为新剧情而涨了很多关注度,不少人也在等待这个角色在剧中的首次登场。
郑千玉也承认这是一份谁也没想到的运气。
在几次线上配音的工作之后,郑千玉逐渐适应。他在工作前的准备一直很充分,在正式配音之前将台本转了语音,一句一句背了下来,还在其他空闲的时间去听了原著的有声书,帮助自己理解了整个故事。
有工作的日子,郑千玉的时间逐渐被它占满了。这也意味着他和某些人的交流时间被迫减少了。
叶森等到郑千玉回复的平均时间逐渐被拉长——拉得很长。
郑千玉和他说过,要做好工作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一次线上配音动辄五六个小时,在这期间他是无法接收、也无法回复消息的。
没有郑千玉消息,叶森安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这一天郑千玉又到夜幕降临,才空下来整理未读的消息。
下午六点,叶森发了一句:
我在工作,但是很想你。
一句孤零零的话,通过机械音的朗读,传入郑千玉的脑海之中。
他知道叶森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大概率上,他工作时的注意力也会很集中。
想念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插曲,如何打断了他,拿起手机,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发消息。
这个人既慢,又没什么色彩了。叶森的想念像他往一个深井之中投石子,因为既昏暗,又遥远,即使远远的水中泛起涟漪,也很难被观察到。
或许他很快就会厌倦了。
郑千玉心想。
他回复了叶森,那是一句比较苍白的问候。让叶森等很久,郑千玉实在没有办法做出改善的承诺,和现在的郑千玉相处就是一点点微弱的反应,以及无尽的等待。
叶森像守在另外一端,几乎没让郑千玉感受到等待,他的消息就到来了。
“工作结束了,很想你。”
他说话没什么头尾,也没什么关联,但主旨总是很明确。叶森学会表达自己的需求,但没有意识到要如何去修饰自己的需求。
林静松站在阳台上,日落很久了。
因为天气和暖,他在阳台放了桌椅,把电脑放到外面来做。林静松调整了一点角度,在他的阳台上,可以隐约看到几个街区外郑千玉的住处。
那真的很隐约了。如果天气很不好,大概率是看不见的。
郑千玉很忙。林静松工作了一整个白天,下午三点,在两个线上会议的间隙,他练习了自己在油画课上学到的技巧,画了一张色彩小稿。
林静松画得无比艰难,对于色彩的调配,他已经掌握了原理,却无论如何也调不出自己设想的颜色。
他以前看郑千玉调色,他总是很轻松随意地调配出那些色彩,几乎不怎么需要思考的。林静松面对着那个颜色诡异的调色板,有些茫然了。
画出来的东西,也不怎么好看。艺术是很珍贵的天赋,不是人人都有。大概像林静松这样毫无天赋还执意踏入的人也不是很多。
他的油画老师对他的态度更加温和可亲,像对待一个没救的孩子。
林静松没有感到如何挫败。他知道油画不能在阳光下直接曝晒,于是找了一处通风,且不会受到阳光直射的角落晾干自己那尴尬的习作。
他没有开封郑千玉的颜料。林静松拿了颜料问过老师,老师说没有开封的颜料可以放更久,它们还有一些时间。
林静松不想浪费了它们,买了一些新颜料,一板一眼地练习着。
当他的画也画完了,工作也做完了,郑千玉还是没有消息。没关系,等待对林静松来说是最小的一件事。
他很谨慎地斟酌语句,说明自己真实的情况和感受。
郑千玉的电话打来了。
那是一个视频电话。
林静松立刻接起来。
镜头里一片漆黑,只能晃到窗外一些微弱的光。郑千玉的声音道:“噢……我忘记了。”
他摸摸索索,去够一个位置并不熟悉的开关。将床旁的一盏阅读灯打开。
天黑之后,郑千玉在家还是会开灯,他是存有一些光感的,仍能感受到外部的光线。和常人一样,郑千玉并不适应全黑的环境。
不过躺到床上,他就很少开灯了,那盏灯他很少用。
林静松看见了郑千玉,他换上了睡衣,坐在床边,试探一样,朝镜头摆了摆手。
“能看到我吗?”
郑千玉举着手机,他有些掌握不好距离,镜头离得很近,让林静松完全看清他。
他道:“抱歉,我今天……有点忙,现在才休息。”
郑千玉抿了抿嘴,对他说:“刚刚看到你的消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没有提及叶森消息的内容,也没有说自己作何感想。
郑千玉展露出一点微笑,像感到自己在打扰,说:“我点错成视频了,刚想挂,你就接了。”
林静松看着屏幕里的郑千玉,夜风吹拂,将他夹在画板上的那副画轻轻掀起一个角,发出细微的响声。
好像无论过去多久,接触到郑千玉这件事仍然让林静松感到不真实。想念可以得到回应,林静松曾全然拥有过,又全然失去过。
拥有时他不曾去细究过理由,失去后他也不敢再深思其原因。
“没关系。”他道。现在,他只能看见郑千玉,而郑千玉看不到他。
“我想多看看你。”
林静松低声道。
第27章 Chapter27 要去,而且最好是……
这一夜的通话并不长, 郑千玉从一开始坐在床边,到倚靠在床头,到最后躺下, 也只是十几分钟的事情。
他有些困了,和叶森低声细语,告诉他自己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因为困倦他思维缓滞,说话也是慢慢的。
叶森更是不善言语,如果他们的谈话没有什么目的,叶森总是毫无龃龉地让他们的通话陷入一种长长的沉默之中。
说一不二的人。郑千玉知道他说是在看,就真的只是在看。
这种节奏很慢的对话让郑千玉更快接近睡眠。谁也没说挂电话, 郑千玉的头枕在枕头上,侧躺着,拿手机的手放在枕头旁, 眼睛闭上了,手指也微微松开了。
郑千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起来,因为他睡得太沉, 醒来之后懵了好一会儿,摸索着查消息记录, 叶森在半夜才挂了电话。
他睡着之后,什么都看不见吧?手机正对着天花板,叶森只能看到天花板上那盏灯。
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吧?郑千玉摸摸自己的胸口,他睡着以后很安静的。
郑千玉觉得叶森是怪人一个, 但无法因此讨厌他。
今天郑千玉没有安排工作,他要出门去和李想见面。
简单收拾过自己,也认真看了温度和天气,冬天早已正式结束。郑千玉将一些冬衣收起,换上薄一点的衣服, 感觉轻便了许多。
他经过阳台前,晒到照进来的阳光。郑千玉很久没有打开这个阳台门,他摸到把手,用了一些力气,一下没有滑动那个门。
郑千玉第二次用了更多力气,门发出生涩的声音。这扇阳台门总是很沉重,对郑千玉来说很难打开。
他终于推开门,风灌了进来,那不是刺骨的寒风了。
冬天已经过去了。
风吹起郑千玉的头发,拂过皮肤,很轻柔的,温度比体温略低,但并不留下寒冷的触感。
郑千玉往前一步,穿过门,走进阳台里。
阳台里落满了阳光。在失明之后,郑千玉对阳光的感觉比以前更加敏感。阳光落在他的身体上会微微发热,起初郑千玉认为那简直是一种灼烧,烫得他想逃走。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郑千玉一点也不敢晒太阳,他的身体上残留着恐惧。直到那一天,叶森和他说,有一个他经常去的公园。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郑千玉本来没有任何出门的计划,但他就是去了。
在此之前,郑千玉每次出门都要鼓足一些勇气。其实他要准备的并不多,但盲人打理自己需要花更多时间,而郑千玉本来就注重外表。
换好衣服,拿起盲杖,打开家门走出去,对郑千玉来说是三道关卡,后面两道尤其困难。
只是那一天——郑千玉冥冥中觉得,他要去那个地方,而且最好是立刻去。
这样的想法出现之后,郑千玉就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想拿起盲杖会怎么样,走出家门会怎么样。
只是一心一意地前往。
那一天,郑千玉坐到公园的长椅上,久违地晒了太阳。他感到陌生而奇异,但并没有觉得疼痛、可怕,阳光变得平常,和缓地照耀着他。
也许是因为冬天余寒未散,也许是因为那时郑千玉发现,出门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艰难。
现在,郑千玉站在阳光里,想起这件事。当寒冷消散,他站在这春天的阳光,没有感到灼烧,它只是比以前要暖和一些。
“哟。”
旁边传来声音。
郑千玉没想到会有人,吓了一跳,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吓到你啦?对不起啊。”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郑千玉还愣在原地,他没想到站在自己家阳台会有人搭话。那声音又说:“你是千玉吧?我住你隔壁啊,刚搬进来的时候见过,我和你哥哥说过话呢。我姓刘,现在退休了,你可以叫我老刘,刘老头都行,哈哈哈。”
刚搬进这里是郑辛和他一起来,当时郑千玉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察觉周围发生了什么。郑辛也在这里照顾了他一段时间,等郑千玉逐渐适应,才敢让他独自生活。
这是老式小区,邻居之间的阳台离得比较近。郑千玉自从搬进这里,到主阳台的次数屈指可数,晾晒衣物也一直在生活阳台。
老刘听上去很健谈,郑千玉也不好表现得太生疏,他道:“老……老刘,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情。”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刚刚也吓一跳呢,没见过你上阳台来。你外面的两盆绿叶子都枯啦。”
“……绿叶子?”郑千玉疑惑。
“绿萝嘛,就挂在你阳台外头。”老刘道,“我这边养了些花,闲嘛每天,我看你那两盆绿萝,没人浇水,下雨了倒有些雨水,死不了。不过最近都没什么雨水喔,叶子晒枯啦。”
“哦……”郑千玉并不知道他的阳台上还养着植物,可能是房东留下的。
“这样,千玉啊,你要不把它俩挪到我这边来,我没事一起浇啊,看着它枯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郑千玉愣了一下,道:“送到您那边去吗?”
老刘笑:“不用啊,养在你阳台上热闹一点嘛,你放到阳台边边就好,我有办法。”
“办法……?”郑千玉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他们的阳台离得近,就算郑千玉把绿萝挪过去,老刘要给它们浇水还是有难度的。
“你先搬,等会儿我就告诉你。”老刘兴致勃勃,一点也不把郑千玉当盲人。
郑千玉只好按照这突如其来的老刘的指示,上前去挪动两盆绿萝。好在不是很难,郑千玉的阳台上空无一物,绿萝用勾子挂在外墙上,郑千玉找到它们的方位,伸手一摸,就摘下来一盆。
它们的叶子确实都枯了,边缘发硬,枯叶片晃动着互相摩擦,发出脆响。
郑千玉把它们放到靠近老刘那边阳台的边上,底下是镂空的石柱栏杆。阳台很久没收拾,摸得郑千玉一手的灰。
“这就对喽。”老刘很心满意足的,他起身回屋取了什么东西,很快就回来。
郑千玉听到有细细的水柱落到绿萝的叶子上,随后水珠滴滴垂落下去,像一场小型的雨。
“是水枪吗?”郑千玉问。
“猜对了。哈哈。”老刘正在用水枪浇郑千玉阳台上的绿萝,他快活地说:“我给外孙买的,很贵的这个。哎哟……这样浇水还挺有难度,不过你放心,我绝对帮你把这两盆绿萝……”
他停顿了一下,又对准浇了一下,又道:“……养得好好的!”
郑千玉觉得老刘很风趣,他笑,点点头,说:“那谢谢你了,老刘。”
“对了,你要不要听鹦鹉说话啊?”老刘浇完绿萝,问郑千玉。
不等郑千玉回答,老刘又转身回屋,不一会儿,他窸窸窣窣地拿了东西出来,说:“哎,小铁,叫叔叔,叔——叔。”
鹦鹉一声不吭。
老刘:“哎,还没学叫叔叔,等我教他。它叫小铁,我退休前是铁路局的,干了三十多年了……”
“铁路一号!铁路一号!”
鹦鹉大叫起来。
郑千玉:“其实叫哥哥就好……”
老刘:“来,你教教它。”
郑千玉硬着头皮:“哥哥,哥、哥……”
鹦鹉挺完,沉默半晌,字正圆腔地应:“哎,好乖,好乖。”
老刘大笑起来。
就这样,郑千玉结识了老刘和小铁,等他从阳台出来的时候,小铁还没学会叫哥哥,郑千玉也快成小铁的弟弟了。
在阳台站了一会儿,晒得暖融融的,这种热意一直停留在皮肤上,郑千玉没有为此感到不适。他在洗手池前洗净了双手,按剂量吃了药,拿起盲杖,出门。
和李想见面是下午,郑千玉带了证件和资料,交到残联,可以按月得到补贴,还有一些就业协助,家人的收入还有一些免税政策。
因为郑千玉和家里人并不是直属亲人关系,流程要更复杂一些,多经几道审批,这也让郑千玉和李想一直保持着联系。
“千玉。”李想下来接他,出声唤他,又走到他身边,“好久不见。”
郑千玉点头:“最近忙了一点。”
李想:“听说你有新工作?做得怎么样?”
郑千玉简单和他说了近况,道:“托你的福,李想。”
也是李想叫他去参加就业互助会,郑千玉才会接触到这个行业。一开始,以自己的情况,郑千玉对从零开始入门一个新行业这件事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李想听完,静了一会儿,对他道:“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千玉。”
郑千玉握着盲杖,他走起路来比李想刚认识他时更流畅了。郑千玉的状态有很明显的好转——在李想未能见到他的日子里。
李想并不知道郑千玉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又在和谁相处。但他心里总隐隐有些猜想,这猜想没有缘由,所以李想也无法确认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郑千玉时,站在李想眼前的,是一个多么避世的人。
李想去过很多地方,他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他知道郑千玉是很有尊严的,但他已经失去了视力。李想帮过很多人,这样的人——这样退无可退的人,他们比较光明的结局都将是放下过多的尊严和防备,软化,然后,接纳他人。
李想要帮助郑千玉,他相信自身的存在对郑千玉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们再次提交了资料,进入审核流程。
日落之际,李想邀请郑千玉一起吃晚饭,在郑千玉稍显犹豫的时候,他很诚恳地说:
“千玉,我有话想和你说。”
第28章 Chapter28 (一更)
很安静的包间, 走廊有淡淡的香薰味。
李想对这里大概是熟的,郑千玉听见他和服务员交谈,声音很低。
这是餐厅吗?还是饭馆?郑千玉觉得哪里都很安静,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有水车的声音和植物的气息。
盲杖点在木制走廊上比较响,郑千玉放轻了动作,进到包厢里,坐下来,檀木椅子扶手光滑,又十分冰冷。
郑千玉对全然陌生的环境有些抵触。他以前和李想吃过几次饭, 对李想来说,吃饭是社交的陪衬,他选的餐厅, 环境总是够好,菜色也高级,但吃饭的重点永远不在吃上。
这也是郑千玉面对邀请时犹豫的原因——他更愿意吃单纯的饭, 几乎零交流的那种。
不过,郑千玉觉得自己最近的状态已经好转了一些。独自出门也好, 与人交流也好,生活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倒退,他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不是吗?
郑千玉收起盲杖, 它不太适合靠在光滑的桌边,服务员犹豫着,不太清楚要怎么帮他,总不好将盲杖先收去存储起来。
李想接过手,把郑千玉的盲杖靠在稍远的墙边, 郑千玉不能知道它具体在哪里。
这让郑千玉心底有些不踏实。
用热毛巾擦过手,没有点菜流程,李想好像事先已经安排过。
郑千玉在李想面前一向安静,因为面对李想,他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李想是一类很优秀的人。家境优渥,少时出国留学,上的每一个学校都是名校,去了很多地方做过许多项目。
客观来说,李想现在在做的事情,很难说是出于利益或其他什么。正如他的名字,他身上的理想主义光芒太盛,几乎是郑千玉无法理解的地步。
郑千玉是一个俗人。即使他以前还没瞎的时候广结朋友,也很少和李想这样的人真正熟悉起来。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桌子很大,为了照顾郑千玉,李想坐在他身边。他倒了水,将一个触感近似玉的茶杯放在郑千玉手边,让他握着,水的温度传递出来。
“千玉,你最近状态看上去不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李想道。
郑千玉闻言,眼睛朝李想的方向转过去,他看不见,于是也没有真正看向李想。
他仍旧瘦削,精神看上去又好了许多。穿一件薄而宽松的亚麻衬衣,很清逸的样子。
李想只能在心里承认他对郑千玉的欲望。在他见过的人里,没有人能和郑千玉长得一样好。
或许,他的眼疾让他更加吸引人。郑千玉很少提起从前,李想也无从得知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失去一双眼睛,郑千玉的过去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反复咀嚼已经无法回去的日子只会徒留悲伤。李想以前在非洲当志愿者的时候,见过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双亲的孩子,还有得了绝症的人。
在无法回头的绝境之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回头,朝前走,不是吗?
李想在这件事上经验颇丰,过去对郑千玉来说,可谓是绊脚石,是阻止他继续存活的障碍。所以李想并不在意有什么旧人旧事使郑千玉开始留恋回望,这带给他的积极效应只是一时的,像回光返照一般。
郑千玉的眼前仍旧一片漆黑,再不甘遗憾,这也是事实了。
“我……”郑千玉刚开口,包厢门被拉开,是一种顺滑又干涩的木制品摩擦声响。服务员进来,开始布菜。
非常香的味道,散落在微冷的空气之中。李想为他夹菜,放进郑千玉的碗中,帮助郑千玉握好碗,道:“潮汕菜,我常来这里,你应该会喜欢这里的口味。”
李想很体贴。郑千玉吃了一点,确实很好。但一种轻微的不适却一直如影随形,从他答应李想的邀约,到走进这个地方,盲杖被放在他不确切的位置,最后他坐在这里。
而且,他在失明之后才认识李想。他无从得知李想的具体样貌,也就无法想象他的表情和眼神。失去眼睛,郑千玉在这个世界对外的交流是停滞的、缺失的。所有新到来的人和事物都将陌生,永永远远。
郑千玉觉得没把握。现在他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把握。
于是他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真诚地敞开自己,接纳他人,消化所有的喜欢与厌恶。曾经的郑千玉并不完美,但足够自恰。
“谢谢。”他语气干涩,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内敛沉默。李想适时捡起他刚刚被上菜打断的话:“下午听你说工作上的事,能有起色真替你高兴,不过也挺累的吧?”
盲人就业的困难,李想非常了解。他一直在盲人就业这件事上忙碌,很多盲人再就业都是为了生存,他们工作起来比普通人要辛苦许多。很多后天失明的人几乎要用一生去接受这件事,从巨大的打击之中再站起来,谈何容易。
“嗯。”郑千玉应,李想又给他开一盅热汤,他喝了两口,胃部仍有些轻微抽搐。他道:“能有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累是很其次的事情。”
李想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千玉,你一直是很努力的人。”
郑千玉下意识想摆手,但手里还握着小的调羹。他的眼睛落在空茫的虚空里,微微张嘴,包厢里的温度有些低了,吸入的冷空气好像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食不知味,听李想的一些好的话语,郑千玉也无法自然地感到鼓励、愉快。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身体残缺之后,心胸也变得狭隘,因此滑向一种坏的品格。
他想快速地转过话题,下意识地搅了搅汤盅,瓷勺碰出轻微声响。
“李想,你有话要说,是什么?”郑千玉静静道,话头提的突兀,但也没有办法了,郑千玉无力再给予别人相处舒适、八面玲珑的印象。
这句话反倒让李想停下来,像在思考一般,犹豫着,无法立即开口。
这让郑千玉有了预感。
“千玉。”李想开口。
“这段时间没有见你,我也梳理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我想告诉你——”
李想顿了一下,像下定决心一般,道:
“我很想你,千玉。”
寂静。
他看见郑千玉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仍微微垂着眼睫,手指扣在桌沿。郑千玉对任何事的反应都不大,李想没有感到气馁。
“……想我?”
他出声,不像意外,像真正的疑问。
“是的,千玉。”李想其实早已准备了要说的话,当郑千玉就在他眼前,语言仿佛失色,他不同寻常。他的表白可以打动郑千玉吗?
“我会想见你,想知道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期盼。”
李想笑笑,他总表现得坦然,要承认这些隐秘的情绪,可能需要勇气。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有主见的人,你很热爱生活,也用心地过每一天,这很动人,也很打动我,千玉。”他继续道,“有时候看到这样的你,我对自己的工作会更有信心,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有意义。”
“我想说,我很喜欢你,千玉,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你来说会不会太快,我想对你坦诚,也对自己坦诚,我既想帮助你,又从你身上得到力量。
“所以……
“我可以追求你吗?千玉。”
很长的一段话,李想是看着郑千玉的眼睛说的。他表现出紧张,声线有些不稳,观察着郑千玉的神情。
他的呼吸仍旧静谧,像李想说了很平常的话。
李想在等他回应,起初他以为郑千玉在考虑,直到这沉默太过漫长,漫长到他不得不准备开口来填补。
郑千玉怎么想呢?李想有些失望,他也许对郑千玉来说是一个很合适的人——很合拍的伴侣。李想接触的残障人士很多,他能够给郑千玉一种很不一样的生活。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郑千玉的手从桌上收回来,放在膝上,摸到自己的骨头。
他想,能就此把自己捏碎也好,他竟然不够残缺,让人看出“好”来。
“是的,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李想已嗅到不太乐观的结局,他手里拿起另外一样东西,“我给你带了一样礼物,送给你,这是出于我对你的欣赏。你可以把它当做一份追求的礼物,或者是朋友的礼物……这都取决于你。”
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条项链,坠着一个小的银牌。他将银牌放进郑千玉的手中,郑千玉低下头,有些无所适从地捏住它。
郑千玉捏到冰冷的表面有凸起,像陌生的词语。
“这是希腊语,它的意思是‘纯净的天空’,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
他听见李想的声音说。多么积极、阳光、无私的爱。
郑千玉感到一种猛烈的灼烧。
他上午终于适应了一些普通的阳光,他也终于感到自己行走得不再那样艰难,只是拿起自己的盲杖,打开家门,走出去而已。
仅此而已——
为什么这些需要好几年才能稍微做好的事情,刚刚让郑千玉以为他可以如此一点一点的,接近一个正常人地活着,郑千玉所有的自尊,希望,虚假的乐观,竟然可以这样迅速、荒诞地瞬间瓦解。
而这只是因为李想对他小小的,小小的误解。
“我……”
他站起来,那条“纯净的天空”落回桌上,发出巨响,那是一条很重的项链。
“李想,也许我们不太合适,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想要去取自己的盲杖,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但他还要维持一种相对平静,直到李想将盲杖递给他,和他说,还是让他开车送他回去比较好。接下来他说的所有话,对郑千玉来说都像一种幻听了,他只是抿嘴,摇摇头,让李想没办法继续。
郑千玉自己打了车,很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家,握盲杖的手也抖,不规则的敲击声混合着耳鸣和大脑的轰鸣,他摸索着打开家门,幸存于此像一场奇迹。
感到胃部强烈的抽搐,郑千玉放开盲杖,让它倒在地上,他摸着墙,像一个虚弱的魂魄,走到洗手间,垂头对着洗手池。
没有缘由,或者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缘由,不管他如何装点这一切。
他吐了出来。
第29章 Chapter29 (二更)
郑千玉趴在洗手台上, 只有一只手能借力,他弯着腰,另外一只手虚虚地悬空着。
温水哗啦啦地从他头上浇下, 林静松手里拿着花洒,给郑千玉洗头。
郑千玉上星期通宵画装饰画,第二天清晨拖着小推车去取快递,叠起来一人高的画板,摞了两堆。郑千玉拖着车,从一个大斜坡上下来,不出所料的连人带车带画板滚了一地。
据路过的阿姨说, 郑千玉滚下来的时候,还抱着一个箱子,生怕磕坏了。
这是他上大学的第一年, 得知养父母资金断裂、濒临破产的第二个月。随即而来是各种官司,抵押,拍卖。养父很艰涩地在消息里说, 小玉,家里情况不太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
生活费晚了一个星期,还是按原来的数目打来。郑千玉又原封不动地转回去了,父母讷讷,不知该收下, 还是和郑千玉说一句“别担心”。
欠下的债务数目,他们说不出口。
郑辛还在医学院,作为兄长,他知道的更多。郑千玉虽然不是亲生的小孩,他们早已视若己出, 上着艺术院校的最小的孩子,谁想让他承担什么呢。
就连基本的生活都快无力保障了,郑千玉还没有真正成年,父母的天早早塌下来。
得知消息后,郑千玉第一次见郑辛,去他的食堂一起吃饭。哥哥总是照顾弟弟,虽然心情阴沉,有前所未有的压力,见了弟弟,关于父母的事情什么都没说,只是硬邦邦地说是不是又只画画不吃饭,瘦得没有人样了。
这也是郑辛知道弟弟在和那个小兔崽子谈恋爱后的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前,郑千玉朝郑辛承认,晴天霹雳,一下一下劈在郑辛的脑门上。
郑辛忙着上课、复习、考试,连上门骂林静松带坏他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随即父母的消息传来,他们家完了。
在郑辛这里,这件事不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他是兄弟俩里年长的那个,一个家庭的状况,父母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提前透露了他们的窘境。
至于郑千玉,一个讨人喜欢的、快乐的孩子,一个只生活在艺术世界里的孩子,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也许他们能够侥幸越过这次难关,郑千玉可以无知无觉这命运的残酷。
但命运始终是残酷的。
郑辛刚考完试,头晕眼花,把弟弟按在食堂座位上,他去刷卡打饭。医学院的食堂豪华,不比外面的差。
更重要的是,如今兄弟俩都没有钱了。
等他回来,坐回郑千玉对面。四目相对,他看到弟弟的神色,弟弟的脸上好像没有表现出特别晦暗的心情。
郑千玉很喜欢这个食堂,郑辛拿的都是他爱吃的。他心无旁骛地吃饭,看得郑辛心中微微诧异——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郑辛可是如鞭在喉,食欲不振好几天,又失眠,只能起来看书,昏昏沉沉。
从今天开始,他必须自己考虑自己的生计了。这是人生前二十年从未想过的事情,贫穷始终离郑辛的生活很远。
命运无常,生死无常,活着也无常。
郑千玉吃得腮帮鼓鼓,他用自己的菜交换郑辛盘子的菜,什么都要尝一点。
“哥,你的钱够花吗?”
当然是不够的。郑辛不知道郑千玉为什么现在要问这么残酷的问题。
“我可以挣钱。”
郑辛气笑,道:“你怎么挣钱?”
郑千玉从小到大的画集,画板,颜料,还有教他画画的老师,无一不是最好。父母支持,他自己也争气,得老师认可,好的分数,好的排名上好的学校。
如果说郑辛从来没考虑过生计,郑千玉就是活在一个多彩的童话里。这不是因为父母有多娇惯他,而是因为郑千玉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天赋,使他懂得如何在俗世中最大程度给予自己精神的滋养。
一个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对郑辛说:“我已经挣钱了,我会画画。”
郑辛夹菜:“你已经变成有名的大画家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以后会的,哥哥。现在我在画装饰画,订单很多,我赚了一些钱,可以给爸爸妈妈,还有你。”
郑千玉举起筷子,对着空气夹了两下,像要把郑辛的烦恼夹走。
“我可以赚学费,生活费,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啦。”
饭梗在郑辛的喉咙里,他抬眼看向弟弟的脸,他仍旧像无忧无虑一般。
郑辛不懂什么郑千玉画装饰画具体怎么赚钱,但赚钱绝对不像他现在提起的那么轻松。因为郑千玉比他上次见面瘦了一些,他本来就很瘦了。
不知道该怪生活为何带来这重创,还是怪自己,一个没有起任何作用的哥哥。
“把钱留给自己,家里和我都不要操心。”郑辛这么说。郑千玉没有争辩,吃完饭送他到地铁口,从校门出去也就走几步路。一句话在郑辛肚子里转了几圈,等郑千玉真正要走的时候,他才说出来:
“郑千玉,照顾好自己。”
这是郑辛对郑千玉说过的最柔和的话之一了。很苍白,郑辛也无法保证什么。郑千玉却很高兴,抬手拍拍郑辛的肩膀。这时郑辛发现郑千玉长高了一些。
他们都还在上学,哥哥能比弟弟大多少,没有谁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晚上郑辛回宿舍,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书。书不同寻常的厚,凸起来一块,郑辛一翻开,书吐出一沓粉色的钱。两千块。
他的弟弟在食堂,趁他去拿饭,打开他的包,拿起书把钱夹在里面。
郑辛看着那钱,最后慢慢趴到桌上,吸了吸鼻子。
郑千玉去见完郑辛回来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手摔坏了。
打电话召来林静松。林静松立刻出现,把郑千玉送去医院,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脑子没摔坏。左手要上一个月的夹板,郑千玉庆幸——还好坏的不是右手。
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林静松握郑千玉没摔的那只手。夏天,郑千玉穿着短袖短裤,膝盖和手臂都有几处擦伤。林静松去取了药水,半蹲着给郑千玉的伤口都涂上药水。
林静松也一夜未睡。他正在改他的程序,七点睡下,八点被郑千玉的电话惊醒,八点二十分见到郑千玉。
他见到郑千玉的时候,郑千玉坐在小区的路边,白色的皮肤上擦伤正在渗血。他的一只手垂在膝盖上,曲着腿,看到林静松来,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
他甚至还对林静松笑一下,像他们每一次见面那样。
林静松背起他,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擦伤。郑千玉的手已经使不上劲了,只好紧紧趴在他的背上,用胸口做支点,像只考拉一样抱着林静松。
“左手好像摔坏了。”
郑千玉在他背上说,他细长的手臂无力地垂在林静松身前。郑千玉好轻,像林静松身上的一朵云雾,林静松的手握在他腿窝处,不自觉收紧。
他怎么不像会痛?
林静松心痛得要死。去医院之前,郑千玉还在惦记他的画板,要林静松帮他收起来,等他去完医院回家,就可以继续画了。
在医院里的时候,林静松蹲在地上,郑千玉涂完药水的伤口鲜红得刺眼。
郑千玉看到他这么高的个子蹲在地上,脸又是很英俊的,鼻梁笔挺,眉毛和眼睛都长得好,凹下去一个深邃的峰谷。他眉头紧皱,皱得郑千玉忍不住伸手按他的眉心。
先把褶皱抚平,又摸了摸他的头。林静松抬起眼睛,眼神里的温度让郑千玉感受到的疼痛极近消散。
“搬过来和我住。”
林静松自下向上看他,言简意赅。
他是有一些钱的。大学之后为了摆脱家庭,林静松用自己的头脑和专业正试遍各种赚钱的方法。
郑千玉的家庭陷入窘境时,林静松很直接地给了郑千玉钱,不是小数目,挨了郑千玉一顿骂。
林静松不会和郑千玉吵架,他和郑千玉不是一般的关系,他只是想帮郑千玉。比起郑千玉,钱又算什么。
他也不需要郑千玉低头,林静松没有什么谁拿了钱手短的概念。他只想要郑千玉不要活得那么难,郑千玉本来就不应该活得这么难。
但这件事让他和郑千玉罕见地发生分歧。林静松心里暗暗想,是他给的还不够多,不够解决郑千玉整个家庭的困境。
郑千玉听了这句话,他仍旧摇摇头,这一次他不想和林静松吵架。
他的手还是放在林静松的头上,说:
“不要,你让我很容易分心。”
林静松迷茫:“分心什么?”
“就是,就是——”
郑千玉撇过头,朝向另外的方向,道:“和你住一起,就会想很多你的事情,影响到我画画了。”
林静松:“我也会。”
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愿意被郑千玉影响。
“你想的和我不一样啦。”郑千玉摆摆手,扯到手肘处的擦伤,“嘶”了一下。林静松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来动去了。
“听着,林静松。”
郑千玉正色,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我没有觉得很痛苦,我无比相信我可以解决我遇到的问题,就像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摸摸林静松的耳朵,像只大狗似的。
“你想帮我,是因为你喜欢我,你很爱我。”他一点点教林静松,“你让我知道这件事——这已经足够了。”
他像小孩子一样揽他的肩膀,道: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所以我有勇气面对一切事情。”
林静松平静下来,郑千玉最擅长这种事,他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林静松,言语真挚,无法辩驳。
“等会儿回家,我们先去搬画板——然后你帮我洗头哦。”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软化下来了,他换了一种语气,略略撒娇,笑嘻嘻的。
第30章 Chapter30 “我想要一些…………
林静松在夜间参加了一场非常重要的线上会议。BYE在中国区上线3个月, 下载量和评价都超出了预期,持续平稳地运行中。
Before your eyes并不是一个商业性质很浓重的项目——简而言之,它并不赚钱。没有收费项目, 没有广告,只有合作和捐款通道。所有用户都可以免费使用BYE的完整功能。
给工作室注资的是赫赫有名的科技集团,BYE隶属于其旗下的机械科技公司,也是无障碍领域的佼佼者。
林静松和团队一起开发了BYE,即使他现在已经完全处于远程办公的状态,也基本离开了继续在公司内部晋升的渠道,他依然被邀请参加了这次重要会议。
公司打算开发一系列新的无障碍科技, 需要林静松的专业支持。林静松本来无意加入,想要维持现状。
但他得到了一些消息,看了项目书, 进而又参加了一些项目介绍的会议。
这些消息让林静松对自己的计划有了一些动摇。
会后,公司的CEO和林静松单独连线。不过,这次连线不是因为工作, 而是私事。
林静松很少和公司那边有私人往来,但这一次很不一样。
从新启动的项目书和林静松加入的会议里, 他得知公司将要专门投入研究一系列盲人无障碍科技。
这个系列不仅在于对视障群体基础生活的改善,并且还饱含了更具人文意义的科技项目。
这是林静松主动和CEO交流的原因之一。更私人一点的理由是,CEO有一个后天失明的女儿,14岁, 已经在黑暗之中生活将近三年。
她和郑千玉失去视力的时间差不多。
CEO叫Lucas,近五十岁的美国人。在视频里,他很和气,面部皮肤晒得发红。他不在总部,而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
他招呼Susan, 他的女儿过来。Susan性格很外向活泼,她从房间门口走进来——几乎是跳进来,没有盲杖,没有任何器械辅助。
林静松最近看过一些书和资料,他知道盲人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之中可以不借助盲杖辨明方位。但在Lucas刚才寒暄的对话之中,林静松知道他们才入住第二天,这对Susan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的房子。
Susan走到父亲身边,金色的长发编成两股,脸上竟然是天真快乐的神情。
“看这个。”Lucas举起Susan的手腕,女孩戴着一个近似手表的东西,近看发现那表盘凸起,是一个灵活旋转的镜头,机械灯光闪烁。
“Susan,告诉爸爸,你面前的是什么?”Lucas问她。
女孩低头,手腕朝前,使“手表”对着前方。她偶然偏过头,林静松发现她右耳戴着蓝牙耳机。
“电脑,里面有一个男人,黑色头发。”
Susan快乐地说。
Lucas:“真棒!Susan!”他拥抱了一下女儿,让她自己出房间去和狗狗玩。
Lucas和林静松的视线都跟随着Susan,女孩离开了桌前,很顺利地出了房间。
“一个样品。”Lucas对林静松道,“还在研发初期,Susan只在一楼试用它。识别出障碍它会先震动,这样比语音更快。”
林静松点头,说:“触感模式可以更多元,尝试传递更多信息。”
Lucas笑:“Jonson,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思维。你可以很快就想出如何改善它,让它更进一步。虽然这可能出于一个悲伤的原因:我们的亲人将会是它的使用者。”
林静松之前给Lucas写过一封邮件,他在里面说,他的爱人是一个后天失明的盲人。他和Susan失明的时间差不多。
“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Susan生活的基础,我就当她误入一个只有黑夜的王国……这是一个有点残酷的玩笑,一个没有人喜欢的游戏。
“Susan在这个黑夜的王国里,需要一些工具帮她度过——这就是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而故事的最后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她会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她应该有的生活里。”
Lucas眼神闪烁。
林静松和Lucas聊了一会儿,直到Lucas该去用餐了。
Lucas最后告诉林静松,即便他对未来具备信心,在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也许永远不会有十成——他不会提前把希望让渡给Susan。
“真正在经历黑暗的不是我们。”
如果给予希望,最后变成失望,这对他们产生的打击是致命的。
林静松知道,这对郑千玉来说尤甚。
结束会话,林静松静静坐在自己的桌前。
他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即使工作偶尔打断他的规则,林静松会很快调整回来。他远离着无序。
有时候,林静松认为,活在秩序的王国里,是因为在这国界之外,一切都是混沌和未知。如果他的城墙不够坚固,无常的风就会席卷这里的国土,它不会带来惊喜,只会带来毁灭。
在林静松的人生里,只有一次名叫“郑千玉”的好的意外。他的生活理念和林静松截然不同,像一条流经他土地的河流,它的轻重缓急,水盛水枯,都不由林静松控制。
它的到来,毋庸置疑的,给一片生活在秩序之中的土地带来了繁荣。
夜间的会议和谈话使时间来到黎明,林静松将睡眠加到稍微久一些的午休。两个小时后,他要继续他的油画课程。
在这清晨的间隙,他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他和郑千玉的对话窗口里。
郑千玉在线上对他说话,是一种温和的礼貌。林静松的想念和靠近都被他柔和地揭了过去。
他并非毫不回应林静松——或者应该叫叶森。只是,林静松再次觉得他像云雾了,无法被抓住的,一条遥远的河流,林静松可以看见,但它这次不会真正和他产生交汇了。
林静松不想这样。
他滑动着手指,回顾他们的对话。林静松扮演着叶森,说一些简单的话,郑千玉的回应总是合适又体贴的。
看不见他的心。
对于看见别人的心,林静松是没有什么技巧的,与此同时,他对别人都不好奇。而以前他总能看见郑千玉的心,因为郑千玉曾经毫无顾忌地捧出来给他看,几乎让林静松看它如何跳动,如何泵血,如何收缩。
于是林静松也笨拙地、并深深掏出自己的。两颗心便摆在一起,很鲜活地,很血淋漓地跳着。
林静松想再次看到郑千玉的内里。也许他再也看不到一颗活的心,只有黑色的淤泥,或者是深渊,或者是虚无。
不管郑千玉的身体里是什么景象,林静松需要拥有这外面的、里面的全部。
他离开了桌前,站在那面挂着郑千玉的画的面前,随着太阳升起,它避在稍暗的阴影之中。油画不能经受阳光曝晒,否则会开裂、失色。
林静松看着那幅画,21岁的一张侧脸,像在看向某处时空。
那个时候,他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郑千玉用了一种很浓重的颜色画他,是林静松照着调也调不出来的颜色。
也许这颜色是郑千玉对他过往命运的印象,也许他在冥冥之中预知了一点未来。
其实,林静松很想告诉郑千玉,在很早之前,在他遇见郑千玉的时刻,森林有了昼夜的流转,随即有晴雪,然后有四季。
他拥有数不清的色彩。
八点,问候郑千玉,得到应答。郑千玉声音低哑,忘记了转文字,传来一道语音,很迷蒙地说,他今天睡过头了。
林静松想象着他闭眼说话的样子,而明天是周日,他们会见面,再去见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
是郑千玉去申请导盲犬的日子。
林静松在油画课上进步微小,但仍然是有。在这项他并不擅长的艺术之中,他对光影的理解稍好于其他,老师认为这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延伸到别的方面。
但总的来说,他实在算不上有天赋。
这节课接近尾声的时候,林静松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月底在K11有一个克里姆特的作品展,奥地利的象征主义画家,是维也纳分离派的创办人。
林静松记得他是郑千玉最喜欢的画家。
下课后,林静松向老师请教了一个问题。
用语言描述不够具体,林静松手握刮刀,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厚重的颜料,如此重复两三次。
“嗯……你是说,想要利用颜料凸起的纹理,去表达画面的‘形’?”
林静松点头,老师描述得很准确。
“‘立体’画派也是一种流派,不过和你说的这种没什么关系,你这个有点类似雕塑的思路……”
老师也觉得有趣,取过刮刀,用颜料在纸面上堆一坨颜料,修正,塑形,画出一朵花的纹理。
“如果是简单一些的……”老师的手法很利落,画出嶙峋的石头和水面,“是可行的,但对于油画来说,这有些顾此失彼了,画面上的形态和颜色才是重点。
“不过,有想法是非常好的。”
老师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眼神还是很年轻,他有些意外,这个沉默的,画画也近乎一板一眼的学生会提出新的想法。
“想法出于用意,你的用意是什么呢?”老师问。
“我想要一些……可以触摸的画。”
林静松看着那些凸起来的纹理,轻轻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