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玉站在叶森公寓的客厅里, 这里的空间仍旧宽阔,让郑千玉放下来盲杖。他扶着沙发背,一点一点丈量距离, 辨认方位,在心里描绘出这间房子的模样。
叶森生活在这里。
木制地板,一条长长的走廊,右边凸起的是厨房。左手边是主卧,书房。他刚刚洗了衣物,晾晒在阳台,有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被搬走的茶几再也没有归位, 仍然静静地靠在角落的墙边,不牵绊郑千玉熟悉这间房子的脚步。
他像一只慢慢探索新环境的小动物。叶森并不干涉他,而他的安静也并非是一种疏离或冷漠。
他不会做无谓的寒暄, 从而不使他们之间落入一种俗套的社交关系之中。
叶森会稍稍引导他,偶尔牵郑千玉的手,为他开门, 又让他自己慢慢走进去。他的生活场所功能区域划分明确,打理得相当整洁, 椅子在不使用时推到桌下,严丝合缝。
卧室叶森也让他进。即便郑千玉没有任何走进他卧室的理由。但郑千玉是一个盲人,他看不见的。直到他进入一个房间,腿碰到床垫, 才发觉自己进了叶森的卧室。
“这是床吗?”郑千玉失笑,弯腰摸了摸,摸到他放在床尾的,叠得整齐的被子。
他竟然还会叠被子。
“嗯。”叶森应道,他绕过床, 脚步环着郑千玉,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拿起床头的枕头,就这么放进郑千玉的怀里。
以前郑千玉很喜欢抱着枕头睡。睡着之后,他渐渐抽了自己的枕头抱在怀里,枕林静松的肩膀或胳膊。说实话那并不舒服,因为林静松的身体很结实,没有任何枕头的优点。
林静松经常被抱枕头睡的郑千玉枕得手臂麻痹,他什么也没说。但不久过后,郑千玉又买了一个新枕头。
两个人拥有3个枕头,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不过有时候郑千玉醒来,还是会发现自己枕着林静松睡。
他抱着叶森的枕头,很无言地捏了捏,好像叶森要再一次佐证这确实是床,是他的卧室一般。
“你可以不让我进来的。”郑千玉有些无奈地说,误闯别人的卧室,总归不好。
“没有不可以。”他听见叶森答,“你可以进任何地方。”
郑千玉习惯了他说话这样沉稳的、没有什么波澜的语气,不加修饰,完全认真。
他含糊地应这句话,不敢和叶森一样认真。走到叶森身边,把枕头伸过去,抵在他身上,还给了他。
从卧室里出来,郑千玉并不快的脚步经过厨房,又听见里面灶台轻微的动静,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之中。
他们今天要再去探望飞飞,并且,郑千玉会填一份导盲犬的申请表,进入不短于一年的导盲犬申领队列。
郑辛仍然在急诊值班,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休息日,抽一个下午都分身乏术。
对于郑千玉终于要去申请导盲犬,郑辛是最高兴的人之一。他总是在值班间隙找出30秒的时间,给郑千玉发消息,表达他的喜悦之情,并畅想一年后他的遛狗生活。
他坚持在像陀螺一样到处转的急诊室生活之中抽空学习导盲犬的相关知识,并摘取其中较为关键的段落,复制发给郑千玉。
和郑辛比,叶森也不遑多让。
前一天,他发给郑千玉一个药品的名字。郑千玉用文字转语音读出来,完全听不出来那是什么。
随即,叶森打了可能是他所有文字消息里最长的一段话。他说,导盲犬工作时会戴导盲鞍,方便牵引。但长期佩戴受力摩擦,会引发关节问题和皮肤损伤。
叶森找到一个针对该问题的药膏,根据他的多方信息收集反馈来看,这个药膏是相对有效的。
发给郑千玉,也方便他收藏起这条信息,用于日后查找。
而且,还能骗郑千玉的一次回复。
郑千玉哭笑不得,叶森和哥哥发来的导盲犬学习资料,确实让他对导盲犬了解了更多。导盲犬工作是抑制狗狗天性的,为他这样的视障群体付出许多,称得上神圣。
因为毛毛姐下午临时有事情外出,于是他们约了一个比较晚的时间。叶森很直白地说今天他要做饭,先把郑千玉接到家里吃午餐。
下午开车出发,顺路可以去想去的那家咖啡厅。毛毛姐在微信上和郑千玉说,申领的手续只要备齐证明,用不了多久。所以即使路程较远,他们仍有空余去做其他事,并且早一点回来。
郑千玉周日一般没有工作,叶森早上开车过去接他,郑千玉没有工作的时候一般睡得较晚。今天他和叶森有约,还是按时起来了,只是神情还带着倦意。
林静松见到他时,感到郑千玉的精神有一些变化。他面容血色较少,眼下浮起淡淡的青色,见面不过十分钟,他走神了两次。
郑千玉的走神并不明显,所有的对话他都有好好应答,但那是机械性的。
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郑千玉忘记了系安全带。
林静松微微屏息望他,郑千玉很明显在发呆,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林静松靠近他,郑千玉的睫毛像被惊起的飞鸟,振翅几下,回过神来。
林静松并不问什么,而是轻轻拉过安全带,帮郑千玉系上。
在去往他家短暂的路途之中,郑千玉在不经意间对此给出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他昨天下午犯困,泡一杯浓茶,不小心放了过多的茶叶,让他到夜里三四点都没什么睡意。
这对应他早上出现时的困倦,走神、较差的状态都归因于睡眠不足。
他语气轻松,这不过是一次生活上的失误,是失明的日子里最小的遗憾。
林静松开车,余光里有郑千玉。他坐在身边,却好像坐在一团云雾里。
他没有相信郑千玉的说法。
午饭做了咸蛋黄鸡翅,清炒菜心,微酸开胃的番茄排骨汤。
鸡翅提前都脱了骨,仍保持形状,方便入口。菜心是新摘的,嫩且清甜。排骨汤仍是高压炖出来的,整个番茄完全融入汤中,不见踪影,只剩汤水之中微沙口感。
带有番茄酸味的汤实在符合郑千玉的口味,但餐前他不敢喝下一整碗,规划着其他饭菜在胃中的占地。
下午的咖啡厅,郑千玉提前和叶森说过,他想吃一份冰淇淋。叶森又做出丰盛的一餐,郑千玉一边吃一边想,下午预定好的冰淇淋,他不得不和叶森一起分享了。
饭毕,仍旧吃撑。郑千玉摸着墙壁,站着,慢走消食。叶森在厨房洗碗,传来模糊的水声。
郑千玉,你做得很好。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没有在叶森面前展现出过大的、超出阈值的情绪起伏,很像一个平常人,一个平常的郑千玉。
坏的记忆,像梦魇一般的记忆在呕吐之后打开水龙头冲走了,已经进了黑暗的下水道,永远不会再回来。
心绪的大起大落之后,郑千玉想通了一些事情。这次想通之后,维持住了他的状态。
幸好,幸好,他最后没有失了叶森的约。生活像多米诺骨牌,计划外的一小片倒下去,后面就会全部完蛋。
在叶森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郑千玉在僻静的角落里摸到他的画架。
上面应该有画,但郑千玉没有贸然去摸,有可能叶森刚完成没多久,颜料未干。郑千玉有避免破坏一幅画的先见。
叶森的脚步声渐进,他来到郑千玉的身旁。
手已经完全擦干,但皮肤仍有湿润的意味,那不是确切存在的水意,而是一类微凉的触感。他握郑千玉的手,郑千玉的触感发达,立刻想到他的手刚刚浸润在水流之中的景象。
“可以摸的。”
叶森道。
这是他对郑千玉说的最多的句式,郑千玉忘记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所以需要他略加提醒。
郑千玉的手让他握着,带着,抚上画面。他有细长的手指,右手指间关节有轻微凸起,是以前常年握画笔、刮刀留下的痕迹。
这并不影响他拥有一双好看的手,这是吸引爱人眼睛的一个部分。
郑千玉摸到完全干涸的颜料。他本来并不期望自己能摸出什么,油画的画面无法用触摸得到,只是,这是他仅剩的唯一的方式。
但那颜料的厚度不太符合他的想象,是凸起的,有一定形状的。
郑千玉的手指停下,很意外的,带着好奇地用指腹仔细轻触感知。
凸起的颜料像某种小小的立体壁雕,不过线条很简单,是起伏的,绵延的。
叶森的手带着他的,顺着往上摸,有方向的转变,但那曲线承载着他们,使他们的手变成一艘小的船,最后靠岸在一条直线上。
那直线仍然是凸起的,摸上去是一条横亘的、微型的山脉。
“是……是一条河吗?”
郑千玉不可置信地说,指尖下起伏的曲线是水流,每个孩子第一次画河流,都会这样画。
“嗯。”叶森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多解释他为什么会这么画画,他如何画出这样一幅画。
他的手被水浸润之后又擦干。带给郑千玉一种在河流之中濯洗后淋漓的想象,他带郑千玉又重新走那条直线。长长的,在纸面的顶端,河流改向之后的一侧,从左到右。
“这是岸。”
他站在郑千玉背后,几乎拥抱他,但事实没有。只有气息跟随,包裹。
越过岸,抵达画面的边缘,然后是纸张,画板。可以松开手,但此时不必。
“岸在河的旁边。”
叶森告诉他。
第32章 Chapter32 (三合一)
为什么这样画?
郑千玉没有问出口。
他一直极力想要认为, 叶森开始学习油画,都是源自他的个人爱好。也许叶森是很有才情、很有天赋的画家,只是较晚发掘自己在这方面的兴趣。
也许他早就画出一幅幅精彩的画作, 在这样的艺术创作里找到更新的自己。就像他现在熟练下厨,人不会永远只有一面。
人怎么可以,完完全全为他人而创作?这太危险了。
人要为自己创作。
“你以后要这么画画吗?叶森。”他问,语气很温和,没有怀疑、责备的意味。
郑千玉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转头,角度竟与墙上挂着的那幅画一致。夜晚的森林。他的心情像浸入一种浓重的夜色之中, 植物的气息不再使人清爽安心,那是一种全然黑暗的静默。
林静松向来是一个只理解内容,不识读语气之人。唯独对现在的郑千玉, 他知道只读语气不对,只读内容也不对,有时候, 语气和内容一起读,都显得模糊。
他承认自己的真心:“是的。”
郑千玉收回了自己的手, 道:“这样不好。”尽管用手触摸一条画面上的河流,尽管知道河边就是岸,这是很动人的。
他从不评判任何艺术,也不会否认任何创作形式, 但“自我”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摇摇头,很轻地说:“油画不是这样的。”
随着郑千玉手的离去,林静松的手也空落了。于是他像自言自语一样应答:“也许我画的不算油画,没关系。”
郑千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很重的话, 阴郁的心情悄悄侵袭了。
“抱歉,我的意思是……对于我来说,这幅画它摸上去是很好的,但是。”他顿了顿,道:“不管是什么画,画出来,都应该是给看得见的人。”
他说得诚恳,这样应该足够清楚。郑千玉不赞同的不是他作画的方式,而是他作画的目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郑千玉擅长包裹自己尖锐的心情,他总是温和的,“也许你的颜色、画面也都很好。”
他像系上一颗扣子,掩上他们的分歧。
林静松看自己的画,郑千玉站在这幅画前,和容貌出色的郑千玉一对比,这幅画更显得奇形怪状起来。
起初,林静松确实尝试在画面上也尽可能呈现出好的观感。但这明显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画一条河和岸,水的体积和纹路要如何用光影和色彩去体现?当他开始塑形颜料,已经完全顾此失彼,这幅画也早早难以入目了。
林静松在画板上不甚熟练地描摹,他知道自己没有画画的天赋,体会它的过程,感受其艰难,是林静松收获的全部。
“不管如何,我不应该这样说你。”郑千玉离开了林静松身边,走到稍远处,有些疏离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
“下周有个画展,不知道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截住了话头。
林静松想说“我确实别有用心”,话没说完,抬眼看郑千玉,他的神情有些阴郁,却尽力微笑了。
四个字被含回喉头,林静松最终没说出来。他凭借一种本能,察觉出郑千玉现在无法听这些。
当他太快太急地去攥一团云雾,只会加速它的消散。
郑千玉显然是听到了,但打断之后,他非常自然地略过这一句重要的话。空气又重新安静下来,郑千玉说:“克里姆特的作品展,在K11,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他补充道:“我‘看’展览的介绍,有很多可以互动的装置,不单单是看画,挺有趣的。”
郑千玉在转移话题了,他不得不这样。
郑千玉以前和前男友逛过画展。他的前任站在画前,郑千玉知道他的心是牛嚼牡丹,但因为长得太好,静立在那里,沉思或出神,怎么看都像似有所感。
他们走过一束束安静的灯光,先看画,再看名称、作者和年份。有一些画的画面和名字无法直接联系在一起,郑千玉便向他解释,那可能是一种思想,那也许是一种心情。
艺术史是郑千玉的必修课。行至画前,免去看标签,眼睛只要接收到画面,他就知道这是何人、何时何地所做。艺术作品往往脱离不了时代背景和作者经历,走进画展,那不仅仅是一幅幅画,而是一些时代的切片,一段段人生。
而不了解这些画背后的时代和故事,也同样可以欣赏它们。了解与不了解所带来的感受没有高低之分,因为对美的理解是共通的,这其中迸发的感想也多种多样,都很珍贵。
前男友喜欢克里姆特的《阿特湖》。
他站在《阿特湖》面前,述说自己最纯粹的感受:“颜色很美。”
郑千玉和他一起望着那湖。克里姆特是象征主义画家,不失展现真实的构图和色彩能力,《阿特湖》是其中的代表。克里姆特画得比真实更美:湖的近处是一种灰调的湖绿色做底,用一笔笔明亮的荧光色绘出水面的反光。在湖的更远处,则用一种蓝紫色涂抹,与天相接,如梦似幻。
这是郑千玉喜欢克里姆特的原因之一。他将现实描绘得很美,符合郑千玉对生活、对未来的想象。
“你会想去吗?”
郑千玉问眼前的叶森。
他已恢复了温和的模样,这是一次邀请。
在他们出发去咖啡厅的路上,去看克里姆特的作品展这一事已经尘埃落定。
郑千玉坐在叶森的副驾驶上,车窗半降,春天正在过渡到初夏。那风不带热意,拂面时轻轻掠起郑千玉的刘海,使人感到清爽。
以前郑千玉最喜欢夏天。夏天意味着轻薄、不拘束的衣服,意味着树荫、西瓜和海边,还有在静谧的夏夜里,牵爱人的手在街道上吹风,散步。
郑千玉在夏天画的画,色彩会更明亮,情感也饱满。夏天给他的灵感最多,他仍然画装饰画,夏天画出来的画订单更多,让郑千玉有了更多的收入。
抵达咖啡厅,刚过中午,客人并不多,很静谧。挑选到一个靠近窗边的角落座位,仍可以吹到微风。
郑千玉进店收起盲杖,挽叶森的手,仿佛上午的小小龃龉只是他们在谈天之中打了一下岔。
事实上,叶森也并未真正说什么。
服务员注意到郑千玉的身份,递来菜单,更细致地介绍了上面的品类。
郑千玉点了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的口味,像吃薄荷牙膏。郑千玉很喜欢。
叶森喝冰的咖啡,他对甜品的热情中等,没有特别偏好。
薄巧冰淇淋端上来,郑千玉摸了一下盛冰淇淋的杯子,长长的,从上到下,份量很大。勺子很精致,叶森帮他挖下冰淇淋尖加一块巧克力,递到郑千玉手中。
看郑千玉低着头,一勺薄荷色的冰淇淋含入口中,很冰,他紧闭嘴唇,缓了几秒,随即眉眼又舒展开来。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口味,没有变过。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叶森开口。
郑千玉嘴里含着冰淇淋,他很久没有吃薄巧了,有些爱不释手。但吃过午饭,还是饱的,恐怕吃不了太多。
“他也很喜欢吃这个。”
郑千玉听见他道。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随即,郑千玉的手触碰冰淇淋杯的底座,将其往前推,向叶森的方向稍稍靠近。
“那你喜欢吗?”
叶森拿起另外一个勺子,尝了一口,触碰发出轻响。
“我对甜的东西,吃不出好坏。”他很诚实地说,“但他经常吃不完一整份,所以就让给我吃。”
“那应该不叫‘让’,叫‘剩下’给你。”郑千玉用开玩笑的语气评价道。这是叶森和他的朋友的故事。
“你们关系很好。”
郑千玉放下了勺子,他吃不下了。他不是真的胃口小到吃不了一整份冰淇淋,是午饭太丰盛了。
“嗯。”叶森很模糊地应,冰淇淋的杯壁凝出水珠慢慢地流下来,像眼泪一样。
“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是后来。”他停住了片刻,“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
他很少接连不断地述说一件事,大多数时间,叶森都是言简意赅的,充当倾听者的角色。虽然他不善言谈,但他的适时回应很稳妥恰当,像一个不完全静默,但仍旧很安全的树洞。
“也许朋友就是这样,有时候只会陪伴你一段时间。”郑千玉垂眼道,“如果他曾经给你留下好的回忆,你能记得他在身边时好的部分,那就很圆满了。”
“我们不是朋友。”叶森很平静地纠正,“不只是。”
“我们在一起七年了。”
郑千玉静了。
他想,面前的这份冰淇淋应该开始融化了,叶森不怎么吃,让他觉得有点可惜。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点,人有时候即使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承受力也是有限的。
“七年,不算短。”他说,“我有时候觉得,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关系总有走向结局的时候,只是时间问题。
“我并不是在否认‘爱’这件事,我只是想,不管时间长短,它都是存在的。你的朋友——爱人,他也会这样认为,因为七年足以让人经历很多快乐和幸福。
“即便那已经结束了。”
郑千玉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讲结局不那么好的睡前故事。即使如此,他们依然可以从中习得道理。
叶森认真听了他的话,沉默片刻,道:“还没有。”
“什么?”
郑千玉问。
“我没有觉得,我们之间已经结束。”
他听见他道。
寂静。
“化了。”郑千玉轻道,“冰淇淋。”
他的手摸到冰淇淋杯的底座,那里聚集了一些凝结流落的水珠,摸得他一手冰凉。
他并不完全忽视叶森说的话,只是像话语间先空了一拍,不使自己陷入那漩涡之中。
来自叶森的漩涡。
“一段关系能够长久固然很好。”他继续说,“只是我现在的想法有些变化,我觉得,人其实是可以只享受关系里好的那一部分。”
叶森沉默,等他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想法。
郑千玉:“比如快乐,约会,去做想做的事,比如性,各取所需。”
这时他抬起头,不再回避叶森所在的方向。郑千玉正坐在窗边,因为外面初夏的天空明亮,室内没有开灯,使他的脸一半浸润在清新透亮的天光之中,另一侧则稍稍陷入暗处。
“这些好的部分总是很易逝的,当你习惯之后,它就会慢慢消失。”
他很平静地传达,尽可能用一些温和的字眼。
“现在我会倾向比较短暂的关系,我们可以享受快乐,直到把它们都用完。
“而且,在日后想起的时候,也大部分都是美好的回忆。”
郑千玉道。他微微低头,睫毛长长的,眼睛落在那杯冰淇淋上,它已化成奶昔。
“像冰淇淋一样,在融化之前吃掉它吧。”
他们离开咖啡厅时,外面渐渐热起来了。
郑千玉的盲杖收在身侧,一小段路,他搭叶森的手臂。
叶森很安静。郑千玉知道,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话。
他用很柔和的语气,又添加了一部分道理,还用了比喻,这样的说话方式和叶森的很不同。在他不赞同的时候,他不会很快辩驳,也不会生气。
只是闷闷的,自己在心里转圜着。
两个人的情绪像翘板一样,当叶森沉闷时,郑千玉调动起气氛,使他们之间不落入一种冷意之中。
毕竟,他们不是真的在冷战。而且,在郑千玉新鲜出炉的关系理论之中——他们要先尽力享受好的部分。
现在就开始不快乐,未免得不偿失。
走在路边,郑千玉主动牵叶森的手,很安稳地待在他的手掌之中。他们走到一片树荫之下,郑千玉嗅到空气中有很好闻的气味,他轻轻捏叶森的手指,问:
“是什么花开了吗?”
林静松闻声抬头,在他们头顶,树的绿叶新枝舒展而出。在那些明亮绿色簇拥下,洁白的花朵坠在枝头,它的花瓣形状优雅,散发阵阵清香。
“玉兰。”
林静松应答,他没有低气压。他那个有七年之久的朋友曾教过他,面对美好的事物,应放下压抑、凝重和愤怒,保持平静去体会。它会抚慰你。
他在大学的时候曾给一个植物杂志做过图鉴软件,因此认得大部分常见的树和花,玉兰是其中一种。
玉兰已经开很久了,现在有些败了,但这不妨碍它仍旧优美。
郑千玉信步,像自言自语,道:“真好。”
林静松心中酸楚。一个对美的感知总是最深入、最敏锐的人,为什么此刻他活在黑暗之中。如今对他来说,快乐具体是何种事物,林静松描绘不出。任何人无法代替他描绘。
一个多小时车程,郑千玉连了蓝牙放了几首歌。他现在常听纯音乐,都有自然的意象,在两人轻声的交谈之中,成为隐约的背景音。
这令郑千玉想起他大学时和男友一起去山中露营,那是一趟较远的旅程。他们去了对岸,在陌生的户外店租了帐篷,徒步走进山中。
这一趟来这么远,起因是郑千玉在网上看到一组摄影作品,在这里拍摄了圈谷和巨木,郑千玉只看了一眼,就决定要来。
并非普通的旅行,手续多而繁杂,等待的时间也久。郑千玉对男友说,要不我一个人去就好。
他是去写生。生活中许多事情在权衡“要不要做”之后被放下,唯有采风画画,郑千玉说走就走。
山中没有网络,不会画画的男友就几乎无事可做了。
但他们最后还是一起去了。在初夏时背着帐篷进山,人很少,偶有徒步的旅者迎面相遇,也是心照不宣地微笑点头。在深远的大自然面前,沉默是一种美德。
最高的山顶有4000米左右,这是南北延伸的纵向山脉。植物繁茂,从山脚一直生长至深处。一路上有红桧、杉木和扁柏,还有倒下的树木。
沿着山棱和溪流走,他们并不登上高处,而是找到一处平坦的土地,太阳光线正好从高高的巨木树影之间穿行而来。
郑千玉支起画板,描绘这一瞬。
男友知道这时不可扰他。他自己可以一整个下午都望一棵树,直到暮色四起,直到好像也把自己长成其中一棵。
郑千玉收起画板,要先平放晾干颜料。山中湿润,晨间起雾,晾干之后要用塑料布裹好。他整理完颜料,看见他站在林间。
天光暗了,夜风浮起,和树木共存的黑夜,反而使人心安。
“你现在很像你的名字。”郑千玉对他说。
他在树下转头,看向郑千玉。郑千玉离他十步远,像被定在原地,深深看他,要把21岁的他,林间的他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
这一刻,郑千玉觉得自己好像为这一刻睁眼,为这一刻而活。
夜里他们睡在小小的帐篷之中,山间飘起细雨,窸窸窣窣地落在他们的帐篷顶,像某种低语。
有时候郑千玉觉得太圆满、太幸福,幸福之至,感受竟与悲伤无异,这种酸涩触至喉头,几乎使人流泪。
“在那棵树下,你在想什么?”郑千玉悄声问他。
在雨的沙沙声中,他们并肩躺在一起,黑暗之中郑千玉合起他的手掌,手指相扣在一起。
来之前怎么会担心他无事可做?面对山与树,最适合叩问自己的心事。
“我在想你。”林静松答。
原来他想的是爱情。
“这些树很高,长了很多年,比我们都要久。”他说。
原来他还思考了存在。
“面对它们,我想起你。”
他声音沉静,语言简洁。
“想到你,我就不觉得我们会比树短暂。”
郑千玉的眼泪划过太阳穴,悄悄落下。
叶森和他到达导盲犬基地的时候,飞飞已经下课了,正抱着骨头趴在草坪上啃。毛毛姐带着郑千玉去着它,远远叫飞飞的名字,郑千玉听到一阵很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狗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及摇尾巴的声音。
身为导盲犬,飞飞和一般的狗真的不一样。他走路稳稳的,基本不会奔跑,即使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即使有熟悉的人叫他的名字。
飞飞还认得郑千玉。他用头拱拱郑千玉的手,郑千玉摸摸它的耳朵又摸它的头顶,他脑袋上的毛短短的,又很柔软。
和飞飞玩了一会儿,郑千玉和叶森就跟随毛毛姐一起去填申领手续。
郑千玉备齐了证件和材料,毛毛姐需要他填一下表格。郑千玉朝叶森道:“你帮我填吧。”
他听见叶森摘了笔盖,有轻轻的书写声。写了一会儿,叶森说:“上面有……失明的原因。”
郑千玉说了自己所患上的病的名字。
叶森写得更慢了,一笔一划的,也许这个病的名字对他来说太陌生,太复杂。
“失明的时间。”
郑千玉报出一个年份和月份。
大概几分钟之后,叶森填完了表格。毛毛姐拿过去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道:“要千玉弟弟签一下字,手印也行。”
郑千玉最终拿起笔,叶森握他的手,帮他找准下笔的位置。郑千玉很流畅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漂亮。
“这下齐啦。”毛毛姐收了表格,将一个小册子放到郑千玉的手上,“这是我们基地的纪念册,上面用浮雕印刷印了孩子们的形象,也是好心的志愿者老师帮我们设计的。”
“孩子们”指的是基地里的导盲犬们。
“飞飞也在上面,你可以找一找。”毛毛姐笑道。
郑千玉很认真地向毛毛姐道谢。毛毛姐送他们出去,还特地又把飞飞叫过来。
摸飞飞的头时,郑千玉有些感伤。他会想起毛毛姐和飞飞,但他都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样子,只好在此刻尽力记住声音和触感。
他们告别了毛毛姐和飞飞,天色已暗,叶森开车送郑千玉回家,一路上很安静。郑千玉也没有再播放音乐。
下车时,叶森仍旧下来送他。不上楼,只送到小区入口附近。这里是郑千玉熟悉的环境,他收起盲杖,挽叶森的手,让他带着自己。
叶森停住时,郑千玉也知道他该走了。
郑千玉刚想和他道别,却听见他先开口:
“郑千玉。”
他很少这样叫自己。那不像他哥哥,带着一种没好气的关怀,当然也不是陌生的语气。
这意味着,他要说很郑重的话。
“你说的那种‘短暂的’关系,具体是多短?”
夜风拂过他的话。
“半年算吗?还是一年。”
没有得到回应之前,他暂时不触碰郑千玉。
郑千玉怔怔地站着,无法立刻给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
叶森的声音又响起了:
“一年——那就给我一年。
“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好的东西是不会消失的。所以,关系也不会因此短暂。
“希望你可以给我一年,去验证这件事。”
他看眼前的郑千玉,想起郑千玉吃冰淇淋的样子,想起自己给他填下的表格。
他的声音最终软了下来:
“好不好?千玉。”
郑千玉垂着头,像陷入沉思。
他刚刚以为已到临别,被牵着踏上台阶后,眼睛和面前人稍稍齐平了。所以即便他低着头,林静松也可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郑千玉的嘴微微抿着,眼睛开合了几下。提出计划的人是很有耐心的,他像往常一样,不在意对话之间过长的沉默——只要答案最后可以被脱口而出。
“你是说,我可以保留我的观点,直到这半年结束?”
“对。”
“如果这一年过去,我……我还是在原点,这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
这句话说完,郑千玉听见叶森叹了口气。
他竟然在叹气。
他听见叶森说了一句长长的话:“如果一年过去,我的证明失败了,这就说明你是对的,这也说明,我们用这一年享受了关系里好的那一部分。”
叶森引用了郑千玉的话来进行解释。
“如果能够证明我是对的,那这一年只能算是开始。”
至于开始的是什么,叶森没有说。郑千玉也不敢问了,这太遥远了。一年,半年对郑千玉来说都算遥远。
这番话让郑千玉无可辩驳,因为叶森的逻辑总是很完整,没有漏洞的,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
即使郑千玉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也没有办法在逻辑上打败他。
“‘好的部分’,所以是见面,约会和上.床?”郑千玉说道。他仍未松口。
叶森答:“遵从你对‘好’的定义。”
郑千玉:“那你呢?你认为什么才是‘好’?如果只有我觉得好,那就没有意义了。”
叶森的声音很冷静:“这是你对短暂关系的定义,我要论证的是:好的感觉不会消失,关系也不会因此短暂,因此,在我的证明里,我可以继承你对‘好’的定义。”
郑千玉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在偷换概念。”
他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说话还有些许浪漫意味的人现在和他打逻辑牌,郑千玉不可能打得过一个每天都在写代码的程序员。
也许是他面上浮起一些恼羞成怒的神色,叶森终于还是牵了他的手。
郑千玉心想,他其实是很会观察别人的心情和想法的,他有时候是不是在装不懂?他是个狡猾的人。
“千玉。”
他不讲逻辑了,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狡猾之人!
郑千玉被他牵着,头转开,面向别的方向。他不好立即就点头,有些闹别扭的样子。
过了两秒,叶森无师自通地抱他。他向前踏上台阶,郑千玉被他带得后退一步,被他揽到怀里。
“你大概会后悔的,叶森。”
郑千玉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的,重点在“后悔”两个字上,也在他的名字上。
“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觉得。”叶森说。
“你必须考虑现实!我现在……我现在已经是个……”
“你不能假设我没有考虑。”叶森句句有回应,他稳定好郑千玉,不让他说自轻的话。
“不管最后如何,我没有后悔的理由。”他道。他刚才分析的已经够清楚了。
郑千玉知道他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样做。他无法剥脱掉全部的感情去投身到一段感情之中,直到约定好的日期到来时,像有一个休止符一样去结束它。
如果郑千玉这样承认,那么就和他提出的观点相矛盾了,他不能在叶森面前自相矛盾,因为叶森的工作就是解决bug。
被叶森发现一处bug,他就会按图索骥,顺藤摸瓜地寻找到其他。
郑千玉只会暴露更多。他没有想到叶森会有这么强烈的决心,让他转头就掉进自己挖的坑里。
他最终只好点了头。
为了维持情绪的边界,郑千玉不得不重申他的忠告:
“我答应你。如果你能在这段时间,找到好的部分——属于你的,那就好。但是……”
他离开叶森的怀抱,往后站一步,头发被风掠起了,他露出很浅的笑容,是孤独的样子。
“不要试图理解我的感受。
“你没办法想象的。而且,你会不快乐。这和你的目的相悖。”
叶森最终如何答应了他,这不重要了。有时候郑千玉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坦露真诚和脆弱有时候恰恰是自我保护。他也知道,眼前那个人无法再对他说“不”了-
郑辛正站在休息室门口吃三明治。
他的食欲不是很高,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急诊科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一天换好几次手术服是郑辛工作的常态。大部分时间喷到衣服上的是血,至于还有一些其他的,郑辛不太愿提,只想尽快忘掉。
饭总是要吃的,在急诊工作需要体力和一个耐久的膀胱,这两点很重要。很多病人不会想到,医生的身体素质和他们的身体健康息息相关。
当然,进急诊科的人大都是横着进来的,很难注意到别的事情。
郑辛想给弟弟打个电话。他这段时间太忙了,上个星期简直像一头闯进地狱里。
周一高架桥上有个连环追尾,周三有个单位食堂食物中毒,周五上午小区火灾,下午有个心梗的病人,心跳骤停了两次,心脏按压加电除颤,救得郑辛梦里都在按心脏。
全社会的突发事件都在急诊科见过。有时候郑辛结束值班,离开医院,都会觉得任何喧嚣都算不上吵闹,世界如何祥和宁静。
其实不过是危急的事情稀释在这其中,等郑辛又回去上班就老实了。
郑辛吃完了三明治,捏着三明治的袋子,扔到垃圾桶里去。他感觉有点干,在饮水机旁边拿起纸杯装水,另一只手已经摸出手机,打给郑千玉。
郑千玉很少主动打给郑辛,因为郑辛很忙,不一定接得到电话。他一般只给郑辛发消息,等他有空再看。
郑辛联系郑千玉就是打电话,因为他实在没空你来我往的聊天,为此谈对象都吹了好几个。二来他打字说话实在说不过弟弟,只好靠打电话时的气势来震慑。
也没震成功过几次就是了。郑辛没办法对郑千玉真的发火。
他还是很想认识一下郑千玉新认识的朋友。也并不是要真的查人家族谱,哪怕打下照面,看看人怎么样。毕竟郑千玉看不见,如果是个很凶神恶煞的人该怎么办。
郑辛放心不下。
要是和李想一样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就好了。让郑辛知道一下郑千玉和这个人来往没问题就行,不然谁天天追着弟弟就一个男的问来问去的。
郑千玉接了电话:“哥。”
郑辛:“郑千玉,你到家了吗?今天去申请怎么样,还顺利不?”
郑千玉一一答:“刚到,填了个表格交上去了,顺利的。毛毛姐还送了我一个纪念册,等你来翻翻看。”
郑辛一听郑千玉都弄完了,喜上眉梢:“不错啊,不愧是我弟。”
他高兴完,不忘初心,又问:“这次又你朋友送你去啊?”
郑千玉在电话那头“嗯”了一下。
郑辛:“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你这朋友叫什么呢。”
郑千玉顿了一下,道:“他叫叶森。”
不知为何,当郑辛从郑千玉口中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很莫名的,郑辛不太清楚自己在庆幸什么。
“那什么,我请你们吃个饭吧?你和叶森,得好好谢谢人家。”
郑千玉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哥,他工作也很忙的。”
郑辛撇撇嘴:“能有我忙吗?我快长在急诊里了。”
郑千玉同情他,道:“你这么忙,有空就该多休息啊。”
郑辛拿着手机,左右腿交换着支着。他在急诊待得已经有些生物本能了——他本能地预感到有病人要来了,因为他已经破天荒地在这里闲了四十分钟。
这种预感是很灵的,郑辛不得不信。他对郑千玉道:“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见见叶森,见过一面,确认他是个好人,你们要做朋友还是——搞对象,”他有些艰难地说出这个字眼,“我绝对不打扰你们。”
郑千玉道:“哥你这么快就不装了,你刚才还说要谢谢人家的。”
郑辛有些跳脚:“这又不冲突!你说说我是为谁?”
郑千玉:“可是你也一直都很讨厌我交男朋友。”
郑辛脱口而出:“不要乱说,你也才谈过一个,那还不是因为他高中就……”随即,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你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
郑千玉连忙道:“没什么意思。”
郑辛还想追问,但正如他的预感,急诊来人了。郑辛只好说:“这事没完啊郑千玉,我先忙去了。”
挂了电话,匆匆走出去,病人躺在急救床被推进来,脸有些发紫了。急救员说:“窒息昏迷,急救之后没有自主呼吸,3分钟左右,病人是聋哑人。”
郑辛马上过去上手,道:“把他抬过来。”这时,病人的陪同家属也搭了把手,郑辛无意之中扫了一眼,发现那个家属正是李想。
李想也认出了郑辛,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心虚的表情。
郑辛完全没空细究,他略观察了两秒,道:“要插管。”他一边操作一边问李想:“怎么弄的?”
李想有些六神无主:“他、他突然就这样。”
郑辛插好了管,看病人的呼吸状况,二氧化碳回升。他看到病人脖子上有红色的勒痕。郑辛在急诊待了这么久,心里猜出八分。
等病人情况稳定下来,郑辛让推进病房继续观察。
他瞥了一眼李想,觉得他很不对劲。
第33章 Chapter33 “谁要和你再续前……
“辛哥。”
郑辛照看完病人, 李想先迎过来,问:“他怎么样?”
郑辛戴着口罩,他看李想的样子。李想是匆匆过来的, 衣服都有些皱,他长得是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他的眼睛朝病房那边看去,身体又不是真的想过去,表情很心虚。
不像真的关心,反倒是先解除郑辛的误会要紧。
郑辛脱下口罩,道:“暂时没危险, 有没有大脑损伤,还要等醒来再看。”
他语气冷冷的,没有先质疑或指责李想, 以防他跑了。
李想很后怕,他不住地瞄病房,很心神不定, 道:“有多少可能会……会损伤?”
郑辛:“等他醒了再看。”
李想看郑辛脸色很差,道:“辛哥, 我们……我们就是……”
郑辛:“你情我愿么?”
李想赶紧点点头,郑辛没说话。这时候护士过来说病人醒了。郑辛过去,看病人的体征已经平稳下来,他没办法说话, 听力是正常的。
郑辛确认他意识清醒,和他说:“送你过来的——李想,他在门外,不在这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眨眼睛回答就好。”
他闻言, 眨了一下眼睛。
等郑辛从病房里出来,李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心烦意乱,一直在抓自己的头发。
“李想,这种事情,我应该报警的。”
李想面色发白,道:“辛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是故意的……”
郑辛盯着他,道:“他说不用报警。”
李想一口气松下来,虚脱一般,道:“我们是认识的,也是经过他的同意的,辛哥,你不要误会。”
郑辛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火:“确实,不用报警!你以为你做了什么,你差点杀人!”
李想:“不是的……辛哥,你先冷静!”
郑辛觉得无比恶心,后怕。他竟然还以为李想是个好人,他以为他的弟弟可以……他想要弟弟可以认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即使不是爱人,也可以是朋友……他做了什么!
李想后来还给他发消息,问他郑千玉喜欢什么。郑辛越想越气,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直跳:“你有没有去找郑千玉?”
李想被他的表情吓到,他连忙说:“我有和他表白……但是!但是,千玉拒绝我了,就在前几天。辛哥,我、我没有想过对千玉做这些事情,我真的尊重他,喜欢他。”
郑辛:“所以你没有追求到我弟弟,就对别的……别的人做这种事?”
李想支支吾吾:“这是第一次,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子。”
郑辛冷道:“你是没想到会碰见我吧。”
李想眼神躲闪:“辛哥,我真的没想到要伤害别人,刚刚的急救也是我做的……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人……”
郑辛深吸了一口气,道:“李想,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决定不报警,但是我会把这件事上报你的单位,我严重怀疑你利用职务侵害残疾人,你去和你的单位解释吧。”
他额头青筋直跳,蓦地想起郑千玉。郑辛现在才自觉多么愚蠢,简直愚不可及,差点把自己的弟弟害了。他向郑千玉提过几次李想,郑千玉的反应都很平淡,有些回避的样子——郑辛当时以为是郑千玉仍旧封闭自己,他这样很久了,郑辛才希望他可以多和人接触。
也许他的弟弟早就有一些预感,不欲和这个人接触,正因为他已经察觉到这个人的危险性。
李想被郑辛这句话掐了七寸,他恳求道:“辛哥,别这么做,我真的没对千玉有那种想法,他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做公益很多年了,不要因为这一件事毁了我,人总会有错的时候……”
郑辛忍不住怒吼出来:“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什么叫毁了你?是你毁了你自己!你知道你干的事情多恶心吗?”
他训斥的声音太大,护士长听到,快步走来,问郑辛:“怎么了,郑医生?”
郑辛知道自己做医生在医院情绪失控不好,他闭了闭眼睛,摇摇头,道:“没事,问问7床有没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通知他家人过来吧。”
他感觉阵阵反胃,不想再和李想说话,转身要走。李想却在身后道:“辛哥!我绝对没有想过要伤害千玉,而且你要知道,千玉虽然眼睛看不见,他还是一个独立的人。”
郑辛被他戳到痛处,他猛走近李想,道:“我不知道吗?难道我不知道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就是太知道,才会让你这种人接近我弟弟!”
李想后退了一步,道:“辛哥,你没办法永远管着他,看着他,千玉以后还会认识更多人,我只想说——在这些人里面,我已经是最诚心待千玉的了。”
郑辛真的想伸手打他:“你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李想看郑辛真的快打人了,他缩了缩肩膀,道:“不是。千玉上次在展览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我以前在洛杉矶见过。”李想因为紧张而咽了咽口水,“但是我最近才打听到,他接近郑千玉的时候用了假名。”
郑辛听完,眼皮都跳了两下:“叶森?是这个名字吗?”
李想点头:“是他。”
郑辛心中疑问更甚,又回到了之前那种隐隐的感觉,他道:“他长什么样子?”
李想:“长得很高,头发理得短。”他不愿意说这个人其实长得也很好。
郑辛登时觉得心上像被压了两块石头。他总在想自己是不是替郑千玉操心太多,现在回头一看真是一塌糊涂。他本来担心那个“叶森”,不是因为别的,至少别让他对弟弟正在来往的人一无所知。
结果他以为知根知底的李想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这个时候,7号病床的家属来了,郑辛抓住李想出去和家属说明病人情况,醒了之后观察了状态,确认没有留下脑损伤。
剩下的来龙去脉就让李想自己去解释。
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病人来急诊,郑辛忙了起来。李想还想和郑辛说什么,但郑辛没工夫和他说话,只让他滚。
郑辛下午交完白班,立刻地开车去了郑千玉的小区。他本来想开去地下停车场,绕到小区正门的时候,突然看见路边站着两个人,身影都很熟悉。
郑辛蹙着眉,开着车静静滑过去,看清了那两个人的长相。
一个是他的弟弟郑千玉,另外一个也是化成灰郑辛都能认出来的人。
那是郑千玉的前男友,林静松。
郑辛车还在远处的时候,两个人还在正常说话,等郑辛开车靠近,两个人突然就抱在一起了。
郑辛看到林静松抱着自己弟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一只手把方向盘,不得不空出另外一只手来扶自己的头,感觉脑子有点晕晕的,今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了。
还没等郑辛停好车,郑千玉先松开了林静松,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就告别了。郑千玉点着盲杖往小区里走。
行。郑辛心想,林静松还知道发乎情止乎礼,他要是敢跟着郑千玉上楼,郑辛绝对会在小区门口揍他。
他看见郑千玉和林静松说话的表情,很平静又有点开心的样子。
林静松用假名接近郑千玉,是不是还给他下了迷魂汤?
郑千玉走了好一会儿了,林静松人还停在小区门口。
装深情给老天爷看是不是。郑辛又想。
等林静松终于也要走,郑辛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朝林静松走去,直到林静松看到他。
林静松认出郑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这是郑辛很难理解郑千玉会和林静松交往——而且交往这么久的原因之一。如果他们不是分手了,也许到最后真的会结婚。
郑辛想起刚才两个人看上去关系很好的样子,大脑中浮现出郑千玉和林静松两个人步入婚姻殿堂的样子,都穿着西装,自己是不是还得给他俩证婚。
一想到这个,郑辛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但是郑千玉看上他什么了呢?林静松虽然长得好,却沉默、呆板、木讷,和郑千玉真的很不搭。
而且真的像地鼠一样,摁下去又冒出来。
林静松停到郑辛跟前,他一点也没有意外,像个机器人,情绪很稳定地叫他:“辛哥。”
辛哥脸上似笑非笑:“好几年没见,听说你改名了?连姓都换啦?”
林静松似乎听不出他在嘲讽,问:“你怎么知道。”
郑辛脸上收了笑,嘲讽都听不懂,这招不行,他沉下脸,道:“你用假名接近我弟弟,你要干什么?”
林静松很快答:“我很爱郑千玉,所以要尽快和他再续前缘。”
郑辛觉得他是个神经病,跳脚道:“谁要和你再续前缘?!”
林静松句句有回应:“你弟弟。”
郑辛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今天不能再生气了,他已经生太多气了。他深呼吸了几下,说:“就算你要和郑千玉复合,你为什么不敢用你自己的名字?你不敢和他说你是林静松?”
这句话好歹让林静松的回答速度慢了一些。他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说:
“千玉和我分手,因为他认为,我是以前的我,他是以前的他。
“现在,他认为他不是以前的他,所以我也不能是以前的我。
“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林静松停下来,似乎在给郑辛缓冲、理解的时间。随即,他补充道:
“事实上,无论是以前、现在,郑千玉都是郑千玉,我也都是我。”
第34章 Chapter34 因为太喜欢他而分……
郑辛虽然和林静松很不对付, 但从林静松的表达里,他听得明白林静松的意思。
郑千玉的眼睛在医生那里确诊不久后,郑千玉终于朝郑辛说出了那个郑辛曾经盼望已久的决定:“哥, 我会和林静松分手的。”
但下这个决定的时机和原因,却是郑辛从来没有想到的。
郑千玉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分手,而是因为太喜欢他而分手。
如果爱能够消解一切缺点,郑千玉则无法接受他自身因为爱变成负担。他多么漂亮,多么骄傲,他知道自己在林静松心底是什么样子。
像雕刻一个精细的雕塑,郑千玉有九成都表现完美——但剩下的十分之一, 他实在无法完成了。
那就停在这里吧,至少,残缺也可以是一种美。
郑千玉不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彼此消磨, 使这精美的雕塑慢慢的细节模糊,面目丑陋,最后化作尘土。郑千玉觉得, 那样实在太糟糕了。
郑辛问他:“你决定好了么?”
那个时候,郑千玉的眼睛状况已经非常不好, 不太能独自行动,经常绊到自己。他不得不开始用盲杖了。
当下,郑辛知道自己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弟弟的这个男朋友。郑辛只是对他持有一种偏见,这源于他的世俗与狭隘, 也源于他作为郑千玉的亲人的一种偏袒。
郑辛的这个问题让郑千玉思考了非常久,一天又一天过去,郑千玉还要回复林静松的消息,他们偶尔会打电话。郑千玉用一种非常开心、轻松的口吻对电话那头说,他这几天在海边写生了, 太阳很晒,晚上和朋友去了夜市,吃得太饱。
其实郑千玉根本哪里都没去。这里也没有海,只是夏季多雨,风又很大。
郑千玉在虚构的时候都很真实,真得令人心惊。因此,郑辛不得不答应了郑千玉,帮他结束这场精神上的自我凌迟。
最后一次见林静松的时候,他是觉得林静松有些可怜。如果他对郑千玉的感情有任何虚假,他的脸上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他的弟弟更可怜。林静松走后,郑千玉跌跌撞撞地从阳台外走回来,郑辛上了楼,看到郑千玉在哭。
郑辛从来没有看过弟弟这么哭。
在郑千玉确诊之后,他都没这样哭过。
郑千玉跪在地板上,眼泪是砸到地上的,他很用力地啜泣,控制不住自己。郑辛连忙去扶他,他听见郑千玉说:“哥……我太坏了,我不想这样……我太坏了!”
由此,郑辛觉得,如果没有发生的这一切,林静松和郑千玉大概会结婚吧。
郑辛看眼前的林静松,真是愈发仪表堂堂。想起以前他和郑千玉的事情,郑辛突然泄下气来。
“我弟弟现在真的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心理准备。”
林静松沉默,他转头看向街外,车灯和街灯五光十色,他的语气很艰涩,道:“只有分手的时候,我没有心理准备。”
“你不要恨郑千玉,这件事是我全责。”郑辛道。
过了一会儿,郑辛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来找林静松算账,不是在这好声好气给他当心理医生。他道:“你老实一点!除了这件事,不许再对郑千玉撒谎。”
他没让林静松马上去找郑千玉承认自己不叫叶森,大概在心里也知道,这样是无可奈何的。
郑千玉在第二天工作之前收到郑辛的电话。电话里,郑辛言简意赅地说了他在急诊碰见李想的事情。
他朝郑千玉道了歉,说之前真不该想着撮合他和李想,这人太不是个东西。
郑千玉很震撼,他压根没想到李想是这样的人。但转念又感觉,也许身体上的反应不会骗人,他其实一直都排斥李想这个人,又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我朝他单位举报他了,他要是再敢来找你,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抽不死他。”郑辛在电话里头道。
郑千玉点头说好,他应该不会再见到李想了。
和郑辛说完挂了电话,郑千玉的手放在胸口上。李想的事情让他心理上感觉很不适,他很难想象这个人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又说很真诚的话。这让郑千玉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种不快的感觉甩走。叶森发来消息,是周末他们去看画展那天的菜单。他似乎不再考虑带郑千玉去各种餐厅,因为他本身不喜欢见人。当然,如果郑千玉有想去的餐厅,就会成为例外。
叶森准备继续在家里做饭,郑千玉总在心里想,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下厨。
他们一起决定菜式。叶森说,春笋还有一些,可以做腌笃鲜,下饭的菜也按当季的食材列了十几样,让郑千玉来选。
郑千玉又心想,叶森的证明开始了吗?他的情绪总是很平稳,冷静地解决问题,冷静地提要求,又冷静地开始证明。好像成功与失败,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
在这对比之下,郑千玉不想让自己显得情绪很波动,他忍耐着,不更进一步,不做一个很急切、很贪心的人。
毕竟,大家对盲人的印象不都是那样吗?可怜的、恬静的人,仿佛已经远离了世俗。因为看不见,变得弱势,连欲望都消弭了。
郑千玉戴上耳机,继续工作。郑千玉的这个角色的戏份已经接近尾声,而广播剧的第一期已经发了,因为原著ip很有名气,第一期发出去的反响很大。
不过第一期没有郑千玉配音的这个角色的戏份,所以郑千玉暂时还没有曝光。
郑千玉是有一些紧张的。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够好,能让听众满意,也不知道这份工作会把自己推向何方。他从来没有尝试过和曝光度捆绑的工作,郑千玉完全还是一个素人的心态。
大学时期在外面被街拍拍过,走在路上也收到过名片。郑千玉早早决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只当那是一些小插曲。
更深一层来说,对于一些暴露自身的职业,郑千玉心底觉得不太踏实。人的窥探欲是无穷的。
好在配音演员这个工作,郑千玉可以自己选择不走到台前——他也并不认为自己会火到那个地步。
今天的工作量相对较少,但需要郑千玉有更好的状态来收尾——这是一场很重要的戏。郑千玉提前捋顺了台词,导演讲了戏,帮他调情绪,录了将近三个小时,郑千玉在这一季的戏份正式结束了。
配完音还不算完,小真提前和郑千玉说过,结束之后还要再录一些花絮和感想。要郑千玉自我介绍,然后说说对角色的看法。
郑千玉一一录了。待到退出录音连线,小真又发来语音,说要寄一批ip相关的周边给他纪念。
随后,小真语气犹豫地说:“老师老师,我们每个角色都有一些立拍得相纸,要声优在上面签名,不知道您可不可以……”
郑千玉有时候觉得小真过于小心对待他,可能怕伤害或冒犯到他。事实上,郑千玉并不在意自己被要求做一些好像只有看得见的人能做的事情。
他不介意去看电影,看画展。然而更多的阻碍是别人的目光——一个盲人来这里干什么?
即使一个盲人去参加只有视力正常者完整体验的活动,他也一直拥有这种权利。盲人去“看”电影,也是要买票的。
也许这些异样的目光只存在在郑千玉的心中,郑千玉无法验证。
而比起“不理解”,更坏的对待是,认为不要伤及盲人的自尊,提前将盲人排除在外,不闻不问,使他们变成一群沉默的影子。
郑千玉回答小真:“可以签名,我会尽量签好看一些,不过他也有角色拍立得吗?”
郑千玉指的是他配的这个角色,这句话带了一些玩笑的意味,因为在第一季里,这个角色实在太边角了,在一堆角色里不知道能不能排进前十。
小真:“当然啦!老师,他现在很火的,新一期角色人气投票已经第三名了~~”
她的语气之中洋溢着冷圈人突然天降甘霖的喜悦。
郑千玉:“喔……原来如此。”时间原因,他补原著也只补到自己目前配音配到的那一部分。他的新戏份还在很后面,中间隔了好几部,对郑千玉来说十分遥远。
小真要了郑千玉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说今天就打包给他寄过来。
郑千玉上网查询了一下,通过学习得知签这种拍立得最好用马克笔签,用彩色的为佳。
于是郑千玉摸索着去淘宝买笔。
他还想到,夏天到了,他想要买一些新的衣服。这是一件郑千玉没有办法网购解决的事情。
这几年的夏天,郑千玉很少出门。第一年郑辛给他买了一批夏衣,第二年郑辛准备如法炮制,郑千玉则说,穿去年的就好了。
因为郑千玉觉得,郑辛第二年挑的衣服,跟去年不会有什么区别。
第三年到来了,郑千玉的生活之中出现了一个会经常见面的新朋友。
他们没有明确地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像这个春夏之交的时段一样,身体混合着对冗长冬天的记忆,春花将逝的伤感以及提前对夏天的想象,就这样踱进朦胧、模糊的相处之中。
郑千玉认为,他最好不要穿着那些压在柜子里的、皱巴巴的T恤去,因为那样不漂亮,不太符合他对“好”的定义。
林静松正在给自己的电脑换新配件。听到手机消息声响,他原本应该把眼前的这件事先做完,直到完成更换,把机箱盖子合上并挪回原地,才去查看消息。
但他直接抬起身伸手去拿手机,解锁,读信息。
他的机箱横躺在地板上,林静松走来走去,始终没回到配件更换的流程之中。
他只是找到自己的平板,仔细将新的日程加入到自己的计划表之中。
第35章 Chapter35 “可以抱一下你吗……
郑千玉和叶森再次见面时, 天气又热了一点点。晴天之下,空气的温度已略有夏季蒸腾的那种意味。
郑千玉穿了一件薄的水蓝色棉麻材质衬衫,因为这件衣服不太怕皱。前几天他在衣柜里摸来摸去, 把它摸出来,用味道很好闻的洗涤剂洗了晾晒。同时还有前年买的T恤,今年可以当睡衣了。
他和叶森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因为叶森前四天出差去了洛杉矶。
他似乎为自己刚和郑千玉做出一个关系上的重大决定,又立刻出差这件事感到矛盾,两个程序互相冲突。这使他在出差的每一天,都摒弃自己以往在线上内敛、冷静的交流风格, 准时在每天晚上国内时间八点和郑千玉进行语音通话。
因为两个人存在时差,叶森的通话时长只有半个小时,结束之后就要启程去公司。他在通话里不甚熟练地谈论起天气、新闻和工作, 一板一眼地向郑千玉报告他的生活。
郑千玉在和他的通话之中,几乎从来没有听到他谈及别人。在第三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叶森, 你在洛杉矶,没有关系比较近的熟人吗?”
叶森闻言, 思考了两秒,道:“酒店的门卫,我们每天早上都会打招呼,还有公司的CEO, 我偶尔会和他线上联系。”
郑千玉:“……”
他理解了,叶森将门卫与CEO放在一起谈,可能是他们交流的时长算起来差不多。而在世俗意义上,叶森好像没有比较平常的朋友。
用12分钟说完洛杉矶的昨日要闻,他就开始关心起郑千玉的今日。很神奇的, 在这种令人发指的聊天技巧之中,郑千玉读出了一种强烈的想念的气息,在郑千玉看来,他的交流笨拙得可怜,却孜孜不倦,像把失去联系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
“叶森,你想开视频吗?”
第四天晚上,郑千玉问他。
叶森立刻道:“想。”
完全是一直在忍耐的语气。
郑千玉点开视频,让他看到自己。叶森的语速逐渐慢下来了,在通话的最后,他说:“我很想你。”
他的语气沉静之中混杂着迷恋,随后又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我明天就回去了”,像在安抚自己。
然而,等他回来之后的几天,郑千玉因为工作的事情忙碌起来。会面的日子一直延到月底,在他们约好看展的这一天。
早上仍旧是叶森来接他,郑千玉整理好了自己,下楼去等他来。约好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叶森已经停在那里,郑千玉一走到门口就听到车门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
脚步是郑千玉如今区分人的一个重要特征,这几步路,叶森走得比平时快,等到他跟前了,又停下来。没有肢体接触,像要等同意一样,先叫了一声“千玉”。
直到郑千玉把盲杖收到身侧,另一只手伸向他,叶森才牵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长,拢着郑千玉的整只手,牵着他上车。
整个过程是很安静的,叶森不擅长用话语填补空白。除了只能远距离通话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候,郑千玉觉得,其实叶森是可以说出一些饱含感情的话的,但只有在他没注意的时候。
当他带着目标说话的时候,那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到了叶森家,郑千玉已经有些熟悉了。他知道叶森将室内拖鞋放在玄关的右侧,郑千玉踏上台阶,换了鞋,不必再用盲杖,正想往里走时,叶森再次叫了他一声。
郑千玉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听见叶森说:“可以抱一下你吗?”
其实郑千玉觉得他不用问这种问题,但又觉得他规矩得很可爱。
他点点头。
叶森往前一步,就站在台阶下,现在他只比郑千玉高一些,脸靠得很近,手臂也在靠下的位置,揽住他的后腰,下巴很自然地靠在郑千玉的肩膀上了。
他的肩膀很宽,抱住郑千玉的时候,郑千玉感觉自己的三分之二都被叶森包裹得很实。
叶森抱住他一秒之后,郑千玉听见他轻轻地叹气。
“怎么啦?”郑千玉问他。
“感觉像在做梦。”叶森喃喃道,更像说给自己听。
这不是一句情话,叶森正在描述自己真实的心情和处境。
“像吗?”郑千玉微笑,也环住他。他的拥抱轻轻的,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缥缈。
“很像。”叶森回答的声音变低,有些失落似的。
总归不能在玄关一直站着。分开之后郑千玉继续往前走,摸着墙壁,又摸到沙发,像往前一样将盲杖贴着沙发底部放。
叶森在他周围走来走去,不会离得很远。郑千玉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摸来摸去,发现他在沙发扶手的一侧加了一张小的边桌,沙发上的抱枕仍旧是四个整齐地排放在一起。
“对了。”郑千玉开口道,“有一个东西,你帮我看看。”
叶森闻言,很快坐到他身边。他给郑千玉倒了一杯水,随手放在边桌上,好像原来的那个茶几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郑千玉带了包,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翻开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道:“工作的事情,说是要我给周边的卡片签名。”
他已经在笔记本上练习了一些。签的名字不是本名,而是工作用的名字,郑千玉当时花了几秒起的。
他将自己的本名倒了过来,换了一个字,变成了“喻千”。他觉得这样应该没有人会认出来,只是在签字的时候有些后悔——“喻”字的笔画太多了,看不见的话有点难签,郑千玉觉得自己写的糊成了一团。
“能认出来吗?”他问叶森。
林静松其实处在一种略带恍惚的状态。他昨天半夜三点还在处理工作和线上会议,轻微的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有些朦胧,但其实这并不影响他的思考和判断。
相对于理智和逻辑思维,林静松在感情上的反应是相当滞后的。也就是说,当郑千玉第三次来到他家的时候,他的感情总算跟上理智,确认到这真的不是一部科幻电影。
他看向郑千玉。事实上,当郑千玉在他身边时,林静松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他,目不转睛。这其实在外面的时候显得有些怪异,但林静松丝毫没有察觉,也就完全不在意。
郑千玉和他说话时总会适当仰头,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思考时会微微抿起嘴唇,如果问题太难,则眉头也跟着轻轻皱起。
不过,现在他很习惯藏起这类为难的、不快的情绪,如果不是林静松一直在看他,很难收集到郑千玉这样的情绪。
郑千玉是那种善良的漂亮,因此很容易成为大家的好朋友。他以前朋友无数,每个朋友提起郑千玉,都是很引以为豪的。
在这其中,林静松自恃特殊,因为他不仅仅是朋友,还是郑千玉的初恋男朋友。
而郑千玉的哥哥、朋友和同学,所有了解郑千玉的人,都觉得林静松和郑千玉除了样貌般配,真是一点也不搭。
于是林静松觉得自己更特殊了。他独来独往,没有融入郑千玉的朋友圈子里。其实他有点讨厌郑千玉和其他人看上去很要好,但林静松的情感和理智是分得清楚的,他知道他不该阻止郑千玉交朋友,所以没有说什么。
现在郑千玉好像没有和任何以前的朋友联系了。林静松觉得,或许郑千玉偶尔闪过的难过和不快,也是因为孤单。
如果他不是叶森,而是带着以前的痕迹走进郑千玉的生活,郑千玉有九成的可能性会再次逃跑。
有时候林静松会庆幸他做了BYE的主程序,以这种方式再次遇到郑千玉。这好像梦一样,所以让林静松总要时时确认,郑千玉真的又存在于他的身边。
他的思维有些发散,不过中心总是围绕郑千玉。林静松只是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一瞬,他没有忽略郑千玉的话,低头看向他的笔记本。
画画的人大部分写字都不会太差。郑千玉的笔触仍然是漂亮的,只是字的结构有些散了,“喻”字有时分得太开,有时又接的太紧。郑千玉不太好确认落笔的位置。
林静松很诚实地说了这个问题。于是郑千玉又打开笔盖,重新写了两个。他小心地斟酌位置,道:“小真和我说,这个会拿去送给听众,不好让人家拿到一些写坏的。”
客观来说,林静松不认为郑千玉有写坏过。他握了郑千玉拿笔的手,帮他确认好位置,郑千玉的手被他带着,又写了两个很漂亮的。郑千玉感觉自己能做好了,就翻了一下手,让叶森不用再帮他,自己跃跃欲试。
他认真起来的时候表情有些孩子气。林静松小心地不碰到他写字,不过保留了很近的距离,他目不转睛,不知道为什么郑千玉已经近在眼前,分开时那种强烈的想念依旧如影随形,难以消散,甚至愈演愈烈。
郑千玉又写好了一些,他将笔记本竖起来,放到林静松的眼前,道:“现在好一些了吧?”
他确信自己这次做得好了一些,所以语气之中带着一种期待和微微得意,也许自己并未察觉。
这让林静松很想吻他,并非情.欲的那种。
他的感情和理智在此刻打起架来,很罕见的。
最终,林静松没有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提出这样很格格不入的要求。他再次低头,花费一些力气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郑千玉这次写得很漂亮了。
“现在写得很好了。”他冷静了一下,专心地夸赞郑千玉。
第36章 Chapter36 他是郑千玉的男朋……
他们在家里吃了午饭, 午后出发,按照叶森日程上所写,他们先去买衣服。
郑千玉以前是很会挑衣服的。他有不少服设的朋友在做自己的衣服品牌, 郑千玉常常拿到新品,或者被找去拍几张模特图。
他日常里穿得不太张扬,以基础简单的搭配为主,会戴一些首饰增加细节。
有好几年里,郑千玉看够了林静松冬天卫衣夏天短袖的穿着,打扮林静松变成他的一个新爱好。他经常好几个链接一起发给林静松,和他说“这个一套”。
或者和朋友逛完街, 带回来一件新衣服,要坐在电脑前的林静松摘下眼镜,立刻试一试。
考虑到林静松追求便捷, 郑千玉不会买那些很为难他的衣服。因为林静松有很好的样貌和身材,装扮他完全是一场游戏,让郑千玉乐此不彼。
在下车时, 他突然抬手摸了摸叶森的肩膀。他穿了衬衫,肩线很合适, 在手臂处挽了两道,肌肉摸上去很明显。
郑千玉牵回他的手,说:“感觉你很会穿衣服。”
叶森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叶森配合郑千玉的脚步,走得比平时更慢些,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你很好看,和你在一起, 我不能穿得很随便。”
郑千玉听到他的回答怔了一下。叶森的语气认真,并非恭维,也不像特地讨郑千玉欢心一样,反倒令人猝不及防。
他心里真的这样想。郑千玉在心下默默道。
而且还能把很圆滑的话说得很老实、诚恳,这是非常狡猾的。他又默默想。
既然叶森都这么说了,他们走进店里时,郑千玉便仰着头冲他微笑,道:“你帮我选吧。”
林静松有点像突然迎来一场突击的摸底考。不过昨天晚上他预设了这个环节,非常认真地查看了二十七场春夏秀场的搭配,又以此为由,再次划动了自己相册深处所有郑千玉的影像。
他按年份整理了郑千玉的照片和视频,重点观察了他偏好的衣服剪裁。本来只要浏览夏天的部分就好,然而最后还是把所有相册都看完了。
郑千玉留在他这里的照片并不多,郑千玉有相机、拍立得,而且他拿自己的手机拍照更顺手,因此林静松拥有他的影像算得上寥寥无几。
林静松根据自己的复习和印象挑了几套,郑千玉进试衣间时,对他说:“你和我一起吧。”
试衣间很宽敞,外面设了休息区,里面有换衣服的隔间。林静松一手搭着那些衣服,带着郑千玉走进去。
郑千玉进去换了几套,他看不见,只好全然信任叶森。最后一套摸到一件垂感很好的绸缎衬衫,郑千玉很喜欢。身前有两条长长的装饰系带,郑千玉换好衣服,将衬衣下摆束进裤子之中,散着系带去找叶森。
林静松就等在门口,看见郑千玉走出来,系带垂着,他面朝林静松,微微抬起手臂,有点像讨要怀抱的姿势,但那只是林静松的想象。郑千玉只是想要他帮忙绑一下系带。
绸缎衬衫被他穿出一个很好看的轮廓,下摆贴着很薄的腰身,而郑千玉肤色很白,看起来很像一个王子。
林静松伸手帮他绑系带,他只会最简单的那种结。他一边绑,一边觉得自己像王子的骑士或者其他什么,在他贫瘠的浪漫想象中并未找到其他合适的意象。
不过,现实比想象更好。他是郑千玉的男朋友,如果非要加一个更准确的前缀,那就是内测版的男朋友。像软件需要进行内测后不断打磨调试才能真正上架,做男朋友也是一样的。
即便是内测版的,他也是郑千玉的男朋友。
他很小心地绑好了系带,由于绸缎的质地过于顺滑,那个结垂垂的,没什么形状。郑千玉很喜欢这件衬衣,起码它穿起来很舒服。
他决定好要林静松帮他选的这几套衣服,导购也说衣服都很适合他。林静松结了账,导购在柜台示意那件衬衫系带的几种打结的方式,林静松都很认真地记住了。
他提了购物袋,郑千玉搭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臂,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
郑千玉对他说:“我好久没有这样买衣服了。”
林静松答:“我们以后可以多来。”
郑千玉说:“一季一次就够了,我也不是很常出门。”虽然是有些客套的话,不过他的语气是开心的,他的表情有笑意,笑起来下眼睑有些鼓起来,让林静松感到一种很久违的、平静的满足。
他调整了郑千玉购物的频率:“一周一次都可以。”
如果郑千玉每天都要购物,林静松将会把它加入到他的日程之中。
郑千玉轻轻摇了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说:“我又不是什么明星。”
他们将新买的衣服放到车的后座上,然后驱车前往展览的地点。这种展览往往很安静,还有一些装置,郑千玉拿着盲杖,但收在身侧,没有使用它。
里面进去冷气很足,郑千玉感觉有些冷了,叶森给他穿了一个从车上拿下来的外套,并帮他拿着盲杖。
外套是叶森自己的,他考虑到这个情况,提前备到车上。这看上去像某类很经常在展览之中约会的人。
不无可能。郑千玉抱着过宽过长的外套袖子,在心底有些好笑地想着。
虽然这个展览有一些互动装置,但其实不是很多,也大都以视觉为主,和郑千玉没什么关系。
不过,由于郑千玉对克里姆特实在太过喜爱,一想到自己正身处于他的主题空间之中,他还是感到一种灵魂上的安适。
克里姆特是一个精神很丰盛的画家,他不仅热爱自然之美,更善于捕捉人性与情感之美,他是郑千玉在画画这件事上的精神导师。
在郑千玉一幅幅认识、解读克里姆特的画之后,他更觉得克里姆特像他的朋友。因为他在百年之前的用色、落笔和表达主旨,都可以让百年之后的郑千玉数次产生强烈的共鸣,并为之振奋,想要不停地画下去,将自己对爱与美的感受以这种形式留在这个世界上。
在叶森轻声的提示中,他们踱过《金鱼》《达娜厄》《莎乐美》,还有《满足》。
《满足》是克里姆特很有名的一幅画,也是郑千玉很喜爱的。它的原画其实是一处壁画,画了一对恋人正在拥抱的景象,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只有头部的轮廓是鲜明的,其余部分都淹没在一堆绚丽多彩而闪闪发光的奇特纹样之中。
叶森告诉他,展览为《满足》做了一个大型的装置,是无数由一根根绳子串起的各色闪片,从高高的吊顶上垂下来,组成了《满足》的画面。
这些闪片相触时会发出轻响,并不吵闹,而像恋人拥抱时的低低絮语。
郑千玉凭借叶森的描述想象出画面,在《满足》的装置下站了好一会儿。
郑千玉听到有女孩儿的声音在讨论:“你说他们抱着是因为要分开,还是久别重逢?”
她的朋友各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郑千玉听得微微笑,他低声问叶森:“你觉得呢?”
叶森思考了一会儿,答:“是重逢。”
郑千玉:“为什么?”
叶森:“如果是分开,我会用很灰的颜色,这幅画颜色很多。”
郑千玉觉得叶森其实不算一个很没有艺术天赋的人,起码他现在表达出一种对感情的色彩倾向,这很像小孩,也很直观。
显然叶森也想知道郑千玉的看法,他没有直接问出口,只是在回答他的时候轻轻捏他的手背。
“我觉得是分别。”郑千玉道。
“在分别时拥抱,他们回忆起之前的时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所以会有很多颜色。”
对画的理解是很主观的,毕竟绝大多数画家都不会特地解释作品的用意。所以观众的每一种理解都很平等,不分孰对孰错。
不过显然叶森不是十分认同郑千玉的这种解读,他牵紧了郑千玉,默默把他带离了《满足》的装置前。
《阿特湖》的装置也做得很不错,有轻轻的、柔和的水潮涌动的声音。据叶森描述,场地做了较大的投影,将阿特湖的画面用光投在地面和墙面上,配合一些波动的效果,营造了湖面波光粼粼的感觉。
“叶森,你给我拍一张照吧。”
他们站在投影的边缘之中,就像站在湖边上,郑千玉轻声对他提出这个要求。
于是林静松很慢又很小心地牵他到地面和墙的交接,也是湖的中央,那些湖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
郑千玉脱了外套给林静松拿着,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林静松后退到湖边,拿起手机来给郑千玉拍照。
他看着取景框里的郑千玉,他小小的,远远的在湖心之中,看向镜头,以及镜头后的林静松。
在按下拍摄的这一刻,林静松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痛楚,因为画面里的郑千玉看上去漂亮、健康,隐藏了痛苦。这完全就像他们从未分开的恋爱之中一次寻常、愉快的约会,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他想定格这一刻,可以粉饰所有让郑千玉难过的事情,又几乎想快一些结束,因为郑千玉看不见,一个人站得很远,看上去很孤独,林静松要尽快回到他身边。
他拍了四张照片之后就快步走回郑千玉身边,牵起他,身体贴得比之前要近。郑千玉没有察觉出什么,他问:“拍得好看吗?”
其实这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只是难得有克里姆特的展览,郑千玉想留下点什么。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不一定能鼓起勇气来。
“好看。”他听见叶森回答道,于是郑千玉又露出一种开心的表情。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千玉?郑千玉,是你吗?”
这个声音很惊喜,叫郑千玉的人从背后走上来,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不敢置信一样,想要再次确认。
郑千玉慢慢地转过头去。
第37章 Chapter37 “要做吗?叶森。……
“是我呀!薛霖, 是不是太久没见了,你都认不出我了?”
面前的青年轻拍郑千玉的肩膀,他又介绍起身边的女生:“这是夏鹊, 还记得吗?”
因为他们表现得实在过于热情,离郑千玉很近,又有肢体接触,林静松想把郑千玉拉到自己身后护着。看他们的反应,他们应该不知道郑千玉的事情。
然而郑千玉只是怔了几秒,随后道:“薛霖,夏鹊, 我记得你们。”
他们高中一起集训了一年,关系很好,薛霖和夏鹊当时就已经在交往了。毕业之后, 两个人考上同一所美院。虽然和郑千玉不在一个城市,集训结束之后一直想要约见面,好几次阴差阳错地没见上。
他们有一个小群, 群里还有其他几个在集训期间关系不错的同学。在郑千玉失明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线上的联系。
“哎!太巧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你后来是不是换号啦?我给你发了好多好多消息,你都没有回……”
薛霖再次见到郑千玉很是激动,他的性格很阳光开朗,像只金毛小狗一样。高中的时候他很崇拜郑千玉, 因为郑千玉有天赋又努力,画得又快又好,还会教他。
旧友重逢让他快有些忘乎所以,差点就忘记郑千玉旁边还站着个人。很高大,看上去和郑千玉关系很好, 不过这对于薛霖是一个陌生面孔。
“这位是……?”薛霖好不容易止住自己滔滔不绝的思念之情,开始询问陌生的人名字。
“这是叶森。”郑千玉很平静地介绍他。
薛霖:“噢,你好你好。”
由于他们站在投影装置附近,灯光是很昏暗的。但是薛霖旁边的夏鹊还是发现了郑千玉稍有些不一样。
和叶森简单打完招呼,薛霖又立刻朝郑千玉继续说:“你还在画油画吗?我和你说,我现在转方向了,哎,我老想起集训的时候我们仨……”
这个时候,夏鹊突然捏了一下薛霖的手臂,断掉了薛霖没完没了的话头。
薛霖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的女朋友。
林静松想带郑千玉走,这个时候,郑千玉开口道:“我现在看不见了。”
薛霖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过来郑千玉说的是什么,好在刚刚夏鹊用动作提醒了他,让他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察觉出气氛的些许不对。
于是他本能地咽下了满肚子的话,才开始慢慢理解了郑千玉的话是什么意思。
夏鹊开了口:“不好意思,千玉哥,薛霖他……”
薛霖的嘴唇颤抖着,结结巴巴的:“什、什么时候?”
夏鹊又用力地捏了一下他,把薛霖捏得差点跳起来。
郑千玉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有几年了,抱歉,薛霖,夏鹊,这么久没和你们联系。”
薛霖呆立在原地,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所带来的冲击。夏鹊还和郑千玉说了几句什么,很得体,不像他,简直像个脑子缺根筋的大傻瓜一样。
林静松忍耐着,不想郑千玉留在这里多做交谈。他环过郑千玉的后背,道:“我们要走了,再见。”
郑千玉始终都是很平和、很冷静的样子,他略带抱歉地和夏鹊道别,好像是无法在这里和他们好好叙旧是他的失礼。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薛霖从背后道:
“千玉,千玉!”
他几步跑过来,问道:
“抱歉,可以再加个联系方式吗?我……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想再说点什么,好像说什么不合适,还处在震惊意外的情绪之中,最后道:“我和夏鹊总想起你……不希望就这样失去联系。”
郑千玉答应了,他拿出手机,不太避讳的样子,在薛霖面前听着旁白,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把添加好友的界面调出来,递给薛霖。
“好了。”薛霖加了郑千玉,郑千玉又给他通过了。薛霖又看了郑千玉几眼,站在他旁边的人气压太低,他不敢多说话了,也没办法说“常联系”,于是手忙脚乱地再次朝他们道别了。
其实他们的展览没有完全看完,郑千玉什么都没说,林静松带着他往外走,出了场地之后,郑千玉对他道:“他们以前是我的好朋友,三年前我换了号,就没有再联系了。”
林静松握紧他的手,郑千玉反倒很温和地安抚他:“没关系的,也许这一天早晚要来。”
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是千丝万缕的,他无法完全斩断过去的一切。“完全消失”本身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除非郑千玉完全封闭自己,不再和任何人有交流。
他曾经因为太害怕而这样做,然而躲避风险的同时也放弃了更多东西。郑千玉有时候感觉活着就是两头堵,他没有“绝对安全”的选择。
将近七点钟,林静松送郑千玉回家。因为下午买的衣服购物袋实在太大,林静松帮他拎上了楼。借此第一次走进了郑千玉的家中。
郑千玉的家整理得干净,甚至过于空旷了,沙发靠墙放,有一张很小的餐桌,很孤单地停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墙壁雪白,整间屋子没有任何装饰。
林静松走进来,郑千玉让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或沙发上就好。他对家里的布局和陈设都很熟悉,走起来和常人无异。
室内很昏暗,林静松站在客厅往外看,一颗孤独的街灯立在不远处。
郑千玉按亮了室内灯,走过来。他们还没有吃晚餐,郑千玉道:“点外卖,好吗?”
他语气轻松,像独居了许久,终于有朋友来这里增添人气,想着怎么招待他为好。他和林静松并肩坐下,和他讨论着附近的哪家外卖好吃。
他们选好了外卖,郑千玉换了柔软宽松的家居服,有一种熟悉好闻的洗涤剂味道。
日落尽,外卖的纸袋放在地板上,他们在狭小的餐桌上吃了晚餐。郑千玉食不语,看上去很专心地对待食物。林静松也沉默,目不转睛地看他。
餐桌上垂下来一盏牛油果色外壳的照明灯,对于这么一张尺寸不大的餐桌来说有些大材小用。可能它原本是用来照亮一整个家庭的晚餐,后来变成无用地照亮一个人。
郑千玉的家居服上有绣着细细的柳叶图案,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有柔顺的光泽,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眨眼间闪动着。他轻声问林静松味道好不好,外卖送过来有些凉了,下次他们可以一起去店里吃。
郑千玉的态度很柔和,制造出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朦胧。这令林静松联想起他偶尔在网络中浏览到的一些梦核视频,它们往往以一些人们回不去的场景、事物为主题,因为美好而让人怀念,又因为已经失去和过期而使人忧伤。
林静松基本上没有度过一个值得任何留恋的童年,这让他对于自己出生、成长的时代印记也感情单薄。
但是,如果每个人都应拥有一段很放不下的、时时回味又时时感伤的旧时记忆,那么对于林静松来说,这段记忆的名字应该叫做郑千玉。
饭后,郑千玉打开了阳台的门,他们都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站在宝蓝色的夜幕之中吹风。气温很舒适,属于夏季的湿热尚未到来,风是轻薄凉爽的,拂着林静松的脸颊,郑千玉柔软的头发。
阳台同样是空空的,只在边缘放着一盆绿色的植物,活着,但不太茂盛的样子。邻居的阳台离得很近,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好像蹲着一只文静的鹦鹉,看见郑千玉和林静松,很安静地展了两下翅膀,没有出声,屋子里隐隐传出电视的声音。
待到夜色更深,林静松知道郑千玉现在的作息入睡很早,他不欲打扰郑千玉的睡眠,准备告别。风像把郑千玉的话语吹散了些许,他后来几乎陷入一种沉思。
林静松轻轻捏他的掌心,说他该走了,早点休息。郑千玉本来是答应了的,跟随他出了阳台,回到室内,随手拉上了门。林静松从沙发上拾起他的手机和车钥匙,一转身,郑千玉跟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
好像是不要他走的意思。
林静松直起身,郑千玉的力气根本不算大,但这也使林静松的动作变得很小。郑千玉没有说话,动作是很轻微温顺的,朝他仰起脸,眼睛,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尖和嘴唇,无一不美丽,摄人心魄。
他缓和地开合着眼皮,在室内不够明亮的暖黄色的灯光之中,他的话直白、坦诚得十分异常:
“要做吗?叶森。”
这个时候,林静松知道,郑千玉崩溃了。
他的崩溃不是迅速、外显的,他比以往要更冷静柔和,郑千玉希望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全部交出去。
郑千玉很在意自己看不见,从未看开,不可能释怀。躲藏许久,猝不及防被以前认识的人发现他已经失明,根本当场将他对穿,击碎,痛不欲生。
他的大脑轰鸣着,响着薛霖和夏鹊热情友善的寒暄,还有知道事实之后长长的静默。像噪音最后收束成尖锐的暴鸣,在郑千玉的身体里旋转,搅碎他的肺腑。
他想起他和叶森约好的,要享受快乐,享受好的那一部分。
现在,郑千玉立刻就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不要再这么痛苦。他受不了了。
他伸手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手有一点抖,他语速有些快地说:“家里没有,可以不用戴,直接进来就好,没关系的,你想在沙发上,还是去房间……”
郑千玉已经扯开自己的领口,他抓起自己衣服的下摆,露出纤细柔软的腰腹,要脱去自己的衣服。
但他最终没有脱掉这件衣服,因为他被抱住了,手臂被圈紧,贴进这个怀抱里。他挣扎了一下,只有拥抱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千玉。”叶森叫他。
“我不要……”
郑千玉很迷茫地吐出这三个字,但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是不要镇定?还是不要崩溃?
叶森轻轻地吻他的额角,面颊,最后是嘴唇,试图抚慰他。郑千玉的眉头皱起,他就吻到眉心。
他很温柔,像会包容郑千玉的一切 。但郑千玉为此感到不满,因为他想要用一种摧毁来抵抗另一种摧毁,他用力地抓着叶森的手臂,呼吸有些重,像啜泣的前兆。
叶森用额头抵他的额头,拇指按在郑千玉的眉心上,想要抚平他痛苦的具象。郑千玉靠在沙发上,腰向前抬,贴紧了叶森,他不可以不毁灭他。
郑千玉听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很轻地叫他的名字。郑千玉的大脑乱七八糟的,他表现得很执拗,很讨厌,不顾他人想法,像个一定要得到玩具的孩子,不讲一点道理。
叶森把他按在沙发上,慢慢的,半跪在地板上,亲吻着,沉默地安慰着他。
郑千玉忍不住发出声响,手抓在有些粗糙的沙发布上,倒吸了一口气,像发出微小的尖叫,最终只有气声,大腿绷起来,剩下的全被他咽回去了。
他的声音像稍稍满足了,但更像啜泣。原来痛苦不会消减,身体与精神仍然躺在一丛荆棘之上,如何纯粹地享受快乐,他从此知道,这是一个毫无可能的课题。
郑千玉哭了,他的手抓着林静松的头发,后腰悬空,身体僵硬绷住了好几秒,又剧烈抖了几下。眼泪顺着他的鼻尖落下来,落到林静松的脸上。
他无力地松开腿,深深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想象着这黑暗只是暂时。
第38章 Chapter38 “你不要怕。”……
郑千玉醒来的时候, 时间已经比以往起床的点要晚上许多。
他的大脑有些混沌,对睡前的记忆很模糊。他睁开眼睛,对着视野之中的空茫发了一会儿呆, 想思考,但头有点疼起来。
就这么静静躺了几分钟,郑千玉不得不起床了。他从卧室里走出去,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水声。
这是一个光线很充足的晴天,郑千玉能感觉到室内都很明亮,阳台应该和那一天一样,洒满了阳光。
他走到客厅, 有脚步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郑千玉很迷茫地略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他的头发有些乱,一副完全没醒的样子。
有煎蛋的香气。叶森手里端着餐盘, 放在他的餐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早上好。”叶森对迷茫的郑千玉说。
“你……你昨晚在哪里睡的?”郑千玉呆呆的,开口问道。
他很想充分地回忆昨晚的细节, 但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记得叶森安慰了自己, 他很狼狈,一直流眼泪。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解释自己流泪的原因,叶森也没有问, 仿佛郑千玉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很正常,被他所接受。
他听见叶森答:“沙发。”
郑千玉闻言,很犹豫地问:“怎么不回房间睡?”
只有一间主卧,另外一个房间是郑千玉平时工作的地方。客厅里是房东买的布艺沙发,对叶森来说太小了, 睡一夜应该很不舒服。
叶森回答:“我在沙发上比较容易睡。”
郑千玉愣了一下才理解他的话,像被噎住一下,道“我去洗漱一下”匆匆离开。好像昨晚在这里对叶森说那些话的人不是他。
他动作很快地淋浴,洗漱,出来时叶森已经做好了早餐。他烤了吐司,煎蛋和培根,冰箱里的可可牛奶加热了一点,没有很冰。他记得郑千玉不喜欢喝太烫的牛奶,但他才刚醒,最好也不要直接喝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牛奶。
郑千玉以前很喜欢刚起床就喝冰的东西,并且绝不把自己的胃痛和这项坏习惯联系在一起。
两个人坐在小的餐桌前,很安静地吃早餐。这间屋子原先住的是房东一家人,刚搬进来的时候家具很满,一张餐桌可以围起来坐六七个人,郑千玉觉得实在太大了,对他来说也不太方便。
和房东商量好之后,他和郑辛换了一部分家具,去家具市场挑了一些。郑千玉本来挑了一张更小的餐桌,郑辛说“这也太小了”“不行很像儿童餐桌”,要郑千玉选另外一张稍大一些的,直道“至少要够两个人一起吃饭吧”“我不能上你家吃饭吗?”。
换完家具那天,郑辛站在客厅里,说:“感觉我现在说话都有回音。”
他无可奈何弟弟要一个人住这么空旷的家,这样的布局、陈设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变化。这当然更方便郑千玉的生活,他会逐步熟悉、适应这里,像自己主动选择进入一种空旷、孤独的生活。
郑辛很难想象以前的郑千玉来过这样的生活。从郑千玉坚决地要一个人住起,到他搬完家后的一个月,郑辛仍然不断试探,屡次对弟弟说“要不算了吧”。
现在,在狭小的餐桌上和叶森共进早餐,郑千玉有些艰难地想象着他坐在对面的样子。这张桌子的高度对他来说应当不够舒适,桌的高度对他来说可能有些勉强,桌面上也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放手臂。
郑千玉感觉两个人吃饭几乎是头对着头,因为叶森是一个吃饭相当安静的人,此刻郑千玉则几乎可以听到他轻微咀嚼的声音。
至少它还是一张双人餐桌。郑千玉心想。
吃完早餐,叶森有一场线上的会议,他收拾了餐桌,和郑千玉道他要开一个会,时间不会太长。他去了阳台,戴着耳机,大部分时间旁听,偶尔低声说了几句,没有带来很重的办公气息。
在这期间,郑千玉的心有些惴惴不安。他有些担忧叶森回来会细问昨晚的事情,说实话,在当下那个时刻和情境,叶森的表现已经对郑千玉足够包容——他什么都没问。
郑千玉不敢想象,如果昨晚叶森一定要问他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理由,郑千玉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又失控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郑千玉很悲哀地想,他大概会有很长时间是这个样子。情绪像一个不定时炸弹,每当他隐隐察觉到自己快要被卷入情绪的漩涡之中,他总像溺水求生之人奋力地想要逃脱这个漩涡。
可他每一次都失败了。
在郑千玉之前封闭自己的时期,他可以把自己关起来,随时随地承受负面情绪的侵袭。郑千玉曾经害怕走出家门,因为外界的刺激源太多了,失控的代价也更大。
他当然有很大的问题,但他同样不想被他人认为是一个“有问题的人”。
在郑千玉反复懊恼自己的时候,叶森回来了。他轻轻带上阳台的门,郑千玉发着呆,甚至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直到叶森走到他身边,把郑千玉吓了一跳。
“开、开完会了吗?”
郑千玉明明因为惊吓抖了一下,却连这个也要掩饰,勉强用镇定的语气问他。
“嗯。”叶森走到沙发前,坐到郑千玉的身边,沙发垫凹陷下去。郑千玉的身体愈发紧绷了起来。
林静松看着郑千玉,目不转睛的那种。如果郑千玉能够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不自在。其实在以前,林静松有时也会这样,在郑千玉的身边且没有别的事情可忙的时候,他就会发呆一般一直看着郑千玉。
这个时候郑千玉往往是在看书或者画画,总之是没空搭理林静松的时候。即使如此,他也不太同意林静松一直看着他。
他会说一句林静松无法理解的话:“你的眼神打扰到我了!”
林静松不明白,眼神是没有实质的东西,怎么会打扰到他?
——现在他有些接受郑千玉的说法了,郑千玉就算看不见了,有时候都能察觉出林静松在看他。
但现在郑千玉没有。他很紧张,甚至是有些防备的状态。淡色的嘴唇微微抿着,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已经揉皱了睡衣的布料。
林静松认为,自己昨天晚上的做法总体上是正确的。
他当然很想和郑千玉做.爱。
再次完全拥有郑千玉已经发生在数不清的梦境里了。郑千玉那样邀请,简直让林静松的理智差点崩断弦。
在昏黄的灯光中,郑千玉的皮肤莹润,唇小幅度地开合着,轻轻扯林静松的衣袖,那是一种顺从的主动。一切都仿佛在告诉林静松——他可以让梦境立刻变成现实。
林静松最终只选择单方面地安抚了他。他察觉了郑千玉想用性来摧毁自己的目的。
如果要林静松具体阐述他如何察觉,以及具体分析郑千玉的心理,他暂时做不到。
他长久地拥有过郑千玉,又长久地失去过他,在这些截然不同的、漫长的时间里,他本能地学会了在郑千玉快乐时满足他,在郑千玉哀伤时珍惜他。
“千玉。”他叫他的名字。
郑千玉的肩膀往后缩了缩,忐忑地等待一种审问。
如果不是审问,用温柔一点的语气再提起昨晚的事情——那也不行,郑千玉想要回避这一切。
“你不要怕。”叶森对他说,他把手也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覆上他因紧张而屈起的指节。
“不……不要怕什么?我没有在怕。”
他有些强撑地说,语气很虚。
“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叶森的语气略带疑问,仿佛再次请郑千玉来确认。
郑千玉没想到他是这种语气,有些小小地被抓走了注意力,他转过头,面向叶森:“什么?”
“你答应我,给我一年来验证。”
事实上,郑千玉没有明确地答应过叶森,没有口头上的答应,更没有签字画押。
但确实是一种默认。
他轻轻“嗯”了一声,不答得很具体。叶森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指开始一个个捏他的指节,好像在帮助他放松,这反而让郑千玉有些心猿意马——不过他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
“所以你可以提任何要求。”
叶森道。
他像一个慷慨版的阿拉丁神灯,对和他有约定的人类道。但这样的好处太多,没有任何限制条件,慷慨得令人困惑。
“并且,我不会评判你的需求。”
这是一句实话。
因为他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既不活在正常的社会价值评价体系里,因此也不会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郑千玉的失控。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郑千玉才在他面前松懈了吧。
郑千玉不想单方面被叶森这样捏捏手指,于是他也捏了捏他的,像一种微弱的回应,在用这个动作小声地在说“我知道了”。
“我很想和你做。”叶森又非常平稳地说出这句话,郑千玉本来已经有些放松,又被他惊得差点呛到。
“你……你……”
他想收回自己的手,不和这个怪人玩这种游戏了。
“不可能不想。”
他听见他有些郑重地强调、补充。
郑千玉感觉脸发烫了,他撇过头,忍不住道:“好了,你不要一直说这个。我知道了。”
“嗯。”叶森也一本正经地答应他这个要求,不再说那些很像性骚扰的话。当然真正性骚扰了的另有其人。
“只是昨天晚上,我并不觉得你的需求属于‘好’的部分,所以我没办法答应你。”
叶森继续道,他很有耐心,会说清所有前因后果。
“我不评判你的需求,但是。
“如果我认为它不符合‘好’的定义,那我们就不要做了。”
他对郑千玉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和他对待工作、他人,对待任何事都不一样。仿佛他的全部人性都只用来面对郑千玉,或者说,正因为郑千玉,他才如此脱胎换骨。
第39章 Chapter39 “我想一个比较正……
郑千玉有些哑然。他是一个被拒绝的人……也不算完全被拒绝, 毕竟叶森也确实帮了他。
他们没有做到最后,郑千玉是一个被拒绝了百分之四十的人。
这在他的人生里前所未有。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郑千玉从未体会过被拒绝的感觉, 它只存在在字典里,没有出现在郑千玉的生活里。
好吧,也许昨晚叶森没有做到最后是对的。
但郑千玉嘴上还是说:“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吧。”
他撇撇嘴,稍稍调整了身体的朝向,没有正对叶森,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郑千玉看不见叶森,而叶森可以看见他, 这便意味着昨晚他已经看尽了自己的窘态,但叶森的表情、情绪,乃至动作, 于他来说像在迷雾之中。
这是很不公平的。他需要叶森用皮肤的接触和直白的话语告诉他——他想要如何对待郑千玉,在彼时彼刻,留白并非意趣, 只会徒增困惑。
好在叶森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情调的人。
好在,他对待郑千玉的方法, 都是郑千玉想要的。
“不严重吗。”叶森问道,郑千玉的手离开了,他觉得有些空落,心情发出了指令——去牵他的手吧。又触碰了郑千玉, 叶森蹲到他的面前,再次正对他,从下往上看郑千玉低垂的眼睫,接住他放在膝盖边缘的手。
“那就是我误会了。”他认了错,手指摩挲着郑千玉手上因常年握画笔而微微变形凹陷的地方, 很珍惜的样子。
情绪的漩涡渐渐平静,消失了,恢复成宁静的湖面。郑千玉得以慢慢跋涉至岸边,尽管在水中挣扎许久,有些力竭,身上湿淋淋的,带着沉重。但总算又踏回陆地。
叶森好像是蹲着,语言不够传递他的心情,于是要这样握他的手。郑千玉有些耍无赖地说:“是的,你以后不要再误会我了。”
他厚着脸皮,既然叶森给了一个这么方便的台阶下,他要像滑滑梯一样滑下来,就此将此事揭过去。
“可是,我觉得有些不正式。”
“什么?”
“昨晚我们在这里接吻了。”
郑千玉实在有些受不了叶森这样说话。他总是把一些很让人羞于面对的事情说得一本正经,不避不让,仿佛天生不觉羞耻。郑千玉的脸发起烫来,下意识想要抽回手,但被叶森牢牢按住了。
“你觉得昨晚的接吻不够正式?”
“嗯。”
郑千玉看不见,但总觉得叶森的回答伴随着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正式?”
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接吻,也有很多人不记得自己吻过谁。世间没有规定如何正确接吻的公理。
当然,郑千玉也不属于这些人。
“我不知道。”叶森很诚恳地答,“但以免我再误会,我想一个比较正式的吻是必要的。”
怎么会有人这样索吻。
郑千玉没有立刻回答,听见叶森好像靠近了一点点,仍旧蹲着,比他低一点点,说:“可以吗?”
话语间好像有一些可怜意味。
郑千玉已经把锅甩到他身上,好像这个木头也学会权衡得失,用一些很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从郑千玉身上讨回去。
他又默认了。
叶森站起来,一手按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抚上郑千玉的脸颊。他的手温暖而宽厚,又轻轻地捏他的耳垂,一个吻被他附加成一个抚摸的套餐,让郑千玉没忍住侧过脸去,将自己送进他的掌心之中。
他的气息近了。和昨晚一样,先是贴上郑千玉的额头,鼻尖温暖地相触,皮肤摩挲。郑千玉有些喜欢叶森这样的触碰,他的眼睛微微眯着,没有夜晚的仓惶,因为这只是一个吻,不会破坏任何东西。
他听见叶森说:“可以吗?”
郑千玉觉得他有些狡猾,明明他已经默许一切,他却还是要问,问得好像到这个地步,郑千玉还有不同意的可能性,借此一遍遍确认郑千玉羞于展露的内心。
郑千玉的脸发红,几不可闻地点头了。
唇轻触他的,叶森很绅士,用一种很轻的力道啄吻郑千玉的下唇,直到那小而饱满的嘴唇终于松开肯让他继续探索。
郑千玉的身体往沙发里缩了缩,这并不能阻止叶森进入他的内里,他被叶森轻轻咬着,没有感到疼痛,但过于正式的吻也让他颤了几下。
叶森很湿润地吻他,舌头偶尔扫过郑千玉牙齿比较尖的部分。郑千玉有很久没有这样接吻,怕咬到他,总想往后靠,叶森放在他侧脸的手滑到他的后颈,另一只则环住他的后腰,很紧密地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鼻息温暖,亲得郑千玉闭上眼睛,只剩下颤抖的睫毛,即使他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他的触感最为敏锐,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侵袭。叶森的吻并非粗鲁,只是不断勾着、捞着郑千玉,如果郑千玉闪躲,他便改为小心翼翼的触碰,如果郑千玉服从,他便极尽所能,与他融为一体。
郑千玉被亲得发出小小的鼻音,直到他终于受不了,很艰难地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叶森的胸上,用力推开他。叶森终于松开他,原来不是郑千玉用了力气,而是他终于肯结束。
叶森吻完了他,又把郑千玉抱紧,头垂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蹭他的脖颈,深深吸气。
因为被抱住,郑千玉的手被挤在他的胸上。叶森很有料,郑千玉有些气,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胸,把叶森捏得一抖,但他没有撒手,反而拥得更紧,有种“你随便摸吧”的无谓之感。
“你不要憋气。”叶森埋在他的颈间,说话的声音很近,语气不像嘲笑,还是很一本正经。
郑千玉当然知道接吻不用憋气,难道他没有和人接过吻吗?他有些恼怒地说:“我、我憋气了吗?”
叶森听出他有些生气,手立刻在他背后抚了抚,像在摸猫一样。但他嘴上仍说实话:“嗯,不然还能更久一些。”
郑千玉太久没这样接吻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刚刚会像个毫无经验的人,紧张到忘记呼吸。他又道:“我只是想结束了而已,你太贪心了,没完没了。”
叶森立刻道:“是我贪心了。”
他好像总是这样让着郑千玉,又顺从自己的心。难道顺着自己会让他很开心,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郑千玉不想变成一个总发脾气的人。他安静了一会儿,问道:“这样就算正式了吗?”
叶森答:“我觉得算,谢谢你,千玉。”
郑千玉愣了愣,将头转向另一边,小声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叶森仍旧抱他,说:“因为它让我知道你是快乐的,如果你不快乐,就没有意义。”
郑千玉沉默。
“那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提议要这么做,还把我的快乐看得那么重要。”
郑千玉道。
叶森亲亲他:“这是验证的一部分。”
这一天叶森在郑千玉家里待到太阳西斜。他买了一些菜和调料,在郑千玉家小小的厨房里做了午饭。晚饭则是快餐,傍晚叶森牵郑千玉的手,散步十五分钟到两条街外的麦当劳吃。
郑千玉穿了一件短袖的大的衬衫,宽松的垂到膝盖的短裤,走在路上,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他像感到自在一样晃晃和叶森牵着的手,另一只手里拿着盲杖,在比较宽敞的路上可以收起来拿在身侧,只让叶森牵着他走路。
他对叶森说,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外面的树闻起来味道不太一样。现在有种强烈的,夏天快要到来的味道。
此时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当它处于-4°到-6°时,天空呈现一种静谧、深远而安适的蓝色。这是蓝调时刻。
郑千玉站在一颗花将凋谢的树下,已经暗下来的天空漫射这深邃的暗蓝色,竟使那浅色的花变亮了起来。它们摇曳在风中,簌簌掉落花瓣,落在郑千玉的头上。
林静松拂去他头上落的花瓣,看它躺在自己的手掌里。而另一只手牵着郑千玉,花瓣被风吹得在手中轻轻颤抖,又旋着落回空气之中,令林静松想起这个早晨吻郑千玉的感受。
“千玉。”
蓝色的光线漫过他们之间,林静松叫他的名字。
郑千玉停了下来。
他问郑千玉,要不要和他去一趟短途的旅行,只要几天就好。
郑千玉也确实好久没有去旅行了。久到他忘记上一次旅行是什么时候,只知道那一定是和前男友一起去,因为郑千玉爱到处采风写生,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别的城市转一转。
只是现在看不见了,还有旅行的必要吗?
郑千玉没有说扫兴的话,因为叶森只朝他要了三天的时间,他最近刚结束一项工作,是一个很有空的人。
林静松发出旅行的邀请时,又捕捉到郑千玉犹豫不决的心情。
他以前是个说走就走的人,可以买不到一个小时后出发的车票,背着包来敲林静松房间的门,拉着林静松走,直到他坐上车的时候,才知道郑千玉要带自己去哪里。
这次旅行其实就像以前的每一次,路途和时间都不会很长。只是这次想带郑千玉走的是林静松,而一向自由又果决的郑千玉,露出犹豫的神情,仿佛旅行这件事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位置。
他最终不想表现得太软弱,仅仅因为如此,他答应了林静松。
“我们要去哪里?”
这一天的蓝调时刻结束了,夜幕悄悄降临。林静松再次牵起郑千玉的手,这一次,换做郑千玉来询问他们的目的地。
第40章 Chapter40 那明年再来吧。……
今天周五, 郑千玉下了课去林静松家。周末不打算画画了,刚过完连轴转的一周,上课画画, 下课画画——和同学合伙开的网店的装饰画被一个网红买了,拍了照发到百万粉丝的账号上,让他们一下就爆单了。
郑千玉按了指纹锁,径直走进林静松家里。
静悄悄的,林静松还在学校没有回来。不过他一个人在家也是静悄悄的,这里的热闹都是郑千玉给的。
郑千玉先去冰箱里搜刮。林静松的冰箱里只有苹果汁和矿泉水,码得像超市里的饮料柜一样, 非常整齐。苹果汁是郑千玉喝的,矿泉水是林静松自己喝。
冷冻层里有郑千玉最喜欢吃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只屯了两根, 防止郑千玉这个薄巧脑袋一次性吃太多。
除了这三样东西,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林静松不会做饭,也没有时间。他除了上课就是在给合作企业写定制系统, 两个人一起把起送范围内的外卖都吃了个遍。
林静松的书房里有一块白板,郑千玉在上面写了外卖的红黑榜。每次点外卖就站在白板前, 黑榜是绝对不能再点的,红榜可以按顺序来再点一次。
老实说,郑千玉吃外卖有些吃腻了。有一天他撺掇林静松做饭,林静松在厨房第一次开火, 做的饭好难吃,吃得郑千玉脸都皱了。
他不知道是林静松看的教程问题,还是他天生不擅长这件事。郑千玉再也没有让林静松做饭,只一起吃他们的外卖红榜。
郑千玉拿了苹果汁,一下倒在沙发上, 一边等林静松回来,一边看外卖。
天色有些暗了,但这个季节的傍晚还算明亮,如果是晴天,黄昏的晚霞会很好看。郑千玉坐在沙发,有些凉爽的风从半开的阳台门掠进来,透过玻璃,他看到林静松晾的短袖和衬衫在橙红的夕阳之中摇曳。
林静松最近偶尔面试,会穿得正式一些,衬衫是郑千玉帮忙选的,浅灰色。林静松戴工作用的防蓝光眼镜,穿这件衬衫,看上去冷淡得不行,郑千玉很喜欢。
噢,其实林静松已经很像一个正经的大人了。他从成年后就全权承担自己的生活,有时候还要承受郑千玉的任性——比如郑千玉总用突如其来的兴致打乱他的计划,或者在他工作的时候对他实施一些小的骚扰。
林静松从来没有对郑千玉生气过。他的情绪总是很稳定的,在中学时期,郑千玉没有感到林静松有孩子气的时候,但现在的林静松却已经给他一种很成人的感觉。
郑千玉望着他的衬衫,还有天空中的夕阳,发起呆来。
门响,林静松回来了。郑千玉从沙发上下来,很没正形地跑到玄关处,林静松背着一个黑色的包,头发上周末刚理过,短短的。他弯腰提了室内鞋,正要换,郑千玉走过来,整个人叠在他俯身的后背,道:
“你回来了,我好累啊~”
郑千玉的重量根本不影响林静松的动作,他换好了鞋,让郑千玉趴在他背上,很平静地背着来到客厅。
郑千玉用双臂环抱他,腿夹着他的腰,像只抱桉树的考拉。林静松走到冰箱前,拿了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又握着水,背着郑千玉回到沙发。
郑千玉觉得很累的时候,会想要在林静松的身上汲取一种平静。他像一颗在山涧之中,水流之下冲刷很多年的石头,总是不动声色。
拥抱林静松时,郑千玉感到满足、宁静,并认为再也不会有人会像林静松一样给予他这种感觉。这好像关乎爱又超乎爱,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一种常态,使郑千玉既不怕消耗它,也不怕失去它。
他们一起点了外卖,吃完晚餐,今晚郑千玉留在这里过夜。洗完澡上了床,林静松也早点结束了工作,很快进了房间。
郑千玉发现套只剩下最后一个,林静松因地制宜,当晚只做了一次,但比平时的一次时间翻倍。最后是郑千玉坐着让他出来的。
他的腰有点酸,扶着林静松的腹肌慢慢起来,跌倒到床垫上。他这个时候不太想理林静松,缩进被子里,又累又困地玩手机。
林静松在他旁边窸窸窣窣地整理,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以防郑千玉半夜醒了找不到水喝。
他弄好一切,躺下时从背后去抱郑千玉,吻他的后颈和耳朵,郑千玉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声响,大概在表示不满。
但是下一秒他刷到一个在国内的海滨城市举办的风筝节的视频,那些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风筝立刻吸引了郑千玉的目光,让他觉得很新奇。
郑千玉开始搜索风筝节的日期,就在下下个星期。他立刻忘记自己在闹别扭,把手机屏幕放到林静松的面前,说:“我们去这个。”
林静松只看了两秒就说好。拿了手机订车票、酒店,心里想着日程,接下来两个星期要怎么安排,保证接下来没有事情来打扰他们的短途旅行。
郑千玉喜欢林静松对待生活有果断的态度。自从家里出事之后,在有一段时间里,郑千玉对于想做的一些事情产生了犹豫,是林静松仍旧支持他,去过想走就走的生活。
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有悖于林静松计划缜密、井然有序的行事风格。但林静松严密的人生中显然包括郑千玉,并不要求他做出改变来契合自己。
所以他随时会为郑千玉做出调整。
两个人在旅行之前各自忙碌,连见面的时候都变少了。郑千玉很期待出发的这一天,却在旅行的前一天感冒了。
因为天气逐渐热起来,郑千玉在夜里很贪凉,将空调温度调得很低,睡没睡相,被子也掉到地上,敞着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来就直打喷嚏。
在车站碰头的时候,郑千玉说话带了鼻音,林静松接过他的行李箱,道:“你感冒了?”
郑千玉有些心虚,说:“小感冒,睡一觉就好。”
他的身体确实不错,很少生病,感冒之类的小病也一直好得很快。
郑千玉自己没有很在意这件事,林静松却在车站的药店买了感冒药让郑千玉上车吃了。郑千玉吃完药困得不行,靠在林静松的身上睡了一路。
原定的计划是当天到了之后先到处逛逛,郑千玉预约了博物馆。在酒店放完行李,郑千玉已经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在博物馆要林静松帮他和恐龙骨架拍照。他出行穿得很简单,T恤上印着卡通字母,在林静松的镜头里冲他笑,像个高中生。
海边的城市夜里浮风,林静松惦记着他还在感冒,早一些回了酒店。郑千玉因为感冒说话还有些瓮声瓮气的,洗了热水澡,靠在床头看今天拍的照片,说林静松在每张照片里的表情都好像在被绑架。
明天就可以去他期待已久的风筝节,郑千玉兴奋过了头,被林静松按下睡觉。关了灯,郑千玉还想说话,在林静松怀里动来动去,最后被他摁住手脚,只许睡觉。
林静松是带了套的,这几天都用不上了,因为郑千玉感冒了,而且还没有什么自知之明。林静松忍耐着,抱着他睡了。
半夜郑千玉发起烧来,林静松醒了,感到他的皮肤明显比自己的要热。他轻声把郑千玉叫醒,郑千玉没什么意识地应他,林静松叫了温度计和退烧药的外卖,半夜给他量了体温,喂他吃了药。郑千玉整个过程神志不清,完全靠在林静松的怀里,吃完又睡着了。
他的呼吸有些热,林静松后来没怎么睡,用额头一直贴他,怕郑千玉烧得太厉害。郑千玉说了少许的梦话,好像梦见林静松,林静松只好抱紧了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噩梦。
第二天早上,郑千玉的嗓子完全哑了,仍旧发烧,他的脸色有些白,嘴唇却很红,完全是个在生病的人。
郑千玉呆若木鸡地坐起来,浑身的关节酸软,鼻子很堵,几乎难以呼吸。
“呃……”
他的眼睛看向林静松,眼神流露出恳求。
林静松拿了粥的外卖,对他说:“不可以去了。”
风筝节在吹大风的户外草坪上,郑千玉发着烧去吹,大概要把人吹坏。
林静松道:“再不退烧,就要去医院。”
郑千玉发出一声悲鸣,想下床展示自己的生龙活虎,被林静松瞪了一眼。
这一天他只好躺在酒店里,生无可恋地看风筝节的直播。这里每一年的风筝节都是国际性的,有很多地方的风筝高手带着奇奇怪怪的或是惊艳四座的风筝来。游客自己也可以放风筝,风足够大,人不用走动,站在原地轻轻一扬,风筝就可以飞起来。
郑千玉期待了很久,却因为对自己身体的疏忽,错过了这么有趣的场面。
没有去成的风筝节,郑千玉只记得外卖的青菜清粥意外的好喝,还记得自己昏睡的时候林静松伸过来探他额头温度的手。
他的手对于发烧的郑千玉来说有些冷,让他感到舒适,于是郑千玉伸手把他的手按住,放在自己的脸侧,不让他离开。
等到郑千玉好一些的时候,风筝节也结束了。真正的擦肩而过,使郑千玉漂亮的脸露出垮垮的表情。
无处埋怨,只能怪自己。
没有放成风筝让郑千玉有些不开心。离开的前一夜,林静松给郑千玉穿了厚外套,戴了口罩,带他去了海边。
那是夕阳将尽的时刻,郑千玉穿得很温暖,林静松仍走在他前面,挡风吹来的方向。蓝调时刻,天空的尽头夜幕开始,光线是幽蓝色的,海边的人看完了夕阳,也离开得差不多了。
在海浪声中,林静松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烟花,让郑千玉接了一支,用打火机帮他点上。
烟花被点亮,燃烧四溅,像一把散落的光火,又像一场小而密集的流星雨,在郑千玉的手里发出滋响,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小声地“哇”了一下,眉眼舒展开来,忘记了遗憾。
郑千玉和林静松站在海边,他一共点了七只烟花,林静松就在一旁看着,他没有和郑千玉一样小孩般的玩性。郑千玉将最后一只烟花塞进他的手里,帮他点亮。
在烟花的光亮之中,林静松有些沉默、有些困惑地看着这转瞬即逝的事物,他有时候觉得这样的东西没有意义,但可以让失落的郑千玉开心一点,他通过这种方式理解了烟花的意义。
燃尽所有烟花之后,郑千玉在海风之中对林静松说,那明年再来吧。
他说,明年他绝对不会再感冒了。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他们再也没有去成风筝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