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集在下午宣布上线时, 郑千玉转发了宣传微博。傍晚时郑千玉无端觉得很累,披着毛毯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噩梦, 梦里很黑,比起失明更黑,没有一点光。在黑暗之中跋涉,郑千玉想抬起手去抚摸周围,摸一道墙,一棵树,或者能够找到他的盲杖, 或者有一只手伸出来牵着他。
但是什么都没有。郑千玉就这样茫然地一直在黑暗之中往前走,没有找到出口,也没有任何依托。
他在哪里?
后来郑千玉跑了起来。因为眼前的黑暗空无一物, 那样意味着没有任何阻碍。他很久没这样跑过,虽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郑千玉竟然感到畅快。
下一秒, 他一脚踩空了,顷刻间身体极速下坠, 有狂风从下方吹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郑千玉心想。
但他还是感到害怕,因为他不知道黑暗的深处是什么,在这过程中,他感到极度的惶恐和难过。在极速的下坠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风之中, 郑千玉开始微弱地挣扎。
他深深地惊喘了一下,吸入冰冷的空气,使他一下惊醒。
四周寂静,阳台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傍晚过后,深秋的凉意漫过一切, 低温度的风掠进室内,使郑千玉感到手指冰冷。
他低咳了几声,有些艰难地去摸滑落到地板上的毛毯,捏到一角提起来,裹在身上。
还没有吃晚饭,但没有什么食欲。手腕和膝盖都有些酸软,好像发了低烧,郑千玉有些无力去确认。在黑暗之中呆坐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地想去摸自己的手机。
这种时候最麻烦。郑千玉总会忘记自己睡前把手机放在哪里,摸了半天,叫了两次语音助手,答是答了,声音却闷闷的,听上去既近又远。
最后在沙发的缝隙中找到,郑千玉气喘吁吁,听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叶森的航班快要落地了。这是郑千玉知道时间后的第一个想法,随即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惯性——现在所有时间的刻度都和叶森有关了。
郑千玉侧身蜷在沙发上,将手机平放在脸侧,屏幕的光亮使他的眼前没有那么暗,指腹在屏幕上划动着,机械音语速很快地读着文字。
他又打开了微博,想听听大家的反应。
郑千玉一般只会在剧集宣传时登陆转发一下,在完结之后挑一个集中的时间上去听听总体的反馈,有用的意见他都会记在心里,以便下次改进。
他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些赞赏的评论,认同他对角色的理解和演绎。当然,偶尔也会听到恶评,说他的水平不足,配出来的效果很差。
起初郑千玉看到这样的负面评价也会感到不开心。就像他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基础还没打好,又一意孤行地画自己想画的,被老师批评“眼高手低”,后来集训、考学、画作业,到卖装饰画,都少不了被批。即使郑千玉在画画这件事上有天赋,也不可能一路上都是顺风。
被批评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会感到难过也是极其正常的情绪。如今郑千玉已经没有什么棱角,对这种事的接受度也更高了。此外,他将自己和“喻千”这个身份分得很开,真实的“郑千玉”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通过“喻千”窥视到。
这让他感到安全。
这次参与的项目ip原著已经相当红火,郑千玉听到自己的消息数量,有5296条。
这个数字吓了他一条。因此郑千玉赶紧做了一下心理建设,他知道自己初出茅庐,接下这个角色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事实上,一个瞎子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怎么不算走运呢?
因此,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都应该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况且,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盲人,没有人会将真实的郑千玉和“喻千”联系到一起。
郑千玉深呼吸了几下,点开那些消息,听着机械音将它们一条一条读出来。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楼栋之间点亮一盏盏灯。最近叶森不在的时间里,他很少开灯,入了夜也一样。
安静的小区里有人带着小孩在楼下的花园里散步,附近某户人家飘来电视的响声。这些属于日常生活的、静谧的响动细微地进入郑千玉黑暗的家中,被正在播放的机械音吞掉了。
一只手被屏幕的灯光映得惨白,放到音量键上,按了一下、两下,将手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他如今所最熟悉的、习惯的,帮他读取日常中几乎所有文字的旁白声音,变得非常刺耳,像一个温和的灵魂突然变成扭曲的魔鬼,一字一句地读出那些话。
他一下一下地下滑,触摸文字,一句还没有读完,郑千玉已经接收了全部的意思,再下一句,再下一句。
“喻千是个盲人”
“因为是瞎子所以选他配瞎子角色吗”
“好可怜”
“盲人挺不容易的大家多体谅一下吧”
“哪里传的消息”
“剧还没上线就唱衰不好吧”
“我觉得xxx更适合啊”
“盲人怎么了配得不好一样喷”
郑千玉认为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他知道最正确的回应方式,上线,承认这件事,说“很荣幸也很幸运可以为这个角色配音”“我们的确有一些共通之处,这使我和角色之间有一些心灵上的共鸣”“我会继续努力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
必要时,郑千玉可以亲自录一个视频,非常诚恳地说这些话。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好——一个漂亮的盲人声优,他身上的噱头可真不少。
郑千玉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很知道,他从小就清楚怎么讨人喜欢。如何乖巧地面对养父母,如何软化郑辛,如何亲近林静松——郑千玉不是不善良,只是聪明之余还有些狡猾。他的骄傲也源于此,只要他想要被喜爱,他就会被喜爱。
身体的残缺也同样是博取同情的一件利器。郑千玉怎么会不知道?他太知道了,在得知自己将失明而未失明的时候,以此为创作主题做一系列画作,展示一个年轻画家失明的整个过程,反复强调述说他怎样将画画作为毕生的事业,可惜命运如此捉弄人,他还那样年轻,真是一出残酷的悲剧!
告知全天下他瞎了,推出这一系列画作,找学院的同学、老师背书,用尽手段和资源,戴上“视障画家”这个闪亮的名号开画展,将他完全失明前的所有作画都摆上去,以此为母题请人做装置,做视障体验区。
榨干画画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还没完呢,写一些煽情小文,开始做账号,可以出镜,但不能太多,毕竟大众对盲人的印象是“温和”“内敛”。对了,做以上所有的事情,郑千玉都必须展现成他本想要因为残疾而封闭自己,但在周围人的鼓励下才羞怯地走到台前来,这样的形象才是公众所喜欢的。
然后呢,现在还流行播客和脱口秀,大可以都做一做,写脚本文本,试试开放麦。郑千玉不能算没有口才。
还有最后一件事。郑千玉应当抛弃所有的骄傲和尊严,紧紧地抓住林静松。在知道病情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他这件事。他知道自己不必恳求和挽留,只要让林静松决定就好。
只要让他决定就好。
这样的头脑和计划,只要稍加实施,不说人生更上一层楼,只要郑千玉有玩转这种灭顶之灾的魄力,都不会过成这样。
可惜,这些最好的方案,榨干“失明”这件事价值的全部方案——只要有心,任何事情都会有价值,郑千玉一件也没有去做。所有摆在面前的道路他都选了最差的一条,所以他现在在这里,又静静感受到灾难如何灭顶。
如此懦弱。
如何让一个真心热爱画画的人在得知这样的日子有限,立刻冷静地拿起画笔描绘这样的苦痛?
如何让一个因体会过幸福而热爱自己生活的人,在跌入深渊之中立刻抛下过往,精心包装灾难,使自己瞩目,又使失去眼睛成为博取同情的话题?
如何让一个对爱与被爱这件事都十足自信的人,将自己面目全非的命运奉到爱人眼前,要求他必须留下来,一起品尝他从完美走至灭亡的整个过程?
郑千玉按下暂停,旁白终于不再读下去了。回归宁静。
一种深深的无能席卷了他,因为郑千玉再一次被这样小的事情拖垮了。像第一次碰掉了盲杖,在地上怎么摸都摸不到它;像被问及失明的原因,念出长长的病名;像确诊之后奔波着求医;又像在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郑千玉的生活,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向下的同情。
电话响了,叶森发来他落地的消息。
在一片安静之中,郑千玉回复了他,虽然他没有发语音,也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正常。
没有想到叶森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郑千玉犹豫几秒,在一个适当的间隔之后接起。
叶森说,刚下飞机,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真是太好了。他还是有这样的价值。
郑千玉躺在沙发上,他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在配音的时候,人的表情是会跟随台词而变化的,配音本身也是一种表演。
他说一切都好,瞬间就能编出不存在的行程,非常美好,他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叶森的语气犹疑,含着一些探究,他想知道郑千玉真实的心情。
郑千玉营造了一段比平时更甜蜜的对话。
如果叶森能在这其中感受到爱的话,这就是真实。
第62章 Chapter62 不能不正常。……
和叶森的通话完, 很快全世界就都要找郑千玉。
首先接到的是辛琳的电话,从舆论一开始发酵她就察觉到,一直在找这个消息的源头。最后翻到是在原著超话里有个人最先发了一条微博, 说“听说男主的CV是真的盲人”。
这个消息很有爆炸性,加上超话的人数很多,很快就有人在底下问博主是怎么知道的。博主在下面回复“我也是听说的”“有朋友认识配音工作室的人”“CV前几个月一直在录音棚里”。
这条帖子已经被博主删除了,主页也开了一键防护。但帖文和回复的截图已经传了出去,虽然消息的源头已经被删除,但这种没头没尾的消息反而更加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不断有人继续打听, 看到这些回复的截图仍然不能满足,想要深挖了解这个“喻千”,想知道他的本名、长相, 想知道他为什么瞎了,是不是真的因为失明才接到这个角色。
好奇心不一定等同于恶意,只是促使他们点进了喻千的微博, 同情、试探或者无所谓地留下评论,还有人在微博上带着关键词询问, 试图得到更详细的答案。
有些圈外人即使不了解ip和角色,也会对一个眼盲的配音演员产生好奇。疑问和言论就这样不断积累滚动,变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失控地往前冲去。
当天晚上没有什么娱乐圈的事件和词条, 于是“喻千盲人”竟然就这样一路狂冲,冲上了热搜的尾巴。
这也让本来就很多人关注的剧集吸引了一些圈外流量,连带着一起上了热搜。
辛琳在电话里对郑千玉说,她正在排查是谁把消息漏出去的,又很郑重地向郑千玉道歉, 这件事她有很大的责任。
郑千玉在通话里的声音奇异的温和冷静,他说:“辛姐,这不怪你,也许总要有这么一天。”
他轻轻笑了两声,又道:“只是我没想到架势这么大,竟然像个明星一样。”
辛琳一时语塞,她工作经验很丰富,也比工作室其他人都年长。如果郑千玉一开始就想营销自己的这个身份,她大有另外一套方案。
但郑千玉并不想走这条路,她从一开始也和工作室的人都嘱咐了这件事。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也不可能把这件事都写进大家的合同里。
事与愿违,这件事现在以一种传播效应最强烈的方式透了出去。
辛琳只好说:“千玉,真的很抱歉。我会彻查这件事,弄清消息的源头,还有,后续你有空的话,我们也要商量一个公关的方案。”
郑千玉说“好”,又问:“小真现在怎么样了?”
辛琳想起小真十分钟之前给自己打了电话,她年纪太小,六神无主,10秒中说了五句“怎么办”。她叹了口气,道:“她一直在哭,说不敢给你发消息。”
郑千玉:“这件事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
辛琳对他的冷静和好脾气都感到咂舌。郑千玉还说他等一下会联系小真的,让辛琳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之后,郑千玉又给小真打去电话。小真很快就接了,声音带着鼻音,和郑千玉说她会带上所有小号叫上所有朋友一起洗广场战斗。郑千玉吓了一跳,赶紧安抚她让她冷静下来。
“我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发生得比较突然。”
他再一次说出这句话。
小真:“可是、可是他们也不能这样啊……”
她也没办法具体说清“他们”指的是谁,又做了什么事情。
没有哪个人犯了什么大错,只是网络让一切呈指数增长。
郑千玉告诉小真说他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用太担心。只是配音的评价必定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让他觉得有点可惜。
“其实我觉得我这次是有进步的。”
他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是轻快的,好像真的没有受到舆论的任何影响,只是认真地在意自己配得好不好。
小真渐渐被他带得冷静下来,郑千玉告诉她辛琳已经和自己联系过了,让她先不用太担心。
“我现在很好。”他道。
两个电话打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郑千玉发现自己拿手机的手指一直在震颤,他太久没吃东西了。
郑千玉摸索着去了厨房,蹲到冰箱前,从冷藏格里摸到一包吐司,扯开了包装。对着敞开的冰箱,他低着头,很机械性地撕着吐司,放进自己的嘴里。
没能尝出任何味道,郑千玉很努力咀嚼着,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不能不正常。
咽下去时食道很难受,食物像泥土一样堵在胃里。郑千玉的手又在冰箱的内侧里摸着,摸到那个大的牛奶盒。他将冰冷的牛奶盒捧起,旋开瓶盖,直接倒进自己的嘴里。
一些牛奶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脖子和胸口,郑千玉听到自己十分痛苦的吞咽声。他将剩下的牛奶喝完,把牛奶盒甩到一边,扶着冰箱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将冰箱门关上,微弱的光消失了,周围又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像郑千玉梦到的那样。
已经尽力吃下了东西,这让郑千玉感到更加不舒服。他相信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打了三个电话,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理智,要告诉所有人,他很正常,很安定。让人知道他是个瞎子,这没什么的,难道这四年来他不是以一个瞎子的身份在示人?
郑千玉的理智在告诉他这件事太正常,太细微了,如果他为此感到痛苦,那他就过于脆弱了。
慢慢走向洗手间,最后脚步又变得慌乱。郑千玉趴到洗手池上,迎来胃部最强烈的一次抽搐,他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噜声,随后将刚刚吃下的东西又尽数吐了出来。
他打开水龙头,尽力地清洗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夹杂着啜泣,自己和自己对话。郑千玉飘到狭小的洗手间上空审视着自己。在这样的审视中,他获得了视觉。
郑千玉看到这样的自己,他像一个陌生人。一个神情恍惚,脸色很惨白的人,一直在低声说话,听不清内容,像在重复着“不要”和“不可以”。
郑千玉感到失望,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常”。而且拿出以前的郑千玉来做对比,简直不知道这个在洗手间里喃喃自语的疯男人有什么继续存在的必要。
他在上方盘旋了两圈,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就这样充满烦恼地缩在角落里。
接下来的一天,郑千玉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竟然洗了澡换了衣服,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大概身体也有求生机制,醒来他又试着吃了点东西,这次没有再吐了。
下午和辛琳、小真连了线,郑千玉说他可以发一个微博,向大家承认这件事。
“毕竟大家已经知道了,如果不说的话会一直有人问。”
小真语气犹疑,道:“这样真的好吗?千玉老师你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郑千玉冷静地分析:“因为现在事情已经传开了,与其让大家一直猜,不如我这里做一个比较正式的应答,也防止传成别的谣言。”
小真很不愿意郑千玉做这件事,毕竟是无妄之灾,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只好沉默。
最后辛琳和郑千玉一起拟了一个回应的草稿,准备在周六晚上发布。
连线结束之后,辛琳又单独和郑千玉说,她找到了泄露消息的人。
辛琳:“我把他叫到工作室了解了过程,他想亲自和你道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让他过来和你谈。”
郑千玉答应了。
大约一分钟过来,一个人的声音响起,郑千玉并不陌生。
“千玉老师,我是启蔚。”
郑千玉愣了一下,启蔚在电话里道:“我想这件事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对不起。”
接下来,他告诉郑千玉说,因为他很久没有接到大ip的主役,所以在之前一直很想争取郑千玉拿到的那个角色。最后没有选上,他很不甘心。
“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我抱怨了这件事。”他在电话里语气干涩,再无之前的意气,“加上我当时喝了一些,就把这件事说漏出去了。”
聚会上有同个公司的配音演员,也有业内的人。启蔚泄露消息之后被同事警告,没有想到最后这件事闹得这样大。辛琳昨天刚和郑千玉联系完就看到同事的消息,启蔚也发来信息承认,说这件事应该是他走漏的。
启蔚:“千玉老师,非常对不起,我可以在微博上公开给你道歉。”
郑千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启蔚,那天你在楼下给我带了路,所以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坏人。”
启蔚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那是知道你是喻千之前,后面我就被不甘心冲昏头脑了。”
郑千玉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喻千,你还会给我带路吗?”
启蔚:“……会”
郑千玉道:“这样的话,虽然我是个盲人,但我看人还是挺准的吧。”
通话里寂静了少许,启蔚深深地叹气,说:“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郑千玉:“你听过我配音的,你觉得我适合这个角色吗?”
启蔚答:“我不甘心,就是因为你比我更适合。”
良久,郑千玉对他说:“谢谢你,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我也只剩下这个了。
第63章 Chapter63 “我想专心谈恋爱……
最终, 喻千的账号在这一天的晚上八点发布了一则简短的文字公告。在公告之中,他承认了自己是一名视障人士,这个身份未曾影响过配音的选角, 也恳请大家更多地关注作品和角色本身。
随即,启蔚也在自己的账号上发了道歉声明。将事件的过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向喻千道歉,并表示会暂停活动,进行反省。
启蔚在发道歉声明之前都和郑千玉、辛琳沟通过。郑千玉表示启蔚其实可以不用公开道歉,启蔚最后还是发出去了。可以想见这两则声明发出去又会掀起什么样的讨论。
但这一切对郑千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发完声明后,他登出了账号, 不再查看新的消息。同时,他和辛琳私聊,说自己将手上的录音完成之后, 会暂停工作一段时间。
辛琳表示十分理解,为自己的失责再次向郑千玉道歉。郑千玉有些开玩笑的语气,说:“辛姐, 不用再道歉了,这两天真的说得太多了, 其实我觉得启蔚都没什么错,谁私底下和朋友不会讲几句八卦?”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最后还是想把一切当成一件小事揭过。网络的事情可大可小,说到底也是网线一拔万事皆了。
辛琳对郑千玉说:“千玉, 你是受影响的人,我希望这件事你不用再为别人着想。很多事情一开始谁都没有恶意,最后还是走到谁都不想看到的这一步。
“我和启蔚都是成年人,这个时候都要承担后果,而不是让受影响的你来包容我们。”
她的话说得很诚恳, 郑千玉顿了一下,道:“谢谢你,辛姐。我本意也是想要快点让这件事平息,毕竟剧也是我们花了大功夫做的。”
他不想让对话的氛围变得太沉重,转到一个轻松的方向:“这是我第一次进录音棚呢,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
辛琳的语气平缓下来,说:“等开播了,相信你会得到应有的肯定。”
和辛姐聊完,郑千玉将手机放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这一整天他的手机一直在响,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消息提示打开了,直到发完声明,登出账号,才归于平静。
声明是郑千玉用语音转文字输入的。深秋的午后,郑千玉坐在靠近阳台的地板上,室外似乎投进来一缕薄薄的阳光,轻轻落在他的膝盖上。
郑千玉的思维有些混乱,将一些正式的语句说得断断续续的,有时候他要停下来想很久很久,最后花了半个小时写出这短短一段话。
他的精神像一个极渴的人艰难地跋涉在荒漠之中,不想彻底倒下,又找不到水源来缓解。这一整天郑千玉都在竭力抵抗失序,虽然一整夜都没有睡好,清晨他仍旧起来,按剂量吃了药,走到厨房,想要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做一点早餐。
郑千玉对这件事情很熟练,他有吐司机,还可以自己煎鸡蛋和培根。心理医生对他说过,当他觉得自己又陷入“失序”之中,可以试着从自己能做到的简单事情开始,重新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
出师不利。郑千玉昨晚喝牛奶的时候太用力关冰箱门,它又弹开了。冰箱敞了一整夜,里面的东西全坏了。
当郑千玉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情绪,感觉自己就像这个敞了一整夜的冰箱一样,徒劳地制冷着。郑千玉费了大力气把坏的东西清理进垃圾袋里,又捡起被他扔到地上的牛奶盒,慢慢地将垃圾袋系好。
又摸着墙壁走回卧室,想找自己的手机。这一次任他如何呼唤语音助手都没有反应,只好低头摸摸床单摸摸被子,又摸到床头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手机。
这个时候,郑千玉的肚子饿得直叫。从房间跋涉回客厅,找了许久,终于在沙发扶手上找到手机,原来是没电自动关机了。
郑千玉已经累得额头有了点薄汗。给手机充上电,很不熟练地给自己点了外卖,虽然精神上对任何食物都没有渴望,感谢他的身体还是想要补充。
长长地松一口气,郑千玉坐在沙发上等外卖,这个时候郑辛的电话却来了。郑千玉接起,郑辛的语气很匆忙:“郑千玉,你在干嘛?”
郑千玉的语气展现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刚起,怎么了?”
郑辛在急诊室,和同事嘱咐了几声,劈头盖脸地问:“啊,叶森发消息问我你是不是要和我出去,怎么查岗查到我这儿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郑千玉:“……”
叶森也太敏锐了,他心想。郑千玉确信自己在那通电话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破绽。
好在郑辛最近完全没空上网,脑回路也总是拐到情感话题上,不然郑千玉真的快应付不过来了。
郑千玉:“那你怎么回他的?”
郑辛:“我睡着了,没回。”
对叶森已读不回也挺郑辛的。
郑辛马上要去做手术,确认郑千玉没事就匆匆挂了。挂了电话,郑千玉累得倒在沙发上。
外卖到了之后,他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些。下午开始一直在和工作室处理声明的事情,一直忙到晚上的八九点才吃了第二餐。事情都处理完之后,精神上松懈下来,随即又变得混沌。
郑千玉感到很疲累了,在一个很早的时间躺下入睡,一直在做梦,好和坏的交替。梦见中学时期的林静松,那个时候郑千玉很会逗他开心,梦见林静松感到愉快,不熟练地微笑着,脸庞好看而青涩。
梦见大学时期的林静松,对着电脑屏幕戴眼镜的样子。郑千玉摔伤时被他背着,将头垂在他的肩膀上,看到林静松皱着眉心,眼睫长长垂垂,好像在为他感到痛。
又梦见最后分手时,站在阳台上。他已经完全看不清林静松了,世界变成一些模糊的色块。林静松是其中一小块。
郑千玉觉得很遗憾,他很想再看看林静松。这四年来他在梦中反复回忆他沉静思考,或皱眉,或者微笑的样子,只有在梦里,郑千玉能够“看见”。
但只要他一醒来,记忆就开始模糊了。郑千玉想要尽力留住林静松在他脑海中的样子,然而他对抗不了时间、视觉的失去和精神的虚弱,对抗不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关于林静松的事情也开始模糊。
在很深的夜里,郑千玉被惊醒了。惊醒的瞬间他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这个人,是不是这一切只是臆想?他是不是一个从出生就没有见识过世界真实面目的人,大脑为了使这与生俱来的黑暗不要那么难熬,所以为他编纂了这样一个故事?
很迷蒙地走到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在水流声中,郑千玉渐渐想起一切。很多次他感到快要被冲垮,然而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想要尽力留住的记忆,最终还是像锚一样拉住了他。郑千玉因为回不到过去而痛苦,也因为拥有这些记忆而微弱却长久地对抗着虚无。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行李箱划动的声音,脚步声。郑千玉关上水龙头,走了出去。
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很快就得到他的拥抱了。
这一秒郑千玉为他能来感到开心,又为他的难过感到难过。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庞,摸到他皱起的眉心,眉骨和鼻梁,紧抿的嘴唇。想要抚平情绪的褶皱,明明郑千玉曾经那么擅长让他开心。
郑千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让你和我在一起是开心的,叶森。”
叶森沉默了一会儿,郑千玉擅长回避他不想直面的事情。
他语气很滞涩地说:“这从来就不是你的责任。”
郑千玉又露出了一种很温和的笑,这不是一个被残酷的命运碾压过的人会有的表情。
“可是,”他轻轻回答,“我希望这样活着,你回来了我很开心。所以我希望你的感受和我是一样的。
“我的‘验证’,就是只要‘好’的部分,我不想要在你眼里是一个无法处理痛苦的人,事实上,我处理得很好。”
郑千玉完全像一道墙,滴水不漏。林静松低头看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难过的痕迹,即使一切都很反常,他也铁了心,绝对不要表现出来。
林静松无法真正地去审视他的内心,也不能逼郑千玉承认。他深深地看郑千玉,最后道:
“我这段时间不会再回洛杉矶了。”
郑千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有些犹豫地问:“怎么了?”
叶森语气很平直地答:“工作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想专心谈恋爱。”
他牵郑千玉的手,带着他在屋子里走,去提他的行李箱,又道:“我要搬进来。”
郑千玉对上他这种强盗式的发言反应终于慢了一些,他微微垂着头,说:“专心谈恋爱,要每天都在一起吗?”
叶森“嗯”了一下,道:“这样我会比较开心。”
他从不反驳郑千玉的理论,但会顺杆爬到一个很得寸进尺的程度。
他伸手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很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让郑千玉知道他是认真的。半夜三点,他宣布完自己要入驻郑千玉的家之后,很迅速地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归位,进了洗手间淋浴,换了衣服,无比自然地和郑千玉同床共枕。
睡前他的话很少,但郑千玉的问题他都一一回答。包括郑千玉委婉地提出住进他家会给他造成许多不便:比如他家的网不是很好,可能会妨碍他的工作,叶森则像完全听不懂言外之意一样,说如果郑千玉觉得他在家工作不便,他可以立刻辞职。
郑千玉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感到有些懊恼。不知道是实在太累,还是因为叶森就在身边,虽然思绪仍旧混乱,郑千玉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第64章 Chapter64 “不要生气。”……
郑千玉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睡了很久, 中间好像醒过,想喝水,又困, 身边有人,以为自己在做梦中梦,像许愿一样埋进他的怀里,喃喃说“我要喝水”。
很快就喝到了,怪灵验的。眼睛一闭又睡着了,入睡没有什么过程,像晕过去了一样。
醒的时候周围很静, 郑千玉感觉大脑昏沉,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眯着眼睛坐起来,用手摸摸身边的位置, 梦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郑千玉感觉有些失落——果然只是做梦。这个时候听到门响,郑千玉转过头去,随即感到脖子很酸, 他维持一个睡姿睡太久了。
有人坐到床上,床垫有轻微的凹陷, 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郑千玉迷蒙的脸。郑千玉没有完全清醒,低头将面颊放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你一直在说梦话。”
他听见叶森道。
这句话让郑千玉彻底醒了,他抬起头来,有些警觉地说:“我说什么了?”
他答:“没听清。”
郑千玉的心有些悬着, 但他也无法想起自己具体做了什么梦,因为这几天他的状态实在太差,浑浑噩噩,大脑混沌。他总自信不会在叶森面前露出破绽,就像遇到再大的困难, 精神健康已经十分薄弱,郑千玉仍旧坚信他可以处理好一切——他必须这样做。
但如果叶森要这样细微地渗透进他的生活中呢?
郑千玉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而且,现在的叶森相当敏锐。
在此之前,他一直谦让郑千玉。温和地、包容地对待他。但从昨天开始,叶森不再这样了。他不再把“影响你的工作会让我不开心”这种话当一回事,对于短期内不再回洛杉矶的事情也没有给出任何明确解释,更是独断地要搬进郑千玉非常空荡的家中。
这让郑千玉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他没有办法对别人说“不”。
如今郑千玉的社交很简单,认识的也都是一些温和有礼的人,任何人都会因为郑千玉是个瞎子而迁就他。就连看上去一点就着的郑辛,只要郑千玉表现得可怜一些,哪回他不是让着自己的弟弟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千玉完全没有对谁说“不”的必要。
现在,升级版的叶森出现了。
郑千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叶森感到棘手,觉得他像一道难题。叶森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从来没有展现出强硬。
想到这些,郑千玉秀气的眉头蹙起,看上去很烦恼。一根手指又轻轻抚过他眉头,叶森就坐在他旁边,明知故问:“怎么了?”
如果说不希望他搬进来,就要追溯到具体的原因。
郑千玉给不出来。
叶森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我想这样做”“这样我会比较开心”,这都基于郑千玉的理论。郑千玉总表现得像个圣父,大度地负起让叶森开心的责任,把“如果你觉得不开心就没有意义”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挂在嘴边。
郑千玉不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叶森,所以用这样的话筑起防御。叶森不是傻,他只是愿意让着郑千玉。
“你想好了吗?”
郑千玉的语气带着一些不安定,很缥缈的样子。
好像不仅仅在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搬进这座房子——虽然郑千玉看不见它,也知道这个住所一定是简陋而寡淡的。
他真正在问的是,叶森是不是真的打算和他生活在一起,如果生活在一起的话,郑千玉不可能分分秒秒都温和体面。叶森一定会看到他生活的另一面,那些混乱的、无助的、充满龃龉的时刻,那才是属于盲人的、真实的生活。
那是郑千玉一直都在遮掩的,他害怕让叶森看到。他有太多无用的自尊,却也依靠这些自尊而活。
叶森回答之前空白的时间太长,让郑千玉又感到忐忑。他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我想好了,千玉。”他答道,语气很平稳,随即又说:“你可以不同意。”
他和叶森之间很少有这样处处是陷阱的对话,郑千玉再次认识到在此之前,叶森真的从未对他动过真格,每次郑千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十分纵容。
如果郑千玉说“我不同意”,紧接着就要给出正当理由,如果给不出来,或者不够正当,就又多了一些破绽。
于是郑千玉轻轻撇过脸,小声说:“我没有不同意,只是我这里很旧,房间也小,网也不是很好,还有我——”
这个时候,叶森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郑千玉睡了很久,身上还带着被子里的温度。叶森的手则带着外面的凉意,他将郑千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动作很轻微地展开郑千玉那些白皙而细长的手指,又从拇指开始挨个捏捏他的手指头,留恋又放松的样子。
他的行为让郑千玉一下没了声,嘴上却又说:“你继续说,你怎么了?”
郑千玉:“我……”
他一下子泄了气,像在打一个以自己的等级已经打不过的boss,说什么都是平a。
“没什么。”他有些恼,从叶森宽大的手掌中收回自己的手,不和他玩了。
叶森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道:“怎么突然生气?”
郑千玉:“我没有。”
他躺下来,背对着叶森,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又暂且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头头是道,八面玲珑。
叶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请了长假,想休息一段时间。”
郑千玉闷闷地说:“你不是说过你的工作很重要吗?”
他在采访里说得那么好听,简直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是很重要,它也还在运转。”叶森道,“我自己的事情也有优先级。”
郑千玉:“指放下工作,先搬进我家吗?”
叶森纠正了他的说法:“是和你在一起。”
郑千玉又坐起来,但没有转过去,因为无论面向哪里他都看不见。他只是心情很急躁,做不到理想中的自己那般去劝解叶森,不要试图太靠近他,不要试图看到他的全部。
“只是约会上床,不算在一起吗?我们不是说只要‘好’的部分吗?其他的东西根本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不明白?”
他很生气地说,声音比之前的要大,说得身体都在颤抖。但话音未落就开始后悔,郑千玉已经很久没有生气了,他觉得生气的自己很差劲。
“我在试着明白。”叶森凑近了他,因为郑千玉在生气,他的动作有些小心,绕过了床尾,坐到他身边,没有再碰他。他的语气中没有要和郑千玉对抗的意思,而是有商有量的:“因为只是听你说的话,我心里没底。”
郑千玉对他的说法感到愕然,像听到什么歪门邪道一样。
“而且我也不太确定,只有约会和上床,算不算在一起。”他的语气又转而黯然了,像一个只被使用,而没什么名分的人。
郑千玉目瞪口呆,被叶森的狡猾和诡辩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上去马上就要发第二轮火,但哑口无言,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叶森见状,立刻抱他,手掌轻轻摸他的后脑勺,像在摸一只小动物,道:“不要生气。”
郑千玉深深地闭眼,思路像一团乱麻。这个时候,叶森的声音像一种蛊惑一般,低沉的,包容的,沿着郑千玉薄弱的思绪钻进来。
“先交给我吧,现在不用想那么多。”
郑千玉也无力再思考了,他泄了气一样把头顶在叶森身上,转向一些更为简单的问题:
“你做了什么?好香。”
从叶森打开房间门就一直飘进来的味道,加上他走进来之后和郑千玉说一些真真假假的话,搅得郑千玉思路很难清晰,感觉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洗漱完坐到餐桌前,郑千玉真切地感觉到太饿了。他有两天没有正经地吃一顿饭,有些头晕眼花。叶森把东西放到桌上,郑千玉有些心急,想伸手去摸,又被圈住手腕,叶森说:“很烫。”
他用碗盛好了放到郑千玉手边,瓷勺也握着他的手指拿好,让郑千玉记得吹凉一点。他做了海鲜粥,郑千玉舀到一只虾,鲜得弹牙。
粥已经晾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烫,热得郑千玉的嘴唇红了一些。他吃得眯眼睛,咀嚼的动作好像占用了思考的功能,味蕾的刺激又很足,先前的紧张、防备和少许的恼怒都暂且中场休息。
空虚的胃变热变满了,大脑也连带着一起暖融融的。郑千玉沉默地吃了半晌,问:“你买了个砂锅?”
叶森:“嗯,喜欢吗?”
喜欢什么?砂锅还是海鲜粥,还是别的什么。郑千玉不敢答,但罕见地吃完一碗,要再舀一碗。
叶森给他盛粥,勺子在刮砂锅的底部,他知道郑千玉会喜欢,他在谋划怎么抓住郑千玉。
郑千玉在心底很紧张地描摹叶森有些邪恶的形象,是不是长了恶魔的犄角,有那种很尖很长的指甲,在厨房一边搅着粥,一边在里面放恶魔的药,吃了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只好靠在内心诽谤他获得一点清醒,不然心就要跟着胃一起被他带走。
可是叶森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辜,他问郑千玉吃饱了吗,今晚想吃什么,已经下午了,晚一点吃没关系。
林静松看着郑千玉的脸,在吃饭之前,他的脸色都很白,神情彷徨不定。林静松知道他很顾虑,以前郑千玉手摔伤了留疤都要穿一段时间长袖,是个一定要完美漂亮的人,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失明的生活全然暴露给另外一个人。
他把“叶森”当成一个太正常的人来看待,总觉得他有常人的喜怒哀乐,还在顾虑他的目光,假设他会厌烦。
林静松觉得郑千玉太善良,思想都很正派。他想隐藏自己的残缺,担心自己不够完美。林静松何尝没有需要隐瞒的东西呢?如果郑千玉真的知道他的内心,现在的心情大概不是担忧,而是害怕了吧。
或许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都还不够了解现在的彼此。
林静松现在能够确认的是,睡梦里的郑千玉,叫的是他的名字。
第65章 Chapter65 “我们可以和好吗……
气温一下子骤降了。
以往这座城市的冬天总来得很迟, 不过今年有些反常,几乎是一夜之间冷空气就南下了。冬天罕见地早早降临,对于这座城市是一件奇事, 一时间气象新闻、电台乃至各类社交平台都在讨论。
郑千玉也在这个时候感冒了。
这实在不能怪他,冷空气来得太汹涌。郑千玉还穿着秋天的薄毛衣,早上一起来,打开阳台的门,猝不及防被冰冷的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叶森正在从自己两条街开外的住处往郑千玉家打包自己的东西。郑千玉怀疑他原本是想让自己住进他家,但知道郑千玉不会同意,所以采取了迂回的策略。
他入侵郑千玉的家是润物细无声的。没有大动干戈地叫搬家公司, 而是趁郑千玉不注意,无声无息地取来一两件衣服,将洗漱用品放在洗手台上。有一天客厅的角落多了一张桌子, 不大不小,也不在郑千玉平时的行进路线上。
郑千玉俯身摸了摸,摸到叶森的电脑、眼镜和马克杯。
他什么时候还把桌子搬进来了?郑千玉完全没发现。
郑千玉本来还想抵抗这件事的发生, 但叶森对他生活的入侵太自然、太细碎。郑千玉拉开衣柜,摸到他的衬衫和卫衣, 因为不上班也不出差了,衬衫只剩下两件,剩下的全是卫衣。
放自己的衣服时,叶森还把郑千玉的衣服也全都整理了一遍。夏天的衣服收起来了, 毛衣和外套挂起来,和他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人一起吃饭,冰箱里的牛奶和吐司总是消耗得很快,又被补充新的进去。厨房多了一些厨具,甚至水龙头都加了滤水器。
他对郑千玉生活的入侵不能说给郑千玉造成不便——郑千玉的家依然是他熟悉的布局, 只是偶尔会冒出叶森带来的痕迹。一日三餐都是叶森亲手做的,让郑千玉不知不觉就吃掉了很多。
还没回过神来,郑千玉就感冒了。还好郑千玉手上最后的工作已经都录完了,套上了更厚一点的毛衣,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点录音文件。叶森走进来,杯子里倒了感冒药放到他的手边。
郑千玉每次自己录完音都要进行粗剪和整理,他的电脑也下了无障碍旁白,依靠朗读提示进行操作。
做这项工作,郑千玉的速度比起普通人是很慢的,光标在屏幕上滑动,摸索着对应的位置。郑千玉刚开始做时真的很抓瞎,做了一天还是乱七八糟的,后来慢慢熟悉好了一些。
叶森沉默地站在他身后,郑千玉有些担心他会想要帮自己。因为他的操作实在是太笨拙了,让叶森来做是效率更高的选择。叶森是一个很讲究效率的人。
但他没有出声,只提醒郑千玉感冒药不要凉了再喝。郑千玉喝完感冒药,又继续处理完最后一点,终于结束,他关上了电脑。
“你要开会了吗?”郑千玉有些疑惑地问。
他猜叶森最近在他家还是有在工作,以一种很隐秘的形式。不然为什么会偷偷往他家搬桌子和电脑?
他以前在郑千玉家要开线上会的时候,不是在书房就是去阳台,现在阳台太冷了。
“不开,我在放假。”叶森答。
郑千玉没有正经上过班,对叶森工作的想象就是日理万机,觉得他会像电影里成熟的精英一样决定很多事情。郑千玉本来也打算成为这种大人的,只是中间出了点小差错。
郑千玉对叶森现在的状态有些迷茫,他就这样和自己窝在这个小家里吗?每天过退休一样的生活,可是明明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他去做。
他心里这么想,于是也这样说了。
叶森对他的问题并不感到意外,他说,现在很多事情不需要像初期一样需要他亲自去做了,所以他就算休息一下也没关系。
“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休息是正当的权益。”
他走到郑千玉面前,很一本正经地说。郑千玉正窝在他那个很大的办公椅上,穿了很柔软的毛衣,又裹着毛毯,感冒药的药效上来了,让他有些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抱着空的马克杯。
郑千玉困得声音都有些飘了:“嗯……是吗……?”
叶森把他的杯子拿走了,郑千玉的反应慢半拍,手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叶森抱他去主卧睡,把郑千玉放到床上的时候,他还在坚持说话:“可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这也不算休息……”
叶森回答:“我在谈恋爱,为什么不算休息?”
郑千玉的脸挨着枕头,眼皮已经闭上了,因为感冒,他的声音还带着小小的鼻音,问道:“谈恋爱是这样的吗……?”
他想他已经快睡着了,叶森的声音远远近近,像浸在水里一样:“是的,谈恋爱就是这样的。”
看他一个盲人很艰难、笨拙地做一些普通人可以很轻松完成的事情,不会让叶森对这样的恋爱感到很无望吗?
郑千玉在失明之前看到残疾人的生活,也会以旁观者的角度感到心痛。如果在谈恋爱的时候总感到心痛,那岂不是很悲哀?
爱并不能覆盖一切。
不过郑千玉没有在这里陷入太深的思考,也就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这看上去有些忘恩负义,叶森明明什么都没说,郑千玉就要盖章他谈的恋爱很艰难,会有尽头。
任何事情都有尽头。
所以应当在这尽头之前,尽量享受,尽力快乐。
这是走到这一步时,郑千玉思考出来的结果。也许他的思考并不理性,夹杂着忧惧与恐慌,在倒计时开始滴答响起时,感冒带来不通畅的呼吸,还有感冒药生效后浓重的睡意将他包裹。郑千玉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他的手悬在床边上,睡着时呼吸平稳,手指也自然地放松着。林静松坐在他身边,伸过手去,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抻开郑千玉的手指,使指尖都相对着,手掌相贴。
以前郑千玉很喜欢这个动作,林静松的手比他的要大,每次这样做下面的手掌都会比郑千玉的长上一截。郑千玉告诉他,手是很难画的,牵在一起的手更难,所以平时要多多观察。
所以也要多多牵手。
林静松清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郑千玉怎么不会谈恋爱,现在他经常忘记这件事。
感冒药让郑千玉从下午睡到了傍晚,中间醒来了一阵子,鼻子更堵了,但精神好了一些。起身走到房间外,听到叶森在打电话,应答得很简短,听不出具体在谈什么。
郑千玉无意要偷听他打电话,于是走了出去。叶森发现了他,脚步声渐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用手指和手背确认他的体温。他用英语对电话那头说会再联系,随即挂了电话。
“是不是吵到你,还困吗?”
他又摸摸郑千玉的脸颊。好像因为他看不见,所以要用各种肢体接触来代替,这也属于谈恋爱的一环。
郑千玉想说他在外面打电话吵不到他,还想说他说英文比说中文时听起来更像ai,是那种升级得很厉害,非常接近人类的冷淡版ai。
对自己说话时,则温柔得像个幼教。叶森其实不太适合当幼教,郑千玉比他更适合。
郑千玉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抱他,进入他的怀里,闭着眼睛道:“还是困,但是不睡了,不然晚上睡不着了。”
他环抱叶森的动作也因为看不见而更缓慢,要先伸手确认距离,手臂小心地张开,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再合上双手。
郑千玉说话还带着鼻音,声音闷闷的,但语气很轻缓,开始释放“和好”的信号。
有很多事情他不希望无疾而终。比如他对叶森的工作暂歇和住进来表现出不赞许的态度,比如对“在一起”这件事上他们之间的分歧,还有他暗自否认了叶森谈恋爱的方式。
郑千玉总是擅长和好的,因为他很容易放下姿态,重要的是,他也知道自己会被原谅。
更何况,这次确实是郑千玉不对。
“我之前又凶你了。”
他开始陈述。
郑千玉主动抱叶森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不抱他的。这次也一样,他长长的手臂也环住他,手掌按在他的后腰上,穿了一件材质柔软的卫衣,散发一种干净而熟悉的洗涤剂香味。
“什么时候。”
叶森问道,他很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叶森不会开玩笑,也不会说模棱两可的话。
好吧,郑千玉是求和的人——尽管他们之间也没有在冷战。他将自己生气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让叶森明白在他的眼里,这已经算是在凶他了。
“哦。”叶森道:“你只是在陈述你的观点。”
郑千玉:“你当时也说了我在生气,我确实在生气。”
叶森答:“生气时的观点也是观点,情绪影响的是表达形式,但不影响本质。”
郑千玉觉得他现在诡辩的技术非常厉害,这使郑千玉意识到他很难说服或动摇叶森了。他非常固执,难以改变,又是一副很客观无辜的样子。
不过郑千玉是个很灵活的人,吃过亏后,他不再用自己的短处去碰叶森的长处。
“你说得对,不过我仍然要对我不妥的表达形式道歉,我们可以和好吗?”
叶森:“我认为我们没有不好过,如果你需要我回答‘可以’,那就可以。”
说着,他把头垂下来,靠在郑千玉的肩膀上,学着郑千玉经常做的那样,用面颊轻轻蹭了一下他。
“谢谢你,叶森。”
郑千玉继续道:“你说你要专心谈恋爱,我也想了一些计划,你要听听看吗?”
第66章 Chapter66 撕掉已经过去的日……
郑千玉决定, 他不会再对叶森发脾气。尽管叶森又一次纠正他,说郑千玉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
只不过是说话声音大了一些,而且郑千玉那个时候人也很虚弱, 说起来话时身体都在抖,怎么能算发脾气。
郑千玉不再与他诡辩,只是说:“我不喜欢被别人看到我生活很难的样子,所以失明后,我很早就一个人住了。”
叶森沉默。
郑千玉松开他的拥抱,转身走向沙发,他可以很精准地伸手摸到沙发, 不必像在外面一样一点一点地确认位置,坐下的动作与常人无异。郑千玉拍拍旁边,示意叶森坐到身边, 因为他要讲很重要的话。
“叶森,我承认——现在我确实不太清楚要怎么谈恋爱了。”他轻轻道。
叶森已经坐到他的身边,身上的温度通过柔软的衣物布料传递过来。郑千玉靠在他身上, 放在膝盖上的手翻开来,掌心朝上, 叶森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十指相扣。
“因为我总觉得和一个盲人生活在一起很麻烦。如果只是以前那样还好,只有约会和上床,和现在这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郑千玉垂下头, 侧脸沉静,睫毛长长地垂着,“我不想用我的生活消磨掉你的喜欢。”
叶森刚想开口,郑千玉又道:“但是我现在想通了。如果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很消沉地对待你的感情, 这样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而且……”
在他所看不见的、炙热的注视之下,郑千玉抿了抿嘴唇,道:“我很喜欢你。”
他用手握紧了叶森,那些握过画笔和刮刀而生的茧,现在永远地留在他的指间,被另外一双手轻轻摩挲着。
“所以我想,至少不要让你谈很苦涩的恋爱,喜欢不是这样的。”
他说得赤裸又坦诚,让叶森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郑千玉恢复过来了,他仍然不允许自己过久地暴露脆弱,在一段关系之中处于被动。
郑千玉微笑,眼睫的弧度使人迷蒙,继续说:“既然你最近休假了,我的工作也打算暂停一段时间,我之前做了一个旅行计划,想去一些……有雪的地方。”
他向叶森大致介绍了一些目的地,在平板上给他看自己整理的收藏。叶森注意到郑千玉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划冬天的旅行了,他认真地起了几个收藏夹,将目的地,要做的事情以及当地的无障碍设施都分类放了进去。
如果没有叶森,他本打算一个人去冬季旅行。这看上去相当孤独,是以前的郑千玉所不能想象的。
他们最后决定一起去北海道。
北海道已经开始下雪,比往年的要更早,像是一场迎接。
决定下来之后,郑千玉先去办了签证。在已经完全进入冬天的时节,他们将行李箱一点一点填满,郑千玉的旅行计划也逐渐完整,这不再是一个人的旅行。
这次旅行他们会离开较久,而郑辛也终于在他们离开之前,吃上了他想了半年多的火锅。
美中不足的是,叶森也在。
郑千玉很贴心,先确认了郑辛的下班时间,提前取了号,叶森开着车,郑千玉坐在副驾驶,亲自到医院接他去吃火锅。
郑辛上车的时候,郑千玉还对他说:“王子请下班。”
郑辛早早就听说他们要出去旅行,水深火热的上班生活让郑辛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我也好想去。
空一段时间去长途旅行这种事对郑辛来说像做梦一样。郑千玉心善,走之前还记得带他去吃想了很久的火锅。如果没有带上林静松这个人就更好了。
郑千玉涮火锅不方便,郑辛给他涮就是了,谁不会下火锅了还。
郑辛很能吃辣,郑千玉吃辣更厉害,上大学经济状况拮据的时候,舍不得吃火锅,难得吃一次也会点重辣的锅底。但叶森是不吃辣的,郑千玉坐下就要给他点鸳鸯锅。
一张正方形的桌子,郑辛坐在一侧,郑千玉和林静松并肩坐在他的对面。郑千玉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开心,林静松帮他下辣锅,不小心吃到一点,辣得往年不变的表情都有些松动。
郑千玉侧过头和他说话,露出一些愉快的笑容,完全就是恋爱中的样子。
时间仿佛倒流回几年前,郑辛去郑千玉的学校找他,看见他和林静松走在学校的一个斜坡上,两个人牵着手。郑辛远远地叫郑千玉的名字。
“郑千玉——”
他插着口袋,声音拖得长长的。牵着手的两个人一起转过身来,郑千玉看到哥哥,抓着和林静松牵在一起的手朝他摇摇,完全是一对笨蛋情侣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郑千玉就和现在一样开心。
在氤氲的热气之中,郑千玉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模糊,他的声音是雀跃的,对郑辛道:“哥,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郑辛面不改色地吃很辣的锅底,道:“礼物不重要,出远门要注意安全。”接着又说了几个急诊接到的病人让郑千玉要多放在心上。礼物他也很想要,还要趁机敲打林静松,出门要照顾好郑千玉。
郑千玉很认真地听了。吃完火锅又送郑辛回家,把林静松留在车上,要下车和郑辛说话。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让郑辛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之类的话。说到最后,郑千玉问他:“哥,你什么时候会谈恋爱啊?”
郑辛张了张嘴,道:“对象是那么好找的吗?”
随后,他又撇了撇嘴,说:“你自己谈了就来敲打我?郑千玉,你不要忘恩负义啊。”他这句话含义很多,点到即止,警告郑千玉不要再揭他的短。郑千玉端出很老实很听话的样子,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打算,你以前不是还说过要等‘甜甜的恋爱’吗?”
郑辛微微破防:“我这不是还没等到吗?”
郑千玉抿着嘴笑,说:“那哥你就是想谈恋爱啊。”
郑辛已经开始嫌他烦,挥了挥手,虽然郑千玉看不见,“去,去,你谈你的去,少管我。”
郑千玉抓着郑辛的手臂摇了摇,说:“拜拜,哥,祝你快一点愿望成真。”
那边林静松已下了车,走过来要接郑千玉。郑辛道:“走吧,记得给我发消息。”
郑千玉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让林静松牵住,像以前他们在学校里的那样。
几天后,郑千玉的签证下来。他们订了机票和酒店,出门去买菜和旅行用品。出发前的日子像焕然一新,郑千玉细致地制定了他们的旅行计划,语音转文字记下了想做的事情。
虽然失明会让他的体验不及常人的十分之一,在长途旅行中也会有诸多不便,郑千玉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这些差别。和叶森之前的短期出行给了他信心——他可以进行一段快乐远远大于悲伤的恋爱。
当他们从超市出来时,推着购物车走向露天停车场,天空下起了小雨。这是一场冷冽的冬雨,淅淅沥沥的。叶森牵住郑千玉,不让他踏入雨中。郑千玉听到了雨声,也闻到了冰凉的雨水味道。
雨不大不小,他们没有带伞,郑千玉说叶森可以用外套挡一下。这颇有难度,但让郑千玉得了一点趣味,叶森用外套挡在头上,郑千玉一只手抓住购物车的横杆,另一只手被叶森紧握在手里,走在雨中,脚步轻快。
雨水稍微溅了一些到他们的手背上,或许还淋湿了叶森的一侧肩膀。郑千玉一边走一边笑,到车前他分担了一个购物袋,叶森拿出购物车里的所有东西,打开后备箱放进去。
几乎在他们坐进车里的一瞬间,雨变大了。雨滴一颗一颗打到车窗上,郑千玉搓着手,车上开了空调。叶森递过来温暖的纸杯,是他们在商场里买的热可可。
郑千玉打开来喝了一口,手指摩挲纸杯,汲取着温度。他的另外一只手摸索着到叶森的肩膀,他的外套被淋得半湿,肩膀也湿了一点。郑千玉沿着他宽宽的肩膀摸到颈侧,顺着耳朵到头发,温暖而干爽,没有让雨淋到。
叶森抬手按住郑千玉的手,将侧脸贴住他,又转过头来吻在他的掌心,鼻尖划了一道,有种轻微的触感。叶森的皮肤将郑千玉冰冷的手捂得温热,雨势渐渐大了,叶森启动了车,朝家驶去。
到家之后,发现出门之前没有关窗,一些雨水斜斜地飞了进来。冬雨不像夏日的暴雨,所以也只打湿了一点窗台。
郑千玉走进来,将手中的袋子放在小餐桌上,叶森跟在身后。郑千玉把盲杖稳稳地靠在沙发边上,叶森也放下袋子。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叶森的声音较低,郑千玉的声音清亮,一个人进了洗手间开了水龙头洗手,一个人去倒了热水,发出轻微的水声。
郑千玉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停在窗台上,摸到了雨水。他将窗户关上,又摸到了角落里的日历。
日历的时间停在很久之前,一年快要结束,它的主人忘记更新它的日期,使它被遗忘在时间之外,剩下厚厚的一沓。
郑千玉叫叶森的名字。
脚步声渐近,另一个人来到郑千玉身边,在雨声之中,郑千玉将日历放在他的手中,说,撕掉已经过去的日子吧。
于是另一只手接过日历,长长的手指翻动纸页,翻到今天,将旧的部分撕去。
这么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使郑千玉感到愉快似的。他将回到现在日期的日历放回窗台,踮起脚尖,有些笨拙地主动吻他。好在对方及时响应,很快帮他找到位置。
第67章 Chapter67 齐整的浴衣已经被……
令郑千玉意外的是, 叶森这个家伙一停工,就又雷打不动地去上油画课了。直到他们出发的前一天,叶森仍在上午准时出门去上课, 临近中午回来。郑千玉正站在卧室叠一件衣服,听到门声,迎了出来。
郑千玉喜欢听叶森上油画课的事情,虽然他的描述贫乏,缺少生动,记性倒是很不错,老师上课讲的一些艺术史、绘画的知识点一个都没有落下。这些对于郑千玉来说烂熟于心, 如今也不再刺痛他,而是跟随着叶森的学习,再次想起刚拿起画笔的时光。
叶森对自己的绘画水平评价一直很一般。即使如此, 他也从来没有停止做这件事。在不上课的时候,叶森维持了每天画一张小的速写的习惯。
郑千玉以前也这样做,只是那时他画画的条件很充分, 几乎天天都对着画板。画画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不用自我督促, 郑千玉没有放下过画笔。
叶森倒了一杯水,餐桌上放着两个人旅行要用的证件,他停到餐桌前,似乎在端详证件上的照片。
两个人的身份证, 护照,还有郑千玉的残疾证。
残疾证的照片是新拍的,照片上的郑千玉发色乌黑,微微颔首,眼瞳沉沉, 比身份证上的要清癯许多。郑千玉走到他的身边,嘱咐叶森将证件收好,又伸手摸索,将自己的残疾证压到护照下面。
叶森和他讲今天的课,说他的一个同学已经因为学业问题不再继续画画了。叶森谈论他人的时候很客观,只提了他们是同时开始上课,绘画的天赋和进步速度比他快,后来经郑千玉追问,才知道他说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他不为这种差距而忧郁,因为他并不是出于一种自身的兴趣在画画,也不追求成为一个画家。他只是默默画着,把一本小的速写本从崭新画到纸页分明。
郑千玉从不敢问他为什么开始学画画,只是在他安静地涂画速写本时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好奇大于歆羡——羡慕他可以拿起画笔,更好奇被叶森这样的人付诸于笔尖上的画面。
他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眼中的色彩又有什么差别?他总说自己画得不好看,除了给郑千玉抚摸的那些立体的画,他很少透露自己在画什么。
不过,叶森依旧很坚持这件事情,像机器人加载了一个程序,从此按部就班,不会轻易删去。
在飞机将要起飞的时刻,郑千玉坐在靠窗位置,感到阳光透过机舱的窗户洒落在他的脸上。叶森好像又拿出了速写本,郑千玉在旁边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那本速写本有皮质的外套,一只手掌大小,叶森画了三分之一的内页。
他每天都会练习,有时用马克笔,有时用附带在皮套上的一支铅笔。
郑千玉并不打扰他。飞行时间稍长,在云层上时阳光更甚,照在郑千玉的手臂上,微微发烫。
日落之后,郑千玉小睡了一下,因为出行之前心情雀跃,又很久没有出远门,郑千玉昨天比平时睡得晚,要叶森抚慰。
做完身体是累了,精神却更加兴奋,为接下来的旅行,为更久远的事情。缩在被子里小声和他说话,郑千玉是闭着眼睛的,罕见地讲自己以前的事情,避开了很多,说旅行的记忆和心情,说以前的朋友。
叶森应他,声音低哑,像和他一起陷入回忆里。郑千玉过去的回忆都是很美好的,仿佛从未有过不快乐的事情。郑千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从前了,以前一想到只会觉得哀伤,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了,因为美好、快乐的过去即为它们本身,这一点其实不会改变。
因此,郑千玉现在也不必伤心了。让现在的日子变得有意义更为要紧。
落地新千岁机场,走过长廊,出海关,经过身边的人群说异国的语言。等托运行李,推着出了机场,外面的风是冰冷而凌冽的,叶森告诉他,外面铺满了雪。
“是一整片雪地吗?”
郑千玉看不到,需要叶森描述给他听。他白皙的手指扣在深灰色羊绒大衣的衣袖上,下飞机之后,叶森取了围巾替他围上,围得有些松散,但不影响郑千玉的漂亮,瘦削的下巴埋进柔软的织物之中,突然的低温和兴奋让他的脸颊微微泛红。
叶森诚实地为他描述,外面有一整片洁白的雪地,雪还在下,但是很小,否则他们不会这么顺利抵达。机场的建筑顶上也有雪,视野之中大部分都是白的,门口和过道则有人在清理雪,露出灰色的路面。
郑千玉带了盲杖,走到门口。外面应该已经完全是天黑,但地面有白色的雪反射着的灯光,在他空无一物的视野之中,这样的雪夜比一般的夜晚要更亮一些。
他伸出手想去盛飘落的雪花,但是雪很小,雪花瘦弱,落到手心几乎没有触感,只有微微湿润。于是叶森团了一团干净的雪放在他的手掌之中,郑千玉小小地“哇”了一下。
郑千玉眨了眨眼,他手掌没有接住的雪花,已经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看不见的眼睛闪烁着。
郑千玉念大学的那座城市冬天是会下雪的,但次数不是很多,且很少能落成绵延的雪景。
郑千玉怕冷也怕热,冬天要穿得更多出门,感觉行动不便,于是总窝在家里。
外面太冷了还冻手,很影响他画画。为数不多的雪天郑千玉都站在屋檐底下看,没有怎么玩过雪,这成为了他的遗憾。
来之前郑千玉已经查好了天气,这几天都会下雪,而且不会很小。他期待了很久,在机场门口捧的这点雪已经让他感到开心。
从机场先坐半个小时JR线去札幌,酒店定在定山溪,有专门巴士到札幌接送。郑千玉坐了一路车,又有些困了,快要到达定山溪的时候,巴士上的游客零零落落,非常安静,车在雪夜之中安稳行驶着。
郑千玉将头靠在叶森的肩膀上,随着这寂静而轻微摇晃的行进,想象着他们正坐在巨鲸腹中,于幽深的海底中游行。
叶森低声对他说:“雪变大了。”
郑千玉睁开眼来,眼睛朝着车窗的方向,雪的光亮没有真正进入他的眼睛,但他的瞳孔却能倒映出雪光。
他问:“那是什么样的?”
叶森说,雪下得很细很密,可以看见大片的雪花在纷飞,地上积了一层,树影被积雪勾出轮廓。
郑千玉的感慨更像叹息:“那一定很漂亮。”
大雪不像雨水,下起来是静谧无声的。直到郑千玉下了车,踩到厚厚的积雪之中,才能听到那微弱的窸窸窣窣声。
这一次他也终于用手掌接到真正的雪花,雪也纷纷落到他的头上,那是有分量的。
一个盲人第一次踩到厚的雪地之上,走起来有些艰难,又很奇妙。雪是很滑的,不好判断落脚的地方,双脚陷入雪中,抬脚的高度对郑千玉来说也很微妙。
盲杖有些不方便了,郑千玉让叶森牵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只企鹅。他怕滑倒,手紧紧地攀住叶森,走了几步,酒店的人迎出来帮忙拿行李。叶森将行李交给他们,让他们先走,空出手来,和郑千玉说:“我背你吧。”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探头探脑道:“会被人看见吧。”
叶森答“不管”,背起郑千玉在雪地中走着。郑千玉抱住他的脖子,发出轻轻的笑声。
“重吗?雪地好滑。”他关切地说,声音很近又像很远。
郑千玉围着围巾还穿了厚的外套,但还是轻得像羽毛,简直没什么分量,随时会消失一样。叶森应他,短短几步路走了很久,两个人在雪地上留下一双脚印。
到了酒店终于暖和了许多。郑千玉在外面冷得鼻尖都红了,到房间之后脱了外套,感觉轻松许多。虽然时间已晚,酒店还是备了丰盛的晚餐送到房间里来。
晚餐含了竹叶酒和海鲜,生蚝和雪蟹很新鲜,郑千玉多吃了一些。
清酒刚入口有些辣,郑千玉很久没喝酒,一下不太习惯,先吃了东西填了肚子。后来又喝了几口突然就上头了,爱上舌尖辛辣的感觉,酒瓶就在他手边,郑千玉一边吃饭,一边摸索着慢慢地倒,一个没注意竟喝下了大半瓶。
郑千玉的酒量还好,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思维有些迷蒙。当他又去握酒瓶想倒的时候,却被叶森连带酒杯都拿走了。
手上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郑千玉的手指还虚虚地握着,叶森的声音突然像从云端传过来似的:“你喝太多了。”
郑千玉轻轻甩了甩头,想让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他有些磕巴地说:“是、是吗?”
他还想再喝一点,感到口和手都空虚,想再被辣的酒刺激一下。最后又求着叶森给他倒最后半杯,叶森禁不住他这样求,给他倒了三分之一杯,半口就没了,郑千玉很珍惜地喝,砸了咂嘴。
叶森的声音含着无奈:“酒鬼。”很奇怪的,说完他之后,又低下头来吻他。郑千玉闭着眼睛,感觉酒精和吻一起在烧他的脑袋,比平时更容易被他吻出一些眼泪。
酒店的房间带着露天的私汤,时间太晚,郑千玉又喝了酒,就没有进去泡。饭后十几分钟,郑千玉彻底醉了,已经不太站得稳,但还想去冲澡。林静松帮他简单洗了一下,换了酒店准备的浴衣,洗一趟郑千玉,他的衣服都湿了大半。
把不知是睡是醉的郑千玉抱回床上放着,林静松也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整片落地窗外大雪纷飞,闪着细细的光一样填充着暗的夜幕,房间里点着昏黄的灯,郑千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坐在床尾。
他好像是觉得热,或是难耐,林静松为他穿得齐整的浴衣已经被他自己弄乱了,腰带散了一点,敞着洁白的胸口。颈侧有一些红,不知道是不是郑千玉自己用手抓了。
他两只手都放在床上,秀气的眉头蹙着,皮肤散发的光比外面的雪光更引人注目。郑千玉的听觉很灵敏,他听到浴室的门已经响了,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人来,但迟迟没有脚步声。
怎么没有来?
郑千玉觉得疑惑,又有些难受,室内的温度没有那么高,但感到热烫,他伸手抓散了自己的腰带,仰起脖子,对着林静松的方向,慢慢地张开了腿。
第68章 Chapter68 小小的啜泣
郑千玉疯了。
或者是自己疯了, 林静松心想。
他慢慢地走向郑千玉,室内的光亮不比窗外的雪光耀眼,郑千玉的身体好像是另一种具体、吸引人的光源。皮肤吸附着林静松的手, 他的姿势也不使他显得放荡,因为郑千玉的表情是迷茫的,为身体的强烈反应感到迷茫,为眼前人还不尽快满足他感到迷茫。
郑千玉确实醉了,又对自己的欲望无比清醒。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会对他是有欲望的盲人而感到意外——盲人需得文静、内敛又被动地等人施舍和抚慰,这才符合世人的印象。
他也不会因为郑千玉这样渴求性的满足而看低他,因为剥去林静松木讷沉思的外皮, 他有和郑千玉相同的、沉溺欲望的内核。
他们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
郑千玉屈起自己的小腿,浴衣只掩住一点大腿, 上身滑落到肩膀处,他“看”向林静松,无法捕捉到他的眼睛。因为这里对于郑千玉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对一切的距离、高度都没有把握。他的眼神是散的,这让郑千玉看上去更像一只懵懂的动物。
林静松终于低头吻他的嘴唇, 一点一点地给他,郑千玉的手臂立刻抱住他的脖子,像野兽终于攀上自己的猎物一样。
这猎物比他大太多了,他很可能输, 很可能立刻被反噬,但郑千玉管不了这么多了,也许他就是有一种寻死的本能。
他用身体坠着林静松,林静松伸出手抱他的后背,又压下来, 遮蔽了郑千玉的整个上空。他含着郑千玉的唇与舌,汲取着他,鼻息交融,距离近到几乎眉骨压着眉骨,睫毛碰着睫毛,分享着眨眼的频率。
林静松低低地呼吸着,郑千玉醉得神志不清,力气都比平时要大,吻得没轻没重,好几次差点咬到林静松,这令他想起和郑千玉刚交往时那种很生涩的吻。那时郑千玉很不禁吓,身体敏感,每次接吻最多能吻十秒,多一秒就要咬人。
林静松每次察觉到郑千玉要咬人的时候就离开,又续回来,气得郑千玉炸毛,拿拳头锤他。
他吻到郑千玉的嘴角,郑千玉的脸颊潮红,低喘着对他说:“不戴好不好。”
说完这句话,又像耍赖一般用手脚锁住他,不让他有别的动作。
林静松抱着他,轻轻抚他的后背,像动物之间亲昵。
深深地进了,郑千玉也深深地呼吸,发出小小的啜泣。
他什么话都敢说,含着叫声和哭泣,说很喜欢他,说很爱他,要他多给一些,不要走也不要停。真的醉得不清醒,有时候前后矛盾,又像呓语,眼睛流出泪水,顺着太阳穴洇湿了一点头发。喜欢到后背抬起,悬空着,挺着胸口,心跳得好快,连林静松都听到,真正证明他的爱一点也不假。林静松手掌贴着他的心口,皮肤和骨头好像都薄薄的,好像摸到他心脏,如果他想,郑千玉可以挖出来送给他。
林静松不要挖郑千玉的心脏,他的一滴汗落到他胸口中间微微凹陷的地方,随着郑千玉呼吸时的胸口起伏滑走了。
抵达顶点,郑千玉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身体静止了十几秒,随后发出细微的颤抖,手指抓在林静松的肩膀上,用力到指尖泛白。
一分钟之后他才松了力气,四肢变得软绵绵的,仰躺在床上,抬起手臂再抱林静松都做不到了。安静了许久,像终于酒醒了一点,喃喃道:“……感觉像疯了一样。”
林静松退出来,郑千玉又发出一点声响,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清理完已经到后半夜,郑千玉换了一套新的浴衣,困得眼皮沉重。林静松把他抱回床上,郑千玉很想睡又不愿意睡,似乎觉得做完就睡更像一只动物。他语调都变了形,坚持和林静松说话。
林静松晚餐的时候没有喝那瓶酒,现在感觉还好,郑千玉闭着眼睛,小声和他说明天的计划,只是在句子与句子之间睡着一两秒,又强行让自己清醒说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语,林静松的回答也完全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人仿佛已经去了清醒和梦之间的世界。
天快亮的时候郑千玉才睡,等他睡醒时已经接近下午了。
郑千玉感到头痛,昨晚贪心喝酒造的孽终于还是要还。叶森朝酒店要了一杯蜂蜜水给他喝,醒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好些。午餐时郑千玉不敢再吃海鲜,吃了点和牛配米饭,想起昨晚的事情,脑子里一片光怪陆离。
今天酒店的温泉是水豚开放日,可以到一楼的特色温泉摸水豚。郑千玉知道水豚长什么样子,但从来没有摸过,很好奇它的触感。和叶森到了一楼,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后院的露天温泉。
“有看到吗?”郑千玉好奇地问叶森。
叶森答有,牵着郑千玉的手往前走。温泉散发阵阵热气,郑千玉:“有多少只?它们很大吗?”
他想象着水豚的样子,几年前在网上看过视频,记得是性格很温顺的动物,怎么摸都不会生气。这次叶森没有先回答他,而是带他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腕往前伸。
郑千玉感到有个湿湿的东西在他掌心翕动,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想缩回去,人还有点蹲不稳,朝叶森身上倒过去,那个湿湿的东西好像也被他吓一跳,郑千玉听到一点水声。
叶森揽住他,让他坐稳在地上,低声解释道:“刚刚是它的鼻子,它在闻你。”
郑千玉:“哦哦……”他才又伸出手去摸它,这次摸到它的头。水豚的头小小的,毛有些硬,像松针一样。郑千玉小心翼翼地从它小小的脑袋往后摸,水豚的下半身浸在温泉水中,一动不动。
“哇……”
郑千玉好久没有摸到小动物,一边摸它,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开始尝试着摸摸它的下巴。下巴的毛比起它的脑袋要软一些,郑千玉挠挠它的下巴,摸着摸着,水豚的头完全倚到他的手掌上,像干脆要这样睡觉。
“它闭上眼睛了。”叶森告诉他。
郑千玉感到很开心,很有成就感。他抚摸着水豚,感受到它小小的耳朵舒服得抖了几下。
叶森告诉他一共有十只水豚,大部分都泡在温泉里,有三只站在地上,正在发呆。
郑千玉一边摸着水豚,道:“好像你。”
叶森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郑千玉会把这种动物和自己联系到一起,问:“哪里像。”
这个语气也只是单纯的疑问,并非是不想和这种动物像。大概所有动物在叶森眼里都差不多。
“情绪很稳定,不会生气,很沉着。”
叶森“哦”了一下,好像不觉得是夸赞,当然也不算批评,如郑千玉所说的,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像这种动物了。
郑千玉含着笑,又说:“不过有时候不太像。
“认真的时候不像,固执的时候,还有诡辩的时候。”
那只水里的小水豚已经完全把头放在郑千玉手中,任由他摸着,郑千玉说这些话时,脑海中浮现一只一本正经的水豚,面无表情地宣布要住进他的家。
这样会让人很难拒绝吧?他心里想着,觉得可爱又有趣,不禁微笑。
叶森仍然不觉得郑千玉正在批评他,当然,这也算不上夸奖。这次他有疑问,道:“你不喜欢吗?”
他问得很认真,没有撒娇的意味,好像如果郑千玉说不喜欢,他就不会再那样做一样。
郑千玉也知道他完全改不掉,这就是他的本性了。
他把头靠在他身上,答道:“我很喜欢。”
和水豚玩了一下午,晚上按照郑千玉的计划去定山溪神社前的雪灯路。雪灯是神社前的路上由雪砌成的一个个灯座,中间点上蜡烛,在路上形成一排排雪灯。远远望去,像雪地林间引路的星火。
郑千玉和叶森去得早,可以领一支蜡烛自己点亮雪灯。傍晚时分,天还泛着蓝光,郑千玉小心地踩着雪,要叶森选一颗好的雪灯让他来点。叶森不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但还是按郑千玉的要求,选一颗砌得圆满,又被厚厚的雪围住的雪灯。
带着郑千玉找到它,叶森用打火机帮他点燃了蜡烛,用手护住它的火苗,放到郑千玉手中。
郑千玉握住了蜡烛,他的眼睛映着烛火,眼底闪烁着颤动的火苗,看上去就像这火点亮了他的眼睛,让他可以看见。
在将蜡烛放进雪灯之前,郑千玉闭上了眼睛,静默了几秒,又睁开眼来,让叶森握住他的手,将蜡烛插进雪灯之中。
一盏雪灯被点亮。
他们半跪在雪地之中,中间隔着一颗雪灯,郑千玉的轮廓是柔和的光。此时他朝林静松露出一种笑容,使他的灵魂震颤。
林静松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当现实太像梦时,他那被眼前人形容为沉着、冷静的思维时常迷蒙,并感到这种真实像被命运的手截取出来进行了后期处理,否则正在眼见的、正在经历的怎么会这样失真,让还没有成为回忆的时间迅速地落上一层尘封的、陈旧的颜色。
因为最近他时时有这种感觉,而且过于强烈,于是他伸手紧紧地握住郑千玉的手。有种要检查他心脏的冲动——它真的在跳,一切都不是假的。
他们走得很慢,路过一盏盏雪灯,林静松问郑千玉他刚刚是不是在许愿。郑千玉回答时在冷的空气中呼出白气,他答,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愿望。
“希望我们有一个快乐的冬天。”
他这样说道。
第69章 Chapter69 最最要紧的事情。
这次旅行, 林静松带了一台云台相机,由他的跳伞教练推荐的型号。
人生的前二十几年,林静松一直恐惧镜头, 几乎不能直视任何电子影像之中的自己。日常之中也很不喜欢照镜子,他近乎和自己真实的样貌相处成一个陌生人。
在林静松的儿童时期,每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会夸赞他的样貌。在五岁到十三岁,林静松出门都要警惕镜头。
然而他的照片还是会被登上报道,面部被模糊,报道之中配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一般以母亲为主角, 林静松是报道中的一个道具,阮馨携子如何如何、阮馨宣战、阮馨提出某某要求……诸如此类,明明报道的主角不是他, 却要配上他走在路上的照片。
林静松总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拍的,外出时总感觉周围全都隐藏着跟随他的眼睛和镜头,这种幻觉几乎要使他陷入疯狂。
十三岁的尾巴, 他那早已忘记样貌的父亲进入福布斯排行榜,林静松在一辆车后面找到偷拍他的人, 差点要摔了他的相机,被保镖拦下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人和消息出现吸引公众目光,这些报道也就渐渐平息了。
十五岁, 林静松认识了郑千玉。
郑千玉有时会看着林静松的脸发呆,回过神来,很诚实地告诉他:“我就是想一直看你。”
时间以郑千玉的存在为分界线,在他之前,林静松是八卦新闻、时事报道配图中被模糊了具体五官的脸;在他之后, 世界已经将林静松淡忘,与人初识,握手,林静松也少不得被人称赞几声英俊、仪表堂堂。
在无比厌恶自己的样貌,继而延伸到自身存在的时间之中,林静松既没有感受到外表的任何好处,也没有体会到与人相处的任何快乐。
为什么会一直想看他?听到郑千玉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林静松都困惑不已。他和郑千玉的差距如此之大,对美和爱的理解如此贫乏,信念也相当稀薄,他甚至暗暗想过,如果他无法抓住这些东西,就无法抓住郑千玉。
但当林静松什么都不做的时候,竟然能吸引郑千玉目光,林静松一直很难参透这件事。
郑千玉很喜欢拍照,拍树、花、天空,出去旅游时看到的风景,和林静松的合影,留下自己到达某处的纪念。他的手机、相机和拍立得都留下两个人的影像,林静松在他的镜头之中从未笑过,他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笑。郑千玉从来不勉强他,只是每次都希望他们至少可以留一张合影。
“等将来老了看。”郑千玉这么说。
听他这么说,林静松心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郑千玉已经想到这么远的事情了。
郑千玉愿意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很久——久到永远吗?
在永远还远远没有到来之前,时间的刻度只往前推进了一小格,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如今,他们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坐上红白色的缆车,风掠来一点雪花,落到郑千玉乌黑的头发上,林静松牵着他的手落座,郑千玉在等缆车的时候用双手握了一捧雪,手指冻得发红,被林静松合在掌心之中揉搓。
坐在缆车之中,林静松打开了云台相机,握着它,将镜头旋向对面的郑千玉。
在镜头的画面之中,郑千玉穿着白与浅灰相间的羊角扣格纹羊绒大衣,围着蓝色的围巾。林静松缺乏构图的审美,不过,有郑千玉存在的画面很难不好看。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在拍他,即便他无法欣赏外面的景象,还是朝林静松的方向笑笑,从大衣的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摸索着放到窗户的玻璃上,示意林静松拍窗外的景象。
镜头跟随他的动作转向窗外,缆车正在缓缓移动,正值日落,被雪覆盖的小镇随着视点的升空而下沉,现出全貌。无论是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雪地,还是像在其中用黑灰色的炭笔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树木轮廓,亦或是落满雪的屋顶与天台,都尽数被框进镜头之中。
除此之外,拍摄这一切的人始终不舍让郑千玉完全离开镜头,于是也拍下了他放在玻璃上的手指,和一点点沉静漂亮的侧影。
他在镜头里对林静松说着话,全然没有在这段记录之中留下残缺的印象,低声细语,微笑着问“你的手冷不冷”,然后伸出手来,要处在镜头外的拍摄者把手交给他,摸到之后露出一点夸张的惊讶表情,说“完全冻不着你”。
握住他的手之后没有再松开,而是像小孩子一样抓着摇晃,和他说等一下去买牛乳冰激凌好不好,太冷了吃不了全部要帮忙吃哦。林静松在镜头外应他,郑千玉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这么容易就开心,好像再也没有值得他烦恼的事情。
缆车爬到山顶停下,下车时紧紧握郑千玉的手,镜头摇晃闪动,拍到天空和雪地,拍到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荡起又落下。
拍到郑千玉想往前走去玩雪,自己的手舍不得松开,拍到他的手指松脱离去,背影很慢地走在略有厚度的雪地中,拍到他的脚印。
风轻轻掠起他的围巾末端,像某种鸟飞翔的翅膀。郑千玉站在黑色的栏杆前,山顶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云底被落日的光辉勾勒出金边,郑千玉背靠栏杆,对他说:“拍个合影吧。”
于是镜头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转动了镜头的朝向,拍摄的人第一次入镜,很生疏地将两个人框在一起。因为逆着光,只能拍出来黑色的轮廓,林静松揽住他,转身,面向日落。
眼前是金光万丈,然而郑千玉的眼睛没有受这光线太大的影响,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的皮肤太白,在镜头之中几乎被光吞没了,林静松调低了亮度,郑千玉以为他已经开始拍合影,在光亮照射下显得颜色更浅的眼睛眨了眨,泛起柔和的笑意。
林静松依旧不习惯入镜,但已经拍了比以往更多的合影,他转回镜头,只拍郑千玉。
日落尽,只剩下远山的边缘淡淡地晕着一些余晖。空气好像变成蓝色,漫过天空与云层,漫过山脚下的小镇和山顶上的他们之间。远远望去,小镇亮起灯光,如同降落在地面上的星群。
郑千玉感受到光线的变化,镜头里的他轻轻问:
“天黑了吗?”
无论风景多美,全然不落入他的眼中。可郑千玉没有展露出失落遗憾,单单是摸到雪,吹到风就足以让他在林静松的镜头中留下愉快的影像。
他们正处在日与夜的交界,林静松如实答他:“还没有完全黑。”
郑千玉循着他的声音向他靠近,林静松的相机放下了,深蓝色的天空摇晃着在他的镜头中颠倒,只传来他们低低的声音:
“这里有没有别人?”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吧。”
长长的静默,只剩下空气和风细微的轰鸣。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要你这样亲。”
“那是哪种。”
“我说了是只亲一下,你不知道‘一下’吗?”
“理解偏差。”
“狡辩……”
这里的天黑得着实很晚,山顶上还有个神社,郑千玉记住了攻略,可以摸摸天狗雕像长长的鼻子,据说可以辟邪遂愿。这是一项郑千玉也可以参与的活动,他让林静松帮他找到鼻子摸一摸,天狗长得很威严,郑千玉上学时在课堂上看过,至今还留有印象。
林静松并不是很信这种事情,但还是在郑千玉的要求下摸了鼻子。
摸雕像得到的好运气很快得到应验——郑千玉在抽签文的时候抽到了大吉。
林静松帮他念上面的签文,薄薄的纸捏在手中被风吹得翻飞,签文和中文无异,他念出上面的字:
“月桂将相满,追鹿映山溪。贵人乘远箭,好事始相宜。”
郑千玉很兴奋:“听上去好好哦……贵人说的是不是就是你啊?”
神社抽签抽到的吉一般会带走,不太好的签则可以绑在架子上留下。郑千玉抽到大吉,让林静松愿意相信上面所写,他将签文仔细叠好,放进衣服口袋之中。
牵郑千玉的手,带他去坐缆车下山。天又黑了一些,再用云台相机拍他,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了,并不能看清楚脸,但郑千玉还在说话,被他录了下来。
“我觉得签文是准的哦……认识你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是好事。”
他说的不完全准确,但郑千玉只是想要拥有好运和快乐的情绪,稍微修饰现实又有何不可。他在镜头之中碎碎念着,整段影像的光影和构图因缺乏设计而接近真实,郑千玉的声音刚刚落入空气之中,立刻成为一种过去的样子。
昏暗之中他低下头,笑着说随机连线怎么会连到你呢,你这个人也好像是我抽到的大吉啊。
镜头盛着他晃了晃,郑千玉的声音好像一道梦境的旁白。
下了缆车,踩着雪往前走了一小段。郑千玉已经有些习惯在积雪上步行,他穿了一双雪地靴,但因为路滑,仍旧走得比平时要慢。大约走了十几分钟,郑千玉突然“啊”了一下,停在路灯下。
“忘记买冰淇淋了。”
郑千玉张了张嘴,语气之中略显遗憾。
这里的牛乳冰淇淋是特色,因品质好而闻名。林静松说不是忘记,是山顶上的冰淇淋店没有开。
最后带他去便利店挑了一支冰淇淋,郑千玉催眠自己这就是山顶买到的冰淇淋,打开之后只抿了冰淇淋的尖,实在太冷,剩下几乎完整的一支给林静松吃。
郑千玉抱着手在旁边笑,说没有你我怎么办,仿佛同享一支冰淇淋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第70章 Chapter70 一个美梦。
郑千玉的北海道之旅非常圆满, 按照计划从札幌到小樽、洞爷湖和函馆都走过一遍。
天公作美,这段时间一直维持着夜里下雪,白天放晴的完美雪天。道路上虽然有积雪, 但没有因为融化而泥泞。
这么些天,郑千玉也只脚滑了三四次,每次都及时被身边人抓住,没有真的摔倒。
从函馆搭飞机南下抵达东京,林静松的相机也记录了和郑千玉坐新干线时的影像。郑千玉对镜头的具体位置没有把握,时而靠得太近,时而看向别处。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新干线飞驰着,窗外是绵延起伏的雪景,进入市区后则是树木和整齐的房屋建筑, 郑千玉是这流动画面的主体,好像坐在飞逝的时间里。
东京对于郑千玉来说反而没有太多可参与的事情,高度发达的国际大都市, 逛街是最主要的活动。
东京比札幌暖和许多,也没有下雪, 让郑千玉的出行方便了许多。
林静松的相机里留下他转扭蛋机的模样,从机器出口摸出他亲手扭出来的扭蛋,很难拆,郑千玉抠了半天, 最后气喘吁吁地交给林静松让他拆。
林静松还在录像,将手里的相机交换给郑千玉,低头帮他拆扭蛋。
郑千玉旋转了云台相机的镜头朝向,对着林静松,虽然不知道具体有没有录到, 但想要持续记录下揭晓结果的重要时刻。
画面晃了晃,拍到他垂头时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条,深棕色的外套。林静松撕下贴得很紧的胶纸,稍稍挤压扭蛋的塑料外壳,发出一声细微的“啪”,将外壳打开了。
郑千玉的声音在画外道:“抽到什么了呀?”
林静松把抽出来的小玩意递给他,接过相机,郑千玉的脸朝着林静松的方向,用手一点一点地摸,表情从茫然到恍然大悟:“是那个戴着炸虾头套的猫!”
在抽扭蛋之前林静松帮他描述了每个款式,他能读懂一些日语,和他说这个扭蛋是“虾猫”主题,具体就是不同做法的虾和小猫组合在一起。
郑千玉喜欢奇怪的东西,选了这个来抽。抽到一款之后,还想抽到其他款式。林静松帮他投了代币,郑千玉又扭了一个,这次很顺利就拆出来了。
他低头摸摸,语气有些无奈地说:“好像抽到重复的了。”
林静松在镜头外帮他拿走扭蛋壳,又把他之前抽到的那一个递给他,说:“不会,两只是不一样的。”
郑千玉一只手捏着一个,摸着摸着,又开心起来,道:“是哎,一只手是放下来的,一只抬了左手。”
林静松:“一只是橘色的,另外一只是灰色的。”
郑千玉转过身,说:“那你帮我挂包上吧。”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镜头晃了晃,林静松伸手将橘色的猫扣在他包上的拉链,又在他的要求下,将灰色的猫扣在自己外套的拉链上。
戴着炸虾头套挂在他的拉链上,被镜头照了一下,郑千玉在画外音中补充说明:“是情侣挂件。”
也许这个小猫挂件和林静松看起来不太搭,这一天他和郑千玉进出各种场所,无论是点单还是结账,人们的目光总是先聚焦在这只猫身上,然后再抬头看林静松的脸,语气变得犹豫。
林静松并不在意这个,因为和郑千玉有情侣挂件是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在东京过了圣诞节,祥和的圣诞音乐之中,东京下了一场小雪。表参道路上的树木都裹上灯带,在黑夜之中亮起,一片辉煌。
在纷飞的雪花之中,郑千玉与巨大的发光圣诞树合影,六芒星立在树的最顶端,散发光辉。
郑千玉想和林静松合影,正好一行年轻的白人也在树下合影,林静松与他们交换,先帮他们拍了照,又让他们帮自己和郑千玉合影。
看出林静松和郑千玉是一对情侣,他们拿着相机,大呼小叫地让他们更亲密一些,林静松揽着郑千玉的肩膀,低声提醒他镜头的方向。
拍完互相道谢,林静松拿回相机,郑千玉总是充满好奇,问拍得怎么样。
林静松查看照片,上面连拍了很多张,他和郑千玉牵着手的样子,他低头对郑千玉说话时,郑千玉的眼神朝向他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脸上是一种很恋恋不舍的表情。再往后是林静松搂他的手臂,郑千玉按他的指示看向镜头,露出笑容,眉眼弯弯。
林静松看了很久,他想,如果不是因为拍下这些照片,也许他能记住这个时刻的郑千玉,但肯定不如影像所记录的那样详实。这一路上他尽可能用相机记录郑千玉,并不是因为他已经理解了这样做的意义,林静松自认为他可以记住关于郑千玉的每分每秒,将其存放在他的脑海之中,很难褪色。
他选择成为这趟旅程的记录者,是因为郑千玉以前是这样的角色,而他如今再也无法这样做了。
现在,林静松终于发现他所记住的,其实是所有他对于郑千玉的感受,这使他的记忆都蒙上一层模糊的滤镜——他认为这也许都是因为他爱郑千玉。因此,他也忽略了在这些时刻里,郑千玉其实也在爱着他。
这一切构成了记录的意义。
“拍得很好。”他回答郑千玉。
郑千玉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们迎着冬天夜晚的风往前走。郑千玉建议他下一次练习速写时可以用他们在圣诞树下的照片,林静松说恐怕画起来有点难。郑千玉笑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画画最关键的就是要迎难而上。
回到酒店,在深夜里做.爱。过程中郑千玉假装出一种很轻佻的语气,说这个你要不要拍。林静松俯下身来,说不要。
郑千玉抱他的脖子,摸摸他后颈短短的有些锋利的发茬,说你好认真啊,其实没关系的。
林静松看着他有些沉溺的面孔,郑千玉在□□之中很直白,反倒显出一种小孩馋嘴的纯真意味。林静松低下头吻他,细细密密,吻到郑千玉终于喘不过气,他才说:“不要,不喜欢这个时候有镜头。”
郑千玉愣了一下,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小声和他说“对不起”。林静松摸他蹙起的眉头,也不要他难过,又开始亲他,吸引走郑千玉的注意力。
第二天睡得稍晚才起床。下午的飞机回国,林静松整理了行李,郑千玉给郑辛和小真他们都带了礼物,被装进行李箱中。
到机场候机时,林静松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李教授。
郑千玉就坐在旁边,林静松还是接了电话。李教授在电话里对他说,基因药物的第三期临床实验结束了,可以的话,他希望林静松可以尽快到洛杉矶,他需要与他当面详谈。
林静松拿电话的手紧了紧,他看向郑千玉,口中有些干涸,只应了一个字:“好。”
李教授在电话之中又简单提及一些未确定的问题,需要林静松先做好心理准备,一切待他到洛杉矶再展开。
林静松挂了电话,没有先惊动郑千玉。登上飞机,郑千玉略感疲惫,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林静松连上无线,和李教授沟通了一些信息,随后买了前往洛杉矶的机票。
做完这些事,他久久地凝视郑千玉的睡脸。
林静松一生中从未祈祷任何奇迹,但这一次,他希望奇迹可以发生在不久的将来,郑千玉某次睁开眼睛的瞬间。
旅行的回程很快,身体上的疲惫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浮现。郑千玉在各个交通工具上醒醒睡睡,终于回到熟悉的家中。一走进家门,睡意又涌了上来。
郑千玉打算再坚持一会儿,等晚一些再睡。放下行李箱,叶森已经在身后窸窸窣窣地将箱子里的东西归位。郑千玉走向窗台,摸到日历,将他们离开时的日子撕去,日历终于只剩下薄薄的几张。
这一年也快结束了。
叶森在各个房间进出,他的行李箱只取出一些东西,剩下的没有动。他走向郑千玉,叫他的名字。
“我要去洛杉矶几天。”
郑千玉有些意外:“什么时候?”
叶森答:“现在。”
郑千玉听了,道:“肯定是很重要的事。”
他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
叶森走近了他,低头吻他,他的唇很温暖,手也一样,让郑千玉眼眶有些发酸。
“等我回来,很快。”他道。
郑千玉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叶森没有一次食过言。
他要去洛杉矶了。叶森提起行李箱,郑千玉跟上去,一直跟到门口,再也踏不出去了。他伸出手,要叶森再握握他。大概是郑千玉看上去实在太不舍,叶森既握了他的手,又抱住他,吻了他最后一下。
门关上之后,郑千玉突然感觉浑身脱力,差点站不住。他有些趔趄地走向沙发,缓缓让自己坐下。
他一直在沙发上坐着,什么都没有做,一直捱到入睡的时间,很细致地清洗了自己,然后进入深深的睡眠。
他梦见叶森很快回来了,在第二天的早上。梦中他在整理行李箱,郑千玉可以看见了,他看到他们放在餐桌上的证件,两个人的护照,身份证,没有残疾证。
叶森走向他——一张他无法更熟悉的脸,英俊,缺乏表情。他让郑千玉把证件拿给他,原来他们还在北海道之旅的前夕,而郑千玉无比健康。
一个美梦。郑千玉在梦中感叹道。
从这个梦醒来之后,郑千玉恢复了独自一人的日常生活。
早餐是烤吐司和巧克力奶,剩下的两餐到楼下熟悉的饭馆吃。郑千玉注重着规律和健康,希望自己的身体不会再出现任何异样。
他还去见了郑辛,将自己带的礼物拿给他。一个郑辛最喜欢的电影的模型,两张护身符,一张保佑他的事业,一张守护他的健康。临别时,郑千玉说太久没有碰面了,很想念郑辛,然后抱了抱他。郑辛笑他变得肉麻。
郑千玉还给今姐和邻居老刘送去伴手礼,小真和辛姐的礼物他用快递寄了出去。
叶森好像很忙,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发信息联系,有时叶森想听他的声音,他们会打一小会儿电话。
窗台上的日历被一张一张撕去,终于来到最后一天。
这一天郑千玉过得很宁静,吃午饭时,他在小区里走,晒到了太阳。回到楼上,他将自己新洗晾干的床单和被套都收进来,花了一些力气,将它们重新套好。
傍晚,他的家中再也无处需要整理。于是郑千玉坐在没有开灯的、昏暗的房间里,足有几个小时。外面的光线完全消失时,他起身走向门口,摸索着删去了电子锁里叶森的指纹。
在最后的时刻,他换了一身质地较为柔软的、宽松的衣服,赤着脚走进阳台。
寒冬足够凌冽的风吹拂郑千玉的整个身体,使他的衣服在风中晃荡。
郑千玉弯下腰,为那盆绿萝浇了最后一次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