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森走了之后, 郑千玉自己在黑暗之中坐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周围实在太安静了。
很奇怪。其实叶森在身边时也不怎么出声,走路轻轻的, 当他工作时,永远都去另外的房间,不想用这些声音打扰郑千玉。
画画时叶森也不喜欢放音乐,一静就是一个多小时。郑千玉以前做不到这样,他思维活跃,画画时一定要有背景音,否则就画不下去。
郑千玉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很适应孤单。和叶森相处了有半年之久, 起初只有线上的接触,到现在进入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之中,算来算去不到两个月。
两个月就足以让郑千玉过于适应叶森这种静谧的存在, 他不再享受孤独了。过度依赖让郑千玉独自一人时感觉摇摇欲坠,让他不知道该对抗依赖叶森,还是该对抗孤寂本身。
叶森在起飞之前给他发来了消息, 仍旧语言简洁。飞行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对郑千玉来说是一场强制性的戒断。
这一夜入睡有些困难, 好在这段时间养成的生物钟还算强韧。郑千玉还是睡着了,只是做了很多梦,半梦半醒间身体想找叶森抱,最终没有找到, 感觉很空落,抱着枕头蜷着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人还没清醒,第一时间窸窸窣窣地要去拿手机。摸到手里,因为还没完全清醒, 操作都磕磕绊绊的,朗读功能被他点得像个结巴的机器人。
收到叶森不久之前落地的消息,郑千玉仰躺在床上,此时醒得比平时早太多,他大脑还没有完全启动,本能想要听他的声音,拨了语音过去。
叶森那边很快接起,好像还在走路,环境有些嘈杂,叫了他的名字:“千玉。”
郑千玉的反应慢慢的,静了几秒,才从鼻腔里小小地哼了一声:“嗯。”
叶森的声音放低,像枕边细语:“是不是刚醒。”
郑千玉又应了一声。通话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或者是在他临走之前已经答应叶森会给他打电话,但一睡醒就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他的声音,现在究竟是信守承诺,还是满足私欲,郑千玉自己都难以分辨。
假借残留的睡意,和叶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听他一直在走动,郑千玉就说自己要起床了,先挂了电话。叶森反而大方地流露出恋恋不舍,一板一眼地约好下次通话的时间。隔着时差,两个人都有工作,叶森也不觉得仓促,只要能联络,十分钟他都不会嫌少。
挂完电话,郑千玉又躺了一会儿。实在太安静,起来慢慢地洗漱,吃药,换衣服。
时间还早,但郑千玉对这个环境很不熟悉,依他的经验,提前多少时间都不算多。
录音棚离酒店并不远,步行两个路口即达。郑千玉拿着盲杖下楼,遇到此行的第一个难关。
虽然路程不远,但这是人流量巨大的两个十字路口,现在还正值早高峰,人来车往。郑千玉的盲杖一直在打到障碍物,盲道上停满了共享单车和电动车。
还好红绿灯是有声音提示的,但路口全是水泥墩子。郑千玉又怕自己走得太慢,错过红绿灯,他高度紧张地听着红绿灯切换的提示音,盲杖打到东西,分不清是打到人还是障碍物,只好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摸索着往前走。
过完第一道马路,郑千玉已经起了一身薄汗。
郑千玉不是第一次走这种路况非常复杂的地方,这其实非常消磨他外出的欲望。在很久之前,郑千玉没有社交也没有工作的时期,这样走过几次路,他就不太愿意出门了。
后来搬到现在这个住处,人流量比较少,位置僻静,郑千玉已经很久没有再走这样的路了。
况且,这几个月来,出门的大多数时候,叶森都在身边。
郑千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中学生很稚嫩的声音好心提示他绿灯了,注意路墩,郑千玉连忙道谢。走出去几步,学生又追问需不需要带路,心善得郑千玉暗叹世上还是好人多,怕他们上课迟到,轻声细语地婉拒了。
小真昨天也问起郑千玉早上要不要去酒店接他,郑千玉想着以后这样出差的日子还多,总不好天天让人接送,就说不用,让小真早上多睡一会儿。
现在看来,确实是难。又惊觉自己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太依赖叶森,以至于只是分开了一小段时间,生活处处都冒出难题,郑千玉不得不硬着头皮一道道应对。这是失明生活原原本本的面目。
听着导航到最后一个路口,握着盲杖的虎口都隐隐发疼了。这时郑千玉听到一个男声:“你去哪啊?我带着你吧。”
又是一个好心人。
郑千玉习惯性要拒绝。现在是早高峰,一帮了自己可能会迟到,郑千玉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于是道:“谢谢,不用了,我到马路对面就好。”
“哦,我也到马路对面。没事,我不着急,我上班用不着打卡。”
男声字正腔圆,普通话很标准,语气又有些吊儿郎当的。
话说到这份上,还是顺路,郑千玉不好再拒绝,好心人走在郑千玉的左前方,提示避障,顺利过了马路。
郑千玉正欲道谢,又听见他说:“你到哪儿啊?我送送你。”
“我上这栋楼就是了,谢谢你。”郑千玉的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他关了导航,用盲杖探探周围,好在办公楼下的道路宽敞了很多,盲道也没有被占用。
“我也这栋楼,你来办事儿啊?”郑千玉听见他道。
没了导航,要找入口还是挺不容易的。郑千玉跟随他一起进了大楼,答:“我是来工作的。”
“嗯?我也是。”两个人进了电梯,郑千玉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过他没有问,只是按了电梯,又说:“你几楼?”
郑千玉答:“10楼,谢谢你。”
对方停顿了一下,电梯门关上之后,他小声咕哝了一下:“同事啊。”
郑千玉:“嗯?”
“你要去冶声?”
冶声是郑千玉签约的工作室名字。
郑千玉:“是。”
电梯门打开,他把着电梯门,让郑千玉先出来。郑千玉昨天来过,出电梯几步就是工作室门口。他听见男人刷了卡开门,自言自语道:“来挺早,没人呢现在。”
郑千玉点着盲杖,地面铺了地毯,敲起来没什么声音。男声又由远及近,道:“先找个地方坐下吧?你也是来配音的吗?”
郑千玉对陌生人有些防备心理,但这人刚刚帮了他的忙,不想拂了好心人的意,他点点头,道:“对。”
他静了一下,像在思考,蓦地又说:“你是喻千吗?”
郑千玉怔了一下,听见他说:“我在今天排班表上看到你的名字呢,而且其他演员我都认识。”
他还领着郑千玉到沙发坐下,郑千玉朝他点了点头:“谢谢……原来是这样。”他把盲杖小心地靠在一边,确认它不会滑下来。
“噢,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启蔚,启动的启,蔚蓝的蔚。”他朝郑千玉道,又走远了去,像在倒水,郑千玉听到他“啧”了一下,小声道“咋没水了”。
这个时候,郑千玉的手机震动起来,有人给他打了语音。接起来是小真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又问郑千玉需不需要去接他,郑千玉答不用,他已经到了工作室了。小真慌慌张张的,说千玉老师你是不是在门口等呀,我马上来。电话里头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声。
“不用着急,我已经进来了……启蔚老师帮忙开的门。”
小真放下心来,说她马上到工作室了,郑千玉应了她几句,挂了电话。
启蔚是个自来熟,好像自己已经给饮水机换了水,问郑千玉要不要喝。他这人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还没等郑千玉答,就已经把倒了水的纸杯塞到他手里。
郑千玉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启蔚是不是在打量他,也许他根本不在意郑千玉。无论他对自己是什么看法,郑千玉根本无法验证,也问不出口。
探究自己在他人心里是什么模样这件事本无任何意义,在郑千玉失明之前,他也很少在乎。但在郑千玉看不见之后,他反而很常为这件事而内耗,因为他失去了自信,也失去了坚定的自我认知。
好在不久之后,小真就刷了卡进门。她径直走向郑千玉,步履匆匆的,说自己该早点到的。郑千玉安抚她:“是我来早了。”
启蔚听上去和小真很熟,开她的玩笑:“你哪次不是踩点来?”
小真:“今天不一样啊!”
启蔚又道:“早听你整天‘喻千老师’来‘喻千老师’去的,今天终于见到了。”
小真让启蔚不要再说了,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工作室陆续有人来。工作室的负责人辛琳也来了,特地过来迎接郑千玉。上午有好几个配音演员要来录音室配音,大家都是熟人,只有郑千玉初来乍到。
一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郑千玉的眼睛,只是保持友好地挨个自我介绍,有些人的名字还挺耳熟的。这个时候,郑千玉突然把启蔚这个名字也对上了号——一个月前他试音了一个角色,最后没试上,他当时听了选上的演员试音,那个人正是启蔚。
这种事照理来说还挺尴尬的。但一个工作室的配音演员就是这样,一起试音,总有选上的和落榜的,来录音棚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很正常。
郑千玉就不一样了,他也压根看不见人。
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聊了一阵天。配音演员说话还是很不一样,一屋子声音好听的人,听起来非常悦耳。十点一到,都准时起身进了录音棚,郑千玉也到真正的工作时间了。
和导演沟通了几句,他走进完全隔音的录音室,戴上耳机。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都远去。
郑千玉深吸了一口气。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52章 Chapter52 看到郑千玉眼里百……
林静松到洛杉矶的时候已是傍晚, 出了机场赶上一场晚霞的尾巴。远处的天空呈现一种瑰丽的粉红色,这种粉红色混合着一种紫色,层层向天际晕染, 与最顶端已经悄然降临的、宝蓝色的夜幕相接。
黄昏、晚霞是自然的调色盘。
林静松站在机场门口,少有的,他独自一人为此刻驻足。他对这种风景的感受从未有此刻强烈,或许这感触不及他人,他只是伫立,想起某时某刻的郑千玉。
郑千玉永远比林静松敏锐,总是最先拉住他, 用手指向某处,说:“快看!”
很多时候,林静松并不知道要看什么, 在他眼里,天是一样的天,城市是一样的城市。
现在, 他也许能看到郑千玉眼里百分之一的世界。
这个时候,林静松放在口袋里的电话震动, 他立刻接起。眼见晚霞逝去的速度极快,天空中绚丽的颜色流动着、混合着,夜晚的颜色像倾倒的蓝色墨水,缓缓地洇下来了。郑千玉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从电话之中飘出来,带着一种磨砂质感。
他刚睡醒,反应很慢,间隔秒数很长地应林静松一两声,让林静松不自觉放低声音, 想要哄他多说几句。天空中有大片云朵飘过,掩映着太阳最后的光芒,橙橙红红,犹如失火的移动城堡。
郑千玉在电话里问他:“叶森,你现在要去哪里?”
林静松握着电话,沿着机场外的人行道走,风景和郑千玉的声音又让一切像梦了。他思绪混合,一时之间最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反应未必比郑千玉要快。
不过,郑千玉很快就要挂了。林静松想到更要紧的事,快速在脑海中比较了行程、时差,要求着下一次通话的时间。待通话结束,晚霞也结束,林静松上了车,朝市中心开去。
Lucas在岛上停留了两个多月,人都晒红了一些。和林静松在私人餐厅会面,眼前的年轻人身材高大,远远的侧影像日耳曼人种,转过来又是一张东方面孔。
林静松略微对他点头致意,话非常少。好在Lucas也毫无架子,侃侃而谈,大多关于Susan,还有最近几个处在概念阶段的新产品。林静松之前的几次短期出差,都是为了对接进新产品的程序编写中,同时兼顾BYE的更新,他的工作不能不算繁重。
Lucas有意叫他回洛杉矶,想让Jonson回来带团队,像他当初离开洛杉矶上司为他规划的愿景。林静松的工作能力优秀,兼具在此地非常稀缺的严谨性,一直online work使他和团队的关系很疏离。如果不是因为他和Lucas有共同的命题,他也许早就离开了。
Lucas让侍者给他们都倒了酒,说:“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你可以带他一起来。”
林静松不喜欢酒的味道,只尝了一口就放下,道:“不行。”
Lucas:“怎么,他不愿意?”
林静松:“我不会决定他的生活。”
Lucas:“也许你很快就会带他过来的。”
听了这句话,林静松停止了进食,抬头看Lucas。Lucas朝他露出笑,配上他被晒红的脸庞,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圣诞老人。
第二天驱车三十公里,到大学的医学研究中心,Lucas向林静松引荐实验室的教授,郑千玉填在申请表的眼疾,译成长长的英文,是他的专攻方向。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向林静松解释,眼睛其实是一个有“免疫特权”的器官,这也意味着有外来的分子进入,眼睛不易有强烈的炎症反应。
“基因药物需要载体进入眼睛,因为眼睛的免疫特质,这种腺病毒相关病毒——它在其他器官会引起急性传染,在眼睛里,它可以成为一艘不被免疫系统禁行的船,将基因药物传输进去。”
医疗是林静松陌生的领域,他尽力听和理解,并提出自己的疑问:“所以是注射治疗?注射本身会不会对眼睛有损害?”
教授惊叹他问到点子上:“单次注射不会,但眼睛承受不起反复注射,也会增加感染风险。实验中上一阶段的基因药物并非一劳永逸。它本质上是一种抗体,有些病人也会对抗体产生抗体,我们称其为‘抗抗体’。
“在新一阶段的试验我们会继续研究基因增补,改进载体,旨在降低注射的次数来治愈患者。”
林静松:“就是说……只要注射一次,或者两次,就能看见?”
教授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目标了。基因药物在实验中对改善视功能是有展现出效果的,我们要攻克的最大难题是载体和治疗手段的稳定性。”
林静松深吸了一口气,在此时,他也如同无数普通人问出那句话:
“我们要等多久?”
回程的路上,又是黄昏。林静松看向窗外,那位教授的回答言犹在耳。
他告诉林静松,他无法给一个准确的时间,也许半年,也许要两三年,也许要更久。
他也说,也许成功,也许失败。
林静松临别时和Lucas握手。Lucas刚在车上接了Susan的电话,她语调天真,和Lucas说她想回学校了,她想念朋友和老师。Susan7年级从学校退学,现在14岁,这三年来她学习了盲文,仍然想成为一名老师。
Lucas和Susan说了一会儿话,和林静松告别的时候他眼神闪烁。他仍然不敢向Susan保证她一定可以回到熟悉的学校,她马上是上高中的年纪,也许她要抚摸盲文很多年,他不是医生,无法做医生都做不出的承诺。
但他们已经有希望了。Lucas没办法和Susan说的话,他先和Jonson说,他们是战友。
林静松几乎没有休息间隙地处理了几日工作,在两地办公室来回,车上也对着电脑。郑千玉的消息很少,然而对比起几个月前他刚刚“认识”时,郑千玉的音讯已经算相当稳定了。
那个时候郑千玉的阴郁从零碎的文字中溢出,心神微弱地闪烁着,像将灭的火,不要去握,也不能去吹,不知何时会消逝。
这几天,林静松睡不好。
每年都会准时降临的精神动荡,林静松已像习惯一个季节去习惯它。不知郑千玉身处何处,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时,林静松精神世界的气候由不甘、疑问、悲伤、愤怒和些许恨意组成,搅得夜不能寐,只能起身对着电脑工作。
失眠的第三天,迎来休息日,他的出差远远没有结束。在清晨和郑千玉短暂通了电话,他刚收工,声音里有少许倦意。他轻声细语的,像补偿一般,说他也很想他。
他叫他叶森。于是林静松不能出现,也不能显露精神上的低落和动荡。他愉快和低落时情绪的区别不是很大,但郑千玉从他的语气之中似有所感,问他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林静松很快否认,郑千玉便没有再追问了。
郑千玉被密集的工作耗去大半体力,刚开始录音的前几天,因为和新导演磨合,进入角色的状态,还有工作方式的调整,时间总是不太够。为了完成当天的工作,郑千玉加了班,也错过和叶森约好的时间。
叶森在时间安排上总是很缜密。郑千玉收工之后,他还是立刻打来,恐怕有的时候还在开会,虽然他总是一口否认没有。
后面的几天,郑千玉逐渐适应了工作的节奏,在休息日的前一天,总算是准时下班了。小真比他还高兴,工作室的人要聚餐,她过来问郑千玉想不想一起。
经过几天的相处,郑千玉觉得大家都还挺随和的。工作室里的配音演员大都是年轻人,有的出道早,年纪轻轻就很有人气了,还有的是半路出家转行过来的。当然,这一行也很残酷,底层和刚入行的新人演员收入持平或低于一般的工作,如果不是真的对这一行有热爱,拿着三瓜俩枣的收入,会觉得不如去当普通的上班族。
所以在很多新人入行的同时,也会有很多人放弃转行。
这都是郑千玉在休息时间听他们聊天听来的。郑千玉现在习惯当一个听众,也许负责人辛琳提前和他们都打过招呼,所以郑千玉和他们相处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小真说他们希望郑千玉一起去聚餐,郑千玉也欣然应下了。
聚餐吃的正巧吃的是印度菜,郑千玉不用过于被特地照顾。辛琳和小真坐在他旁边,辛琳三十岁出头,对待郑千玉像弟弟一样。这次来B市工作之前,郑千玉特地为她和小真各选了一只香水做礼物,感谢她们在工作上对自己的帮助。
桌上的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天南海北地聊。郑千玉听他们说,这里最近新开了一条夜游观光巴士的路线。
小真是个万事通,立刻接了话:“开通第一天我就去坐了,真正的落日飞车哦。”
众人纷纷感慨也很想坐,但这种夜游巴士都是线下排队买票,工作日来不及,周末人肯定很多,还是小真消息灵通,抢尽先机。
“小真,那个买票的地方在哪里?”
聚餐结束后,郑千玉悄悄问她。
小真立刻把地址和整理的买票攻略发给了他,又问:“千玉老师,你要去坐吗?”
郑千玉摇摇头,带一点笑意,答:“只是有点好奇。”
他又说以前上学的时候坐过这种观光路线,为此还逃过课。
“当时应该多坐几回的。”
他有些感慨地说。
第53章 Chapter53 郑千玉,我恨过你……
郑千玉其实有点想去坐夜游巴士。
中学时期郑千玉也是坐新开通观光巴士的第一批人, 平常不上课也不画画的时候,他喜欢在城市里游荡。去看电影,逛展览, 逛夜市,坐观光巴士。
郑千玉的人缘很好,有大把的朋友约他一起打球、吃饭、唱K。不过,郑千玉一直认为他是个更擅长独自游玩的人。
也许因为如此,从他的第一次约会开始,郑千玉就有非常多的方案。他的约会对象绝对不会去参加那些集体活动,而他恰巧在独自游玩之中开辟了这些适合他的、静谧的游戏。
“去坐夜游巴士”这件事变成一颗种子, 种在郑千玉心里。
聚餐结束之后,回到酒店,郑千玉洗完澡, 趴在床上用朗读功能听小真发来的地点和买票攻略。观光路线的起始站在市中心,离他的酒店不是很远。买票则是要在站点线下购买,可以早点去预定, 也可以直接买了票上车。
如果要在日落时分坐上观光巴士,需得提前很久去排队买票, 因为大部分人都希望在车上一边看落日一边环游城市。
在郑千玉的学生时代里,坐观光巴士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而他从来没有一次是独自一人坐的。
从居住的城市第一次开通这样的观光线路,他就和自己的初恋男朋友坐上了那条线路的第一趟车。
夜游巴士开过市中心,天桥, 双塔,千罗大道,国家森林公园,郑千玉吹着夜风,抬头看着那些闪烁的霓虹招牌和闪闪发光的建筑, 每个地方他都熟悉无比,因为这是他生活长大的地方。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新奇、开心?夜游巴士驶过城市的中环,渐渐远离热闹明亮的市中心,夜空不再被高楼大厦遮挡,显得深远广阔。在露天行进的巴士上,郑千玉感觉它像一颗行星,围着宝蓝色的天空旋转。
他看向林静松,蓦地明白这雀跃、快乐的心情源自哪里。
林静松的头发理得短短的,坐在他旁边。这似乎对他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因为他没有在这座城市长大,也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面对这样陌生的、他所不熟练的事物,林静松的表情仍然平静,只有当郑千玉看向他,他才稍微转过头来,无言地与他对视。
郑千玉那时心想,我到底交了个什么男朋友?
很呆板,和他谈恋爱就像和机器人恋爱一样。
第一次见面一句话也不说,让郑千玉以为他讨厌自己,后来发现原来他讨厌整个世界。
但是又会救下他差点被大雨打湿的画,答应同郑千玉一起去看电影,在郑千玉生日的时候跑去买他喜欢的那套颜料。
他这么呆,没关系啊。
郑千玉感受得到他的喜欢。
他从来没有衡量谁喜欢得多,谁又更少的意识。郑千玉也从不计较他们之间谁说得更多,谁沉默得更多。
喜欢林静松让郑千玉觉得好开心,他体会到一种很崭新的幸福,这就足够了。
夜游巴士行驶在路上,那些建筑、树影和街灯飞快地倒退着,像一副闪烁的、流动的画面。郑千玉觉得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可爱,像不知如何享有这世间美好,不知道他其实可以拥有这一切。
在因前行扑面而来的凉爽的气流之中,郑千玉的身体因巴士转弯的惯性靠在他身上,他的脸孔精巧漂亮,略带一些稚气,眼睛很亮,有种引人注目的意气风发。
他想告诉林静松,他很喜欢他,他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此刻让他感觉到最喜欢的人。郑千玉无法预知未来,只是在当下思及永恒。他想到永远不分开,希望将这心愿铺及未来的分分秒秒,让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都信守承诺。
不考虑命运的无常是相当幼稚的,但郑千玉的年纪就是很小,也不曾领教什么叫痛苦,什么是残酷。他顺理成章地这样想着,心里说好喜欢林静松,问出来的却是:“林静松,你有多喜欢我?”
他得到很轻的一个吻,是林静松不知如何用语言作答,于是主动吻他。
后来坐过很多次夜游巴士,转到路线烂熟于心,林静松也终于熟悉这城市。一起去同一座城市继续上学,每去一个新地方,郑千玉都要搜一搜有没有观光巴士可以坐,不用刻意去追最好的时段,只要和他一起的人是林静松就好。
郑千玉躺在床上,买票的攻略已经听完。手机静了,虽然今晚没有约好和叶森联系,但他应该已经起床了吧,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的时区里前一个夜晚,叶森突然变得很沉默。
不要总是想他。郑千玉对自己说,像教育一个吃糖果无节制的孩子。
他对一个人去坐观光巴士这件事产生了更多犹豫。因为去站点的路途不熟悉,听说休息日排队买票的人很多,虽然攻略上说过,这样的巴士有很多辆,即排即上,不用担心坐不上车的状况。
可是,坐上观光巴士他也观不到任何光,最好还是把这件美好的体验完整地封存在记忆中吧?
郑千玉趴在枕头上,他有些睡意,混合些许悲哀,为自己的灵魂还向往着体会一些曾经让他很开心的事情,或许他的本能在做天真的设想:坐上这辆巴士,它的前进是在时间轴上倒行,最后驶向他生命之中的永无岛。
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行的。坐上这辆车,他只会不断比较,怎么眼前这么黑,所有风景都不见,风声混着嘈杂,身旁坐着陌生人,从排队时就有人不断疑惑探究,盲人为什么要坐上观光巴士。
算啦,算啦,郑千玉。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他该好好休息了。
在郑千玉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郑千玉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有立刻起身,过了半分钟,敲门声又响起。
他摸索着下了床,拿到盲杖,一只手抬起,一只手握着盲杖探方向,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径直开了门。
郑千玉的手还握在门把上,敲门的人站在门口,将手覆住了他的,郑千玉被他轻轻一带,往前一步,就靠进他的怀里。
“怎么不问是谁就开门。”他问郑千玉,觉得他开门开得太草率,很关心他的安全意识。
郑千玉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答:“我想是你。”
叶森没有带行李箱,好像只提了一个行李袋,来得非常匆忙,难怪有十几个小时没有音讯。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只是淡淡地说这两天休息。
他有些风尘仆仆的,像一直在赶路。进门之后将行李袋放在墙边,去了洗手间。约二十分钟之后出来,头发还带着一点湿意,没有完全吹干。
上了床过来抱郑千玉,不知道为什么,力气比平时要大,抱得郑千玉有点疼。他没有说,在黑暗之中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摸他的鼻梁。
“叶森。”
郑千玉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应,像突然不太喜欢这样,低头吻郑千玉,不让他再叫这个名字。他好像洗了冷水澡,皮肤和唇的温度都有些冰冷,他含着郑千玉,几乎要夺走郑千玉的全部呼吸。
随后,他的吻顺着脖颈下来,轻轻咬了郑千玉,有点疼,留下一点痕迹,又被他舔舐。
林静松俯身,悬在郑千玉的上方看他。一盏微弱的阅读灯在一侧亮着,暖黄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郑千玉的眼皮低垂,一双优美的莲花目。他安静地承受着,像对林静松有无限的包容和悲悯,脖子上留着吻痕和一点齿痕,皮肤是大雪覆盖后的雪原,静待林静松来破坏,无怨无悔。
看着他,林静松感觉自己眼眶有些痛,或者是不知道何处在作痛。因为他即将迎来那个日子,那是不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哭?他想是的,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流眼泪会这么痛,眼球、皮肤和内脏都痛,心跳得很快,像马上要带着全世界同归于尽,他离开的步伐又很慢,因为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知如何体面作别。
郑千玉,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
三年前的今天,那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他将自己埋进郑千玉温暖的颈间,他的呼吸好轻,散发着林静松分外熟悉的味道。他无法质问郑千玉,但这样的难过和痛苦让他避无可避,在半夜买了回国的机票,连行李都没怎么收,在凌晨上车去机场,过安检,登机,极度缺乏睡眠,在飞机上终于闭上眼睛。又梦见郑千玉的声音,林静松站在一个电话亭里,亭外什么都没有,一片很空白的天地,极度虚无,只是一直泛着一种沙沙声,不知道是下雪还是下雨。
林静松手里拿着老旧的话筒,贴在耳边,郑千玉的声音在里面说:
“林静松,你不要来找我,我不喜欢你了。”
“林静松,我很累了,就这样吧。”
“再见,林静松。”
“再见。”
林静松一句话也没说,处在一种巨大的荒芜之中。世界巨变了,像退潮之后裸露出丑陋的、泥泞的洼地。电话挂断,响起一阵忙音。
想不通。
以林静松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再打第二通电话。郑千玉已经说了那样的话,难道他还有回头的余地?
可是林静松立刻抬起手指,这不是他对自己本质的对抗,而是对自己的一种摧毁。他又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接起,郑千玉对他重复了一模一样的话。
原来他拨出去的不是第二通电话,而是伸手往前拨了时间。人不可能回心转意,只会永远重蹈覆辙。
他在梦里打出去无数通电话,得到郑千玉无数次相同的回答:
林静松,我不喜欢你了。
再见,林静松。
林静松最后还是坐上飞机,走到郑千玉楼下,他不相信梦的预言,他要走进现实。
他不相信郑千玉真的做得到。
但现实的郑千玉还是给他一样的答案。
越过这样的三年,终于又走到郑千玉面前。每年的夏天他都反复想起那些话,总梦见郑千玉在电话里说话的语气,他怎么可以这么容易抹去一切,好像一切都不该存在和出现。
林静松想不通。他还是觉得那么困惑,那么难解。
郑千玉轻轻摸着他的脸侧和耳垂,让林静松有些恍惚,不知道这触感是真是假。他俯瞰着郑千玉,想要脱口而出,又紧闭了嘴唇。
他握住郑千玉的手,或许他是个很自私的人,自私到面对郑千玉看不见的眼睛,他的思绪仍旧纷飞盘旋,涌来最后一句话,在和郑千玉重逢之前他一直想说,如今再也无法说。
郑千玉,我恨过你。
我恨你……不要我。
第54章 Chapter54 郑千玉安静地流下……
叶森只短暂地停留一天多一点的时间, 后天凌晨飞机回洛杉矶。
夜里做了。郑千玉能感觉到叶森的情绪很不稳,又在极力在克制。有几下又深又重,让郑千玉差点受不住, 发出一声闷哼,叶森立刻停了下来。
“没事。”郑千玉告诉他,摸到他额角,体温烘得他掌心湿热,叶森微微喘着,还是放轻了动作,俯下身来吻他。
这天晚上, 郑千玉也很安静,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床上展露出充分的主动性。他抱着他的脖子,额头已经汗湿, 眉心稍稍皱起。待林静松清醒过来,郑千玉又对他露出一种很宽容的笑,仿佛在告诉他“没关系”。
郑千玉还抚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底干涸,没有真正流下眼泪。林静松对这样探寻的动作有些懊恼, 握住郑千玉的手,咬在他手掌的一侧。待到最后才发现没有戴就进去,郑千玉什么都没说,腿勾紧了他, 让林静松在里面出来。
林静松第一次这样,结束之后抱着他静了好久。夜深了,他花了很长时间让心跳归于平静,理智也才慢慢回笼,他有些无措, 低声对郑千玉说“对不起”。
郑千玉没有怪他,好像无论林静松做什么坏事他都会原谅。林静松下了床,去洗手间的浴缸里放了热水,又回来抱他起身,帮他清理了一下。
“你帮我洗头吧。”
郑千玉坐在浴缸了,用手拍了拍水。他刚刚出汗了,不如从头到脚洗了。
林静松拿了淋浴头,让郑千玉后仰靠在他的手掌上,试到水温合适,才打湿郑千玉的头发。
郑千玉闭着眼睛,林静松小心地不让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看到郑千玉浸在水里的身体,他很瘦,四肢纤长,已经没什么力气,像飘在水里一样。
林静松的后悔一层叠着一层,愈发沉默,气氛几乎凝固。
郑千玉擅于打破这样的氛围,问起明天的他的行程,林静松答没有,只是想回来见你。
见到郑千玉,才打破循环的梦魇——这一次他没有走,没有再骗林静松。
虽然这种事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很小,林静松一向用数据和逻辑支撑思考,但郑千玉有前科,使他思想的王国一度遭受毁灭性灾难,也让林静松再也无法对他付诸百分之百的信任。
这带来的连锁反应让他严重地违反了行为准则,弄痛了郑千玉,然后得到了郑千玉的原谅。林静松认为这和他所允诺的“验证”背道而驰,像程序运行出现严重BUG,情绪褪去之后,他对自己的存在都几乎难以忍受。
源源不断的温水浸湿了郑千玉的头发,他仰着脸,露出鼻尖到额头一道极尽优美的弧度。当林静松说“对不起”时,他像天堂里最善良的一位天使,说:
“说好了你来找我的,你又忘记了。”
好像林静松忘性很大,又无端自责,郑千玉好心提醒。
“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那样。”
他闭着眼睛说。
郑千玉喜欢偶尔被弄痛。
他现在喜欢疼痛胜过以前,如果不够,会主动要求更多。叶森不是虐待狂,正反不会发展成暴力的性。
即使叶森对他付诸暴力的性——也未尝不可。郑千玉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叶森还是很小心他,有点像其他人发现他是个盲人时,自动将他放上“轻拿轻放”的位置。郑千玉也就顺应氛围,温和、微笑,成为一个理想盲人。
如果叶森肯破坏他就好了,他不开心,又克制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破坏他呢?
郑千玉在浴缸里屈起双膝,水面浮起两座浅色的小岛。林静松倒了洗发水,揉他的头发,泛起泡沫,郑千玉睁开眼,不知道是否与低着头的他对视。
在林静松帮他冲去泡沫时,洗手间泛起朦胧的雾气,郑千玉的身体坦然地裸露着,不遮不掩。他问林静松,明天晚上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坐夜游巴士。
郑千玉的语气轻快,和他说起自己早些时候收集到的情报,他们可以傍晚出发,不必排人最多的时段。他掰着手指,和林静松数着巴士会途经哪里,B市的繁华会在这条观光路线之中一览无余。
“晚上肯定也很漂亮。”他这么说。
在这样对视的距离,林静松才会看出他睁眼时眼睛几乎没有聚焦。但因为郑千玉太漂亮、太灵动,太会掩饰情绪和秘密,显得一点都不伤心难过,好像他坐上这条观光的路线,就可以和林静松领略到一样的风景。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林静松拿着松软的干毛巾擦他的湿发,郑千玉的手从水中抬起,淅淅沥沥地落着水,往后伸了伸,掌心朝上,像猫的动作,讨好地等待回应。林静松将手放了上去,两个手掌合在一起。
洗完了郑千玉,林静松帮他擦干了,换上柔软的睡衣。郑千玉泡澡泡得昏昏欲睡,林静松又给他吹头发。郑千玉蹲在椅子上,被吹得眯起眼睛,最后被抱回床上。
郑千玉困得几乎失去意识,任林静松摆布,快睡着的时候缩在林静松怀里,模模糊糊地说:
“叶森,你来找我,我好高兴。”
他说完就睡着了。林静松的思绪像滚烫的岩浆,这句话如同冰水浇下,让他的心和大脑一下失了温度。他在想郑千玉是否有意安抚他这些可悲的怒火,或者只待他是无辜的叶森。
但郑千玉睡着了。
一夜林静松睡得极浅,醒得又早。一睁眼有些恍惚,郑千玉睡在怀里,眉眼垂垂,还在梦中。他对叶森毫不防备的样子,睡着时安然、放松,不去抱他最喜欢的枕头,表现得像一只要窝在人枕头旁边才肯睡的猫。
林静松睁着眼睛看了他很久,心里浮起两个字:
算了。
没什么理由要改变,不是吗?
林静松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能再见面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谁知道那一天郑千玉随机连到的是他。那个时候BYE国区上架两个月,里面的志愿者已经有三万个,如果要林静松来计算这概率,他会将再次拥有郑千玉这件事等同为不可能。
可是郑千玉确实出现了,不是吗?
林静松深知这种随机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他改了郑千玉账号的后台权限,加了用户联络功能,全是私心。在为此编写代码时,林静松思绪冷静,没有哪怕半秒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动摇。
只有在见不到郑千玉的时候,林静松的情绪才会反复,反复想起郑千玉和他分手,反复地想不通。
见到郑千玉,他又渐渐好了。很有成效的。
郑千玉发出一点声响,他醒了。
醒来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用手在被子里摸摸林静松的身体,摸到他的下巴和脸侧,这才睁开眼来,好像用眼睛看见他了一样。
“我还以为做了一个你来找我的梦。”
他小小声说。
林静松彻底沦陷。
休息了整个白天,吃饭都是叫的外卖让酒店的机器人送上来。昨晚睡得太晚,大部分时间都在补觉,睡睡醒醒,像上大学时某个闲暇中厮混的周末,每次醒都有些恍惚,思维停滞,要连接好久才接得上今夕何时。
下午五点,终于起床。打了车穿越几乎半座城市去观光巴士的起始站,下了车去排队买票。队伍长长,和叶森牵手走了好久才来到队尾。
已是日落。
好在确实如攻略上所言,队伍排得很快,大概七点多排到郑千玉他们。叶森买了票,还有纸质纪念款车票,捏在郑千玉的手里。
观光巴士分两层,第二层是露天座位,越后排视野越好。他们很幸运,刚好排到第一位上空车,可以坐到最后一排。
巴士里上第二层的楼梯极窄极小,又做得十分陡,常人上楼梯都有些难度,叶森站在前方牵他,带他慢慢的走上去。后面的乘客也很友好,没有催促他。
待郑千玉真正上了二层,额角已经出了一点汗。
但他感觉到风了。
那种风触到他那微有汗水的皮肤,带来一丝凉意。这种感受还不是最独特的。叶森牵他到车尾,坐在边缘处,郑千玉俯下身用手摸到椅背,慢慢坐了上去。
等待二层的座位全部坐满,巴士才会启动。郑千玉很安静,盲杖收起来,折叠成短短的一截,被他握在手里。
乘客窸窸窣窣地聊着天,他们前方两排座位坐着一起旅行的好友,互相拍照,很快乐地大笑着。
郑千玉将手放在护栏边缘,感到发动机启动,车身颤晃,随后身体由于惯性微微后仰——车开始向前驶去了。
有风扑面,但那不完全是风,而是车前行时,与风和气流呈相对方向,使其轻轻刮擦郑千玉的面颊,像时间在亲手抚摸他。
如果夜游巴士可以载他驶向过去,回到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候——他该如何倍加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
在他生命之中的永无岛,夜游巴士环岛而行,永不停歇,他的爱情也和童话一样璀璨,他的爱人如同主角一般永恒。
观光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间,郑千玉知道自己已竭尽全力活过那分分秒秒,毫无缺憾,他已经够珍惜,不必真的要回到过去。
夜游巴士在行进时经过璀璨的建筑和墨绿的树影。林静松不在意周遭的任何,因为郑千玉完全失去了语言。
他看着郑千玉静默的侧脸,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郑千玉的轮廓简直烙到他的视网膜上,像一种强光直射他的眼睛,要他永恒闭眼时都挥散不去。
时隔好多年,他们再次并肩坐上夜游巴士。在夜幕下幽蓝色的风中,看不见的郑千玉安静地流下了眼泪。
第55章 Chapter55 夏天结束了。
叶森在凌晨时分离开。
夜游巴士走城市的中环线, 从起始的码头站绕城市一周,时长一个半小时,再回到起始站。待他们下车, 已接近晚上十点。
在码头站吃到很鲜的海鲜炒粉,又打车回到酒店。叶森过三四个小时就要去机场,郑千玉本打算等他走了再睡下,却被叶森催促上床去睡。
洗完澡之后,像往常一样躺下。郑千玉白天睡了很多,以为难以入眠,被叶森抱着, 眼皮竟很快觉得重,滑进梦乡。
林静松起身要走的时候,动作很轻, 郑千玉仍旧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抱他的手臂。林静松吻他的额头,让他继续睡, 下了床很安静地换衣服,拿东西。
背后窸窸窣窣, 郑千玉还是坐起来,想要下床。林静松已经收好了,走过来握他的手,低声说自己走了, 好好睡,不必送。
郑千玉还是跟随他的脚步要走到门口,林静松无可奈何,只好轻轻牵他。到了房间门口,他已叫了车, 让郑千玉停到这里就好。夜间酒店走廊昏昏的夜灯下,郑千玉站在房间里,一手扳着门,脸上的睡意没有完全褪去,已本能地流露不舍,看不见林静松,摇摇晃晃地一手伸出去,要林静松再握握他。
林静松看他这个样子,脚底下像生了根,扎在郑千玉咫尺的方寸之中,难以想象他这几年怎么过来,心又痛起来。
终于还是不得不走,林静松自己伸手,慢慢将门阖上,将郑千玉的身影关在门后。再看到他那个样子,林静松迈不开腿。
他知道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过这样的日子,抵达又离开,受不了只有远程的联系,宁愿过飞行与停留等长的日子,只要可以见面。
叶森走后,郑千玉继续自己的工作。录音的这段时间充实而疲累,工作室里的配音演员们来来往往,郑千玉已大致熟悉他们的声音。
其中最常碰见启蔚,他正在录郑千玉失之交臂的那个角色,郑千玉在他录音时进监听室旁听过,他确实最适合这个角色,录音时的表现很好,导演和甲方想要的调整一点就通,几乎没有费心多磨的时候。
配音这件事有时会卡到瓶颈,例如导演和甲方的理解有偏差,或是演员不在状态,对不上导演给出的调整意见,来回重复录一句话录很久的情况也并不少见。有时候一直找不准方向,演员的状态越来越低,最好先跳过去录其他部分。
郑千玉有时候也会这样。所以在旁听启蔚录音时,深感到对方与自己专业和经验上的差距。收完工同小真一起吃饭,偶然间聊到启蔚,小真告诉郑千玉启蔚已经入行七年了。
郑千玉有些意外,他一直看不见,无论听启蔚平时说话还是配音时候的声音,总觉得他也只有二十出头。不过声音是不容易听出年纪的,有些配音演员五六十岁了,一开口仍是青壮年的声线,只要嗓子不坏,累积名气和经验,配音演员可以算是一个越老越吃香的职业。
小真悄悄和郑千玉说:“其实启蔚老师也试音了你现在这个角色,ip方最后选了你。”
郑千玉:“真的?”
小真道:“是的,启蔚老师还问过辛姐落选的原因,想再争取一次试音来着……但ip方拒绝了。”
郑千玉听了,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论经验和实力,入行七年的启蔚肯定比他优秀不少。这就是干这一行的尴尬之处,选人的权利握在甲方手里,当然会考量配音演员的专业性,但同时也存在其他因素影响人选。
可能看见郑千玉陷入沉思,小真又道:“我想启蔚老师也不会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试音落选这种事太常见了,我只是想说,千玉老师,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郑千玉笑,换了个话题:“谢谢你,小真导演。”
辛琳见小真表现很不错,悟性又高,让她试着导一个单期的短剧,小真的导演梦初步实现,手舞足蹈了好多天。
晚上回酒店,郑千玉空下来,又久违地打开自己的账号。“喻千”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涨粉,广播剧的制作周期很快,他前些时间配的一些剧集都已陆陆续续上线,使他一直处在曝光之中。但郑千玉几乎没有经营自己的账号,只是转发自己参演的项目,说几句类似“感谢支持”“请多指教”的话。
一般的配音演员都会经营自己的账号,随手发发日常之类的。也有“喻千”的关注者在宣传微博下留言,让他多发原创微博。
郑千玉没有发微博。他既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个盲人,又不想“伪造”一些现象,让关注者误以为他是个健全的人。
因此,喻千在网络世界几乎是完全的沉默。
这对这样依附于人气生存的职业有些不利,关注者最初因ip、剧集而注意到喻千,如果缺乏一些反馈和互动,而下一部作品又在他们的兴趣之外,关注者很快就会将他忘记。
更确切地说,无论哪一行,只要事关人气,都会尽量将作品的关注者转化为个人的。至于是依靠实力,还是依靠个人魅力,这两者并无高低之分。
不过,郑千玉并没有打算在这个行业做得长久。他的所有计划都是短期计划,对于配音工作,郑千玉很认真在对待,正如他在很认真地对待眼前的生活。
至于将来,一年后,两年后,郑千玉认为那暂且遥远,无需在眼下烦恼。
出于好奇,郑千玉又语音输入,搜索了一下启蔚的账号,发现启蔚竟然有五十多万粉丝。
略略下翻听了一下,启蔚的日常博发得很多,评论数也多,互动频繁。
原来在这个行业深耕七年可以累积这么多关注。小真曾经和郑千玉科普过,顶级的声优粉丝能到几百万,配音做到这个等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和明星差不多了。
郑千玉返回了界面,关闭了程序。他并不想当明星,如今对获取他人关注更无半分兴趣。退一万步说,进入到这个行业,是郑千玉努力抓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让他从无能的沼泽之中稍微可以仰头呼吸,争取到一点稀薄的价值感。
因此,他会竭尽全力。
但如果要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情,那已随着他失去视力而失去全部的可能性。以前郑千玉绝不相信世界上有百分百不可能的事,就像物理实验需要理论上的极端条件,百分之百的不可能和百分之百的可能一样不会存在。
现在他明白什么叫百分之百的不可能了。
心情像起起伏伏的小船,在叶森离开的日子,郑千玉一点一点习惯早高峰时路况万分复杂、拥挤不堪的路口。每天都能碰到善良的好心人,也会为盲杖打到共享单车或水泥路墩重复着其实没什么意义的“对不起”。
小真陪郑千玉走过一次这样的路,到工作室立刻打开手机到市政小程序上反映共享单车摆放占用盲道、电动车违规逆行等问题,洋洋洒洒写了很多行字。郑千玉坐在沙发上等待开工,几乎能听见小真敲击屏幕的声音,他很温和地笑,怕小真气上头把自己气坏,让她要不还是算了。
“不可以算了!”小真小发雷霆,迅速地发了投诉,又到小红书上查有没有更多反映渠道,还发到自己的姐妹群,说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反映进度就会快一些。
她行动力这么强,让郑千玉有些自惭形秽——一个真正在走盲道的人,却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认定自己力量太小,于是也早早放弃了。
没过几天,早晨这几个路口的盲道状况果然好了非常多。共享单车和电动车都被摆在别处,一整条盲道顺畅平直,一直通到红绿灯跟前,有人站在路口指挥交通,发现了郑千玉,还专门带他过了马路。
一次无比顺利的早高峰之旅。郑千玉到了工作室,等小真刷卡进来,立刻和她说了这个好消息。
“没想到反馈真的有用,而且这么快。”郑千玉告诉小真。
“渠道和联系方式放在那里就是让人反映的嘛!为什么不用?如果我早知道早就投诉去了,害你辛苦了这么久。”小真道。她又立刻将这个消息传播给和她一起反映的朋友们,好像为此拉了一个小群。
郑千玉佩服于小真的朝气和人脉,想谢谢他们,又觉得口头上的感激实在单薄。学着小真在小红书上笨拙地搜索,研究了很久很久,才买到一些咖啡、奶茶的代金券,转发给小真,差点惹得小真在工作室当场哭出来。
配音的工作接近尾声了,剩下的几天只是一些补录和修改的工作。一开始觉得时间很长,独自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也很难,结束时又觉得时间好快,怎么一眨眼就来到这里。
这段时间叶森仍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洛杉矶。郑千玉感到他的工作进入前所未有的繁忙期,但为了能够见到郑千玉,他仍然在非常短暂的休息日坐长途航班,只为停驻一晚或一个下午。而他从来都对自己的路途只字不提,表现得好像坐一站地铁就到。
郑千玉觉得叶森这样太忙、太累,还是安心休息为好,联系要打电话、视频也是一样的。叶森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语气一板一眼,说见面和打电话完全不一样。
如果刻意去歪曲理解,也许要得出他需要亲密行为、有性需求等无情结论,但使叶森像只候鸟一般来回奔波,多数时候竟都与性无关。只需拥抱、一点亲吻他便可满足,像匆匆来时一样离开,分别时就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间,使远距离的时间尽量成为插曲。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好几个月,一直持续到郑千玉工作结束,从B市返回。在气温较为凉爽的某一天,叶森回来,带给郑千玉一样东西。
一只材质光滑的手环,可以根据手腕的粗细调节大小,叶森认真地戴到郑千玉的手上,使其紧贴腕部的皮肤,又不至于过紧。叶森牵郑千玉的手,带他来到两个人以往走过很多次的树荫街道,低声对郑千玉说明了手环的使用方法。
郑千玉是极其聪明的,他说一遍就全部记住。解释完,叶森慢慢松了他的手,站到一旁。
按照叶森的传授,郑千玉稍微转了手腕,让手背朝前,缓缓踏出几步。
手环扫描到前方的障碍物,不同类型的障碍物会发出不同频率的震动,郑千玉依照叶森所告诉他的,一直向前走,从一开始的步伐犹疑,到越来越快。
他将盲杖抬起,伸出手去,叶森抬手接过,让郑千玉双手放空,专心致志地走路。
这一天,郑千玉第一次没有依靠盲杖,也没有依靠任何人走完一整段路。他没有摔跤,偶有磕绊,只因为路上的砖头稍微翘起,世界上没有哪一段路是完完全全平坦的。
这段路他走了很久、很久,仍然不及普通人的速度。他走得出了一些汗,但感到很畅快,那只手环像一只特殊的眼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覆在他的皮肤上。郑千玉感受着它的震动,在黑暗中描绘着眼前景象。
直到尽头,他停下来,听到树叶在风中轻轻相互摩挲的声音,发出柔和的脆响,空气不再燥热,多雨的天气好像已经非常遥远。
这使郑千玉意识到,夏天结束了。
第56章 Chapter56 落地之后就出发……
在洛杉矶和B市之间来回的日子, 林静松没有感到这样的日子有哪里难熬。他像关注行业咨询一样关注日程和航班,将可以线上出席的会议日程标蓝,再并入可移动办公的标签, 并把可移动办公和休息时间拼到一起,得出可以出发前往B市的时间点,随后让助理定下机票。
林静松出现在洛杉矶总部的时间变多,他升了职,名义上还是BYE的主程序,但因为BYE已经趋于完整稳定,更新维护的具体工作已经交由其他同事, 林静松则负责工作的规范和答疑。
公司有传闻Jonson和CEOLucas这段时间走得很近,所以权责变大,涨薪升职。但因为Jonson个性沉闷, 不近人情,甚至在前段时间已经提出离职,不知为何又受到Lucas青睐, 步步高升。
同事的揣测传到林静松的耳朵里,并未造成什么伤害。按理来说, 他确实也是因为和Lucas熟识起来,才被他引荐到公司还未对外公布的新项目之中,也因此不得不调整岗位,做更多的工作, 不得不配备一名他本不打算要的助理,处理他日常会议、出行的日程。
更重要的是,他和郑千玉见面的时间被压缩得非常严重。令林静松心情沉重的不是奔波的路程,而是见到郑千玉的时间像一眨眼过去,而等待见到郑千玉的时间却如此漫长。
郑千玉工作结束, 从B市回家,林静松飞行的目的地又随之更改。
在洛杉矶的天气已经泛起明显的凉意时,林静松参与制作的无障碍科技产品终于落地最后的设计,那是一枚利用震动频率帮助视障人群辨别障碍物的手环。虽然无法完全替代导盲犬,但旨在可以成为更轻便灵敏的盲杖,帮助视障人群出行。
为无障碍科技产品编写程序并不难,难的是此类产品如何落地,符合真实盲人的需求。为此手环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试用、反馈和调整,最终减去了链接耳机的功能,完全通过震动频率来提示障碍物,并加了警报提示音,以应对突发情况。
又经过几轮分析、评估和定价,手环以一个适当的价格被推出。林静松拿到的,是还未上市的最新样品。尽管它目前无法让郑千玉完全不再使用盲杖,但戴上手环之后,郑千玉独自走完一段路,露出了一种很触动的表情。
这表情十分罕有,也许是林静松再次见到郑千玉之后的第一次。它不被郑千玉维持的温和、对万事宽容的情绪所掩盖,而显露出“想要更多”的希冀,与以前的郑千玉有少许重合。
在暑气已经渐渐消散的日子,叶森给郑千玉的日子带来一些新的生机。因为频繁出差,他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油画课程,但在洛杉矶的日子里,他在每日工作间隙的碎片时间里,抽空在一本可以随身携带的空白纸本上练习了速写。
林静松和自己的油画老师维持着联系,偶尔请教他一些色彩、技法上的问题。这样练习速写也是老师根据他的情况所提议。他说画画的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中断,一直维持画画的手感。
听到这句话,林静松沉默了少时,不知道想起什么。
练习速写,有时候他借着回忆画郑千玉的正脸或侧脸,以及他微笑的模样。由于画技的贫乏,下笔如何谨慎,思索着一道道线条,画出来总很僵硬,展现不出郑千玉真实的美丽。
因为每次画郑千玉都觉得不尽人意,林静松画一张,就要间隔一张静物、一张风景,才重新练习画郑千玉。
好在画速写并不占用太多时间,在不足以启程去见郑千玉的休息时间里,林静松便用此事填补。
因为离开郑千玉的大部分时间仍然存在时差,每次远程发起电话或视频,都是郑千玉的睡前时间。他的声音含着困倦,主观上不愿撒娇或表现得脆弱,但有时候语调软绵绵的,令林静松想起他在怀里睡着的模样。
洛杉矶的秋天,山坡上的树叶尽数变成金色与红色,层层叠叠。被海岸而来的风吹拂,便纷纷洒洒,铺出既绵延又璀璨的落叶地毯。
在这个季节,林静松得知两个消息。一个是大学医学研究中心的李教授传来讯息,新一轮实验结果不太理想,改进的药物虽然降低了注射次数,但产生“抗抗体”的机率要高许多,无法在眼睛里发挥效用。
此外,因研发周期长,药物的受众也并不广泛。陆续有合作方退出项目。得知这个消息后,Lucas和林静松一起赞助了李教授的实验室。为此,李教授特地准备了家宴,招待林静松和Lucas。
李教授的家坐落于银湖社区,是外表并不张扬的住宅。夫妻俩都是华人,晚餐也一起吃的中餐。
林静松仍然不是十分擅长这种社交场合,但因为李教授在做对他极其重要的工作,林静松的脑中突然闪过郑千玉平时聊天的样子。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那种对聊天话题信手拈来的才能和语气。
于是林静松有些生疏地提起他们办公室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山坡因秋天而变了颜色。他社交时语调平直,用词寡淡。若郑千玉能看到,应该会描述得更生动、有趣,配上他那出色的样貌,讲一件小事,说不定就获得满堂喝彩。
好在李教授和李夫人为人和善,没有察觉出林静松的生疏僵硬。且二人都是户外徒步爱好者,因此不用林静松延续话题,就主动说了许多适合秋天徒步,欣赏美景的地点。
他们最后还邀请林静松和Lucas有空一起徒步,林静松立刻计算出自己未来半年根本没有这个时间。他又想起郑千玉这种时候一定会不失礼貌地接过话去,于是道:“谢谢邀请,有空一起。”
这一晚,林静松还在李教授住宅客厅的墙上发现一幅分外眼熟的装饰油画。他在记忆之中搜寻片刻,很快想起那是郑千玉大学时期为减轻家中负担,独自攒取学费和生活费时一直在画的装饰挂画。
他那时候采用了一种很简洁的画法,以应对订单数量上的需求。用非常简单的色块画出屋子里一扇打开的门,从屋外投进阳光,门外却在下着很罕见的太阳雨。
李教授见他在看那幅画,就说是李夫人在刚搬进这栋房子在国内的网站买的。她很喜欢这个画家,他卖的装饰画也并不昂贵,符合李夫人的消费观。
“可惜店后来关了,也没有找到这个画家的信息。”李夫人道,“不然,我还想多买一些挂在家里。”
林静松看着那画,恐怕现在连郑千玉都没有保留这些画。他想起大学时候自己在郑千玉家里留宿,他住的地方很小,一居室,床尾正对着画架。有时候和林静松做完爱之后,又一时兴起,起身对着画布开始涂抹。他画画的时候全然把林静松忘记,画完了之后又回来抱林静松,要一个“深深的吻”,不要那种只有一下的“很小气的吻”。
郑千玉就是这样,画也画得开怀,爱也爱得尽兴。
也许是林静松盯着那幅画回忆了太久,李夫人误以为他很喜欢,就笑说要不这幅画包起来给小林,家里还有其他挂画。
林静松再怎么样都知道不能夺人之爱,很快说不用。不过,他最后拿出手机,问能不能拍一张。
离开李教授的住宅时,林静松的手机里多了几张郑千玉以前的画作。林静松练习时将几张照片放大了看,想象着郑千玉的背影坐在狭小的床尾,专注地涂抹画布的模样。
秋天里的第二件事,是林静松在某天早上查看自己的私人邮箱,发现他以前熟识的跳伞教练发邮件过来提醒他,说他已有半年没有跳伞记录,这超出了证书的有效期。如果接下来要进行跳伞活动,需要回基地和教练进行一次检查跳。
林静松持有的是D级跳伞证书,这是跳伞证中级别最高的,已达专业教练的水准。
这一切源于三年前他刚到洛杉矶,由于情绪问题十分严重,除了工作,林静松需要投入到其他的事情之中,才能缓解精神上遭受的劫难。
选择跳伞,是因为林静松有轻微的恐高。在搭乘直升飞机升空时,他就感到眩晕,不过这种眩晕的程度不足以使他失去身体的掌控权,只是暂时没有余地去想其他事情。
林静松觉得,这种感觉比酒精或药物来得更对,他讨厌知觉混沌的状态,因为他已经是了。
为了对抗“和郑千玉分手后久久无法忘怀”这件事,林静松选择频繁地去跳伞。在他考证之前,他已经达到D级证书所要求的最低跳伞次数,500次。
三年来,林静松跳伞的频率从未有降低过。他工作能力强,效率高,足以留出时间给这件事,毕竟如果不投入到这里,就会不可避免地倒向其他。
半年之前,林静松非常突然地中止了这项活动。突然到基地的跳伞教练心生忧虑,怕他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跳伞不小心跳死了。还发来短信,问林静松近况。
林静松非常忙,有做简短回复,又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跳伞教练从林静松第一次跳伞就认识他,或多或少知道他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不过林静松毫无倾诉欲,也就无从得知那具体是什么事情。
不过这次维持证书有效期的检查跳,林静松还是来了。他的外表看上去和半年前消失时无异,精神状态却好像发生了巨大转变,这种变化说不清道不明,但也确切存在于他的身上。
林静松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跳伞。
直升机起飞时,越过下面较为暗的云层,云顶之上是更为纯粹、洁白的世界。林静松俯瞰着下方,就连那种轻微的眩晕都消失,在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中,林静松背着伞包,落向云层。
狂风疾驰在耳边,世界仿若颠倒。跳伞是以一种很极端的方式体会世界的活动,林静松选择它,是因为他曾经有极度难以忘怀的事情,需要借此,来清洗一些至深至暗的感受。
这一次在半空中,他打开伞降落,心里想的是这最后告别过去的一跳,占用了他少许去与郑千玉见面的时间。
不过还好,他已安排妥当,落地之后就可以出发。
第57章 Chapter57 郑千玉确实总让他……
漫长的夏季结束后, 城市迎来非常短暂的秋天。热气消散,天高气爽,温度来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区间, 也不再有突如其来的阵雨,使郑千玉狼狈地擦地板。
回到家里,他经常打开窗户使珍贵的秋风吹进室内,或是在清晨走进阳台,用身体感受这难得的秋季。偶尔会碰见在阳台浇花的老刘,带着郑千玉的鹦鹉哥哥。
老刘说郑千玉最近看上去气色不错,郑千玉笑着说是吗, 蹲下去摸索角落的花盆。他现在备了一个喷水壶,有时候自己浇水,有时候老刘浇水, 一盆绿萝养得比几个月前都大了两圈。
刚完成一项较大的工作,郑千玉只休息了几天便又重新开工了。不过今年下半年他没有再安排需要出差的工作,郑千玉将自己录音的书房又修整了一番, 提升了录音质量,让他在家里也可以完成对录音质量要求更高的工作。
这些修整的进行时, 有几天叶森是在的。他帮郑千玉贴了隔音棉,安装了新的电脑和麦克风,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调试,并教郑千玉认按钮、如何操作。
郑千玉从B市回来之后, 叶森仍然在过他飞来飞去的候鸟生活。郑千玉有些好奇他为什么突然忙起来,叶森别的话题不是很擅长,但关于工作的他立刻就可以输出标准答案。
在一长串饱含专业术语的介绍后,郑千玉听得头昏脑涨,只听得懂有关他的三成——叶森正在做无障碍科技的设计与编程, 那个手环,便是他参与项目的成果之一。
郑千玉偷偷上网查了他们公司,CEO和项目都赫赫有名。今年中旬推出全面的盲人无障碍科技推动项目,无论怎么看都是慈善之举,而并非在追逐利益。
郑千玉师从小真,已经学会将小红书当做搜索引擎。输入这个科技公司的名字,发现有不少帖子在讨论,说这个公司真正在赚钱的其实是高端的医疗机械,说无障碍科技属于慈善项目,也并非不准确。
随着了解的深入,郑千玉知道这个无障碍手环公布的那一天,全球拿到手的人只有四个。不是龙头企业的CEO,就是量级巨大的科技博主。而在公布的前一个月,叶森就已经亲手把它戴在郑千玉的手腕上了。
一想到这件事,郑千玉就有点脸热。叶森很隐秘地将他推向一个无比独特的位置,表现得却像路过专营店,进去给郑千玉买了一块电子手表。
叶森对这些事都只字不提,可能觉得不重要。如果不是郑千玉如今已善用小红书,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已经用得很习惯的手环,到这一秒都还没有全球上市。
郑千玉觉得叶森慷慨得不可思议。或许因为他对人际往来的感知极度迟钝,所以并不把这件事当做邀功的资本,让郑千玉即时、具体地表现出感激之情。
若是以前的郑千玉干出同等量级的事,一定会在男友面前大肆宣扬,要亲他抱他,直到满足他的骄傲为止。
除此之外,郑千玉还在小红书翻到一篇视频采访,标题是“BYE这个华人主程序结婚没有”。那是随着盲人无障碍科技项目对外公布时一起发布的项目成员采访。
因为是英语的采访视频,所以郑千玉只能听一个大概。一共有三个人,产品设计师,项目经理和代码工程师,同时也是BYE的主程序。
工程师名叫Jonson,在采访之中话非常非常少。主要是设计师和经理在回答问题的时候比较常提起他。
产品设计师说Jonson对无障碍科技很有见地,经常提出富有启发性的思路,很多产品的落地设计都有他的灵光。
经理则说Jonson擅于联结产品和自己的专业领域,能够很好地简化流程,提高效率。
按理来说,这种团队多人采访都有固定的模式。两位健谈的成员夸完其他人,轮到Jonson时,他一句也没有提其他人,而是用恐怕只有业内人士才听得的话讲解了他的工作。
加上语言的壁垒,反正郑千玉一句也没有听明白,这才发现他面对面解释给郑千玉听的时候,已经通俗、人性化上许多倍。
在采访的最后,主持人问及成员在这样的团队之中工作的感受。其他二位非常诚恳地讲了能为无障碍科技发展贡献力量、使科技的运用更具人文关怀和意义等话语,轮到Jonson时,他思索片刻,最后说,这些事情对他的重要性不亚于对整个世界。
他说这句话时情绪的起伏不大,但语气笃定,像一个很善良,将人类放在第一位的机器人。
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很好,这篇采访被上传至小红书,起了这样一个标题。评论说他没有戴婚戒,肯定还没结婚,又有说长这么帅,没结婚至少也有女朋友了,这种长相是国内国外通杀了。还有说他的长相很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了。
因为视频还是属于比较纯粹的科技资讯,这位样貌出色的代码工程师说话的秒数也很少,所以帖子的流量并没有很高。最后也没有得出他已婚还是未婚的答案。
郑千玉听完这个采访,叶森已经洗完澡出来,正好听见采访里他最后那句关于“重要性”的话。
叶森俯下身来,虚虚地从背后抱趴在床上的郑千玉。像只要缺乏他的味道就会感到不安一样,他将挺直的鼻梁和鼻尖都深深埋进郑千玉温暖的颈间,呼吸了一下,又顺着脖子蹭着往上,吻他的耳后。这弄得郑千玉很痒,轻轻往外推了推他,没有把他真正推走。
他的眼神往下,看到郑千玉正在听的采访的帖子标题,立刻又凑近亲吻他的面颊,一边亲一边不知道在回答谁:“结婚了。”
郑千玉被他弄得又痒,又差点有反应,不是很坚定地推拒,笑道:“和谁结婚。”
叶森解开他上衣的几颗纽扣,马上就要进入一种深深的吻,在进入之前,他听到郑千玉的这句不像问句的话,带着一点喘息答道:“还能是谁?”
他鲜少用问句回答问句,是有明确答案时,绝不会遮掩、矫饰或避而不答的人。然而这样回应了郑千玉的话,他微微睁大眼睛,亲吻没有停滞,营造出这是一带而过的话,并未逼迫谁说出定论的氛围。
事实上他很敏感地观察着郑千玉的反应,想看他是否犹疑,想听他脱口而出的答案。
然而郑千玉只是偏过头吻他,带着一种强烈的主动。不知道这算答案,还是不想说出答案。
自从郑千玉从B市回来,在休息日短暂停留的叶森需求变大,原来之前是经过考量,不想让工作中的郑千玉太累。
郑千玉认为需求的变化也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叶森在信息、通话、语言以及身体上都有与郑千玉变得更加紧密的需求。远距离让他变得不安,郑千玉也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安定感。
郑千玉用性来满足他、安抚他,说很多绵绵的情话,说很大胆的话,希望满足叶森的身体,进而满足他的精神。
然而叶森没有因他在这件事的开放和慷慨而毫无节制、予取予求。郑千玉还未说出他最想听的话,也没有给他任何承诺,这让叶森无法交付他百分之百的信任。
是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完全把自己的心交给另外一个人?郑千玉心想。
何况在□□关系之外,郑千玉确实总让他吃苦头。
想到这里,郑千玉回应他的吻,发出一些享受这种缠绵的声音。他捧叶森的脸,感到很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只能停留在心里,无法再更进一步。
在叶森回洛杉矶的这一天,郑辛恰好排到休息日,于是开车送郑千玉去找心理医生复查。
以往看医生大部分时间都是郑千玉自己一个人去,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具体病情。今天郑辛来找他,便先陪郑千玉去医院,然后兄弟二人一起吃饭。
郑千玉停药的请求又被医生驳回了。医生告诉他,能够维持病情的稳定、没有反复已经是很好的现象,这说明他最近的生活没有什么刺激源,无论是环境还是心理都是安全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应该对自己耐心一些,同时也要更有信心。
他从诊室出来,郑辛站起来,没有开口,但已经用眼神问他“怎么样”。
郑千玉没有提起自己在争取停药的事情,只是和郑辛说他的病情很稳定,不用太担心。
郑辛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但他无法问郑千玉更多。他现在能够定期复查,已经比过去几年好太多,至少,郑千玉正认真对待自己和现在的生活。
出了医院,坐上郑辛的车,郑千玉给他展示了叶森带来的手环。他谈起叶森的语气略显轻快,有一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雀跃。
郑辛没有像之前一样对叶森这个人显露出嫌弃和无可奈何,而是问:“他陪你来过吗?”
郑千玉闻言,愣了一下,答道:“没有,他不知道。”
郑辛知道郑千玉确实不会朝林静松提起这件事。他轻轻叹了气,说:“你应该说的,郑千玉,不然以后怎么办,吃药都避着他吗?”
郑千玉沉默了很久,郑辛从一开始以为他在思考,到后面一位他已经放弃回答。他有些后悔提这件事,想换个话题,说点别的让郑千玉开心一点。
“哥。”郑千玉叫他。
“考虑以后对我来说,太难了。”
他轻轻道。
第58章 Chapter58 谵妄的想象
深秋之时, 郑千玉收到小真的消息,说前几个月在B市配音的剧集已经制作完成了,也公布了上线的日子。因为是这几年相当热门的ip, 随着剧集的上线,线下也有几个城市设立了主题店铺联动,用于宣传。
小真已经去了主题店打卡,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主题店的氛围多么浓厚,等身立牌如何精美,周边的种类和样式,还有抽了盲盒, 怎么抽都抽不到男主角!
郑千玉听了直笑,仿佛自己也亲临其境地逛了一场。小真则说郑千玉的城市也有开设主题店,不如也去感受一下氛围。
“很有人气, 很火爆的!”
小真如此描述。
经过长久的相处,小真已经知道郑千玉并不在意去参加一些活动,尽管他看不见, 不能拥有完全的体验。重要的是,郑千玉不希望被朋友小心翼翼地对待, 如果他在一视同仁的对待之中受伤,那也并非是朋友的问题。
在成为好朋友之后,郑千玉曾认真地和小真谈起此事,他坦白小真是他失明之后交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不希望好朋友之间的往来是需要时刻注意、轻拿轻放的。那样的交往很累人,郑千玉希望自己的亲人、爱人和朋友都开心,不要因为他感到有负担。
小真显然是听进去了。她会时常和郑千玉分享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包括这个线下店,她认为郑千玉有必要去, 实际地了解一下他的工作并非只囿于录音室之中,而是给许许多多真实的听众带来特别的体会。
郑千玉说好,于是给有时差的叶森留言,预定一次出门的约会。
叶森很快就回复了。郑千玉一开始有点没弄懂他的作息,他们的通话一般约定在郑千玉的睡前,洛杉矶的清晨。但郑千玉的文字留言他总回复得很快,像永远都在线似的。
后来有一次叶森回复了一串英文,还是拼错的,郑千玉没听懂具体的意思。他很快猜到,叶森有时候真的是在睡梦之中回复他的,这是他少许大脑混沌的时刻,尽管他之前从未露出马脚。
发现这件事之后,郑千玉每次给他发消息都要算一下时间,再也不在他时区中的半夜发消息了。而叶森在发乱码的第二天醒来,想撤回也撤回不了,略感懊恼。又认真重发了一条回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剧集已经公布了上线日期和演职员的时候,竟上了一次热搜。郑千玉第一次对这个ip的热度有确切的感受,他的账号一直有新的关注者,全是为这个角色而来。
郑千玉转发了宣传微博,有一直以来的关注者恭喜他,也有原作ip的粉丝跟过来,开始听他之前的剧集,反应褒贬不一。有的认为他的配音风格一点也不适合这个男主角,有的基本满意,更多的还处于观望状态。
这是郑千玉第一次配男主,也几乎是第一次在剧集上线之前就感受到流量的冲击。不过因为郑千玉是盲人,无法十分快速地去浏览所有的评价,即便外界有巨量的反馈一同涌来,对他造成的影响也是有限的。
这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郑千玉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灵魂职业。他的天赋排不上顶尖,能力也姑且只能算作及格,而郑千玉对此算不上热爱,只有尽力。
能使他的灵魂产生震颤的事情——郑千玉真正热爱且有天赋的事情,他早早就体验过了。一件是竭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一件是尽情地在画布上挥洒过色彩。
他曾经那样生活,并认为人生如此持续下去,他会是一个在完满之中度过自己一生的幸运儿。
当郑辛让他考虑以后的时候,他内心更真实的回答是,在完全失去光明的那一秒起,他不再是靠未来活着,而是成为一个希望雨水落向天空,风从海岸吹向海平面,落叶再次回到树梢的人。
他希望像卷胶卷一样将世界的时间往前倒,直到大家全都变回婴儿,回到母亲的子宫里,最后归于虚无之中。
这是一种类似谵妄的想象,无法实现,所以做不得什么数,只是体现出郑千玉不为人知的自私和不善良。
不过,有时候郑千玉又想,如果时间真如他所愿一样这般倒退,叶森的人生也会一起倒退,他将失去他的成长和事业,失去他为这个世界所做出的一切贡献,回到那些他既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全世界的日子里。
想到这里,郑千玉觉得这实在不公平,对很多人都不公平,所以还是算了。
秋天里,郑千玉再次去小区的理发店找今姐剪头发。他如今理发的间隔变长,生活的刻度也变得模糊了。推门而入的时候,听到小孩的笑声,一见到有人进店,小孩叫了一声“哥哥”。
郑千玉露出惯常的微笑:“明明在啊。”
明明是今姐的儿子,今年刚上小学。小学放学之后今姐会接到店里写作业。因为是小区理发店,大家都理解今姐做单身妈妈的不易,有时候今姐要抽十几分钟先去接明明,客人就会坐在理发椅上等她回来。
郑千玉来剪头发的时候也偶遇过几次明明。郑千玉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是个盲人这件事非常好奇,但他是个有教养的小孩,所以从未问过。只是在郑千玉第一次来的时候凑过来问郑千玉要不要他帮忙放盲杖,被今姐小训了一下,立刻又说“哥哥对不起”。
今姐说明明刚放学,然后把他叫去写作业。明明却很惊喜地叫道:“哥哥,你看得见了!”
今姐怒道:“别乱说!写作业去!”驱赶了明明,很快转过来对郑千玉:“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等我给你剪完就教育他。”
郑千玉没有生气,他猜到明明为什么这么说——他没有带盲杖来,手腕上带着叶森送他的手环。这让明明以为他脱离了盲杖,已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连忙道:“你别骂明明,他替我高兴呢。”又叫明明的名字让他过来,今姐无奈道:“过来,哥哥叫你呢。”
得了妈妈的允许,明明才小心翼翼地过来。郑千玉很轻声细语地给他介绍那个手环,和他解释说不是能看见了,只是盲杖变成手环了。
明明理解了,郑千玉安抚他说没做错什么,别伤心生气。今姐也说妈妈误会明明了,等会儿给他买个雪糕,可以和好吗,明明高兴地答应了。
让明明回去写作业之后,今姐觉得给郑千玉添了麻烦,说今天剪头发不收他的钱了。郑千玉道:“今姐,明明误会了不算什么,你要给我免费问题才大了。”
郑千玉在人前永远是温柔包容、海纳百川的样子,触及原则时态度坚决又不失温和。今姐这才意识到这样做不妥,说:“好的,今天想怎么剪?”
郑千玉说剪短,又道:“我想把头发也染回黑色。”
今姐拨弄他的头发:“你决定好啦?染回黑色很难再染浅了。”
郑千玉原本染的浅栗色,接近他大学时期的发色。他点点头,道:“嗯,我想换回去了。”
于是今姐遵照他的想法,将郑千玉的发色染黑了。因为郑千玉总来,今姐已经和他非常熟,于是一边操作一边和他聊天:“我前些日子去接明明的时候,遇见你和朋友在一起呢,明明急着要去买橡皮,就没停下来和你打招呼。”
能在外面和郑千玉走到一起的,除了郑辛就是叶森了。不过他哥哥在急诊工作,现在和郑千玉逛街的时候相当稀少。
今姐:“就是长得很高的那个,你们俩站一块真是……我上班那会儿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还是两个一起。”
郑千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姐,你太夸张了。”
今姐发出一个否定他这句话的声音,道:“不过你这个朋友也是住我们小区的吗?”
郑千玉道:“不是,怎么了吗?”
今姐利落地帮他剪头发,答道:“我还以为是呢,他之前有一段时间天天在对面的咖啡厅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随即,她又补充道:“我也没特地去留意,就是我这边店里能看到对面,他也一直坐在门口的位置。”
郑千玉沉默了一小会儿,持续的时长没有让今姐察觉出异样,然后问道:“今姐,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姐沉吟了一会儿,仿佛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她需要时间回想,最后答道:“春天那会儿吧,三四月份。”
郑千玉应了一声,很快替这位朋友有些怪异的行为圆了过去:“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他刚换工作,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办公,我就给他推荐了那里。”
今姐:“哎哟,那里早上不算安静,全是老头老太太在聊天呢。”
郑千玉道:“我知道才让他去的,那会儿我们俩吵架呢。”
今姐一下被他这句话逗乐,知道郑千玉只是在开玩笑。
郑千玉理完了头发,在傍晚时分,走过马路对面,进了这家已经十分僻静的咖啡店里。
他坐下来,要了一杯拿铁。在此刻,他十分想念叶森的声音,但现在叶森的时区正处于午夜,他也为这种思念感到一些可耻。
郑千玉坐在咖啡厅里,想象着那时候叶森的心情。郑千玉对他展现了十分坏的一面,后来又后悔了,这样反反复复的行为,比一直都十分坏更加可恶。
他的思想和心绪都有些混沌。随着渐冷的咖啡,心沉沉浮浮,落不到安定的地方。
第59章 Chapter59 盲人
在这个秋天里, 郑千玉对叶森的印象就是一种渐隐渐显的闪烁。这都是因为他总是回来又离开。使其离开的工作是增添科技发展的一砖一瓦,让他变成一颗遥远的星星;使其回来的是郑千玉,让他变成一个近在咫尺, 坠入爱河的普通人。
生活顺遂而平常。叶森不在的时候,郑千玉工作、独自吃饭,偶尔和在急诊忙到差点吐血的郑辛碰头,在医院附近的饭店吃饭。听郑辛吐槽在医院旁边开店的人都黑了心了,做得又贵又难吃,等他退休了就来和这些人决一死战。
郑千玉听了直笑,他把头发染回黑色, 神色和气质不像大半年前那样阴沉,因此看上去有点像回到高中时期。那个时候郑辛已经在念大学,只有放假回来能看到郑千玉。读高中的郑千玉在郑辛印象中还和小学生差不多, 后来被郑辛发现在谈恋爱,差点没把他给气死。
那已经是郑千玉刚上大学的时候,郑辛没法用高考的理由让他不许再谈了。况且郑千玉就是从高中开始谈的这场恋爱, 他高考的文化分是最高的一次,对象则考上了全国最好的综合大学, 两人谈的是一点没耽误学习,双宿双飞的。
林静松这个人虽然情商很低,但郑辛也必须承认,他在对待郑千玉这件事上无懈可击——除了两个人谈得有点早了。郑辛以己度人, 因为他高中的时候情窦未开,满脑子只有考医学院一件事。
吃完饭,郑辛结完了账,要回急诊室了,看郑千玉要自己去坐地铁, 还是有些不放心。把他送到地铁口,又一阵嘱咐“好好吃饭”“多打电话”“我没接就是在救人等我救完人会回电话的”。
郑千玉顺利地坐上地铁。他现在出比较远的门会戴手环再加上盲杖,这样走起路来会轻松很多。地铁上人很多,有人给郑千玉让座,郑千玉笑着说谢谢,扶着椅背坐下来,仔细听站名,到站下车。
从地铁口到家这段路,他已经很熟悉。于是将盲杖收进包里,只靠手环的震颤提示走回家去。
当两只手中空无一物时,郑千玉会稍微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秋风有些萧瑟,短袖已被替换成更有厚度长袖衬衣,使郑千玉不能再像夏天那样尽情用触感体会这世界。
然而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特性,时间在往前流动时,四季使其变得丰富而绚丽,如果郑千玉并不盼望每一天,他至少也会盼望四季的变化。
平心而论,他也并非不盼望当下生活的某些时刻——叶森今天会回来。
林静松在下午落地,这一次他离开得有些久,项目几个无障碍产品陆续发布之后,引起很大的反响。除了他的本职工作,还要应付一些宣传和访谈。林静松本身是非常讨厌出镜的人,Lucas却说他形象好,又是亚洲面孔,以项目主创的身份露面,一能显示团队成员的多元,二可以帮助打开市场。
因为算是欠了Lucas的人情,林静松接受了几个采访。他不做单人采访,只坐在镜头的边缘,丝毫不在乎会不会拍得走形。他戴了眼镜,采访时面无表情,说话也没有什么人情味,只有在采访的最后,主持人问了一个需要他调动情感去回答的问题。
这对林静松来说本非易事,然而那天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滞涩。
他想,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关于郑千玉,关于他感情色彩的几乎全部。
他提着行李箱出了电梯,轮子和地面接触发出声响。林静松按了密码锁,打开门。
从门口往里看,郑千玉正站在餐桌旁。他穿着一件浅米白的薄针织开衫,肩膀的线条薄薄的,下摆堆出一点好看的褶皱。他染了黑发,显得肤色白而透明,侧脸在阳台透进来的天光之中有种漂亮的模糊。
郑千玉微微抿着唇,因为他一手拿着牛奶盒,另一只手握着平放在桌面上的马克杯。为了让纸盒开口对准杯口,又不让牛奶先溢出来,他的动作很慢,也顾不上迎接林静松。
林静松进门,将门关上,轻轻走到他身边。
倒牛奶对郑千玉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奶,但只能买到1L装。
即便倒进杯子很困难,也并非做不到。只是这过程有些漫长,漫长到他足以细细品尝到自己的残缺。
林静松没有出声,也没有出手帮他,因为他知道郑千玉不喜欢。
待牛奶慢慢倒出来,流进杯子里,郑千玉只倒了半杯便停止。他又摸到放在桌上的瓶盖,将它旋了回去。林静松接过牛奶,走到厨房,将它放回冰箱里。
郑千玉费了很大劲倒的牛奶,并不着急喝,而是放下杯子,跟着林静松来到厨房。等他关上冰箱转回身,郑千玉已到达门口。他轻轻靠在门框上,视线落在林静松的脸上,像在和他对视,眉眼有一些弯弯的弧度。
他没有开口,脸上的表情写着“怎么还不来抱我”。因为无法确切地看到林静松的表情和动作,他只好那样一副等待拥抱的样子,静静站在那里。
让他多等一秒都是林静松的错。林静松走过去,用手臂环住他,他的身上还带着外头深秋的冷意,郑千玉的身上却很温暖,他一直在家里。
“你这次出差好久。”
郑千玉感慨道,语气不像埋怨。
他从林静松的怀里抬起头,脸很漂亮,嘴唇有淡淡的血色,眨眼间睫毛闪烁了几下,对林静松说:“我很想你。”
林静松看到他的脸,立刻就感到不真实和迷蒙了。郑千玉说很想他,这本该是林静松常说的话。林静松从来不觉得对郑千玉说“我很想你”是羞耻的,因为这是很客观的事,也是郑千玉以前教他的事情。说出想念,这会让郑千玉很高兴,林静松从来没有忘记。
可在他变成叶森之后,郑千玉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句话。他只对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对叶森说“谢谢你”,对出门游玩感到开心,对身体的快感显示出满足。
林静松在迷蒙之中感到一点点突兀,但郑千玉会说想他,这有什么不好?他以前就是会这样告诉林静松的。
他紧接着回答:“我也很想你。”
郑千玉笑了,好像有千万句话,林静松却从中能说出最好的答案,这让他感到甜蜜。他靠在林静松的怀里,很依恋的样子,问:“这次可以待两天?”
两天不算很长,但对于现在的林静松来说已是为数不多的完整休息日。随着项目的推进,他要开始管理团队,每天做数不清的决策,一些关键的工作他要亲自上手。BYE的底层代码是他写的,项目的运行他也无法完全脱离。
林静松第一次感到有些身不由己。如果只有工作他完全可以处理好,但工作就是为了见郑千玉,见完郑千玉又立刻要飞回洛杉矶。想把郑千玉带在身边,但郑千玉不是一个毛绒玩具,他能照顾好自己,林静松出现之前他就在照顾自己了。
不管郑千玉需要他与否,林静松都需要郑千玉。现在即使郑千玉给他否定的答案,林静松也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嗯。”林静松答。
“再过两个月会好一些。”他补充道。
“要到冬天啊。”郑千玉说,他从林静松怀里退出去,回去拿他的牛奶杯,声音渐渐远了,像自言自语一样道:“这里的冬天要暖和一些。”
林静松很久没有回国过完整的冬天了,如果再度过一个冬天,就是再见到郑千玉满一年。时间快得不可思议。
叶森回来的这两天,一天约好了和郑千玉去线下店,正好是休息日的下午,人很多。郑千玉只是在店门口停留了一下,他问叶森大概有多少个人,叶森说加上排队的有六十个人左右。郑千玉感到很开心,觉得自己做的工作连带自身的存在都有意义。
他请叶森帮他和等身立牌拍了一张合影,并不是想上传哪个平台,只是给自己留个纪念,然后告诉小真他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郑千玉没有真正进到店里,也没有停留很久就结束了。因为他确实无法真正看到那些陈设是什么样子,人们具体如何流露出快乐和喜爱。郑千玉只停留到他所能感受的程度,因为如果贪心就会不甘,郑千玉并不想觉得不甘。
叶森回来的第二天,他们去了千罗大道旁边的森林公园里坐船。这是郑千玉小时候秋天里常有的家庭活动,他曾经和郑辛同坐一艘小船,一不小心双双翻到湖里去,把妈妈吓哭。
当他和叶森坐在湖中轻轻摇曳的船中,朝叶森说起这件趣事。郑千玉忆起往事的表情是很怀念的样子,笑道:“我和哥哥踩得太快了,来不及拐弯,撞到岸上一下就翻到水里去了。”
于是林静松黑白不分地默默把这件事全都记在郑辛头上。
大概是他现在回来的时间不多,郑千玉有些执着地要做一些带有明显秋天气息的事情,这些事有和他对秋天的记忆有关。比如在公园坐船,踩落叶积起来的街道。不过这座城市的树木落叶总是不多,堆积的金黄落叶属于他上大学的那座城市。
郑千玉很在意季节的变化,他说,秋天很短暂,说不定下次叶森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他买了一些秋天的衣服,和林静松出门约会。他的话和笑容都变多了。
约会了两天后,让林静松感觉晕晕乎乎的,更难启程了。
林静松在早上离开,郑千玉还躺在床上,用手指很轻地攀他的手臂,还不是很清醒。林静松俯下身吻他面颊,听见他说:“叶森,你这样会不会很累。”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林静松一手撑在柔软的被褥里,摸他的脸颊,道:“不会。”
郑千玉似乎没有相信,拍拍叶森的手背,道:“那到了记得给我发消息。”
如果飞行的目的地没有郑千玉,林静松总觉得很漫长,需要用工作来填充。如果是他飞向郑千玉,期待会让时间变得很快。
可惜的是,和郑千玉在一起的时间里,多巴胺的分泌使这些宁静、幸福的时间更显得短暂。在飞机起飞时,林静松回忆起郑千玉在一张电子照片里一瞬而去的笑容,还有他离开时手指轻轻的牵引,令人恍惚。
降落时,他给郑千玉发去消息。那是国内的晚上,郑千玉暂时没有回复。
尔后,他记起今天是郑千玉的剧集上线的日子。他一直在关注郑千玉的作品,虽然对现在的流行文化接触甚少,林静松听了也只能理解到一小部分。
他在搜索框里打出“喻千”两个字,下面跳出搜索关键词。林静松熟知这种关联逻辑,关键词会按照被搜索次数的多少进行排序。
以往他搜索“喻千”,后面会排出他的作品名、角色名。喻千初出茅庐,相关讨论不算很多,不过大都友好。
但是今天,林静松看到排名第一的关联搜索是“喻千盲人”,后面跟着一团红色的火焰标识,意味着现在被搜索的次数很多。
第二是喻千,跟着角色名,还有盲人二字。
林静松的大脑轰了一下,他记得郑千玉配的这个新角色是盲人,这些搜索是不是只是在讨论角色?
他冷静了一下,点了进去。
第60章 Chapter60 “为什么要那样说……
“喻千”是一个真正的盲人。
这一刻, 这个话题激起所有认识这个名字的看客的好奇心,在“喻千”这个关键词之中引发许多讨论。
“找了个真正的瞎子来配瞎子?”
“好惨,好可怜……”
“哪来的小道消息???官方没说啊。”
“喻千老师T T……希望这不是真的。”
“因为是盲人所以选了他来配xx吗?我本来觉得xxx来配比较好。”
“现在选声优都这么搞笑吗??”
“这是什么新的营销方式吗……”
飞机已经平稳落地, 机舱门打开,乘客开始起身准备下机。
林静松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瞳孔,那些讨论的文字在他眼前句句划过。
他点进“喻千”的主页,已经有些人到评论区开始问起此事。有的表示关心,有的只是单纯好奇,还有的略带恶意, 认为他不够资格接下这个角色。
网络的言论是无法控制的。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心里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一个人的形象在网络之中单薄、扁平,变成一个符号。议论一个符号比评价一个真实的人简单得多。
林静松握手机的手用了点力气, 他退出了软件。下了飞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郑千玉的回复在这个时候到了。
他的消息很平常,对林静松说“注意安全”“好好休息”还有“醒了可以打个电话”。
林静松几乎可以想象他转文字时的语气, 轻轻的,微有笑意的。
郑千玉不是很常登录账号去浏览这些消息。失明的生活很不易, 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
这些消息看上去,郑千玉好像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林静松不太放心,他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时间有些晚了,郑千玉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怎么啦?”
他的语气很放松, 林静松仔细地想找出其中的异样,但郑千玉的情绪好像还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不知道任何事,这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
林静松在脑海之中回想。郑千玉转发剧集上线的微博是十个小时之前,也许那个时候这个消息还没开始被讨论,所以他并不知道。
也有可能他已经知道了。
林静松握着手机, 只沉默了少许,才说:“刚下飞机,想听你声音。”
郑千玉感到被他需要,电话里的语气很柔和,说一切都好,明天中午他要和哥哥去吃火锅。
“他想了很久,一直没有时间,明天终于休息了。”郑千玉道,和他汇报自己明天的安排,又说:“下午我们要去花市,我想买几盆养在阳台,你觉得金鱼草怎么样?”
林静松蹙着眉头,郑千玉的情绪和他的生活一样宁静平和,没有波澜。他没有感觉到其中有任何的破损和裂缝。
他开始朝机场外走,应着郑千玉的话,说回去会帮他照顾花,郑千玉还说可以和老刘请教怎么养花,他很厉害。
郑千玉在通话之中畅想还要种哪些花,语气有一些轻快,隐含期待的样子。林静松紧绷的心情消散了些许,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今天的行程,什么时候空下来可以再联系。
“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发消息,没有关系。”他对郑千玉说。
郑千玉怕他半夜也守着回消息,现在总是很注意发信息的时间。
电话对面传来很轻的笑声,道:“上次是谁一边睡觉一边给我发听不懂的外星语?”
林静松理亏,说“以后不会”。他穿过机场的门,时间是清晨,但天气很阴,云层灰蒙蒙的,刮着粗粝的风,快要下雨了。
郑千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他要睡了,让林静松也要多休息。通话结束,林静松停在路边,顿了一会儿才叫了车。坐到车里,他又低头,发了几条消息。
林静松在早上落地会直接到办公室开始工作。今天心情不佳,但没有带到工作之中。待到下午,他将优先级最高的工作都处理完,开始进行交接。
和项目的核心成员开了几个会,Jonson的意思是,他要离开洛杉矶较长一段时间,回到onlinework的状态。项目已经接上正轨,经他安排,线下的会议和交流已并非必要。
他还说,如果有人想要接手他这个职位,可以在会议结束后联系他。
参加会议的人面面相觑,害怕Jonson下一秒就要点名接手的人。谁干得了他的工作。
会后,林静松和Lucas打了一通电话,表明他要离开洛杉矶了。如果李教授的实验有进展,他会再过来。
Lucas沉默一阵,没有问及理由。他现在更了解Jonson,知道他不会更改已经做好的决定。Lucas对他说,还是不希望他退出这个项目,这不仅因为Jonson在做对的事,而且他做得很好。
他在电话那头答,他并非想要退出,只是现在有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Lucas最后祝福了他,并说,希望下次在洛杉矶见面是因为一个好消息。
林静松早上拿着行李箱进公司,傍晚又提着行李箱离开。在洛杉矶停留不到24个小时,他买了时间最近的回国航班。在飞机起飞时,他给郑千玉发去一句平常的日间问候,郑千玉醒着,也对他说“早上好”。
对话框里打出来的文字总是简短而苍白,林静松没有艺术和情感的天赋。他也曾认为,自己一生都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感情是无用而廉价的,父母之间的事实如此告诉他。
这个认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转的?林静松记不太清了。在此刻他既感到自己文字的匮乏,又想起早晨看到的那些文字的锋利。
即使看不见,郑千玉也逃不过要被这样击穿。
精神紧绷,林静松在飞机上醒醒睡睡,但梦却是很连续的。他梦见郑千玉在高中集训那一年偷偷跑回来找他,给他带了一个自己烧的陶塑。冬天的夜里,他围着围巾,在昏黄的路灯下给林静松展示他的作品。郑千玉兴高采烈地说:“我是照着你的样子捏的。”
那个陶塑极小,只有一根手指高,面部的五官比较模糊,又被郑千玉用黑色的颜料细描了一遍,嘴角平平直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当时林静松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那个陶塑上面,他在郑千玉展示的时候假装点头,但眼睛完全只在看郑千玉。他的下巴埋在浅色的围巾之中,说话间唇开合着,嘴角翘起。郑千玉只要有想法就会立刻做成礼物送给林静松,送给他的东西大都很无厘头。他还曾经在空白拼图上画了他觉得很像林静松的黑色牧羊犬,然后打散了送给他。
那个拼图相当难拼,不过最后林静松还是拼好了。
当郑千玉说到这个陶塑其实是他做的第三个,前两个都失败了,他讲解了第一个烧制失败的原因,又要顺着开始讲第二个,关于烧制的过程他已经讲了一分三十秒,之前塑形的事情他也讲了两分十秒。林静松终于忍不下去,轻轻拉了他围巾的末端,把他拉到面前,低头吻了他。
郑千玉正在说话,突然被吻得没有声音,被打断时的反应有些失措和滑稽,吓得差点咬了林静松一口,但是林静松觉得就算被咬也认了。这样的吻在他们上大学之前都并不多,因为中学生版本的郑千玉,看上去很主动而游刃有余,事实上对亲密行为反应巨大,非常纯情。
接吻时郑千玉差点拿不稳他那精心制作、引以为傲的礼物,林静松接过手,放到外套的口袋里。郑千玉的手指很冷,在冬天的风里吹得冰凉。
他就这样偷偷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大巴,到站之后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只是过来见林静松。
接完吻之后,郑千玉的脸其实很红,但在路灯下并不明显。他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周围,还好周围比较僻静,没有人看见。
他打了林静松肩膀一下,假装生气地说:“你下次这样之前要说啊!”
林静松第一次被人打,也是第一次被人打了之后还笑。
他答:“好的。”
其实他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情,只是郑千玉后来忘记了。
郑千玉走了两三天之后,林静松才发现那个陶塑的机密。林静松无意见看到底部有一个圆形的开关,旋转过后,从这个陶塑内部又取出来另外一个陶塑,比原先的略小,可以藏进它的身体里。
它身体内部的这个小人,用画笔画了微笑的模样,与大的那个形成情绪上的差距。它们既可以并肩站着,又可以像套娃一样套在一起。
郑千玉的可爱和才华都让林静松哑然。
说哑然也不尽然,因为林静松本来就话很少。从那个时候起,如何将从郑千玉身上感受到的爱又表达给他,无论用什么方式,让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成为林静松心里一个较为永恒的命题。
睁眼回到现实之中,下飞机,离开机场,到达郑千玉的家,开门,已是半夜了。
林静松站在黑暗里,轻轻关了门。洗手间传来隐隐的水声,但没有开灯。这黑暗因细微的声音而显得更黑,但居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在意。
郑千玉听到响动了,他关了水龙头,在黑暗中摸着墙壁走了出来。
“叶森?”
他的声音有些哑,很虚弱一般,又强打起精神。
林静松开了灯,照亮了郑千玉。
他的鬓角和刘海都有些湿了,像水扑过一般。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端倪,只有对叶森突然回来的微微讶异。
他没问叶森为什么回来,却先替自己解释:“忘记关窗了,风吹得窗一直响,我就……”
突然被抱住了。
他听见叶森说:“你没有去找你哥哥,也没有去花市。”
郑千玉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苦。
“为什么要那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