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郑辛脚底下放着行李箱, 他的东西不多,装了两个24寸的箱子,还有一个背包, 就把自己所有行李都带走了。
郑千玉的家更空了。郑辛怀疑他放在这个家里的东西不会比自己的更多。除了角落有一箱画具,浅蓝色的壳子,那是郑千玉唯一留下的,和他的过去有关的东西。
空旷的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郑千玉从郑辛住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摸着墙壁,走得很慢,问他:“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吧?”
郑辛的宿舍离现在郑千玉的家有些远, 如果落下了什么东西,再回来取挺麻烦的。郑辛工作太忙了。
让郑千玉给他送过去也不现实。
郑千玉是个盲人。
全盲,有些许光感, 但仅能用来分辨白天与黑夜。
郑辛的脚步站在自己的两个行李箱中间,他不知道要怎么离开。对着自己的弟弟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出来一句:“没事, 我又不是再也不来了。”
郑千玉点点头:“也是。”
又陷入沉默。
最后,郑千玉开口道:“哥, 你走吧,天要黑了。”
才下午,离天黑远得很。但郑辛再站下去也不是个事了,他答应过郑千玉的。
最后, 他只好推着行李箱出了门。郑千玉站在屋里,探出身体,他的手背朝外,做了个“通行”的手势,像个不想再被家长管着的小孩。
郑辛拿他没有办法, 他对郑千玉说“好好照顾自己”,说完觉得很苍白,又说“我下周会再过来”。
郑千玉点点头,郑辛走了,走出去很远,回头一看郑千玉还探着个头。听到行李箱的轮子停下来,他还朝郑辛招了招手,好像看得见他一样。
113-85-95,是郑千玉这几年来体重的数字变化。
从某一天起,郑千玉吃什么都会吐,变得极端的瘦,两颊凹下去,伸出来的手只有薄薄的皮包着骨头。进出医院两次,进食状况好了一些。郑辛过来照看他一个半月,体重又涨回来一些。
不是郑千玉不想进食,只是感觉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开始抗拒“活着”这件事。
郑千玉觉得,他的大脑和那些器官分离了。大脑早已接受了失明的事实,而其他器官大概以为郑千玉去到了某个极夜地区,这里天黑的时间未免太长太长,直到他的身体剩下的部分终于意识到——永恒的黑暗降临了。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开始拒绝工作。
而郑千玉的大脑早已和他的灵魂、意志商讨出决定:他无法和黑暗和解,无法接受这样的残缺,以这样的形式度过他人生接下来的几十年。
冬天降临了。郑千玉不再出门,他每天只能吃下很少的东西,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他勉强保持下午是清醒的,因为有时候他要和郑辛、父母通话,伪装出正在努力适应生活的样子。他的家庭成员每一位都很坚韧,除了郑千玉。
郑千玉是一个把所有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人。因为他以前太骄傲自满了,提着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走在路上,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郑千玉怎么可能会摔倒?
初中就决定好这辈子要以画画谋生了,从此再也没有周末,除了上课就是不停地画画。郑千玉从来没有喊过累,画到时常忘记吃饭,手指的关节变形,集训时很幼稚地在床头贴了便签,写着“画不好就去死”。
大学时家庭遇到重大变故也没有把郑千玉打倒,郑千玉想,只要能继续画画,只要他可以一直画下去,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摧毁他。
……可是为什么。
起初是不可置信,觉得自己在做离奇的噩梦,每次呼吸都希望能快一点醒过来。视力不是一朝一夕失去的,而是渐渐模糊,直到看不清熟悉的饭店最大的白底红字招牌。直到视野狭窄,世界像一个被关掉的电视机,缓缓收束,归于虚无。
郑千玉只好对此变得麻木,无法再追究原因,从没有人可以勘破命运的无常。
郑千玉只能不再去想以后了。
他骗了爸爸妈妈和郑辛,他想要一个人生活,并不是因为他做好了打算,想要重新开始。
郑千玉决定结束一切。
在12月31号这一天,郑千玉登陆了自己许久没有用过的旧邮箱。他本想留下一封定时的邮件,作为遗书。但郑千玉无论如何无法决定自己要说什么,在这里匆匆结束,他对不起所有人,也不知道家人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而且,他无法打字,只能口述自己的遗言,这对郑千玉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在犹豫之际,郑千玉翻到自己的邮箱里躺着一封未读邮件,用旁白读了标题,很奇怪,标题叫“你好!郑千玉。”
他慢慢地点进去,机械音读出了邮件的内容。
这是一封17岁的郑千玉写的邮件。那一年在网上流行着一个网站,是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信,17岁的郑千玉看到后兴起,于是也给27岁的郑千玉写了一封邮件,网站会在十年后的这一天,将邮件投递至他的邮箱里。
但现在这封邮件的开头,附着该网站的说明,因为某些原因,网站提前关闭了,因此,这封邮件也被提前发送。虽未能履行十年之约,但至少能保证它仍回到写信人的手中,没有丢失。
17岁的郑千玉意气风发,他在邮件里说,他刚刚收到了大学的通知书,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而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畅想了自己未来的大学生活,说去了学校,他会更加努力画画,有好几个想要尝试的方向,不知道他最终会选择哪一种。
他还说,他开始谈恋爱了。他喜欢的人叫林静松,而且会和他去同一个城市上学。一说起林静松,他言语匮乏,不知道是打错,还是用重复来强调,在信中连说了两遍“我好喜欢他啊”。
17岁的郑千玉耐心不是很多,性格有些急躁,因此他的信写得不多,且内容都非常天马行空。好像这封信一发出去,十年后的自己就会回信一样,他一定在某个时刻这样相信。
于是在信的最后一段,他问了自己很多问题,他问,你还画画吗?我百分之一万肯定你一定还在画画!你开画展了吗?出画集了吗?如果还没有,千万不要气馁,因为二十七岁也还很年轻。
他问,你还和林静松在一起吗?我希望你还和他在一起,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再这样去喜欢另外的人了,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我觉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在信的末端,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幼稚的话,于是写下最后一句:
“好吧,其实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加油!”
郑千玉听完这封信,他听到一种细细的抽气的声音,那不像哭,而是一种颤抖的呼吸。仿佛无法这样呼吸就无法继续存在,可是这样的呼吸他也不能维持太久。
郑千玉在完全的黑暗中站起来,他的腿轻微地痉挛着,从客厅到阳台,他走得很慢,打开那扇门。郑千玉听到一声巨响,那是零点过后的烟花,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
这也是他的生日。
太冷了。郑千玉身体的热量不断流失,烟花在他头顶的夜空炸开,带来阵阵轰鸣,给予他失明的眼睛一些非常微弱的闪烁。
郑千玉开始用手臂攀上阳台的围栏。
无法继续存在,就要在此刻结束。
可是郑千玉发现他做不到。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死的决心,而是因为他太虚弱了,连越过阳台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毫无希望的尝试之中,烟花源源不断地升空,绽放,又落下,它消失的时刻听起来像一场雨。郑千玉哭了,他的细微的哭声被掩盖在这场转身即逝的雨下。
郑千玉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很丑陋的。他瘦得腹部深深地凹陷进去,肋骨和胸骨都根根分明,他的四肢细得像枯死的树木,就连哭泣,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没有善待自己的身体,于是连顺利地了结自己都做不到。
郑千玉不曾以这样的姿态活过。如果他无法恢复成“郑千玉”的样子,他的灵魂也无法被辨认。也许是因为这样,郑千玉在今天无法死去。
直到这场烟花结束,郑千玉离开了阳台,将凌冽的风和这一段记忆暂且封存在门外。
郑千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摸到自己放在墙角的、很久没有使用的盲杖。拿起来,敲了敲地面,他的动作变得很生疏,但还可以重新练习。
待他觉得盲杖趁手之后,又将它放至门外,从今天开始,郑千玉要好好地使用它。
在阳台吹了很久的风,这对现在的郑千玉来说是致命的。他洗了一个热水澡,细致地清洗自己的身体,换上了厚的衣服,将自己裹起来。
郑千玉抱着一种执拗的认真去做每一件事。第二天他果然发烧了,生日的这一天,郑千玉大病了一场。郑辛来了,爸爸妈妈也来了,但郑千玉不是很清醒,好在他们也以为郑千玉只是身体太差才生的这场病,因为昨夜郑千玉已经仔细地抹掉了所有他尝试过自杀的痕迹。
生病的时候,他要求郑辛给他买一本日历,因为新的一年来了,他却没有准备。郑辛给他买了,待他病愈之后,所有家人也都离开,郑千玉才拆封了这本日历。
那本日历被他放在窗台上。一年里每天一页,它尚且很厚。
郑千玉决定要好好地度过他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年,以一个盲人的身份。善待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家人,开始找他可以做的工作,不再畏惧出门和人群,好好地承认他是一个看不见的人,做一些旅行的计划,感受四季。
他终于要放下画画这件事情,还有他十七岁的时候认为会永远在一起的人。
他要好好地活、认真地活,直到死神将他认可。
郑千玉要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第72章 Chapter72 郑千玉终于叫了他……
12月29日, 洛杉矶。
还在圣诞节期间,大雪校区一片岑寂。几条街外已经进入了热闹的节日氛围,隐隐有音乐声飘来。林静松和李教授走进研究中心, Lucas也开车过来。
基因药物的审批更为严格,第三期实验结束之后,李教授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审核材料提交给药监局,批准上市之后,还会有最后一轮试验,主要考察药物的实际疗效和不良反应。
李教授今天要谈的,就是这种药物对患者的疗效和反应。
他告诉林静松, 在第三期实验中,他们成功在降低注射次数的同时提高治愈的概率,这证明他们研究思路和药物改善是有效的。
然而, 患者在接受治疗之后的视觉质量非常因人而异,有的视障患者复明之后视觉质量可以超越从前,有的只提升了光感, 有的能看到模糊的色块,还有较低的概率, 患者的视觉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我们将注射治疗的次数控制在两次以内,如果在疗程结束后没有显著的效果,则说明这种药物不适合患者。”
林静松眉头紧锁,他知道郑千玉大概率承受不起这种后果。
“所以。”李教授补充道:“我们会在疗程开始前对患者进行详细的体检, 来确定患者是否适合进入治疗,如果不适合,会提前告知风险,或建议放弃治疗。”
林静松问:“不合适的概率,和接受治疗后没有改善的概率是多少?”
李教授顿了顿, 随即说了两个数字。
这在审批阶段是需要保密的,只能被封进资料袋中,摆到药监的桌上。
这样的概率足以称之为冒险。
李教授道:“视障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状态,严重影响生活质量,但并不致命。即便这个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高,还是会有很多人愿意尝试。所有风险都不会被隐瞒,现在更重要的是患者的态度。”
要告诉郑千玉,他有一个机会,但结果不一定会是他想要的吗?
郑千玉能够承受失败吗?
李教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详细地和他们介绍了药物、治疗手段、疗效和风险。等他们离开研究中心,已经是傍晚了。
洛杉矶的冬天并不冷,深冬的寒风料峭,林静松接收太多信息,感觉眼睛有些酸胀。
Lucas要回家陪Susan和家人过节,他邀请林静松和他们一起跨年,林静松婉拒了,因为他要尽快回国了,三天后是郑千玉的生日。
“我上次说,希望我们下次在洛杉矶碰头是因为一个好消息,上帝保佑。”Lucas道,“我决定好带Susan来尝试,她是个坚强的孩子,甚至能比我更快接受一切。”
林静松陷入深深的思索——他不可能不告诉郑千玉,他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可是郑千玉如何面对失败。
他不是没有Susan那么坚强,林静松比谁都知道。郑千玉熬过什么样的日子,他怎么不算坚强。只是一个人的坚韧是有限度的,或许现在,郑千玉已经被磨损得所剩无几了。
林静松无法向他保证一定会成功,他头一回体会到准确的数字是如此冰冷,像一种会随机出现的死亡。
郑千玉不得不承受的失败概率,也是林静松不得不承受的可怕想象。
林静松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回国了。在这两天他仍旧和郑千玉线上联系,林静松没有透露自己回洛杉矶的理由,郑千玉也以为是比较要紧的工作,不疑有他。
郑千玉的消息总是回复得很快,关心林静松正在体会的天气和品尝的三餐,他没有再说想念他,也不再催促他的归期,这让林静松更想快点回去。
林静松觉得心慌,毫无缘由。这种心慌连带引发轻微的头痛,让他感到太阳穴和眼睛有些发胀。白天的时候他不得不稍微打断李教授,站在研究中心的走廊里,给郑千玉打一个电话。
郑千玉的声音没有什么异样,他刚睡醒,说话的语调柔和而略带沙哑,说没发生什么事,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静松否认了,说只是想听他的声音。
郑千玉好像握着电话潜入了被子里,林静松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声响也因此变得轻而隐秘。
他对林静松说,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他。
这种隐隐的心慌并没有因为郑千玉这样安抚而平静。林静松想也许是因为他太在意郑千玉可能会面临的失败,他要如何留下郑千玉。林静松一向是步步为营走向结果的人,但郑千玉无法被量化进他的逻辑世界里。他是林静松所有感情波动的源头,以郑千玉为中心,林静松的精神世界正不断泛起涟漪。
当飞机还有几个小时起飞时,林静松在市中心的一家珠宝设计店取到他在四个月前定制的对戒。
要量郑千玉手指的尺寸很容易,他总是睡得很沉。郑千玉比几年前真的瘦了太多,林静松不希望他戴了会很松垮,尺寸务必准确。整个戒圈要重新设计,因为郑千玉是个很漂亮的人,而且他很懂这些。
给郑千玉戴上戒指,林静松不想表露什么目的或感情要求,郑千玉可以收下,也可以摘下来,甚至可以还给他。林静松不会说什么,他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在店内的灯光下,戒指在水晶一样的柜台折射着光芒,林静松垂眼看了几秒,想象着郑千玉戴在手上的模样。可惜他还要飞十几个小时,但愿赶得上那一刻。
戒指装进盒中,放在一个袋子里,林静松带着它走出店,提在手中感觉有特殊的份量。他打了一辆车,前往机场。
飞机在跑道上快速滑动,起飞时发出巨大的轰鸣。林静松在飞行的过程中睡了两个小时左右,梦见十七岁时的郑千玉。
他看上去太小了,完全还是个小孩。心性也像个孩子,林静松突然理解郑辛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郑千玉趴在床上,对着电脑,和坐在桌前的林静松说他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网站,可以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信。
十七岁的郑千玉有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说他要问一些问题,说不定发出去就能收到十年后自己的回信。
“反正我收到十年前自己的信肯定会回复的。”他笑着说,在电脑屏幕后面只露出一点浅色的、柔软的头发。
“你回复了,也只会发到当时的邮箱。”林静松很理性的说。
郑千玉:“试试嘛。”林静松没有再泼他冷水,因为郑千玉不切实际的想法太多了,他喜欢郑千玉,所以不会说让他不高兴的话。
房间变得很安静,只剩下郑千玉很快的打字声音。林静松离开了桌前,走到床边,郑千玉挡住了屏幕,不让他看自己写了什么。林静松便不再看,只是背对着他躺在他的身边。
郑千玉发完他的邮件后,两只手搭在他的身上,像只小狗一样凑近,说:“你要不要写啊,林静松。”
林静松翻了个身,面对着上方的郑千玉,他脸上是很孩子气的笑,眼睛像星星一般,吸引林静松仰望。
一和林静松对视,郑千玉的表情就很生动。足以让对感情那样迟钝的林静松,也能知道郑千玉很喜欢他。
林静松本来不想写这封邮件,但郑千玉抱着他的手臂摇,说:“写嘛,我不会偷看的。”
他实在太不擅长写信这种事情,最终还是拗不过郑千玉,花了两分钟思考,又用几秒钟写了一句话。
郑千玉:“写这么快?!”
林静松已经发了,像在完成郑千玉的任务一样。他对十年后的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说,如果是发给十年后的郑千玉,可能想说的话会比较多。
当林静松再次看到这封邮件时,他已经在洛杉矶了。在某天登陆了自己许久不用的旧邮箱查找信息时,这封半年之前发送的邮件就静静躺在那里。
他只用了一个横杠做标题,所以看到这封邮件的瞬间,林静松并没有想起它是什么。点进去先看到网站的说明,再往下拉看到自己当时写的内容。
十七岁的林静松只写了一句话:
郑千玉现在在做什么?
林静松看到这句话时愣了两秒,一瞬间品尝到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知道十七岁的自己并非问的是郑千玉的事业或是其他,他只是那么笃定自己十年后还和郑千玉在一起,郑千玉就在他身边,要十年后的自己稍微转下身,或抬一抬眼,看看郑千玉在干什么。
飞机降落时,这个苦涩的梦延伸至清醒后的现实,混合着一直持续的心神不宁,使林静松在机场匆匆拦了车,前往郑千玉的家。
夜色深重,距离12点还有一个小时。林静松在车上给郑千玉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接。
郑千玉应该已经睡下了,他睡得比较早,林静松知道的。但心突然跳得很快,车已经上了高速,他看着车窗外倒退飞逝的路灯,电话里的忙音让他的眉头皱起。
林静松把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将近五十分钟的车程近乎煎熬,他下了车,步伐很快。又给郑千玉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
一股森森的寒气像从身体深处开始上升,一直抵达胃部、肺部和心脏,最后冰冷坚硬地堵在喉咙处。
林静松的手有点抖了。
出了电梯,他把行李箱留在电梯口,脚步砸在寂静的走廊上。
他伸手解指纹锁,解锁失败的提示音像最最尖锐的耳鸣贯穿了他的大脑。
林静松往下扳门把手,门锁得很死。
他抬起头,心脏震颤,目眦欲裂。
一秒后,他猛地转过身,离开了他进不去的门前。
烟花又响了。
郑千玉在风中抬头。
今年的风比去年更冷,但并不猛烈。它拂过郑千玉的头发,让郑千玉终于与这个时刻重叠。
按照约定,他度过了很好的一年。
这一年几乎超越郑千玉的想象,因为有太让他意外的事情发生。这竟然使郑千玉一度忘记时间会怎样流逝,他又正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郑千玉知道,一个选择死的人在最后一刻很难感到完满。他的假设既没有实现,也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他放不下很多东西,他很犹豫,又清楚地听见倒计时正在响起。
郑千玉在黑暗与风中抬起脸,他离烟花很近,却分辨不出那些闪耀的、转瞬即逝的光火。
他向前走去,风正在穿过他的身体。
手攀上了栏杆,这一次,他的身体比一年前轻松许多。悬空的时候是轻盈的。
“啊……”郑千玉发出了一点声音,像动物濒死前的呢喃,没有意义。
他的身体向前倾去。
这一秒,一股更大的力量撞向了他,郑千玉倒下了,他掉到地上——还在阳台的地上。
身上很重,有人压住了他,趴在他的身上。烟花太响了,震得耳膜都在疼。郑千玉的手只好先放在那个人的身上,感到他的身体正在颤抖着。
很久很久过后,郑千玉听到有人在哭。
当烟花停下的时候,郑千玉听到风声,心跳声,还有一阵伴随艰难的呼吸,很难抑制的哭泣声。
郑千玉的手在黑暗中伸过去,轻轻触碰他的眼睛。他的手指极其冰凉,引起林静松阵阵惊惧的战栗,他的眼泪很热,源源不断。
郑千玉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林静松。”
第73章 Chapter73 这肯定是世界上最……
“林静松。”
郑千玉的声音好渺小, 他明明这样近,让林静松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他已经死了?从遇到郑千玉开始后的时间都是幻觉,都是林静松得知郑千玉已死后产生的幻觉。
一想到这里,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眼泪,情绪已经失控,悲伤对他而言从来都没有意义,他的思想和身体都禁止自己做无意义的事情,仿佛血管等同于电路,眼泪于他是有害的。
但是,如果郑千玉还活着只是一种幻觉, 林静松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幻觉。因为郑千玉已经死去的世界太可怕了,那就像郑千玉面对失明一样绝望。
他理解郑千玉的选择,但绝对不能让他走向这样的选择。
林静松用手臂按住郑千玉的手腕, 悬在他的身体上方,他俯视着郑千玉。郑千玉的身体还完整,他也还在呼吸。
于是他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不断地落到郑千玉的脸上, 即使郑千玉用冰凉的手摸他的眼睛也无法阻止。
林静松的哭声压抑、断断续续,他咬牙切齿, 在这一刻爱与恨混合,变得浓重、尖锐,碾过了理智。他一定把郑千玉握得很疼,但他无法控制自己。
“郑千玉, 你怎么可以……”
他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能……?”
林静松的语气很严厉,心脏痛得要炸开了,此刻泵得全是极痛的血液,送向五脏六腑和身体四肢,使他无处不痛, 难以思考。
当他跑到走廊另外一侧的窗户,探出身体,在那一秒看见郑千玉的身体已经倾出阳台外。二十多楼,林静松几乎没有思考,他越过窗台跳了过去。
如果郑千玉死了——如果郑千玉就这么死了!
此时林静松觉得呼吸都是一种酷刑,他尝到一种血腥味,原来极度的恐惧可以如此具象。
“对不起,林静松。”
郑千玉的手上全是林静松的泪水,他用手指又慢又轻地揩去他的眼泪。
“其实……有很多次,你让我忘了这件事。”
忘记了自己已经决定去死,忘记他们分开过,甚至有几个瞬间,因为感到太过极端的幸福,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盲人。
郑千玉从来没有见过林静松哭,即使他就在眼前,眼泪的温度如此真实,他也看不见。
这是比悲伤更悲伤的事情。
林静松深深地呼吸几下,他艰难地吞咽,风很快拂干他脸上的泪水,使皮肤变得紧绷。他的手指颤抖着,伸进自己衣服的口袋,摸到那个微小的、硬质的圈环。
原来人在哭之后,会控制不住地抽搐。林静松的手还是极抖,摸索着握住郑千玉的手指,他的手指过于细瘦,握在手中简直没有实感。
林静松将戒指推进郑千玉的无名指——非常合适,因为他在郑千玉睡梦中量过不止一次。他用一卷细细的软尺,绕过郑千玉的手指,也不止一次想象戒指戴在他手上的样子。
给郑千玉戴好戒指之后,他握着他的手放到眼前,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又将额头抵住郑千玉戴着戒指的指节,这次是无声的眼泪。
郑千玉觉得,这肯定是世界上最难过的求婚。
可是,他们怎么面对以后呢?
戒指好重,这么合适地圈在他的无名指上。
“我们试一试。”
林静松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他的声音哑了,对郑千玉道。
郑千玉以为他指的是婚姻、未来,或者是他的验证,以及其他事情。
但是林静松说了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话。
他说,他要带他去洛杉矶,尝试一种治疗。
林静松抬起身体,半跪在地上,用手臂环过郑千玉的后背,将他抱起。
刚刚在阳台摔的这一下让郑千玉的骨头有些疼,林静松抱得他更痛,他的力气太大了。
将郑千玉抱回室内,他把阳台门关紧,仿佛关闭一个地狱的门。
郑千玉感到有些眩晕,他的手脚冰凉,心又跳得很快。计划死和真的实施死是很不一样的,对于前者他已经深思熟虑许久,而后者不能思考也不能犹豫——郑千玉在某一个瞬间确实剥去自己的思维和理智,才能越出这一步,一旦有犹豫,无论如何也做不成。
按照他的设想,他现在已经死了。
郑千玉早已规划好,他的阳台正对的楼下是一片锁住的、封闭的庭院,不会有人经过,他也不会连累任何人。
运气好的话,郑千玉在第二天就会被人发现,运气不好的话,郑千玉要过几天后才会被人察觉。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如何处理,郑辛和爸爸妈妈要怎么面对这件事。
还有林静松——郑千玉最不敢想的,就是林静松的心情。
就像郑千玉所意识到的,如果他思考太多死后的事情,他就无法踏出这一步。郑千玉对此过于羞愧,以至于他没能留下任何遗言。死是一种逃避的选择,确凿无疑。
因为郑千玉找遍了所有办法,都没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林静松用一条毛巾浸了热水,拧干,先擦郑千玉的脸,再捂热他的手。
他变得很沉默,非常仔细地做这件事。他擦去郑千玉脸上的一些灰尘,又用毛巾包裹郑千玉的手指,从掌心到指根,再到指尖轻轻地捋,留下温暖的湿润。
在这样的触碰之中,郑千玉感到他的无名指也戴着和他一样的戒指。郑千玉觉得难过——如果可以,他想自己帮林静松戴上戒指。
如果命运不曾将这可怕的裂痕横亘在郑千玉的生命之中,他想,他会像十七岁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永远和林静松在一起。
林静松将郑千玉的手捂得不再那么冰冷之后,他竭力稳定自己的思绪和声音,对郑千玉说了他准备带他前往洛杉矶的治疗事宜。
他的手指仍时不时颤抖,无法完全止住。林静松依然不能百分之百确认眼前活着的郑千玉是真实,所以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郑千玉。这可能弄痛了他,但林静松无法控制自己。
郑千玉没有立刻说自己要不要去,在夜最深的时候,他想去清洗自己。郑千玉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的异样,他仍然可以走路,继续他的生活,仿佛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没能了结自己。
而且,林静松给予了他一个新的转机。
哪怕之后百分之一的希望,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全是失败与失望,郑千玉都愿意去尝试。他品尝这样的黑暗太久了,失败不尽然等同于失败,只是回到原点。
林静松无法离开郑千玉,一步都不能。狭小的淋浴间里,郑千玉在他面前褪下自己的衣服,他的两只手浮出浓重的、可怕的抓痕,林静松刚才几乎是凶狠地按住了他。
他瘦削苍白的身体上有几道淤青,都是摔到地上导致。林静松也脱了自己的衣服,和郑千玉一起站到水下,他轻轻擦洗郑千玉的身体,郑千玉垂着眼睛,身体赤裸,只有一只手的指节上戴着戒指。
水淌过他们的皮肤,热气氤氲。
郑千玉知道他做得很不对,是这么多年里,他对林静松最狠心的一件事。他只好在水流中轻轻牵林静松的手指,进行一种微乎其微的补偿。
他知道林静松还处在恐惧之中。
林静松哭过之后,只对他说了那些很少且很必要的话,随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沉默,一言不发。
他帮郑千玉清洗完,又擦干他的身体,连衣服都亲手给他穿上。将郑千玉抱回卧室,如此无微不至,却又一句话不和郑千玉说了。
在郑千玉的记忆之中,林静松从未对他生过气,他们之间也从未冷战过。
郑千玉也确实未曾惹怒过林静松——或许除了那次分手。此外,林静松真的像一片夜晚的森林一般,安静、幽深而稳定。
这件事真的触怒了林静松,还使他进入了失序和恐惧,林静松的沉默让时间都变得漫长了。
郑千玉无法为自己辩护一丝一毫,他确实做了那件事。
谁也无法入睡,在深沉的黑暗与寂静之中,郑千玉总幻听烟花还在升空,绽开,落下。听到呜呜的风声,还有自己动物般的那一声呢喃。
以及林静松的哭泣,林静松的眼泪。
他的大脑不断地重演这些,也许因为他自己也预演了很多次,他设想了很多种结果,但没有想到真实的这一种。
就像他在一年前的那个时刻做下决定时,没有想象过林静松会这样改变一切。如果没有林静松,他也许走不完这一年,他也许没有这么多犹豫,也许不会在失明的状态下,竟再次品尝幸福。
也许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开始动摇。
“郑千玉。”
他用戒指的那只手,也抓住他的手。两枚戒指碰到一起。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要再做这件事。”
林静松的话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说得无比艰难,同时夹杂严厉、恐惧和请求。
“郑千玉,你要答应我。”
夜的黑暗与视觉的黑暗重叠在一起,郑千玉对于他只有想象。想象他的轮廓,他的表情,他的一切。
林静松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想逼迫郑千玉答应他,想用一些什么来交换他答应他,想示他以全部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爱,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要郑千玉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来答应他这件事。
林静松一直想捂热他的手和身体,那个时候郑千玉摸上去太冷了,让林静松想起都不住战栗。
黑暗中,郑千玉深深地叹息。
“我答应你。”
在仿佛没有终点的寂静之中,他的声音轻得仿若消逝在空气之中,但林静松会很紧地抓住他的回答。
他会用尽一切,让郑千玉履行承诺。
第74章 Chapter74 “我想要看见。”……
“开锁失败。”
郑辛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换了个指头按在门锁的感应区上。
“开锁失败。”
“哎?”郑辛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嘟囔道:“这锁老这样,回头我给他换个。”
郑妈妈说:“小玉还在睡吗?要不晚点过来, 别吵他。”
郑爸爸:“是啊是啊。”
郑辛擦好了手,准备用回拇指,道:“睡啥啊,都中午了,我好不容易休一天,我才不回呢。”
郑妈妈嗔怪道:“你这孩子。”
郑爸爸:“你这孩子!”
郑辛:“是是是。”
即使郑千玉现在极力回避过生日,也从很久之前就说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 让爸爸妈妈不要再这么远跑一趟,他们还是在郑千玉生日的这一天聚齐了。
郑爸郑妈还在努力偿还债务,生活过得繁忙, 有些辛苦。好在两个人都属于高能量人,身体也都还行,目前尚且算顺利, 只是没有什么时间陪两个孩子——特别是郑千玉,他虽然并非己出, 这么多年早就和亲生的没什么区别了。
郑千玉这么争气,老天爷对他一点也不好。带着郑千玉在几个城市来回奔波求医的时候,郑妈妈哭很多次。钱没了可以再挣,小玉看不见了可怎么办呢?
老两口现在春节都不太敢歇, 但郑千玉的生日还是挤了时间从外地赶过来探望他。
郑辛刚把手放在门锁上,门就被打开了。
郑妈妈欢喜地叫了一声“小玉”,看到开门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个看着样貌陌生的年轻人,又不尽然全是陌生。
他长得极高, 五官俊美,开门时几乎能把透出来的光全挡住,表情冷静地看着门外的三个人。
“我草。”
郑辛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随即才意识到爹妈就站在身后。
虽然林静松出现在郑千玉的家里合情合理,但郑辛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他还带着老爹老妈,就在这种情况下和林静松会面!
在郑辛开口的同时,林静松已经认出郑妈妈——他高中时期去郑千玉家,和他妈妈打过照面。郑爸爸他没见过,但可以推理出来这个中年男子的身份。郑辛和他长得挺像的。
林静松很快将门完全打开,退了一步,请他们进来。
郑妈妈还处于迷茫之中,略带困惑道:“你是……”
气温非常低,林静松穿着一件短袖T恤,一条灰色的卫裤,手臂上有流畅的肌肉,身材高大,站在门边,几乎像个模特。
郑妈妈打量着他,因为这个年轻人样貌过于突出,她感觉在哪里见过他,还没定位到久远的记忆,先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这个人长得好像她最爱的女星,唯一的、永远的偶像——阮馨。
郑辛和郑爸爸都不说话。郑辛正大脑风暴心神激荡中,不知道眼前的场面该如何收场,看到林静松整这死出,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死样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郑爸爸是个除了在生意上对其他事情都没什么主意的中年男子,日常就是当郑妈妈的应声虫。郑妈妈不开口,他自然不会赶在她前面先说话。
“哦!”
郑妈妈终于想起来,她道:“你是小玉的同学!”
林静松等他们三个人都进了屋,将门阖上,点点头:“我叫林静松。”
这对他来说肯定是突发情况,林静松一点也没慌张,不知道是真淡定,还是缺了根筋。
郑辛不想管他死活了,道:“郑千玉呢?”
话音刚落,主卧传来一点脚步声,慢慢地走来客厅,郑千玉出现了。
他穿着睡衣,披着一个毛毯走出来,脸色有点白,声音带着一些鼻音,有些茫然道:“妈妈?”
郑妈妈本来还对小玉的高中同学出现在这里有些疑惑,一看到郑千玉,连忙去照看他,语气带着心疼:“哎呀,小玉,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长得很高,身体又很强壮,用很热的手先摸郑千玉的手,又探他的额头,像对待小宝宝一样。察觉郑千玉的体温是正常的,又扶郑千玉到沙发前坐下,说:“着凉了还是怎么?”随即又扭头对其他两个人说:“你们俩把东西放着坐下,小林,你也不要站着了。”
郑妈妈完全控场,两秒内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安排好。郑辛手里提着菜和肉,是一家子准备在家下火锅的食材,郑爸爸手里拿着一个蛋糕盒,是要给郑千玉过生日的。
她刚说完,郑辛手上提的东西“啪”地一下就掉到地上。
好在里面的东西也摔不坏,郑妈妈没有责怪他,只是道:“哥哥你小心点。”
她在家习惯叫大儿子“哥哥”,叫郑千玉“小玉”或“弟弟”。
郑辛在急诊室上班,哪是那么容易手抖的人。
他先是看到郑千玉手上戴着戒指,大脑一震,张着嘴把眼睛挪到林静松手上,看到他右手的无名指上也戴着一样的戒指。
那是一对婚戒。
郑辛吓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他捡了起来,然后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了几步,走到单人沙发旁边,像虚脱一样扶着扶手坐下。
郑妈妈是心思很细腻的人,她感到这个场景不太一般,小玉和小林看上去的关系也很不一般。
小林看上去是很稳重的。他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走到一旁,拿了几个杯子,在饮水机前倒了热水,放到他们面前。他的动作很熟练,不太像一个客人。
郑千玉像感冒了,裹在毛毯里懵懵的,睡意未醒的样子。
他很怕冷,于是郑妈妈怜爱地用毛毯搓了搓他的手,这回她低头一看,看见了郑千玉手上的戒指。
郑千玉以前喜欢戴这些小东西,他的手指细长,又适合戴首饰,总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郑妈妈是很支持郑千玉爱漂亮的,只是他生病之后不再戴任何东西了。
郑妈妈就用自己以前的旧首饰盒,把郑千玉的那些小东西都仔细地收好。
郑妈妈既心疼他又生了病,看到郑千玉重新戴起戒指,她又感到高兴,说:“小玉你这个戒指真好,上哪买的?”
郑千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妈妈。”
他的家人还是在生日的这一天为他来了。尽管之前郑千玉或是装出烦恼的样子,或是撒娇,或是以逃避态度,提起自己今年不会再过生日了。
他想要实施自己的计划,他不得不这样做。
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他的家人在乎他,这样的爱怎么可能像清洁灰尘一样轻易抹去?
听到妈妈关切的声音,郑千玉觉得自己太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会让家人陷入万般难过,他从来都不敢想,伤心、矛盾和绝望一直撕扯着他。
但郑千玉没办法说,他不敢透露。
此时此刻,他有另外一件需要坦白的事情。
“戒指……是林静松给我的。”
他低头用另外一只手摩挲自己无名指上的戒圈。它的设计不太像普通的戒指,线条流畅地起伏着,好像钻石是嵌在戒圈上,仅靠触感,郑千玉无法真正想象出它的全貌。
郑辛倒抽了口气。
郑千玉的声音不大,但像鼓足了勇气。
郑妈妈静了一下,随后,她说话的语气仍旧柔和,问道:“小玉,你们……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是很爱护自己孩子的妈妈。夫妻俩除了郑辛小时候实在太调皮太不听话发过一两次火,郑千玉又从小就讨人疼,兄弟二人从未和父母有过嫌隙。
郑千玉没什么停顿,他点点头,道:“是的,我们是在一起的。”
郑妈妈转头看向那个年轻人,他的神情认真,面对这种场合没有显露出紧张,他的手指上戴着和郑千玉一样的戒指,很快接过话,说:“我会照顾好千玉。”
怎么照顾?郑家的父母都有些茫然了,郑千玉失明之后过得很孤单,完全切断了以前的生活。他们一直都知道,郑千玉是个无比骄傲的孩子,他受不了变成一个被照顾着生活的人。
这个小林的照顾有什么特别的吗?竟然俘获了郑千玉那样敏感的心。
他们一直是做着生意,经历了很多,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于一些较少数的性向也算开明,即使它出现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况且,现在没有比郑千玉幸福更重要的事。
所以,他会怎么照顾郑千玉?
林静松给了他们一个答案,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非常意外的答案。他很笃定地以郑千玉爱人的身份,冷静而详实地说了他带郑千玉前往洛杉矶尝试治疗的计划,他展示了一些和研究教授的往来记录,以及他和教授慎重探讨的结论。
这些信息来得太突然,让郑千玉的父母消化了好一会儿,觉得眼前这个人,要不就是一个高明的骗子,要不就是唯一的救星。
郑辛比他们更懂,以更专业审慎的态度,问林静松一些问题。他所说的李教授,郑辛在上学时都看过他写的教材。
最后,连郑辛都沉默,因为他不敢相信林静松可以做到这一步,他竟然可以给郑千玉带来希望。尽管有失败的可能,但郑千玉本来的希望是无限等同于零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当下的重点了。重要的是,郑千玉有些希望可以看见。他们全都以为郑千玉要一直这样盲着双眼过一辈子,这是全家人心里最沉重的事情。
郑妈妈仍旧担心失败的结果,她有些害怕郑千玉承受不住。
但郑千玉的声音落在这片忧虑的寂静中,有些颤抖,像孤注一掷:
“妈妈,我要试试……
“我想要看见。”
第75章 Chpater75 他的这个愿望可以……
当郑千玉吹灭蛋糕上那支他看不见的生日蜡烛, 这一年的时间也随其熄灭而结束。也许在某个时间线上,这个生日并不存在,被吹灭的是其他东西。
但在他吹灭蜡烛的那一秒, 郑千玉听到自己身边有家人的声音。爸爸妈妈很用力地鼓着掌,如果他能看得见,他们鼓掌的样子一定让郑千玉很熟悉——就像在庆祝节日一样,他们是从不扫兴的父母。
郑辛也在鼓掌,他像努力炒热气氛一样吹了声口哨,然后说“郑千玉,生日快乐啊”。郑千玉知道他和林静松一起戴的戒指吓了郑辛一跳, 他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在这阵欢呼声的最后,林静松的声音像慢半拍一样,可能是为了让他听得清楚, 语速也并不快,他说:
“生日快乐,千玉。”
妈妈握着他的手切蛋糕, 郑千玉闻到奶油和水果的香气。
说实话,在上一年的生日, 郑千玉也是这么切蛋糕的。当他被握着手帮忙切开松软的蛋糕,他在爸爸妈妈的庆祝声中走了神。郑千玉记得去年的蛋糕是一个巧克力奶油蛋糕,上面点缀着曲奇。在甜而苦涩的蛋糕香气中,他认为他的亲人都是强忍着哀伤, 还要故作欢乐来替他庆祝。没有人会看到一个连切蛋糕都需要帮助的盲人过生日还能真正高兴起来的。
于是郑千玉也强撑着,露出一些稀薄的笑容,过完了他所认为的最后一个生日。
在北海道点亮雪灯时,他许下愿望,希望自己可以顺利求死, 希望他爱的人可以少一些悲伤。
抽到最好的大吉签文时,郑千玉以为他的这个愿望可以实现。
再次吹灭生日蜡烛时,郑千玉感觉到沉重的生息已经来到他的身边——那确实是“沉重”的,因为选择结束很容易,选择继续下去才是艰难而繁重的。
郑千玉感觉自己本要去一趟行李很少的旅行,他的行李箱里空空荡荡,一只手便可拎起。现在他不得不改变计划,打开行李箱又将那些沉重而必要的东西装回去,现在的重量双手推动都有些困难,还要继续走上坡。
想想就累人,可林静松已经给行李箱上了道密码锁。有些强硬地一手抓行李箱,一手拉着他走上坡路,在这种情况下,郑千玉没有机会再示弱了,只好一步一步跟着走上去。
要重新找到活下去的重心很难。好在林静松除了要郑千玉一句承诺,也并未让他时时宣誓活下去的口号,就像他所说的,让郑千玉先试一试。
如果这条路不行,再想办法走别的路。很长的一条路被他分成一段一段。郑千玉先走面前的这一小段路就好。
于是关于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是婚戒还是其他的什么,林静松也并不说,给定论尚且太早,他从此有无数花样吊足郑千玉的胃口。
启程去洛杉矶的准备比想象之中要多。因为留在那里的时间不短,要办理签证,要多陪伴家人,要收拾行李,郑千玉决定退租搬家。
搬离一个早已熟悉的环境对郑千玉来说并不容易,改变舍弃得越多,都会变成对未来孤注一掷的筹码。
不过这次郑千玉感觉自己又生出一些勇气了。他以为他的勇气早就干涸,但在机会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拥有了勇气。
在这个小家被收纳纸箱占满之前,郑千玉让林静松用云台相机帮他详细录了整个家的视频。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自己生活过的这个地方的面貌,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在这段录像之中再回顾它。
林静松录到了郑千玉。已经过了冬天最冷的时候,郑千玉穿着柔软、略有厚度的家居服,站在房间的门口,上方是走廊灯,就算打的是顶光,郑千玉在镜头中还是漂亮。他转动门把手,将门打开,好让举着相机的林静松走进去拍。林静松却站在原地不动,郑千玉没有听到脚步声,在镜头里说:“要我先进去吗?”
林静松在镜头外“嗯”了一下,配合镜头上下点了点。于是郑千玉走进房间里,他介绍了自己这个很平常的房间,走近了摸摸每一样家具,像一个教幼儿辨识物品的视频一样,说“这是床”,“这是衣柜”。
他的摄影师做的并不十分好。林静松总是保持他在画面的正中心,有时离得太近,待郑千玉介绍时才醒悟般后退几步。不过,为了符合郑千玉的要求,他最后还是仔仔细细地录下了房屋的全貌和每个角落。
接下来是必要的东西打包,一些电器和家具让老刘和今姐来挑选,送给他们。郑辛嫌重,最后继承了郑千玉的面包机。这段时间的休息日,他时常过来,或要求郑千玉和他去吃辣的火锅,林静松一起的话,可以点鸳鸯锅。
过年的时候林静松做了年夜饭,招待了郑辛,但郑辛年三十还要回急诊室值班,吃了一半打包了一半,在春晚开始前林静松开着车,和郑千玉一起送郑辛去值班。互道新年快乐,郑千玉像小孩一样紧紧抱了一下郑辛,让郑辛大叫着“好肉麻”逃走了。
回程的时候堵了车,很多年三十晚上才回家的人排成长长的车队,在渐渐行进的路程上,远远地听见在放烟花。今年举办了一些过年的烟火表演。
堵车堵得有些漫长,约十分钟后,林静松罕见地开了车载音乐,有些盖住烟花的声音。
但这种掩盖其实微乎其微,烟花绽放时仿佛天地共振,因为它实在太过短暂,所以在留存的一瞬更要声势浩大。
林静松好像开始讨厌烟花。
在音乐声和烟花声并存的时候,车行驶缓慢,又停了下来。郑千玉的手指摩挲着戒指,这是他现在很习惯的动作。
“林静松。”
他叫他的名字。郑千玉总是这样认认真真叫他,不会省去姓氏。手刚从膝盖上抬起,就被林静松握住,郑千玉的身体朝他的方向靠近,很轻地捏他的手指,说:“亲我一下。”
林静松不明所以,还是照做,在一颗烟花响的时候吻了郑千玉。
“你不要怕烟花。”
在这个吻结束的时候,郑千玉握紧林静松的手,距离几乎还是唇触到唇,他的声音不大,但两个人靠得够近,烟花声中也能听清这耳语。
“你如果怕,就这样做,好不好?”
他稍稍碰了林静松的下唇,给他做一个示范。这次唇还未分开时,林静松的另外一只手抚上郑千玉的脸侧,又轻轻按他的后颈,要求并执行了一个湿润的深吻。
完成了这件事之后,停滞许久的车程奇迹般开始畅通。他们行驶在烟花之下,又远离了它,直到它闪烁的光亮和绽放的响声渐渐隐去。
除夕夜里的烟花一直没有断过。林静松总紧紧抱他,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抚慰。他要最大程度地感受郑千玉的脉搏和心跳,在背后抱住郑千玉的时候,要握他的手腕睡觉。
郑千玉半夜只是稍稍抬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水杯,林静松就惊醒,呼吸在终于静下来的夜里显得有些急促。
林静松的思维之中其实从来没有考虑过展示脆弱,亦或他的脆弱从未出现,或者出现了,他也不想察觉。因为这又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可在他一言不发的时候,郑千玉就是懂。他拥抱林静松就像林静松无可抑制地想要抱紧他,他用自己的身体填满林静松的怀抱,好像在告诉他,仅仅为了能够体会他的温度,郑千玉愿意继续存在于此。
林静松依照郑千玉所说的吻他,在最亲密安全的夜晚之中。在某个时刻,他懂得郑千玉其实不是真的在教他不要怕烟花,让他不要再提防失去。
郑千玉其实是在教他构筑更多这样的分秒,让郑千玉不再舍得离去。
他们在春天离开了这座郑千玉生活了很久的城市。离开之前,因为辛琳和小真去了别的城市出差,郑千玉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和她们会面告别。
得知郑千玉要去洛杉矶了,小真以为他不再回来,在通话之中声泪俱下。直到郑千玉告诉她自己最长应该也只在洛杉矶待一年。
一年之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郑千玉很不敢想,那是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间。
但那种“尘埃落定”又是不一样的。郑千玉认为,他可以再次拥抱人生的可能性,如果那些尘埃落不到他想要的位置,那就等待或吹起一阵风,让它们再次扬起。
他已和李教授在线上初步沟通过,等待药物通过审批又是一段时间,前期的检查也是一个漫长的阶段。
郑千玉不想在这段时间里无所事事,他和林静松商量好在他洛杉矶的家腾出一个房间做录音间,继续接一些配音的工作。
小真欣然答应,随后,她对郑千玉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够登陆一次“喻千”的账号。
自从那次声明之后郑千玉再也没有登陆过账号。听了小真的嘱咐,他输入了账号和密码,用旁白功能阅览,他收到的消息之多,已经读不出具体的信息数量。
郑千玉被这些消息淹没了。
他得知,他所配音的角色被给予了高度的认可,很多原著粉丝纷纷过来留言,认真地告诉他,他的配音赋予了角色灵魂。
还有他的声明下的留言,那已经和他之前听到的揣测不尽相同。更多善意的声音留在这里,他们支持“喻千”,一个盲人配音演员。
还有同是视障的人给他留言,告诉他,他很勇敢。更重要的是,还有几个声优也用曝露自己同是盲人的方式支持他,以及最近也有盲人因为他进入了这个事业。
这就是“喻千”的账号上所得到的消息。
第76章 Chapter76 “在你说话的第一……
当郑千玉搬进新家的时候, 春天已经过半了。
一般人搬新家时,总会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再添置一些家具或其他东西。郑千玉则没有,他对家居没什么要求, 只花了一些时间熟悉这套林静松新租下的公寓。
林静松此前在这座公寓大厦独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去年回国。这里交通便利,开车十几分钟可达林静松的办公室,和跳伞基地也大致呈直线路程,林静松根据自己生活中主要的两件事,挑选了这栋公寓作为休息的地方。
再次回到洛杉矶,原先租住的楼层已经出租, 于是林静松换了一层楼。基本的布局和原先一模一样,但楼层稍高一些,采光更好, 可以更大程度地体会LA一年四季的好天气。
于是林静松看见郑千玉像一只到了新环境的猫一样,一点一点在客厅上走着。用手摸摸墙壁,触碰沙发, 摩挲床沿。林静松跟在他身后,郑千玉时不时冒出来几个问题, 再由林静松为他解答。
新家的浴室有一个大的浴缸,大到两个人一起都绰绰有余。但林静松犯下一个小小的失误,他买的入浴剂郑千玉不是很喜欢,被他形容为那是一种“闻了就发困”的味道, 林静松听了如临大敌,立刻将入浴剂扔掉。目前还没有物色到郑千玉心仪的新味道。
对于洛杉矶春天到处绽放的蓝花楹,郑千玉就其气味也和林静松讨论过。走到花开的树下,郑千玉会立刻像小动物一样嗅来嗅去,然后捏住林静松的衣角, 说:“蓝花楹,对不对?”
整个南加春天都弥漫着蓝花楹的紫色,深深浅浅。郑千玉暂且无法从视觉上体会其美丽,但他说蓝花楹有一种特别的不好闻的味道。
说这句话时郑千玉就站在蓝花楹树下,他稍稍皱眉头的样子像在控诉植物。林静松的嗅觉不如他灵敏,但觉得郑千玉这个样子很可爱,于是站在树下吻他。
亲完之后,郑千玉问林静松对蓝花楹气味的看法是否与自己一致,林静松昧着良心说是。暗地里发现二人的嗅觉已经大相径庭,林静松在LA待的时间太久,嗅觉方面已经百毒不侵。
郑千玉没有在国外久居的经历,也是第一次来到洛杉矶。而且他以失明的状态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最直白的感受就是来自它的气味。
在市中心郑千玉总闻到浓烈的香水味以及大.麻味道,让他时不时感觉鼻子痒痒的要打喷嚏。林静松和他在外面的餐厅吃饭,话说到一半,郑千玉就像小猫一样皱皱鼻梁,想要打喷嚏,过了一会儿没打出来,眼睛泛泪。他现在的嗅觉比以前敏感许多,后来林静松便不常带他去人多的地方了。
离开人群,这座南加州之城自然的味道也很不一样。因为阳光充足,郑千玉嗅到最多的是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气味,以及圣莫妮卡湿润、略带咸味的海风。他们的车时常停在沙滩边上,日落时的海水温暖,冲刷郑千玉的小腿。
这个时候林静松告诉他,日落时的天空是粉色的。
郑千玉站在海水里,抓着他的手臂。海水之下的沙滩松软,偶尔会有贝壳硌到皮肤,郑千玉走得要比平时更随心所欲,因为林静松在他身边,而且海滩上没有什么阻碍,至多不过掉进温暖的海水之中,湿掉衣服。
他想知道林静松会如何形容这样的粉色,这种问题对以前的他来说是一种为难,因为几年前的林静松对色彩的理解匮乏,认为所有的红色都是同一种红色。
但是这次林静松回答得很详细。他说离落日最近的天空是一种血红色,再往上的云才是粉红色,这种粉红色混合着一种较淡的梅子色,更靠近天际的天空则渐变出更接近紫的粉紫色。此时此刻,Santa Monica Pier的建筑全被这样的光线染成夕阳的颜色。
在远处行人窸窸窣窣的笑声和海浪声,林静松对他说:“你现在也是这样的颜色。”
他摸摸郑千玉的面颊,手指干燥。林静松是来到海边都可以忍住不用手去撩海水的人,他有从未改变的东西,也有一些惊人的变化。
学习绘画,保持画画的习惯使他认识了更多颜色,并能够在此时此刻,告诉郑千玉他处在怎样的一种色彩之中。
这是个满分答案——或者说,郑千玉无法衡量其分数。林静松无名指处的戒指轻轻贴他脸庞,海风掠过郑千玉的头发,他的回答让郑千玉低头微笑着,让林静松忍不住吻他。
开车从海边回来的路上,郑千玉想起一个这段时间总浮现在他心中、又被充斥在空气中纷纷扰扰的陌生气味所打断的问题。
坐在林静松的车里,能闻到的是熟悉的车内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略带一些薄荷味,是他们从国内带过来的。还有林静松衣服里更熟悉的柔顺剂味道,郑千玉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的,如今两个人的衣服都有差不多的气味了。
这样的环境让郑千玉感到安心,所以他及时地脱口而出,问林静松那个问题。
“所以,我们在BYE上的连线是随机的吗?”
在半开的车窗涌进来的恰到好处的风中,林静松安静了一瞬,然后答道:“是的。”
“每一次都是?”
林静松不说话了。
随即,在郑千玉的追问到来之前,他很突兀地转移了话题,问郑千玉回去想吃什么。
郑千玉:“刚刚已经吃得很饱了。”
他们在海边的餐厅吃了晚饭,郑千玉觉得味道一般,不过软饮很好,东西吃得不多,喝了个水饱。
林静松一边开车一边道:“你会饿的,想吃什么我做。”
郑千玉:“现在想不出来。”
林静松:“哦……”
郑千玉:“所以每一……”
林静松:“回家之前去买入浴剂吧,挑个你喜欢的,上次的味道你说闻了犯困。”
车很快停了下来,林静松带郑千玉下车去商场。这一次每样都给郑千玉仔细闻了闻,他最后挑完已经闻到鼻子失灵,因为嗅觉超载,感觉脑袋有些晕晕的,好像忘了要追问林静松什么。
接近晚上十点,郑千玉果然饿了,林静松做了一些夜宵填他的肚子。然后一起泡澡,这次郑千玉选的是比较简单朴素的浴盐,气味天然。郑千玉不太喜欢在浴缸做,林静松只帮他清洗,把郑千玉洗得快睡着,这一次是真困了。
林静松几乎没有哪一天像今晚一样希望快点把郑千玉哄睡着。抱他回卧室的动作很轻,几乎让郑千玉以为自己已经睡在床上。在一个比平时入睡还要早很多的时间,林静松关了所有的灯,抱着郑千玉,闭上眼睛。
郑千玉的温度、呼吸和气味都让林静松感到满足,这是一种很具象的幸福。这具体在全世界只有林静松一人享有郑千玉真实的存在。像有些打着独一无二旗号的珠宝或藏品来吸引人们,林静松觉得那些消费、收藏都十分雷同,说不上来有哪里吸引。但郑千玉带来的幸福感受十分独家,让林静松在自己的世界里冠冕为唯一享有完满的人。
郑千玉的声音打断了林静松的幸福体会,他闭着眼睛,看上去不像在睡也不像醒来,声音含有一些睡意,但暂时不是很多。
“所以,林静松,我们的每一次连线都是随机的吗?”
无需再前情提示,车里的追问被林静松岔到别处,又用各种各样浴盐的气味让郑千玉晕头转向,现在分明又想先把他哄睡着。林静松哪一次睡前会这样善罢甘休。
一切都让郑千玉起了一些恶作剧心理。
即使看不见都能察觉出林静松明显被这个问题哽住,他深呼吸了一下。
不擅长说谎,但确实隐瞒了不少。如果郑千玉不追问,林静松的回答也不算完全的欺骗。
“不是。”
他终于答道。
郑千玉从鼻腔小小地哼出一点声响,并非戏谑,也当然不是生气,像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你是怎么做的?”
他捏住林静松的衣服,语气里闪烁着好奇。
林静松停顿了一下,似乎这个答案比较难启齿。这既不符合职业道德,也完全违背专业精神。当时他在操作的时候可以面不改色地将这些都忽略,让他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千玉肯定是故意的。
林静松在回答之前攫住他的唇,亲得郑千玉上气不接下气。随后低声地坦白了:
“我改了你账户的权限。”
郑千玉:“改了之后变成什么样?”
林静松轻轻拨弄他柔软的头发,另一只手收紧在郑千玉的后腰上。他一点也不后悔那样做,所有的事情都有第一步,他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实现这样的夜晚。
“只要你发起连线,我就会收到。你的账户不会再参与随机连线,你只能连到我。”
林静松答道。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林静松对此一直有清晰的认知。郑千玉也早已了解他人格之中的黑暗面。
郑千玉知道这里有一片夜晚的森林,于是他走进,了解他,描绘他,诠释他,最后接纳了他。
“郑千玉,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一个紧要的问题,既然到了这里,他也要郑千玉的答案。
“你猜?”
他的声音轻轻的,含有笑意。
林静松的眉头紧皱了。好像无论他回答哪个时刻,都有微妙意味,这对林静松来说太细微也太复杂。
郑千玉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开口道:
“在你说话的第一秒。”
第77章 Chapter77 “Jonson—……
经过大概半年的休假, Jonson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同事们表面上热情欢迎,为此还办了一场下午茶,其实在得知Jonson归来的前夕, 众人已经悄悄落泪。
没有Jonson的日子,只有老天爷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也只有当Jonson真的离去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究竟干了多少活。
林静松刚加入团队时,工作室还处于组建阶段。此人完全不擅管理,但专业能力极强,手底下几个程序都很崇拜他。在Jonson远程办公期间,团队其实还像之前一样在运转, 等Jonson宣布无限期休假的时候,天塌了,要承担的工作不是吃不下来, 是他们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全公司上下只有Lucas能够联系得到Jonson了。这半年多来,除了出现了一次他们无法解决的严重事故召唤过Jonson,其他的只能苦哈哈地干下来。
Jonson回归工作岗位的这一天, 助理敲他办公室的门,邀请他一起去吃下午茶, 并提前做好被Jonson拒绝的心理准备。
这个人从来不参与任何团建,甚至和下属同事之间的small talk都没有。当同事问他假期过得怎么样,Jonson只是点点头说了个好就离开了,助理转过头去, 看见同事眼泛泪花,吓了一跳。
他们都说Jonson像个人了。
助理和Jonson共事不久他就进休假状态了。Jonson工作的时候完全不闲聊,不苟言笑,情绪稀少而稳定。助理曾怀疑他的头发里是不是藏着充电口。
但有一天进他的办公室报日程,听到Jonson结束通话的最后一句, 语气和平时完全不同,差别大到助理都疑心自己听错。
即使Jonson私底下和所有人都是零交集,且没有任何公开的SNS账号,在工作之外的聚餐之中,仍然时不时有关于他的零星讨论。大家都在传Jonson其实不是单身,度假是结婚去了。
有人不信,说Jonson怎么会谈恋爱,除非他老婆是外星人。
这句话一出来立马被所有人讨伐,有人说你怎么可以假定Jonson不会谈恋爱,有人说你怎么可以假定Jonson的性向。
又有同事说,Jonson其实很受欢迎的,他的采访视频一出来,很多人在打听Jonson的感情状况。
餐桌上刀叉和酒杯叮叮当当,有人接过话来,说他是时下最流行的hot nerd对不对。和Jonson认识最久的员工大叫,什么hot nerd,完全是cold nerd,一起工作来到第四年,从来没见他笑过,注意了,是从来没有!
桌面上响起一阵调侃的笑声,话又车轱辘回去,说怎么能假定人家谈恋爱就不会笑。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没有人想象得出Jonson会怎么谈恋爱。只当什么“非单身”“结婚度假”是可能性几乎为零的谣言,抛到脑后去了。
今天Jonson来办公室来得早,只和一两个同事打过照面,大家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午后借迎接Jonson安排了丰盛的下午茶,Jonson不亲自下来也是Jonson之常情。更重要的是庆祝驴一样拉磨的黑暗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但还是让助理象征性地去叫一下Jonson,没想到Jonson真的会下来。
他的话仍是不多,朝各位点点头,并不寒暄,走到吧台拿了餐盘选吃的,略过了所有的甜食。
Jonson伸手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折射过来的光闪人眼睛,起初让人不可置信,再定睛一看,Jonson无名指上戴了一枚戒指。
说当场把人吓晕倒不至于。
但也差不多了。
本来都在很放松地聊天吃东西,还放了音乐。突然听见有几个人在倒抽凉气,随即噤了声。渐渐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音乐声。
Jonson完全觉察不出异样,他长得太高,吧台对他来说都有些矮,低着头用夹子夹一块披萨,表情和工作时一样冷漠专注。
直到在场和他共事最久的人壮着胆子走过去,竭力保持平静,假装自然——不假装其实也没关系,Jonson看不出来的。他勇敢地问Jonson:“Jonson——你结婚了?”
Jonson闻言转头,看向发问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戒指上。如果目光是有温度的,这戒指早就燃起来了。
他一手持餐盘,另外一只手翻过手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戒指。
Jonson的回答很微妙,他先是点点头,然后说:“还没有。”
这回答好像略有前后的矛盾。如果没结婚,那他点什么头?如果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要说“还没有”呢?
Jonson平时不会这样回答问题的,他的决策和答案总是很精准,绝对不会出现模棱两可的情况。
但不管这个回答有多模棱两可,都代表着Jonson确实是非单身,且婚事将近了。
使所有人都感到眩晕的一个消息。
先发问的同事看上去人还在,其实精神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这种事情越熟悉Jonson的为人越会觉得很惊愕,甚至是惊悚。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恭喜你,Jonson。”
听到这句话,Jonson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戒指,仿佛现在才思考出将一枚戒指戴进无名指里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什么,又代表着什么身份,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浅到嘴角几乎没有弧度,但很明显的,面部的肌肉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柔和走向。
“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点头致意,随后拿着餐盘,走了。
在场的只有林静松的助理没有那么惊讶。因为Jonson应该时常在自己的办公室和他的结婚对象联络,虽然他不曾对任何人曝露这种私人状态,但和爱人联系过后,Jonson的神态和平时的冷漠可沾不上边。
四个月前,他曾咨询助理洛杉矶有哪些提供戒指定制的珠宝设计品牌,助理也将其当成一项工作,列了长长的表格过去。
顺便一提,Jonson不是单身这个消息也是他和同事吃饭聊天时偶然提起,当时只是一种猜测,同事也不是很信。不知为何最后传了出去,变成Jonson休假是因为要去结婚。
整个办公室的人因为这个消息大脑嗡嗡了一下午,几乎没有在工作。而平时没有固定下班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最后离开办公室的林静松提前下班了。
他要开车去研究中心接郑千玉。
天还没黑就开始堵车,不过林静松算好了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早上路况好一些,送郑千玉来只用了半个小时。
林静松本来想留在研究中心陪郑千玉。第一次检查林静松全程陪同,事实上郑千玉一直在封闭的实验室之中,只有中途休息和结束的时候才出来。
今天林静松还想留下,被郑千玉轰走了。
一天见不到郑千玉的心情是如隔三秋的,开车去找郑千玉的路上是期待又焦灼的,即将见到郑千玉的步伐是比平时略快的。这些情绪都被压缩成一个具体的、有些热烫的部件,在林静松的前额叶发挥着作用,让他开始接近一个拥有正常喜怒哀乐的人类。
郑千玉今天滴了很多次眼药水,又被各种机器的强光照耀。李教授尽量用了各种浅显的语言和他解释了每一项检查的原理,让他知道眼睛这个器官是如何精密地运作,即使他的病例上已经有确切的病名,仍然要通过检查来确认最细微的原因——某种细胞的失灵让郑千玉的眼睛陷入黑暗。
林静松见到郑千玉,郑千玉滴了最后一种保护的眼药水,结束了今天的检查。他正在和李教授道谢,手里拿着盲杖,听到林静松的脚步声,头朝他的方向转过来。
他很快走到郑千玉面前,这时候郑千玉的眼睛含着过多的眼药水,眨了几下,涌出了眼眶,像泪水一样落了下来。
郑千玉正想要抬起手处理,林静松的手已经先到来了。他用手捧在郑千玉的脸侧,拇指轻轻揩去那些眼药水,动作轻微得不可思议。
李教授还在面前,郑千玉对于这样的亲密有些不好意思,林静松对此毫无知觉,问他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郑千玉摇了摇头,说今天辛苦李教授了。李教授也简单和林静松说今天进行了哪些检查,林静松点点头,朝李教授道谢,随即带着郑千玉离开了研究中心。
今天起得很早,回程的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郑千玉在车上睡着了。
晚餐仍是林静松下厨,两个人在家只吃中餐。检查日的郑千玉总是更快感到疲惫,饭后省去了一些平时都会有的听电视和聊天环节,郑千玉提前进了浴室,想要清洗完早一些入睡。
关上浴室的门,郑千玉在洗手台前静静站了几分钟。
他感到不舒服,吃饭的时候胃一直在轻微地抽搐着。郑千玉没有表现出来,为了掩饰,吃得比平时还多一些。
检查眼睛,不断地滴眼药水,被强光照射时视野是血红的,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
但郑千玉感到很害怕。
这种惊恐、忧惧导致的失序不可抵抗,让他觉得身体内部进入一种微小的崩塌。但——这尚且是可控的。
郑千玉将药盒藏进自己放睡衣的衣柜角落里,他从来都是自己整理衣物。一直在浴室里按时按量地吃药,每一次郑千玉都非常小心。
他打开药盒,小心地将分装好的药片倒进手心里,但是今天他的手抖得厉害。有一颗小的药片从他手里掉下去了。
郑千玉没有发现,只是在慌张之中,将药吞进口中。
第78章 Chapter78 这是他十七岁所想……
即使害怕, 郑千玉还是睡了一个比以前要好太多的觉。因为林静松的怀抱温暖,呼吸平稳,与心跳同步。
为了掩饰不安, 也为了压下不安,郑千玉像以往的夜晚一样,和林静松说着话。郑千玉延续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当他想要掩盖自己的残缺时,他会表现得更加积极,乐观。
在暴露眼疾的时候,郑千玉往往显得更加平静,就像他早已接受, 与此和解。他擅用自己的容貌和语言,想要告诉大家——即使身体残缺,他的精神也十分健全, 这是一项成就,与几乎致命又不至于真的失去性命的疾病相处,达到自恰, 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郑千玉要求自己做到这样,即便这自恰完全是浮于表面的。
不再去死吗?在郑千玉的内心深处, 其实无法做出很肯定的回答。
但他已经失去所有“死”的条件了。
从前,郑千玉是从来没有见过林静松哭的。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林静松哭了,或许在他们结婚的时候?那很难想象, 或许当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说那些誓词的时候,林静松也不会哭,依然那样冷静。
当郑千玉想到这里,他认为, 林静松应该只会在极度悲伤、不可抑制的时候哭。
如果是这样的话,郑千玉宁可一辈子都不去实现这份好奇心。
林静松的眼泪落到他脸上的时候,郑千玉发现眼泪冷却的速度是那样快。先是滚烫,过几秒就变得冰凉了,顺着郑千玉的眼角滑下去。
那一刻,郑千玉想,他不要再做让林静松这么伤心的事情了。
有很多次,郑千玉想要鼓足勇气告诉林静松,他的心理状态并不健全,他需要定期吃药、看医生。在自杀之前,郑千玉那么迫切地想要停药,因为郑千玉不想自己死前是很“残缺”的,他也固执地认为,因为没有善待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所以他也丧失了死的资格。
郑千玉没有发现这其中巨大的矛盾——如果他能做到善待自己,他怎么会走上这条道路呢?
直到现在,这矛盾也存在于郑千玉的身体之中。于是,越是感到惊惶,入睡前的夜晚中,郑千玉对林静松说话的语气越轻缓,他的手指蜷在林静松宽大的掌心之中,像动物找到最安全舒适的居所。
郑千玉说中午和李教授在学校门口的餐厅吃午餐,那家店的汉堡肉质不错,可乐打的气很足。他听到店里还有很多学生,原来这么有名的高校学生烦恼的事情也大同小异,讨论着恋爱话题、篮球比赛和高年级的风云人物。
郑千玉还说,如果林静松在这所学校上学,说不定也会被人讨论很多次。
林静松沉默的时间比以往更久,郑千玉认为这是因为他不擅长想象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林静松一直都只关注现实。
“你呢?”
林静松问道。
郑千玉现在很少想象自己在不同境地之下会发生的事情了,这对本来的郑千玉来说很有趣。也许是因为失明后未来的可能性太少,郑千玉逐渐忘记如何幻想了。
面对林静松的问题,他认真想了想,带着一点无奈,像叹息一般的语气,道:“我可能还是在画画,念你隔壁的艺术大学,经常过来找你,让你被议论更多次。”
林静松:“重点不是有没有被议论。”
郑千玉了然,轻轻地笑,说:“那重点是?”
林静松:“重点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郑千玉缩在他怀中,喃喃说:“是这样就好了。”
郑千玉承认,林静松给予了他太多安定感。他可以觉察到林静松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偏执——他只是从来不说而已。
接下来的三天,郑千玉每天都会来到研究中心和李教授会面,完成这个阶段的体检,他的眼睛状态也在被密切地关注中。
其中有一天他还遇到了Susan,是林静松公司CEO的女儿。Lucas陪同她一起来,她和郑千玉罹患相同的病症。李教授告诉过他,即使是同样的疾病,每个人眼睛的情况也会很不同,而这种具体的状态非常影响治疗的效果,所以初期详尽的检查是必不可少的。
和另外一个盲人见面的感觉很奇妙。Susan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他们看不见彼此。Lucas牵Susan的手放到郑千玉手中,他们像朋友一样,手握在一起晃了晃。
Susan非常开朗活泼,郑千玉感到对于失明这件事,她的心态领先自己太多。认识不到半个小时,Susan已经告诉郑千玉,她一直想当一名老师——她查过了,也有盲人当老师的。她可以教盲文、音乐和文学,她还希望可以用盲文写一本书。
这些事情,无论最后她的眼睛有没有被治好,她都会去做。
郑千玉在确诊后不久,尚余视力时,有一段时间一直搜寻盲人自述的生活。
然而,那个时候,盲人几乎在网络之中隐身,也许是因为失明的生活太过困难,也许是因为心情太过灰败,有心力记录和展现自己真实生活的盲人少之又少。他们更多地存在于报道之中,留下一种坚强的、笑对生活的印象。
郑千玉从未接触过像Susan这样的,真实的,又如此乐观的盲人。
那并不全然是坚强,而是无论事情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有继续去完成想做的事情的决心。
可惜郑千玉想做的事情太依赖视觉,如果他有和Susan相似的理想,能否做到和她一样乐观呢?郑千玉心想。
这很难类比,每个人的性格和命运都不同,两个盲人在这里相遇,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他坐着和Susan聊了一会儿天。Susan问郑千玉,她可不可以摸摸郑千玉的脸。
郑千玉对于这个提议有些意外,Susan解释道,她在做一个实验,盲人仅凭触摸,想象出来的样子和真实相差有多少。虽然实验的结果要等到她重见光明那一天才能揭晓。
Lucas也礼貌地请示了郑千玉的意见,他说,这是现在Susan常做的游戏。
郑千玉觉得这没什么,毕竟Susan只是一个小女孩。
Susan大致摸过他的眼睛、鼻梁和嘴巴,很快,她说她心里有郑千玉的样子了。Susan想象中的郑千玉有让爱神阿佛洛狄忒倾心不已的阿多尼斯一样的长相。
郑千玉连忙说不敢当,此时李教授先给Susan做检查,于是Susan先离开了。Lucas和郑千玉继续闲聊,聊Susan的爱好和生活。这对父女的性格有些像,一样的乐观,但郑千玉可以听出Lucas谈笑之中掩藏的忧虑。
Lucas还恭喜郑千玉和林静松订婚了。郑千玉以为Lucas是看到他手上戴着的戒指,这个时候,他蓦地想起来,林静松也戴着戒指去工作了。
这样意味着——所有人都认为他订婚了。
想到这里,郑千玉感觉脸有些烧起来了。
很奇怪,这种事情郑千玉不是没有经历过。大学时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郑千玉和林静松正在谈恋爱。和哥哥承认林静松是男朋友时,郑千玉的心情近似一种蛮勇,没有羞赧。
甚至在向爸妈坦白他和林静松的关系时,郑千玉对此都没有太大的实感,或许那时生与死的选择压过了这种感受。
现在,在别人看来——他已经和林静松结婚了。
结婚?
这是他十七岁所想到的那种——那种永远吗?
他已经达到了吗?
即便他人婚姻的经验告诫着所有新人,在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想象到的永远和现实往往大相庭径。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曾经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只有一步之遥。
而林静松依然愿意把戒指戴进他的手指。
“永远”这个概念太苛刻了。郑千玉觉得如果有某一个时刻幻想过永远,这也可以等同于实现了永远。
有一个秘密,郑千玉从来没有告诉林静松。
那就是他曾偷偷看过林静松发送的那封给十年后自己的邮件,在他十七岁的时候。
林静松写下的那平平无奇的几个字哄得郑千玉晕头转向,在爱河之中徜徉。林静松并不知道这件事,只觉得郑千玉有一段时间里格外主动、听话,不像之前那样,不肯让林静松亲太久。
原来“永远在一起”这件事,在他们十七岁的时候早就实现了。
郑千玉按捺下心绪,接受了Lucas的恭喜。Lucas和他聊天,说他最近在跳伞,可惜Jonson现在很少跳了。
郑千玉从来没有听说过林静松会跳伞。
他疑惑地问:“他还会跳伞?”
Lucas:“我现在的教练和Jonson是同一个,Jonson之前可是跳伞专家,他是可以当教练的水平了。”
听到这里,郑千玉张了张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记得,林静松是有轻微恐高的。这并不影响他的日常,但绝对不会让他喜欢上跳伞。
Lucas又和他说了Jonson几年前多喜欢跳伞,让他的教练现在也一直滔滔不绝地说Jonson的跳伞事迹。
郑千玉突然感到心脏有一些细细麻麻的疼,这种痛感慢慢地从心脏漫向四肢,抵达指尖末端,仿佛再次经历林静松带着恐惧落下云层的时刻。
此时,林静松的办公室。
林静松正戴着眼镜,对着屏幕。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小的密封袋,里面封着一颗非常小的药片。
林静松在电脑上输入刻在药片上的字母,搜索结果显示这是一类治疗抑郁障碍的精神药物。
他慢慢地摘下自己的眼镜,将其放在那枚药片旁边。
第79章 Chapter79 “我爱你。”……
春天刚刚回暖了几日, 又连续下了几场雨,仿佛冬天在告示着它的未曾离去。气温稍降,出行又穿上了薄薄的外套抵御微冷的风。
那些因温暖的天气而误会春天走近, 提前盛放的蓝花楹被雨打落了。落到地面上,使街道变得湿滑。郑千玉出行更加小心,被雨水打湿的花比小樽松软的雪容易让他打滑。
最近郑千玉出门都由林静松接送,哪怕郑千玉曾提出想要单独出门试试。况且林静松还有工作,郑千玉知道,他时常迁就自己,调整工作的时间。
林静松在家办公的时间变多了。郑千玉去李教授那里做检查的时候, 他一直陪同,从上午等到傍晚。
郑千玉近来常做有关失败的梦。治疗的失败、生活的失败、爱的失败,当郑千玉在清醒时想要防御患得患失和脆弱——他自认为做得很好, 没有什么破绽。但这些东西还是在夜晚会闯入他的梦中。
当他从这种梦里惊醒时,深深的呼吸打破夜的寂静。
郑千玉发现,林静松也醒着。
他摸郑千玉汗湿的额头, 深深地抱他的身体,用一种让郑千玉确信自己是活着的、又不至于使他疼痛的力气包裹他。郑千玉感觉得到, 林静松同样需要这样确认他的存在。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他是不是没有安全感?
即使拥抱和亲吻有这么多,郑千玉也曾向他完全敞开身体。然而第一次分开使他需要亲身品尝恐惧来克服,现在林静松是否步入了更深的泥潭之中,再也找不到出口?
郑千玉想擦拭伤痕累累的心, 又恐怕他的手指也沾满灰尘。
有一天夜里他试着学习Susan,用手细细抚摸过林静松的脸庞。先从头发开始,他的头发比几年前稍长一些,不过他很快就会理短,林静松不喜欢身体上有过多的累赘和束缚。郑千玉曾经认为, 他是世界上最希望倒退回原始时代的人,哪怕这样会使他的大脑再无用武之地。
再到眉心,用拇指抚过优越的眉骨,眉毛也长得很好,和头发一样发质略硬。眼睛在深刻的眶骨之中,睫毛是很长的,但直而微微下垂,在他思考时,近距离看他的侧面才会尤为明显。
对一个人的影像记忆如果浸在长时间的黑暗之中,无论如何都会变得模糊。郑千玉惊觉自己脑海中对林静松的样貌印象不再细微到每一处,如果照这样的进程下去,恐怕未来的某天会完全忘记。
郑千玉感到害怕。从一个乐天派的小孩身上习得方法,细细用触感想再次忆起爱人的脸庞。
笔挺的鼻梁。郑千玉已经在心中用削好的炭笔描摹出阴影和线条,在失明的第一年他常这样做,仍在心里握着笔,画速写,画油画,削尖笔头,或是调色、涂抹。
可后来心也逐渐无力,握不住画笔,也想象不出色彩。涨起黑色的潮水,画布被濡湿,颜料也被淹没了。
放下画笔又再次执起是多么难的事情。但只要能再次忆起林静松,不要再忘记他,这是郑千玉唯一的方法,他愿意再尝试。
亲吻很多次的嘴唇。郑千玉没有忘记,唇形十分优美,但笑容很少,嘴角时常是平的。只有在最隐秘的时候,郑千玉见识过他如何微笑,连带点亮很深邃的眼眸。
接吻时才能体会到略厚的下唇,很好咬,郑千玉时常用比较尖的虎牙轻轻咬他。
下颌的线条是凌厉的,郑千玉想这几年来他的样貌应该有成熟几分,毕竟分开时,他们都很年轻。
林静松很安静地将脸庞献给郑千玉描摹的手指,任由他抚摸,更新记忆。他的脸依旧让郑千玉很心动,或许郑千玉该承认,在教学楼顶层的那个空教室里看到他的第一眼,郑千玉就喜欢他。
感到心动时就可以立刻付诸亲吻,感谢命运,他们正在一起,有记忆与戒指为证。
郑千玉信奉浪漫主义,虽然悲伤和惊慌总是时时刻刻如影随形,但偶尔浸入爱河,痛楚便会减轻,从林静松是林静松,再到叶森,最后回到林静松。
为这种沉迷的时刻,郑千玉难以开口承认他是个心灵也不太健康的人。怕林静松的爱增添更多怜悯,虽然爱本就无法盛进量杯里去分析化验,虽然确确实实,郑千玉该被同情怜悯。
他想告诉林静松,暂且不去想象失败好不好。在结果到来之前,尽情享有两情相悦,爱的快乐。但恐怕这又跌回原点。
当郑千玉不再预备一场巨大的崩塌时,修复生活的重任就接踵而来。他很清楚,累积的问题太多才把他压垮,选择逃避容易,当想要拾起勇气治愈自己,难度依旧没有下降。
郑千玉是面对巨龙的勇者,要活下去,他必须有比肩英雄的魄力。
这一切,都要从郑千玉向林静松坦白开始。
他在出国前见了自己的心理医生最后一面,竟然在这一次如愿减了一种药物。精神治疗类药物总让郑千玉的思维不如以前清晰,他不喜欢这样。
开了最后一个疗程的药,医生嘱咐郑千玉,希望他能找到新的医生接续治疗,保持对心理健康的关注,或准时回来复查。
面对这两种方案,郑千玉都很犹豫。因为无论选择哪一种,林静松都必须知道了。
他的手指已经戴上林静松的戒指,仿若一种象征,从此他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郑千玉经常用手指摩挲戒指,时而高兴,时而甜蜜,时而感慨,时而烦恼。
在最后一场降温的雨落尽后,是否真正意义上迎来春天,晒成小麦色皮肤的LA居民仍严格地评判着晴天与阳光,以防再次失望。
树上的花又开了,植物显然比人更加无畏。重新暖和的日子,郑千玉时常出门,医生告诉过他,多出门活动、晒晒太阳会有好处。
依旧没能向林静松坦白,这个疗程的药已经快要吃完。郑千玉曾在网络搜索本地有没有合适的心理咨询师,有一些前往尝试的想法,但几次想开口都咽了下去,又徒增许多忧虑焦躁。
不过有林静松在身边,想必精神不会跌落得太难看。反倒是林静松带来的安定,使郑千玉生出侥幸心理。
在最好的一个晴天,这是一个休息日,林静松带郑千玉出门,但事先没有告诉他去哪里。
这不太寻常,以往林静松总会告诉郑千玉要去哪里的,像共同设立了目的地才会出发,这是林静松不会变的条理。
车开在路上的时间不久,郑千玉坐在副驾驶座,阳光落在他的膝盖上,是一种舒适的热烫。于是他将手都放在膝盖上,晒一晒细瘦的手指。
林静松不说去哪里,郑千玉不会追问。打破常规总有他的道理,阳光和林静松让郑千玉心情愉快,在膝盖上依据温度短暂地追逐日光和影子的分界线,这是郑千玉自己的游戏。
车稳稳地停下来,林静松下车,牵郑千玉的手,带他走进一座大厦。听到感应门开合的声音,一楼的大厅开始有恒温系统,脚步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郑千玉没有带盲杖,只戴了手环。有林静松在身边,他不必完全依赖盲杖。
走进电梯,林静松似乎按了很高的楼层,安静地上升着。郑千玉的嗅觉灵敏,他闻到一种冷冽的气味,夹杂着植物的气息,或许室内也安放了一些盆栽。
这个时候郑千玉才问:“这是哪里?”
话音刚落,电梯门打开。林静松牵他的力道比以往要轻,因为这是一个郑千玉完全陌生的环境,他需要引导和安抚。
“这是我们公司的39楼,现在这里没有人。”林静松回答他。
“没有人”使郑千玉小小地放松了一下。林静松领着他向前走,踱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一个房间前,林静松认证打开了门。
他轻声对郑千玉说:“有一件东西,我们试一试。”
郑千玉突然有些紧张,他转动自己的头,朝向左侧,虽然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林静松和他说“不用紧张”,他轻轻整理郑千玉的头发,手指温暖。
又往前几步,林静松握住他的手腕,将郑千玉的手抬起,朝他身体的前方伸出。
他们的手似乎伸进了一个玻璃的方形空间里,郑千玉不太确认那是不是玻璃。林静松的手并没有松开,很快郑千玉发现这是一个机器装置,林静松启动了它,在这极静的房间里,它运作的声响也很细微。
郑千玉并不陌生此类装置,他以前在各种艺术展也时常见过。只不过他现在失去了视力,从而也无法得知它具体是什么了。
不过,它很快就向郑千玉揭晓了它的作用。
郑千玉听到一阵声音,有些难以形容,像是一颗坠向地面的星体,在大气层中极速飞过摩擦而出的声响,它正燃起火焰。
与其同时,他的手感受到有些热烫的温度,介于温暖和疼痛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物质——一种郑千玉从没有真正触摸过的材料,他擦着郑千玉的手心飞过去,这起初吓了郑千玉一跳,让他想要缩回手。但它似乎无害,于是郑千玉鼓着勇气,用手继续感受它。
林静松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让郑千玉完全地体会它。渐渐的,郑千玉感到这种物质不断地擦着他的手心和手背,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弧度向下坠落。他所听到的声音,他所感受到的温度,都与其配合,只为了让郑千玉用他的身体看见。
那是流星。
郑千玉愣在原地。
在他意识到他的正在用手触摸一场流星时,约莫几秒之后,这个装置用一种很抒情、柔和的,又属于机器的语调,告诉他,他正在重复体验一颗坠向大地的流星,它想这样的场景是橙红色的。
这场依靠触感、声音和温度的体会没有到此为止。郑千玉站在那里,他见证了一条闪光的、冰凉的河流,它属于水蓝色。一种强烈的夏日余晖,伴随蝉鸣和树叶的响声,它属于橙黄色。
这些描述,都是很多年前,郑千玉为了教林静松分辨出颜色的区别,而向他解释的话语。他如此相信世界万物之美,当他使用色彩时,他的心里充盈着这些美丽的画面。
林静松告诉他,这是为先天的盲人也能想象颜色和各种事物所做的装置,它的设计会由全世界各地的人一起参与,对于某些颜色、事物的描述,人们将在网络选出最符合共识的概念,将其转化为可以用触感、声音和温度表现出来的场景,在这个装置内部发生。
出生于黑暗中而无从想象的人,曾拥有光明又失去它的人,只要用手触摸它,就可以感受到它们。
它的设计灵感来自郑千玉。
“郑千玉。”
林静松拥抱他,像那个描述色彩的午后。他抱郑千玉的时候毫无预兆,那时郑千玉笑着问他怎么了。
林静松没有告诉他,可能这是他一次终于学会如何看待色彩,如何见识世界的美丽,郑千玉是有魔法的人,太不可思议。
“郑千玉。”
挽留他的时刻太珍贵,不得不重复他的名字。林静松感到流泪的预兆,色彩的感受也是郑千玉给他,泪水也是。
“你改变了很多事情,你很重要。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爱你。”
第80章 Chapter80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
郑千玉安静了很久。
他好瘦, 林静松抱他像拥抱一朵云,挽留他也像挽留一朵云。像最晴的碧空中那样丝丝缕缕的云,淡得几乎消逝。
可是林静松无论如何无法放手让郑千玉走, 他永远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郑千玉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如何用爱、意义之类的事情来化解,林静松不能把这当成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具体的问题。
不是因为他爱郑千玉,所以就能够决定郑千玉的生命。林静松想让郑千玉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存在,他是不是忽略了太多过往,也淡忘了自己的光芒。
郑千玉的脸贴着他的肩膀,漫长的寂静过去, 林静松肩膀的衣服慢慢被洇湿了。
“我也是。”
他戴着戒指的手颤抖着,最后还是放在林静松的后背上,使这个拥抱趋近圆满。
郑千玉已经忘记很多事情了。小时候的事情, 中学的,他怎么学会画画,因为这件事而略显单调的青春期, 因为林静松而变得不同寻常的少年时代,只经历过一次的、漫长的恋爱。有些郑千玉不得不忘记, 有些郑千玉很想记住,最终也变得模糊。
如果林静松不这样做,他绝对想不起来自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对年少的郑千玉来说多么简单,描述色彩和爱一个人有什么困难, 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改变什么,直到这样的郑千玉被遗留在遥远的记忆长河之中,直到再次被林静松拾起。
郑千玉止住了自己的眼泪,他将手放在林静松的身前,使自己不再紧贴他。他用手指将自己的眼睛擦干, 后退了一小步,很郑重的样子,必须如此展现自己的回应。
“我也爱你,林静松。”
他刚刚还充满泪水的眼睛奇异地捕捉到林静松的眼睛,与他对视,像用灵魂看见了林静松。
“在最懦弱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过,没有办法否定这件事。”郑千玉闭了闭眼睛,他需要很多很多勇气,下定决心。
“在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久的时候,我会想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郑千玉的语调有些艰涩,剖开自己的心总是很难,此时此刻,他想让林静松知道。“你……你让我很留恋‘活着’这件事,即使我真的没有办法再……”
他哽咽了,无法再继续说下去。林静松抓住他的一只手,他们的手上都戴着戒指。那硬质的戒圈触碰在一起,一再提醒郑千玉,“永远”这件事,在他的定义之中,已经是现实。
郑千玉低下头,像极度渴望看到他们的戒指,眨眼间眼泪就落下来,碎在交握的手上。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问林静松。
“我还在治疗,也在吃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好。”
在残缺的事实上再承认另外的残缺,这太不易,郑千玉一直觉得要抹去自己品性之中的全部骄傲,才能说出口。
但林静松用这个装置告诉郑千玉,不是这样的。值得郑千玉骄傲的事情还有很多,多得数不清,如果郑千玉忘记,他会帮他再次忆起。
“千玉。”林静松叫他。
“你已经改变我了。”
他长长的手指穿过郑千玉的指缝,他们安然地合上手掌,那么适合。郑千玉正体会一种爱,这只属于郑千玉,无法被定义,也不需要模拟。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现在就是一个另外的人。”林静松道。
听他这么说,郑千玉不由得开始想象另外一条命运的分支——林静松和郑千玉都从未踏进那间空的教室,或者他没有在大雨中救下郑千玉的画,又或者,郑千玉认为和他话不投机,于是再无交集。
每一个选择都完全不属于他们,所以这些分支也都消失,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你这样改变我,怎么会改变不了自己?”
他的话像投进郑千玉心里的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下个月,这个装置会送去美术馆,有一个剪彩。”林静松朝他说,“你和我一起参加。”
如此,郑千玉获得一个新的目标,认真地度过这段时间,珍惜呼吸,直到为这个装置开幕。
在春天真正入驻的时候,郑千玉重新开始心理治疗。在新的心理咨询师的评估之中,他获得一个很好的反馈,郑千玉需要吃的药维持在两种。
郑千玉依旧定期去找李教授做眼睛的诊断和检查,药物的审批有了进展,但正式开始治疗的日子还没定下来。郑千玉的焦灼减轻了许多,他继续工作,重新布置了自己的录音室,林静松帮他组装调试了录音设备。
郑千玉偶尔会登上“喻千”的账号,关注他的人有很多,留言也非常多。郑千玉上一部主役的作品引起很大的反响,直到今天,还是一直有新的听众因为这个角色而开始认识“喻千”。
并非全是好评,即使郑千玉无法听完所有的留言,也时不时会读到一些批评,说“喻千”的演绎太僵硬,不对劲,不是他们心目中的男主。
郑千玉笑笑而过。认真试音,安排工作,用他自己的方式继续下一段故事。
和林静松挑了一些花,养在阳台上。这里阳光充足,需要晒的花种应保证一直在阳光之下,喜阴的则要躲着日光,或散光下养护。郑千玉懂得怎么养花,指挥着林静松浇水,挪动位置。
等养的花开,又是一件未来的事情。像踩着日光的影子度过时间,因为是不用等待太久的事情,所以步履不停。
林静松让郑千玉体会过的装置,被搬进了公共美术馆之中。
它拥有一个中文铭牌,上面刻着一个“千”字。
郑千玉是第一个用手抚摸这个铭牌的盲人,他们有一样的名字。“千”可以模拟出数千种概念,通过触感、温度和声音三种方式的结合,向身处黑暗之人传达他们未曾亲眼所见的景象,也许他们从此以后可以获得更多想象,也许这些想象最终会带上色彩。
林静松是提出“千”的概念的第一个人,他参与设计了“千”,他也说过,他不是最初的设计者。
他搭建了“千”的程序,这比他设计的任何工程都要复杂。林静松引入了AI,让它学会如何将概念模拟生成出场景。从再次遇见郑千玉不久后,他就开始做这件事。
郑千玉握着盲杖,周围的人很多,林静松穿了正装,郑千玉没有,穿得很舒适。
他时常伸手摸摸林静松领带上的结,打得很规整,漂亮地束在锁骨中间。林静松穿正装有一小半因为这是个正式场合,有一大半因为郑千玉很喜欢。
从早上开始,林静松换衣服时郑千玉就围着他转,嗅嗅西装外套的味道,摸摸触感很好的领带,从背后用双手圈住林静松将衬衫束进西裤里的腰,手指走路一般量他的肩膀,发现他的肩膀比大学的时候还要再宽一点。
郑千玉感到非常喜欢,非常心动。听到林静松打开领带教程,对着镜子开始打领带。他的手还算巧,以前也打过,一遍就能打好。
打完领带,林静松没有穿外套,因为他们下午才出门,现在就穿不过是因为郑千玉很喜欢。
他坐到沙发上系袖扣,因为锻炼也一直都在林静松的日程之中,所以他的身体也从未不漂亮过,是郑千玉只靠摸摸也能明显感觉到的程度。
郑千玉有些羞涩地跪在林静松的大腿上,抱林静松的脖子,像小孩子一般,将脸贴在他的颈侧,嗅嗅他皮肤上温暖的味道。
好想看林静松现在的样子。有时候郑千玉会抛弃一些很郑重的愿望或沉重的念头,仅仅为了看见林静松而看见,不可以吗?这样的愿望大概轻盈一些,让郑千玉比较敢许下,因为失败的代价不会太大,看不见林静松,郑千玉还能摸得到他,感受他的呼吸,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被郑千玉那么仔细抚摸过脸庞的人,以后郑千玉也可以这样做。
郑千玉亲了亲他的嘴唇。林静松系好了袖口,用手抱他,手掌放在郑千玉的后腰上,看到郑千玉脸上的笑散不去,道:“这么开心。”
郑千玉笑起来有小小的虎牙,道:“喜欢你这么穿,你也不是很常这样穿。”
林静松对衣着的样子没有偏好,最常穿的是那些更换时间不超过1分钟的T恤、卫衣和运动服。连上访谈的时候他也不会穿正装,因为实在很麻烦。
“穿的次数少,你才会这么喜欢。”林静松沉稳地道出问题的本质。能吸引郑千玉事物都是新鲜而罕见的,林静松打算90天内不再穿正装,保持这件事情对郑千玉的吸引力。
他曾经很厌恶自己的长相,对自己的脸最分不出美丑。直到郑千玉充满留恋的眼睛总停在他的身上,直白地说出“很喜欢看你”“想一直看着你”。
美丑的概念还是很稀薄,但是“郑千玉喜欢的样子”则很幸运。
郑千玉摸摸他的脸庞,有和林静松记忆之中很相似的眼神。好像在用灵魂看他,也就等同于在用灵魂爱他。
林静松很深地吻他,将他完全嵌进自己的怀里。他不再像云了,林静松真正地将他留了下来。
郑千玉就是郑千玉,不是什么云。他会存在很久,不为任何而消散,什么都不会把他从林静松身边带走。
“其实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你。”
在吻结束的时刻,郑千玉的眼睛笑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他低声补充: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更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