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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黄昏恋

    是夜。

    入了静。

    冷气将温度掩盖。

    味道,

    声音,

    触觉。

    暗红丝绒的窗帘温柔而紧密地裹住身体,一切光亮都在气息交换中不断湮灭。

    潮湿的温热在肩胛的皮肤上梭巡, 她颤抖着, 用纤细的指尖向后探, 轻轻握住。

    “她也用这样的动作吗。”她难耐地问。

    “谁。”

    “她”

    “她是谁。”

    男人喘得很深, 完全隐蔽的黑暗中,轻微酒气将暧昧发酵出性感的原味, 他喉间淡淡烟草的苦掺杂了一丝兴奋的野性。

    嘤/咛不由自主溢出来。

    她也不成词句。

    好久, 她在停顿的间隙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是说, 她已经说服你了?”

    “没有人能说服我。”

    “为什么。”

    他将她的腰在掌心里转个圈, 吻从眉毛开始下落, “这世上所有事,只分想做,不想做;想要, 不想要。不得不做的事就是想做。没法拒绝的人就是想要。有些哲理说的太复杂, 而世界的运行规则往往很简单。顾虑不是面对问题的最优解。直面是永远的不二法则。”

    “所以我的字典里没有说服。”

    她睁开双眼,无法看见他在说这话时的样子。

    大约是狂漠的。

    他的锋利和干脆总是能把所有事情都轻而易举地一分为二。

    很难想象,这种非黑即白的人也有灰色地带。

    干脆双目紧闭, 感受他缠绵的吻如影随形。

    无限向外扩散的感官之中,他暗昧的眼光像幻觉里的火柴。

    明暗交错着, 捉摸不定。

    这极致昏暗的环境所带来的不安与忐忑让她犹如迷失在海上的小船,只有紧紧抓住手里的帆才不会跌进汹涌的浪里。

    双臂蛇一样攀到他的脖子, 勾住, 压下来,在漆黑里面对他。

    呵气如兰。

    “所以我也拒绝与她一起使用你。”

    头顶的窗帘盒难以承受两个人交缠的重量, 她感觉自己被裹得更紧,几乎窒息,有双手在腰间猛地一托,后背撞到坚硬的玻璃,丝绒的帘子在身旁荡开深重的波纹,像星星一样的碎光在夜里隐晦闪耀。

    她疼得闷哼,“唔”

    男人的动作冷下来:“使用?”

    荷尔蒙营造出的微妙氛围在骤然间消散。

    激热的温度褪去,因欢愉而泛红的肌肤被瞬间席卷而来的冷意冻结,变得苍白。

    暗影中,她白色纤细的四肢如同陷在腐烂的落花里。

    浓到发黑的残败深重地遮掩她,试图将她吞没。

    手臂,大腿。

    洁白从半空滑落,颓靡曳到地上。

    冷空气源源不断侵袭,她迷茫地抱住自己,抬头看向突然离开的男人。

    “宋叙?”

    她能感觉到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努力睁开眼睛往那里看。

    一个隐约的轮廓。

    像从夜里裁下来的剪影,模糊着,没有五官。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森森寒意缠住她踩在地面的脚踝,关节可怜的微红轻轻缩回窗帘背后,裸/露的大腿蜷曲着,再往上,是她因惶恐而瑟瑟的脸。

    深邃中,男人眼底隐约松动的暗芒带着几分无奈。

    他还是过去,弯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他体温恰到好处地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但他刚才的撤离让她后怕,碰到他胸口的手先是一缩,跟着试探性地放上三根手指,他不拒绝,她才放心地将整个掌心贴住他。

    随之而来的是她依偎的脸。

    他怀里很暖。

    她不由自主缩成一团。

    床边,他把她放下,随即侧躺下来,从身后抱住她。

    他很喜欢这个姿势。

    像拼图的两半,她后背的曲线与他的胸怀完全贴合,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他在她耳后叹息。

    很深,很长。

    “睡吧。”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刚才继续进行下去,但他的声音像有魔力,被他用唇灌进耳朵,封闭在大脑,不多久就搅乱了她的思绪。

    渐行渐远的意识在最后时刻只隐约记得今天好像已经星期三了。

    昨天是怎么过的?

    不太有印象。

    应该一样是上班,下班。

    然后,她见到李渊,

    还有周凛。

    /

    深江大学医院肿瘤科。

    周凛打完电话,回来时李渊正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

    他们在门边道别。

    不知刚才两人关起门来都说了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大主任满面温和微笑,依依不舍地像是还没聊够。

    “方主任留步,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一言为定啊!”

    “一定。”李渊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和煦的像清晨的阳光,“我表弟来了,我们就先走了。”

    被他点到名,靠墙的周凛都不自觉地站得板正了点。

    手机放进口袋,对看过来的两个人颔了颔下巴示意。

    等电梯的时候,李渊夸他,你小子知道懂礼貌了。

    周凛撇撇嘴,对这种程度的夸奖不置可否。

    “接下来去哪?”

    电梯来了,李渊先进去,按了B1。

    回头,周凛懒散地倚在扶手上,盯着脚尖,没说话。

    他了然微笑。

    “懂了。”

    这电梯是工作人员专用,中途没人进出,一路顺畅无比。

    周凛看着李渊那身万年不变的长袖衬衣与长裤,外头40度的天,他好像完全不嫌热似的,袖口领口都规规整整地系着,略显消瘦的后背给人种孱弱的感觉。

    他突然叫他:“哥。”

    “你是不是变矮了?”

    李渊个头不是很高,一米七六左右。

    以前在家的时候,周凛总是习惯性地仰着头看他,但今天在这种封闭空间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是向下的。

    都说人的个头会随着年龄增长而缩水,可李渊才三十六。

    李渊看出他在想什么,“想说你哥老了就直说,拐来拐去的,一点都不坦白。”

    周凛抬了抬肩膀,“你也在乎年龄?”

    “怎么不行?”

    李渊:“虽然我是个男人,但谁说年龄对男人来说不重要呢。你哥我现在还是个单身汉,不用你提醒,已经有很多人跟我说过诸如再不注意一下个人形象,有生之年恐怕就难找到另一半,之类的话了。”

    这话听起来让人有点难受。

    周凛黑眸微动:“慌什么,现在黄昏恋也很流行。”

    “你哥现在三十六,不是六十三。”李渊被他一个“黄昏恋”气笑了,想揍他,但年轻人硬邦邦的肌肉感觉揍起来会让自己手更疼,于是作罢。

    话题又转回去。

    “不过阿凛,我得提醒你,一个家族里要么全是单身汉,要么鹤立鸡群的那一两个总是会被拎出来当做典型的。”李渊拍了拍他肩膀,同情道:“最近最好不要回家。”

    这是个好建议,但已经来不及了。

    过两天周父有个聚会,私人性质的。来的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大家许久没见了,多半都会携带家属。不仅要吃饭,结束了大人们还要玩玩牌继续交流感情。他知道周凛对搞这些娱乐活动很有一套,全权交给他去安排。既然如此,周凛少不得要在所有人面前亮相。

    他心里很清楚,什么聚会都是噱头,八成是周母又看中了哪家的女儿,用这种方式逼他相亲罢了。

    李渊摇头失笑,“阿凛,你有时候实在很聪明,有时候又会犯傻。”

    周凛听不得这个字:“我什么时候犯傻了?”

    “就是”

    B1到了。

    电梯门一开,温白然抱着资料站在外面。

    她抬起眼,最先看见周凛。

    他永远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虽然懒散着,但那张颇有攻击性的俊脸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对上她的视线,周凛黑眸一亮,跟着缩紧,无数散烈的火光在极短的时间凝成一簇,隐入瞳仁深处烧着。

    他绷紧了肩膀,握着扶手的手有些僵硬,不太自然地收起来,抄在口袋里。

    仿佛这样就能克制住自己的侵略性。

    四目短暂相交,跟着迅速分开。

    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抬脚,高大的身影几乎是压着门边出来的。

    温白然不得不侧过身,让了让。

    正要抬脚进去才看见了李渊。

    “李渊哥?”她一愣,脚步停住,又退了回来。

    她话音落下,身边人抄在裤袋里的双手蓦地收紧。

    低气压源源不断滚过来。

    周凛也回身,皱眉看着李渊。

    李渊对他孩子般幼稚的敏感心思感到好笑,镜片后温柔的双眸眯起来,“小白。”

    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那天见过他之后两人就没再联系,今天碰到居然是在医院,温白然不由担心起来,“你生病了吗?还是”

    她眼神斜向旁边,周凛在那儿昂着下巴,眼圈有点黑,多半是熬夜熬出来的。他总是不睡觉,她怎么劝都不听。脸色倒还是有红似白的。

    那看起来生病的应该不是他了。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这种下意识的关心连温白然自己都没发现。

    李渊将周凛暗自庆幸的表情看在眼里,敛眸一笑,解释说:“来见几个老朋友。正好阿凛这些时在家里闷坏了,顺便带他出来走走。”

    “你呢。”他见她怀里抱着一沓产品说明,“来送资料?”

    “嗯,之前给医院送了套新的检测仪,他们不太会调参数,我来看看。”温白然说。

    “这应该是技术同事的事吧?”李渊心疼她,“这么大热的天,你一个人过来辛苦了。”

    温白然心头一暖,弯起唇角笑了笑,“不会,也正好顺路见一见客户。”

    话音刚落,旁边突然冒出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冷笑。

    “小公司就是乱,身兼数职就算了,工资也就那么点。不知道累死累活是在图什么。”

    周凛过分的优越感永远让人觉得他在鄙夷。

    温白然习以为常地仿佛没听到他说话。

    “阿凛!”

    李渊却罕见地冷了脸,玉质的嗓音少了温和,也变得强硬,“不要乱说话,给小白道歉。”

    周凛看向温白然淡漠的侧脸,她从刚才开始就对他视若无睹,只叫李渊一个人的名字,只跟他一个人说话,还只对他一个人笑。

    把他当什么,空气吗?

    李渊警告的眼神在前,周凛咬着牙,腮帮子动了动,不吭声。

    李渊对他这个弟弟真是无奈,“小白”

    “没关系李渊哥,我习惯了。”温白然知道他要劝,淡淡阻止了,“他不是有意的,我知道。”

    她仿佛已经释然。

    李渊却正色起来,“那怎么行?”

    “犯了错就要认,就要罚,就要让他知道继续用这种尖锐的方式对待他人,对方不但感知不到他的真心,还会感到受伤。迟早有一天,他身边重要的人都会因为这个离开他。”

    他这么认真,温白然一时有些茫然,“李渊哥”

    “小白,在这一点上我也要批评你。”

    李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镜架,学者气息流露出来,“你就是太惯着他,纵得他无法无天。他到今天还没学会该怎么正确地关心一个人,你也得负一部分责任。但凡过去那几年你对他狠心些,叫他知道你也不是非得和他绑在一起不可,他也不会像前几天那样手足无措。”

    周凛皱眉,“哥,不至于吧。”

    “你闭嘴。”

    李渊声音不重,但浑然一股无言的权威感却让两个人都不敢再开口。

    他真的太厉害了。

    几句话,就将周凛和温白然重新联系到了一起。

    她下意识看向周凛,他也正看过来。

    两人都从彼此脸上的无奈中看到了从前的影子。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样,像吵了架后在老师办公室里等着调解的小学生,被李渊耳提面命地告诫,缘分来之不易,说不定哪天就走散了,所以现在要立刻马上和对方拥抱和好。

    李渊说:“你,阿凛,你送小白回公司。”

    “不用了。”温白然迅速把车钥匙拿出来,“我开了车,公司的车。”

    她拒绝的太快。

    周凛脸色肉眼可见地垮下去,转瞬又被李渊一句话拉回来。

    “那正好,我开阿凛的车回去。他开你的车送你,送到了再回来。”李渊一面说,一面没收了他的手机和钱包,连家门钥匙都被拿走了。

    这太夸张了。

    周凛伸手想讨回来一张卡:“你一毛钱都不给我留,我拿什么回来?”

    李渊打了下他的手:“那就看小白给不给你坐地铁的钱了。”

    温白然:“”

    她刚想拒绝,但李渊上前与她告别时低头说了句:“狠心一点,让他也体会体会你平时上班挤地铁的感觉。周少爷该食点人间烟火了。”

    “好了,我走了。你们好好相处,不许吵架。”他挨个叮嘱。

    周凛看懂他的示意,嘴角抿出一道深刻的弧,“喔。”

    电梯来了。

    没给温白然反应过来的机会,他错身上前,拉住她的手就进去。

    看着李渊隐含微笑的眼消失在门后,那句“食点人间烟火”冒出来,温白然脑子里忽然就有了个目的地。

    ……

    第32章 里程碑

    周凛对温白然的工作内容没有清晰认知。

    或者应该说他对这世上大部分的工作都没有清晰的认知。

    她去实验室送资料, 调试机器,周凛就在走廊里隔着玻璃看她。

    工作人员给她拿了件白袍,有些大了, 罩在她身上垮垮的。实验室里没有硬性规定女性工作人员不许披散头发, 但温白然还是很自觉地用包里的鲨鱼夹把头发挽起来。

    她没怎么化妆, 眉毛略微淡了点, 显得底下那双眼睛格外透亮,纯真。

    一种天然素雅的美。

    当年在学校, 哪怕现在, 许多同龄的女孩子都喜欢用化妆品遮盖她们原本的皮肤和年龄。周凛对这些从不在意。反正进了夜店或酒店,光线昏暗, 视线模糊, 她们在他眼里都只有同一副面孔:女人。

    但温白然不一样。

    她纯白, 柔软,眼睛很亮,透着自信。仿佛从不需要掩饰什么。

    他曾一度爱上与她在白天约会, 就是想看她在光下是不是也这么完美无暇。

    后来那些夜里, 他也喜欢开着灯看她被羞怯逐渐染红的脸,看她眼里隐隐冒出的泪花,那些一清二楚的东西闪着光, 说着她爱他。

    他被她的爱填满。

    很满。

    工作人员在和温白然说话,她不时点头回应, 忽而抬起眼笑了一下。

    杏核一样的眼角弯起来,微波在眼眶里漾出晶亮的光。

    尽管戴着口罩, 透明护目镜仍挡不住她眼睫上一闪一闪的魔法, 叫人想跟着她一起笑。

    周凛抱着手,额头贴在玻璃上, 眼睛不自觉勾起笑,但笑意还未深到眼底,被蓦地割断——

    猛然间,陷阱里的尖刺露出寒芒。

    他躲闪不及,心口被戳穿一个血洞。

    血液腥甜的味道在喉间堆积。

    实验室里白色的壁板染白了他的脸。

    里头调试工作结束了。

    只是一个简单的参数异常,调回来就好了。

    温白然给技术部的人发了信息,留下了产品说明和技术部负责人的电话,脱了外套出来。

    工作人员觉得她态度很好,想跟她加个联系方式,以后有事找不到技术部的话继续和她对接。

    她一边解释今天是特殊情况,技术部的同事去北京开会了,留下来的两个人恰好都出了外勤才轮到她过来,一边还是把工作手机留下了。

    两人前后脚出来,外面已经不见周凛的身影了。

    温白然望向空荡的长廊,微怔。

    停车场。

    周凛先下来了。

    他不知道哪辆车是温白然的,随便选了个靠电梯近的位置,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温白然下来的时候,他脚边的烟头已经有不下十数个。

    她远远就闻到烟味,一走出电梯间看见他。

    皱眉。

    “你还没走?”

    她淡声惊醒他。

    周凛抬起眼,看过来的眼光是暗的,“你不来我怎么走。”

    他很少有这种阴沉的神情。

    平常心情好的时候,他就算冷着脸也只是像多云天。

    云层遮住了太阳,还是有光的影子在晃。

    此刻找不到任何阳光的痕迹。

    完全地阴着,像随时要打雷下雨。

    温白然脚步一顿。

    周凛扔了手里的半支烟,踩灭,似乎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哪辆车。”

    她有时候真的怀疑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车钥匙拿出来,一摁。

    身后那辆白色高尔夫亮了。

    周凛回头,大约也是没想到自己选的这么准,挑眉时周少爷的本体跑出来。

    “你开。”

    从面前经过时,他满身烟味熏得温白然打了个喷嚏。

    他进了副驾。

    还得给少爷当司机。

    温白然揉了揉鼻子,上车。

    关了门,她眉头皱起来。

    忍不住说:“李渊哥最该拿走的是你的打火机。”

    周凛不以为然,“可惜他没拿。”

    他说话语气像个无赖,痞的没一点少爷样。

    温白然懒得说他,系上安全带,点火,“我先送你回金湖府。”

    “先去你公司。”

    “不需要。”

    “你说不需要就不需要?”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出了车位,车速提起来,副驾驶没系安全带的警告声一直在车里响。

    温白然一脚刹车踩下去,座位上的人随着惯性往前一荡。

    车里的空调刚开起来,温度还是热的,周凛身上浓厚的烟味把空气搅得更加浑浊。

    “周凛,我还要上班,没时间跟你在外面耗。你要是闲的无聊现在就下车,随便去找你的朋友还是女朋友,让他们陪你消遣。我没空!”

    她声音有些大,温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她不想生气的,但已经这样了。

    周凛果然也发起了火。

    “你干什么有空?上班?好啊,那我等你下班。别跟我说你还要加班,我没听过哪家公司要员工二十四小时待命。你这种烂借口我听太多了,换一个。”这车太小,副驾驶的座椅不知被谁调过,中间空隙太近,周凛一双长腿无处安放,转身的时候被卡了一下,他气急败坏捶了下椅背。

    这车在公司几乎是古董了,根本经不起他这急躁的动作,头枕支架摇摇欲坠的,

    温白然连声喝止:“你做什么!这是我公司的车,你要拆了它吗?”

    “我不想做什么,我就想问你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好好跟我说话?”

    “温白然,我以前就一直很好奇你的时间到底都用去干什么了?你就那么爱上班,真能把公司当家?现在我懂了,公司有你的上司,你赶着去跟他幽会是不是?!”

    周凛得了李渊的叮嘱,他原本是想好好的,心平气和地和她谈一谈。

    这几天下来,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大错特错的事实,愿意承担这一切令他心碎的后果,也不去奢望温白然能在某一天、某个突然的时刻就选择原谅他。

    但他真的受不了。

    实验室里的那一幕让他不断回想起那个周六——温白然被压在沙发上,那个男人的手刚刚从她胸口移开,她暴/露在外的肩膀,肌肤光洁得像一块玉,在夜里静静发光。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用一种看破坏者的眼神指责他的不请自来。

    温白然保护那个男人的动作他不是没看到。

    这些画面疯狂闪现,连续的片段、静止的放大、有声或者无声,它们以各种形式在他眼前重放。

    他甚至能从她衣服褶皱里分辨出材质。

    所有细节蜂拥而来,裹着硫酸的愤怒和嫉妒就快要把他的心都烧穿了。

    他努力压抑着,深呼吸想把这股酸痛咽回去,但这太难了。他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

    温白然的脸在车厢的阴影中不断散发出让他想要占有她的气味,她现在连看他的失望与震惊的眼神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可这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人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真的要疯了。

    “你是不是跟他来真的?”

    “温白然,你说啊!”

    周凛剧烈的高声被闷在车厢里,随着冷气循环流动。

    震得温白然头都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黑亮的眼睛不断喷出火花,那种被岩浆覆盖的灼热烫得叫人受不了,他根本是想把一切都毁掉。

    白色高尔夫像个大型路障一样挡在通往出口的路上,后车催促的喇叭快把房顶掀翻了。

    温白然眉头紧皱,看周凛极度凶狠地回头瞪了一眼,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冲下车去把人家的车窗砸个稀巴烂,她都已经准备好要拦住他了。

    但他很快回过头,用力扯着安全带把自己牢牢锁在座位上。

    “开车!”他低吼。

    温白然晃了下神,随即松了手刹,踩下油门。

    车子驶上地面,阳光瞬间把一切都晒得明朗。

    车里很热,不知道是空调坏了还是压根没开。

    温白然不住斜眼看向周凛,在怀疑车子出毛病之余,她最怀疑的其实是他。

    他刚才那么激动,按照以前的剧本发展,他应该会让温白然随便找个路边把车停下来,接着跟她吵,或者把她从驾驶室扔到后面,他自己开车,一路飙到金湖府再跟她算账。

    但他什么都没做。

    好像真的是那条绑在他身上的带子把他摁住了。

    一路上,他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撇头望着窗外,眼里的火还在烧着,恨不得把看见的一切都烧穿。

    唯独没有看她。

    温白然似乎察觉到什么,她不敢停车,也不敢让他把安全带解开。

    不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扩大成一片足以把她压垮的阴影。

    到了公司楼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进地库。

    还没到下班时间,这里比街面安静。

    车子熄了火,连带着温白然高悬的心也在这个时刻停止跳动。

    她有些害怕周凛这时候会开口说话。

    沉默了不知多久。

    车架子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来的瞬间识别出她的面部,解锁,信息内容弹出来。

    [乔伊]:回了没?宋道长在找你喔

    感觉到周凛的视线就要看过来,她先一步将手机从架子上抢回来,关机。

    她知道这样做很心虚,简直是不打自招。

    那条微信也根本没什么要紧。

    但她还是做了。

    她如愿听见周凛的冷笑,裹着刀子的嘲讽插过来,“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凛是咬着牙的。

    牙关摩擦出的声响像在磨她的骨头。

    头皮一阵发麻,但温白然却放松下来。

    她故作淡定地说:“我到了,你走吧。”

    他身上没钱,她回身想从包里给他拿点现金,却忘了先解开安全带,肩膀蓦地被尼龙带子勒住,皮肉都破了,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她一时僵在原地。

    就是这一时,周凛突然靠过来,双手捧着她的后脑,用力吻下去。

    “周凛!”温白然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后退,安全带这时候把她死死卡在位置上。

    周凛的手是另一副镣铐,她后颈都要被他捏断了,“放开啊、唔!”

    他吻得很投入。

    尽管她咬死了不肯松口,但四片唇肉贴在一起的感觉久违地让他感到舒服。

    他已经很久没有吻她了。

    在分手之前,他们大约有半年都没有过亲密接触。

    半年。

    这对从前的周凛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他们天天见面,夜夜同床,但最多也只是她用手帮他草草了事。

    事后她疲惫地去卫生间洗手,回来倒头就睡。

    他厌烦地靠在床头抽烟,直到把她呛醒。

    有时她太累,他就去客厅玩PSP,也是整夜都不睡。

    那段时间,他们之间很沉默,很疏离。

    身体躺在同一张被子里,心却背离着很远很远。

    拥抱成了多余的事,更别提接吻。

    现在回想,其实从那时候起,两个人就都感觉到了崩裂。

    仿佛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倒计时。

    他知道她的敷衍了事,她也了解他的心不在焉。

    明明当时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结果却还是这样令人无可奈何。

    温白然的嘴很软,微妙的甜味是她惯用的口腔喷雾。

    她总是很在意地照顾着这些细枝末节。

    他说她包袱太重,明明他才是少爷。

    但现在周凛隐约明白她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感受。

    她从来没有因为他们在一起了就放纵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他爱她的样子一直都在。

    从没变过。

    是他忘了。

    这个吻开始于冲动和挣扎,后来渐渐变了调。

    两个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上面。

    仿佛只是肉与肉的接触,没有任何荷尔蒙的溢出,转瞬即逝的暧昧把这个吻的悲哀拔高到另一个程度。

    温白然在他的动作里坐实了一路上的不安。

    周凛变了。

    真的变了。

    她暂时不知道他是要变成什么样子,但她能感觉到,这种变化的方向是沿着她从前的期望去的。

    这不好,这太不好了。

    从前她会有这种期望是因为她还想跟他继续在一起。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不能回头了。

    周凛在她唇上细微的舔舐像在道歉,最后一个呼吸结束,他才慢慢放开她。

    温白然低着眼,睫毛垂向中间的扶手箱,眼神似乎已经把自己整个抽离出来,飘在半空。

    她强迫自己不去感受他的眼神。

    事到如今,都没有意义了。

    可周凛也好像并不打算找她要什么意义。

    解开两个人的安全带,他回身去把她的包拿过来,先下了车。

    温白然后一步从车里出来。

    拥挤的地库有种无声的吵闹感。

    “我任务完成了。你上去吧。”周凛说。

    温白然皱眉,不解地看着他,“阿凛”

    “没什么好说的,我敢作敢当。”周凛打断她。

    温白然猛地一怔。

    她犹疑的眸光最让他难受。

    “这破车坐的难受死了,你最好看看它有没有被我打坏。”他移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地敲了敲车前盖,不屑地抬起下巴,周少爷招牌的轻慢神态跑出来,“坏了我赔你十辆。”

    他一如往常的口吻和语调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没有吵架,没有那个莽撞的吻。

    温白然在他眼里看出了他竭力想要掩饰的痕迹,它们和他的受伤一起,藏在很深很深的地底。

    熟悉的酸楚再度占据她的心脏。

    久久不散。

    周凛走了。

    李渊晚上打电话来说他回家了。

    坐的地铁。

    中途不知为什么下错了站,他徒步走了七公里。

    七公里。

    偏偏是七公里。

    李渊有意无意地问这七公里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温白然回过神,平静地说没有。

    什么故事都没有。

    什么故事都结束了。

    挂了电话,她望出家里西晒的那扇窗。

    今夜的云很厚很厚。

    七公里是个秘密。

    是她的里程碑。

    但是阿凛,你找不到它。

    因为我,

    已经把它拆掉了。

    ……

    第33章 微妙

    那天之后, 周凛很久都没有消息。

    温白然和李渊见过两面。

    他们在中展楼上的那间咖啡厅,巧的是也坐的窗边位。

    弹琴的女孩儿不是苏怡。

    听说她和周凛也分开了。

    李渊给周凛拉了个项目,他去外地考察了。

    温白然问是什么项目。

    “大运旗下的私立医疗建设。”

    外头阳光灿烂, 盛夏在今天之后就要慢慢结束了。

    李渊放下咖啡杯, 金色镜架反射着阳光, 在某种角度下几乎透明, “他没资质,核心规划不可能给他, 我托了人, 给了他一个建材的小案子。”

    她愣住,很久才说:“为什么?”

    周家是做零售的, 他就算想做也应该从家里的产业入手。

    建材?

    他根本没经验, 养尊处优的少爷也吃不了那份苦。

    而且为什么是大运?

    “就是没经验才去做, 在周家他永远只能当个少爷。”李渊这些时可能没有睡好,声音听起来有些弱,温温的, 语速也慢, 叫人不得不跟着他一起静下来。

    “至于后一个问题,我只能说有巧合,当然也有刻意为之。他一直不懂你在做什么, 对医疗的了解大概就是每年的常规体检。”他说着,笑了, “现在有机会摸摸门道,看他悟性吧。”

    温白然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眼睫低垂, 像在出神。

    沉默了许久,李渊叫她。

    “小白。”

    她抬起眼, “嗯?”

    李渊问:“知道你们分手后,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他突然说起这个,镜片上的白光一闪,不刺眼,却极其深刻。

    温白然越发怔愣。

    “是你也妥协了。”他说。

    窗边的光线太强了,热度晒在人身上无比滚烫。

    她像被冻住了很久的人突然融化,抱着手臂瑟缩了一下。

    李渊垂眼,叹息般地开口:“任何关系,一旦养成了定势和惯性,就会松懈和轻视。阿凛对你是这样,周家对他是这样,你对他也是这样。人性的不持久注定了越是想要留住的事物越无法保持原样。”

    “我曾以为你可以改变他,但改变一个人太难,即便是对你来说也格外吃力。我们都明白这点。出国前,我看出你的沮丧,那时你已经清楚自己没办法再为他做得更多。我知道你尽力了。”

    周凛长成如今这样,当然不是哪一个人所造成的。

    而是家庭,教育,周围人的眼光和期待,他们共同打造出了一个与最初所有美好祈愿都背道而驰的人来。

    “周家给了阿凛无数溺爱和金钱,在他被这些养成一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后,他们责怪他是个废物。你给了他纵容与退让,默许他我行我素的做自己,到头来却消磨了你们的青春和爱情。他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做的一切事情好像都错了,又好像都没错。他明明只是按照你们的授意在生活,为什么到头来承受全部失望和失去的也是他呢?你们给了他那么多,怎么就没一个人告诉他享受的同时是要负责的?

    “今天的你我坐在这里,我们都知道自己是谁。可阿凛,你要问他周凛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自己都说不出来。谁的儿子,谁的弟弟,谁的爱人?当这个‘谁’不存在了,他又是谁?

    “他是那么自我的性子,又自私,但他却比你我都要迷茫。这不矛盾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乍看之下所有人都在爱他,到头来只有他在爱里失去了一切。有可能辉煌的事业、美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失望与让人失望已经成了他人生的定局,他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才能继续抓住当下。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去责怪谁,想来想去,能怪的人只有他自己。”

    李渊深呼吸,“爱在某种微妙的层面来说是人生最大的压力源。它能滋养一颗干枯的灵魂,也能把健壮的灵魂浇到烂根。我在国外修业的时候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例,许多类似阿凛这样的人,他们或者得到的太多,或者失去的太多,他们人性的底色都是温柔的,于是他们不对任何人发泄,但会虐待自己。自暴自弃;自我放逐;内耗;抑郁;双相情感障碍,太多太多。真正能在看清事实后重新打起精神来的没有几个。”

    他说到这里,仿佛是松了很大一口气,温白然甚至听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还好,我们的阿凛是其中一个。”

    所有过度的偏爱到底还是给了他底气,桀骜不羁的周少爷是不会允许自己一辈子要么做个废物,要么做个比废物更废物的废物的。

    所谓对周凛的定势在李渊这一样存在。他给了他两条路,一条进联洁日化,从底层做起,一条进周家互联的品牌公司,从产品开始。两条路都还在家族的庇护下,后者当然要轻松些,但总归也是学习的机会。

    在不提倡他去创业这一点上,李渊和周家的看法一样——他没经验,赤手空拳容易吃亏。大亏。

    可周凛跟他说,哥,除了我这个人,这条命,我还能失去什么呢?你们口中的吃亏说到底不就是钱么?

    他甩出两张卡。

    其中一张是这些年周母时不时打进来的,他用了些,还剩一些,做启动资金没有问题,不必再张口找谁要钱。

    还有一张,他托李渊转交。

    “这是阿凛攒的。”

    攒的。

    周少爷也会攒钱。

    李渊自己说的都觉得好笑。

    “渡这两年生意不错,分红都在这儿。还有,他说你之前说想把家里的家具都换了,他当时像是没听进去,其实偶尔想起来就会往卡里打钱,你随时可以用。”他摊手开了个玩笑,“当然,不是给他买家具。”

    温白然也笑,笑得很牵强。

    像有谁拿绳子牵着她嘴角,绳子穿错了位置,笑肌提起来就痛,不得不放下去。

    她盯着那张卡,像看见周凛。

    “这算什么,分手费吗?”

    “我不会要的。”

    “知道你会这样说,但他说他现在能给你的只有钱了。”

    温白然怔住,见李渊对她温和地笑笑,镜片上的冷光却不容拒绝,“而且我只负责送,不负责还。”

    这两杯咖啡从天亮喝到天黑。

    下电梯时温白然望着外面的天,深蓝到发黑的天幕上难得有星星。

    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周凛说的话。

    ‘任务完成了。’

    ‘我敢作敢当。’

    原来他在跟她告别。

    李渊说他要在外地停留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深江已经是冬天了。

    也好。

    夏天发生的一切,就在夏天结束吧。

    李渊这时问她,“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温白然微怔,视线收回来,仿佛真的想了一下,“不会。”

    如果早知道这一场漫长的恋爱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她怎么也不会选择开始。

    说完又暗自犹豫。

    假如重来一次,还是在大学校园。

    她白裙子的一角被雨淋湿到透明,周凛黝黑的眼睛灼灼地看着她,说,给个机会。

    她想,她恐怕还是会给的。

    他是那么桀骜的人,不可一世到所有人都甘心给他做配角。

    她常怀疑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不可理喻又理所当然的人?

    后来才觉得,这才是周凛。

    她实在没法去责怪他什么,因为责怪他等同于在责怪过去的自己。

    年少时的爱恋之所以难忘,不是多缠绵、多激烈、多正确。

    而是因为不掺一点杂质的纯真,日子在稀松平常的吵闹里度过,没人能预料自己今后的人生会背上怎样的价值,可爱情的观念在最开始的时候都只有两个人。

    你。

    我。

    白裙子。

    黑眼睛。

    单纯的爱恨。

    直接的快乐。

    那时周凛不顾一切地冒着雨来找她。

    那时她抱着枕头哭得整夜都不能睡。

    那时两个人在雨珠的光圈下拥吻。……

    此刻失去了青春的温白然已经无法再进入那段连自己都无法掌控下一秒想法的时光。

    而当时还拥有着青春的温白然不管别人说得再多,她还是会对周凛说,阿凛,这一切都值得。

    这就是人生。

    明知道生下来会死去,还是拼了命在每一天里寻找活着的意义。

    明知道结果会这样寥落,还是渴望拥有过程。

    爱情的过程。

    青春的过程。

    成长的过程。

    即使注定会流泪和受伤。

    也都是留在人生中的印记。

    它们拼在一起,组成了现在的自己。

    她不后悔。

    //

    第二次再见到李渊,是在希瑞老总的聚会上。

    向隼要回西湘了,临走前组了个局。

    温白然本来是不用跟着来的。

    但她和宋叙最近的关系很微妙。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明明白天上班一切照旧,他那张冷得跟冰块一样的脸该怎么使唤她还怎么使唤她,但下了班,离开公司,他就没联系过她。偶尔晚上有什么临时通知,他都是直接发到乔伊手机上。

    几次之后,乔伊都忍不住问,你怎么整他了?我怎么感觉宋道长有点怕你。

    怕?

    肯定是不至于。

    可回避。

    一定是有的。

    她大概猜得到是那天晚上的原因,但又没法确定。

    下了班,宋叙一进地库就看到了等在他车边的温白然。

    入秋后这两天有些降温了,早晚有风,她穿了件焦糖色的长款风衣,里面同色系皮裙配白色修身上衣,长靴鞋跟不高,将她一双腿撑得更细更修长。

    温白然的美丽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等的太久了,她无聊地翘着脚尖,看鞋面上做旧的灰痕,专心致志的侧脸好像做什么都这么认真。几缕碎发从耳边散下来,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撩着,柳叶一样飘动。发梢搔在脸颊,有些痒,她用手指勾到耳后,露出精巧的耳垂。

    她耳垂的形状像水滴,圆润的弧线饱满,肤质莹润又柔软。

    耳后连接着下颌线的那一片是她的敏感地带。

    怕痒,

    又觉得舒服。

    每每在这里流连,她总会发出小猫一样的轻哼。

    不甘示弱的猫爪挂住他心尖上那块肉,或抓或勾,不轻不重的痛痒,搔得他也眯眼。

    呼吸在逐渐暗沉的眸光里变得寂静。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

    临近公共假期,乔伊早早就买好了回家的车票,这会儿都已经到车站了。

    在候车厅里等车无聊,发了个消息来问宋道长有没有对她们先斩后奏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

    今天本来轮到她去应酬,是为了回家才临时换成的温白然。

    看得出来,乔伊其实还是挺怕宋叙生气的,毕竟他这么难相处,谁都怕在他手下做事。

    温白然回复说他还没下班,安慰她反正都已经放假了,就安心回家去。

    “放心啦,他就算再怎么不爽也不可能把你从高铁上拽下来吧——”

    “把谁拽下来。”

    温白然正发着语音,宋叙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冒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手一抖,手机就从手里滑了出去。

    她下意识去捞,指尖堪堪从屏幕上擦过没抓住,啪地摔在地上。

    ——屏碎了。

    “”

    她刚换的新手机。

    来不及痛惜屏幕上蛛丝般龟裂的痕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先她一步从地上将手机捡了起来。

    视线顺着这只手上移。

    面前背光的人影很宽,将她整个人都容纳在内。

    霎那间,有种微妙的不安感跑出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

    她慢慢直起腰来,看宋叙当着她的面检查那部手机。

    他们之间不过一步之遥,他若无其事的冷淡神情将那张脸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

    地库里的光线没那么亮堂,简单翻看后,男人薄窄的眼皮轻轻一掀。

    宋叙深邃的眼眸在这种幽闭的环境里杀伤力成倍增长。

    喉间不自觉咽了咽。温白然才发觉自己变得好干。

    手机被重新塞进了手里,机身上残留的另一个人的温度贴合着她的指腹。

    “换一个。”

    “我报销。”

    他说。

    第34章 收敛一点

    几天没坐宋叙的车。

    温白然一上去就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女香馥郁, 后调透出一点甜味,闻起来像泡了水的玫瑰,不那么爽利, 但很知性。

    和他平时车里干燥幽淡的味道完全不同。

    温白然一下就猜到是谁。

    向隼在深江的这几天经常喊宋叙一块聚会, 还有钟毓和几个相熟的合作商。希瑞和大运本来就是合作关系, 向隼、钟毓、宋叙, 他们三个又是校友,关系更是亲上加亲。

    乔伊跟着宋叙去过一次, 回来说她居然全程都在和向隼的助理在旁边拟合同, 拟完了双方老总互相看一眼,没什么问题就这样签了。简直比买菜还容易。

    难怪宋叙到分公司来才短短三个月, 公司的业绩已经比上半年翻了一倍, 下半年他们都不用愁了。

    还说结束之后她找代驾送他们回酒店, 见钟毓喝多了,是宋叙扶她出来,两人上的还是同一辆车!

    “他们肯定谈了。”乔伊笃定道。

    温白然对这个结果不怎么意外, 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宋叙先前还对人家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钟毓也是个狠人,反手就给他吃了新一的瘪,结果中间就隔了十来天, 他们就金风玉露的,直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不过这倒是挺符合宋叙的作风。

    他说过的, 这世上只有他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昨天他不想跟钟毓在一块,钟毓使劲浑身解数他也不看一眼;今天他想跟她在一块, 那她之前做过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这份快意来去的胸襟, 还有谁能比他更洒脱?

    倒是她自己在这儿自作多情,以为他是在为那天晚上生气, 所以这几天才一直不冷不热的。

    其实他只是遵守了他们之前的约定罢了:有了和钟毓的稳定关系后,属于温白然的夜晚就结束了。

    车里好闷。

    冷气对着脸吹,鼻息间的香水味又太浓,搞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温白然将车窗降下来一道缝隙,灌进来的夜风里已经有了微凉的秋意。

    她深呼吸两口,郁闷缓过来一些,指了指前面的路口,“把我放在那吧。你去接钟总,我自己打车去。”

    今天是给向隼送行,钟毓不去是不可能的。

    那天在她面前出的丑,温白然现在还没忘。

    她不想一会儿三个人在车里没话找话,更不想看钟毓春风满面地跟宋叙调情。

    正好前面的信号灯从绿变黄。

    倒计时只剩五秒。

    温白然准备好解开安全带,等他一停车就立刻下去。

    谁知当头顶数字变成3的时候,宋叙却一脚油门冲了过去。

    车子突然加速让温白然的心跳跟着抖了两抖,她下意识抓紧了胸前的安全带,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椅背上,只有脑袋能动。

    她皱眉严肃地提醒他:“宋总,你超速了!”

    宋叙目视前方的长眸暗沉着,侧脸冷得像冰,神情貌似是不太高兴。也不知道在不高兴些什么。

    过了路口,车速慢慢下降。

    他还是没说话。

    温白然不知道他在抽什么疯,暂时不敢再去解安全带了,回过头时旁边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仿佛是在讥讽她的胆小。

    可恶!

    她也不再出声了。

    两个人仿佛都在赌气似的,车里一片死寂。

    直接到了酒店。

    接下来就是假日了,入口排队的车很多。

    前面还有一辆辆都在盘山路上爬着。

    温白然向窗外看去,上面有辆墨绿色的欧陆有点眼熟。

    待车子停稳,门童打开后排车门,个子瘦弱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气质文雅,面容温润。

    标志性的长袖衬衫和金丝眼镜太好认了。这不是李渊又是谁?

    他居然也来了。

    还是向隼亲自出来接的。

    两人在酒店门口热切地握手,寒暄时向隼看见了宋叙上来的车,同李渊说了什么,两人一齐往这边看过来。

    “宋叙!”

    银灰色沃尔沃缓缓停稳。

    推开车门下去,温白然明显在李渊脸上看到了一丝意外。

    见他要跟她打招呼了,藏在背包下的手连忙按了按,示意他先别开口。

    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个外企小职员,跟他这种大佬级别的人物八竿子都打不上。

    她不想被人知道他们认识,更不想去和宋叙解释。

    就先保持陌生好了。

    李渊鼻梁上的镜架有些下滑,他微笑着轻轻推上去,对她的想法表示了然和尊重。

    宋叙这时从车头绕过来。

    温白然心虚的看了他一眼。

    “宋叙,你来的正好。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李渊,联洁日化的副总裁。”向隼是个自来熟,人越多他越兴奋,尤其说起李渊,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联洁的案例你肯定不陌生,也就前两年的事嘛。嗷不过你前两年在国外,可能不太清楚,我跟你说”

    “李总,久仰大名。”

    向隼一说起来就停不住,宋叙直接越过了他。

    李渊也同他握手。

    “宋总太客气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副总了,叫我李渊就好。”

    “您是前辈,再客气都应该。”宋叙淡声说。

    李渊为人亲切温白然是知道的,倒是宋叙来的这一路上都臭着脸,这会儿却也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了。

    也对,他除了在公司里不近人情,社交场合可从来没掉过链子。

    不谄媚,不热情,甚至不主动。

    但就是令人挑不出错的舒适。

    嗯,真是奇怪,明明他和李渊的外表与类型都不一样,但莫名给人一种他们是同一类人的观感。

    能力智商双一流的高知精英。事业有成。对人生的把控度貌似到了变/态的地步。处变不惊这种宝贵品质仿佛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短短两句话,她已经从李渊眼睛里看出了对宋叙的欣赏。

    这让她十分惊讶。

    可能是先入为主了夜里的宋叙,导致温白然或多或少都对他带了些有色眼镜,放大了他白天的冷漠与刻薄,忽略了这只是一种追求高效的工作风格而已。

    正因为他的内核足够强大和稳固,所以才能对什么都游刃有余。自然也就不必浪费口舌,更不需要对谁讨好。

    几人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向隼接到包间里的催促电话才终于想起来他们是来吃饭的。

    “走走走,别在这儿说了。我们先进去吧。”他领着李渊向前。

    宋叙落后半步,温白然随即跟上。

    似乎是故意等着她,并肩时,幽幽的低声从头顶泄下来,“收敛一点。”

    温白然:“?”

    啥?

    抬起眼。

    宋叙比她高出半个头,这个角度,他眼尾下狭长的暗角迷得人头晕。

    她盯着他的唇瓣一开一合,耳边突然一阵嘶鸣,像飞机起飞时的耳压过度,失重感过后,在脑海中拉成直线的音道开始剧烈起伏,所有声音又都涌了过来。

    眼前丝毫没有破绽的一张脸,狭促从唇边流进喉咙——

    “我知道我们已经六天没有做过了。”

    “但你盯得太紧,我很难做。”

    ——叮

    前面电梯到了。

    见宋叙没跟上来,向隼回头招呼他们快一点:“宋,电梯来了。”

    李渊回眸,恰好看见温白然低下头,她旁边的宋叙泰然自若,衬得她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更像是在欲盖弥彰。

    他微微笑起来。

    透明镜片在灯光反射下泛出白芒,恰好盖过了他的眼色。

    /

    楼上包间里已经到齐了。

    今天这一个桌子上不是总裁就是董事,温白然的座位自然是在末端,但李渊也坚持坐在这儿。

    他一来,向隼自然跟着换了位置。

    宋叙坐在他旁边,然后就是钟毓。

    钟毓见温白然来了很有些惊讶。

    大约是没想到她还敢来,也没想到宋叙会带她来。

    难道那天她在中展闹得还不够难看?

    她们隔得远,暂时说不上话,对她富含深意的眼神,温白然一句“钟总。”一笑了之。

    一时间,这个不起眼的末位突然变成了热闹的上座,每个人说话都要看过来一眼。

    温白然本来只想在这儿安安静静吃顿饭,这下不行了,悄悄幽怨地看向李渊,他对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

    很快开始上菜,大家一边吃一边聊,气氛很好。

    温白然听了半天听出来,这好像不是什么欢送会,他们话里话外都在说着新公司。

    牵头人是向隼。

    依旧是做医疗,但偏向研发应用,技术支持来源于几个高校的教授。而且是物理教授。

    温白然条件反射地看向斜对面的宋叙。

    他正和向隼闲聊,右胳膊搭在椅背上,长腿交叠着,身体是面向这边的。红酒杯在他手里成了艺术品,紫宝石般的酒液轻慢摇晃,抬手时眼风扫过来,漫不经心中透露出的野心与睥睨让温白然狠狠震惊了一下。

    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包间里灯火通明,水晶灯折射出的光线让杯盘碗盏都耀眼到刺目。

    不敢相信他竟然是这样想的,温白然的心绪跟着眼光一起晃了晃。

    “怎么了?”

    李渊在旁边问。

    暗自掐住指根,直到刺痛传来,她才回过神对他笑了笑,“没事,我去趟洗手间。”说着,她站起来,将餐巾留在位置上,转身出去。

    走廊尽头的女卫很安静,洗手池上的水哗啦哗啦地流。

    温白然洗了把脸,洗完才想起来脸上有妆。

    拿纸巾在脸上摁了摁,还好她妆淡,只是把眉毛蹭掉了一些。

    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补不补都无所谓了。

    其实刚才包间里就有卫生间,但她就是想出来透口气。

    钟毓对她的防备已经比半个月前整整升了两级,这一晚上时不时就要用眼神警告她安生吃饭。

    天地可鉴,她真的是在好好吃饭。

    也就刚才看了宋叙一眼。

    如果这也算不安分的话,那她就只能走了。

    她确实是想走。

    今天场面有点乱,向隼就不说了。

    一直以为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结果没想到是个话痨,整晚就他说的话最多。

    另外几个乔伊嘴里的合作商也其实都是投资人,更关键的是李渊怎么也在这儿?

    听向隼的意思,他要请他给他们做顾问。

    难怪李渊那天说给周凛的那个项目有巧合也有故意,恐怕那就是向隼为了讨好他特意孝敬的。

    可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他明明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了,继续让周凛搅在里面,或者未来可能搅进来,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他那天还说让她考虑一下他,怎么考虑?

    李渊出国之前跟她说过,他在国外有一个稳定的女友,因为是跨国恋,他们彼此间还保持着高度纯洁的恋爱关系。他给她看过和那个女人的联络信件,很甜蜜,很热烈。

    对,是信件。

    已经这个年代了,他们甚至还保留着写信的通讯习惯。

    她一直认为这是属于高智商理工男的极致复古浪漫,以为李渊这次回来就是要跟那个女人结婚的,可蒋世金却说他还没有女朋友,所以他们是分手了吗?

    这事儿越想越奇怪,她得找机会问问他。

    或许今晚结束后她可以请他送她回家,在路上问。

    嗯,这样可以。

    再度拧开水龙头,温白然刚要弯腰,镜子里却突然多出一个人。

    男人眼光幽暗,悄无声息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顶光将他的脸照出一种冷血的白,唇却是红的,像《惊情四百年》里的德古拉,他压低的眉骨下,藏着随时要撕断她脖子的浓/欲。

    “你”

    温白然吓得差点叫出来,男人却先一步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长臂缠住她的细腰,带着酒香的热吻一边急不可耐地落,一边以一种胁迫的力量将她拖进了没有人的隔间。

    砰

    后背抵到门板,发出一声闷响。

    温白然吃痛,睁大眼对上男人长睫下漫出来的猩红,心脏骤然缩紧。

    很快这种细密的刺痛就化作亢奋的麻意。

    极速而来的快/感突然占领大脑。

    “唔!”

    她哼出来的声音被吞进另一个人的咽喉。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喉结的滚动。

    几乎同时,钟毓追到了门外。

    “宋叙?小温?”

    刹那,温白然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下意识夹紧双腿,却猛的感觉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了。

    面前的男人似痛苦似愉悦地皱起眉头,张嘴狠狠咬住她。

    牙尖刺进嘴唇内壁,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卫生间里的门板通天接地的设计让外面的人无法发现里头的任何异动。

    钟毓寻不到人,狐疑地在忘关水龙头的洗手台前停顿了一下,关掉,随后走了出去。

    她的脚步一消失,温白然顿时叫了出来。

    “宋叙!”

    她不敢大声,压低的音量在两人紧密交换的急促气息中循环流动。

    宋叙抵着她的肩膀,整张脸都埋在她颈窝里。

    温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断续的轻笑。

    带着克制。

    更像个败/类。

    “我说了。”

    “你夹得太紧,我很难做。”

    ……

    第35章 还好

    钟毓一路追着宋叙出来, 从卫生间找到外面露台,没发现他和温白然的影子。

    返回时却看见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抽烟。

    经典欧式繁复花纹的壁纸,花苞形状的壁灯温柔地在头顶亮着。

    他倚在那, 上身微微倾向地面, 左膝曲着, 右腿伸直超过墙根一米, 单手抄进口袋,眼帘低垂着, 侧脸笼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 有点忧郁,又冷淡得不需要人靠近。

    钟毓轻轻走过去, 面向他站定。

    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准确的。

    钟毓从他盯着温白然离开包厢时的眼神就懂他要做什么。

    此时卫生间里面静悄悄的, 和她刚才经过的时候一样。

    但她肯定还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发泄过后的厌世感还萦绕在眉间, 宋叙身上此刻未褪的性感仍诱人的一塌糊涂。

    钟毓黑色镜框下的眼睛嫉妒的有些发红,“你就一点都不考虑我了?”

    宋叙咬着烟,淡白色烟雾像墙纸上的花朵释放出的迷魂雾, 缭缭绕绕在他们之间, 就是不想让人在这种时候将彼此看清。

    “我什么时候考虑过你。”他声音不高,她差点没听见他说什么。

    “你!”

    钟毓看他直起了身,口袋里的手抽出来, 橙红火星跃上他的指尖,他身影比雾还高, 冷锐与刻薄一并在眼前变得清晰。

    他在对面的吸烟柱上摁灭烟头,转身, 下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 像个绅士,又完全没有一丝温柔的风度。

    “失陪了。”

    /

    包间里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向隼意犹未尽,在楼上开了个棋牌房,一群人又向上转移。

    时间不早了,温白然想先回去。

    但宋叙还没回来。

    李渊这时在身后咳嗽了两声,她回头去看,发现他脸色不太好。

    “你没事吧?”

    温白然到他旁边,这才看见他额边不知为何冷汗密布,连手都在发抖。

    她预感不妙,担心地蹲在他旁边,“李渊哥?”

    他好像很痛苦,温白然想去扶他,被他避开了。

    “我没事,就是胃疼。”李渊强作镇定地摘下眼镜,却连眼光都黯淡了。

    他看不清温白然的脸,干脆把眼睛闭起来,拇指撑着眉心,安慰她,“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别担心。”

    温白然怎么可能不担心。

    一直知道他很瘦,可现在看他几乎都到了骨瘦嶙峋的地步。

    他弯腰抱着肚子,虚弱的蜷缩着,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晕倒。肩膀上的衣服完全是被骨头撑起来的,半只手臂就将自己抱完。

    她眉头紧锁,“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是宋叙。

    他终于回来了。

    大手从身后稳住温白然的后背,他弯腰查看李渊的情形,“李总,你还好吗?”

    向隼也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一块跟过来。

    “怎么回事?李渊,你不舒服吗?”

    温白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说胃痛,可是我看他不像胃痛的样子。”

    她怕万一是食物中毒,可今天晚上大家吃的喝的都一样,只有李渊一个人这样了。

    就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李渊脸色又变得更差,脖子上已经开始有青筋爆出来,她没见过谁会胃痛到这个地步,不由急切道:“宋叙,我们得送他去医院!”

    “李总,李总?”

    宋叙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反应了,立刻蹲下来接替温白然扶住李渊的肩膀,凝眉道:“你先去开车。”

    “好、好,我现在去。”温白然有些慌,站起来时膝盖软了一下,还是宋叙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别别、别自己开车!我去叫司机去送你们。”向隼想跟着她一起去,又被宋叙出声拦住了。

    “向隼,这里还有客人,你留下来照顾他们,我们送李总去医院。”

    “那也好。”好好的聚会,向隼哪里想到会发生这种状况,赶忙面色凝重地叫助理给司机打电话,“快快,叫老刘在楼下等着!”

    “是!”助理立刻往外跑。

    前面离开的人察觉到不对,又陆续回来,包间里的空气流通变得更差。

    李渊这时彻底晕死了过去。

    宋叙见状二话没说,直接将人抱起来就往外走。

    钟毓晚一步回来,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看见人群里神色慌乱的温白然,她想也不想地伸手一抓,“你们去哪?”

    温白然没时间跟她解释,一把甩开她,“医院!”

    //

    深江大学医院。

    宋叙在车上联系了相熟的医生教授,因为假日的关系,不少专家都在休假,好不容易找到正在值班的消化外科主任,但急诊护士说他还在手术台上,估计还有半个小时才能下来。

    抢救室的几个医生初步诊断后调出了他之前的病例准备研究用药,却又同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面面相觑了一下,最后是主治医生先反应过来,用内线打给了院长室。

    不多时,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赶来,一边穿上白袍一边小跑进了抢救室。

    急诊抢救室不许人进,温白然在外面等了二十来分钟,期间那扇铁制门开开合合,不断有医护进出,但里面有好几张病床,不知道李渊躺在哪一张上,她连判断他现在情况的依据都没有。

    宋叙买了热饮上来,让她喝一点,平静一下。

    温白然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刚才在酒店事发突然,印象里李渊一直身体健康,没什么既往病史,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这么晕倒了,她确实有些手足无措。但经过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冷静下来了。

    庆幸他们送到医院的及时,听刚才接诊医生的意思,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温白然抬起脸,对宋叙勾了勾唇:“你也坐一下吧。”

    从酒店到这儿,多亏了他的冷静和高效。

    联系医生、安排床位、叫人通知李渊的助手来医院,这一系列动作他完成的不声不响,等温白然的慌张结束,他已经搞定一切拿着咖啡云淡风轻地回来了。

    她实在很惭愧,她甚至不知道李渊回国后还有个助手。

    男人在她身边坐下,两条长腿微微分开,膝盖贴在她大腿外侧。西裤质感微凉,褶皱出轻微的肌理感,静静的触动,像种无声的安抚。

    “你认识李渊?”他问。

    刚才听她叫“李渊哥”。

    这称呼,听起来他们很亲近。

    温白然闻到他身上沉稳的味道,不由软了眼光,“他是周凛的表哥。”

    她没打算瞒着这件事,只是晚上人多,她没法解释这中间的关系。现在就他们两个,告诉他也无妨。

    她和李渊的交往说深不深,他又一直是个高深莫测的人,哪怕是周凛从小跟着他一块长大,也很难说完全知道他这个表哥在做什么,更别提猜中他在想什么了。

    他们在李渊那里都还是小孩,通常只有被看穿的份,除非他愿意给他们看穿的机会,像上次那样。

    “我们之前经常来往,后来他出国,慢慢就没什么联系了。他是一个月前回来的,我们私下里见过几次,我也没想到他今天会出现在向总的饭局上。”

    说完,她看宋叙的表情好像并不意外。

    他盯着手里的杯子,沉吟着,杯身的竖纹一道道阴影印进他眼底,影影绰绰,有些神秘。

    温白然眉心微动,接着说:“他和向总是怎么认识的我不清楚,你们今天讨论的那些事我也是第一次听。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退出未来的项目。”

    宋叙回过神,眼睫缓缓掀起,看她的眼神很深,还有些冷,“你就是这样和所有人都撇清关系的?”

    她微怔,“什么?”

    温白然来不及去思考他这个问题的含义,急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全都出来了。

    她立刻起身迎过去。

    “医生,李渊怎么样?”

    为首是那个高高胖胖的医生,他胸口的牌子上写着“深江大学医院副院长”。

    摘下口罩,他在温白然脸上打量了一下。

    “暂时没什么危险,只是一次普通发作。现在他要住院观察,家属可以先回去了。”他两句话说的轻描淡写,表情看起来却没他说的这么轻松。

    温白然一肚子疑问还没问出口他就要走了。

    “医生、医生等一下”

    “高院长。”宋叙这时出声。

    高副院长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宋总?”

    之前医院的招标会还有大运的资讯分享会上他们都见过,宋叙给他印象非常好。

    没想到他也在里。

    宋叙上前同他握手,解释道:“李总是我们送来医院的,他现在情况还好吗?您刚才说的普通发作,是什么发作?似乎没有听说李总之前有胃病史,是发现了什么其他系统疾病?需不需要我们尽快通知其他家属?”

    他这几个问题把温白然心里想问的话都问出来了。

    她感激地看他一眼。

    “这个”高副院长欲言又止,看了看温白然关切的脸色,又看了看宋叙,似乎是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宋叙上身前倾的姿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他有些沉重地眯起眼。

    “确实不是胃病,但问题不大。你们放心,等明天病人醒来自己会跟你们解释的。”高副院长说着,重新戴上口罩,仿佛是要回避什么,“我还有个急诊手术,就先告辞了,宋总。”

    “好,改天再请您喝茶。”宋叙点头致意。

    等人都走了,温白然想最后进去看一下李渊,护士却把他们拦在门外。

    “病人已经转移到住院部了,你们不要在这里逗留,赶紧回去。”

    就这样被赶出了医院。

    /

    露天停车场里,夜已深。

    寂静深空中仿佛藏着能吞人食命的怪物,住院大楼上血红的住院部三个字像是给世人的一种警示。

    温白然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周凛,又怕李渊明天醒来会说她大惊小怪。

    可她总是隐隐觉得不安。

    到车边,宋叙喝了酒不能开车。

    他停下来,靠在车头,“抽支烟。”

    月色在他散开的领口下铺开婆娑的影子,他下颌锋利的轮廓落在胸骨第一节 。

    眼睛低着,看她。

    温白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没说话。

    他于是就当她默许。

    一支烟。

    三分钟。

    温白然决定了。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的裂纹不经意在指腹上刮了一下。

    痛,但没流血。

    “要打给周凛?”宋叙抽过烟后的嗓子有点哑。

    “嗯,还是通知他一下比较好。”她想好了,李渊这情况还不明朗,周凛怎么说都是他表弟,必要时候还能帮他签个字。

    指尖点亮屏幕,又瞬间熄灭。

    对面的人抽走了她的手机。

    温白然掌心一空,抬眸,皱眉看他:“你做什么?”

    “在你打给他之前,我们先来理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男人淡声说着,顺手将她手机放进口袋,回身,从车里拿出一个纸袋。

    袋子不大,白色绳子上有个蝴蝶结。

    他手伸进去,从里面拿出一只精巧的宝盒。

    湖蓝色丝绒,缀一层银色暗花蕾丝。

    “你对我说的话,我考虑过了。确实,我们一开始只是互相取乐的关系,天一亮,我除了是你的上司,什么都不是。”

    “但你说我没资格干涉你的生活,我想了想,应该换一个词。”

    宋叙低醇的嗓音在这样的夜里被微凉的秋意裹着,娓娓到极致,无限接近于深情。

    温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昏了头,差点以为他是要跟她求婚。

    他打开盒盖,一只腕表在夜里流光。

    标志性的贝母表盘缀了碎钻,清冷与奢华兼具,交相辉映出隐约七彩的光泽。

    温白然蓦地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戒指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还好?

    胸腔里的那颗心还没落稳,又被他下一句话高高提起。

    “参与。”

    他说:“我想参与。”

    宋叙深邃的长眸在这种时刻已经不是冷淡,而是完全的幽暗,那里没有惊涛骇浪,所有狂涌都被掩藏进他的深海,那庞大的深不见底一旦跌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

    “不止夜里,不止工作。”

    “什么样的身份够格参与你的生活,你给一个。”

    ……

    第36章 四十二楼

    公共假日有三天。

    隔天温白然又去了医院。

    病房里只有李渊一个人, 助理不知上哪去了。

    他独自靠在床上看书。

    巨厚的一本原文版心理学,重量看起来超过了他的负荷,他一手五指张开在书本下面托着, 书脊下缘抵在胸腹上, 另只手翻页时看到温白然进来, 他自然地将书合起来。

    “小白。”

    大约三分之二的书页, 合起来时的力量看起来能把他手指头都砸断。

    托着书的那只手不稳地晃了晃,五指用力到关节尽显。

    他是真的瘦到有点病态了。

    “李渊哥, 好些了吗?”温白然走过去, 把鲜花和礼物放在床头,近距离观察他今天的脸色。

    李渊刚刚从阅读的状态里切换出来, 眼中温和的喜悦之外还有一丝丝冷漠。窗外日光被风吹进来, 在镜片上反射出一片白芒, 温白然这才注意到他是戴着眼镜的。

    极细的银丝镜框,与他苍白的肤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说好多了,可她想起昨晚他晕过去的情形, 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李渊说没有。

    他一贯是报喜不报忧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安慰她。

    看她不信,他笑笑说对不起, 昨天吓到大家了,过几天换他请客, 他们再聚一次。

    向隼已经回西湘了,大约下个月才会再到深江。

    她不信他不知道。

    温白然想追问什么, 可李渊看起来太虚弱, 她不想看他更难受。

    在病房里陪他说了一会儿话,看他神情恹恹的好像累了, 温白然便起身告辞。

    出门前,李渊叫住她。

    “你告诉阿凛了吗?”

    温白然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转身,坦诚地对他点了点头,“嗯。”

    昨天情况那么危急,李渊的助理却在电话里说他不允许通知任何家属。听起来他像是早知道自己会出事,提前都安排好了统一口径。

    但她管不了这么多。

    知道他醒来后可能会怨她兴师动众,不过周凛陪他父亲出海了,要两天后才能回来,到时候他们见了面,他肯定有办法安抚他。

    “好吧。”李渊了解她的个性,脸上没多少意外的表情,只是有些淡淡的无奈。

    他推了推眼镜,轻轻看过来,微笑背后的洞悉是故意给温白然看的,“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微怔,猜到他要问什么。

    昨天那么乱,她没想到他还会注意到她和宋叙。

    她解释说:“我和宋总我们目前只是同事与上下级的关系。”

    她说着,有些愧疚。

    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李渊一直以来都拿她当朋友看待,同她说了许多自己的事。她和周凛之前年轻不懂事时给他添过不少麻烦,现在这段关系终结了,她居然从来没想过要告知他一声。

    温白然眼睫闪了闪,继续说:“抱歉,李渊哥。”

    李渊看出她的自责,温柔地笑笑:“小白,做人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善良。你并没有对不起谁,更不需要对我说抱歉。人生是你自己的,怎样度过,和谁度过,你都不用和任何人报备。周凛是过去式了,如果你觉得负担,我也可以只停留在你的过去。”

    他此时的表情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和的,宽容的。仿佛万物都能被他兼容。

    但隐约间,她第一次在他的纵深里看见了终结。

    后来她回忆这一天的这一眼,李渊平静而苍凉的神情,无言诉说着一个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那种不声不响,如流水般逝去的哀伤最令人感到悲怆。

    可她现在还不懂。

    在门边停顿了好久好久,温白然慢慢找回笑容,“我知道了,李渊哥。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

    宋叙的车等在VIP停车场。

    半个小时前,他和温白然一起过来。

    他们兵分两路。

    高副院长今天不在,他去院长办公室跑了个空。

    回来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温白然从住院部出来,顶着风往这边走。

    他坐在车里无所事事,看见她的时候在想刚刚过去的夏天。

    有个暴雨的夜。

    公司停了电。

    全部人都下班了。

    他最后一个走,发现电梯不能用,转而推开安全通道的门,一顿。

    “阿凛,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外面雨好大”

    清柔的女声,是商量的口吻。

    淡淡在楼道里盘旋出立体回绕的音效。

    这里面大约信号不好,她喂了两声,没说完就挂了。

    他隐约记得这个声音是公司里的人。

    都这个点了,还有人没走?

    半边身体微微靠向扶手,视线落下去。

    四十二层楼。

    这个视角下的阶梯无尽蜿蜒,所有直角都在黑暗里错落交叠出不断回转的坠落感,意识不经意间被这个漩涡吸进去,眼前微微的眩晕里,女人白色袖口上的咖啡渍像打破梦境的图腾。

    他被猛地推回现实。

    “是谁?”

    她很警惕,声音不再柔和,绷出防备的紧张感。

    大约察觉到他在楼上,她撑着扶手,上身探出来,长发随着她转脸向上的动作落到身后,墙壁上应急灯的绿光穿透她的发梢,他只看见无数细丝在半空舞出一片瀑布,而后落下,安安静静伏在她的肩头。

    “是谁在那?”她又问一遍。

    他们之间隔了大约五层楼。

    这个高度,即使两个人都把脑袋伸出去面对面,约莫也难分辨对方脸上五官的位置。

    她什么也没看见。

    他亦未出声。

    目光微微收回来,抬脚步下阶梯。

    深夜停电的大厦,幽闭又空荡的楼梯间。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听起来不那么恐怖,但她还是被吓到。

    高跟鞋咚咚咚的声响速度飞快。

    手机在黑暗里不断亮起来,刺眼的白光照上来,她将听筒贴在耳边,急切地说你上来接我吧,我在应急通道。

    他猜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目的是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

    但下一秒,他恰好看见她屏幕上拨号失败的红色感叹。

    这里信号差到连电话都打不出去。

    不怪她慌乱,他其实可以出声告诉她,不用这么紧张,他是宋叙。

    但那天恰好很累,被疲倦或是什么阻滞的感受拦着,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开口。

    四十二楼。

    一时半会儿下不去。

    女人从一开始健步如飞,到后来渐渐疲倦,脚步越来越慢,喘气声越来越明显。

    大概下到二十楼,她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弯着腰急促地呼吸。

    整个楼道都是她的传声筒。

    气息声在暗色里放大,他也跟着停下来。

    眉梢不经意挑起。

    大概是累极了,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走不动,一边坐下来,拿出手机往楼上照。

    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知道他不是坏人,如果是的话,她早就被追上了。但戒备心还不能完全放下。

    他知道,所以没有躲。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一些,但手电筒的光线还是不能到达这个高度,反而让他居高临下地看见她额边涔涔汗意,细闪着,像今夜的星光。

    于是他也停下来。

    拿出火机,点了根烟。

    橙红火光一窜,忽明忽灭的暖调,让楼道里的气氛不再那么诡谲。

    细微狐疑的女声这时传上来。

    “宋总?”

    她认出他了。

    不知道是怎么认出来的。

    就像他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她的名字。

    Vivi。

    他深吸一口烟,淡白色的烟雾从唇边逸出。

    顺着幽幽的甬道,幽幽的落下去。

    二十四楼和二十楼之间有七十个台阶。

    他和她之间,

    只有这一缕烟。

    她终于不再怕了。

    等休息够,她重新站起来。

    他听见她倒吸凉气的嘶声,视线不由往下放。

    原来是鞋跟太高,磨了脚。

    她检查一下血肉模糊的脚后跟,呲着牙,干脆把鞋脱了,拎在手里,原地跳了两下。

    赤脚踩在台阶上是没有声音的,没了束缚,她轻灵的像一片云。

    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在暗里把她的举动看得这么清楚。

    约莫是黑暗给了想象的空间。

    还有,

    他全神贯注。

    转瞬又下了两层。

    没听见他跟上来的脚步,女人停下来,从扶手上望。

    那是在夜里格外透亮的一双眼,忽闪着碎芒,似乎在等他。

    最后一口烟绕进肺里出不来,隐隐发胀。

    他继续下楼。

    她也继续。

    剩下的二十层楼,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走停停。

    她累了就坐下来休息。

    他就在楼上抽烟。

    没人说话,也不需要言语。

    烟和眼光传递着彼此的存在。

    这种默契的陪伴,连确认对方的姓名都显得多余。

    四十二楼。

    三十一分钟。

    转瞬即逝。

    大厅里有路灯的光线。

    雨还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先一步出来的人在门廊下打电话。

    还是叫那个名字,“阿凛,你来了没有?”

    对面不知道是怎么回应她的,她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细眉微微蹙成忧愁的形状。

    但她并不忧愁。

    仿佛对失望司空见惯。当失望成了常态,也就没那么失望了。

    宋叙从她身边经过,呼吸间的烟味不知是从谁身上传来的。

    黑色伞面隔绝掉她望过来的视线。

    眨眼被雨打湿。

    雨珠的光圈中,所有气味与目光都隐匿无踪。

    她的眼神在身后追出很远。

    他没有回头。

    不必回头。

    刚才的三十一分钟结束之后,她等的就不再是他。

    ……

    秋天是落叶的季节。

    不远处,温白然身上的褐色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她一手拢紧衣领,一手护住身边的背包,狂风把她的长发和裙摆都吹到天上,纤细的身形倾斜着,像一片倔强着不肯落下的叶子,艰难地和风对抗,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

    他坐在车里,视角和那天晚上重叠。

    没记错的话,那个暴雨的夜,她没等来周凛。

    车灯明明白白地照出被大雨冲刷的一切,连同她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衫。

    夜那么黑,雨那么大。

    她紧紧抱着自己,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冲进雨里。

    是的,决绝。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了她会怎么选。

    深江的气候太差了。

    明明才刚入秋,今天的风刮得毫无预兆。

    温白然感觉自己魂都被吹走了。

    拉开车门坐上来,车里暖融融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她拨开脸上的头发,“好大的风啊”

    话音被人强势打断。

    宋叙的吻和这天气一样都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扣着她后颈,另只手捧住她的下巴。

    温白然感觉到他嘴是热的,冰凉的是她。

    嘴巴,脸颊,包括脖颈。

    她睁大眼睛,没有准备的呼吸很快就乱了。

    宋叙近在咫尺的睫毛就在她眼下刷着,影影绰绰间,他眸中深沉的迷醉让她猛地一怔。

    她无意识抓紧了他的袖口,黑曜石的扣子在掌心里发凉,但她逐渐过热的大脑完全感觉不到。

    宋叙吻得好深。

    四片温度完全不一样的唇肉忘我地交叠,互相沾染,互相升温,互相湿润。

    他连她的灵魂都想吸走。

    温白然有些招架不了他这种索取,眩晕来得太快了,她紧了紧双手,提醒他她不行了。

    宋叙于是放开,却依依不舍着,没有离开太远。

    他抵在她唇上轻啄、浅吻,等她有了足够的氧气,他还想要继续。

    “等一下”她细细的喘息全被他吻掉,只能用手捧住他的脸抗议,“宋叙!”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性感得让人受不了。

    温白然强留着理智,岔开话题问他事情办的怎么样。

    宋叙吻她的动作一顿,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他眼中不知何时氤氲出了薄薄的雾气,潮湿地望着她。

    温白然心头咯噔一下。

    双手一点点从他脸上滑落,她眼里的担忧像阴郁的天,“怎么了,是不是高院长说什么了?”

    “不,我还没见到他。”她的手这么软,掌心已经热了,指尖还有些冰凉。

    宋叙牵起她送到唇边,侧头在她掌心里细细地吻。

    他很温柔,动作缱绻到有些不像他。

    温白然怔了怔,倏地反握住他,“跟我说实话。”

    风在车外呼啸着,宋叙眼尾的暗角变得浓郁。

    他沉声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

    第37章 释然

    脑神经胶质母细胞瘤。

    恶性程度4级。

    位于颞叶的瘤体难以摘除, 浸润性生长的肿瘤与李渊的脑组织几乎融为一体,无法手术,放化疗的作用微乎其微, 乐观估计, 李渊的生命还有两个月。

    高副院长说的发作不是胃痛, 而是脑神经异常放电导致的癫痫。他脑子里就像有一台电刑椅, 剧烈头痛和越来越孱弱的身体让他无法承受,一旦这个开关启动, 他随时都会死在上面。

    告诉她这一切的人不是宋叙, 是周凛。

    他提前赶回来,没有去医院, 而是直接和她约在了W酒店的咖啡厅。

    他带来了一沓资料, 非常厚。

    里面记录了李渊从发病至今的所有诊疗记录。

    从两年前发现到现在, 李渊一共做了两次手术。

    期间放疗、化疗、联合治疗用了无数。

    所有医生都说,以这种位置和恶性程度的脑瘤来说,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温白然听到这些的时候目瞪口呆, 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只是瘦了一点、只是吃坏了东西, 他昨天还在病房里看原文书、跟她聊天的时候精神都还很好,结果周凛今天告诉她李渊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周凛, 他是你哥哥。”她严肃地说。

    说完看见周凛沉默的表情,她脸上的血色尽数消退, 声音几不可察地发着抖,“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

    周凛沉声说, 他只比她早知道一个星期, 李家里人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赶回来前周父问他,他也没说实话。

    他说, 李渊的意思是不想惊动任何人。

    温白然难以置信地到连那些资料都拿不起来,“怎么会这样”

    “那天我们在深大医碰见,我就准备告诉你。”周凛深呼吸。

    温白然愣了一下。

    那天她去深大医调试设备,恰好碰到他们从电梯出来,她下意识猜是不是有谁生病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严重的病。李渊看起来那么淡定,她根本没当做一回事。

    李渊那天确实带周凛去拜访了几个旧友,后来到医院,他和肿瘤科主任谈话时让他在外面等。周凛好奇,上午和那些商界人士见面他都没有避开他,现在不过见个医生而已,有什么话是他不能听的?

    他又折回去。

    门后却隐约传出瘤体持续增长、压迫情形不容乐观、最多还有两个月,这些术语名词周凛一个都听不懂。

    他打电话给蒋世金,让他帮忙查查。

    蒋世金现场上网搜索,将结果一条条念给他听,也禁不住后怕,“靠你让我查这干什么?你病了?不是吧大哥,你不要吓我,这病真的会死人的!”

    周凛当时和他反应一样,谁病了?是那个主任?还是李渊?

    怎么可能会是李渊?

    他才从国外念完书回来,姨妈这段时间还在疯狂催他结婚,对了,他不是还有个异国女友。

    温白然也记得这件事,“对啊,她知道吗?难道他们是因为这个分的手?”

    周凛沉重道:“如果我说根本没有这个女友存在,你信吗。”

    “怎么可能呢,我还看过他们之间来往的书信”话到这里,她猛地一怔。

    脑瘤的伴随症状其中一条是精神障碍。

    生长在颞叶部的肿瘤压迫了神经组织,致使神经功能产生了器质性改变,李渊再怎么复古浪漫,也不可能同一个不存在的人通信长达三年之久。

    温白然从前天真地问过他,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吗,你怎么确定她给你的这些信息都是真的呢?

    李渊从来都是不在意外表的人,灵魂伴侣追求的是灵魂共振,只要对方的灵魂可以和他共鸣,他曾一度不在意她的性别。但温白然的话还是在他心里埋了一颗钉子。

    有天他心血来潮,调查了一下对方在信里提过的家庭住址,发现那只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花店,店主是一对白人夫妻,他们膝下无儿无女,也没有与人通信的习惯。

    从这里开始,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随着他把所有得到的线索一一追查下去,发现它们全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又都不是对方在信里描绘的那样。直到他注意到对方提到常去的一家咖啡馆竟然是他旅游时去过的手工艺品店,他才察觉到诡异。

    在被诊断出中度精神分裂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渊还是不相信一直在跟他通信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他觉得这不可能。

    李家从上数五代都没有精神病史,而他生活的环境也一直是积极健康的。

    他认为自己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疯掉。

    于是他再次到医院进行了一次全面的体检。

    就是这次体检,他被确诊。

    脑胶质母细胞瘤,晚期,三级。

    需要尽快手术。

    医生根据肿瘤的大小推测他已经患病有一段时间了,问他除了精神方面的异常难道没有其他任何症状吗,怎么能拖到现在才来治疗?

    李渊试着回忆,发现前驱症状其实出现的很早。

    一开始是头痛,但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是在少年班高强度学习留下的,多休息就会缓解,他也从没当回事。后来一些轻微的肢体障碍和记忆力衰退,他也只以为是那段时间联洁的事让他焦头烂额,没有睡好。

    唯有自己与自己通信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

    ……

    周凛回去后查了很多资料,非常非常多,那些英文病例他全都用翻译软件逐字翻译,拼拼凑凑加上连猜带蒙,一直到天亮,他还是觉得这不可能。

    李渊怎么可能得这种病?

    他怎么可能得了这种病还瞒着所有人?

    电梯里,他瘦弱的背影浮现在眼前。

    周凛终于明白他常年穿长袖长裤不是因为怕冷,而是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

    他不想被看到。

    他用若无其事回应所有关心和好奇。

    ‘哥,你怎么变矮了?’

    ‘嫌你哥老了就直说。’

    他与他开玩笑讨论“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结婚生子。

    周凛那时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听到这四个字还是条件反射地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慌。

    原来是真的。

    他的有生之年,还有两个月。

    周凛一度激动地认为这一定是搞错了。

    病名、生病的对象、生病的结果,通通都错了。

    李渊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只剩两个月可以活?

    他和主任在医院办公室门口告别时看起来那么健康,就连那个主任也是满脸微笑地和他说话,哪有医生对一个快死的人是这种表情的?

    周凛懊恼地低下头,“你不知道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咖啡厅里人影来往,背景声的蓝调爵士悠扬轻快。

    周围到处都浮动着假日的欢乐气氛。

    温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突然到她连周凛坐在她面前都觉得是假的。

    李渊怎么会、怎么会病到这种地步?

    她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这不可能。

    她问周凛是怎么拿到这些资料的?

    这里的病历全都是私密的,很多看起来都是在国外期间的治疗记录,如果不是李渊本人把这些交给他,他不可能找到。

    周凛说:“我威胁他助理。”

    温白然睫毛一闪,威胁?

    他耸肩,表情有些乖戾,“就是你想的那样。”

    可怜的助理先生在挨了一拳后忍着鼻血将保险柜打开,将这些交给他去复印。

    温白然听完眉头皱得更紧,很快又松开。

    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以周凛的个性又在情理之中。

    他说得累了,身体顺着沙发椅往下滑,整个人摊在那,脑袋仰靠着椅背,双手捂住脸使劲地揉搓,像是要把自己从这场噩梦里叫醒。但很可惜,睁开眼,什么都没变。

    “他就是这种人,从小就有主见得太过分,连那些大人都拿他没办法。否则怎么会到现在为止除了他助理谁都不知道他的病情。妈的。”他低咒一声,不像从前的张扬,沉闷得都不像是在骂人。

    温白然感觉的出来他的愤怒。

    这种愤怒已经持续很久了。

    周凛自己也知道。

    这几天在外地,他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项目上要学、要记的东西很多,每一分钟都过得很充实。这种充实和他从前的生活很不一样。他能感觉到大脑在持续运转,而不是一片空白。

    每当入夜,他躺在床上,听房间里电器的运行声,他在这空寂的噪响中慢慢看透自己愤怒的本质是因为无能。

    他什么都做不了。

    生活,工作,感情。

    温白然。

    李渊。

    他不知道怎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他无法接受又完全解决不了的事。

    他感觉自己的热烈被封进了无边严寒,厚到无法穿透的冰层把他身上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感觉自己快消失了。

    可他又不能就这样消失。

    他现在是唯一知道李渊病情的人,或许还是唯一能去给他收拾后事的人。

    这要人命的唯一不断煎熬着他,他好痛苦。

    痛苦的直到把这些都告诉温白然,他才发觉这几天原来过得这么痛苦。

    他原本和李渊一样,准备将这件事对她瞒到底。

    周凛偏过了头,半边脸埋进身后墙壁的阴影中,那双炙热的黑眸此时灰蒙蒙一片,暗暗地看着她,“然然,这段时间真的发生太多事了。我有点扛不住。”

    他扯开嘴角,苦笑的气音拖长在潮湿里。

    温白然很久没听到他这样叫她了。

    心还是会痛。——是哀其不争的怜悯,是了解他如果不是无路可走,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露出软弱。

    他们在酒店门口分开。

    温白然说:“这件事我想还是要告诉你们家,如果他真的快阿凛,这事太大。”

    她心痛地说不出那个字,一说就哽咽。

    周凛说他知道,这次他回来就是要和李渊商量什么时候把他的情况公之于众,但他肯定说不过他,到时候估计还是会先斩后奏。

    他自嘲,以前遇到这种事肯定就直接说了,至少不会这么犹豫,但现在一想到李渊那副破身体没法和他争执,他就下不了决心。

    他神情太低落,阴天的江面又一片浑浊,连天气也溶进这叫人心碎的场景里。

    温白然第一次感到他的无助。

    以前都是玩闹,周凛从没下定过决心走进这种无助里。

    现在不一样,他没有选择地被推进这个境地。

    李渊仿佛是要用生命教会他,他前半程的安稳人生结束了,往后他要面对的才是真实。

    周凛这朵开在温室中的玫瑰,终究是要面临风雨。

    温白然心底默默叹息,主动上前抱了抱他,“阿凛,以前的事都微不足道了,但你听着,你现在必须扛起李渊。”

    “他把对自己生命的知情权交给了你。只有你。”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有面对过死亡,从不知道人命是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除了提醒他这件事的重要,安慰他要振作,什么也做不了了。

    “阿凛,这次你一定要长大了。”温白然像从前那样抚着他的后背,告诉他。

    周凛垮塌的肩膀在她手中一怔,而后慢慢松懈,下巴搁在她肩头,重量却斟酌着不敢彻底交付。

    她没有动,他才一点点用手臂环住她。

    收紧,再紧。

    下雨了。

    脸上不断感受到细微的湿意,它们在眼睫上结成细密的水珠。

    连周凛的声音也湿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到了今时今日,他的恐惧还是只有她能懂。

    她却已经释然,“没关系,都过去了。”

    属于夏天的热烈已经结束。

    秋天真的来了。

    风雨飘摇着在热闹的街角凋零。

    宋叙坐在车里,看温白然从他怀里退出,周凛哀恸的目光追着她,还在留恋那个拥抱。

    然后——

    四目相对。

    隔着两百米的长街。

    周凛看见他。

    认出他。

    宋叙寡淡的眼皮轻轻折起。

    仿佛在说: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霎时间所有脆弱都从脸上剥离,周凛烈火的本性烧皱眉心。

    车门这时拉开。

    温白然上来。

    属于街角的云雨被关在门外。

    女人轻声道:“走吧。”

    宋叙冷淡的视线轻蔑调转,银灰色车尾扬长离开了这片街道。

    ……

    第38章 新生

    温白然最后一次见到李渊是半个月之后。

    还是那间病房。

    还是那扇窗口。

    窗外的梧桐黄了。

    病房里的人又变得更瘦了。

    李渊凹陷的脸颊对她扬起温柔的微笑, 金丝镜框遮掩不住他惨白的脸色。

    他还和从前一样叫她,小白,你来啦。

    温白然心痛地哽咽, 李渊哥

    几个字卡在喉咙里, 刀片一样不能上下。

    周凛在一边靠墙站着, 脸色很臭。

    他刚被训完话。

    李渊还是不允许他通知任何人, 他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等时间到了, 会有律师直接上门宣读遗嘱。他说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让所有人都提前陷入失去他的痛苦,不如直接抵达结果。

    周凛斥责他的自私, 说完全不顾姨妈的感受, 他是他们家的独子, 姨妈要是知道他这样做绝对会疯掉!

    温白然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僵持,周凛说服不了他,准备硬来, 反正他现在也打不过他。

    但李渊摘下眼镜, 淡声说如果他敢透露一个字,他就会死在一个他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这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周凛根本就不相信他还能跑到哪里去, 可他说出来的话仍像块大石头一样砸在他心里,把他砸个稀巴烂。

    他不想找不到他。

    更不想让他死。

    他抿紧嘴唇, 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握紧得随时能把身后的画框砸烂。

    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

    温白然默了默,上前一步打破僵局。

    “阿凛, 去帮我买点喝的吧。降温了, 外面很冷。”

    周凛顿了顿,眼睛转过来扫一眼她的薄针织外套, 眉头皱得死死的,“谁让你不多穿点。”

    他这样说着,还是抬脚恼着脸往外走。

    门关上。

    病床上的人笑起来。

    “他就只听你话。”李渊说。

    一物降一物。

    能降住他这个表弟的人不多,温白然是他最不能抵抗的那个。

    他笑的有些累,掩着唇咳嗽,眼镜放在一旁,底下那双浮肿的眼睛无损他清亮的目光。他让温白然随便坐。

    温白然走过去,看见床头上那本原文书,已经看到还剩四分之一的地方了,折角的书页靠近下缘的地方有些磨损,像是手指在这里摸了许多次,却没有力气翻开。

    他连翻书的力气都没了吗?

    李渊顺着她的视线,淡然道:“我生病之后看书速度就变慢了,这几天精神时好时坏,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本书看完。”

    温白然不想哭的,但在他说完这话的两个呼吸之后鼻子就控制不住地酸了。

    她趴在他手边哭起来。

    “李渊哥、李渊哥”

    他已经没有一点血色,手背针孔留下的印记发乌的像一块怪疮,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袖口露出他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腕子。

    记忆里,他最喜欢用这只手摸她头发,叫她小白。

    温白然哭得没有声音,肩膀一缩一缩,可怜的让人心碎。

    “别哭,小白。”李渊无奈地伸出手,安慰的动作停在她头顶。他的手已经干瘪了,指腹没有肉,怕会硌到她,颤了颤,又收回来。

    他叹息说,人都是要死的。

    温白然知道,可她不能接受是现在。

    李渊还这么年轻,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他明明还有大好人生,明明联洁日化就是被他起死回生,为什么他不能救一救自己?

    他前半生太耀眼,以至于她完全无法接受他现在的黯淡。

    不,黯淡也好。

    她只是受不了他即将消逝。

    听着温白然哀切的恸哭,李渊自嘲地勾了勾唇,“可能这就是天才的阵痛吧。”

    他这样说。

    他到现在还是这么豁达。

    李渊说他就是因为怕大家都无法接受才选择隐瞒,他原本打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国外过得很好,久而久之,大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自然也就能慢慢淡忘他的存在。

    温白然知道他世界和平的性格不愿意看任何人为他而难过,她也很想让自己在他的最后时刻里表现得潇洒一些,让他记得她的笑脸,至少让他放心,她是个可以坚强的人。

    可她做不到。

    她过去崇拜他,仰慕他,也想过成为他。

    她是真的把李渊当自己的哥哥。

    如果连她都不能接受他的离开,可想而知他的家人会是怎么样的痛苦。

    她哭着问他,既然做了决定,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是不是也放不下家里的亲人。

    她试着劝说他,可李渊说,小白,我是为你和阿凛回来的。

    她就说不出一个字了。

    在回来之前,李渊对自己的病情了若指掌到已经没有生的意志。

    得知他们分手消息时,他刚刚做完最后一次伽马刀,医生在这边说他的肿瘤扩散范围太广,接下来任何治疗手段恐怕都无法再起到作用,电话那边在说周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问他应该怎么办。

    他不是圣人,最后关头的灰心肯定是有的。但死之前他还是想再帮自己心爱的表弟和珍贵的朋友最后一次。

    哪怕只剩一天也好,至少他还能为他们留下些什么。

    他说抱歉啊小白,之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因为家里一直希望看到他结婚,有个稳定的家庭,那天在咖啡厅里,温白然侃侃而谈的少女模样让他有了个糊涂的念头,或许可以请她帮忙在家里表演一出团圆。

    话说出口后她诧异的表情让李渊惊觉自己果然是病到底了,居然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他说自己那时候肯定是被肿瘤控制了,才会那么的不清醒和自私,幸好你没有答应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阿凛。

    温白然哭得眼睛都肿了,她直起来,抽泣着抹了抹泪,“我知道你是胡说的,我没往心里去。”

    李渊微微怔愣,这话仿佛有些打击到他,“可我真的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像喜欢哥哥那样”她说,却看见李渊笑起来,笑容温柔得让她愣住。

    “李渊哥…”

    “嘘。”李渊忍俊不禁,神秘地朝她眨了眨眼睛,说我们不要告诉阿凛,他会吃醋。

    “”

    温白然瞬间震惊到忘记了哭。

    她在李渊的病房里待了很久。

    他同她说了很多在国外时的趣事,仿佛是以这种方式来安慰她,他把这辈子的话都对她说了。

    他依然自信,温和,玉质的声色连同连眼中一如既往的磅礴都那么生动。

    即便到了此刻,他活着的状态也比大多数人更真实而确切。

    他说小白,别为我难过,我这辈子活得很值得,没什么好遗憾的。唯一要说美中不足的,只是偶尔会孤独。可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啊。更何况我还会给自己写信。

    他如此坦荡又惋惜地承认,人世间最顶级的寂寞就是与自己作伴,但他同时又释然着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

    他笑着说,这世上大概只有我自己最懂我了。

    温白然安静地听他把这些话都说完,直到他累了,她扶着他躺下,等他睡熟。

    离开病房时,她发现周凛一直在门外。

    等了很久,他手里那杯咖啡已经凉掉了。

    见她出来,他灰的要下雨的表情同她已经下过雨的眼对上。

    沉默。

    沉默。

    刚才里面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谁也不敢先开口,仿佛先出声的人一定会崩溃。

    良久后,两个人默契地转身,一路走到走廊尽头。

    几天不见,周凛憔悴了很多。

    平日里打扮精致的少爷现在胡子也没刮,身上的香水味早就被医院的消毒水味替代,衣服也不知道几天没换了。

    这段时间,除了一个白天来帮忙的护工,晚上都是他在照顾李渊。

    难为他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现在也学会怎么照顾别人了。

    他说他常常在夜里惊醒,突兀地看见李渊在病床上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旁边监护仪的光洒在他脸上,骷髅一样的阴影占据了他。他上前查看,发现他牙关紧咬、冷汗直流,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吓得魂都掉了,叫来医生。他们在病房里说了一大长串,他只听懂一句:就像有无数颗炸/弹在脑子里炸开。

    医生说他那时候是没有意识的,睁眼纯粹是生理反射,但他真的很了不起,能在这种规模的轰炸下连一声都不吭,意志力超越常人数倍。

    什么狗屁意志力,周凛就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让他好受一点,起码能睡个安稳觉。

    肿瘤科主任遗憾地告诉他,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使用药物减轻他的痛苦。

    他拍了拍周凛的肩膀,叹气,“你要明白,到了这里,这种减轻已经微乎其微了。”

    他不明白。

    明白不了一点。

    微乎其微什么意思,这里又是什么哪里。

    为什么白天还能好好跟他说话的人,晚上却被所有人判了死刑?

    周凛蹲在走廊的窗边,抱着头,整个人萎靡的连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

    他语气极其低下地问温白然,还有没有什么先进的技术可以帮他,全世界哪里都行,他带他去。

    温白然被他的痛楚感染,刚才在病房里平复好的情绪又再激涌。

    喉咙酸得发不了声。

    半晌才说,没有。

    “脑瘤的治疗和预后完全取决于瘤体的恶性程度和生长位置,虽然现在医疗发达,但还没有完全到可以治好晚期脑瘤患者的地步。这一点李渊在国外治疗两年多,他最清楚我相信他已经跟你说过很多了。”

    是啊,很多。

    没有一个字他爱听的。

    周凛慢慢将脸埋进膝盖。

    过了很久才说,他好残忍。

    他说:“他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来面对这些。”

    他真的受不了。

    有几个晚上他恨不得把李渊身上所有管子都拔掉,就让他这样在梦里走掉算了。

    他想通知其他人,也是希望有人能把这种窒息的感觉替他分担掉。可李渊连这种机会都不给他。

    周凛字句都切齿,温白然只能努力屏住呼吸,眼前却一片模糊。

    她问他还有多久。

    周凛说不知道。

    从开始的两个月到现在,李渊恶化的速度超过所有人想象。

    人体的奇妙就在于诞生需要酝酿十个月,衰败可能只需要几个夜晚。

    按李渊现在的状况,或许下个月,或许下个星期。

    或许就在明天。

    温白然心底一阵剧痛,但她不敢表露出来。

    窗外秋景萧瑟,风把雨吹到玻璃上和她面对面。

    李渊就像这阵风,他曾经吹过万物。

    此时此刻,在深大医院肿瘤科的长廊里,有两个人心中泛起的涟漪,正不断写着他的名字。

    周凛也转过头,和她看同一片被雨幕笼罩的世界,眼尾的红幻灭在雾里。

    冗长的寂静之后,温白然换了个话题问周凛,你的项目怎么样?

    周凛嗤笑一声,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项目,他一直守在这里,深怕一走出医院就收到李渊去世的电话,半步都不敢离开。

    温白然抿唇,说可以理解,但事情总要有人做,你一定要去做,而且要做好。

    “阿凛,别辜负他。他刚才说,他是为我们两个回来的。”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李渊的孩子。

    他看着他们一路从青春懵懂走到现在,到了最后,他最放不下的也是他们。

    周凛的项目只是开始,李渊要他做的不止是单一的工作,他是要让他明白,珍贵指的不是拥有,而是失去。人生如果只把自己困囿在既往的日子里,那么一切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而温白然,李渊也有遗愿留给她。

    /

    向隼的新公司成立了。

    李渊作为公司发展顾问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建议,就是参与大运质子治疗中心建设的招标。

    几天前,大运高调地宣布了这则建设消息,并欢迎有志之士加入这个他们。

    而向隼的公司要做的就是以技术为核心、以突破壁垒为目的,打造真正属于国人的全新质子治疗时代。

    宋叙从公司辞职了。

    温白然是收到这个信息的时才明白,从总部空降、业绩翻番、与大运密切联系,都是他在为这一步做的铺垫。

    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自立门户。

    国内的医疗市场庞大,但内里错综复杂,不仅医患关系是难点,政策的变化更是挑战。在老龄化就在眼前的当下,如何提高癌症晚期患者的生存质量与降低他们的就医难度是新公司的重中之重。

    他问温白然愿不愿意跟着他。

    当然,现在外企稳定,各项福利都更完善,她不愿意也情有可原。

    但有一句话,他希望她仔细考虑。

    “我们都清楚,你并不是安于现状的人。”

    如果她只是想要安稳,那跟周凛将恋爱持续下去,在家里当个米虫就是最安稳。

    但她不要。

    这足可说明她是有追求的。

    温白然说需要时间想想。

    转而调侃地问,“新一被罚的事是你做的?够记仇的。”

    乔伊说节后新一被举报违规捆绑销售医用耗材,卫委的人取消了他们和大运实验室签的合同,罚了十万。

    钱不多,但明显是个警钟。

    上面曾三令五申不允许捆绑医用耗材违规销售医疗设备,但下面不听话的很多,新一显然是触了霉头才会被杀鸡儆猴。

    宋叙淡淡说目前医改风向还不稳定,任何想在这种时候钻空子的行为都有可能被拉出来竖成典型,与我何干?

    他大义凛然的样子足可乱真,就好像授意举报的人真的不是他一样。

    温白然咋舌,说他太可怕,心计太深。

    她很好奇那钟毓呢,她才是始作俑者,他是准备怜香惜玉放过她了?

    “和她可能带来的价值与利益相比,取舍很容易。”

    他说这话时手里拿着刚得到的一串菩提手钏。

    黑色金刚石在夜里隐隐有暗色的油膜光亮,不明显,更神秘。据说是从藏区带来的。每一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

    但他摩挲这串珠子的动作和摸一块石头没区别。

    微垂的眼帘下,宋叙淡漠的眸光像个蔑视佛陀的罪徒。杀气在这瞬间突然有了形状,是他眼皮那一层薄薄而锋利的暗线。

    温白然心口一窒,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来:比没有信仰更可怕的,是信仰利益。

    他和新一是利益,和钟毓是利益,和向隼的新公司也是利益。和她……或许也是。

    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人刚刚竟然在跟她说要为患者谋福利?

    这太违和了。

    安静半晌。

    “你之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突然说。

    温白然一愣,什么事?

    “新未来科技公司商业欺诈案。”他缓缓道。

    三年前,温白然的事业在稳定上升。

    只要再协助做完一桩科技公司的并购案,她就能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中层。

    与此同时,周凛提出要带她见父母。

    那是他们恋爱过程里,他第一次,也唯一一次提出要带她见家长。

    事业和爱情的双喜临门让她受宠若惊。

    那天在饭桌上,严肃的周父问起温白然的工作,知道了她现在的公司要并购新未来科技,他无意间一句“见过产品了吗。”成了日后为温白然定罪的利器。

    新未来当时卖的是一款PRP提纯技术。PRP(富血小板血浆)是指从自体静脉抽血,经离心机操作后得到大量浓缩的血小板。血小板是人体极为重要的治愈细胞之一,它有能帮助人体凝血、止血、修复损伤血管等功能。当把它们提纯采集后,在里面加入凝血酶等催化剂,激活并释放出各种生长因子与蛋白质,再重新输回人体,就能达到促进各种组织再生和修复的功效。

    这个技术目前主要应用在骨科、口腔科,治疗类似关节炎、口腔颌面部小面积的骨缺损等疾病,疗效乐观。

    其次是一些美容机构,他们号称这种血清回输技术可以用来驻颜抗老。因其本身确实有组织修复力,一时在民间美容圈子里流传甚广,只是很多资质不够的机构操作不当,导致感染几率大增。

    在当时乃至如今,PRP的制备方法都只有两类——密度梯度离心法和血浆分离置换法。——最普遍使用的还是前者。而新未来的技术在离心法的基础上既保证了制备品中血小板的浓度,又能提高活性。并且在当时提纯率70%的情况下,新未来可以做到89%,接近90%。

    温白然耐心地解释这种技术专利类的并购主要是看研究数据和研发成果,目前数据的真实性他们已经考证过了,如果能批量运用,应该会造福许多患者,毕竟制备需要抽取的是患者自身血液,提纯率的进一步提高不仅意味着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少自体损耗,当然也能节约费用。

    她当时算少年得志,信心满满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周父听完,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然笑了笑。

    “祝你成功。”

    “谢谢您。”

    彼时的温白然全然不知这四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后来想起,才发觉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是那么讽刺。

    在他们见面的两个月后,并购案进入尾声,远在千里之外的Y省却突然传来消息——新未来科技有限公司涉嫌商业欺诈,全员被捕。

    截止事发,他们用同样的手段:展示虚假的技术专利、邀请有投资意向的公司实地参观、再利用特殊的实验设备与环境制作出各种虚假数据,成功骗取了四家公司的投资。

    其中金额最高的是Y省某个医疗集团,被骗金额高达三千万。

    公司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停止了并购程序,但前期投入的损失已经造成,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温白然首当其冲。

    公司里不知是谁说她早已得到风声,是为了违规晋升才隐瞒真实情况,还说她早就找好下家,这事儿要是晚一天东窗事发,她就带着辉煌功绩跳槽其他公司了。

    彼时的直属领导在事前对温白然百般器重,事后第一个提出让她主动辞职的也是他。

    “小温,我当然相信你。但这件事太大,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开除你是上面的决定,我顾念你是在我手下工作这么久,你主动辞职对大家都好。”

    温白然百口莫辩。

    她没办法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事,何况之前确实有猎头来找过她,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那些举报的人显然是早有准备,连她和猎头联系的截图都有。

    开除还是主动辞职,她都没得选择。

    真相是什么也根本无人在意。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周凛问她怎么下班这么早,她说了自己失业的事。

    从不把她工作当一回事的人,在听她说出新未来老总的名字时却下意识地说出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周凛说之前似乎有家公司想来找他爸合作,资质还可以,但他爸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调查到这人有欺诈前科,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他也是随便听了一段,可能听错,也可能重名。

    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但温白然头脑轰的一下,顿时明白了所有。

    她那时年轻,心高气傲,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级别的诬陷和打击。

    她同周凛大吵一架,吵到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砸烂。

    她大声地吼:“我跟你在一起从没奢望从你身边得到任何东西,我凭自己一路爬到这个位置,凭什么、凭什么你爸爸要把这一切全都毁掉了!难道我的骄傲和自尊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吗!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和你家尊重吗!”

    周凛懵了,他爸做了什么?

    温白然的泪啪的砸在地上:“他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傲慢地看着她跳进这场骗局。

    她恨得要死、委屈得要死、悲愤得要死。

    她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她不是以周凛女朋友的身份去见他,而是他的同学、朋友,哪怕是刚见一面的普通人,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把自己锁进房间。

    尽情地流泪。

    过了很久,周凛在外面说他要回家一趟。

    而彼时周父只给了他一句话:一,我没有义务提醒她;二,不要我插手你们之间的任何事,不是你说的吗?三,你今天会来找我,说明她和你一样,都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他人,迁怒是无能的体现。我早说过,她并不能帮你。

    周凛气疯了。

    为他父亲的武断,为他一直以来贬低他还不够,现在还捎上了温白然。

    他在家里大闹一通,出来后扬言要和这座房子里的所有人断绝关系。

    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温白然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哭过、喊过、发泄过,然后承认任何借口都不足以覆盖她犯下的错误。

    没有确切认证过技术的真伪;没有谨慎地处理同事关系;更没有做到谨言慎行才让人捉到把柄。

    甚至严格说起来,周凛的父亲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她,只是她没听出来而已。

    既然罪名全都成立,她有什么好觉得冤枉的呢。

    刚才还对周凛那样吼。

    他什么都不知道。

    转念又觉得他凭什么能心安理得的无知呢?

    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女友,无论谁有任何情绪都跟他脱不了关系。

    温白然一面愧疚自己刚才的坏脾气,一面安慰自己脾气发的有道理,等下周凛回来了她再看情况要不要继续把他当出气筒。

    可谁知道他回来后比她还生气。

    她劝了好久,两个人才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把这件事以及周父说过的话从头到尾复盘一遍。

    周凛见温白然脸上掩不住的失落和颓唐,心疼地抱着她说你放心,我可以养你,一直养你都没问题。其实我也很早就想自己开家公司了,只是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现在好了,你可以来帮我,我们就做你爱的事,医疗或者研发都随便你。有我在,我就是你的后盾,你的钱包。然然,这次我们谁都不靠,我们就靠自己。

    彼时的他们不过二十五岁。

    周凛稀里糊涂的前二十五年好像就要在这个夜晚结束了。

    他的胸腔被“靠自己”这三个字胀得满满当当。

    温白然虽然仍有一肚子说不出的酸楚和委屈,但她更感动的是周凛终于想要做点事了。

    他们相拥释然,互相原谅,发誓工作和家庭都不足以打垮他们对彼此身为个体的爱。

    她满怀期待地说,阿凛,我们一定可以重建属于我们的未来。

    然后。

    然后……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工作没有影子,创业也没有影子。

    周凛被断干净了经济来源。

    他们委顿在金湖府的那套大房子里,差一点连物业费都缴不起。

    蒋世金及时雨一样来帮他们解围。

    温白然实在看不下去周凛像只困兽一样待在家里,他闷着脸不说话的样子让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她让蒋世金带他出去玩玩。

    周凛于是被拖出去,到第三天晚上才回来。

    温白然看着他脸上浑浊的酒气,心里已经知道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

    他还是周少爷。

    她认命地重新出去找工作。

    找不到。

    经历了那么大一场骗局,为了公司的声誉和发展,她居然成了唯一的罪人。

    当时与她一同被开除的市场部主管不堪压力,选择回老家安稳度日。

    可温白然回不去。

    她只有留下来,咬碎了牙撑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期间她也曾无数次试图唤醒周凛那天晚上的踌躇满志。无果。

    她开始意识到,他在装睡。如果不出意外,他还会永远这样装睡下去。

    李渊出国前跟她说,小白,你的未来或许不在他左右。

    温白然觉得很对,对的一塌糊涂。

    可她狠不下心。

    她知道周凛也是想对抗他父亲的。

    那个晚上被伤害的人不止是她,她看得出周凛回家时的愤怒。他比她被困在那座笼子里更久。

    她愿意相信他说的那句靠自己是真的。

    只是不是现在。

    李渊后来利用自己业内的关系帮她进入了某家医药公司,她开始成为一名医药代表。

    其实销售这份工作的难点只是她的自尊而已。

    但她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什么自尊?

    那一年多来,她白天跑医院,各个科室都跑,药店也不放过。

    晚上又有各种应酬多如牛毛。

    她在业内的名声一落千丈。

    每当碰到有人提起新未来这三个字,她都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求在这种话题里安身,因为一旦被发现,这一单肯定就完了。

    她是这样小心翼翼。

    最终却还是因为周凛而结束了这份工作。

    周凛起初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累,就像一张弓,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拉满到极限。他异常反感她这种紧张的状态,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反感。

    那两年,他配合着她收敛了很多很多。

    而在他用烟缸砸了她客户之后,温白然却跟他说,想当废物你自己去当,我不要,我也不是废物。

    周凛瞬间被激怒了,她的上进和对废物这两个字的鄙夷狠狠刺中了他那颗已经荒废到长草的心脏。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想再听到她说任何关于工作的事了。

    那只会让他们两个都难受。

    后来的日子他不清楚温白然是怎么想的,但他能隐隐感觉到他越来越爱她。

    所以他越来越难受。

    直到温白然换了现在的公司。

    大约是上苍怜悯她这两年来的努力,在她入职的时候,这里还不是外企,背调做的马马虎虎,蒋世金充当她上司把她夸得天花乱坠。

    入职后她收起了锋芒,将自己遁入平庸,以求能在这里安身立命。

    ……

    这些血泪史温白然从没对人说过。

    宋叙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套房里,他们站在常常望出去的角度,看同昨天一样的夜景。

    彼此间的感觉却不再一样了。

    温白然拿出包里他送她的那不勒斯皇后。

    她不知道宋叙是不是在隐喻什么。

    之前他就同她提过凡尔赛宫里的城堡,现在他又送她这支表,它们巧合般地牵扯到两位欧洲历史上的著名女性。

    一个是被国王公开承认的情/妇,路易十五在最爱她的时候为她修建了Petit Trianon,可惜她并没有看见这座庄园的落成。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后,宝玑怀着对她的倾慕,全心全意帮她打造出了传世名表,可惜这支表的原型也已经下落不明。

    两个身份地位如此悬殊的女人竟奇迹般的都有遗憾的结局。

    他想说什么?

    她以后也会如此?

    “这支表太贵了,我收不起。”温白然说。

    宋叙侧过眼,没去看她还回来的盒子,而是看她。

    第一次,他的眼睛在看她的时候有了温度。

    像被海底的火山熔岩加热过,他眼中的潮水不是很烫,但足够熨帖。

    和他那天的吻一样。

    宋叙沉声说,“不要用数字来衡量你的价值,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他刚才还告诉她,成年人的取舍只看利益和价值。

    现在又推翻了?

    宋叙踱向她,抬手,用那串珠子轻轻抚摩她的脸。

    金刚石是冷的,他的手却是热的。

    体温将冰凉的石头烘托出脉脉的温,随他的眼睛一起,划过她脸,嘴,耳廓,最后缓缓撩起她的头发,握在手里,轻轻揉搓。

    耳边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中,温白然忽然有种很矛盾的背离感。

    人好似被劈成两半。

    感性渐渐沉入他的温柔,理性却在抗拒着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微微低下眼去。

    “我不管你过去怎么样,至少到今天为止,你作为下属的表现让我有理由相信你未来可以做的更好。所以如果你愿意,P&t科技随时等你来。”宋叙说。

    “另外。”

    另只手揽过她的腰,抱在臂弯里,用力,她不得不踮起脚,但还不够。

    将她再托起来些,他与她平视着,慢慢审阅她白天哭过的眼。

    宋叙的长眸在暗昧中氤氲出微弱的怜爱,她知道他并不是觉得她悲惨或愚蠢,但他一定不知道,这样的时刻,即便是这种程度的心疼,对她来说也是致命的武器。

    她拒绝再去感受他目光里更多的深意,她告诉自己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防不能再被另一个人轻易攻陷。

    但他看得太紧。

    连呼吸都缠着她。

    温白然下意识震颤,身体和心都是。

    眼睫闪动着要偏开,腰间的手却用力掐进她的肉。

    温白然吃痛,视线从而转上来,倏忽对上宋叙深沉的眼。

    她一怔。

    高层和夜空之间距离近的仿佛连星星都触手可及。两人婆娑交错的余光中,一架不知去向的飞机拖着红色的闪光从头顶经过。

    忽的,似乎有什么闪烁着坠进她的眼睛,温白然条件反射地闭起来。

    男人大提琴般性感的嗓音流淌在黑暗里。

    “礼物我不想收回来,我希望你明白。”

    宋叙低下头,在她唇线抿紧的自护中慢慢靠近。

    “Vivi,我说过,我不是正人君子。”

    “做不到不听不看不动心。”

    何况我看了,

    听了,

    也已经,

    动心。

    ……

    第39章 辞职

    乔伊知道温白然辞职后的第一反应是:“你要跟宋道长一起去创业了?”

    宋叙的新公司刚起步, 圈里都没几个人知道,况且她也还没想好要不要去帮他。

    乔伊是怎么猜到的?

    温白然谨慎问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

    她满脸无辜:“不知道啊,什么内幕?还有内幕?欸你要不跟宋道长商量一下, 我也能去。我都在这儿干五年多了, 是时候换个环境了, 我要求不高, 待遇翻倍就行。”

    温白然:“……”

    她十分好奇乔伊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每次她都能直击要害?

    乔伊撇撇嘴不屑道:“是你迟钝吧。总部那边可是有消息说准备年底就把他调去上海搞整个中华地区的深度开发, 他马上就要成霸道总裁了!在这种节骨眼辞职, 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有更好的去处。我看他不像是疯了, 那只能是跳槽咯。不过宋道长那么冷酷的人, 肯定不乐意换个地方还继续受制于人啊, 所以我猜他是要创业。至于你嘛,公司里谁不知道他器重你,把你调进项目部、让你做秘书, 还给你配助理”

    温白然这下彻底相信她是天赋型选手了, 越听越有道理,佩服地直点头,直到她说助理。

    “等等、助理?什么助理?我哪里有助理?”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助理?

    “我啊!”

    乔伊不服气地白她一眼, “之前他让我干的那些杂事还不都是帮你办的啊,晚上还不忍心打扰你睡觉, 切!要不是他这人冷血、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爱上你了。”

    温白然心头咯噔一下,弱弱说:“怎么可能”

    “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乔伊说的斩钉截铁。

    “”

    温白然看她笃定的表情, 明智地选择闭嘴。

    默了默, 乔伊突然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勾着她的肩膀压下来, 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说起另一件事:“听说新一那事儿是宋叙找人去做的。你知道吗?”

    温白然知道,但她不能说自己知道,模棱两可问她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我难道没告诉你新一被罚完之后转头又跟另一家实验室签了一百万的合同,你猜这个实验室是谁的?”

    温白然这下是真的不知道了,疑惑问:“谁的?”

    乔伊:“宋叙啊!”

    温白然:“?”

    新一的老总知道是宋叙找人搞的他之后跑来经理室大闹,说要起诉他们不正当竞争。经理哄不好他们,急得一脑门子汗。

    “你想啊,这事儿又不是他干的,真要被起诉,宋叙已经辞职了,总部追究下来肯定是他担责啊。他都已经想好,实在不行就给新一个同价的单子,弥补弥补两家关系。谁知道新一隔天又笑眯眯打电话来说那事儿就算了。经理前脚还说他们一天一个变,后脚就看到新闻上传出英创要买下新一生产线的消息,他又急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把合同给签了。”乔伊说。

    英创是国内最大的医疗耗材企业,旗下生产、销售和研发人员加起来超过五万,新一被他们买进等于是抱上了一条又粗又壮的大腿,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以前拒绝过新一的公司这会儿通通都悔得肠子发青,谁能想到这种小厂会走这天大的狗屎运呢?

    乔伊不禁咋舌:“宋叙这人脑子是真的厉害!先打人一巴掌再给个价值一百万的甜枣,不仅把上次的气给出了,还顺势搭上了英创这条线,你就说他算得有多狠吧!我百分之百肯定他早就知道英创要收购新一了!”

    说完见温白然一直没出声,她狐疑问:“没搞错吧,你都要去帮他做事了,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温白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知道。”

    宋叙要做什么之前从来都不会跟她明说,当然,他也不必说。

    他跟周凛那种走一步看一步的单线程思维完全不一样。

    明面上看他只走了一步,但往往他连后面的四五六步都布好了线,甚至连十步开外都已经做好准备。

    温白然每次揣摩他的心思都是靠猜。可他哪里是那么好猜的人?

    得知他离开公司是为了单独拿下质子中心的合作案时,她终于觉得自己开始有点了解他了,结果现在才知道人家是在下一盘大棋。

    了解?

    呵。

    她根本连猜都猜不透他。

    她声音又冷了两分,补充道:“还有,我没说我要继续去给他打工。”

    乔伊看她脸色不对,似乎是真的不知情,有点后悔自己说多了,“那你辞职了要去干嘛?”

    温白然冷笑一声:“休假。”

    //

    宋叙答应给她时间考虑,一个月过去了。

    得到她已经辞职一周的消息,他一个电话追过去。

    “在哪。”

    温白然:“假期勿扰。”

    “”

    电话里,宋叙难得的沉默时刻让温白然莫名舒爽。

    之前都是他高高在上对她发号施令,现在他不是她上司了,没了所谓的阶级差距,两个人总算能平等对话。

    他想问什么都行。

    至于回不回答就不关他事了。

    老温的这盆蝴蝶兰就要开花了,叮嘱她下午记得施肥。

    温白然在阳台上悠哉地浇花,打开手机扩音放在洗衣机上,水壶沙沙的流水声无言地表达着她此时心情愉悦。

    半晌,宋叙开口,有些无奈。

    “Vivi”

    “宋总。”

    他没说完,温白然打断他:“我已经不在公司了。请你称呼我的中文名字,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浇完花,温白然欣赏着茁壮成长的花剑,兰科植物特有的香味幽幽进入鼻息,她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温白然。”宋叙低了两度的声音隐隐透露着耐心即将告竭的讯号。

    温白然完全不虚,拿起手机贴到耳边,这才淡声问他:“宋总找我什么事。”

    她不许他叫她英文名,却还是称呼他宋总。

    宋叙忽视了她故意为之的讥诮,又问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你在哪。”

    “家。”温白然答得理所当然,答得理直气壮,答得心安理得。

    紧跟着,宋叙陷入了这短短两分钟之内的第三次沉默。

    温白然差点笑出声。

    她当然知道宋叙问的是她家庭地址,还知道这个范围至少得精确到市区。

    但她就是不说。

    反正两人现在一没有劳务关系,二没有亲密关系,他能把她怎么样?

    “”

    三秒钟之后,对面挂了。

    嘟——嘟嘟嘟——

    嘟声之用力,八成是快被气死了。

    大约是没料到温白然会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毕竟以前在公司,她对宋叙可都是言听计从的。

    一想到他黑着脸的吃瘪表情,温白然终于不用再忍,大笑出声。

    “哈哈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宋道长——”

    “道长?谁啊?然然,你要出家了?”

    刚逛完超市的谢女士站在门口,一脸迷惑地看着对电视机傻笑的人。

    温白然脸一僵:“妈。”

    “你听错了,我出什么家呀。我是说电视剧、电视剧。”她尴尬地打着哈哈,上前接过谢女士手里的购物袋,假装无事发生。

    谢女士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带上门,“今天你爸不在家,晚上随便吃点面条吧。”

    厨房里传来温白然忙不迭的答应声:“行啊行啊,我来帮你择菜。”

    温前明今天有个单位里组织的退休干部联欢会,他推不掉。

    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娘俩晚上少吃点,等他回来一块宵夜,温白然好久没回家了,正好来个家庭夜谈会。

    谢女士嫌弃地说,搞什么夜谈会,你联欢会开上瘾了是不是?再说了,我们女生都要减肥的,吃什么宵夜啊。

    温前明吐槽她们一个个瘦的跟白骨精似的,还减什么肥,说着又心疼地看向谢女士,尤其是你,晚上搂着你睡觉我都硌得慌。

    温白然听不下去这种夫妻密话,在旁边捂着耳朵直嚷:“你们晚上再说行不行!”

    谢女士脸一红,嗔怪地推着温前明出门,小声骂他老不修:“孩子还在这儿呢,说这些干什么,赶紧给我走!”

    温白然想起老温出门前的表情,简直恨不得把谢女士装兜里带走,佩服地问谢女士是怎么做到跟老温恩爱至今的,她也想学学这种让人着迷到醒不过来的魔法。

    谢女士嗔了她一眼:“什么魔法,把你妈说得像妖怪似的。”

    温白然抿嘴笑,“差不离嘛,老妖精~”

    谢女士挥手佯装要打她:“你个死丫头!”

    温白然赶紧求饶,这才逃过去。

    厨房里,母女俩并排在水池前择菜,黄昏的夕阳在室内洒下一室温暖的亮。

    玩笑过后,温白然眯起眼对着窗外感叹,还是家里好呀。

    池子里没剩几根菜叶了,谢女士让她洗了手出去看电视。

    温白然不想看电视,赖在她身边撒娇,说自己难得有个假期,就想跟她多说说话。

    话题不可避免地提到周凛。

    谢女士已经知道他们分开的事了。

    惋惜是有的。

    但不是因为女儿错过了一个富家子,而是觉得女孩子青春宝贵。

    老实说,从那次的跨年会面她就看出他们不会有结果。她不劝只是觉得任何结果都应该是温白然自己去摸索,感情里外人说得再多也只是平添烦恼罢了。

    温白然在此之前已经听许多人这样说过,但这话从谢女士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有几分失落。

    为什么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她要花八年呢?

    谢女士安慰她,八年其实和八天没什么区别,能醒过来就是好的。就算是八十年也一样。人在大部分时候都是稀里糊涂就过完了一辈子,真到那时候醒不醒也不重要了。

    “有些恋爱不是非要有个结果,能让你在一段时间里感受到快乐和充盈这就够了。人与人之间没有结果不失为最好的结果。妈妈知道小周不是个坏人,你也承认他没亏待过你,反而让你收获了一些宝贵的经历,所以我们不要去怨恨,更不需要去追究谁的责任,这就是人生过程中的一小段而已。”

    不愧是温白然最敬佩的谢女士,她这番温柔又有力量的话把她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都抹除了。

    她趴在谢女士肩上动容道:“妈,有你真好。”

    感觉到温白然这次回来明显比之前要轻松、柔软许多,谢女士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角,欣慰道:“你以后的路还长,风景有很多。不着急,还会再有其他人出现的。”

    /

    吃完晚饭,母女俩挽着手到家附近的夜市散步。

    温前明紧赶慢赶地回来,家里竟然没人。

    给娘俩打了个视频,看她们头靠头人手一支冰淇淋,他羡慕地想出去找她们。

    谢女士却不许,吩咐他在家把碗给洗了。

    这是谢女士的家务原则:可以做饭,绝不洗碗。

    温白然心疼挂电话的时候老温像只没人爱的老年金毛,一时同情心泛滥,早早把谢女士拖回家去,又体贴地给他们让出二人世界,弥补一下老温受伤的心灵,自己下楼找了个有秋千的公园玩去了。

    十点了,公园里没什么人,原先玩耍的家长们纷纷领着小孩子回家睡觉。

    温白然坐在秋千上,这才有时间拿出手机看一看。

    消息不多。

    有乔伊的、周凛的、商场积分、话费提醒。

    她一条条点开看,看到周凛时,她顿了顿。

    想起不久前,李渊下葬的时候是个艳阳天。

    温白然最后一次和周凛拥抱,互相约定彼此以后还是朋友。

    墓碑上的人笑容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周凛说,然然,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新的我。

    她说嗯,我相信你。

    经过一场亲眼所见的生死,大家似乎都变得开阔。

    她很庆幸,庆幸最后没有真的和周凛走到撕破脸的那一步。

    真的爱过的人,即使分开也希望对方可以好好度过余生。

    他们就此分别。

    偶尔在微信上联系,关心一下彼此的近况。

    一切都归于最初的平淡。

    这样挺好的。

    微信里周凛问她是不是回家了。

    [温白然]:嗯,回来看看我爸妈。

    她已经回来三天了。

    这三天是她大学毕业之后唯一一段完全由自己做主的假期。

    没有被狗追一样的工作压力,

    没有乱七八糟的人际来电,

    更没有复杂的感情纠纷。

    下一份工作还没决定,难得的空档期让她想把一切都放空。

    家乡的空气比深江更好,不那么潮湿,微微的凉风吹散了天上的云,露出几颗闪烁的星星。

    温白然看着深秋的夜空,完全放松下来,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地发呆。

    一呆就是两个小时。

    温前明发信息来催她回去,谢女士都睡了,他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要来接她。

    温白然于是起身往家走,路上想起上一次被爸爸接回家还是高三。

    那时课业重,学校晚自习结束得太晚,温前明踩着家里的旧自行车来接她,在路上给她买街边的烤红薯。她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一边用小勺挖红薯,一边跟温前明说今天学校里作业不多可以早点睡觉。

    有时候谢女士也来,一家三口会在学校附近找个小馆边吃边聊。

    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但温白然记得自己很开心。

    回忆起来那么痛苦的高三,她深处其中却一点也没感到压力,大概也是因为有这么一双开明的父母。他们给了她很多很多爱,多到从她身上漫出来,流向周围。

    周凛从前跟她说,她有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

    她觉得这话有点肉麻,后来想想可能真的是这样,他才会像个孩子一样对她索求。

    只是下一次她不想再这样了。

    人的情感是有上限的。

    溺爱会消耗对方,更消耗自己。

    当爱的阈值一再变高,相爱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温白然慢悠悠沿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走,快走到家了还没碰见温前明。

    怕两人是走岔了,拿出手机刚想打个电话给他,来电先一步震动起来。

    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在黑色背景下闪动白光。

    温白然眼眸微怔,仿佛是意料之中的等待得到了答案,胸口下隐隐有什么跟着跳了一下。

    接起来,话筒里却没有声音。

    “喂?”

    温白然停在路灯下,缩在脚底的影子不知被什么拉长,在光下延伸着,直到暗处才停下来。

    她起先没有注意,还在怀疑电话对面的人是不是误触了,蹙眉准备挂断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温白然。”

    她一怔。

    垂落的目光蓦地抬起来。

    下一秒,手机听筒里低醇的男声与不远处的人声同时响起。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正前方,男人深灰色的风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里那张影影绰绰的洁白面孔让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温白然睁大双眼,人像被钉在原地的,连脚下的影子慢慢退出了路灯的光圈之外也没察觉。

    直到眼眶里传来涩痛,她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再睁开。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路灯下多了一个人。

    她惊诧地张嘴,喉咙里却干得发不出声,“你”

    举着手机的那只手不由滑落,屏幕瞬间亮起。

    被衣摆挡住的名字下,通话计时还在继续。

    面前人身形高大,对着她诧异的脸,头顶昏淡的黄光在他长眸下缩成一个似笑非笑的亮点。

    男人唇角勾出几分轻佻:“你是在等我么。”

    ……

    第40章 可恶

    温前明在小区找了两圈, 没见着闺女。

    电话打过去,前两个都没人接。

    第三个好容易接了,电话里的声音奇奇怪怪的。

    “喂?然然?你跑哪去了, 我在这个南门等你呢。”

    “爸爸, 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吧呃, 我碰到一个同事”

    “喂、你说什么?然然”

    挂断的电话在屏幕上显示呼叫失败。

    老温刚要再打回去, 微信里收到温白然的消息。

    [然然宝贝]:我晚点回去

    就这几个字,前因后果都没有。

    老温不放心又打了几个过去, 这下彻底没人接了。

    “都这么晚了, 见的哪门子同事?”他狐疑地在原地嘟囔了两句。

    不远处,一辆纯黑色的DBX蛰伏在夜里。

    月华在优雅的流线型车身表面洒下一层幽淡银霜, 静谧中, 车内手机震动的声响几不可闻。

    [老温]:太晚了, 一个人注意安全。

    [老温]:我先上楼,你回来前告诉我。我来接。

    副驾驶里,宋叙单手将人捞起, 温白然软得像鱼一样的身体轻松被他调换了方向, 跨坐下去。

    没有丝毫准备,她被这突然一下贯的飚出泪来。

    “唔!”

    亮着屏的手机脱出手去,砸到扶手箱, 滑进了椅缝。

    瞬间,连最后的光也消失了。

    宋叙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熟悉地撩拨起她每一根神经。

    白天电话里那些无言的沉默被他变本加厉地灌给她。

    昏暗车厢中,温白然拼命捂住嘴, 生怕声音泄露出去一丝一毫。

    后车窗外月凉如水, 她挣扎着撑起来,还来不及看清小区门口还有没有人在, 难耐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进头发,男人五指插进来,扣住她,又再压下去吻。

    直到舌根发麻的呼吸不了、肺里最后一点氧气也被抽干,他的动作才肯慢下来。

    “不是喜欢在上面吗。”

    “哭什么。”

    宋叙偏头,温柔地啄掉她眼下的泪痕,侵略却还在继续浸润。

    温白然力竭地趴在他肩上大口大口吸气,下意识动了动腰,后背蓦地被扣紧。

    他厉声警告她:“别动。”

    她登时屏住了呼吸。

    有段时间没做了,两个人敏感地一触即发。

    唯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天崩地裂,他们暂时在这里僵持着。

    椅背慢慢升起来,他抱着她的姿势更加紧贴得没有一丝缝隙。

    午夜十二点半的街道空无一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温白然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敞开的环境,分不出紧张和羞耻哪个更强烈,感官被无限放大,就连体内血管的搏动都感受的一清二楚。

    感觉到自己还在下坠,她有些害怕地环住他的颈项,听他在耳边低笑。

    “你就是想让我来找你,是不是。”

    才不是!

    “我没让你来”开口发现喉咙哑得说不出话。

    她明明没有出声,但所有欢愉和痛苦都哽在这里,喉间断续微弱的嘶鸣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宋叙于是又埋下去,吻她锁骨中央的那颗痣。

    殷红的一颗小痣,受不起他唇舌的磋磨,潋滟着在缝隙里呼救。

    豪车的价格和空间总是不成正比的,狭窄的前座几乎不存在任何逃脱的余地。

    “宋叙”她难过地轻哼。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克制到极限的深呼吸愈发深重。

    温白然被他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缩。

    男人在暗里发出一声闷哼。

    温白然随即而去。

    ……

    /

    一切结束。

    车里还有散不掉的暧昧味道,随着车窗下降,冰凉的夜风慢慢冷却一切。

    宋叙回到了驾驶室,那件风衣被他刚才随手丢在后座。

    烟在荷包里。

    他侧身去拿。

    回来时,低头捡手机的温白然与他同时抬起。

    这辆车中间扶手箱隔开的距离比那辆沃尔沃还大,但刚刚才经历过云雨的人眼里还有浓稠的丝,不经意缠绕在一起,就互相黏住了彼此。

    宋叙的眼像深邃的夜海,在他的一望无际里,她闪烁的眼光是唯一的月亮。

    温白然胸口下倏地收紧。

    像被人一把捏住了心脏,他渐渐勾出的笑意就是指令,无规则的收缩剧烈而快速地随他产生。

    他的脸凑过来,在她嘴边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

    却留下缠绵悱恻的涟漪。

    一圈圈荡开。

    宋叙退回去,靠在椅背上,再次询问她:“抽支烟。”

    眼睫无意识颤了颤。

    温白然回过神来,视线收回去,假装没有上一秒的心动。

    “随便你。”她低头看手机。

    温前明到家时还给她发了信息报平安。

    老温今年都六十五了。

    已经是小老头的人还在晚上的冷风里等了那么久,无端涌出来的罪恶感让温白然坐立不安。

    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刚才那个电话,一会儿回去要怎么解释呢?

    “你是怎么介绍我的。”宋叙突然问。

    温白然一怔,眼睛抬起来看他。

    他支着手肘搭在车窗上,微微眯起的双眼睨着她的屏幕,烟草淡淡的苦涩和他车里的味道混合出一种令人身心都稳稳下沉的踏实感。

    “同事?”想起来那个电话里她是这样说的,他呵笑。

    不是自嘲,也不像讥讽。

    宋叙没温度的声音更像是威胁。

    温白然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爽,但又怎样,她说的是实话。

    她收起手机,淡声:“怎么,同事降低你身份了?那我下次就说你是我上司,这总可以了吧。”

    宋叙深暗的眼光一阵明灭,危险的气息随着烟气飘过来,很快又被夜风吹散。

    “你还是刚才那种样子更可爱。”他意味深长地说。

    刚才

    他还敢提刚才!

    刚才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拎上了车。

    温白然脸上一热,还好车里够暗,他没看见她转瞬而过的羞赧。

    “我现在怎么了。”她不以为意。

    “现在?”

    宋叙咬着烟,眯着眼的表情像叼着她的肉,低声在齿尖蹂/躏,“可恶。”

    “”

    好好好。

    她就多余问这一句。

    既然如此,她就可恶到底好了。

    “我要回去了,宋总自便。”温白然说着,手搭上车门的瞬间,啪嗒一下落了锁。

    她一顿,没回头。

    直接靠向椅背,目视前方黑漆漆的街。

    冷淡地,“还有什么事。”

    她这会儿的表情、声音,和十分钟前软在他身上叫他名字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宋叙没见过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的。

    他直接气笑了,“我来找你,你说什么事。”

    温白然一怔,“你是来找我的?”

    宋叙:“不然?”

    温白然在路灯下看见他的时候确实想过他会不会是专门来找她的。

    但只是那个瞬间而已。

    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推翻了。

    他的冷漠深入人心,以至于她完全不觉得他会做出这种充满感情的行为。

    他压根就没有感情。

    何况P&t刚成立,事情多得很。

    之前连续签了几个大单,宋叙忙得脚不沾地。

    她还在深江的时候他们都没时间见面,现在又怎么可能是为她而来?

    她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我还在考虑。”她淡声说。

    宋叙:“考虑什么。”

    “加入你公司的事。”

    她知道P&t起步很快,有他坐镇,公司未来的发展也是可以预见的良好。

    她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宋叙缜密,细致,城府极深,这些特质太适合在商场游走,却不一定适合沿用在与人的交往。

    她看不透他。

    恐怕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看透他。

    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下,他的习惯是命令、是通知,而不是协商,更不会征求谁的意见。

    她迄今为止听过他最像商量的口吻也就是问她能不能抽烟。

    其实这也没什么。

    如果他只是需要一个听话的下属,任何事都按照他的意思去办,这当然是最便捷的。

    但只有这样吗?

    她不知道。

    他说过的一些话让她迷茫。

    感觉他好像不止于此,但更多的她又想不出来。

    温白然让自己冷静,先拉开距离,看看清楚。

    于公于私,她都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你为什么非要我?”

    她这样问。

    车里的暗色真皮内饰在月光下有轻微细腻的光泽,微弱得不值一提。

    静默中,宋叙将她逐渐归于平静的神情看在眼里,眉骨压下来。

    他沉声:“你不信我。”

    “怎么信。”这三个字说出口,温白然忽然不想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了。

    可能是觉得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现在就谈信不信有点言之过早。

    也可能是她已经在心里预设了一个答案,而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它。

    归根究底,这两个方向都不是她想要的。

    宋叙眼底太深,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什么了。

    转回脸去,温白然揉了揉因为疲倦发胀的额角,低声说:“算了,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你订好房间了吗?”她问。

    宋叙没说话。

    “这附近有家威斯汀,就去那吧。”

    她边说着,边拉过安全带把自己扣起来。

    “开车吧。”

    下一刻,他的声音和引擎同时响起。

    “你问错了对象。”

    宋叙淡淡的口吻居然没有想象中刺骨。

    温白然微怔,转眼。

    亮起来的中控映出身边男人冷冽的面容。

    他用一种包容的眼神看着她。

    “不清醒的人是你。”

    “不过没有关系,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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