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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送礼物

    大队里的广播响起,又到了晚间放工时间。

    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岳宁和阿发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头各自挂了一个蛇皮袋,岳宝华跟在他们后面,前往岳宁家所在的生产队。

    路过别的生产队时,岳宁和阿发跟人打招呼,还停下给大家发几颗糖。熟人问一句:“他们说你要去哪儿?”

    “港城。”

    “港城在哪儿?听说不是咱们的地盘?”这兄弟接过糖果,剥了红色的包装纸塞进嘴里。

    “瞎说什么?当然是咱们的地盘。在粤城再南边一点,清朝时候,这个地方被英国人占了,英国人说要租99年,所以现在是英国人管着。既然是借的,以后肯定要还回来。”岳宁跟他解释。

    “哦哦!那能看见洋鬼子了?你去看看洋鬼子是不是长得那么高?”这个兄弟踮起脚比划了一下,“还有,鼻子是不是那么长?”

    这里太偏僻了,人们对外面世界的认知,都来自听广播或者开社员大会时听干部念报纸。外国人长啥样全靠想象。岳宁想告诉他,他比划得保守了。可自己的常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岳宁说:“等我去了港城,拍了照片给你们寄过来,让你看看洋鬼子啥样。”

    “说好了啊!”

    “说好了,我先回去了啊!”

    岳宁继续往生产队走去,生产队里已经炸开了锅。李巧妹说岳宁的爷爷托人买了城里最时兴的的确良布料,他们生产队每家每户都有份。这会儿大家的脖子伸得比鸭脖子还长,甚至等不及的都跑到陆春梅家门口。谁让陆春梅家是他们生产队路口的第一家呢?

    本来每天放工回来,陆春梅要做晚饭,今天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坐在门口做针线活。这会儿一群男男女女坐在他们家石头洗衣台上,凭着想象谈论着离他们万里之遥的港城。

    杨有财骄傲地说:“今天我放羊的时候,那个港城来的后生跟我问路,我就问他了,他告诉我,港城人的家里,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你们知道港城普通老百姓工钱多少吗?”

    “多少?”

    “一千五。”杨有财这话一出口。

    “一年一千五,攒两年我就能盖房子……”

    “什么一年,人家一个月就挣一千五!”有人忍不住大喊。

    田枣花拿着鞋底走了过来:“什么一千五?”

    “说岳宁要去的港城,那里普通老百姓一个月一千五。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

    年轻人去公社见过电视机,对他们来说,电视机只有公家才有,怎么可能进普通人家呢?

    “难怪呢?岳宁的爷爷买四十块的确良料子连眼都不眨一下。他这个年纪不能算壮劳力了吧?我们这里工分要打折,他的工钱没有一千五了吧?”有人问。

    六指阿根早上帮忙杀了羊,下午又和杨福根把岳志荣的骨灰盒挖了出来。晚上自然不会去蹭晚饭,他一个光棍,随便扒拉两口就行。吃过晚饭,见这边人多,就来凑个热闹。

    他说:“岳宁的爷爷一千五?人家一万五都有。”

    “一万五,我的老天爷啊!咱们一个生产队全部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吧?”

    六指阿根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给在场的几个人发烟。正划了火柴要点烟,其他人等不及了,说:“一个老头子,怎么会有一万五?”

    六指阿根抽了一口烟:“我也是在边上听了几句,岳宁的爷爷在港城有家酒楼,不是在那家酒楼干活,而是他是那家酒楼的老板。”

    “那不是地主老财吗?”

    “是啊!人家港城又不斗地主。他就是个资本家,有钱得很。今天岳宁给他们露了一手,做了一碗汤……”六指阿根形容完那碗汤,问他们,“你们说,穷苦人家谁会吃这么费事劳神的汤?”

    “这么说来,岳宁要去当人家小姐喽?”有个女人问,问过之后好似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正在给衣服缝扣子的陆春梅,“春梅,你平时这么照顾岳宁,人家做了小姐,总归要报答你吧?”

    陆春梅飞针走线,头也没抬:“他们父女俩来西北,我婆婆就帮着小岳带孩子了,小岳也时常帮我们家干活。就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她爸走了,她力气大,平时给我们家挑水,摘了野菜也常给我家送来。”

    “话是这么说,我多少觉得岳宁有点不分亲疏,巧妹说,她连枣花家都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这算什么事?”

    田枣花听见这话,把鞋底往凳子上一拍:“这话说的,搞得好像春梅多疼岳宁似的,要真疼,她爸死的时候,把她领回家啊?平时一碗面,一个鸡蛋,算得上什么?”

    田枣花弯腰看陆春梅正在缝的衣服,这是本地细棉格子土布。看见喂完猪的秀秀走过来,田枣花故意大声问:“这是做了让秀秀相亲穿呢?”

    秀秀才十六岁,在场这么多人呢!听见这话臊得脸通红,跺脚说:“你瞎说什么呢?我妈说岳宁姐要回城了,总不能让她满身补丁地回去?给岳宁姐做的。”

    “秀秀,晚饭做好了没?”

    “我爸在烧呢!”秀秀白了一眼田枣花,进屋去了。

    陆春梅咬断了线,继续缝下一颗扣子。田枣花捏着这件衣服说:“岳宁都要去做大小姐了,以后穿不完的的确良,会穿你这种土里土气的衣服吗?”

    陆春梅昨天还跟田枣花吵过架,今天她又来阴阳怪气,陆春梅火大了,拉过衣服,瞪她:“我用得着你操心啊?”

    “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就随口问问。”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有人说:“来了,来了,岳宁来了。”

    大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往路口看去,见岳宁正推着车往上走。

    这么多人,可把岳宁吓了一跳:“哎呦,大家怎么都在春梅婶家门口?”

    就算是真的在等她送的确良,大家也不好意思承认。

    只有六指阿根,光棍一条,口无遮拦:“听说你爷爷给大家买了的确良布料,都在这里等呢!”

    六指阿根这话一出,让大家都尴尬起来。岳宁停下自行车:“这样最好了,省得我一家一家跑了。”

    “元宝。”她拿出一包糖,招手叫来了陆春梅的小儿子元宝,“元宝,分糖去。”

    元宝接过糖,岳宁先剥了糖纸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元宝先想到跟他一起玩的孩子,被陆春梅一把拉住:“先给三奶奶。”

    元宝去分糖,岳宁问陆春梅:“秀秀呢?”

    提起秀秀,秀秀从屋里跑出来:“岳宁姐。”

    岳宁拿出那块给她选的布料,比划给她看:“这块布料好看,让你妈给你做条连衣裙。”

    秀秀接过布料,被鲜艳的印花吸引,转头问陆春梅:“妈,好看不?”

    “好看。”

    岳宁又去拿了三块布料、两包糖到陆春梅身边,塞到陆春梅手里:“婶儿,这块蓝的,你做件衬衫。这两块给咱叔和阿彪。”

    其他人一看,不对啊!李巧妹不是说三到五口的家庭就给一块布料、一包糖吗?这春梅家两个大人三个孩子,给这么多?岳宁还是分了亲疏的,给陆春梅多些也是应该的。

    陆春梅看着几块颜色鲜亮又爽滑的布料,想到自己昨夜熬了半宿给岳宁做的布衫,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她看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衣服,要不今天晚上用岳宁给的的确良再给她裁一件?

    “婶儿!”岳宁唤回走神的陆春梅,指着自行车说,“婶儿,我爷爷给忠义叔买了辆自行车。”

    陆春梅惊叫起来:“啥?给你叔买自行车?不行,不行,这可不成。”

    别说陆春梅惊叫,其他人也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自行车啊!整个大队就两辆,都是大队干部出去办事才骑的。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谁家有闲钱去买自行车?刚才他们还在想,陆春梅这么照顾岳宁,最后也没多得多少好处,这一转眼人家就送来一辆自行车。

    “她婶婶。”岳宝华上前一步,“宁宁昨晚跟我说,说你把她当女儿一样疼。实在是这里东西不好买,就一辆自行车,聊表寸心。您就收下吧。”

    陆春梅也不接话,转头喊:“秀秀,叫你爹出来。”

    秀秀拔腿进屋,把她爹拉出来。陆春梅要给岳宁赶件衣裳,杨忠义在里头烙饼,丫头拉着他往外,他嘴里叫:“饼要糊了。”

    “我去烙。”秀秀跑进去。

    “忠义,快来看你的自行车。”一个同族大哥喊。

    杨忠义摸不着头脑,看向自家女人。陆春梅指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说:“岳宁爷爷给买的自行车,这么大的礼,我一个女人做不了主。”

    “不行,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还得要票,不能拿。”杨忠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有了男人这句话,陆春梅拉着岳宁:“听见了吧?你叔也说不能拿。这些布料和糖果,我们都能拿,这车子咱们不能要。”

    “怎么就不能拿了?您不拿,这车子给谁?”岳宁问陆春梅。

    “当我们是你叔你婶,就不该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一辆自行车,那不是要把这些年咱们之间的情分都买断了?”陆春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岳宁要走了,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见自家女人哭,杨忠义瞪了她一眼:“你哭啥子?岳宁一个丫头孤零零的,咱们也没能帮她多少,现在好了,她爷爷来了。以后她有长辈照顾,去港城也比咱们这个穷山沟强吧?”

    蹲在水泥板上闲聊的六指阿根跳了下来,走到夫妻俩面前:“忠义哥,你也别骂嫂子。嫂子,你别胡思乱想。跟咱没情分?岳宁是这样的人吗?这辆自行车在咱们看来那是一整年的工分啊!但在岳宁的爷爷这里,就跟从黄牛身上拔了一根毛一样,不值得一提。他们祖孙俩给的,你们就收下。岳宁走了,肯定还会给咱来信的,这孩子念旧。”

    “对,我会给你们写信。”岳宁拉住春梅婶的胳膊,“婶儿,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岳宝华没想到自己要的两辆自行车会一辆都送不出去,他也赶忙赔罪:“她叔叔婶婶,是我考虑不周到,你们对宁宁的这份情,我们祖孙不会忘记。等她安顿好了,以后我们俩还会来的。”

    “忠义叔,自行车您收着,一大家子有辆自行车也方便点。”岳宁再劝。

    阿根拍着杨忠义的肩:“收着吧!你再不收,就是在为难岳宁了。”

    “这……礼讲究有来有往,我这……”杨忠义是真心为难。

    “没事,礼不讲究值多少钱,讲究的是心意,只要心意一样重,那就是有来有往。”阿根说道。

    杨忠义点头,跟岳宝华说:“她爷爷,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岳宝华开心地笑:“好好。”

    岳宁总算把一辆车送了出去,她拉着六指阿根到后边一辆车边说:“阿根叔,这辆车给你了。”

    “给我?”六指阿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岳宁笑:“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礼不讲究值多少钱,讲究的是心意……”

    岳宁话还没说完,六指阿根拔腿就逃,边逃边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么贵的,我不要啊!”

    这人!

    六指阿根跑得快,岳宁追得紧,总算把他给拦住了。

    “这车,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要是你不要,我就跟人说,你跟葛……”

    “葛”字刚刚出口,六指阿根着急上火:“死丫头,你别瞎说。”

    岳宁翻了个白眼:“给你这辆车,就是想让你去公社方便些,希望你早点给我把婶子娶回来。”

    “我……”阿根低头,这话怎么说呢?

    “我什么我?帮别人帮得那么起劲,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个不好意思,那个不行了?跟我客气个什么?”岳宁笑了一声,“我还给你留了块布料,半斤糖。那块布料跟秀秀的那块差不多,葛大姐穿着肯定好看。要不要,说句话?”

    阿根一张黝黑的脸涨得像猪肝色,憨厚地笑了一声:“要。”

    “那就回去,拿车,拿布料?”

    “哎!”

    两人往回走,岳宁忍不住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又这么憨的人?

    “别笑了。”六指阿根恼羞成怒。

    这外强中干的表情,岳宁怎么可能当回事?继续笑个不停。

    回到陆春梅家门口,岳宁把车给他,又转身去拿了一袋糖、一块花布,放到他手里:“叔,这块布,这包糖,帮我给畜牧站的葛大姐,没有葛大姐,那次羊瘟,要是一圈羊全死了,我肯定被人骂克父不够,连羊都克。要是有空,帮我给葛大姐送点柴,她是个斯文人,力气小。”

    岳宁还给他创造了光明正大接近人家的机会,六指阿根扶着自行车:“我知道了。”

    岳宁把两辆自行车都送了出去,她拿了一块布、一包糖给五保户三奶奶:“三奶奶您拿着。”

    三奶奶把布推了出去:“阿宁,三奶奶老了,不穿这样的好布料。”

    “给您的,您就拿着。”岳宁塞到她手里。

    三奶奶边上坐的是田枣花,岳宁转身过去拿东西,两块布,两包糖,这又是要给谁家呢?

    田枣花的眼睛一直盯着岳宁,岳宁没有往她这里来,而是去了另外一头,她把布和糖给了有十三口人的一家子。

    这会儿岳宁给人送东西,倒是按照李巧妹说的来了,基本上不偏不倚。不过又要轮到田枣花了,她又换了一头分。

    眼见东西没自己的份,一直穿土布的村民,实在忍不住拿出来看,说这个料子又糯又滑,说这个料子颜色多鲜亮。

    田枣花哪有心思纳鞋底?眼见岳宁除了她,其他人家都已经分完了。

    阿发帮着岳宁一起收拾,岳宁跟岳宝华说:“爷爷,还剩下八户没分,走一走就好了。”

    这个意思是?他们家没份?田枣花脱口而出:“岳宁。”

    岳宁早就注意到脸拉得越来越长的田枣花,她还很意外,田枣花今天倒是耐得住性子,这不?忍不住了。

    “枣花婶,什么事?”岳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小声说着:“在地里的时候,我就说岳宁不会给他们家,枣花还……”

    岳宁的笑容刺痛了田枣花,这话又钻进她耳朵里,别人都有他们家没有,已经够丢人了,自己还开口要,要来了也丢人,要不来更丢人。

    田枣花扯出了一抹笑容,走过去拿起凳子上的土布格子衫:“岳宁,你春梅婶怕你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回去,给你做了件布衫。这布料应该是她结婚时候压箱底的嫁妆,那会儿可时兴了,人人都有,你春梅婶舍不得穿,这不拿出来给你做了衣衫。她这份心倒是好,只是现在你爷爷来接你了,以后穿不完的的确良,这件衣服怕是看不上了吧?”

    陆春梅想要抢过,岳宁一脸惊喜,先从田枣花手里接过衣衫,问:“婶儿,给我做的?”

    都已经到岳宁手里了,陆春梅点头,又摇头:“今天晚上再给你做一件,这件布料不好。”

    的确良确实流行,岳宁却不想赶这个时髦,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这件很好,我就要这一件。您别拿那两块布料给我做,就像枣花婶说的,以后我去了港城,穿不完的的确良,那东西不稀罕了,这个才稀罕。我就穿着婶儿给我做的衣服离开小杨沟。”

    陆春梅笑着又想哭了,她扯着衣服说:“我还有一个扣眼没锁好,我锁好了给你。”

    “我把剩下布料和糖去分了,再回来拿衣服。”岳宁放开了衣服。

    陆春梅坐下拿起针线,抬头对着田枣花翻了个白眼:“哎呦,有的人啊!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了。”

    “谁眼红?还当我没见过这么点东西?”田枣花拿着鞋底劲儿劲儿地往前走。

    陆春梅浑身舒坦:“反正我是没见过好东西,先给阿彪做呢?还是给秀秀做?”

    岳宁拍了阿发的脑袋:“去小学等吃饭,我们好了也马上过来。”

    阿发飞快地跑了,岳宁和岳宝华一起提着袋子,往里走,岳宁说起小时候:“我春梅婶的手最巧了,我小时候,罗爷爷寄来了布票,爸爸买了布,就请春梅婶给我做,长大了她教我纳鞋底,教我做衣服……”

    夏天的傍晚,岳宝华听着孙女说着她在小杨沟的点点滴滴,这些日子的焦虑和担忧,渐渐地化作对未来的期盼……

    第17章 过人的控场能力

    岳宁穿着春梅婶做的布衫,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了车,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小杨沟。

    他们先坐车从县城到市里,接着坐火车从市里前往隔壁省的省城,最后坐飞机去北京。在那个时候,飞机可不是普通人能乘坐的,买飞机票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幸亏有陈主任陪同,知道如何开具介绍信、购买机票,他们才得以顺利成行。

    一路上都在匆匆赶路,也顾不上其他。岳宁脚上依旧是一双打了补丁的布鞋,身上的衣衫,一件是春梅婶新给她做的土布衫,另外两件则是她的旧衣衫。

    宾馆对面就是百货大楼,岳宝华带着孙女前往百货大楼买衣服。百货大楼位于十字路口,中间有个圆形岛台,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正在那儿指挥交通。祖孙俩穿过马路,只见百货公司是方方正正的苏联式建筑,门面上刷着两排标语。

    门口人潮涌动,岳宝华穿着短袖POLO衫,岳宁身着土布衣裳,这样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走进百货公司,底楼经营食品和小百货。岳宝华看到柜台有卖冰激凌,便问岳宁:“宁宁,吃冰吗?”

    “嗯!”

    岳宝华拉着孙女,询问她想吃什么。岳宁选了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芝麻雪糕。她剥开包装纸,正要找垃圾桶,岳宝华便接过了包装纸。岳宁侧头,看到爷爷满眼的宠爱,只听爷爷说道:“快吃,要化了。”

    岳宁站在角落里吃雪糕,岳宝华见食品柜台有人排队,便说:“我去看看,那里有什么能买的。”

    岳宁吃着雪糕,看着爷爷排队买了一包东西,然后兴匆匆地走了回来。

    一根小巧的雪糕,岳宁几口就吃完了。

    很自然地,岳宝华把糕饼递给她,又从她手里拿走了冰棍的棒子,说道:“宁宁,这个水晶饼好多人买。”岳宁拿出一块水晶饼咬了一口,岳宝华扔完垃圾回来,问道:“好吃吗?”

    “好甜。”岳宁把纸袋递给他,“爷爷吃。”

    岳宝华接过纸袋,也拿了一个饼吃起来。这水晶饼的馅料很甜,带着桂花和橘子的香气,他平时不太吃甜食,但看到孩子吃得高兴,自己也吃得开心。岳宁吃完,岳宝华又塞给她一块手帕,酥皮点心有点油腻,岳宁擦了擦手。

    “上楼买衣服去。”岳宝华说。

    祖孙俩上了楼。到底是省城的百货大楼,楼下是食品和日用品区,二楼则是服装、皮具、布料和女性用品区。

    两人先来到女装柜台,外头是一长条玻璃柜,背后一人高的格子里叠放着衣服,柜子上面贴着红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时代已经转变为以发展经济为先了,出样的一排排衣服,样式多了起来,颜色也鲜亮了许多,的确良衬衫正被众人疯抢。

    天气渐渐热了,岳宁知道的确良不太透气,还是想穿纯棉面料的衣服。纯棉面料的衬衫,印花质量比不上的确良,颜色也没的确良鲜亮,所以少有人问津。岳宝华跟在孙女身后一路走着,想想港城街头的靓女们的穿着,这里的衣服,他一件都瞧不上。

    岳宁低头看着柜台,只见柜台里摆放着白、蓝、绿三种颜色的小方领衬衫。她对营业员说:“同志,拿白色小号和中号的给我试试。”

    营业员眼皮一抬,说道:“这个是棉布的,要布票的。”

    “我有。”这些年岳宁想方设法还爸爸欠大队的工分,粮食她得吃,粮票没省下多少,衣服她几乎没做过。要么是跟阿根叔杀猪杀羊的时候,主家看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做这种活,身上的衣衫补了又补,便给她几件旧衣服;要么是村里分了棉花,下雨天,她去三奶奶家,跟着三奶奶一起纺纱,三奶奶帮她织布,用土布做衣服。

    营业员弯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件衬衫,岳宁又指了指边上的裤子:“一尺七腰,藏青色的。”

    营业员蹲下去翻找,从上翻到下,仰头问道:“没有了,只有卡其色的和土黄色的,你要不要?”

    “要,帮我拿一条出来,我试试。”

    营业员拿了一条土黄色的裤子出来,指了指边上拉着的帘子:“去试吧。”

    岳宁拿着衣服往里走,营业员一条手臂撑在柜台上,跟岳宝华说道:“老同志,你对你们家保姆可真好,还给她买衣服。”

    “保姆?”岳宝华的脸立马拉长,沉声说道,“这是我孙女,我亲孙女。”

    营业员露出惊讶的语气:“啊?那为什么你穿得这么齐整,你孙女却穿得跟要饭似的?”

    岳宝华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心想内地的营业员怎么一点基本素养都没有?揣测打听顾客的私事,还说这么不礼貌的话。

    “我和孩子失散很多年,刚刚找到她。”岳宝华越发不高兴,“别人的私事,你很有兴趣?”

    营业员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随便问问,你这个老同志,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岳宝华实在不想搭理她,便往布帘那边看去。

    岳宁在布帘里换衣服,这试衣间就在柜台边上,爷爷和营业员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在物资并不充裕的年代,百货商店的营业员近水楼台,能搞到紧俏商品,尤其是省城最大的百货大楼的营业员,更是亲友们捧着的对象,一个个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岳宁很快换好了衣服,长袖衬衫她先穿了小号的,大小倒是差不多,可长度太短了;换上中号的,长度合适了,却又太大了些,那就当宽松版来穿吧。裤子就好多了,这个年代的裤子裤管都预留了很长一段,她个头高,刚好不用裁剪,等下买个针线自己回宾馆撬边就行。

    “同志,我个子矮,身体又圆,这件衣服太长了盖住了屁股,不好看。有没有短一点的?”

    “冬瓜跟丝瓜一样穿绿衣,冬瓜就是冬瓜,丝瓜就是丝瓜,自己长得又矮又胖,还怪人服装厂做的衣服不好?”

    这些营业员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吗?岳宁照着镜子,这辈子从小爸爸给她扎两根麻花辫,爸爸没了之后,她也一直这么扎,毕竟乡间的姑娘都这样,她一个牧羊女也用不着特立独行。此刻,她的眼前闪过上辈子的自己的打扮,那个靠自己打下一片天空的她,打扮很随性,却又自成风格。

    岳宁解开麻花辫,散开头发,麻花辫扎久了,头发卷曲成了大波浪……

    “你说话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是店员,她是你的顾客,她买了东西,你才有工钱,怎么能对自己的衣食父母大呼小叫?”爷爷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所言极是,可惜营业员不会这么想,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

    “老同志,你这是什么想法?什么时候她成我的衣食父母了?我吃的是国家饭。我这人实事求是,她长得不好看,穿什么都不好看,自己心里没点数。”营业员毫不示弱,铿锵有力地反驳道。

    爷爷来自港城,两边思维差异巨大,跟营业员讲道理简直是鸡同鸭讲。

    岳宁掀开帘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出现,让营业员眼前陡然一亮。

    只见营业员嘴巴像晒干爆开的豆荚,话语噼里啪啦往外蹦:“老同志,您眼神还行吧?您自己瞧瞧,您家丫头长得好看,没人要的黄裤子穿在她身上也好看。可她呢,身体像冬瓜,两条腿像棒……”

    岳宁这才看到被营业员羞辱的顾客,是一位身形富态的大姐。此刻,大姐脸涨得通红,额头和鼻尖布满汗珠,浑身微微颤抖。

    “你……”爷爷还想跟营业员理论。

    岳宁一步挡在爷爷面前,直面这个营业员。她笑眯眯的,语气却平静得让人发怵:“你龅牙凸嘴,牙齿都能当钉耙了;眼睛长得像绿豆,跟王八倒是很配;脸皮糙得像树皮……”

    营业员没想到她张嘴就骂,手指着岳宁,气急败坏地吼道:“你骂谁呢?”

    岳宁一把捏住她的手,反手一压,将其压在玻璃上。岳宁可是能扛起农村壮劳力的人,店里卖货的营业员哪有挣脱的力气。岳宁环视周围,高声问道:“大家评评理,你们觉得我这是在骂人,还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有人扯着嗓子高喊。

    营业员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吵架,拼命扭动身体:“放开我啊!”

    其他柜台的几个营业员见状不对,两个赶忙跑过来,一个推开了柜台后的门。

    眼见有了帮手,这个营业员又硬气起来:“你放开我啊!”

    “大家都说我说的是实话,你认不认?”岳宁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时,一个男营业员出来打圆场:“你刚才的话确实侮辱人了。”

    “没错,其实她的牙不算特别难看,只是比我凸一点;眼睛也不算太小,只是比我小一点。我刚才那些话就是在骂人,就是在侮辱人。天下人要是长得都标准,那不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人胖有人瘦,有人腿长有人腿短。作为百货大楼的营业员,天天接触顾客,她不想着广大劳动人民的需求反馈给厂家,反倒嘲笑顾客身材。这位大姐不过是富态了些,富态难道不是好事吗?国家为什么要改革开放?不就是为了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吗?”岳宁松开了手,走向那个从柜台后出来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站定,“要是人人都像我一样瘦得跟竹竿似的,那能是好事?同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个营业员跑过来,到中年男人身边,喊了声:“朱经理……”

    岳宁转头看向现场顾客,高声说道:“各位大哥大姐,雷锋同志说,对待同志要像……”

    这是所有人耳熟能详的语录,大家自然而然地接话:“春天般的温暖。”

    岳宁接着引导:“对待工作要像……”

    “夏天一样火热!”这一声比刚才更响亮。

    “……”

    大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有力。引导大家念完语录,岳宁转向那位中年领导:“领导同志,您肯定很了解这位同志,您说说,她对待广大劳动人民,像春天般温暖吗?她对待工作像夏天一样热情吗?”

    营业员向来眼睛长在头顶,态度恶劣,顾客们对此都深有感触。这会儿岳宁出头,他们纷纷附和。

    “他们可不像夏天一样火热,而是像夏天的太阳一样毒辣!”

    “……”

    这位领导一看形势不妙,赶忙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批评得对,确实是我们营业员同志态度有问题,我们一定整改。”

    “各位大哥大姐,安静一下。”岳宁高声喊道,“我们要相信领导有整改的决心,这位女同志也有改正的意愿,这个事情让他们内部去解决。但是……”

    她转向那位营业员,营业员这种恶劣态度已成常态,以前最多把顾客骂跑,顾客高兴与否,她根本不在乎。

    现在周围人声嘈杂:

    “她要能改,太阳都得从西边出来。”

    “这种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改得好才怪!”

    “就是,他们那副嘴脸,比后妈还难看。”

    “……”

    岳宁表情严肃,对营业员说道:“同志,我刚才针对你外貌说的那些话,是骂人,是不对的,我向您郑重道歉!”

    这是唱哪出?营业员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完全摸不着岳宁的意图。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知错能改才是好同志,对吧?”岳宁脸上又挂上笑容,“您也去给那位大姐道个歉。”

    营业员还没行动,她的领导可不想事情再闹大,主要是这小丫头太能折腾了,看她气质,还有说话的腔调,再加上她身后那位气度不凡的老爷子,莫不是哪位领导微服私访逛百货大楼来了?

    领导赶忙握住岳宁的手:“小同志,你这是将心比心,举例子教育她呢,哪能让你道歉?”

    “终究是说了不礼貌的话,该道歉还是得道歉。人心换人心,劳动人民之间要有革命友谊,不友爱互助可不行。”岳宁与他握手回应。

    “是啊!思想不端正,确实得批评教育。”

    边上一个营业员过来提醒那个骂人的营业员:“主动点。”

    骂人的营业员这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握住富态大姐的手:“同志,实在对不住,我刚才说话口气太差了,请您原谅。”

    “同志,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后续一定会整改。”领导也赶忙赔罪。

    “没……没事。”大姐结结巴巴地回应,她为人淳朴,哪见过这种场面,这样的道歉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领导看向岳宝华,停顿了一下,又把目光收回到岳宁这边,热情地说:“小同志,谢谢你指出我们工作中的不足。”

    “也是你们本身对工作有要求,愿意接受善意建议。有您这样的领导,你们肯定会越做越好。”岳宁笑着低头看身上,“我去换衣服了,还得买衣服呢!”

    “好好!”

    岳宁掀开帘子去换衣服。

    这位领导没立刻回办公室,而是走到岳宝华身边:“老同志,您家孙女可真是个人物啊!”

    孙女从试衣间出来,波浪长发,宽松的白衬衫下摆塞进裤腰,如此平平无奇的搭配,宁宁却穿出了港城女明星的韵味。

    比起打扮上带来的冲击,她为人处世的成熟更让岳宝华震撼。自己在旺角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开饭馆,摸爬滚打多年才练就一身圆滑,能处理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自己是后天练出来的,可宁宁小小年纪,就能把大道理融入这么一件小事里,还让自己占据有利位置,达成目的。这位先生说得没错,他的宁宁确实不简单。

    “孩子确实能干!”

    “听您口音,不是北方人吧?”

    “我是粤城人。”岳宝华回答。

    “呦,粤城人在咱们这儿可不多见。您是来出公差的?”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人跟他的下属一样,工作时间还跟人闲聊。要是在港城,老板肯定当场就把他们炒了。岳宝华耐着性子说:“我来接孩子。”

    “哦!您这孙女在这儿上大学吧?放假了,您亲自来接她回家?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

    岳宝华被这番话弄得不胜其烦,恰在此时,听到一声:“华叔。”

    “抱歉,我朋友来了。”岳宝华指了指楼梯口的人,朝着乔君贤走去。

    岳宝华走过去问道:“二少怎么在这儿?”

    “想看看内地百货公司的经营情况,主要了解下哪些家电畅销。我上大学时代理了一个西德品牌的家电,在鸿安百货和大卖场卖得都很好。这次跟爷爷来内地,看看有没有合作机会。”

    乔君贤来了有一会儿了,华叔的这位孙女,认识短短几天,却总是给他带来惊喜。刚才见识了她的控场能力,实在太厉害了。他本想跟岳宝华打个招呼,见岳宝华正和人聊天,就等在一旁,看到岳宝华一脸无奈,估计是嫌烦了,便主动上前打招呼。

    “看得怎么样?”岳宝华眼睛盯着柜台那边,跟乔君贤交谈着。

    “还没看呢!”乔君贤看到岳宁掀开帘子出来,“岳宁出来了。”

    岳宁换回了土布衫和打补丁的裤子,头发来不及编辫子,随意扎了个马尾。

    百货公司领导张大了嘴巴,一个时髦姑娘进去,怎么换了个淳朴的山村姑娘出来?

    岳宁看到乔君贤,一脸诧异:“乔先生,您也在这儿?”

    “我来看看家电。”

    “是吗?”

    “你们慢慢逛,我先上去了。”乔君贤说。

    “再见。”

    岳宁转身对营业员说:“同志。”

    营业员此刻可不敢再怠慢这个小姑奶奶,不管她穿得像村姑还是像城里人:“衬衫和裤子,您穿着都好看。”

    “我要中号的,蓝色和绿色的我也要。”岳宁把两件衬衫放在柜台上。

    大家嫌弃这颜色不够鲜亮,岳宁却很喜欢。这蓝色是带着灰度的雾霾蓝,绿色中透着黄色,如同秋天草原渐渐变黄,是中国传统色中的枯绿。上辈子她开高端饭店,主打国风特色,还将中国画技巧运用到摆盘上,枯绿这种虽不鲜亮却很有意境的颜色,她用得很多。

    “这件也要?”营业员特意拆开那件绿色的,“小同志啊,这件是布料厂染坏了颜色,处理给服装厂,服装厂搭售给我们的,不用布票,还便宜。”

    “要。”岳宁又让她把两条裤子拿了出来。

    营业员算好价格,开好票,把钱和票夹在夹板上,挂到头顶的钢丝绳上,大声唱票:“一共四十三块八,收四十五块。”

    这可真是一笔巨款,她在小杨沟一年的分红都没这么多。

    夹板顺着钢丝绳划到收银台,找零和敲了章票又从钢丝绳上回来。

    岳宁把衣服装进打了补丁的布袋里,斜跨在身上,又去鞋子柜台买了一双丁字型皮鞋,一双球鞋,再买了内衣内裤,她的内衣全是自己缝的小背心,土布厚不透而且厚,穿这个衬衫里面小背心上打了多少补丁都能透出来。

    孙女不扭捏该买就买,岳宝华心里高兴,他提着鞋盒和岳宁一起下楼。

    祖孙俩到楼梯口,乔君贤刚好下来。

    第18章 有共同语言(捉虫)

    三人一起下楼,乔君贤问:“买好了?”

    “买齐了。你呢?看得怎么样?”

    “很意外,这里的电器价格非常贵,你知道一台双门雪柜要多少钱吗?”乔君贤问。

    岳宁装不知道,问道:“雪柜是什么?”

    电冰箱这玩意儿,对她来说记忆久远,远到上辈子。

    乔君贤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把岳宁从山里接出来,之前她根本没有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连忙道歉:“Sorry呀!”

    在港城,人们习惯中英文混杂,岳宁根本没机会学英文。乔君贤察觉到自己连道歉都用英文,而岳宁可能听不懂,便纠正道:“抱歉,我只是顺口问,雪柜就是制冷的机器,双门雪柜,一个门可以制冰,另一个门可以保持低温,用来存放饮料、西瓜之类的东西。”

    岳宁指了指卖冰激凌的冷冻柜:“是这个吗?”

    “对,不过这个只有冷冻功能,家用雪柜还有冷藏功能。这里一台雪柜将近七百块。”

    “这么贵?听陈先生说,他们薪水也不过几十块,难道要一年的工钱?”岳宝华也感到诧异。

    “而且有钱也买不到,凭票供应。”乔君贤笑着说,“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也要五百多。”

    岳宁问道:“那港城雪柜和电视机多少钱呢?”

    “港城早就流行彩电了,彩电大约一千港币,雪柜的话也不到一千港币。人民币按照官方牌价,人民币和港币汇率大约是1:3.5左右,也就是说折算成港币,一台双门雪柜要两千五港币,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千八港币。”

    自己国家在这个产业上落后,价格贵似乎也无可厚非。岳宁记得当年她去里约热内卢,在国内卖三四千的手机,在巴西能卖到七八千。

    他们走出门口等红绿灯,岳宝华说:“所以,如果能在国内打开销路,利润会非常可观。”

    “对!虽说国内收入低,但是十亿人口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哪怕万分之一的人买得起电视机、雪柜,那也是个庞大的数量级。”乔君贤兴奋地说道。

    岳宝华也为他高兴,更是佩服乔家人对生意的敏锐洞察力,相比之下,自己陪孩子去买衣服就真的只是买衣服。

    就在这时,岳宁出声问道:“乔先生,火车上您跟陈主任讨论国内经济形势,陈主任说咱们国家外汇储备有多少?”

    虽然岳宁的问题很突兀,乔君贤还是回答道:“1.67亿美金。”

    “你从德国买,到中国卖,赚到的钱要换成美金出去吧?中国一共就这么多外汇储备,你觉得改革开放了,设备不用买了?紧缺原料不用买了?这点外汇都用来给万分之一的有钱人买雪柜和电视机,让外国人赚中国人的钱?”岳宁笑着问道。

    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乔君贤恍然大悟:“也是哦!”

    “绿灯了,过马路。”岳宁说。

    三人过了马路,乔君贤摇头道:“岳宁,你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还有啊!如果放开国外这些家用电器进来,国外的机器又便宜又好,会不会击垮国内那些雪柜、电视机的生产厂商呢?”岳宁接着问,“这些企业一年创造了多少产值,养活了多少人?”

    “也是啊!”乔君贤应道。

    上辈子岳宁研究生读的是商科,后来自己做老板,对国家的经济发展历史自然了解。不过现在的她自然不能这么说,便说道:“我只是听广播,知道个大概。您可以问陈主任,他不是外经贸口子的吗?肯定清楚。”

    走进宾馆门,乔君贤叹了一声:“不用问,家电是个大行业,上层肯定会想办法推广国产。就算现在销售的产品,起码落后国外两代,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扶持这些企业。瞄准中高端客户,实际上能买得起国产电视机的已经算是高端客户了。再往上就是顶层了,那些人的话,我手里的这个牌子在国际市场上又不够分量。我在来的路上听陈主任说,现在中日两国交往密切。我想两国又是邻邦,日本的家电行业极其发达,日本厂商进入中国就在眼前,一旦日本厂商在中国设厂,我的牌子就更没有竞争力了。这一点,已经在泰国市场得到验证了。”

    “不仅是泰国吧?我今天给酒楼新添的冷气机,发现价格也降了很多。”岳宝华说。

    “就是泰国来的。泰国在二战的时候,很早就投降日本。战后日本发展,泰国政局稳定后,日本厂商在泰国设厂。原本我们的品牌在泰国卖得不错,日本品牌泰国组装的雪柜、电视机和冷气机在泰国上市后,一来泰国对本土生产的家电有保护政策,二来泰国人工便宜,所以相比从日本进口,泰国产的日本家电价格降了20%,我们的品牌就竞争不过了。”

    “这就对了,日本厂商在泰国开厂,你也认为他们还会去中国开厂,你代理的那个品牌为什么不能在中国开厂?只要德国厂商愿意,你们家跟国内的关系不错,肯定也能开啊!”岳宝华这次可是见识到乔家在国内的关系。

    “可这不是关系能解决的事,对上面的领导来说,这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引入外资企业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怎么说?”乔君贤问出口,这会儿他们已经上了楼,他的房间离楼梯口不远,“要不来我房间,我们坐下聊聊。”

    “好啊!我先把东西放了。”岳宁指了指肩上的包。

    “OK.”

    岳宁接过爷爷手里的鞋子,回房上了卫生间,出来看到沙发上的布包,她把买的衣服全拿了出来,又塞了两条裤子和针线进包里,带着包出门去。

    乔君贤的房门开着,岳宝华已经在里面了。

    岳宁进去,岳宝华已经注意到她背着那个破旧的布包。

    乔君贤站起来问:“岳小姐喝咖啡还是茶?”

    “都不喝,怕晚上睡不着,白开水就好。”岳宁从包里拿出针线,穿起线来。

    “宁宁,你这是干嘛呢?”岳宝华头上都要冒汗了,孙女怎么在这里做起针线活了?

    岳宁拿出裤子:“明天要穿,我今天把裤脚边给撬好。大队里组织社员开会,哪个妇女同志手里能没个针线?”

    乔君贤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岳小姐喝水。”

    岳宁抬头:“谢谢!”

    她转而低头继续做针线:“乔先生,我没什么经验,就是凭着自己听广播,结合自己的经历感受,说说我自己的看法。”

    “你说。”

    “您知道蛇口工业区吗?”

    乔君贤摇头:“我刚回来,不知道。”

    岳宝华说:“元朗对过的那块地方。”

    “那里啊!”

    “广播里说,蛇口工业区开始炸山填海了,这个工业区好像是两平方公里,作为引入外资的试验田。放在和港城连接的鹏城,这个引入外资是引入哪里的资金?”一个裤腿缝好了,岳宁咬断线,“两平方公里,很小,引入港城资金,是因为港城有你们这些爱国企业家,叫试验田,是因为心里没底。”

    “那就算了。”乔君贤靠在沙发上,“也是我一时头脑发热。”

    “别就这么放弃呀!”岳宁换了个裤腿缝,“上面改革开放肯定是一步一步来的呀!七七年恢复高考,我兴奋极了,去报名,他们说我不符合报考条件。但是七八年就已经放宽了,要不是家里的羊发羊瘟,我就去参加高考了,现在应该已经上了一年大学了。你看变化多快。”

    “你为了羊,没去参加大学选拔考试?”乔君贤无法理解,他念书的时候,申请大学是头等大事,“这难道不是第一重要的事吗?”

    “政策说放宽对考生家庭审核,更注重考生本人的品格。如果我去参加考试之后,羊群死一半,这算不算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国家利益为后?那我个人的审核肯定不能通过,考了也白考。”

    “那今年呢?”岳宝华问。

    岳宁飞针走线:“还有半个多月就该参加考试了。”

    “难怪你一开始说不想跟我回港城。”

    “爷爷,您想什么呢?无非就是早一年上大学还是晚一年上而已。我就拿这个举例。引入德国厂商,就像我参加高考,需要严格审核,还要一步一步来,但是引入港城爱国商人的资金开厂,就像是七七年参加高考的一批人,立马就可以。所以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开厂呢?”

    岳小姐在山沟沟里长大,就算天赋绝佳,到底阅历有限,乔君贤摇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在国际市场上,现在家电品牌,欧美品牌尤其是德国品牌占领高端市场,日本跟德国竞争,韩国已经崛起,港城的制造业看似风风火火,实际上就是做做服装加工、电子产品加工这些,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品牌,也没有这方面的技术积累。况且引进彩电、雪柜生产线,可不是小投资,我曾经建议过这家企业到东南亚设厂,他们算过一个数据,一条彩电生产线大概1.2亿美金。”

    “对我来说,电冰箱、电视机太遥远了,我最想要的是一个收音机、一台电风扇。莫伯伯跟我说,我长在山村,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唯有广播能通过电波把外面的消息传进来,他让我一定要好好听广播里的消息,让我学会分析政策,透过那一句句广播了解外面的世界。要是我能有一台收音机,我就不用怕错过村广播了。其他人也喜欢听广播,《赵氏孤儿》《法门寺》《白蛇传》,三奶奶都能哼唱几句,也都是从广播里学来的。”

    刚刚自己还认为她阅历有限,下一句她就给自己拓宽了思路,他问:“电风扇呢?”

    “我去交羊的时候,走了那么长的山路,汗干了又湿,葛大姐让我在电风扇下站会儿,让我喝口水。我那会儿就告诉自己,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个电风扇。”岳宁咬断线头,把裤子放在腿上,抬头说,“如果你认为咬咬牙买得起雪柜和电视机的人是万里挑一,那么咬咬牙买收音机和电风扇的人,有多少?千里挑一?而且,有个好处是,雪柜和电视机肯定是国家希望自己发展的产业,国家抓大放小,不会把所有产业都抓在手里,电风扇和收音机技术难度不高,应该会放开。六百多的雪柜和六十多的电风扇,其实市场总额是一样的。”

    乔君贤忍不住抬手,本想敲自己脑袋,最后改成抚了抚额头。人家待在山沟沟里,靠听广播就能有这样的领悟能力,自己远渡重洋求学又算什么?

    他拍了一下扶手:“岳小姐,我们再去一趟百货商店,看看电风扇和收音机的销售情况?”

    “好啊!”岳宁收了针线,“走?”

    “走。”

    “爷爷,您的腿静脉曲张,别跑了,在宾馆里歇歇?”

    “好,我等你们回来一起吃晚饭。”岳宝华点头。

    两人一起下楼,岳宁记得卖家用电器的主力好像不是百货公司,应该有个专门的商店,具体叫什么,她没接触过,不记得了。

    她到宾馆前台问道:“同志,您知道专门卖自行车、冰箱之类的商店叫什么名?”

    “五金交电商店?”

    “对,对!在哪儿?”

    “不远,出门左拐……”前台告诉了她具体位置。

    岳宁向前台要了纸,根据前台描述大致画了线路,收了纸问乔君贤:“过去看看?”

    还有专门卖电器的商店?乔君贤大喜:“当然。”

    服务员说不远,还真不远,拐了个弯就看见五金交电商店招牌。

    乔君贤和岳宁进了商店,商店外头的柜台摆放着电线电缆、门锁之类的五金商品,对面的柜台出样一辆二十八寸、一辆二十六寸自行车。

    往里就不用说了,人都围着家电柜台。柜台里一台放在架子上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一段新闻,讲东北一家万人纺织厂职工食堂如何为职工提供一日三餐,就这么一个节目,这些人都堵在这里不肯离开。

    出样的电冰箱是单门的,洗衣机很大,上头写着双缸洗衣机。

    岳宁不解:“双缸是干嘛的?”

    乔君贤回答她:“一个洗衣服,一个脱水。”

    “哦!”

    边上一个柜台,营业员扛了一个吊扇出来,那个顾客打开包着叶片的纸包,拿起叶片看:“同志,这个叶片掉漆了。”

    那个营业员懒洋洋地说:“去买桶白漆,自己涂一下不就好了。”

    “我来买新的呀!”顾客委屈地说。

    营业员走过去,把纸头往上一压:“不要就算了。”

    另外一个人跑了过来,掏出一张票:“他不要,我要。同志,这是我的电风扇票。”

    那个嫌弃掉漆的顾客立马抱住这个吊扇:“我要,我要,同志开票,我付钱。”

    岳宁凑过去看,问道:“多少钱啊?”

    正在开票的营业员抬头瞥了她一眼:“你买得起吗?”

    岳宁被营业员冷眼对待,乔君贤看不下去,走过去说:“我买得起,多少钱?”

    营业员把圆珠笔“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抽走压在票本里的复写纸,扯下三联单,伸手向那个顾客说:“票给我。”

    那个顾客把票给他,这个营业员举着票,依旧没给乔君贤正眼,冷冷地问:“有钱,你有票吗?”

    乔君贤尴尬地说:“没有。”

    岳宁忍不住笑:“港城营业员只看衣冠不认人,内地营业员平等对待每一个没票的人。”

    那个顾客数了钱给营业员,营业员收了钱和票一起夹在夹子上唱:“双乐吊扇一台,一百二十块。”

    夹子顺着铁丝滑到了收银台。

    “就这么一台掉了漆的电风扇要一百二十块钱?也太贵了。”乔君贤实在无法接受。

    刚才还抱怨掉漆的顾客,这会儿脸上带着得意之色,说:“一百二十块贵还在其次,首先你得先有票。”

    单子回来,营业员重新给顾客包好了风扇,说了一句:“物品离柜,概不负责。”

    “这是什么道理,如果回去发现电风扇不好,难道还不能退货了?”乔君贤这回学乖了,只低声问岳宁。

    岳宁撇了撇嘴:“不仅不能退货,还得你自己花钱去修。”

    “啊?”

    “来我这里看看,我进货的时候,都一个个验过的。”前头一个胖乎乎的大姐听见他们的对话说道。

    谁都喜欢满面春风的人,岳宁和乔君贤走过去,胖大姐这个柜台卖小电器,有电熨斗、电吹风、收音机、手电筒之类的。

    “他们手里没票。”电风扇这边的男营业员提醒胖大姐。

    “今天没票,明天指不定就有票了。小伙子、小姑娘都到结婚年纪了,三转一响总要有的,对吧?先看看,等有票了再来买。我跟你说,收音机不能乱买,这个钻石牌……”

    这位大姐是个话痨,把几家的收音机都介绍了一遍,乔君贤问什么,她都答得上来,顺带还补充:“收音机这个东西,不像电视机,自己会的话,买几个零件都能装一个,所以生产的厂家多,运气不好,买到质量不好的,多糟心?”

    一个顾客进来,这位大姐立马说:“小伙子、小姑娘,你们随便看,我招呼顾客去了。同志啊!要什么?”

    乔君贤边看边问:“什么是三转一响?”

    “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城里人结婚必备的。”

    他们说话的当口,有对小夫妻来买缝纫机,岳宁和乔君贤看着小夫妻俩买缝纫机。

    这时铃声响起,缝纫机柜台的营业员说:“同志,时间到了,我们要准备下班前轧账了,要打烊了。”

    乔君贤抬腕看表:“这才下午四点半?”

    “这位同志,这是商店的规定。有什么你找我们领导说去。”

    岳宁对乔君贤说:“算了,走吧!”

    他们和其他顾客一起往外走,乔君贤看着外头烈日高照:“你们这里要晚上八点太阳才下山,现在就不做生意了?”

    “百货商店还是营业的,五金交电,就是早上九点半开门,下午四点半关门。”刚才在店里的顾客跑过来问,“你们不是本地人吧?难道你们那里不这样?”

    乔君贤回答:“港城来的。”

    “港城?报纸上看到过,刚才你们说很贵,那港城一台电风扇多少钱?”这位顾客兴致勃勃地问。

    “港城百来块钱不到吧?不过是港币,港币和人民币兑换是三块五港币兑一块钱人民币。”乔君贤告诉他。

    “这么便宜?”这人兴奋起来,“你们那儿要票吗?”

    “不用。”

    “那我去港城进电风扇过来卖,不是……”这个年轻人都快手舞足蹈了。

    乔君贤站定:“先生,你要明白港城和内地是有海关的,你首先得有进口资格,否则就是走私,走私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犯罪。”

    “还有,两地相隔千里,你打算怎么运输呢?”岳宁问他。

    这一问反倒让他来了信心:“我在铁路局工作,搞物资运输调度的,我有办法。”

    乔君贤点了点头,说道:“哦?我有个朋友做电器代理,如果进货量不大,海关进口这块他应该能帮忙处理。但要是几千几万台地进,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巧了,他也在探索内地市场。”

    这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能帮上忙不?”

    此时正好走到宾馆门口,乔君贤提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聊?”

    “哦哦!”

    乔君贤带着岳宁和这位先生来到咖啡厅,三人坐下后,乔君贤问道:“先生,您喝咖啡还是喝茶?”

    “我喝茶就行。”

    乔君贤又看向岳宁:“岳小姐,还是喝白开水?”

    “嗯。”

    乔君贤向服务员点餐:“一杯红茶、一杯白开水、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谢谢!再给我纸和笔。”点完餐,乔君贤礼貌地问那位先生:“冒昧问一下,先生贵姓,在铁路局担任什么职务?”

    “我叫李国强,在铁路局负责物资运输调度。”说着,李国强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张塑料红壳的工作证。

    乔君贤接过工作证翻开看了一眼,然后将工作证还给他,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纸笔,低头写下姓名和地址,递给李国强:“这是我朋友的联系方式,你也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回港城后,让他联系你?”

    李国强接过纸,也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问道:“您贵姓?”

    “我姓乔。”乔君贤收好联系方式,说道,“李先生,那就先这样,具体细节,到时候你和方先生谈。”

    “好的。”

    送走李国强后,岳宁笑着看向乔君贤:“你那个朋友?”

    “我是想着……”乔君贤刚要解释。

    “知道,知道,先考察一下对方的能力和人品。”岳宁接过话茬。

    两人往楼梯走去,乔君贤再次感慨电器价格昂贵,岳宁笑着说:“你这是第几次感叹价格贵了?你可是港城乔家的公子。”

    “我不是从我的消费能力出发,而是从这些产品的目标客户角度考虑。一开始我特别兴奋,觉得这些都是商机,到处都是机会。但对比你们的收入,这些常用电器价格动不动就上百,甚至好几百,就觉得大家真不容易。”

    乔君贤是站在消费者的立场上,岳宁不禁想起上辈子,鹏城平均工资都破万了,电风扇价格似乎也没怎么变。她幽幽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一直想要个暖水瓶,这样冬天放羊回来,能有口热水喝。好不容易等到一张票,去供销社一问,要六块五。想想我一个月才三块钱生活费,只好算了!”

    “我送你一个?”话一出口,乔君贤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岳宁不禁嗔道:“神经!”

    乔君贤想起她之前说想要收音机,便说:“回港城后,我送你一台收录机吧。既能听电台,还能放卡带听歌。”

    岳宁摆了摆手:“不了,不了。等你开了工厂,生产出来再送我一台吧?”

    “一定,一定。真的很感谢你今天的建议。一家彩电生产厂,起码得要一个多亿美金的投入,可一家电风扇厂、一家收音机厂,百来万港币就能开起来。市场总额差不多,从利润率来看,甚至更高。这是个很不错的项目。就凭这个建议,我得给你1%的干股。”乔君贤认真地说道。

    岳宁笑着摇头拒绝:“别啊!大不了你们有新产品,都拿给我试用就行,干股我可不敢要,你也不能随便给吧?”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时,陈主任的声音传来。

    岳宁抬头一看,爷爷和陈主任正准备下楼。陈主任说道:“我们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想着下楼等你们一起去吃晚饭。”

    陈主任看向岳宁,问道:“小岳,吃饭你最有研究,咱们是去吃陕菜,还是就来一碗羊肉泡馍?”

    “吃羊肉泡馍,要吃最正宗的那种。”

    第19章 吃羊肉泡馍

    乔君贤听着岳宁指挥掰馍,什么一掰、二撕、三掐、四抖的,他没太闹明白,来吃饭怎么还要先掰馍,而且还得一点一点细细地掰?

    “这不等于是我要去宝华楼吃拆鱼羹,还得自己拆鱼吗?”乔君贤一边掰着馍一边说道。

    岳宁看向陈主任,说:“陈主任!这要是拍张照片,以后挂在这家店里,让人知道,这羊肉泡馍,最是人人平等,就算是资本家的少爷来了,也得自己掰馍。”

    陈主任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岳,你刚才决定吃羊肉泡馍的时候,就没安好心吧?”

    “主任,您这话说的。选代表劳动人民的食物,还被您说没安好心?当然,我是有想法,掰馍这个过程,可以聊天谈事情。主要是下午我跟乔先生逛了商场之后,有太多疑惑,想请教您。”岳宁问乔君贤,“乔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陈先生,下午我去了一趟百货公司……”乔君贤说起自己的见闻,大概讲完后,他接着说,“岳小姐说,国内不可能马上开放彩电和雪柜这些产业,而且以彩电和雪柜为主的家电行业,技术要求高,投资资金也大,她建议我可以做收音机、电风扇之类的小家电,还可以去刚刚成立的蛇口工业区投资建厂。您从事招商引资工作,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陈主任惊讶地看向正在翻找还有没有大块馍没掰碎的岳宁:“小岳,你怎么知道国家不会开放彩电、冰箱行业,又怎么知道蛇口工业区的?”

    “刚才跟乔先生说了,国家肯定是抓大放小,会一步步来。蛇口工业区是听广播知道的,就蛇口才那么点地方,我更相信国家要尝试,不会一蹴而就。要招商引资,从地理位置就能看出要引哪里的资,乔先生不正好合适吗?”岳宁差不多掰完了,她站起身,低头看着乔君贤,“掰细一点,要不然你吃不出羊肉泡馍的美味,黄豆大小刚刚好。”

    乔君贤只好认命地继续掰馍,岳宁见岳宝华也掰得差不多了,便把爷爷的碗也拿上,去窗口泡馍。

    “确实是这样,我们正在引进日本胜利公司的彩电生产线。彩电是个大市场,而且有技术含量。冰箱这块,也在试制,都是四机部领导重点关注的事。但是你们说的电风扇、收音机之类的,就拿收音机来说,全国大大小小的无线电厂多如牛毛,有些工厂账面上已经没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全靠国家拨款养活工人,电风扇行业也是如此。”

    “既然多如牛毛,为什么价格还这么贵呢?”乔君贤不解,“无论是在港城,还是欧美市场,风扇也好,收音机也好,价格都远低于内地。国内人工这么便宜,而且需求这么旺盛,‘三转一响’是城市新婚夫妻都想要的,为什么有的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这不合常理。”

    岳宁端着碗回来,刚好听到这一段。她放下碗,给爷爷递上一碗,自己拿起辣椒罐加辣椒油。

    陈主任叹了口气:“确实有计划、调配上的原因,但产能已经过剩,也是事实。你要开厂,我们欢迎还来不及,不过实情也要跟你说清楚。”

    “技术没问题,价格也高,市场也不缺,可工厂却不赚钱?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乔君贤停下掰馍的手。

    “乔先生,你想想,如果是自己做生意,材料不到位,客户没有,你会怎么做?”

    “想办法买材料,找客户。”

    “这里呢,就是找上级,要配额,要调拨。不过调拨过来,还是可能到不了,那就是上面的问题了。定价合理不合理,同样是上面的问题,跟工厂里的工人无关,听国家的安排就行。这样的企业怎么赚钱?如果你做,大概率材料成本和港城及东南亚的那些工厂差不多,而人工成本,咱们很有优势。毕竟他们一千五港币,我们才一百五港币。”

    陈主任叹气:“什么叫计划经济?就是国家层层把计划下放到下面,企业没有自主权,上头财政、劳动、物资等各个部门分别给企业运营提供所需素材。现在这个系统运转不下去了,国家想用经济规律解决,想把这些放到市场去,可计划经济实行了三十年,有强大的惯性,转变过来需要时间。”

    “这么说我能理解,可对于人工成本的优势,我没什么信心。窥一斑而知全豹,就看百货公司和五金交电商店的男营业员,实在是……”乔君贤原本很兴奋,现在心里却不确定了。

    “对,这样的情况不少。我在百货公司看你和那个卖衣服的营业员讲道理,虽然你赢了,但我知道这是普遍现象。买电风扇的那个营业员也是如此,他们都差不多。代表了这里人对工作的整体态度。”

    岳宁把嘴里的馍咽下,说道:“我倒是觉得五金交电商店那位卖风扇的男营业员和那位卖收音机的女营业员,没什么区别。”

    “他们俩,简直一个天一个地,那个女营业员……”

    岳宁打断他的话:“没有区别,一点区别都没有。”

    乔君贤觉得她在开玩笑:“你可是亲眼看到的。”

    “你先去泡馍。”岳宁指了指他的碗,“泡完馍坐下,我们好好说。”

    陈主任想帮乔君贤去泡馍,乔君贤说:“我自己去,馍都自己掰了,泡馍这个过程也得体验一下。”

    两人泡完馍回来,乔君贤迫不及待地问:“明明差别这么大,怎么能说没有一点区别?”

    “他们的工钱没区别,或者说区别极小,很可能大姐的薪水比那个男营业员还低。”岳宁把糖蒜推给他,“那他们努力工作的动力在哪儿呢?不排除有大姐这样,福根书记这样,还有我这样,都认认真真做事的人。”

    乔君贤刚有所理解,听见她把自己也夸了进去,忍不住笑:“你……”

    “我说的是事实,我有向上的内驱力,希望自己做什么都尽力,对自己严格要求。但大部分人没有激励就没有动力,而且这十年,很多程序乱了,计划从上往下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出现陈主任说的情况,一点都不奇怪。”岳宁说道。

    陈主任放下碗:“小岳,你是真看得明白啊!”

    “小杨沟是不是特别偏僻的一个山村?”岳宁问乔君贤。

    “那当然。”

    “在这么一个特别偏僻的山村里,你想想,有多少人能用?我能安排什么岗位?福根书记能安排什么岗位?我一年到头挣几十块钱,你要是让我卖一台给一台奖励,让我一个月挣一百?我肯定拼命干!春梅婶要是知道干两三个月就能给儿子娶媳妇,她能不拼命干?”

    “你要是肯来,就跟我一起筹建厂子,开了厂我直接把厂子交给你。”乔君贤说道。

    岳宁笑了:“我这只是纸上谈兵,还没实践过。”

    “我相信你的天赋。”

    岳宝华吃完了,咳嗽一声,拿出手帕擦嘴。

    乔君贤反应过来,笑着说:“华叔等着你进宝华楼呢!你这么能干,肯定能帮华叔收拾胜华楼,出一口气。”

    “胜华楼?”岳宁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掏出手帕,看向岳宝华。

    岳宝华轻轻呼了口气:“我的一个徒弟,他在宝华楼对面开了一家酒楼……”

    岳宝华向来不太会讲人是非,乔二少贸然提出,他还没组织好语言该怎么说。

    “用宝华楼同样的菜,价格比宝华楼低,打着您徒弟的名义,抢您的生意?”岳宁问。

    孙女几乎全猜对了,这也太……岳宝华点头:“是啊!”

    “爸爸跟我聊过这事,他告诉我,一个年轻厨子,要靠口碑出名,即便菜做得再好吃,也得好多年才能有知名度。借着父辈的名声,这是条捷径。但这条捷径是以父辈为阶梯往上爬,要是自己子孙,父辈自然竭尽全力托举,可要是徒弟,那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这也没办法避免,不收徒,把手艺留在家里,传男不传女,最终也会慢慢消亡。唯有眼界开阔,徒弟强,我更强,自己不断推陈出新,才是正途。要是真没办法,有一天徒弟超越了自己,那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耀?”

    这些当然不是岳志荣教岳宁的,这是岳宁上辈子做烧腊饭连锁店时遇到的情况。

    当时公司准备赴港上市,却在这时与投资方在经营上起了冲突,投资方居然拉着她的一个高管出去,另创一个同类品牌。

    投资方有钱,她的那个高管还带走了好几个骨干,迅速按照他们公司的模式开店。对手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在他们来势汹汹的攻击下,她的公司出现危机,上市计划搁置,这是她创业中最大的一次挫折。

    这个时候她推出一款玻璃脆皮烧鸭饭,一推出就爆火,成了网红产品,却也把她的宁烧腊推向了风口浪尖。很多老广出来批评,说宁烧腊做的烧腊不正宗。偏偏喜欢吃的人,排着长队就为这一口。

    那家一看他们爆火,很快就跟进推出同款产品,这让她很恼火,原创太难,那家就盯着他们公司抄。

    那家在各大平台打广告,广告一打,流量更大,众多美食博主开始测评两家产品,宁烧腊在口味上胜出,那家在性价比上胜出。

    宁烧腊有新品,先做一波营销,那家紧接着来第二波营销,等于顺便帮他们营销。

    他们公司加速扩张,那家也跟进,五年内,他们的店开到哪儿,那家店就在几百米之内,日本的池袋店两家并排开,排队的人都能连到一起。虽说品类相似,但通过差异化竞争,两家发展都很迅猛。

    虽然最终两家都赚钱了,但岳宁心里还是膈应,毕竟谁也不想被这么盯着吸血。

    “是我心量狭窄了。”岳宝华感叹道。

    对比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心胸实在不算宽广。而且在这样的山村里,儿子能把孙女教成这样。要是儿子还在,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这个我们上课有案例。”乔君贤跟岳宝华说,“华叔,你知道家乡鸡和麦当劳吗?”

    岳宝华点头:“知道,那家卖炸鸡的开了很多家店后,后来草草收场了,他们的鸡没什么鸡味。麦当劳生意好像不错。”

    “在港城,一家惨淡收场,一家却迅速占领快餐市场。但在美国,两家竞争异常激烈,他们会在相近地段开店,还有一家汉堡包皇,三家临近开。我到了那个地方就会想,今天要吃哪家。他们生意都很好。”乔君贤放下筷子,“我也狭隘了。”

    “我当时就跟我爸说,凭什么呀?就像我在学堂考试,我考了满分,同桌抄我也考了满分,我们一起领满分奖励,我心里能高兴吗?”岳宁说道,“我也没有爸爸那么宽阔的胸怀,尤其是那家店还叫胜华楼,还在靠便宜货抢客流的阶段,就想胜过师傅了?低级,不要脸!”

    宁宁这么凶巴巴地骂,岳宝华笑了起来:“傻孩子。吃好了,我们回去吧!”

    四个人一起走出饭馆,在路上,乔君贤说:“那个丁胜强可不止是拿着和你爷爷一样的菜品竞争,他还使阴招。”

    “什么阴招?”

    “我爷爷隔一阵就去宝华楼吃华叔亲手做的老鼠斑,这个习惯有二十多年了,华叔的徒弟都知道。这次约好时间过去,华叔订的鱼被丁胜强强行买走了……”

    岳宁侧过头问岳宝华:“爷爷,他这么恶心您,您就不能拿盆洗脚水倒他们家锅里?”

    岳宝华:……

    吃过晚饭,岳宁回到宾馆。刚才回来路上,看到宾馆拐角有个邮筒。自己要跟爷爷回港城了,远在上海的莫伯伯还不知道,肯定还在为她收集高考资料给她寄过来。

    她去楼下向前台要了信纸和信封,上楼写好信,从包里拿出邮票贴上,拿着信正要出宾馆门。

    “岳小姐。”

    岳宁回头,乔君贤拿着相机走过来:“出去?”

    岳宁举起手里的信:“给长辈寄信,告诉他我要去港城了。你呢?”

    “从窗口看到有晚霞,想再去拍几张照片。”

    岳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红霞染了半边天,夕阳下的鼓楼,有着恢弘与沧桑交织的美。鼓楼不远处,古塔屹立。

    “一起去散散步?”乔君贤问她。

    上辈子来这里,这座古都满是仿唐建筑,夜幕降临,华灯璀璨,游人如织。在喧嚣繁华中,自己曾感叹,要是返璞归真,只剩古迹,该多好?

    今天有了这个机会,岳宁点头:“好啊!”

    岳宁跑去把信投进邮筒,然后和乔君贤一起朝鼓楼走去。

    乔君贤找角度对准鼓楼拍照:“我爷爷让我回来走走,看着这鼓楼,我能想象盛唐的长安是何等繁华。”

    “嗯?钟鼓楼是明代洪武年间修建的,是明清风格。”岳宁顺口说道。

    “啊?”乔君贤有些尴尬,“原来是这样。”

    岳宁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方面要是没刻意了解过,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呢?

    “要是没刻意研究过,一般人不知道汉唐和明清建筑的区别很正常。”岳宁说道。

    “你不是在山村里长大的吗,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们都说内地的孩子这些年没好好读书,你怎么懂这么多?”乔君贤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她会做菜那是有传承,可在商业机会方面也懂那么多,实在让他想不明白。

    “我刚才不是去寄信吗?就是那个长辈教我的。他是来小杨沟改造的知识分子,刚好和我们父女俩住一起。建筑是他的家学渊源,他大女儿很喜欢建筑,和妻儿分离,他有时候把我当成她女儿,会说很多建筑方面的事,听着听着就懂了。”岳宁仰头,“你看,明清建筑和汉唐建筑最大的区别就是斗拱……”

    “原来是这样。”乔君贤说,“岳小姐,你站那儿,我给你拍张照片?”

    “好啊!”岳宁找位置,找了个斜对角,“这里可以吗?”

    “可以。”乔君贤举起相机对着她拍。

    拍完照,两人走到前面,乔君贤有些不确定地问:“这佛寺是唐代的,这座塔我记得是玄奘法师为供奉从天竺带回的佛像、舍利和佛经所建?”

    “是啊!港城还教这个吗?”

    乔君贤摇头:“我自己找资料看的。殖民地嘛,历来重英轻中,很少有关于中国的内容。”

    乔君贤兴致勃勃地拍照,岳宁仰望古塔,古塔层层而上,长着青绿的植物。佛寺巍峨,青砖斑驳,在绚烂晚霞的映衬下,佛寺与古塔竟透着些孤寂与颓败。

    “咔嚓”一声,乔君贤对着她按下快门。他走过来把相机塞到她手里:“岳小姐,帮我也拍两张?”

    岳宁从没接触过这种传统相机:“我不会啊!”

    “没事,我已经调好参数了,你从这里看……”乔君贤跟岳宁解释,“看到了吧,你就看清楚人在这个框里,然后按下快门就行。”

    “好。”

    岳宁被他带到指定位置,乔君贤走过去,说:“可以了。”

    岳宁通过镜头对准他,发现这个角度,背景是苏联式样的大厦,光线有些亮,感觉不太协调。

    “乔先生,我觉得那个位置更好。”岳宁指了指他旁边,“背景干净,而且光线交错,夕阳晚霞层次更分明。”

    乔君贤跑过来,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这个地方确实好看,不过胶卷要充分的光线才能发生化学反应,如果曝光不够会产生颗粒感。”

    “这样啊?”

    “不过,你说得对,这边取景更好。也不难,我教你。”乔君贤仔细跟她讲解,“试试?”

    “我试试?”

    岳宁按照他说的,调整曝光后拍了两张照片。又怕自己拍不好,让乔君贤回到原来的位置,给他拍了照片。

    乔君贤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马上天黑了。”

    走了几步,乔君贤举起相机对着一栋有年代的建筑:“岳宁,你觉得哪个角度好?”

    岳宁来回走了几步:“这里,这棵树和后面的建筑以及天空,你觉得呢?”

    “这个角度很不错,现在我们要调光圈……”

    岳宁听他讲,明白他这是在教自己,人家热情教,她只能跟着学。她向右拨动调节光圈的装置,问:“这样?”

    “对,拍!”岳宁按下快门。

    “入门其实不难吧?”乔君贤问她。

    岳宁这才明白,他是在教自己拍照,便点头:“好像是不太难。不过你教我拍照,那我能教你什么?教你做饭吗?”

    “好啊!教我用海鱼做拆鱼羹怎么样?我在美国用罗非鱼做过,腥味特别重。我原本以为只能用鳙鱼或者鲢鱼,而且配料也没弄对。看了你做的,才知道还能用其他鱼。”

    “罗非鱼?”岳宁心里当然清楚罗非鱼是什么,不过她觉得还是得装作不知道。

    “这边应该没有这种鱼。它是一种淡水鱼,口感有点像鲫鱼,不过没有小刺。我当时以为用它会很方便,可实际做出来……那腥味重得可怕,我吃完后,那股味道在喉咙里持续了三天。”

    岳宁被乔君贤描述时的表情逗得笑出了声:“既然难吃,干嘛还吃呢?倒掉不就行了?”

    乔君贤像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也跟着笑起来:“你非得这么提醒我吗?是想让我意识到自己很傻?”

    岳宁想起乔君贤吃巧妹婶做的洋芋饼时的模样,连忙摇头说:“不不不,这可不是傻,这是好习惯。我是饿过肚子的人,知道粮食来之不易,舍不得浪费。你在富贵环境里长大,还能有这样不浪费食物的习惯,真的很难得。”

    被她这么一本正经地表扬,乔君贤有些不太自在:“是吗?”

    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岳宁突然想起在美国只有华人超市才有活鱼活虾,便问道:“对了,你当时用的罗非鱼是活的还是死的?”

    “美国超市里卖的鱼都是死的。”

    果然如此!岳宁说道:“大概是因为鱼死了,所以腥味格外重。其实鲫鱼的肉质比花鲢、白鲢更细嫩,甚至还带着一丝甜味。要是让我用鲤鱼做拆鱼羹,我也很难去掉那股土腥味。”

    太阳渐渐下山,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路灯下行人脚步匆匆,一辆辆自行车穿梭而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港城的人和事上。他们都认识的人里,也就岳宝华最为熟悉,于是就聊起了岳宝华。岳宝华从未提及自己和乔启明是好友,可乔家一直都以对待好友的态度对待他。就连乔君贤对宝华楼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昨天你提到那个丁胜强,我听下来,他可不只是借我爷爷的名头开店,感觉他好像跟我爷爷有仇似的?”

    “华叔厨艺精湛,澳城有个叠码仔,叠码仔实际上就是赌场的中介,甚至可以说是赌场的合伙人……”乔君贤担心岳宁不了解这些复杂的门道,先详细解释了一番。

    “被人算计了还帮人数钱,竟然还恨我爷爷?”

    “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听说他把你爷爷的三徒弟连同徒孙都挖走了。你爷爷年纪大了,剩下的两个徒弟和几个徒孙恐怕难以维持宝华楼的生意。你爷爷原本想着把你找回来后,如果宝华楼实在经营不下去,就关门歇业。不过,我看他见到你之后,又有了斗志,对吧?”

    整个团队都被挖走,岳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人往高处走,各凭本事吃饭,这无可厚非,但叠码仔掺和进来,事情就变味了。她问道:“你刚才说丁胜强的靠山是叠码仔,还是道上混的,我是不是真拿他没办法了?”

    岳宁上辈子生活的时代,港城除了服务员态度不好成了一种特色外,整体还算安全。不过从早期的港片里,她也知道港城曾经的混乱模样。

    “港城确实有些乱,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家从抗战时期就去了港城,做航运生意,多多少少有些背景。我爷爷亲口承认和华叔关系亲密,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对你们不利,但小动作可能还是会有。”乔君贤苦笑着说,“华叔有时候太谨慎了。”

    “怎么说?”

    “很多人跟我爷爷见上一面,拍张照片,就恨不得让全港城的人都知道。华叔和我爷爷相识几十年,除了这次为了找你回来,从来没请我爷爷帮过什么忙。”

    “这是边界感吧。”岳宁说。

    “什么意思?”

    “就是人和人之间要保持适度的距离。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的关系才能长久。”

    这一点,岳宁和爷爷很像。莫伯伯回上海后,一开始给她汇了钱,还寄了布票、粮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谁家日子都不宽裕,莫伯伯家里也有一家四口要养活。她把钱和票都退了回去,写信告诉莫伯伯,只要给他寄些高考学习资料就行。

    “确实是这样。”乔君贤问道,“你这么详细地打听胜华楼的事,回港城后,是打算帮你爷爷一起对付丁胜强吗?”

    “他就像一只跳到脚背上的癞哈蟆,不咬人,却恶心人,总归得收拾他一下,让他老实点。”岳宁微微挑起眉毛,笑了一声,走进了宾馆。

    乔君贤第一次听到这样形容丁胜强,不禁说道:“岳宁,你可真有意思。”

    他觉得这就有意思了?岳宁问道:“不会吧?大哥,你难道没听过‘癞哈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这句话?”

    “没有。”乔君贤如实回答。

    好吧!岳宁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楼上走去。

    在过道上,岳宝华脚步匆忙,神色凝重,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两人。

    第20章 吃北京烤鸭

    岳宁叫了一声:“爷爷!”

    岳宝华听到孙女的声音回过神来,见宁宁和乔君贤两人并排站着,他们刚才出去了吗?

    岳宁看出了爷爷眼中的疑惑,解释道:“我给莫伯伯寄信,正好碰到乔君贤,就一起出去逛了一圈。”

    “哦!”岳宝华随口应了一声,心思却没放在这上面。

    乔君贤看出岳宝华有心事,不过自己是外人,不便多问,便说:“华叔、岳宁,我先回房了,晚安!”

    “晚安!”祖孙俩先后回应。

    乔君贤开门进了房间,岳宁问岳宝华:“爷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岳宝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点小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爷爷是不方便跟我说吗?”岳宁问道。

    这句话说进了岳宝华的心坎里。一直以来,宝华楼的事务都是他自己拿主意,从不需要跟别人商量,也没有商量的习惯。如今他有了孙女,宝华楼迟早是她的,即便宁宁还小,还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能力,他也应该跟她讲讲,带着她、教她。

    “怎么会呢?”岳宝华掏出钥匙,“进来,我们坐下说。”

    祖孙俩进了房间,岳宝华坐下后拿起电话:“宁宁,给你叫杯热牛奶?”

    “好。”

    岳宝华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抬头看到孙女,又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书桌上,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真要开始讲了,岳宝华发现得从头说起,于是索性从丁胜强赌博输钱讲起,说到楼家富被丁胜强鼓动去胜华楼,而他把宝华楼托付给了老实但手艺一般的四徒弟孟友松。

    这时,服务员敲门,岳宁去开门,接过服务员送来的一瓶温热牛奶。

    服务员走后,岳宝华继续说:“今天晚市的时候,有客人在菜里吃到了胶布。”

    “胶布?”

    “就是割破手后贴伤口的那种胶布。”岳宝华接着说,“客人当场就闹了起来,可这道菜从厨师到打荷,没人手受伤,也没人贴胶布。你阿松叔跟客人解释,说这胶布不是店里的,客人根本不听,还把你阿松叔打了。”

    “这明显是胜华楼的下三滥手段吧?”岳宁问,“阿松叔被打得严重吗?”

    “没伤筋动骨,就是鼻青脸肿的。”岳宝华发愁地说,“他们就是知道阿松老实,趁着我不在,使阴招。”

    “所以阿松叔明天还会在宝华楼,宝华楼还是会正常营业?”岳宁问。

    岳宝华点点头:“阿松说他没问题。”

    “爷爷,让阿松叔立刻去住院。”岳宁嘴角带着一丝轻笑。

    “你阿松叔住院了,你阿伟叔、阿明叔没办法撑起宝华楼,这样宝华楼就乱套了,不就把老顾客都赶走了吗?撑过这几天,等我回去就好了。”

    “那要是明天,他们再挑事,又来打阿松叔呢?难道非要等阿松叔被打断两根肋骨才行?”岳宁反问道。

    岳宝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书桌边说:“宁宁,旺角是什么地方?那里因九龙码头的兴盛而繁荣,来往的都是靠码头吃饭的人,鱼龙混杂。我做这些人的生意,没点靠山怎么行?我已经给朋友打了电话,让他安排几个人过来。”

    “别呀!您这么一来,丁胜强憋着的那口气得多难受?再说阿松叔是个老实人,丁胜强和楼家富又是他的师兄,就趁着您不在搞事。假如他们明天找个大嗓门的阿婶来吃饭,在咱们的菜里吃出一只蟑螂,阿婶不打人,就在店里撒泼、到处嚷嚷,阿松叔又能拿她怎么办?您请来的人最多把她扔出去,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吧?”岳宁拿起桌上的牛奶,揭开玻璃瓶上的封纸,喝了一口,牛奶味道醇厚。

    岳宝华放下茶杯,手碰到烟盒,拿起烟盒。

    “您想抽就抽,开社员大会的时候,一群老烟枪聚在一起,烟雾缭绕的。”岳宁说。

    岳宝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走到窗口打开窗,站在窗边点上烟,抽了一口说:“也就这十天半个月的。”

    岳宁仰头一口喝完牛奶,说:“爷爷,丁胜强和楼家富人品不怎么样,但心眼和厨艺都不缺。他们趁着您不在,肯定会使劲折腾阿松叔,甚至把宝华楼搞得元气大伤。而且您也说过楼家富为什么去丁胜强那里,他觉得我爸没了,您只有我这么一个在西北长大的孙女,宝华楼没指望了。那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让他们以为您已经无心经营酒楼了。”

    孙女嘴巴上还残留着奶渍,眼神里却满是算计。岳宝华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百货公司的一幕,这孩子很懂得因势利导,便问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做?”

    “让阿松叔进医院,对外就说阿松叔半夜睡着睡着突然呕吐,可能是被打得脑震荡了,得彻底检查。宝华楼歇业,直到您回去再开张。”岳宁挑了挑眉,“您认识报纸、电视台的人吗?”

    岳宝华一下子没明白她的意思:“不认识。”

    “那宝华楼上过电视吗?”

    岳宁不了解这个年代的传媒情况。上辈子,她推出一个新品,必然会伴随着口水战,非得炒上热搜,红得发紫,偶尔还会紫得发黑。

    “我们酒楼就算不打广告,客人也一直排队。倒是电视台的人想来拍节目,有个栏目专门介绍港城的酒家,他们白吃白拿还要钱,来问过几次,我都回绝了。最近倒是把胜华楼吹得天花乱坠。”岳宝华摇了摇头,“丁胜强不想着怎么好好做菜,就想走歪门邪道。”

    “那就不用我们动手了,估计今晚咱们宝华楼就会上电视,肯定会说我们卫生状况差,他们肯定会把事情闹大。”

    岳宝华从来不跟电视台这些打交道,要不是孙女提醒,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他狠狠地抽了口烟,自己远在万里之外,也回不去啊!

    “爷爷,您别急,就让他们宣传去。您不是有那些朋友吗?咱们出钱,多找些人去胜华楼吃饭,边吃边说丁胜强抢您的鱼,还有其他不择手段抢您生意的事,然后把胶布扔咱们家菜里的事也说出来。让他们说,如果这个胶布真是宝华楼人手上掉下来的,反而没什么大事。毕竟出了这种事,宝华楼肯定会好好整顿。可要是这胶布不是宝华楼人手上掉下来的,那才是真麻烦。这就证明有人在针对宝华楼,今天是胶布,明天是蟑螂,后天说不定就是死老鼠了。谁知道以后会吃到什么?”

    岳宝华觉得孙女这个想法有些孩子气,摇了摇头说:“电视台的影响力大,全港城的人都能知道,咱们这样小打小闹能起什么作用?再说食客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断案的。”

    “他们那边那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我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火种。”

    “这可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啊。这么做的话,宝华楼真的就没客人了。”

    “客人都在呢!丁胜强肯定会趁着这个机会,搞买一送一、打折促销这些活动来招揽顾客。除了几个非您不可的老食客,不过您的老食客们知道您回来找我了,估计也不会去吃。其他人不去宝华楼,自然就去胜华楼了。人不都在那儿吗?”岳宁哼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咱们回去的时候,热度肯定还在,咱们也请电视台的人,您既悲愤又无奈地去砸胜华楼的玻璃,指责他们趁着您不在陷害宝华楼,打伤阿松叔。有前面这些铺垫,不管有没有证据,这事他们都洗不清了。”

    “他们才不会在意洗不洗得清,叠码仔的钱哪有干净的?他们只是想抢客人,搞垮宝华楼。丁胜强恨我心狠,不帮他还钱。”岳宝华早就看透了这个徒弟。

    “这个白眼狼。”岳宁笑了一声,“他用低价抢您的客源,咱们回去,让他知道姜是老的辣,辣椒是小的辣。我们把拆鱼羹降到和他们一样的价格,再推出几个新菜。把这些客源抢回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这段时间就当他是在帮咱们照顾客人了。”

    楼家富走了,自己又回来了,本来宝华楼就勉强撑着。自己也想让阿松休息,只是怕店不开门会影响客流。现在听宁宁这么一说,岳宝华不禁哑然失笑,他现在是有孙女的人了,而且孙女会做菜,还很有想法。自己怎么还当是一个人撑着宝华楼呢?

    岳宝华笑出声来:“听你的。”

    书桌上闹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九点,岳宁着急地叫起来:“哎呦,我衣服还没洗呢!”

    岳宝华被孙女一惊一乍的表情逗笑了,说:“客房提供洗衣服务,别给我省钱。”

    岳宁一溜小跑,到门口说:“您看我像是大账不会算,小账乱抠的人吗?现在让他们洗,明天早上能送来吗?我明天一早要穿。就过个水,自己动手几分钟的事。”

    门“砰”的一声关上,岳宝华抽了一支烟,笑着去国际长途电话间打电话。果然如宁宁所料,今天晚上港城的社会新闻就报道了港城老牌酒楼宝华楼食客吃出胶布的事。

    那就以退为进吧。岳宝华嘱咐四徒弟马上住院,连夜贴出告示,宝华楼暂停营业,所有工人停业几天,工钱照发,再每天给五十块补贴,大家辛苦这么久了,也该歇歇了。

    *

    到北京的航班每天只有早上八点半一班,昨天约好了六点半在大堂集合。

    岳宁提早十分钟出门,到楼梯口见到陈主任,打招呼道:“陈主任,早!”

    陈主任回头,看着她,有些不确定:“小岳?”

    岳宁嬉皮笑脸地说:“总不会是老岳吧?”

    岳宁听见开门声,回头一看,爷爷也出门了,转过头来跟陈主任说:“老岳在后头呢。”

    陈主任笑出声来:“嘴这么贫?都可以去说相声了。”

    “北京我没人脉,要不您给我介绍个师傅,我拜师学艺去?”

    陈主任拿她没办法:“你这小丫头。”

    岳宝华拉着行李箱走过来:“陈主任,早!”

    “早早!岳先生,我刚才一下子差点没认出小岳来。”陈主任再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岳宁一遍,跟岳宝华说,“小岳这个打扮好洋气啊!不比你们港城街头的靓女差吧?”

    岳宝华昨天已经见过孙女这样的穿着,今天发现又有些不同。

    她把头发盘了起来,一件普通甚至有些灰暗的蓝衬衫,解开了上面两颗扣子,袖子随性地撸起,一下子就变得生动起来。下身是卡其色的裤子,裤腿稍短,露出了脚踝,脚上是一双棕色的丁字形皮鞋。

    哪怕孙女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北京天安图案的黑帆布旅行袋,岳宝华也觉得最近港城港姐评选呼声最高的那位小姐都比不上自家宁宁漂亮。

    岳宝华认真地说:“很漂亮。”

    “爷爷,陈主任就是随口夸夸我,您还当真了,您这是‘癞痢头孩子自家的好’。”

    就跟上辈子网络平台上那些宝妈发自己娃的照片问自家孩子能不能做童模一样,爷爷这是带着亲爷滤镜。

    “什么叫癞痢头?”乔君贤走过来问道。

    “我爷爷夸我漂亮,我跟他说,因为我是他的孩子,所以哪怕我头上长疮了,他也会觉得我最好看。”岳宁跟乔君贤解释道。

    乔君贤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你不仅漂亮,而且很有魅力。”

    “夸太多了,我都要膨胀了啊!”岳宁提着行李包往楼下走。

    “小丫头这是害臊了?”陈主任说。

    岳宁见昨天从火车站接他们的司机师傅已经在大厅了,转头说:“司机师傅等着了。”

    司机师傅带着他们走到车边,岳宁先上车坐在后排,乔君贤第二个上来,也往后面走,在她旁边坐下。

    岳宝华见乔君贤坐在孙女边上,只能在前面一排坐下,陈主任跟岳宝华坐在一起。

    “岳宁,昨晚回来后,我给我爸爸打了电话,跟他商量了开收音机或者电风扇厂的想法,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乔君贤兴致勃勃地跟她说。

    这个乔君贤行动力可真强,昨天下午提的想法,晚上就问长辈了?她问道:“乔先生怎么说的?”

    “他说,越快越好。”乔君贤笑得很开心。

    岳宁当然知道海外尤其是北美市场有这么一个好机会。上辈子,港城有位富豪就是在这个年代用五十万港币起家,做电风扇出口到北美,赚得第一桶金。

    不过她这个西北的牧羊女,哪能轻易说出还有出口海外这条路呢?

    她问道:“是吗?”

    “对。现在美国经济滞涨,宽松政策无效,甚至出现了高达10%的通胀,通胀导致财富缩水,家庭会节省开支。我爸爸说,今年港城生产的电风扇出口量增加得很快。”

    “哇,乔先生还会关注这些吗?”岳宁有些意外。她从爷爷那里知道,乔君贤的父亲如今执掌乔家的船运事业。但按照岳宁上辈子的经验,电风扇这样一个细分行业,不至于让这样一个大老板注意到吧?

    “我爸爸会认真阅读报告,就连我大舅舅都会跟他探讨出口风向,以此来预测港城未来百货流行趋势。”

    陈主任转过头来说:“乔先生的大舅舅是鸿安酒店和商超的叶老板。”

    “哦!这样啊?”岳宁点了点头。

    “陈主任,回北京后,麻烦您帮我问一下,怎么跟蛇口工业区的人联系。”

    “好,我回去马上问。”

    才说了几句话,机场就到了?不是刚出了城门口吗?感觉还在市区呢。

    岳宁下车,看到了比上辈子县城客运站还小的机场。小机场有小机场的好处,上辈子公务机起降的都是一些小型的通用机场,登机速度非常快。

    “走了,去北京。”陈主任对岳宁说,“请你吃烤鸭。”

    “好呀!我还要吃卤煮和爆肚儿。”岳宁兴奋地跑到陈主任身边。

    “都吃,都吃!”

    机场确实很小,但是登机速度实在不敢恭维。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三刻钟到达,等办完这些手续,离登机也就只剩十几分钟了。

    没有廊桥,也不用摆渡车,直接走到飞机舷梯口。眼前的飞机比她上辈子的私人飞机大不了多少。

    “小心。”

    岳宁听见乔君贤提醒她,低下头走进客舱。

    岳宁这回和爷爷坐一排,爷爷教她系安全带,又跟她说:“宁宁,等下飞机起飞,如果不舒服,可以张开嘴……”

    爷爷给她演示如何缓解不适,岳宁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上辈子她全球开店,满世界跑,怎么会……

    飞机起飞了,耳朵好疼啊!噪音好大,说话都听不清。不对,胸口很闷,她好像晕机了?她忍着,不能丢了上辈子的脸……不行了不行了……还是吐了。

    岳宝华心疼地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等下到了就好了。”

    熬过飞机降落时的难受,终于飞机落地了。

    岳宁脚步有些不稳,脸色惨白,扒着扶手下了舷梯。

    乔君贤跟在她身后,替她提着包:“你还吃得下烤鸭吗?”

    岳宁深深地吸了一口地面的空气:“乔君贤,难不成晕机和晕车不一样吗?下来了,过会儿就应该好了吧?”

    “这倒也是。”乔君贤点了点头,“缓一缓就好了。”

    岳宁的一声“乔君贤”,提醒了岳宝华。乔君贤可是从小被港城报章杂志追着报道的乔家小少爷,但凡他身边出现个年轻女孩,必然会被挖个底朝天。港城报纸无德,怎么抓眼球怎么报道,对女孩子尤其刻薄,还喜欢无中生有。宁宁又是从大陆过去的,他们家实力与乔家相差甚远,到时候被报章杂志口诛笔伐,这可如何是好?

    岳宁下地走了几步,进了航站楼,整个人感觉舒服多了。

    她说:“我没事了。”

    她看见爷爷的行李出来了,弯腰提起说:“爷爷,行李来了。”

    岳宝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哦哦!”

    乔君贤也取到了行李,岳宁从他手里接过提包,四人一起往外走。陈主任笑着说:“小岳又活蹦乱跳了。”

    “现在我吃得下一头牛。”

    陈主任抬腕看了下表:“直接去吃饭?吃烤鸭?”

    “好呀!”

    四人上车,陈主任这回坐副驾驶位,跟开车的李师傅说道:“李师傅,带客人去吃烤鸭。”

    李师傅问道:“陈主任,去吃便宜坊呢,还是全聚德?”

    陈主任转头看向岳宁:“小岳,你知道这两家有什么不同吗?”

    “全聚德的挂炉烤鸭,皮脆的特点更加突出。”

    “哟,丫头,你还真懂这里面的讲究?在吃上,你可真是个行家啊!”陈主任说完,又对李师傅说,“李师傅,去全聚德。”

    “好嘞!”

    “那是,爸爸为了让我了解焖炉和挂炉的区别,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吗?”岳宁问道。

    “怎么做的?”岳宝华很想知道儿子到底是怎么教孙女的。

    “做酸菜的陶罐,你们知道吧?在陶罐里生火,把鸭子挂进去烤,这叫焖炉;把家里灶台的铁锅拿开,将鸭子挂在火塘上烤,这叫挂炉。”岳宁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容,“这是一个父亲在最艰难的时刻,努力教孩子烹饪手艺的无奈之举。”

    听到这话,车内除了汽车行驶在马路上的声音外,一片寂静。

    “爸爸跟我说,陶罐散热太快,会导致鸭子外熟里不熟;火塘烤的话汁水流失太多,鸭皮虽脆但肉质变老。他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正宗的北京烤鸭,尤其是挂炉烤鸭,品尝那一口脆皮。他还说广式烧鸭也可以试试这种脆皮的做法。”意识到出来吃饭却让大家情绪低落了,岳宁调整了一下情绪,打了个响指,“烤鸭,我来啦!”

    刚才还吐得脸色惨白,这会儿就眉飞色舞了?

    到了店门口,岳宁抬头看了一眼那块金字招牌。上辈子,这家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字号,在市场都在比拼质量、创新和服务的时候,三年内亏损了七个亿。那时的她也不免为其感到遗憾,毕竟儿时那一口脆皮烤鸭带来的惊艳,仍留在她的脑海中。

    为了做出那一口脆皮的味道,她反复试验,推出了那款玻璃皮烧鸭。

    陈主任作为东道主点了菜,一只烤鸭,外加四个菜。

    岳宝华做烧腊,在港城颇有名气。他还真没想过要去研究北京烤鸭的特点并改进广式烧鸭,在他看来,那样做简直是欺师灭祖。

    当然,儿子这么教宁宁是出于无奈,却也体现出儿子懂得变通。

    这个年代,没有厨师推着烤鸭现场片皮,而是服务员端着餐盘上菜。看到盘中那焦糖色、晶莹油润的鸭胸皮,就知道这块金字招牌的含金量。

    服务员介绍道:“这份鸭皮,您可以蘸着白糖吃。”

    岳宁夹起一片鸭皮直接放入口中,岳宝华也跟着夹了一片鸭皮。牙齿咬下,鸭皮断裂,油脂爆出,香气在口中四溢,那酥脆、油润、浓香的味道,实在美妙。

    “太酥太脆了,简直入口即化!真绝了!”

    上菜的服务员听岳宁这么说,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小同志,你这只鸭子可是由祖孙三代都做鸭子的老师傅烤制的,当然绝啦。您还是得试试蘸着白糖吃。”

    岳宁听从服务员的建议,将鸭皮蘸了白糖后塞进嘴里。服务员看着她问道:“味道怎么样?”

    “酥香、油润和甜蜜交织在一起,非常好吃。”岳宁回答道。

    等服务员走后,岳宁小声说:“我们家也是祖孙三代做鸭子的。爷爷,您说是不是?”

    岳宝华还在品味着鸭皮的味道,乔君贤倒是先笑了出来。岳宁给他包了个卷饼,放在他的盘子里:“大哥,你笑点别这么低,快吃烤鸭。”

    吃过饭后,陈主任把他们送到宾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陈先生,谢谢您!一路辛苦您了。”岳宝华握住陈主任的手说道。

    “哪里的话?有小岳在,这一路特别有意思。”陈主任笑着看向岳宁,“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岳宁笑嘻嘻地说:“陈主任,等您来港城,我们爷孙俩亲手给您做菜。”

    “我记住啦。小丫头!”

    乔君贤和陈主任握手:“我就不说那些道别的话了,以后我们接触的机会还多着呢。”

    “是,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和陈主任挥手告别后,三人一起等电梯。岳宁兴奋地和岳宝华讨论着如何推出新菜品。

    “我能插句话吗?”乔君贤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祖孙俩这才意识到只顾着自己讨论,冷落了乔君贤。乔君贤虽说要去西北重走乔老板当年的路,但实际上他是陪着岳宝华去接岳宁回来的。

    “二少,不好意思!我们俩聊得太投入了。”

    “华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站在食客的角度,说说今天吃的烤鸭。”乔君贤拉着行李箱走进电梯,伸手挡住电梯门,等祖孙俩进来后继续说道,“烤鸭确实好吃,但我还是更喜欢华叔做的烧鹅,连皮带肉,还能啃骨头。烧鹅的皮虽然没有烤鸭皮这么脆,但香味浓郁,最主要的是肉质鲜咸。这个鸭胸皮刚开始吃觉得油润,可吃多了就会觉得腻。就像日本和牛、法国鹅肝,第一口觉得很好吃,吃两口就没什么胃口了。带一点肉的鸭皮,如果蘸酱卷饼吃,甜面酱的味道会太浓;但如果不蘸酱,单吃烤鸭肉的话,又觉得淡而无味。”

    乔君贤的这番话,让岳宝华陷入了沉默。刚才岳宁说烤鸭特点的时候,他一直顺着岳宁的思路。可港城的人大多是从外乡来的,且以广府人为主,口味偏向南方,北方的口味到了南方,真的能被接受吗?

    看出爷爷的犹豫,岳宁微微一笑。她上辈子推出的那款玻璃脆皮烧鸭,在各大平台上引发了不少争议。北京烤鸭派、南京烤鸭派和广东烧鸭派的那些美食博主,都骂她做出来的是个四不像。

    他们骂得越凶,却不知道她为了做出这款鸭子,从广东吃到南京,又从南京到巢湖,再从巢湖到北京,一路品尝。在口味上经过无数次的调配,才做出了这款普适性强,又保留了传统风味的烧鸭。

    好不好,销量说了算。他们吵得越厉害,反而给她带来了更多的流量。

    电梯门开了,三人走出电梯。岳宁对爷爷说:“爷爷,原本北京的烤鸭和南京的一样,采用的是焖炉烤制。全聚德开创了挂炉烤法,是因为北京鸭比南京的麻鸭和水鸭更肥,用挂炉烤的话,水分和油脂会流失一部分,使得表皮口感酥脆。我的想法是把这种酥脆的表皮特点引入到烧鸭中,采用北京的烤法,结合广东的腌制方法,这样既不丢掉我们的传统风味,又能有所创新。”

    岳宁拿起钥匙对照了一下房号,就是这间了。她打开门,笑着看向乔君贤:“我炒的洋芋饼饼味道怎么样?”

    乔君贤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听你这么一说,我很期待你做的新菜。”

    “我请你试菜呀?”

    “求之不得。”

    岳宁正准备走进房间,乔君贤问道:“岳宁,来的时候华叔急着找你,我们拉着陈主任一路赶到西北。现在总算有时间可以看看北京了,放下行李后,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岳宝华心里暗暗一紧,这才几天时间,称呼已经从“岳小姐”变成“岳宁”了?现在还当着他的面约孙女出去?

    “好啊!半个小时之后怎么样?”岳宁想了想,又问岳宝华,“爷爷,您有没有午睡的习惯?要是有的话,您先休息一下,我和乔君贤先去附近逛逛,三点钟回来,然后再和您一起出去?”

    宁宁也直接叫人家名字了?

    原本岳宝华打算打个电话回港城,不想出去了。但现在让他们俩单独出去?岳宝华说道:“我不用休息,我也想去逛逛,等我打个电话,咱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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