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宁和乔君贤陪着岳宝华打了长途电话后,一同出门前往故宫。岳宝华说起港城的事,阿松看着电视台轮番播出宝华楼吃出胶布的新闻,急得都快哭了。
“华叔,我打个电话回去,让他们停播这个新闻。”
“哇哦!”岳宁惊叹道,“一个电话就能让新闻停播?”
这乔君贤放在上辈子,那可是分分钟能压热搜、全网删帖的小说霸总啊!哪像她这个现实里的“霸总”这么Low,最多只能在网上跟那些黑子互喷。
“乔家大姑太太是港城电视报业大亨蔡家的长媳。”岳宝华说,“不过这事还是……”
“挺麻烦的。”岳宁立刻打断爷爷的话,转过头对乔君贤说,“这可真是我瞌睡了你递枕头,不用停播,就让它播。我已经做好铺垫了……”
听到要让岳宝华去指责、砸胜华楼,乔君贤有些担心地看着岳宝华:“华叔做不出来吧?”
岳宁看向爷爷,爷爷的气质确实不像能做这种事的人,她说:“也是哦!那还是我来吧!吵架打架我挺在行的。”
吵架打架在行,这算什么光彩的事吗?
到了故宫门口才发现今天来得不巧,故宫有重要的外事活动,这个时段不对外开放,实在可惜!
他们有些失望地准备往回走,一位过路的大爷热情地说:“要不去后边的景山公园,以前那可是皇帝的御花园,还能看到崇祯皇帝上吊的歪脖子树。到了顶上,整个北京城都能尽收眼底。”
大爷给他们指了方向,岳宁谢过大爷,三人一同前往景山公园。
乔君贤带着照相机,岳宁在歪脖子树下打卡留念。
今天天气不算炎热,景山对岳宁来说一点儿都不高,可岳宝华腿有静脉曲张,爬这点高度也觉得很累人。
岳宁陪着爷爷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总算来到了万春亭。站在这个位置,红墙黄瓦、尽显皇家气派的紫禁城尽收眼底,岳宝华这一身汗也算没白流。
岳宝华确实累坏了,找了张长椅坐下歇歇脚。
“岳宁,过来!”
乔君贤招手,岳宁跑过去,乔君贤指着前面的白塔问:“这个角度,怎么样?”
远处山峦横卧,白塔坐落其间,岳宁称赞道:“漂亮。”
她手里被塞了照相机,她一直以为摄影发烧友会把照相机当成宝贝,不让别人碰,可这个乔君贤是个例外,特别大方,直接把照相机塞给她玩。
刚开始他还会帮她调好参数,现在索性让她自己调试。岳宁调好了,让他看:“这样行吗?”
“可以。”
坐在长椅上的岳宝华,看着凑在一起的两颗脑袋,几次欲言又止。他真的有话想跟宁宁说,不说的话,只怕今晚都睡不着觉了。
乔老板在港城素有广结善缘、礼贤下士的好名声,这可不是虚名,就像这次伸手帮自己,那是尽心尽力。
可细想一下,且不说如今港城的豪门公子们一个个都不愿过早结婚,乔君贤的大哥乔君慎快三十了吧?换了四五任女友,也没见有结婚的迹象。就算乔君贤愿意结婚,与乔家联姻的不是本城豪门,就是南洋富商,他们这种小富之家实在高攀不起。
“爷爷。”岳宁喊道。
岳宝华回过神,岳宁招手说:“我们祖孙俩拍张照片。”
岳宝华走过去,被孙女挽着胳膊,祖孙俩依偎在一起,乔君贤按下了快门。
乔君贤收起相机说:“差不多了,我爷爷下午三点多的火车到,估计也快到宾馆了,我们回去吧?”
“走。”
到了山下,有个小卖部。乔君贤问:“渴了吧?喝汽水?”
岳宁却看上了小饭桌上摆放的一杯杯用玻璃杯装的酸梅汤,大概是为了防止苍蝇盘旋,杯子上盖着一片片四方的玻璃。她说:“有冰镇酸梅汤,喝这个吧。咱们南方喝凉茶消暑,北方就是酸梅汤。”
“好啊!华叔,您呢?”
“我也喝酸梅汤。”
三人各要了一杯酸梅汤。岳宁喝了一口,说道:“好喝。”
“那当然好喝了,酸梅汤可是清宫御用饮品,当年慈禧老佛爷就爱喝酸梅汤,民间也跟着喜欢上了,有‘铜碗声声街里唤,一瓯冰水和梅汤’的说法。景山公园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宫后苑……”小卖部的售货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特别能侃。
岳宁一杯酸梅汤下肚,这位大哥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古。她放下玻璃杯说:“大哥,我纠正一下,酸梅汤可比慈禧老佛爷出现得早多了。据传满人进关后,依旧爱吃肉,胖子特别多,乾隆皇帝一看这不行,就让人研制出了这么一个方子。乌梅去油解腻,桂花温肺化饮,甘草泻火解毒、润肺祛痰,山楂消食化积、行气散瘀,再加上冰糖一起熬制,就成了您这酸梅汤。您说的那句诗是嘉庆年间的进士郝懿行写的。”
“姑娘,你可真有学问。我这是遇到高人了?”
岳宁笑着说:“就是喜欢吃,也喜欢研究吃而已。大哥,再见!”
“常来啊!”大哥说道。
“有机会还来。”
乔君贤见岳宁回头,说道:“就连那句诗是谁写的都知道?”
乔君贤说出了岳宝华的心声,这孩子怎么懂这么多?
“你知道我以后想干什么吗?”岳宁问乔君贤。
乔君贤仔细想了想,说:“以你对做菜的钻研,而且华叔刚好有酒楼,你肯定是做酒楼老板。”
“对啊!那我会开哪种类型的酒楼呢?”岳宁又问,“是像爷爷这样遵循传统,酒香不怕巷子深,甚至把这条巷子都做出名气的酒楼呢?还是开在高楼大厦里,像咱们住的宾馆里那样的高档餐厅?”
乔君贤认真地说:“以你的年纪和天赋,做高档餐厅没问题。我爷爷本来就建议华叔去铜锣湾开店,你要是真这么想,回港城后可以考虑。这样我以后吃饭就方便了。”
岳宁嘿嘿一笑:“你掉进我二选一的陷阱了!两者都不是。我去了港城,首先要做爷爷的好孙女,帮爷爷一起打理生意。我会把精力放在读书上,我要上大学。我莫伯伯是博士,港城的大学也有博士学位吧?”
她从开酒楼的话题一下子跳到读书上,乔君贤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大学毕业可以拿学士学位,往上还有硕士,然后是博士。你说的莫伯伯,就是那个教你读书的人?”
“对。他曾下放改造,和我们父女俩住在一起。”岳宁继续问,“港城的人都读博士吗?”
这几天接触下来,乔君贤一直感觉岳宁的思维跟他们这群在海外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什么区别,可这个问题让他发现,原来她有些方面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怎么可能?别说上了年纪那辈人,就是普通人家的年轻一代,大多读到中学就出来打工赚钱养家了。别说是博士,就是副学士都不多见。”
岳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你们呢?像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般读到什么程度?还有,在港城读什么专业赚钱多、地位高?”
“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般都去英美留学,拿个学士学位就差不多了,好一点的,像我就拿个商科硕士。最赚钱的专业?经济商科、法律和医学。”乔君贤回答道。
“如果学了经济,工作好找吗?薪水高吗?未来发展前景好吗?”岳宁一连串地抛出问题。
岳宝华刚才还为孩子要读书而高兴,现在却有些听不懂了。难道说她在与乔君贤的接触中,觉得做厨师配不上乔君贤,所以萌生了读书提高地位的想法?
他问道:“宁宁,你不是想做厨师吗?”
乔君贤却高兴了:“你要是学了经济,就来跟我干呗!我开厂,你帮我管理工厂。薪水给足,年底还有分红。”
“我肯定要做厨师,要做酒楼老板,当然是跟爷爷一起干。我就是问问你,经济商科这类专业毕业的人普遍收入如何?社会地位怎么样?”
乔君贤点头说:“收入高。就算是港城本地大学毕业的,薪水也不差,年底还有分红。普通人月薪一两千,这些人毕业几年,如果做到一定职位,一年能有十几万甚至二十来万。要是能进洋行工作,薪水会更高。港城如今正朝着财经中心方向发展,金融业更是火热,薪水高,地位自然就高。”
岳宁拍手道:“那就行了。我就读经济商科,拿个硕士学位。等我拿到硕士学位,我要找个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开一家酒楼。要让大家都知道,酒楼的主厨是个读书人。我开酒楼可不是只为了赚钱,中华饮食文化博大精深,我是以菜会友,和大家一起品鉴美食,这是为了情怀,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上辈子她确实是为了情怀,毕竟身价几百亿的富豪亲手做菜,难道是为了挣钱?
“你是这么打算的?”乔君贤觉得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可又好像有些异想天开,“你是为了结交朋友,不是为了赚钱?”
“我当然是为了赚钱,而且啊!等让人有了这种深刻印象之后,我就把胡萝卜、白萝卜、水萝卜、青萝卜切成细丝凉拌,取个‘群英荟萃’的菜名,卖你一百八一盘,你也会觉得一点儿都不贵。”
“什么?”乔君贤倒抽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群英荟萃。岳宁……你……”
岳宁笑得狡黠:“咱们不挣穷人的钱,专赚有钱人的。”
刚刚收起笑容的乔君贤又被她挤眉弄眼的滑稽表情逗得笑岔了气。他好不容易停下,问道:“你都告诉我了,不怕我拆穿你?”
“大哥,有钱大家一起赚啊!等我读完书,你这几年怎么也赚了不少钱了吧?不给我投资?你就是我的活招牌啊!到时候你把我那儿当成你的饭堂,隔三差五来光顾,让那些财主家的公子少爷小姐觉得不来我这里吃饭,都不好意思说自家有钱。”岳宁用胳膊肘捅了捅乔君贤,给他使了个眼色,“我生意兴隆,年底大家一起分钱。”
乔君贤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站在她的店铺前为她招揽客人的画面,这画面太好笑了,但他不能再笑了。他强压着笑容说:“这听起来是门好生意。”
岳宁伸出手:“来来来,合作伙伴,我们握个手。”
乔君贤憋住笑,伸手与她握住:“那就说定了,我给你投资。”
岳宁豪气地说:“行,萝卜开会我给你打七折。”
“萝卜开会?”
“就是群英荟萃。”
乔君贤憋得都快内伤了,只能侧过身去笑。不行了,再听她说话,他非得疯了不可。
岳宁不理会那个笑得前俯后仰的公子哥儿,对爷爷说:“爷爷,爸爸曾经问我,馄饨摊和高档酒楼哪个更挣钱?”
岳宝华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他说馄饨摊靠走量,高档酒楼靠卖高价。”岳宁眨眨眼,“您知道我怎么说的吗?”
岳宝华摇摇头,岳宁说:“我说,我高价酒楼和馄饨摊都要开。我要让有钱人心甘情愿为我的手艺掏钱,也要让普通人吃得起我的手艺。”
岳宝华笑了一声,暗自笑自己尽想些没用的。宁宁的想法真要做起来很难,但孩子有想法,而且方向没错,尤其是读书,这才是正途。
“我们说个你当前马上会遇到的问题。”乔君贤说。
岳宁看着他:“什么问题?”
“先不说两边教学内容差异巨大,港大的高级程度会考用英文,港中文的入学资格考试用中文,而且是繁体。你怎么办?”
乔君贤问出这句话,忍不住笑了。
岳宁气鼓鼓地问:“乔君贤,你笑什么?你不会是因为我不会英文、不会繁体字,参加不了考试,所以幸灾乐祸吧?”
自己说错话了?岳宁生气了?岳宁怎么一个人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乔君贤连忙追上去,想解释,却发现自己贸然出口的话,别人理解下来确实容易产生这种误会。
岳宁停在一位站在石桌边练毛笔字的大爷面前:“大爷,能把您的纸笔借我用一下吗?”
大爷写完最后一笔,直起腰。岳宁转头指着追过来的乔君贤说:“我表哥从港城来,他刚才嘲笑我,说老祖宗都是写繁体字的,还说我不会写,就是没文化,我要写给他看。”
“我没有……”乔君贤着急地分辨。
大爷脸色一沉,给她铺了一张纸,让出位子:“你来写。”
岳宁提起笔,笔尖在砚台上蘸了蘸,提笔写下“壹……”
“好字啊!”
大爷刚赞叹出声,却发现岳宁接着写的是“壹隻憂鬱的烏龜”,他疑惑地念道:“一只忧郁的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岳宁放下笔说:“我跟我表哥说我会写繁体字,他就让我写这几个字。不就是这几个字难写嘛!”
大爷看着乔君贤说:“小伙儿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就是不够大气。”
冤啊……真冤!乔君贤哭笑不得。
“没事,没事。这是文化差异造成的,我们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大爷,谢谢您了,我们走了。”
岳宁回头喊道:“爷爷,走。”
出了公园大门,乔君贤才说:“岳宁,我什么时候说让你写‘一只忧郁的乌龟’了?我什么时候说繁体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我只是说你可能不会繁体字,去港城考试会有困难,你要是会,直接跟我说你会不就行了?”
“你也不是我表哥啊?”岳宁对他眨眨眼,“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么难的繁体字吗?”
乔君贤反应过来,着急地问:“你不是骂我乌龟吧?”
“瞎想什么呢?你是我的合作伙伴,我怎么会骂你?”岳宁不屑地“切”了一声,“我没钱,只能靠实力合作,当然挑难的字写,让你知道,我装文化人绝对能装像。到时候酒楼展现的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书画、园林布置,我要用雨过天青色的盘子装萝卜开会。”
“真的?”乔君贤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岳宁无奈地说:“大哥,虽然你是富豪公子,但我想你现在能动用的资金也不多吧?这几天接触下来,我认准你了,你肯定几年后能凭自己的实力发达起来。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在我展现了实力之后,还不相信我?太让人伤心了。”
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吗?好像她确实没理由骂他是乌龟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君贤转念一想,高兴地问,“你真相信我能靠自己做出一番事业?”
岳宁歪着头看他:“不然呢?”
“也是啊!不然萝卜开会卖给谁去?”乔君贤自我解嘲道,“你怎么想到要写‘一只忧郁的乌龟’?”
岳宁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心里肯定在想:‘我从小学繁体字,怎么都没想到写这几个字?’”
被猜中心中所想,乔君贤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
岳宝华不知道孙女怎么能在乔君贤这样一个被精心培养的孩子面前占尽上风的。他心里彻底踏实了,就宁宁这机灵劲儿,肯定吃不了亏。
“你别自卑啊!这么天才的想法,只有我那个天才老爸才想得出来。我小时候特别顽皮,莫伯伯说练毛笔字能锻炼我的耐心,爸爸就逼着我练字。只要我闯了祸,他就让我写这几个字。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写字,你说惨不惨?”
“好惨。我以为我小时候什么都要学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
“更惨的是,我吃不饱,还得学。”岳宁走到爷爷身边,“那时候我就想,要是爷爷在就好了,我让爷爷打我爸爸的屁股。”
这么聪明、活泼又能干的孩子是儿子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培养出来的,岳宝华一点都笑不出来。要是志荣在就好了。
“我懂了,你那时候很忧郁,想变成一只乌龟缩在龟壳里。”说完,乔君贤拔腿就跑。
“乔君贤,你等着!”
乔君贤哪里跑得过岳宁这个牧羊女,没跑几步就被追上,胳膊被一把揪住。
他平时也算经常锻炼,力气不算小,可岳宁力气太大,他挣脱不开。
想起她在小杨沟把一个男人扛起来扔下山的场景,乔君贤真担心她也对自己来这么一下。他连忙喊道:“女侠饶命!”
岳宁松开手,笑着说:“看在咱们是合作伙伴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
“多谢女侠饶命。”
“你跟我详细讲讲港城考大学的规则吧?”
“我读到中三就去美国了,我有个从小玩得很好的兄弟考上了港中文,所以我大概了解一些,但不是特别全面。港城作为殖民地,从开埠起就一直推行英文教育,英文教育有利于殖民统治,就业市场也更青睐英文流利的人。所以英文中学的数量一直多于中文中学,民间资助成立的中文中学始终处于弱势地位。别说是去英美留学,就算在本港,英中的学生也占据很大优势……”
乔君贤一路上跟岳宁细细讲述,岳宁捕捉到了最为关键的一点,问道:“所以自修生也可以参加中学会考和高级程度会考?”
“考试分为两种,分别是针对英中的高级程度会考和针对中中的高等程度会考,两者存在差异。英中是在中七进行考试,中中则是在中六考试,大学学制也有所不同……”
岳宝华跟在两人身后,听他们谈论考试的事情,心想宁宁哪还用得着他操心呢?
一路聊着就到了宾馆入口。乔君贤说得太投入,没留意后面的情况,岳宁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小心!”
乔君贤一下子撞到岳宁身上,而那辆黑色皇冠轿车已经从他们身边驶过,开到了宾馆门口。
轿车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位短发丽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挥手喊道:“君贤。”
乔君贤高兴地快步迎上去:“慧仪姐。”
这时,车子后座又下来两个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和一位妆容精致的美妇。
岳宁原本还在惊叹短发丽人的超有气质,可看到后面出来的贵妇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紧攥拳头,暗自咬牙告诉自己,这个人与她毫无关系。
这个女人,她只在照片上见过。即便此刻对方烫着头发,涂着红唇,身着香奈儿套装,岳宁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就是那个为了去港城,宁可抛下年仅两岁的她的女人。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自己却没有。她吵着向爸爸要妈妈,爸爸拿出照片给她看,照片里那个女人抱着胖乎乎的她。
她对着照片喊“妈妈”,直到有一天,她在山上看到被野兽啃得残破不堪的婴孩尸体,吓得跑下山,到地里去找爸爸。爸爸拿着铁锹,让她带着上山,把那具小小的尸体埋了。
晚上吃晚饭时,爸爸和莫伯伯说起这件事,聊到了这个在当时全国都存在的陋习,她这才明白妈妈的决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如果那时爸爸也跟着走了,她这样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幸好爸爸留了下来,历经千难万险也要把她带在身边。
那天,她用笔尖戳穿了照片上女人的脸,爸爸看到后骂了她,她倔强地大喊:“这个坏女人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永远都不是我妈妈!”
爸爸收走了照片,把她抱在怀里。她在爸爸怀里说:“宁宁有爸爸,还有莫伯伯,还有春梅婶婶,宁宁不要妈妈。”
从那以后,她拼命想要忘记这个女人,可越是想忘,就越是会梦到妈妈把她扔在山坡上、河滩边……
直到她恢复前世的记忆,上辈子她父母双全,却重男轻女,对她的所有培养都是为了让她为弟弟奉献一切。她释然了,这辈子,她能得到爸爸全心全意的爱,已经比上辈子强多了。那个女人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她没必要去恨,也不强求彻底忘记,淡化她的存在就好,她终于从这个梦魇中走了出来。
如今见到真人,没必要激动,就当是个陌生人吧。
第22章 内地的情况
短发丽人目光投向岳宁,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女朋友?”
听到这话,原本走路走得有些疲惫的岳宝华,突然加快了脚步向前。短发丽人惊讶地问:“华叔,您怎么也在这儿?”
岳宝华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岳宁,招手喊道:“宁宁,过来!”
岳宁已经调整好了心情,走近时听到乔君贤称呼那个男人“崔世伯”,那个女人“二太”。
岳宁走到岳宝华身边,岳宝华介绍道:“崔老板、崔小姐、二太,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孙女岳宁。宁宁,崔老板一家一直是宝华楼的常客,是我们的老食客了。”
“孙女?”崔老板一下子愣住了,岳宝华一直孤身一人,哪儿来的孙女?
“我儿子和孙女下放到西北,志荣已经去世多年,就留下了这孩子。乔老板帮忙,让二少陪着我去把宁宁接了回来。”
崔老板知道岳宝华一直在盼着国门打开,与儿子团聚,不禁唏嘘一声:“孩子回来了就好。”
岳宝华转头对岳宁说:“宁宁。”
岳宁走到岳宝华身旁,岳宝华对她说:“这是崔老板、崔二小姐和二太。”
二太?上辈子那些富豪富贵之后,三妻四妾,只要钱能摆平,就按数字排。在港城更是明目张胆,所以她是做人家的二奶?
“崔老板好!”
“好!”崔老板回应了岳宁,转头对岳宝华说,“华哥,你孙儿长得真漂亮啊!我服老,咱俩是多年好友,让宁宁叫我一声‘世伯’吧。”
岳宝华笑着说:“那是您看得起我。”
“华叔,您这话就见外了。别人家把方子看得比命还重,大姐想请你们供应辉煌的烧腊,您说烧腊热着吃才好吃,直接就把方子给大姐了。”短发丽人走到岳宁旁边,“你和君贤一样,叫我姐吧。”
这位姐姐性格十分豪爽,岳宁顺势说道:“慧仪姐。”
她又喊了一声:“崔世伯。”
岳宁看向那位崔二太,崔二太正盯着她发呆。岳宝华没让她改口,岳宁便说:“二太好。”
那位二太在发呆,没有立刻回应岳宁,还是崔老板提醒她:“婉媚,宁宁在跟你打招呼呢。”
二太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岳宁脸上:“宁宁……”
这个声音透着些许复杂,岳宁露出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二太立马收起那种神情,说道:“你好。”
崔老板一巴掌拍在岳宝华的背上:“华哥,咱别站在门口了,一起进去坐下聊聊。”
岳宝华和崔老板并排走着,乔君贤和崔慧仪并排。乔君贤停下来说:“岳宁,过来。”
岳宁走上前,乔君贤等她跟上,三个人并排后,他才继续和崔慧仪交谈:“慧仪姐,您怎么会来大陆?”
“什么叫怎么会?我都来了快一个月了,去了上海、武汉、成都,这才来这儿和我爸汇合。”崔慧仪说道,“我来内地考察速食面市场,想找工厂合资。结果发现各地的口味差异太大了,我都怀疑能不能打开市场。”
“确实,我也是从粤城到上海,再到北京,又去了西北,每个地方的饮食都局限在当地,出了那个地方,味道就大不一样。日本清仔面能在港城迅速流行起来,也是因为港城的口味和日本比较接近,都是麻油清淡口味。”
“这正是让我头疼的地方。我倒是想针对性地开发产品,可一下子没方向,市场太乱太杂了。”
乔君贤转头对岳宁说:“岳宁,慧仪姐可厉害了,回港后就跟着崔世伯管理家里的食品厂。”
“没办法,外公留下的产业,我不管谁管?”
崔慧仪这话一出口,崔老板回头看了她一眼。崔慧仪索性转头看向旁边的崔二太,用同样的眼神瞪了二太一眼。
一直没吭声的二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收到一个厌烦的眼神。
“外公一定很疼慧仪姐。”岳宁从另一个角度说道。
“对啊!外公疼我妈,当然也疼我们姊妹俩。”
到了咖啡厅门口,乔君贤说:“我去问问我爷爷回来了没?你们先去咖啡厅坐会儿。”
“去吧!”
乔君贤一走,崔慧仪自然地走到岳宁身边:“宁宁,你一直在西北吗?”
“我五岁就跟爸爸去了西北,在一个小山沟里长大的。”
崔慧仪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不太像呢!我这次走了很多地方,说实话,我在上海和北京街头看到的女孩子,绝大多数都没你有气质。”
岳宁伸出手,崔慧仪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岳宁说:“把你的手给我。”
崔慧仪把手搭在岳宁手上,岳宁轻轻摩挲她的手:“是不是感觉像摸在树皮上?”
虽说像摸树皮有点夸张,但岳宁手上有厚厚的老茧,皮肤确实糙得像砂纸。再看她的脸,五官漂亮,可皮肤是小麦色,还显得粗糙,只是那股独特的气质,让人能忽略这些。
几个人一起去底楼的咖啡厅。岳宁坐下后,服务员拿来菜单。崔慧仪接过看了一眼,说:“华叔,这里的碧螺春很不错,您来一杯?爸爸也要一杯?”
“好啊!”
“好。”
她又把菜单递给岳宁:“宁宁,你呢?”
岳宁看着菜单,眼睛一亮,有可乐?算了,她说:“牛奶。”
崔慧仪对服务员说:“我要一罐可乐。”
点完后,她把菜单往崔二太面前一放,连个眼神都没给二太,回头跟岳宁说:“你可真乖,喝牛奶。”
“爷爷说要尽快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岳宁看向岳宝华,心里后悔刚才没点可乐。
这时,崔慧仪才意识到这真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纯真小妹妹。
“华哥,现在孩子也找到了,那个丁胜强现在闹得挺厉害。他要是只借你的名声,也就算了。可现在他这架势,是有他没你。要是你年轻十岁,要是令公子还在,要是……”崔老板看向岳宁,“是个孙子,那就奉陪到底。可现在这样,你就别折腾了,把宝华楼盘了吧。我知道你闲不住,来辉煌给我做个顾问怎么样?等你家姑娘找了男朋友,结婚了,你也就放心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岳宝华满眼慈爱地看着岳宁,“她爸爸希望她做个好厨子,她也喜欢做菜。孙女和孙子是一样的,她想做,我就带着她。”
“开了酒楼我才知道这行有多累。我有两个女儿,才跟你说真心话。女人一结婚生了孩子,心思自然而然就放在老公和孩子身上了。”崔老板无奈地说,“为什么开辉煌?还不是慧文想开?刚开始经营得好好的,这几年连着生了两个孩子,哪还有精力?”
岳宁见崔慧仪靠在沙发上,听她爸说话,都快翻白眼了。
岳宁抬头,一脸天真地问:“崔世伯,既然经营有问题的是辉煌,为什么不是辉煌盘出去,而是让我爷爷把宝华楼盘出去呢?”
崔慧仪一下子来了精神,这姑娘问得,不知道是直率还是刁钻?她收起二郎腿,坐直了身体。
崔老板心想,自己说这些话,是因为和岳宝华相交多年。当初他大女儿要开酒楼,其他都准备好了,可烧腊师傅试了很多,都不满意。全港论烧腊味道,宝华楼绝对能排前三。他当时给女儿出主意,让酒楼的烧腊从宝华楼订购。
女儿去找岳宝华,岳宝华一听,马上说不行。既然是开在浅水湾的高档酒楼,烧腊从宝华楼进,路上凉了再加热,风味就差了。岳宝华让崔慧文把辉煌的烧腊师傅送到宝华楼去学。
烧腊是宝华楼的招牌之一,岳宝华就这么把方子交出去了,甚至还叮嘱他们的烧腊师傅选材要比宝华楼更考究,毕竟他们价格卖得高嘛。
辉煌也投桃报李,菜单上标明是宝华烧鹅、宝华叉烧,表明叉烧师承岳宝华。普通大众吃不起辉煌的天价菜,还吃不起宝华楼的烧腊吗?一时间,港岛的人不嫌远,跑来排队买烧鹅、烧肉。甚至某位香江才子,也是个老饕,撰文夸赞岳宝华的手艺,称赞辉煌实诚、尊重人,倒也成了一段佳话。
正是有这份交情,崔老板才能说这番掏心掏肺的话。却没想到被岳宝华的孙女这么质问。小姑娘牙尖嘴利是好事,不会吃小亏,可要是不了解前因后果就牙尖嘴利,去了港城只怕要吃大亏。崔老板不想跟小丫头计较,去了港城自有人会教她。可惜岳宝华的好人缘啊!
他还没感慨完,就听到岳宁脆生生、带着娇憨的声音说:“明明是世伯心疼女儿,知道女儿不容易,生育养育重担在身,想在慧文姐姐最艰难的时候,给她找个可靠的帮手。刚好看到现在宝华楼遇到危机,我爷爷年纪也大了,我爸爸又没了,就我这么个孙女,估计没了斗志,所以您才有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被岳宁夸疼女儿,崔老板心花怒放:“你都能猜到我的心思,有的人却一点都不懂。”
“做女儿这么多年,还能不明白爸爸的心思?嘴上嫌弃,可最见不得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受苦。”服务员端来饮料,岳宁接过牛奶喝了一口,“不过,就算崔世伯父爱如山,我也不能把爷爷让出去。宝华楼是爷爷大半辈子的心血,一直以来,他有个梦想,要给儿子创一份家业,把宝华楼交给儿子。现在,我爸爸不在了,但我爸爸有我,我不能让爷爷的梦落空,那就由我来接过宝华楼,替爸爸尽孝。”
这小姑娘人精啊!才几岁,连拒绝都能说得这么让人舒服。崔老板笑着说:“华哥,福气在后头呢!”
坐在边上椅子上,一直没出声,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崔慧仪,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可乐,嗤笑一声:“一手开办的酒楼,连续五年生意蒸蒸日上,一到结婚生子,亲爸马上把他小老婆派进去,说是辅助,实际上指手画脚,这可真是父爱如山,压得人……”
“慧仪,这是什么场合?”崔老板敲了敲玻璃茶几。
崔慧仪看向崔二太,又转回头问她爸:“您也知道这是什么场合?这种场合还带她来?厂房脏,食堂脏,菜难吃,卫生间脏,处处嫌弃。”
“你婉姨说的不是事实吗?”
“为了调查大陆市场,我跑遍了好几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写了二十多页的报告,报告里这些没有吗?我打电话跟您解释,您问各种问题,我让您亲自过来看看,和这里的人接触一下,把该解决的问题解决了。”
“那不是你说两家日企都觉得合资方条件太差,后期需要投入太多精力而放弃吗?我才让你好好考虑。我问错了吗?”
“日企不投我们也不投?我们是中国人。我发那么多报告是给您参考,是要和您商量怎么解决问题,不是让您否决。”崔慧仪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门口,乔启明走进来,看到她问:“慧仪。”
“乔爷爷。”
乔启明笑得和蔼:“发什么脾气呢?”
“我爸爸说国内条件不好,不适合投资。我跟他吵起来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崔慧仪,一脸委屈,好像找到了靠山。
乔启明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起进去吧。”
乔君贤和另一个中年男子跟在他们后面进来。
岳宁跟着爷爷站起来,迎了上去。她终于见到了这位乔老板,清瘦。不知道老人家到底有什么执念,明明已经秃得快光了,还非要留几根残余的白发。
乔启明走到岳宁面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转头对岳宝华说:“一眼就能看出是你们家的孩子,就是瘦了点,养胖点就更漂亮了。”
崔慧仪在边上偷笑:“华叔已经开始养孙女了,宁宁乖得只喝牛奶。”
岳宝华高兴地点头:“等回去再养养,就有肉了。”
“爷爷、华叔,你们打算把岳宁当小猪养啊?”乔君贤说。
岳宁佯装生气:“你想说我是猪就直说,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
“宁宁。”岳宝华叫了一声孙女,示意她在乔老板面前收敛点。
“小朋友间斗嘴,随他们去吧。”乔启明对岳宝华说。
乔启明以长辈的姿态看向崔老板,问道:“家昌,怎么父女俩吵起来了?”
“自从上次酒会,她听您和余老板聊内地开放了,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回来投资。”崔老板说道。
“这没问题啊!我们几个老家伙一直盼着国门打开,这也是她外公的遗愿。”乔启明说道。
“对啊!我也不是说要盲目投资,为了投资我做了充分的调查……”崔慧仪跟乔启明讲述了她走访内地几个城市的见闻,以及她提交了二十多页报告,详细阐述了内地食品销售的情况。
“我不是反对你投资。”崔家昌说,“你的报告里全是问题,这里的食品厂基础差,市场不开放,流通环节问题很大……”
崔家昌一一细数问题:“她让我来看,我昨天过来和她汇合,一起去了那家食品厂,现场情况确实很糟糕。我在路上跟她说,我们可以缓两年,给大陆一点时间改进,等这里基础好点了,我们再来不行吗?”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要做的是雪中送炭,把外面的经营理念带进来,帮助大陆的企业改进。要是改进好了,中国有十亿人口,日本、欧美的企业不得争着抢着进来?我写这些报告的目的是,我们要清楚未来会面临什么。我不是说不能投资。我愿意在合资后,常驻北京或者上海。”崔慧仪看着她爸,“我请您来,是跟您商量我们投资要准备多少,您能给我多少支持,可您呢?带着小老婆来游山玩水,您小老婆还百般嫌弃。我这个从小在港城长大的人都没嫌弃,她一个从大陆跑出去的,不知道在嫌弃什么?”
坐在边上,除了偶尔看看岳宁,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崔二太,委屈地说:“二小姐,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针对我。我今天跟你们去参观食品厂,车间有污渍,工人懒散,卫生间进去都熏眼睛,这样的地方您告诉我是食品厂?还有这里的菜确实不好吃,好像厨师离了酱就不会做菜,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
崔慧仪眼神像刀子一样看向她:“这些我会不知道?要你说?嫌弃这里不好,你不会去巴黎、米兰?”
“你……”崔二太低下头,不再跟这位二小姐理论,这位二小姐根本不讲道理。
崔家昌实在受不了女儿的跋扈:“如果这些都不当回事,那参观还有什么意义?”
“知道我们要从哪里做起,告诉我,缺人、缺设备、缺管理方法、缺钱、缺好的营商环境。从现在到合资审批下来,需要时间吧?那就从这些方面准备。”崔慧仪振振有词。
“你简直一根筋。”崔家昌呵斥道。
崔慧仪眼睛瞪得像铜铃,眼里闪着泪光:“是啊!我是中国人,这一点能改变吗?”
乔启明笑了,伸手揉了揉崔慧仪的短发:“好孩子。”
“大陆不缺人。”岳宁突然插话。
崔慧仪刚收了点情绪,听到岳宁这话,笑了:“傻妹妹,我说的缺人,不是缺干活的人,是缺有本事的人才。”
“我指的也是有本事的人才。”岳宁侧身,“乔君贤,就算是在很偏僻的小杨沟,你能选出一家电器厂的人手吗?”
正在点饮料的乔君贤抬起头,他要了一罐可乐,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转身对崔慧仪说:“慧仪姐,我刚开始也跟你想法一样,去了小杨沟,和岳宁以及当地村民接触后,发现偏远山村的人普遍愚昧落后。就拿这么一个山村来说,撇开岳宁不谈。”
岳宁急了:“为什么要撇开我?我在小杨沟长大,怎么能撇开我?”
“不撇开你?那我觉得你一个人带着一群人都能建一家厂。”乔君贤这话一出口,大家没明白他的意思,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岳宁帮他盘点道:“我们的大队书记,能读书看报,在村里很有威望,镇得住场面,可以做厂长。我春梅婶和忠义叔,为人老实可靠。阿发那小子别看做事没个定性,好歹也读了高中。还有我阿根叔……”
岳宁数完这些人后说:“销售这块的人选,要么是你,要么是那天见到的那位大哥。”
乔君贤说起他们去五金交电商店遇到的那个火车站职工,岳宁接着补充道:“还有五金交电的那位女营业员,她也适合做销售。她和那个火车站的职工,可以一个做销售主任,一个做销售员。另外,你在小杨沟只看到了一小部分人。你们看到小杨沟小学破破烂烂的,但是你们不知道,就这么一所简陋的小学,让村里的年轻一代基本上都能读个报。这些人去电子厂打螺丝,总归是可以胜任的吧?一个小小的山村都能凑齐一家电器工厂所需的职工,更何况是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读书识字的人可多太多了。”
岳宁停顿了一下,看向崔慧仪:“所以说,人才根本不是问题,关键是怎么把合适的人才给挑选出来。合资的时候,不能全让食品厂那边派人,不然他们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塞进来,到时候想赶都赶不走,那可怎么办?所以第一要进行严格筛选,第二要对外招聘。假设现在的食品厂是一潭死水,你们合资就如同注入了一股活水,外招的有能力的人更是新鲜的活水,我想慧仪姐总归是有办法把局面盘活的。”
崔慧仪微微张开嘴巴,看着岳宁,眼神中满是惊讶和赞赏。岳宁还在继续说道:“缺设备、缺钱确实是目前的事实,那也只能靠你们投资了。这里有的是土地和人力。管理方法方面也是如此,反正我们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有所欠缺,所以你们这些从外面来的行家,不管采取什么样的管理方式,我们都支持,全套照搬港城的管理模式不就行了。不过营商环境这一块,我就不太了解了。”
岳宁心里明白不能表现得自己什么都懂,所以特意留了一些话题。
“就是限制太多了啊!这个要审批,那个进不来,还没有调配计划。”崔慧仪说道。
“审批速度慢,调配计划又少吗?”
“是啊!这……真的让人很苦恼。”崔慧仪说,“办事效率太低了。”
“大家都是中国人,只要政策上开一道口子,咱们中国人的积极性就能被调动起来,经济自然就活跃起来了……”
岳宁说着说着,看见乔君贤从服务员手里接过可乐,拉开易拉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不禁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第23章 方便面的调料
所有人都在等岳宁继续说下去,岳宁看着乔君贤,乔君贤察觉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岳宁带着探究的神情问:“这是什么?”
“可乐。”
“好喝吗?”
“你想尝尝吗?”
岳宁小鸡啄米般点头,逗得大家都笑了。乔君贤转头对服务员说:“服务员,再拿一罐可乐来。”
目的达到,岳宁接着说:“反正你觉得难,别人其实更难。要是没有乔老先生帮忙,我别说来北京了,能到县城就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乔老先生一帮忙,几天时间我就从小杨沟来到了北京。你们是港商,还能接触到上面的资源,可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能干等着。这么看,你们是占优势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服务员拿来可乐,乔君贤接过,岳宁伸手去接,乔君贤却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啪”的一声打开了易拉罐。岳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乔君贤这才把可乐递给她。崔慧仪说:“君贤,你这马屁可拍到马腿上了。”
乔君贤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宁宁想自己开可乐。”崔慧仪说完,转过身偷笑,岳宁那幽怨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
其他人没有崔慧仪笑得那么直白,只有乔君贤傻傻地问:“你想自己开?”
“没关系。”岳宁幽幽地说着,却也默认了自己想开易拉罐的想法。这虽只是个小小的遗憾,但一口可乐下肚,已经让她心里得到了慰藉,这该死的、久违的味道。
崔慧仪笑完转回来问:“好喝吗?”
这可不只是口味的问题,岳宁感觉就像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点头道:“好喝。”
“所以,宁宁的意思是,这些都不是问题?”崔慧仪转回正题。
“姐姐能沉下心来考察,又认可自己是中国人,还想为这个刚刚开放的国家做点事,那就迎难而上呗,解决这些问题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些方面,我也就是纸上谈兵。倒是姐姐和乔君贤说担心做出来的东西不合北方人的口味,在做菜方面,我自认为有点天赋,恰巧对南北方的口味都有所了解,兴许能帮上忙。”
所有人都看着岳宁,却有一道目光斜着悄悄看过来,仿佛心事重重,岳宁心里很不舒服,索性迎着那道目光与对方对视。
与她对视后,这位二太太又避开了她的目光。岳宁问道:“二太太,您刚才说吃不惯这里的饭菜,能详细说说您对这里饭菜的感觉吗?”
“我并没有说这里饭菜不好,只是我吃不惯。”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忘了?你说这里的厨师离了酱就不会做菜了。”崔慧仪根本不放过她。
崔老板实在受不了女儿,再次提醒她:“慧仪。”
“酱?”岳宁微笑着看向崔二太太,“我爸爸说,酱是各地菜系的灵魂。如何运用好酱,从清、淡、薄到香浓醇厚,掌握了酱的变化,就等于懂了一半中国菜。”
“我不懂做菜,我只是觉得不合口味。”崔二太太微笑着回应。
“呵!”崔慧仪冷笑一声,转头问她爸,“爸爸,当时您让婉姨进辉煌,不是说她在大陆是名厨的女儿,懂酒楼经营,所以让她进辉煌帮大姐管日常事务吗?怎么又说不懂做菜了?”
“我说我了解酒楼日常经营,但我不会做菜,我们家手艺传男不传女。”崔二太太急忙解释。
“还有这种事儿?”岳宁诧异道。
岳宝华点头:“很多手艺人都不会把手艺传给女儿,生怕外姓人学了手艺抢了生意。”
“女儿还不如徒弟?”岳宁气鼓鼓地撸起袖子,“二太太,哪家名厨这么封建?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港城机会多,他们肯定会去港城,咱们可不能要这种人?”
被岳宁这么一问,二太太鼻尖冒出了汗珠。
崔慧仪翻了个白眼说:“兴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名厨呢?”
“你别成天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既然要合资,就把心思放在工厂上。”崔老板训斥女儿。
崔慧仪见戳穿了小妈的谎言,她爸却依然训斥自己,抽了抽嘴角说:“宁宁,接着说酱。”
岳宁有些为难:“我一直在说口味,可问题是你们说的速食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总不能让我凭空说吧?”
“速食面就是……”
乔君贤正要给岳宁解释,崔慧仪说:“走,我房间里有,我带你去尝尝,你帮我出出主意。”
刚才崔慧仪跟乔君贤说起口味难题时,乔君贤就想到岳宁了,只是没跟岳宁商量,不好先跟崔慧仪提。现在岳宁又是给崔慧仪分析建厂,又是谈口味,摆明了愿意帮忙,他便在一旁附和:“岳宁,走。”
岳宁站起来,看向岳宝华,岳宝华也跟着站起来。
乔启明说:“让孩子们自己去商量,我们几个老兄弟说说话。”
乔老板都这么说了,岳宝华不好再跟着:“宁宁,速食面没什么营养,别多吃。等会儿还要吃晚饭呢!”
乔启明笑了起来:“宝华,宁宁这么有主见的孩子,你还把她当成要追着喂饭的小朋友呢。”
岳宝华也知道自己过于担心了,笑着说:“去吧!”
“嗯!”
岳宁跟着崔慧仪往前走。
乔启明看着小孙子走在岳宝华孙女旁边,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得很开心。
孙子小时候很顽皮,他们这种家庭,教养之下,孩子慢慢就有了进退有度的风度,却少了孩童时期的那份活泼。倒是和这个岳宁才相处了几天,怎么又变得活泼起来了?
乔启明拿出雪茄盒,给崔老板和岳宝华递烟,三人抽起了烟。
“宝华,宁宁真的是在山沟沟里长大的?”乔启明吐出一口烟问道。
岳宝华被这么一问,一时反应不过来:“那肯定啊!她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
“要是山沟沟里能养出这么个孩子,咱们还送孩子去国外留学做什么?”乔启明摇头,“不像,真不像。”
*
岳宁进了崔慧仪的房间,和乔君贤在沙发上坐下,听乔君贤说起两家的关系。
乔家和崔慧仪的外公家都是抗战时来到港城的富商。
“乔爷爷先来港城布局,帮助从大陆过去避祸的商人恢复生产,支援国内。在他的帮助下,我爷爷在筲箕湾重开了立德食品厂。小时候,我就听外公讲他摆摊卖糕点,从一副挑担,到有了一个铺子,再开了工厂。有生之年回到故土,是外公的遗愿,他回不来了,立德回来也是一样的。我当然知道,真要赚钱,过两三年,等一切明朗了,风险更小。但这是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区别,我希望做前者。”崔慧仪从冰箱里拿了可乐过来,问岳宁,“再来一罐?”
岳宁摆摆手:“不喝了,太甜了。”
乔君贤拿起来递给岳宁:“你打开,我来喝。”
“你今天又喝酸梅汤,又喝可乐,甜食吃太多不好,你也别喝了。”
好吧!乔君贤放下可乐。
崔慧仪从卧室出来,拿了几袋方便面放在桌上,她指着一袋袋方便面介绍道:“这是日本的,这是我们家的速食面,这是上海的,这是印尼的。”
这些都是塑料包装,印刷自然比不上岳宁印象中的方便面,但也算精美。只有上海产的这款是纸质包装,图案不够清晰,放在一起显得有些掉档次。
岳宁问:“我能拆开看看吗?”
崔慧仪端了水过来:“先喝水。我让人拿了碗过来,我们把这些都泡了,比较一下味道?”
日本的这袋面,是上辈子港城方便面的代表之一,这包是麻油鸡汤味的面,包装上写着“附加麻油”。岳宁拆开包装,里面有一块面饼、一包调味粉和一包麻油。
崔慧仪跟她介绍这款面条在港城销量有多好,是速食面的代表。岳宁拆开崔家的那一款,里面还多了一包酱油,她仰头看向崔慧仪。
“日本的调味包里味精太多,吃了口干,我们去掉了味精,用生抽增加鲜味。”
好吧,广府人对味精的厌恶简直深入骨髓。
上海的肉蓉面,包装简陋不说,里面只有一块调料,面饼的味道她暂时还不知道。印尼的面条,同样是一包调料。
门铃声响起,崔慧仪去开门,服务员拿来了碗。崔慧仪把面饼放进碗里,拿起调味包准备拆开,岳宁说:“别全放完,给我留一点。”
崔慧仪泡好了面,岳宁去洗了手,手指蘸了点粉包,先尝日本的这一款:“黑胡椒粉、洋葱粉、姜粉、大蒜粉、鸡肉粉,还有粉末酱油?确实味精放多了,这个鸡肉味很浓郁,里面放了什么?”
“鸡油香精。”崔慧仪说。
既然从事餐饮行业,岳宁自然对这些添加剂了如指掌。比如乙基麦芽酚,普遍用于肉类制作中,加一点既能留香持久,又兼具防腐效果。这玩意儿如果在安全用量范围内危害不大,但它能掩盖冻肉的口感,增加风味,缩小与鲜肉的差距。
泡面更是添加剂的“重灾区”,出了名的闻起来香,吃起来没味道。这个年代,方便面的调味还停留在1.0阶段,后续的酱料包、脱水蔬菜包,再到后来真空包装的午餐肉、卤蛋加入,花样百出,群雄逐鹿,没想到添加剂已经走在前面了?
她又尝了尝崔家的调味料,刚才岳宁能准确说出日本调味料的成分,这会儿崔慧仪感觉就像去黄大仙庙找人算卦,找到了大仙一样。
“你家加了紫菜焙干的粉?味精比他们家少了一大半?没有鸡油香精?”岳宁问崔慧仪。
崔慧仪张大了嘴巴,要是同行能猜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厉害了,更别说这么个连速食面都没见过的小姑娘。
“少了味精,想要增加鲜味,就加了这两样。也不是单纯减了味精和香精,我觉得本身的调味还能改进。”崔慧仪说。
“没错,不要单纯用粉末配比,鸡胸肉要先炒制再焙干,还可以加芹菜。芹菜没有香菜气味那么突出,却能增加风味。”
岳宁上辈子研究这种粉末调料,是为了统一某些菜品的调味,尤其是高汤的底味。她经过无数次配比,调制出了鸡汤和猪骨汤两款浓缩高汤粉,称为宁宴一号和宁宴二号。
当时,餐饮行业“科技与狠活”在网络上爆火,添加剂备受诟病。这个时候爆出高端餐饮“宁宴”用调味粉冲调高汤,而非传统熬制,立刻登上热搜第一,成了“科技与狠活”的典型代表。
不管是好是坏,岳宁一直活跃在网络上。这事爆发后,她在几个平台直播“岳宁教你做高汤粉”的视频。视频里,她用菜场最常见的食材,教大家在家做宁宴一号和宁宴二号高汤粉。
她一边往里拼命加盐,一边说:“我们加入氯化钠,这个添加剂有增加咸味和防腐的功效。”
网友们疯狂复刻她的这两款高汤粉,高喊“YYDS”,又给宁宴带来了一波流量。
面条已经泡好了,岳宁拿了一个空碗,用筷子挑起面条。日本的这款面条,即便用开水泡,依然爽滑劲道。上辈子这款面条在日本卖得一般,却在港城占据了速食面的半壁江山,成了方便面的代名词。
再吃一口崔家的面条,调味风格几乎和日本的这款一样,少了味精所以鲜味稍欠,面条更柔软一些,泡着吃有些偏烂,煮的话弹性会好一些,和日本面条各有优劣。
这两款都是麻油香菇炖鸡口味,想在内地打开市场?岳宁想起上辈子疫情期间,超市货架上就剩下香菇炖鸡面,可见这款经典口味的面条在内地并不受欢迎。
上海的这款面条,调味料暂且不说,面条也软烂,同样是用没什么味道的棕榈油炸制,却硬是让岳宁吃出了油腥味。岳宁喝了一口水漱漱口,继续尝下一款印尼的面条。这款面条和港城的差不多,调料带点甜和辣,不过粉包里应该加了虾皮粉,有股海鲜的味道,让她想起了东南亚的酱料马拉盏,调味上多了一丝特色。
岳宁把上海的那一款放在一边,说:“这三款都还行,日本的面条更劲道,印尼的这款调味有差异,你们家这款面条普通,调味没什么特色。而这个肉蓉面连合格都算不上。”
崔慧仪听到这个评价,有些不服气:“这两款在香港卖得可火了,这款印尼的,也是当地最好的速食面。现在茶餐厅都卖我们家的面条,加上午餐肉和煎鸡蛋,就是餐蛋面。”
岳宁靠在沙发上:“然后呢?港城人喜欢喝汤,清淡的鸡汤面,就算你们家的比不上日本的,我猜应该是靠着价格优势,所以能卖得动。但这里是内地,你爸的姨太太说咱们北方口味重,你说你走了上海、武汉、成都,现在到了北京。上海的辣酱面、武汉的热干面、成都的担担面、北京的炸酱面,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更不用说地域广阔的西北了,牛肉拉面、油泼扯面、臊子面、拉条子、浆水面。”
崔慧仪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立德食品公司是外公一手创办的,外公去世后,股份在她妈手里。她妈一直做贤妻良母,根本不懂经营,经营只能交给她爸。几年下来,崔家的调味料厂蒸蒸日上,立德食品却半死不活。妈妈因胃癌去世后,公司的股权一半归了爸爸,一半归她们姊妹俩。爸爸以立德经营不善为由,要出售公司。那时姐姐经营着辉煌酒楼,还在谈恋爱,无暇顾及,只有她坚持一定要留下食品厂。为了留下立德,刚从美国回港、毫无经验的她,走进了这家风雨飘摇的食品厂,面对的是十来年没什么变化的饼干和糖果。
她苦苦思索出路,一家一家食品商店去蹲点,观察什么食品销量好。乔君贤回港过暑假,听她说了情况,他妈妈是鸿安集团的董事、港城鸿安超市的总经理,他便从妈妈那里拿到了食品销售数据,发现销售增长最迅猛的是日本的一款速食面。她调查了消费人群后,决定做速食面。
她不肯卖立德食品厂,这想法有些异想天开,现在还要投资扩产?她爸自然强烈反对。倒是姐姐刚怀孕,她爸就以姐姐怀孕要以孩子为重为由,派了他的小老婆进辉煌酒楼。姐姐心里憋着一口气,全力支持她投资扩产,她爸这才妥协。
也是口味对了,时机也巧,再加上有乔太太帮忙,否则她一个新人,怎么可能从广告到销售一路顺利?
从1974年开始,短短五年时间,这款速食面已经紧跟在日本那款面之后,成为全港销量第二的速食面,而且在乔太太的帮助下,还打入了东南亚市场。
这样的成绩,在港城的一众少爷小姐里是数一数二的。她敢这么不给她爸面子,也是因为成绩有目共睹。
自家引以为傲的产品被说得一文不值,崔慧仪对岳宁的好感一下子降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肉蓉面:“你看不上的肉蓉面,你们内地人可都排队买呢!”
岳宁抬眼迎着她的目光:“你知道什么是返销粮吗?荒年的时候,连洋芋都不够吃,国家调配返销粮,可这些粮都是库存的陈粮,有些甚至发霉变质,我们都还排队买。”岳宁迎着她的目光,“你觉得我愿意吃发霉的小米吗?不吃会饿啊!你自己都觉得面条不合北方口味,才让我来找问题,我说出了问题,你又生气。你要是想听我吹彩虹屁,你早说啊!我可以说你调料里放了鸡粉、紫菜粉和香菇粉,味道鲜美,你的面条也好,泡过之后保持弹性,柔软不糊烂。可这些能解决你的焦虑吗?你让我来尝尝,不就是希望解决问题吗?”
崔慧仪看着这么一双清澈却又犀利的眼睛,道歉道:“Sorry呀!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哪怕小杨沟再穷,我也受不了别人贬低,那是我实实在在的家乡。刚才那个二太太说食品厂卫生间熏眼睛的时候,我也想骂人。人嘛,总有偏向,我理解。”
岳宁能理解她,崔慧仪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岳宁问:“姐姐,能借这里的炉灶,再帮我买一些食材吗?”
“要干什么?”
“做个高汤粉,顺带熬个酱。趁着咱们在北京,你和乔君贤,或者还能请我爷爷,你们这些港城人,还有这里食品厂的人一起,尝尝这个酱。等我们回了港城,就算港城有北方人,可经过一段时间适应,他们的口味接受度会变高,这样我们就测不出真正的北方人到底喜不喜欢这款酱了。”岳宁说。
崔慧仪点头:“我去打电话。”
“等等,先让我开个单子。”
“来这儿写。”崔慧仪拿了纸笔放在书桌上,拉开椅子。
岳宁过去坐下,开始开材料单:“姜,要是有比较辣的小黄姜更好,没有的话普通老姜也行;大蒜一定要新鲜,辛辣味道得浓;香菜和芹菜没太多要求,新鲜就行;普宁豆酱我估计他们找不到,就用六必居的黄豆酱替代……”
崔慧仪低头看着她开单子,惊叹道:“哇!宁宁,你的字真好看。”
“她的书法很棒。”乔君贤附和道。
岳宁开完单子递给崔慧仪,接着在纸上几笔勾勒出一个小人。见乔君贤愣在一旁,岳宁扯下这张纸,递给他:“我不仅会书法,还会画画。”
崔慧仪打完电话,走过来瞧见乔君贤正捧着那张纸。她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寥寥数笔,画了个圆嘟嘟的小人,一眼便能看出画的是乔君贤。崔慧仪叫起来:“哇,好可爱啊!我也要!”
岳宁便画了一个Q版发脾气的崔慧仪。
崔慧仪看着画,心想:瞧瞧,就算画里发脾气,也这么可爱,确实像自己。她喜滋滋地收下画,问道:“宁宁,你怎么会这么多才艺?”
岳宁一脸骄傲地说:“请叫我宝藏女孩。”
“啊?”崔慧仪又听到了一个新词汇。
乔君贤也问道:“什么叫宝藏女孩?”
“就好比是宝藏,深入挖掘,我总能给你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岳宁得意地说。心里想着,开那种讲究格调的餐馆,没点特别的本事可不行。就说传统的蔬果雕刻,还有把裱花蛋糕的裱花手法、刮刀技巧用在中式糕点上,以瓷盘为纸,刮刀当笔,蔬果泥酱料作颜料,画出江南烟雨、踏雪寻梅等意境。
在崔慧仪听来,岳宁这话没错,可这自夸的劲儿……
电话铃响了,崔慧仪接起电话:“这些你们小食堂都有?随时能用?”
崔慧仪捂住话筒,问岳宁:“宁宁,什么时候去?”
岳宁看了看书桌上的小钟:“现在四点二十,他们这会儿方便吗?咱们要不现在就过去?”
崔慧仪求之不得:“好。”
第24章 做酱料
三人准备出门,打算去咖啡厅跟长辈们说一声。
乔老板还在和岳宝华、崔老板喝茶,那个崔二太太很有耐心,安静又温柔地坐在一旁。
乔启明见三个孩子一同过来,便问道:“试过了?”
崔慧仪站在乔启明背后,手搭在乔启明的沙发靠背上,说道:“乔爷爷,宁宁可厉害了,她尝一尝调味包,就能把配方说得八九不离十,简直是行家!她说趁着我们都在北京,要试一款咱们能吃,北方人也喜欢的酱料。我们现在就去食品厂试试。”
崔老板皱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马上就该吃晚饭了。”
“没关系,你们吃,我们去。”
“正事要紧,要是不试一下,慧仪今晚都睡不着觉了。去吧!”乔启明拍了拍崔慧仪的手,“要不是今晚我要跟第七研究院的专家们吃饭,我都想去看看。”
“谢谢乔爷爷。”
“去吧!”
崔老板本来想和乔启明一起吃饭,听说他晚上有应酬,便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爷爷,您也一起去?刚好能给我提点建议。”岳宁对岳宝华说道。
“好。”
乔君贤说:“爷爷,我也去。”
“你宝如小姨和姨夫昨天到了天津,今天我们一起回来,他们下午去了研究所,你还没见过他们呢。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就走了,你还想不想见他们了?”乔启明说。
乔君贤这下不敢离开了,对崔慧仪说:“慧仪姐,我不去了。要是我妈知道我能见到小姨却没见面,她肯定骂死我。”
“好啊!”崔慧仪看到食品厂的厂长在大堂里张望,便跟乔家祖孙说,“乔爷爷、君贤,我们走了。”
几个人往外走,崔二太太跟了上来,崔慧仪立刻变了脸色:“你干嘛?”
“我一起去!”崔二太太说。
岳宁似乎能看到崔慧仪额头上冒出火苗来。这种场合下,崔慧仪时不时发脾气,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这样的情绪,上辈子困扰了岳宁很多年。上辈子,她爸是名噪一时的粤菜大厨,还开了一家粤菜酒楼,生意红火。
他们家有姐弟两人,从小岳宁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还有她爸的天赋。她从小寒暑假都在酒楼后厨学习,爸爸逢人就夸她得了自己的真传。
她弟弟呢,高中考不上,去澳洲读书,最后也只申请到了一所上课都用中文的大学。
爸妈说得很清楚,家里的酒楼是弟弟的,但她大学毕业必须回家进酒楼。
她考外省大学被骂,读研也被骂,开宁烧腊时,父母一分钱不出不说,依旧骂她。在长期压抑的氛围中,她变得戾气很重,加上嘴皮子利索,怼起父母从不留面子。
到了父母年老,酒楼已经被弟弟败光,她把父母送进了高端养老机构。明明自己已经功成名就,父母也已风烛残年,往日的那些事,本该释然了。可一见面,她妈随便一句话,都能把她点燃。
直到这辈子,虽然穷得衣服都没有一件完整的,还被人骂狗崽子,但她有爸爸,在爸爸眼里她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她还有莫伯伯,也会把她夸上天。
就算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她不用练书画,不用熏香,那些曾让自己产生厌弃情绪的东西,再也没有困扰过她。田枣花造谣,隔壁村的二流子骚扰,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岳宁正共情崔慧仪,崔慧仪却笑了起来:“婉姨,你这个不会做菜的名厨女儿,想去看名厨孙女做菜?”
这位二太太被如此讽刺,却还是登上了食品厂的面包车。岳宁也佩服她内心的强大。不过,如果她内心不坚定,当初又怎么能抛夫弃女,跑到港城呢?
岳宁和爷爷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自己对几款速食面的看法:“爷爷,我想熬酱料,替代面里的麻油包。作为调料,这样面就可汤可捞了。”
“速食面最引以为傲的,是采用速溶咖啡喷雾干燥技术来生产调料粉末。”
“华叔,我们就是被这个限制住了,以为日本的方法就是最先进的。”崔慧仪转过身来,对岳宝华说,“就凭宁宁尝一下就能知道里面是什么调料,我就信她懂行。”
“宁宁啊!你爷爷刚才说,你回港城后想读书?”
这个声音很突兀,是一直没说话的崔二太发出的。“宁宁”这个称呼也很突兀,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话题也转得突兀,刚才大家还在讲调料,她却说起这个。
岳宁一脸懵地看着她,二太说:“我在想,内地这几年情况不太好,而且内地和港城差距巨大。港城有中文中学和英文中学,听你爷爷说你会繁体字,那就好办。我回港之后,就帮你联系崇真中学,你崔世伯一直资助这家中学,是里面的校董。”
她这一番话,别说岳宁懵了,就连岳宝华也懵了。
刚才他们在楼下聊天,乔启明问他寻回了宁宁有什么打算。他因为听见宁宁和乔君贤在谈论念书、上大学的事,就想着自己先帮宁宁把学校跑好再说。于是略带骄傲地提了一句,得到了乔老板的一阵夸赞,说孩子有志向。这个二太太怎么就突然说这话了呢?
这位二太莫名其妙的热情让岳宝华心生警惕,他对这位二太印象很不好。这位二太刚开始还在宝华楼做过勤杂工,他看她模样不错,就让她去包房服务。服务了没多久,她就跟客人有了不当接触。因为她也是从粤城来的,自己还劝过她几句。好了没几天,她又故态复萌,没多久就离开了宝华楼。再次得知这位的消息,是她靠着给崔老板生了个儿子,成了崔二太。
辉煌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崔老板的大女儿崔慧文生了孩子,没精力管理酒楼,而是这个二太仗着有儿子,步步紧逼,想要参与公司管理。那位大小姐刚好生孩子,生完孩子就借口要带孩子,甩手不干了。
“崇真中学?”崔慧仪讥讽地笑了,“婉姨?你开什么玩笑,那所中学,每年能考上港大和港中文的有几个?一大半人也就申请个副学士。你让宁宁去上这所中学?”
二太太转过身来,温言善语地说:“二小姐,你不知道大陆和港城学校的差距。崇真虽然不是很好,但不是咱们家资助的吗?”
她又看向岳宁:“我知道宁宁聪明,宁宁先进去适应,然后我再安排老师给她补习。一步一步来就好。”
崔慧仪不能替岳宁拒绝,毕竟她去海外留学,对本港的那些学校,也就了解个大概,自然没有这个一路安排儿子升学的小妈熟悉。
“宁宁,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二太,宁宁还没回港城,咱们爷孙先回港城,有什么事,到时候再问二太。”岳宝华委婉地说。
“华叔,我是考虑到你们忙,想力所能及地帮忙。宁宁回港城后,事情还多,我刚好在忙慧书升学,了解了不少。”
这个二太是听不懂爷爷的委婉拒绝吗?岳宁笑了笑:“二太,这点小事,我自己能处理。我刚才问过乔君贤了,他虽然在美国读高中和大学,但他有个好友在港城读大学。他告诉我,港城有两种身份可以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一个是修完预科的学生,还有一个是自修生。自修生只有年龄限制,我打算以自修生的身份参加考试。”
“自修生虽然能参加考试,但每年能考上的又有几个?那些顶着自修生身份的,实际上是复读生。”
岳宁点头:“复读生多,那就更好了,针对这群人的培训机构肯定也多。我打算找几家口碑好的机构,选其中比较好的老师,进行一对一、有针对性的辅导。不过是多花点钱的事。这样不仅效率高,时间也能灵活安排,至少午市或者晚市之一,我可以跟爷爷在宝华楼学做菜,也能一举两得。”
“那你知道哪家辅导机构好吗?现在外面的辅导机构鱼龙混杂。”二太还试图说服岳宁。
“先找像您这样的家长,了解一下港城中学的排名,然后去排名比较高的中学周围找培训机构,就跟挑酒楼吃饭一样,哪家上座率高,就挑哪家。多试听几堂课就解决了。”岳宁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她,“二太,谢谢你的关心。我们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我个人身上了,言归正传,讨论调味包吧?”
崔慧仪噗呲一声,用粤语说:“没脑子的操心有脑子的未来?”
岳宁转回话题:“喷雾干燥的调味粉和酱料包不冲突,就像麻油包和酱油包的作用。”
崔慧仪看到食品厂的谢厂长听得很认真,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了。如果岳宁的配方真的很好,那岂不是……
在崔慧仪忐忑的心情中,车子到了食品厂。
这个地方在三四十年后,可是寸土寸金的商业区啊!现在呢?一大片灰扑扑的工业厂房。
车子进了大门,停在了办公楼门口。岳宁下车,办公楼上鲜亮的标语“新时期总任务在奋斗”刷在暗旧的墙上。
穿过空荡荡的办公楼,后面的几栋车间也静悄悄的。
“怎么没有工人上班?”岳宁问。
谢厂长愕然说:“五点下班。”
好吧!上辈子自家的工厂是四班三运转,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岳宁告诉自己,这个时候消费还没起来,每天常日班也就够了。
食堂在车间的最后面,岳宁走在大食堂外的廊檐下,透过玻璃窗往里看。里面昏暗中,墙上贴着画报、宣传标语,还有一排排长条桌和凳子,以及一长条打饭窗口。
但他们就这么穿过了食堂,没进去,而是来到一道铁门前。这道铁门还上着锁,门边的墙上用红漆写着:“本门开放时间上午7:40-8:00,下午5:00-5:20”。
食品厂的一个主任掏出钥匙开了锁,等他们跨过这道门,眼前高大的白杨树下是一排红砖墙的筒子楼。楼前的空地上,架着一块水泥板,充当乒乓球桌,几个少年在打乒乓球。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几个女孩子在跳皮筋,两个穿着汗背心的大爷在下棋。
边上的自来水槽边,挤着几个女同志。
“厂长,港城的客人怎么到我们家属区了?”一位正在洗菜的大姐,举着湿漉漉的手问道。
“别瞎打听,洗你的菜。”
谢厂长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左手边有道围墙,围墙上刷了几个字“招待所”。
隔着围墙,一股饭菜香飘了出来。
走进去,里面是一排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晾挂的衣服像万国旗在风中飘扬,楼下则挂着牌子“餐厅”。
“这是我们厂的招待所,里面住的都是各地来排队要货的供销社人员。”谢厂长说,“我们去招待所食堂。”
“排队等货?为什么不加班加点供应?”岳宝华脱口而出。
谢厂长苦笑着说:“上头就分配给我们这点计划。”
“谢厂长!”声音从楼上阳台传来,声音的主人已经转身往楼梯跑去。
他这一声像是冲锋号,原本在阳台上乘凉的,在东侧水槽洗衣服的,在餐厅吃饭的,全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往他们这里冲过来,生怕慢了半步。
岳宁还没搞清楚状况,这群人已经把谢厂长和刘主任团团围住,他们这群客人硬生生地被挤出了包围圈。
“谢厂长,我都等了半个月了,先让我拉两车回去交差吧?”
“你才半个月,我都快一个月了。”
“谢厂长,你就可怜可怜我,我从成都来的。”
“比远是吧?我从云南来……”
崔老板看着这乱哄哄的一团,皱着眉头,问崔慧仪:“就这样,你也想来?”
崔慧仪看到谢厂长一声声喊:“同志们,同志们听我说……”
她也有些害怕了,自己能顶得住这样的情形吗?
“这样才要来。”岳宁高声说,她刚好在崔慧仪身边,声音让崔慧仪一震。
岳宁转向崔老板:“崔世伯,你看到的是麻烦,我怎么看到的是商机啊?这么多人等着要货,这不都是生意?谢厂长给不出货是因为上头不给计划,你们呢?会缺物资吗?缺什么不能从外头运进来?这些人可都是你们未来的客户,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是你们现在的客户。”
崔慧仪一把抱住岳宁:“到底谁在做生意?你怎么脑子转得比我还快?”
岳宁挺起胸,骄傲地说:“我爷爷既是厨子,也是老板,我是厨子家会做菜又会经营的孙女。”
这话深得崔慧仪的心,崔慧仪的视线落在崔二太太身上,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崔二太太显然没料到岳宁跟着崔慧仪一起刺她,她脸上除了尴尬,还有黯然。
“姐,想个办法和他们交换个联系方式?这群人里只要有几个能人,以后你的食品就有人卖了。”岳宁看着前面那个缠着谢厂长的瘦小男人。
崔慧仪眨了眨眼:“你来我们食品厂,帮我管内地市场?那我就高枕无忧了。”
“乔君贤许我厂长之位。”岳宁往岳宝华身边靠了靠,带着骄傲的表情,“我也是有家业要继承的人,只能忍痛拒绝。”
在崔老板面前,孙女这么说,岳宝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宝华楼这点家产算什么呢?
崔慧仪笑着看向岳宁:“我觉得我爸要是明智的话,他应该把辉煌的股份低价转让大半给你,这样不仅不用担心倒闭,还能狠狠赚一笔。等以后你真做起来了,哪里还有辉煌的活路?”
“港城那么大,餐馆之间哪至于你死我活?宝华楼和辉煌还是能和平共处的吧?”岳宁说。
谢厂长跟那群人好说歹说,才挤了出来,来到他们这边:“抱歉抱歉,我们进厨房吧!”
他们跟着谢厂长往厨房走,一位胖嘟嘟的大师傅从厨房门口出来。
“张师傅,东西准备好了吗?”谢厂长问。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胖师傅转身带着他们进了厨房。
厨房和餐厅只隔着一个打饭的窗口,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正在给那些供销人员打饭,一块饭上盖一勺木须肉、一勺烧茄子。
一个三眼灶台,靠窗那里有一张板桌,胖师傅引他们过去,桌上摆着岳宁要的食材。
岳宁提起桌上一只鸡问:“师傅,这是咱们北京的油鸡吗?”
“嘿!姑娘,你可真识货。拔了毛,还能认出来?”师傅新奇地说。
“清宫的御用鸡,据说慈禧太后非油鸡不吃。”岳宁捏着鸡胸肉,感觉这鸡龄刚刚好。
“慈禧那都多远的事了,新中国成立后,这北京油鸡,可是国宴用鸡。”胖师傅可不能忍有人不知道这鸡在新中国的地位。
“是我见识少了。”
“不知道很正常,你又不是咱北京人。”胖师傅指着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说,“这肉也不错吧?肉联厂给我留的。”
“好肉。”岳宁看过去,芹菜也很水灵。
胖师傅拿起一个装了小半碗酱的碗:“你们一定要六必居的酱,我这儿没有,懒得特地去买了,这是我自己酿的酱,尝尝?”
岳宁去水槽边洗了个手,用手指沾了一点酱,尝了一下。这个黄豆酱发酵得刚刚好,酱香浓郁,鲜味突出,她眼睛一亮:“好鲜啊!这个酱好,就要这个酱。”
“是吧?六必居有好酱,但是人家要先出酱油,去掉了头道酱油,那个酱就没这么鲜了。”
“是是!我要六必居的酱,是觉得他们家的酱至少味道有保证,哪知道有您这样的大师傅?这酱是真好。”
厨子这一行,民间有众多高手。就拿她上辈子研制玻璃脆皮烧鸭来说,让她最为惊艳的,不是南京、北京的烤鸭,而是巢湖洗耳池边一个小摊子上的烤鸭。枣红色油润酥脆的鸭皮,鲜嫩中带着甘甜的鸭肉,浇上浓郁的烤鸭汁水,味道绝了。
岳宝华听孙女这么说,连忙去洗手,也来尝尝。
“好酱。”岳宝华自己也酿豆酱,与鱼饭相配的豆酱便是他亲手酿制的。他家的豆酱颜色金黄,口感绵密,味道咸鲜中带着甘甜,堪称宝华楼的一绝。
他的几个徒弟都只是学了点皮毛。就拿丁胜强的胜华楼来说,其他菜品还行,鱼饭做法简单,可搭配的豆酱稍有差异,即便普通食客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好多食客在胜华楼吃过鱼饭之后,又回到宝华楼,还会感慨一句:“师傅就是师傅。老虎跟猫学艺,没学全啊!”
南北的黄豆酱工艺不同,这位张师傅的黄豆酱,口感醇厚、味道鲜甜、咸淡适口,颜色呈棕褐色,对着光看还透着光泽,无疑是好酱。
被祖孙俩这般夸赞,崔慧仪也过来尝了尝。她身为食品厂老板,从对业务一窍不通开始打拼,自家的产品都吃到腻了。酱一沾上舌头,她就知道好坏。
“慧仪姐,我说得没错吧?大陆不缺人才,缺的是发掘人才的眼光,咱们食品厂就有张师傅这样的大师傅。”
被岳宁这么一夸,胖师傅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油亮的大光头。
“张师傅啊,我慧仪姐担心港城那种淡口的鸡汤面、海鲜面,到了咱们北方,不适合这边的口味。要是真投资生产,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出去?”岳宁向张师傅解释道。
还没等张师傅回答,谢厂长抢先说道:“怎么可能卖不出去?外头都是排队等着提货的人呢。”
崔慧仪摇了摇头:“谢厂长,现在物资紧缺,可物资不会一直紧缺下去。我们得做适合北方人口味的速食面。”
岳宁在胖师傅的带领下,查看了准备好的配料,说道:“行,那咱们马上开始?张师傅,能给我一条围裙吗?”
胖师傅正要去拿围裙,刘主任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要不先吃晚饭吧?我们去对面的饭店。”
“不了,还是先做酱料。”崔慧仪说。来内地之后,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当地商务人员都会招待吃喝。崔慧仪知道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在港城也是在饭桌上谈生意,可她还得尝试本地小吃,一路吃过来,实在太累了。
谢厂长看向正在打饭的阿姨,就两个菜,怎么招待港商呢?他有些为难地说:“要……要不,就在咱们餐厅随便吃点?”
崔慧仪爽快地应道:“好啊!”
胖师傅着急起来,把刘主任拉到一旁,低声说:“不行啊!我今天收了三十三张饭票,你知道我都是按人头准备饭菜的。打菜的时候得看着人数,要是有人加进来,就得再炒。今天你打电话说要这些料,这只鸡、这块肉都是我预留的,你现在让我上哪儿再变出东西来?”
岳宁往前看去,一位大妈正在窗口给客人打饭,看这情形,每个人的饭菜都是定量的,确实不会有多余的。
谢厂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说道:“老刘,你去找大食堂的老黄,从大食堂拿点过来。”
岳宁看着眼前的食材,说道:“谢厂长,别麻烦了。我做酱料用不了这么多鸡和肉。慧仪姐和我爷爷来内地有段时间了,他们肯定都想念港城的饭菜了。剩下的鸡和肉,足够我做一份鸡饭了。”
“你们是客人,这怎么好意思呢?”
岳宁摆了摆手:“我们来试酱料是为了以后合作,合作了就是一家人,谢厂长就别说见外的话了。”
“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都是中国人。”崔慧仪笑着说。
这话正合谢厂长心意,他点头应道:“对对,一家人,一家人!”
“张师傅,有围裙吗?”岳宁问道。
胖师傅拿来围裙,岳宁系在身上,围裙太大了,她只能把带子系到前面。胖师傅摸了摸光头,笑道:“这围裙都能当床单了。”
岳宁看着像长袍一样的围裙,也跟着笑了。她问道:“张师傅,能帮我一起做吗?”
刚才岳宁夸赞他的酱好,张师傅心里喜滋滋的,觉得这小丫头特别讨喜,便说道:“我听你指挥。”
岳宁想了想,说道:“爷爷和张师傅帮我,其他人要是没什么兴趣,就别在厨房待着了,去餐厅等着,等我做好饭,大家一起吃。”
“岳宁,你可真厉害,居然能让港城有名的大厨给你打下手。”崔慧仪半开玩笑地说。
“不仅我爷爷是大厨,咱们张师傅也是民间高手。”岳宁得意地说,“两位大师傅给我打下手,用北京话讲,这叫倍儿有面子。”
“丫头,那咱开始干啦?”张师傅问道。
“干活咯!”
第25章 东平鸡饭
谢厂长招呼大家出去,崔慧仪说:“我留下看看。”
“张师傅,饭应该有多的吧?没有的话就要蒸起来了。”岳宁问张师傅。
“饭有的,我多蒸了些,晚上打剩下的,明天早上用作泡饭。”张师傅带着岳宁过去揭开蒸笼,查看蒸着的米饭。
米饭的清香随着蒸汽飘散出来,岳宁立马猜出这是东北大米,说道:“好香。”
做鸡饭最好用泰国香米或者南方那种不太糯的粳米,这样做出的饭才粒粒分明。不过,谁又能拒绝这香喷喷、不用任何配菜就能吃一大碗的东北米饭呢?
张师傅悄悄说:“咱们是食品厂,米比别人家的要好,都是东北大米,可香了。外头那帮人说是来咱们这儿催货,实际上是冲着咱们这儿香喷喷的米饭来的。要不是我做的菜不是淡就是咸,他们巴不得一天三顿都在食品厂吃。”
“啊?那不要粮票吗?”岳宁问。
“交一样的粮票,他们去服装厂催货试试?天天吃发黄的籼米饭。”张师傅振振有词地说。
“张师傅,你太坏了。”岳宁笑着说。
张师傅的观念她实在难以认同,也只有在这个时代,才能真把客户当成“孙子”,还嫌弃人家来这儿是贪图一口白米饭。
“我分派工作啦?”岳宁说。
“听你的。”
“张师傅,帮我剁点肉,我要一小碗细臊子,其他的切成黄豆大小的肉丁。”她又转向岳宝华,“爷爷,芹菜、大蒜、洋葱……”
她分派好工作,提起鸡走到案板前,正在切肉丁的张师傅问:“丫头,用绞肉机绞可以不?还是要手工剁肉?”
“啊?还有绞肉机?”岳宁问。
张师傅指着长凳上安装的绞肉机说:“你不会没见过吧?”
“没见过。我在西北山沟沟里长大。”
“不是说,你们是港城来的大老板吗?”
岳宁把鸡胸肉片下来,去掉筋膜,说:“哪儿啊?我在粤城出生,两岁的时候,妈妈跑去港城了,加上我爷爷解放前就去了港城,受牵连,爸爸被下放到大西北改造,就把我带到了大西北,所以我是在大西北长大的。”
“那你爸爸呢?”张师傅问。
岳宁拿着一把菜刀,在鸡的骨肉间熟练游走,起肉拆骨,幽幽地叹了一声:“爸爸没了。”
“对不住。”
“没事,这就是事实嘛。”
胖师傅看向正在切芹菜的岳宝华:“老师傅啊!你说你跑什么港城呢?港城再好,能有家里好吗?你跑去港城,害得孩子们受了多大的罪?”
这话戳中了岳宝华的伤心处,他神色黯然。这是他后悔了千万遍的事,如果可以重来,他死也不会去港城。他声音哽咽:“是啊!”
张师傅放下肉,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怎么就这么不会说话呢?”
“你没说错。”岳宝华轻声说。
岳宁短短几分钟,就把一只鸡的鸡皮、鸡肉、鸡骨、鸡油分得清清楚楚,她拿了两块鸡胸肉给岳宝华:“爷爷,这两块鸡胸肉剁成细蓉。”
她回过头对张师傅说:“我爷爷又不知道后来会这样,他也是没办法,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我爸爸。有钱难买早知道,您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这种事谁能预料到呢?”张师傅绞好肉,问岳宁,“丫头,差不多吧?”
岳宁捏了一下肉馅:“可以了。”
张师傅走到岳宝华面前:“老师傅,您别往心里去,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
“没有,没有。”岳宝华还是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见岳宝华依旧神情低落,张师傅说:“您又不是神仙,又不能未卜先知。再说这事儿还不是您那个儿媳妇害的。咱们这儿,也有解放前跑出去的,最多也就是扫个厕所,干些重体力活,被大家骂几声。被下放到大西北,那肯定是有特殊原因的。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是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妈?舍得扔下男人和孩子?”崔慧仪也跟着说。
岳宁拿了鸡骨鸡脚走到灶台前,见厨房门口,崔二太太站在那里,她问:“二太,有事吗?”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崔二太太索性走了进来。
崔慧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家传没学会,还想靠偷师学会?”
崔二太太不与崔慧仪正面冲突,没有搭理她,径直走了进来,站到灶台边上。
岳宁见张师傅已经切好了肉丁,便说:“张师傅,帮我生个火呗。中间和外头的两个锅都要生火,中间一个我熬鸡油,外头一个用鸡骨熬汤。”
张师傅打开鼓风机,往灶膛里添了柴。岳宁先把鸡骨炖上,在另一个锅里也添了一点水,把鸡油放进锅里,又往锅里放了葱姜。无论是炼猪油还是鸡油,都要从煮开始。
就那么点水,很快就收干了,油脂开始冒出来。岳宁把姜片和葱结捞了出来,葱姜在锅里时间长了,会影响鸡油本身的香气。岳宁再次赞叹:“张师傅,北京油鸡真是名不虚传,太香了。”
“这鸡在山地里跑,吃得又多,养出的肉又肥又紧致。这油也比普通肥鸡的油香。两个锅都用文火,行不?”张师傅问她。
“刚刚好。”岳宁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能做出好酱的老师傅。”
张师傅也不确定她这夸赞是否真心,笑了一声:“小丫头。”
岳宁把鸡腹油熬出的鸡油舀了出来,金黄透亮,香味纯正。
锅里还留着底油,岳宁放入鸡皮。一只鸡里油最多的地方就是皮,鸡皮带着水,遇到油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张师傅和崔二太太站成一排,他问:“你爷爷回来找你了,那个女人呢?没来找你们父女俩?”
岳宁用炒勺翻炒着鸡皮,鸡皮里有胶原蛋白,容易糊锅:“我就是跟你们解释我为什么会去大西北。她的存在,一是生了我,二是导致我们父女俩去了大西北。她走的时候,我才两岁,她对我有什么意义?别提她了。”
岳宁转身去拿岳宝华切好的蒜蓉、姜末、洋葱末,见爷爷已经剁好了鸡蓉,她说:“爷爷,帮我把剩下的鸡肉切成鸡丁,做东平鸡饭用。”
“可你马上要去港城了,要是那个女人上门找你呢?”崔慧仪问她,“你不知道她是谁,她却知道你是谁啊!你爷爷又没改过名字,在港城也很有名,你回去的话,她可能很快就知道了。她一个人跑港城,不敢找你爷爷,但你是她女儿,她肯定想找你。”
“姐,就因为我是她女儿,她就要来找我?那我还是她女儿呢,她不还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我扔下了。她真要找我,我肯定离她八丈远。我爷爷是被迫和爸爸分开,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等我们。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是他唯一的血脉,我愿意跟爷爷培养感情。但是,那个人?她是主动选择抛弃我们,当时她还提议把我送人。一个两岁的女孩儿被送人,你知道大概率会是什么结果吗?”
“有可能饿死,就算饿不死,也可能被人当童养媳,那可就成小白菜了……地里黄……”张师傅唱了起来。
岳宁笑着把炸到颜色金黄的鸡皮捞了出来,鸡皮的出油量比鸡腹油多多了。
岳宁先把蒜蓉、洋葱末、姜末放进鸡油里:“她在自己的未来和我的生死之间,选择了她的未来。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不会指责她的选择。但是从她离开那一刻起,她跟我就没关系了。我爸爸选择了我,所以我是爸爸生命的延续,他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现在你说,如果我去了港城,她来找我。我打个比方,你和她对我来说同样是陌生人,站在我面前,你觉得我会选择和谁交往?”
“在你知道她是你妈妈的前提下吗?你们可是母女啊!”
“我会选你。”岳宁打断了她的话。
“选我?”
锅里蒜蓉和洋葱末的香气被鸡油激发出来,浓郁的香气在厨房里弥漫开来,几乎无孔不入。
岳宁说:“当我得知你舍不得你外公的食品厂关掉,再难也要把它撑起来,当我听你说,因为你是中国人,所以愿意在这样的条件下来内地投资。从那一刻起,我就愿意和你交往,把你当成密友了。因为你有情有义,这样的人靠得住。那个她?为了利益可以抛夫弃女,就算她在港城过得不错,她来找我,此刻无论是愧疚还是母爱,可能都是真的,也可能对我很好。但是我相信,以后遇到需要牺牲我的情形,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你觉得这种人,你愿意跟她来往吗?”
崔慧仪不知为何,岳宁说把她当密友的时候,她心里很温暖。
“小岳,你真是个明白人,这种女人可不能跟她有一点点关系。常言说虎毒不食子,她是连亲女儿都能抛弃的人。”张师傅说。
岳宁眼睛的余光扫到崔二太,这位二太红唇衬得皮肤更加白皙,此刻她的皮肤却白得不正常,白得像冬天被冻坏了似的,可现在明明是夏天,而且还在厨房里。岳宁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闽南潮汕做汤、做粿条喜欢用蒜头酥、红葱酱,就是把葱蒜放进油里炸,激发出香气,在清汤里放上一点,就能让一碗汤变得诱人起来。
餐厅和厨房只隔着打饭窗口,这个味道让餐厅里的人坐不住了,有人透过窗口问:“在做什么啊?怎么这么香?”
打饭阿姨也不打饭了,转头往里面看。
香气往上飘,厨房里又没有抽油烟机,味道直冲二楼宿舍,那几个住在宿舍里的供销人员也全都跑了下来,涌到厨房门口:“什么东西这么香?”
陪着崔老板说话的谢厂长走到门口:“是港商在试调味料,跟大家没关系。大家散了吧!”
味道不但没散,反而更加浓烈了,人怎么可能散去?
“到底是什么调料?怎么就这么香?”
“肯定是人家港城的秘制调料?”
“这是蒜头油,我妈做的蒜头油没这么香。”
崔慧仪走到门口,她身材高挑,平日里常年健身,身材挺拔匀称,一头利落的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立体,本就是冷艳美人的长相。年纪轻轻就把一家半死不活的食品厂经营到如今的局面,气势逼人。被她环视一圈,原本不肯走的那些人,纷纷往后退。
崔慧仪一看情况不对,这些可都是她的潜在客户,都走了那还了得,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大家不要走啊!”
哎?港商是在叫他们吗?
大家回过头来,崔慧仪从包里拿出名片盒:“大家好,我是港城立德食品的总经理崔慧仪,我这次来内地考察,打算跟咱们食品厂成立合资公司,生产速食面。”
岳宁在里面纠正她:“方便面。”
“对对,方便面。”崔慧仪把一张名片递给刚才催货催得最狠的那个人手里,“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在那个怀揣介绍信,靠着介绍信走南闯北的年代,这群常年在外的供销人员,也没见过这种正面是中文、背面是英文的名片,几个人凑上去看。
崔慧仪又一个个派发名片:“我在调查中发现,咱们中国地域宽广,东西南北口味各不相同,我担心港城的方便面配方口味太清淡,可能不适合大陆市场。”
她侧过身往里看:“我们请了港城名厨,宝华楼的老板岳宝华先生和他的孙女,一起来帮我想想如何改进口味,做出适合咱们内地口味的方便面。”
岳宁又往锅里加了香料,味道更上一层楼,她转头说:“崔总说,她希望做出来的方便面一口吃上去既有南方的风味,又适合咱们北方的口味。如果各位愿意帮忙试试,等会儿请赏光,给个评价,也让我们有改进的方向。”
“方……方便面调料?”
“能这么香?”
“那位大哥知道蒜头酥,对吧?”
“我们家的蒜头酥可没这么香。”那位大哥说。
没等岳宁回答,边上的人已经说道:“要是你们家的蒜头酥也这么香,崔总就请你改进调味了。”
岳宁用漏勺捞出鸡油加料版的蒜头酥,再把熬蒜头酥的鸡油也舀了出来:“张师傅,开旺火。”
“好嘞!”
锅里留了底油,五花肉先下锅,岳宁颠勺翻炒几下,五花肉肥瘦相间,油脂被逼出,与炸过蒜头酥的鸡油混合,岳宁赞叹:“好肉啊!”
这肉都能赶得上上辈子她最喜欢用的云南小耳黑猪的肉了。
“那是,咱们厂里的肉,能不好吗?”
这时再放入鸡肉丁,猪油和带蒜香味的鸡油混合,滋润了瘦肉和鸡肉,两种肉丁在锅中不停地翻滚、碰撞,肉香四溢。
张师傅看岳宁才加了一小勺盐,说道:“你们这口可真淡。”
“我们广府人口味清淡,盐放多了就没法调整了,觉得少了可以再加。”
有人喊道:“这就是方便面的调料吗?”
“不是,我们还没吃晚饭。我在做粤西的鸡饭。”岳宁倒入刚才已经炸脆的鸡皮粒,烹入白酒,锅内火苗蹿起,随即出锅。
张师傅抖动着双颊的肉,拿着一双筷子:“让我尝尝?”
“您请。”
他夹起一筷子肉丁塞进嘴里,鸡皮粒酥脆爽口,五花肉粒油润带筋,富有嚼劲,鸡肉粒软嫩,这三种口感层次分明的颗粒被蒜香、葱香还有些许的香菜香包裹,竟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
岳宁挖了一汤匙张师傅做的黄豆酱进碗里:“张师傅,怎么样,是不是太淡了?”
刚才还嫌弃她盐放少了,现在吃起来却觉得似乎刚刚好。张师傅刚好对着前面正在打饭菜的盘子,想起木须肉里的肉,跟这块五花肉是同一块肉,被他加了那么多盐和酱油,烧得很咸,他心头涌起一股罪恶感,觉得自己浪费了一块好肉。
“不淡,刚刚好。”张师傅看向也在尝肉丁的岳宝华说,“丫头,你都有这本事,那你爷爷得厉害成什么样儿?”
正在细品肉丁的岳宝华,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东平鸡饭是粤西一带渔民为了方便吃饭而流传的一种做法。它不像煲仔饭,也不像海南的鸡油饭,或者东南亚的海南鸡饭那么广为人知,他会做,但没有仔细琢磨过,做不出岳宁这样的味道。
“我的手艺是我爸爸教的,爷爷是我爸爸的爸爸。”岳宁在鸡汤里调入了黄豆酱,再加了一勺蒜头油熬过的鸡油,“我这边好了,饭打好了没有?”
“打好了,打好了!”打饭阿姨说。
岳宁把鸡蓉放进去,问:“张师傅,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要!”
“还有鸡汤也打出来。”岳宁拿了托盘,把两种鸡油和她勾兑好的调味料放进托盘里,“爷爷,你端鸡丁。”
岳宁叫正在跟那群供销人员说话的崔慧仪:“慧仪姐,我们先吃饭,吃过饭,我还要炒调料和酱料呢!”
“来了!来了!”崔慧仪应了一声,又跟大家说,“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那再好不过了,等会儿帮我们试试味道。”
“我现在就想试试那个鸡饭的味道。”
这让崔慧仪很为难:“这……”
“各位大哥,我们省着点分,先分完我们几个人的,剩下的不能让大家一人一碗,一人尝一口,先到先得。”岳宁说。
听见这话,一群人争先恐后进了餐厅,生怕自己去晚了尝不到味道。后面的人往前挤,岳宁说:“找位子坐下呀!”
“饭上的鸡油,大家自己选,我做了原味鸡油、蒜香鸡油和加了黄豆酱和鸡汤的调味汁三种。”岳宁跟他们这一桌的人说,“对不住了,我年轻,见大家都赏脸,忍不住就想露一手……只能咱们少吃点了。”
崔老板自诩为老饕,依照传统,仅加了纯正的鸡油,又舀了一勺鸡丁盖在饭上,撒上些许葱花,便开始搅拌。
岳宝华只加了少许鸡油,拌了碗中一角的饭,尝了一口,这便是鸡油拌饭原本的味道。接着,他换上蒜头鸡油,宁宁在其中除了放蒜头,还加了姜、香菜、芹菜和洋葱,香气扑鼻,真的很香!他又加了一勺调味汁,搅拌均匀,黄豆酱经鸡汤稀释后,其鲜咸与鸡汤的鲜味融合在一起,十分美味!再盖上鸡丁,开始享用起来。
大家都很克制,舀的鸡丁并不多。岳宁给自己碗里添了些鸡丁后,去打了一大盆饭,将剩下的鸡丁和调味汁都倒入盆中,用饭勺上下翻搅均匀,让阿姨给大家分一分。
她自己坐下准备吃饭,已经吃了两口的崔慧仪对岳宝华说:“华叔,宁宁回港城后,宝华楼要是立刻推出这鸡饭,肯定会大受欢迎。”
岳宁摇了摇头:“不不不,我回港城要主推烧腊,尤其是烧鸭,要把我做的烧鸭和爷爷的传统烧鸭放在一起售卖。”
崔慧仪惊讶地问道:“你要和你爷爷比拼烧腊?你爷爷的烧腊在港城那可是响当当的招牌。不然辉煌也不会找你爷爷合作了。”
“不是比拼一模一样的烧腊,我做的是不同口味的烧鸭,和爷爷的传统烧鸭一同售卖。卖点就是祖孙俩口味的差异。”
“你已经想好怎么推广了?”崔慧仪问。
岳宁凑近她,悄声说:“不仅想好怎么推广,我还想给爷爷出出气。你知道吗?就昨天,有客人在宝华楼的菜里吃到了胶布,还打了我爷爷的徒弟,把我气得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往那人锅里倒洗脚水。”
倒洗脚水?崔慧仪放下筷子,捏了捏岳宁气得像河豚一样的脸,说道:“别气了,其他事姐姐可能办不到,但要是你真想倒洗脚水,姐姐给你端水。”
岳宁:……
此时,边上传来嘈杂的声音:
“还有吗?就这么一小口,还没尝出味道就没了。”
“没有了,这还是他们省下来给咱们的。”
“这下好了,今晚我梦里都会惦记这味道。”
“就不能让我也吃一大碗吗?那样我就能坐下来慢慢品尝了。”
这情形,简直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岳宁侧过头说:“大哥们,等会儿帮我们试试方便面的口味?碗先别收。”
“那肯定行。可要是我尝着好吃,以后去哪儿买呢?”
崔慧仪说:“等会儿各位给我留个联系方式,等我想好在内地怎么销售了,给大家发信函通知。”
一提到发信函,大家都不吭声了。
毕竟那个敏感的年代刚过去不久,大家都在顾虑到底能不能私自与港商联系。
谢厂长皱着眉说:“崔总,这事恐怕得经过商委吧?”
“谢谢提醒,我先去和商委商议一下。”
崔老板见岳宝华加了调味汁,自己也忍不住加了一勺。
之前听岳宁说话,他只觉得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见识。自己身为老饕,深知厨艺即便有天赋,也得经过十几二十年的钻研,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这鸡饭却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越是这种看似平常的市井美食,越能体现厨艺的功力。可一个小姑娘,是从哪儿学来这般顶级厨艺的呢?
崔老板问道:“宁宁,你的厨艺真的是你爸爸教的?”
“小杨沟村没人会做粤菜,只有爸爸能教我。鸡饭可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偶尔有了鸡,熬了蒜头油,爸爸就让我每天挖一点拌在洋芋粑粑里。”岳宁刚要低头吃饭,却瞧见崔二太太正痴痴地看着她。
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若不是不想让爷爷知晓,那个害得他儿子和孙女吃苦,致使他儿子客死他乡的女人,此刻就好好地活在爷爷眼皮底下,爷爷每天看到她就会想起冤死的爸爸,没法过上安稳日子,自己现在就会拆穿她的真面目。
岳宁匆匆扒拉了几口饭,站起身说:“你们慢慢吃,我去炒调料。”
第26章 莫伯伯
决定来内地之后,崔慧仪给两家合作候选厂寄了几箱立德的圆仔方便面。
刘主任拿了一箱方便面过来,岳宁请张师傅帮忙先煮了五包面,就用方便面自带的调料,也做个口味调研。
一大盆麻油鸡面端到了窗口,打饭的阿姨给每个人都盛上一些。
“这是我们家卖得最好的圆仔麻油鸡面,我担心它可能不太符合北方的口味。你们先尝尝。”崔慧仪对大家说道。
“崔总,你们这个面已经很好吃了。比我们这儿的方便面好吃多了,北京和上海的方便面都有一股油腥味。”
谢厂长说:“我们之前用的是鸭油,味道更重,现在也改用棕榈油了,我们的棕榈油是国产的,炼油设备比不上国外,所以棕榈油有点异味。”
崔慧仪点了点头:“我们用的是马来西亚精炼棕榈油,面饼没有杂味。”
“面也很劲道,他们的面一泡就软塌塌的。”
谢厂长无奈地说:“我们的设备是国产的,你们问问崔总的设备是哪儿的?”
“我们引进的是全套日本的方便面生产线。”
“老祖宗都做了几千年的面条,生产线还要靠日本?”说话的人回味了一下嘴里的味道,“不过说实话,这面确实好吃很多,小鬼子还是有两下子的。”
“崔总,你要求可真高,我们觉得这个方便面已经很好吃了。”
“对,对!很好吃了。”
“这种方便面肯定会被抢购。”
“对了,崔总,你们什么时候跟谢厂长这里合资?”
“崔总合资之后,会用日本的生产线吗?”
“崔总,你们合资之后,配额是不是会多一点,我们能不能多拿点货?”
“对啊!对啊!要批条子吧?”
“……”
听到这样的评价,崔慧仪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看起来大家都很喜欢他们的面。
有些事啊,自己琢磨是没用的,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品评,比如这群人就是这个领域的专业人士,他们了解这里的市场……
“什么味道?”
空气中鸡饭的香气还未消散,一股酱香冲散了原来的香味。岳宝华端着一个搪瓷盆,岳宁端了一个碗,两人来到了窗口前。
他们一到窗口,人们便围了过来。岳宁手里是一碗油润的褐色酱料,岳宝华的盆里是煮过的方便面。岳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酱料倒入方便面里,快速拌匀,酱香随着方便面里的蒸汽升腾起来,大家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岳宁抬头看向崔慧仪:“捞面,你先尝尝?”
崔慧仪递上她的碗,岳宁给她夹了一筷子面条:“回港城,我们一起改良一下面饼,捞面的面饼要更劲道些。我还有一个浓汤面,马上也好了。”
岳宁把打面的工作交给打饭阿姨,自己继续回到灶台,她在等炉灶的余温把高汤粉焙干。
被油润的酱汁裹住的方便面,送入口中,大家只觉口水四溢。以前只知道方便面是为了方便,从没想过它能如此美味。
所以刚才大家觉得港城那个方便面只要面饼没有油腥味,汤料鲜咸,就已经很好吃了,肯定能大卖,可现在他们不这么想了。
岳宁拿了一个碗过来:“酱料里没放辣,谁要加点辣椒油吗?”
“吃完了。”有人抬头说,“再来一口,我加辣试试。”
“没了,全都没了。”
“还有吗?我吃辣,我要加辣。”
“那……那就算了。要不等下加在鸡汤面里?”岳宁笑着问道,“味道还可以吧?”
“你们能卖这个酱料吗?”有人问。
“对,对,就这个酱料,拌饭拌面都好吃。”
岳宁伸手示意崔慧仪:“你跟崔总商量,我只是帮她来改良口味的。”
崔慧仪笑了,方便面竟吃出了新业务,酱料?可现在不是应该先回去开发这个新品捞面吗?不是说为了适应北方人的口味吗?怎么她这个港城人也觉得超级好吃?
崔老板还在品味嘴里的味道,他是做调味料起家的。
年轻时,他替马来亚的一家糖厂做代理,把糖卖进了立德。他勤快,只要客户有需求,都会想尽办法满足。那时候肉桂粉还不是很普及的调料,立德一直合作的那家洋行没有准时给立德供应肉桂粉,立德的人给他打电话,他连夜跑遍港城,都没买到足够的肉桂粉。后来他打听到河内一家商行有货,便让人搭第二天的班机,把肉桂粉送进了立德。虽说花了大价钱,他却只收了正常肉桂粉的价格。
经此一事,立德的项老板对他好感大增,调料生意全部交给他做。
战后的港城,华人上层大多是从上海来的富商,小部分是像他这样从潮汕到港城讨生活慢慢发迹的人。入了项老板的眼,就能融入他那个圈子。通过乔家,他的货品打入了鸿安超市和鸿安百货,销路一下子拓宽了,生意蒸蒸日上,后来他自己建起了调味品厂。项老板也看中了他,到最后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
作为一个白手起家,打拼到如今身价的老板,他在这个酱料里尝到了当年让他事业腾飞的肉桂粉的味道。
“各位,我们崔家除了做方便面,还做调味料,崔记的调味料不仅在港城有名,在整个东南亚市场乃至欧美市场都有销售。这个酱料确实非常好吃。回港城后,我们也会尽快考虑来内地合作调味料的事宜。”崔老板跟大家说。
“你们都有什么调味料呀?”
“除了日常的酱油、蚝油,我们还有南方的沙茶酱、柱候酱、叉烧酱等特色调味料,还生产番茄沙司、咖喱酱等风味酱料。”崔老板信心满满地看向还在忙活的祖孙俩。他和岳宝华相识多年,当年岳宝华连烧腊的方子都给了辉煌,看来下一代的情谊也能延续。他说,“等回去之后,我们会好好研究开发针对内地,尤其是北方市场的酱料。”
岳宁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她端了一碗料,提了一个暖水瓶过来:“姐,这就是我做的高汤粉。你来冲调,我去煮面。”
打饭阿姨拿来一个搪瓷盆,崔慧仪放入高汤粉,用热水冲下去,开水瞬间变得奶白起来。
岳宁把煮好的方便面端了过来,倒入冲调好的面汤里,再加了一勺蒜香鸡油,带着遗憾的口气说:“我怕麻烦,尽量选了常见的材料,而且时间有限,也没有做与高汤配合的油料包,这个汤料做出来还是有些寡淡。大家凑合着吃,尝尝味道。”
“你这还叫尝尝味道?”第一个吃到面条的大哥说,“这都像家里炖的鸡汤了。”
“也不是,家里的鸡汤只有鸡汤香,没有这个香气。”
“我还是喜欢刚才的拌面。”
“对,那个拌面真的绝了。”
“……”
显然,这个鸡汤面比圆仔面的调味料更出色,但是刚才拌面酱料的冲击太过强烈,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汤面很好,可还是没有拌面好吃。
岳宁还在等崔慧仪表态,却发现崔慧仪正含情脉脉地盯着她,岳宁被盯得头皮发麻:“姐,你这是?”
崔慧仪做梦都想进入日本市场,如今日本经济如烈火烹油般繁荣,日本人到处买买买,为了吸引日本游客,全世界著名旅游地都挂上了日语牌子。
立德的圆仔面,说白了就是跟风日本清仔面,过去根本毫无辨识度。
然而,在这个鸡汤面里,她吃出了日本拉面里黑蒜油的味道,还有拉面的浓郁。要是用这个配方进军日本市场?崔慧仪越想越兴奋。
崔慧仪回过神来:“我大致有数了。”
她站起身,向在座的各位鞠躬:“今天辛苦大家了,等我跟商委商量一下后续事宜,我会通过谢厂长跟大家联系。”
“崔总,尽快给我们消息,要是能解决配额的问题就更好了。”
“是啊!是啊!我们都等着。”
崔慧仪点头:“我会尽快,不过我对内地的流程不太熟悉,只能一步一步来。”
“崔总,那我们就等你好消息。”
崔慧仪与他们道别,张师傅是个特别喜欢听好话的师傅,岳宁不停地夸赞他,他如同遇到了知己:“下次来北京,来找我玩。”
“嗯,我姐要投资呢!这次只是第一次来试试,方子还要改进,到时候肯定要来的,还得请您这个老师傅指导。”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张师傅说。
“下次我来北京,要多住几天,一定要吃您亲手做的炸酱面。”
回程时,谢厂长和刘主任就不送了,大家挥手告别。他们上了车,崔慧仪用粤语问崔老板:“爸,您觉得可以投吗?”
这还用问吗?岳宁的做法,已经开拓了新的思路。崔老板说:“我没意见,这个配方都是宁宁给你出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当然。”崔慧仪说完,转头对岳宁说,“宁宁,刚才我喝你调的鸡汤面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岳宁不能告诉她,应该是日本拉面,这个高汤料的灵感来源于潮汕牛肉汤。不过她这个人的一大特点,就是喜欢融合,从各种菜系中汲取灵感,要不然他们的烧腊饭在日本店也不会排起长队。用昆布、木鱼花调味的烧腊,传到国内,一边是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另一边却是顾客纷纷要求国内也推出日版烧腊。
反正,她的宁烧腊不一定是最好吃的餐饮品牌,但一直是热度最高的餐饮品牌之一。
“什么?”岳宁问崔慧仪。
“像日本拉面。我都能想象,我可以开拓日本市场了。”崔慧仪兴奋地说。
岳宁摇了摇头:“这个汤不行,用料不够,回去还得再试试。”
“我知道。我的想法是,你帮我再改良改良,这一款我给你授权费,每一袋上也标注出自宝华楼。行不行?”
岳宁依旧摇头,崔慧仪这下着急了,她说:“宁宁,你到底想怎样?你就告诉我嘛!”
岳宁索性坐过去,贴着崔慧仪的耳朵说:“你家二太一直盯着我。她这是要干什么呢?”
岳宁这么一提,崔二太又收到崔慧仪的一个白眼。
“我打算推出一整个港式系列的捞面,有豉油鸡味、港式烧鹅味、叉烧味,汤面也做一个系列,主打汤鲜味美。”
崔慧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回宾馆再说?”
岳宁点了点头:“秉烛夜谈。”
“嗯。”
“姐姐,你了解港城的报纸、杂志、电视台、电台吧?”岳宁问。乔君贤也刚回港城,虽说他姑夫是港城媒体大亨,但他应该不太了解里面的具体运作。崔慧仪既然把圆仔面推向了市场,她应该更熟悉。
崔老板现在满心欢喜,但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能像女儿那样,把喜欢毫无掩饰地摆在脸上,这种事得慢慢来。
下午跟岳宝华、乔启明聊天时,得知岳宁的亲妈跑到港城来了,这不就是个机会吗?他问:“宁宁想找妈妈吗?这很容易,让乔君贤找他表哥,亨通电视台、电台和报纸都有,肯定能马上找到。”
崔二太眼睛里又燃起了希望之火。
“不是不是!”岳宁连忙否认,“崔世伯,您别瞎猜,对这个妈,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一辈子别来打扰我。我有点生意上的小事,要跟姐姐商量。”
崔二太瞬间失望了。
“什么事?”崔老板问。
岳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崔慧仪也不想在二太面前谈生意,她说:“你等会儿跟我说。”
车子到宾馆大楼停下,几个人下车往里走。
岳宁陪着爷爷往里走:“姐,我先回房间洗个澡,等下去你房间找你。”
“好啊!”
两人商量好,却见乔家祖孙俩从电梯出来朝这边走来。
乔君贤看到他们,小跑几步问道:“怎么样?”
“你知道我今天吃什么了吗?”崔慧仪眉飞色舞地说。
“吃什么了?”
崔慧仪得意洋洋地说:“宁宁亲手做的东平鸡饭,我从来不知道鸡饭可以这么好吃。”
“是吧?是吧?我一直吃华叔的拆鱼羹,吃岳宁做的拆鱼羹时,明明用料不一样,但口感跟华叔做得一样好。好可惜啊!我没吃到。”乔君贤把话题转回来,“所以,你们试得怎么样?”
“给我打开了思路,我发现不仅是内地市场,就连日本市场都有了方向。”崔慧仪见乔启明也在听,她说,“乔爷爷,您在港城的老板中素有公允之称,今天宁宁给我指明的方向帮助很大,我白拿她的方子和点子不太好,想请您给个建议,怎么分配我们之间的利益,这样才能长久合作下去。”
乔启明笑了:“今天不行,君贤的小姨和小姨夫刚才吃饭吃到一半,有紧急的事被叫走了,现在刚结束正赶过来呢。再约时间吧,你们也不急于这一天两天的,回港城坐下来谈也行。”
“爷爷,小姨和姨夫来了。”乔君贤先一步迎向门口。
岳宁看到门口出现一男一女,他们从大门口的光影里走进来。那个男子灰白头发,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白衬衫、黑裤子。
那是……那是……岳宁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飞快地越过乔君贤,语气早已哽咽:“伯伯……”
“囡囡……”那个男子把包交给身边的女子,也快步迎了过去。
一触碰到莫伯伯,岳宁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崔老板很惊讶,岳宝华的孙女怎么对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哭起来了?他看向岳宝华,岳宝华也一脸茫然。
乔启明走过来,到岳宝华身边:“我就说宁宁的见识,怎么看都不像在山村长大的孩子。这下谜团解开了。”
“怎么说?”崔老板好奇地问。
“这是君贤的小姨夫,吴越莫家的人。”乔启明说道。
岳宝华这下知道这就是宁宁提过的那个莫伯伯,可他不知道什么是吴越莫家。
崔老板带着羡慕的口气说:“宁宁这个机缘可不得了。”
女子递上手帕,男子拿着手帕给孩子擦眼泪:“囡囡不哭了。”
这可是他疼了这么多年的囡囡啊!
当年他和小岳父女前后脚到西北改造,被安排住在一起。
他自己的问题比他们父女俩严重,经历了几次反复折腾,膝盖落下了毛病。岳志荣为了不让他再被折腾,主动帮他完成当天的任务。
他们本就身份特殊,那时杨福根还没从部队回来,他们干的全是脏活累活,他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
岳志荣安慰他,大家都是难兄难弟,不互相照应还能怎么办?
他自己有两个女儿,小女儿比岳宁只大一岁,看到岳宁就像看到自己女儿似的,叫岳宁“囡囡”。
岳志荣认为孩子应该多读书,这正合他心意。他感激岳志荣,又喜欢岳宁,一有时间就教小娃娃认字、念儿歌,写字画画。
甚至等岳宁大些了,开始教她英文,他总是说:“囡囡,这个国家不可能一直闭关锁国,外面有很多新技术,需要懂外文的人去交流、去学习。你悄悄地学,好不好?”
他总觉得自己活不到回家那一天,却没想到一直身强力壮的岳志荣,一场风寒后,身体就垮了。
岳志荣临终前,那时还看不到头,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所以即便他说会照顾好岳宁,志荣还是走得不安心。
岳志荣走后,就剩下年仅十三岁的岳宁和伤病缠身的他。
他的爱人庄宝如一直在为他奔走,终于一年多后,莫维文的问题调查清楚了,他拿到了调回上海原单位的调令。
他舍不得丢下看着长大的囡囡,一个女孩子在大西北太难了。然而上海那边是不顾一切为他奔走,一次次碰壁却仍不放弃的妻子,还有等待他回家的两个女儿。
“伯伯,您看现在,福根书记都安排我放羊了,我还有阿根叔和春梅婶他们照顾。”
他走的时候,岳宁笑着送他出了村,送到公社,看着他上了汽车,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走后,知道自己能回去全靠爱人不顾一切的努力,而且上海和粤城相隔千里,他也没法为小丫头做什么,只能寄点粮票、布票,汇点钱过去,让她能过得宽裕些。
小丫头把东西全给他退了回来,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尤其是六指阿根很照顾她,分她一些下水,放羊的活儿也挺轻松,还能去挖野菜。信里写得满是生机,他知道这孩子就是这样的脾性,即便再寄东西过去,她也不会收。
没多久,国家宣布恢复高考,他立刻给囡囡拍了电报,又寄去学习资料,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报名参加高考,且一定要报考上海的学校。谁能想到,第一次高考,囡囡因政审被卡住了。好在大半年后,又举行高考,这次政策放宽了。可小丫头写信来说,他们那儿爆发了羊瘟,她没办法离开,就这样又耽搁了一年。
眼瞅着再过半个月就要高考了,囡囡怎么会出现在北京?莫维文猛地一个激灵,轻轻推开岳宁,焦急地问:“囡囡,你不是要高考了吗?不在家好好复习,怎么跑北京来了?”
岳宁哭得鼻子都堵住了,回头看向岳宝华,瓮声瓮气地说:“爷爷去西北找我了,要带我去港城。”
岳宝华听到提及自己,走上前去,说道:“莫先生你好,我是宁宁的爷爷。”
莫维文伸手与他握手:“知道,小岳提过您,说您厨艺极为了得。”
岳宁擦了擦眼泪,转身面向莫伯伯的爱人。她们虽通信许久,却这是第一次见面,岳宁轻声唤道:“大妈妈。”
庄宝如伸手温柔地擦去岳宁脸颊上残留的泪水,亲昵地回应:“囡囡。”
乔启明走过来,说道:“维文、宝如、宁宁,咱们别在门口站着了,上楼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
“小姨、小姨夫,爷爷让我在楼下等你们俩,既然你们和岳宁都认识,那再好不过了,一起上楼聊聊?”
“好啊!”莫维文伸手示意,“岳先生,请。”
岳宁挽住庄宝如的手臂,转头对崔慧仪说:“慧仪姐,我先陪我伯伯和大妈妈了。”
崔慧仪点头:“去吧!”
崔老板望着他们的背影,二姨太悄声问道:“乔君贤的小姨和小姨夫是什么来头?”
崔老板说:“他小姨,是南洋叶家的养女,叶家小姐,这身份自不必多说。吴越莫家,别说有着六七百年的历史,单论近百年,能被载入史册的人物就不止一个两个,用老话说,那可是书香世家、清贵门第。”
崔老板这么一说,崔慧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叶家再豪富,莫家再显贵,都比不上他们夫妇俩自身出众。君贤说过,他小姨在舰船设计方面近乎天才,小姨夫师从数字信号之父,是通讯领域的杰出人物。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二人突破重重阻碍回到祖国。能与这样的人物相遇,才是宁宁最大的机缘。”
二太太望向正在等电梯的几个人。
只见岳宁带着小女儿的娇态,轻轻推着她的莫伯伯走进电梯。
第27章 刻苦学习的岳宁
莫维文走进电梯,问道:“那你这个时候去港城,就不参加高考了?”
“打算去港城,考港城的大学。”岳宁回答。
莫维文摇了摇头,说:“我个人觉得,你可以按原计划参加今年的高考,考我们学校。读两年后,我和你大妈妈都有朋友,到时候能找他们给你写推荐信,你再去港大继续深造,这样就方便多了。你小雅姐姐正在准备申请美国P大,如果顺利,她明年就能去美国上学。要是你现在去港城……”
电梯门开了,莫维文走了出去,继续说道:“在这里高考,让你考上海的学校,是我们想把你留在身边有个照应。凭你的本事,说实话,国内的学校你随便考。可去了港城,虽说你有基础,但学的东西完全不同,等于要重新开始,这就很麻烦,明白吗?”
“知道,那就花时间补。”岳宁说道。
庄宝如说:“维文,这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先去启明叔那里。等会儿咱们俩跟囡囡和岳先生好好聊聊,把利弊分析清楚,让囡囡自己做决定。”
“对啊!有什么事坐下来再说。”乔启明也跟着说道。
走进乔启明的房间,庄宝如说:“启明叔,借卫生间用一下。”
“去吧!”
庄宝如走进卫生间,绞了一块热毛巾出来,递给岳宁:“囡囡,擦擦脸。”
岳宁擦完脸,起身想自己去放毛巾,却被庄宝如接过。庄宝如放好毛巾,回来在岳宁身边坐下。
乔家和莫家解放前在上海就是旧相识,乔君贤的妈妈和庄宝如又是姐妹。
如今又有了岳宁这段渊源,原本不太愿意提及下乡经历,免得亲友伤心的莫维文,也开始说起在西北的过往,不停地讲岳志荣帮他做工分、照顾他的事。他说:“到了乡下,我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小岳走了后,还得囡囡照顾我。大冬天我发病,是囡囡在风雪里背着我去大队,再坐拖拉机去公社卫生院。”
“伯伯,您怎么就记得这些。”岳宁皱了皱鼻子,跟庄宝如说,“我可不一样,大妈妈,您不知道,莫伯伯可可怕了。他休息的方式就是换一门课学。学完数学,就让我背两篇古诗词放松;学了语文,又让我做两道物理题换换脑子。”
庄宝如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那些教材,还是我从我们学校的附属学校拿的呢。而且,他回来之后,你小颖姐姐和小雅姐姐不是要参加高考吗?他也是这么要求她们的,你姐姐们反抗,他还说,‘宁宁比你们小,从来都不喊苦。’”
“真的啊?我只要一反抗,他就把课本往边上一放,静静地看着我。我爸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立马过来念叨,他们俩车轮战术,我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办?”岳宁嘴上这么说,可一瞬间眼睛又热了。那时候,她就盼着两人都走开,让她喘口气。可后来,这两人,一个去世了,一个去了万里之外。
“都过去了。”庄宝如搂住她。
“嗯。现在至少我又能见到伯伯了。”
“这个世道啊!谁能没点遗憾呢?”乔启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岳宁明白乔启明在叹息什么。来的路上,乔君贤也曾安慰过她,这世道曲折太多,乔启明的大哥也是在这些年里离世的。
乔启明说起了领养庄宝如的叶老太太,老太太临死都没能见到庄宝如,实在令人遗憾。
想起这些,庄宝如眼圈红了。在她失去双亲、流落难民营的时候,叶家给了她一个家,让她再次有了亲人。叶家一大家子人都疼她,还送她去美国念书。
五十年代,她在美国参与军舰设计,然而美国的航母全部开往朝鲜战场,航母上起降的飞机,轰炸的是她的同胞。华先生的一句“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归去来兮”,触动了她的内心。她回到南洋,拜别没有血缘却疼爱她的亲人,回到了祖国。
即便丈夫去了西北,即便经历了诸多艰难,她也从未后悔过。只是深夜想起远在南洋的家人,一年一年算着祖父母的年纪,心里满是愧疚。国门打开后,大姐和大姐夫第一时间给她来信。幸运的是,祖父母高寿;遗憾的是,二老均已过世。
好在夫妻俩已经决定,等暑假,他们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新加坡,去叶老太爷和叶老太太坟前祭拜,告诉二老他们一切都好。
家常聊得差不多了,莫维文看向岳宝华:“宁宁爷爷,您和启明叔是老友,我和小岳是患难兄弟,既然都是亲近的人,我就直说了。”
刚才在电梯里莫先生的那番话,让岳宝华才知道孙女还有更好的安排。他说:“他伯伯,宁宁是你和志荣一起带大的,你肯定都是为了她好。是我考虑不周,一心想把孩子带回港城。”
爷爷真是的,潜意识里觉得他们父女遭遇这些都是他的错,也不管前因后果就认错。岳宁转头看向岳宝华:“爷爷,一开始我跟您说过我要参加高考吗?跟不跟您回港城是我自己决定的。”
岳宁又看向莫维文:“伯伯,爷爷来找我,刚开始我拒绝去港城,因为我觉得爷爷在港城已经有家庭了。我原本想走的路,是高考,然后找机会开饭店,积累第一桶金。但我听说爷爷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将心比心,我没有爸爸的时候,还有您在我身边。爷爷一直盼着国门打开,可等来的却是儿子去世的消息。我要是放他一个人在港城,他得多伤心、多孤独?要是我在他身边就不一样了,我就是他的希望。”
“宁宁。”岳宝华没想到孙女跟他回港城,是完全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只想代替她爸爸陪伴他。
“爷爷,我有我的想法。”岳宁见岳宝华的表情,继续说道,“伯伯,经过这两天,我又不这么想了。我觉得我先去港城,比留在内地上学更有意义。这两天,我和乔君贤聊了小家电的生产。他应该会投资一家电风扇、收音机厂,对吧?”
被岳宁提到,乔君贤点头:“是的,是的。姨夫,我本来想把我代理的一个德国家电品牌引入内地,但岳宁给我分析了,说国家没多少外汇储备,卖进口产品行不通。投资的话,我拿不出几个亿港币,德国人也不可能投资。眼瞅着这生意做不下去了,她建议我做收音机和电风扇之类的小家电,投资少,市场规模也不小。目前这个设想已经得到爷爷和爸爸的支持,我联络了商委,想在蛇口工业区开一家厂。”
乔启明接过话:“家和也跟我说了这件事,他和应漪认为,目前油价大涨,美国通胀高企,节约能源的电风扇可能是个好项目。”
岳宁笑了:“您知道,现在两边相互不太了解,港城的商人对内地还在观望和犹豫。就像刚才那位崔家姐姐,她已经是很想来大陆投资的港商了,可心里还是很担心。”
莫维文点点头,乔老板全凭一腔爱国之心,给从未做过国际标准的国内船厂下订单。大部分商人还是逐利的,有担心很正常。
岳宁接着说:“我今天和她一起去了食品厂,首先我们发现食品厂一位食堂师傅手艺不错,可做事没积极性,还骂来采购产品的客户是‘孙子’。我通过这件事告诉崔姐姐,内地不缺人才,缺的是发现人才的方法和激励人的办法。我帮她试了高汤料和酱料,让她确信她的方便面在内地肯定能打开市场,高汤料甚至给了她启发,让她看到了开拓日本市场的可能。把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放在合适的地方,发挥最大的价值,我觉得这样做更有意义。如果我在港城,能多做一些这样的事,给想回内地投资的港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那也很有价值。”
岳宁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另外,我想等他们的厂开起来后,介绍忠义叔、春梅婶,还有阿彪、秀秀他们到外头打工。甚至慧仪姐的厂,如果规模扩大,需要鸡鸭的定点供应商,我能不能借钱给阿根叔在鹏城办个饲养场呢?要是我能带着小杨沟大队的一部分人脱贫,让他们能吃饱饭,这不比我去上海读大学更有意义吗?”
想到孩子不参加高考,莫维文心里着急。可听着孩子从家庭情感到社会效益,而且她确实已经付诸行动,也有能力这么做,他点头道:“只是你爸爸一直希望你能念书,有文化。而且这么多年,你那么刻苦,不觉得可惜吗?”
“那就再刻苦一点。这几天的经历让我明白,现阶段去上海学外语也好,学经济也罢,都不是很好的选择。很明显,上海的外语教学比不上港城,在内地还没完全搞清楚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情况下,经济方面的学科肯定也不如港城。书肯定要读,但早一年晚一年没那么重要。我已经问过乔君贤港城考大学的情况了……”岳宁把自己的打算说给莫伯伯听,“一年考不上满意的学校,那就考两年。边做事,边学习。”
庄宝如看着男人:“囡囡自己想好了,这下你该放心了。”
“是啊!”莫维文舒了一口气。
庄宝如站起身:“不早了,我们俩回招待所吧。”莫维文和庄宝如站了起来。
“小姨、小姨夫,都这么晚了,我下去开一间房,你们俩就在这儿住一晚吧?”乔君贤说。
庄宝如摇头:“招待所不远,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这次我和好几位同事来北京开会。本来你大姨夫和你爷爷来了之后,就有人传我要回新加坡。自从国门开放,有好些人走了,领导们也紧张。我们俩要是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又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虽说流言不算什么,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大家把精力都放在造船上吧。”
“是啊!我们走了。反正我们已经安排了八月份去新加坡,也会在港城住几天,很快就能见面了。”莫维文说。
大家一起下楼,送夫妻俩出大门口。莫维文说:“囡囡,伯伯实在抽不出时间,你帮伯伯在你爸爸坟前说一声,以后我再去看他。”
岳宁点头,跟着两人下台阶:“伯伯、大妈妈,我送你们去招待所。”
“很晚了,送我们做什么?”莫维文说。
“想跟你们多聊会儿天。”
“要说就在这儿说,别去了,来来回回多麻烦。”
“我就去,我就去嘛!”岳宁坚持要去。
乔君贤也跟了上来:“小姨、小姨夫,我和岳宁一起送你们,这样我们回来还能有个伴。”
“你们俩呀!”
乔启明笑着说:“让他们去吧!”
岳宁挽住庄宝如的胳膊:“大妈妈,我们走。”
四个人一起往外走,长安街繁华热闹,灯火辉煌。转入胡同后,隔了很长一段路才有一盏挂在墙上的昏黄路灯。一只猫蹿上围墙,踩出些许声响。好在四个人一起走,又在谈事情,倒也不觉得害怕。
莫维文虽然认同岳宁说的话,但想到她要换一个完全不同、难度还高很多的考试体系,哪怕知道孩子底子扎实,可港城的英文中学他了解,他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姨夫,您别担心了,我相信岳宁有志者事竟成。她还想着把一盘拌萝卜丝卖八百八,卖给有钱人呢!”乔君贤安慰莫维文。
“一百八,是一百八。”岳宁纠正道。
莫维文听得一头雾水,乔君贤便把岳宁想读硕士,然后开高端餐厅的事说了出来:“她说她善良,不骗穷人。”
“后来,我又想了想,我也没打算骗富人。这一百八里,八块是能看到的价值,一百七十二卖的是内心的满足感,是无形价值。”
莫维文又好气又好笑,庄宝如也忍不住笑了:“囡囡,你从小在大西北长大,满脑子的资本主义想法是从哪儿来的?资本主义的那些珠宝、高级服装,就是不讲实际价值,就是要让穷人买不起,给富人心灵上的满足。”
“爸爸逼我练切土豆丝,说土豆丝要切得跟头发丝一样细。我就纳闷了,切成筷子一样粗,这土豆丝就不好吃了?你们知道我爸怎么说的?”
乔君贤很配合地问:“你爸怎么说的?”
“他说:‘筷子粗的土豆丝只能卖一分钱,头发丝细的土豆丝能卖一毛钱,你愿意学吗?’我当时就回他:‘哪个傻子愿意多出这么多钱,吃一个土豆?’他跟我说:‘这可不是傻子,还得是老饕,他们这叫讲究。我们要把高价的功夫菜卖给讲究的人。’然后,他跟我讲那些富人为了猎奇吃的东西,包括三吱儿。我一听,这简单,不就是去找一窝小耗子……”
莫维文脸色变了,他想起了那个画面:嫩嘟嘟的小囡囡,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窝刚出生的小耗子,一双纯真的眼睛忽闪忽闪:“莫伯伯,我们今天晚上吃三吱儿,好不好?”吓得他心脏病都快犯了,这事他能记一辈子。
莫维文赶忙制止她说下去:“别说了,别说了。去了港城,你爱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别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知道吗?”
岳宁乖巧地点头:“知道,知道。”
莫维文不禁回忆起在小杨沟的往事,说起岳志荣这个老广厨子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岳志荣一直想让莫维文尝尝他亲手做的五蛇羹。
岳宁立马安慰伯伯:“伯伯放心,下次我做给您吃。”
“不用,我就随便说说。”
转了几条小胡同,到了招待所门口。看门大爷放夫妇俩进去,岳宁对乔君贤说:“回吧!”
两人原路返回,乔君贤说:“我给我大表哥打电话了,大表哥已经注意到那条新闻了。今天已经有人出来为宝华楼说话了。”
“哦?”
“港城才子,一家报纸的主编,今天写了一篇关于宝华楼的回忆文章,说你爷爷自从内地大门关闭后,因为儿子在内地,所以很照顾从内地偷渡来港城的人。他的六个徒弟中有三个是这样来的。就连这位才子,六三年来港,饥寒交迫时也在宝华楼端过盘子。他没有明说丁胜强在陷害宝华楼,只是说你爷爷等了三十来年,听到儿子去世,去西北接孙女,这时发生这样的事,实在令人唏嘘。”
“丁胜强和楼家富都是吗?”
“都是啊!港城从六十年代初期的三百万人到现在五百多万人,新增人口很多都是从内地和越南来的。”乔君贤耸耸肩,“怎么说呢?这些是新移民,说到底我们也是。我们家祖籍宁波,我爸爸在上海出生,十三岁去港城。”
岳宁突然笑了一声,轻轻推了乔君贤一下,借机和他换了个位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看你这傻样!”
乔君贤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影蹿出来。岳宁迅速用胳膊肘往那人下巴上一击,那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抱着下巴呜咽起来……
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动弹,岳宁已经单膝跪地压住他,那人又是一声哀嚎。
岳宁对乔君贤说:“你快去前面那条大路上,我记得那儿有国家单位,去请他们帮忙报警。”
乔君贤立马转身要跑,刚跑了几步,又回头。岳宁看向他:“快去啊,再来几个我都打得过,打不过我也能跑掉。”
有道理!乔君贤继续往前跑。
岳宁再次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这一个歹徒。
刚才来的路上,岳宁就留意到这一段路了。这条路两边都是设计所、工商单位之类的,单位大门又不朝这边开,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将近百米的路上,只有左侧院墙上装了一盏灯。这种地方要是一个年轻姑娘被堵住,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岳宁的这种反应能力也是这些年练出来的。
哪儿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小杨沟这几年在杨福根的教导下还算太平。阿根把拐卖来的女人送走,得了个“傻子”的称号,却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做兽医多好啊。
小杨沟还算好,可临近的大队呢?她爸死了,莫伯伯也走了,她又长大了。自家大队里的人知道她力气大,别的大队的人可不知道。好几个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把主意打到了她这个长得漂亮、出身不好的孤女身上。
有趁着她放羊,当着她的面撒尿,结果被她用羊铲铲起土块砸得差点断子绝孙的;也有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溜到她家,被大黑追得摔得狗啃泥的;更有跟踪她,趁她上山挑水落单,妄图生米煮成熟饭,却被她按在水桶里差点丢了性命的。
凭借这些彪悍的“战绩”,她终于在全公社出了名,再也没人敢对她动歪念头。
这人嘴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说话漏风地求饶道:“姑奶奶,您就放了我吧!我从内蒙下乡回来都两年了,到现在还待业没活儿干,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下乡的知青?”
“我是去内蒙的知青。”
“哦!”岳宁问他,“读过蒲松龄的《狼》吗?”
这人一下子懵了,心想这跟知青能有啥关系?
岳宁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刚刚被岳宁胳膊肘重击的下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力道?疼得他嗷嗷直叫:“读过,读过。”
“背给我听。”
“背……背……不出来。”这都是什么情况啊?这人以为自己碰上疯子了,心里愈发惊慌。
岳宁温柔地笑了笑:“那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在这天上挂着一弯冷月,边上树影摇曳的深夜,她的这个笑容显得格外阴森。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随屠尾行数里……”
当年岳宁学这篇文章的时候,被莫伯伯逼着背书,都背得没了生趣。
她的声音就像小和尚念经,平淡得毫无起伏。躺在地上的这人看着她,此刻不觉得她是个疯子了,倒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鬼魂。
这人满心惊恐,盼望着远处的人快点过来。他实在不想在这深夜里,听她念这些东西,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他感觉自己都快不行了。
终于,远处手电筒的光照射了进来。看到有人走进,这人拼尽全力大喊:“救命!”
乔君贤跑得气喘吁吁,看到岳宁压着那人,被她压住的人面色蜡黄,裤子下面一滩尿渍。
“救命啊!救命啊!她不是人……不是人……”
“我怎么就不是人了?”岳宁捏着他的下巴问道,那人又疼得嗷嗷大叫。
乔君贤身后的两个人,看着地上那个仿佛只剩半条命的人,不确定地问:“就是他抢劫你们?”
刚才乔君贤说他妹妹被打劫,他们想都没想就跟着跑了,担心小姑娘遭遇抢匪……可眼前这情形,到底谁抢谁啊?
“是啊!”岳宁肯定地回答,然后问乔君贤,“报警了吗?”
“马上就来。”乔君贤回应道。
话刚说完,摩托车的大灯照亮了这条路,一辆双人摩托车驶到。从车上下来两位身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同志。
一见到警察,岳宁立刻放开地上的人,站起身来:“同志您好,我们遇到抢劫……”
那人回过神,爬起来,恨不得立刻扑到公安同志身上。岳宁好心提醒道:“你都尿裤子了,注意点,别弄脏公安同志的衣服。”
“你不是人,你是鬼。”那人满眼惊恐,指着岳宁说道。
公安同志脸色一沉,给那人戴上手铐:“这是新中国,信奉唯物主义,哪来的鬼?”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了进来,车门打开,公安同志把那人塞进车里,岳宁和乔君贤也跟着上了车。
第28章 想要摆阔
岳宁和乔君贤一同走进公安局做笔录。起初,大家都认真听着,直到公安同志听到她背诵文言文,不禁愣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背这个?”
“他说自己是知青,下乡去了内蒙,和我去的地方差不多,经历相似容易产生共情。我也知道很多知青回城后成了待岗青年,生活艰难。但即便生活再困难,也不能抢劫啊!我怕自己一时心软放他走,就想岔开话题。那条路晚上怪阴森的,我心里也直发毛,就背《狼》。这篇文章讲的是屠夫在太阳下山后赶路,遇到狼,最后杀了狼的故事。我告诉自己,我杀猪杀羊,就是个屠夫,也杀过狼。”
“你是屠夫?杀过狼?”公安同志再次抬头看向她,这么个高高瘦瘦的小姑娘竟是屠夫?转念一想,她一拳头就把那人的一颗下牙给打掉了,还真有可能。
岳宁连连点头:“我在西北的时候,经常做屠宰工作,也遇到过来偷羊的狼群,都是饿极了的狼。我要是等村里人赶来,羊都能被咬死好几只了,那可是集体资产,不能有损失,只能自己冲出去……”
岳宁撸起袖管,小臂上有一条疤痕:“这就是被狼抓伤的。”
乔君贤探过头来看,那是一条有手掌那么长的扭曲疤痕,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看,他都替她疼。
原本这事与案情无关,公安同志本可以阻止她说下去,但看着她的这道伤疤,听她讲述一人一狗从四条狼嘴里抢羊,最终等到其他人赶来,公安同志说道:“很勇敢。”
“谢谢!”
公安同志见她一脸骄傲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他们的口供很简单,没一会儿就录完了。两人一起走出小房间,外面,两位爷爷在几个人的陪同下,坐在长椅上。
“孩子们出来了。”乔启明说。
岳宝华看到孙女,站起身想要走过去,身体晃了一下,还是乔启明扶了他一把:“宝华,早跟你说了,孩子没事。”
两人在宾馆等他们,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心里焦急万分。直到商委的人赶到宾馆接他们,说两个孩子进了公安局。
乔启明经历过大风大浪,还算镇定,岳宝华可就只剩这么一个命根子,刚听了个开头,就吓得不轻。
岳宁连忙跑过来,牵住爷爷的手。爷爷的手冰冰凉,手心里全是汗,身体还在发抖。她抱住爷爷:“爷爷,没事,刚才公安同志还夸我勇敢呢!”
“是的,小同志很勇敢。”公安同志也赶忙说道。
“走吧!我们先回宾馆。”乔启明拍着岳宝华的肩膀。
岳宝华见到了孩子,浑身才有了些暖意,整个人仿佛也活了过来。
岳宁扶着爷爷一起出了门,上了七机部的车。
七机部陪着过来的同志说:“小岳,今天可多亏了你啊!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乔启明也说:“宁宁,你刚才执意要送你莫伯伯和伯母,是担心他们会遇到这种事吧?”
“其实,我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这里是首都,还是在长安街附近,皇城根儿呢。不过回过头看,幸亏想多了。”岳宁说。
“宁宁是怎么会有这样的直觉?”乔启明问。
“您知道知青下乡是什么原因吗?”
乔启明当然知道,毕竟他的亲哥哥就有好几个人下乡了。只是商委的人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何苦再去揭开伤疤呢?
岳宁也没打算让乔启明回答,自己接着说道:“其中一个原因是中国是传统农业国,连年战争阻碍了工业发展,城市无法提供足够的岗位,下乡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减轻这方面的压力。但这也造成了很大的问题,1976年之后逐渐停止了下乡,大量知青返城,会带来什么问题呢?”
乔君贤说:“会导致城市有大量无工作、无收入的人,他们拉帮结派,造成社会不稳定。港城在大陆人和越南人大量涌入后,也有这些问题。”
“陈主任在火车上也嘱咐过,一定要看管好自己的财物,还让乔君贤别把照相机拿出来。陈主任不是说现在北京有四十万待业青年吗?待业青年的工作问题解决不了,就是个大麻烦。下乡已经停止,城市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口。火车上有扒手,火车站也会有人被抢。我担心伯伯和大妈妈两人都是连杀鸡都不敢的知识分子,而且伯伯腿脚还不好,要是遇到这种事,跑都没法跑,所以想送送他们,看着他们安全到招待所,我也就安心了。”
乔启明深吸一口气,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啊?陈主任的一段话,就能让她做出这样的判断。
“那个抢劫的,肯定之前就看到你们了,你们四个人,他没敢动手。要是莫教授和庄教授两个人,他可能就下手了。”七机部的同志想想都后怕,“幸亏小岳机敏,让你们遇到这种事,实在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
“别这么说,要是样样都完美了,大家都抢着来投资了,也不差我们这点了。”乔启明说。
岳宁附和道:“乔先生这是迎难而上,方显英雄本色。”
她转向乔君贤:“乔君贤,你要是真在鹏城开了工厂,到时候遇到这种被抢被偷事情的可能性也很大,你怕不怕?”
上辈子她小时候,粤城街头还有骑着摩托车抢劫的。后来经济越来越好,治安也越来越好,大家都快忘记曾经街头抢劫是家常便饭了。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这样我遇到这种事,就派你出去背文言文,把小偷吓得全部尿裤子。”乔君贤这么一说,其他人都听不懂了。
他笑着把岳宁录口供时的一段经历说了出来,瞬间全车的气氛就变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岳宁无辜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人会怕成这样,我背的又不是《画皮》。”
“关键不在于你背《狼》还是《画皮》,文言文有几个人能听得懂?关键是你在那样的情景下背文言文啊!”乔君贤代入那个抢劫的角色,想想都毛骨悚然。
岳宁嘿嘿嘿地坏笑起来:“这下我知道了,你听不懂文言文。”
乔君贤不想再跟她说话。这时,司机师傅“哎呦”一声:“我听小岳说话,没看路口,开过了。”
七机部的同志说:“没事,没事!绕一圈就行。”
车子绕了一个圈子,开进了宾馆。
两对祖孙下车,跟七机部的同志道别。岳宁说:“同志啊!这事儿别告诉我伯伯和大妈妈,免得他们心里有负担。不过呢,要给这些专家宣传一下,他们在专业领域是专家,但在日常生活方面,未必有那么强的危机意识。”
这种混乱的局面还会持续很长时间,不然也不会有1983年的严打。情况好转要到新世纪之后了。
“我们会回去汇报的,一定做好安全工作。”
岳宁看着车离开,身边的乔启明长长舒了一口气:“多亏了宁宁细心,能抽丝剥茧,理出这么多信息。要是宝如和维文出了什么事,是我叫他们来的,那可……”
“乔先生,没事了不就好了?”岳宁说。
乔启明看着她:“宁宁,我和你爷爷是多年好友,维文夫妇又把你当成女儿看待,你怎么还叫我乔先生?”
这才认识他两天,要是叫得太亲近,难免有攀附之嫌。不过有莫伯伯这层关系,也没什么。岳宁叫了声:“乔爷爷。”
“乖!”
一起走进电梯,他们楼层不同。岳宁和岳宝华的楼层到了,祖孙俩出了电梯。
电梯里,乔君贤跟乔启明说:“爷爷,您不知道刚才啊!我还正奇怪,岳宁为什么说我傻,她就这么不着痕迹地跟我换了个位置,挡住了那个人的袭击,太厉害了。”
乔启明笑着出了电梯:“这孩子确实聪明。”
乔君贤听爷爷这么说,兴奋地想跟爷爷详细讲讲:“还有啊!”
乔启明看了孙子一眼,拿出钥匙,打断了他的话:“凌晨两点多了。这样一个有胆有谋的女孩子,可不会喜欢上一个为了点小事就睡不着的男孩子。”
乔君贤像是心思被戳穿,一时间有些尴尬,说:“爷爷,晚安。”
“晚安!”
*
岳宁被门铃声吵醒,她摸了摸床头的钟,一看才早上八点。她昨夜凌晨三点才睡,好不好?
她打着哈欠去开门,见门口站着崔慧仪,瞬间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她原本说要跟崔慧仪秉烛夜谈,后来又说今早一起吃早饭,自己连着爽约,姐姐这是找上门来了吧?
“姐姐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
岳宁转身去洗脸,崔慧仪走了进来。岳宁在卫生间洗漱:“姐,你坐。”
崔慧仪在沙发上坐下,岳宁刷完牙,擦着脸出来:“抱歉,昨天晚上送我伯伯和伯母回招待所,遇到了抢劫。”
“抢劫?没事吧?”
“没事,把那家伙送警察局了,就是耽搁了些时间,三点才睡。”
“那我不是吵醒你了?”
“还好啦!我等下在飞机上睡一会儿就行。”岳宁说着走进卫生间。
“昨晚我想了一下,我特聘你为我们公司的产品顾问。给你产品开发保底一个产品一万港币,授权分成,每卖出一包,给你一分钱,怎么样?”
“哇!那我还没去港城就有钱了?”
“我就怕你不收。君贤说你给他出主意,只让他送你一个收音机。”
岳宁进卫生间换衣服,声音从里面传来:“你和乔君贤不一样。乔君贤是我帮他出个主意,那是跨行业,而且是一次性的,说到底只是朋友之间探讨商业机会。但你这个不一样,咱们是相关行业,未来是要深度合作的。既然有长期合作的打算,那一开始就该分配好利益。再说立德食品厂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跟你投缘,有朋友之情,可我跟你爸、你姐之间没这么深的情分。我没必要给你们白干活,对吧?”
崔慧仪开心地应道:“可惜你还没回港城,我真想立马带你去趟日本,去尝尝日本的拉面。昨天你那个高汤粉,真的太有那种味道了。”
“真的?”其实不用带她去日本,她都知道日本拉面是什么味儿。
上辈子宁烧腊在日本的第一家店就在东京池袋,那也是宁烧腊全球销售最好的门店之一。这得益于她把鳗鱼饭、牛肉饭、拉面这些日式快餐以及传统小饭馆的菜品吃了个遍,然后进行调整,使其更符合日本人的口味。
“真的,真的。”崔慧仪说,“现在日本经济好得如烈火烹油,谁都想赚日本人的钱。你去巴黎、米兰看看,那些高档品牌店、高档餐厅里都是叽里呱啦讲着日语的人。大部分高级商店都配备了日语翻译……”
岳宁穿好了衣服,梳着头发。头发干枯毛躁,一时半会儿养不回来,真麻烦。
外面崔慧仪还在说着日本的情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岳宁暗暗骂自己,想什么头发呢?脑子僵化了,为什么执着于宁烧腊,为什么一定要复刻上辈子的成功之路?
宁烧腊能够成功,除了自己的努力,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新世纪之后中国经济腾飞,中国人成了世界的“购物狂”,到处买买买,老外也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中国的饮食文化。而现在日本即将迎来最辉煌的八十年代。
日本拉面尤其是九州豚骨拉面,以其鲜美浓郁的汤头最容易俘获人心。豚骨拉面的代表博多拉面的风味,咸中带着淡淡的猪骚味,让很多外来人员难以接受。如果这个时候,她和崔慧仪一起打造一个改良的日式拉面品牌,应该能赚翻吧?
岳宁走出去:“那有什么,等我去了港城,找机会去日本,差一两个月,也没什么。”
崔慧仪觉得岳宁接受新事物的速度极快。她站起来:“走吧!我陪你一起去餐厅。”
两人走进电梯,岳宁看着电梯金色轿厢壁上她们俩的模样,崔慧仪的短发可真好看,她很是羡慕。
“怎么了?”崔慧仪察觉到她的目光。
“姐姐的短发好好看,我也想要。”
“我是为了打理方便。要说好看,还是港城现在流行的烫发好看。”
“像二太那样的?”岳宁问。
“对,她那种现在最流行了。”
“那一头蓬松的头发?我在厨房做事,那得吸多少油啊?再说那样蓬松的头发,也得配漂亮的衣裙吧?穿着那样的衣裙还怎么做事?”岳宁继续盯着崔慧仪,“还是你的头发好看。”
“回港城,我带你去剪。”
“好。”
两人走进餐厅,岳宁看到崔老板和崔二太在吃早餐,便和崔慧仪一起走了过去。
“爸、婉姨,早!”
“崔世伯、二太早!”
两人回应了她们。崔老板放下筷子说:“坐这儿一起吃?”
崔二太站起来,拉开椅子:“宁宁,坐。”
“不了,我是陪宁宁来吃早餐,顺便单独聊聊未来的发展方向。”崔慧仪对岳宁说,“宁宁,我们去窗边。”
“崔世伯、二太,失陪!”
崔慧仪带着岳宁离开,崔二太讪讪地坐下,朝岳宁的方向望去。
岳宁接过菜单,从前往后看。崔慧仪用粤语说:“三明治、汉堡这些可千万别吃,那个面包全是碎屑,很干。这里真没什么好吃的,就连黄小米粥都……”
岳宁见菜单上居然还有炒肝,便抬头说:“一份炒肝,一份包子。”
崔慧仪要了一杯红茶。
岳宁又察觉到那个二太在看她,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宁宁,你怎么了?”
“你们家那个二太,她的眼神实在让人不舒服。她要是真想打量,那就大大方方地看,偏偏总是偷偷摸摸地看。”岳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感觉。”
崔慧仪转头看过去,正好对上那个二太,白了她一眼,又转回来:“她看到我和你在一起,心里窝火呢!在她心里,崔家的家业,不管是我爸的崔记,还是我外公的立德,都该归她儿子。”
“这样啊?那你爸是什么想法?”
“她这是想多了。我爸最多把他自己的崔记给儿子,不至于连我外公的产业都给他儿子。立德早就说好了,最后是我们姐妹俩的。再说我爸在外面还有两个女人,另外两个没她这么好运气,一个没生过孩子,一个生了个女儿。可人家年轻啊!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儿子?”
服务员端来一盘包子,岳宁看到包子,脸上立刻洋溢出笑容:“透油包子,看着就喜欢。”
这包子小巧玲珑,底部透着油光,透过包子皮就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汤汁。岳宁夹起一个包子,一口塞进嘴里,大小刚刚好。难得在这样的涉外宾馆里吃到这么好吃的包子。
岳宁竖起大拇指:“姐姐,你要尝尝吗?这包子味道很棒。”
岳宁招手叫来服务员,给崔慧仪要了一双筷子。崔慧仪将信将疑,夹起一个吃了一口。对她这个南方人来说,味道稍微重了些,但不难吃,尤其是那股葱花混合着油润的香气。
炒肝也端上来了,岳宁闻着那股蒜香中带着脏器特有的味道,说:“味道太正宗了。”
岳宁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服务员还没走,像是在等她评价。岳宁放下碗:“汤浓稠,肠多肝少,肥肠软烂却有嚼劲,肝尖鲜嫩,恰到好处。”
岳宁又拿了一个小包子,蘸了蘸炒肝浓稠的汤汁,塞进嘴里。崔慧仪见状,仰头对服务员说:“服务员,我也要一份炒肝……再要一份包子。”
“姐……”
岳宁刚想说什么,服务员兴奋地说:“我们这儿的大师傅做北京菜可正宗了。”
算了!等慧仪姐尝过再说。
崔慧仪看着那桌的父亲,说:“宁宁,昨天你炒的那个酱料味道太棒了。立德是我外公的产业,我爸当年靠做调味品起家,崔记在港城生意还算不错,不过酱料这块跟另一家调料厂相比,销量稍差些。昨天你们走了之后,他跟我商量,想请你和你爷爷帮忙,一起改良一下崔记的沙茶酱、叉烧酱和柱侯酱这几款酱料的味道。”
岳宁扫了一眼已经吃完早饭、准备离开的崔老板和那位二太,说:“我主动帮你,是因为立德,因为你和你外公。至于你爸,我对我亲妈的评价,你还记得吧?”
崔慧仪望着岳宁,沉默片刻。岳宁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能感觉到崔世伯是个把利益放在首位的人。你们父女俩矛盾不断,根源就在于价值观不一样,你看重情义,他看重利益。你和他有着血缘关系,没法轻易切割,但我和他没有关联,也就没必要和他合作。”
在亲情关系里,子女面对这样的父母,想要切割关系谈何容易,陷入内耗也是常事。岳宁上辈子就在类似的亲情困境中挣扎许久,她深知,崔慧仪要走出这种状态,只能靠自己。
崔慧仪长舒一口气,说:“他让我来问,我问了,也就算有个交代了。”
岳宁轻点下头,应道:“嗯。”
崔慧仪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宁宁,你知道你爷爷的宝华楼出问题了吗?港城的几家电视台和报纸都在报道,宝华楼现在已经关门了。”
“知道,我让爷爷先把店关了。眼下我们俩都不在,阿松叔应付不来,处理不好只会让麻烦更大。”
“也是,你的厨艺都快赶上你爷爷了,这估计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
岳宁记得,上辈子港城的那些富豪公子小姐,一举一动都被报纸追着报道,话题热度丝毫不输流量明星。她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
“姐,昨天我不是问过你港城报纸电视台的事嘛。港城的媒体除了像内地那样报道国家大事、生产情况,我听乔君贤说还有别的内容,那些内容占比如何?”
“国家大事谁爱看呀?与其关注英国选了哪个首相,大家更乐意看英国王储的感情八卦。港城报纸报道最多的,就是电影电视明星和富豪的花边新闻,就拿乔君贤他大哥来说……”
崔慧仪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港城报纸杂志的夸张劲儿,岳宁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上辈子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像“人造人造人”“大波压红馆”之类的,画面感十足。
“那就行。”
“你打算做什么?”
“等我回港城,你帮我组个局,找一群能开……”岳宁望向窗外,一辆小轿车驶过,“能开这种小轿车的富家公子小姐,来我这儿吃饭。到时候,宝华楼门口停满一排豪车,越气派越好,让他们来宝华楼,专门吃我做的菜。”
崔慧仪瞧着外头那辆日本皇冠轿车,忍不住笑道:“妹妹,在港城,这种车是出租车,有钱人可不会开这种车。”
“出租车?”岳宁佯装一脸疑惑。
这地方平时少见出租车,崔慧仪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给她解释清楚,只好说:“就是普通人买的平价车,港城富家公子小姐开的车,动辄上百万,甚至好几百万。”
岳宁惊讶地张大嘴巴:“啊?”
这时,乔君贤走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崔慧仪指着刚坐下的乔君贤,对岳宁说:“你问问他,他开什么车?他哥又开什么车?”
“我哥开马田,我开波子。怎么了?”乔君贤问。
岳宁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别看世界差不多,实际上还是有差异的吗?马田、波子是什么玩意儿?
好可惜,自己最爱的那辆车,那个品牌,不会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了吧?岳宁暗自伤感。
第29章 到粤城
乔君贤问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制造话题啊!在港城,最能引发话题的,可不就是你们这些富家少爷小姐嘛。我爸说当年福运楼兴旺的时候,福运楼前面那条马路上,一溜儿停满了小轿车。那些富家公子带着当红名伶、明星和舞女去福运楼吃饭,报纸上关于这些公子哥儿的新闻,好多都和福运楼有关。我就琢磨着,要是你们的豪车把宝华楼门口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那不也能给宝华楼带来话题热度吗?”岳宁说道。
“岳宁,你还没去港城呢,就已经想到这一层了?”崔慧仪惊讶地说。
“这么做可行吗?”岳宁问道。
乔君贤回答:“可以。”
“要论话题度最高,得找蔡致远,就是君贤蔡家的表哥。他执掌着港城最大的电视台,还主持港姐选拔,本身又是个花花公子,今天跟这个女明星,明天跟那个女明星,最近正和吕明明打得火热呢。”崔慧仪给岳宁推荐道,这时炒肝端了上来,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差点一口吐出来。
岳宁看着她的表情,笑道:“吃不惯吧?”
崔慧仪努力咽下,说道:“有股腥味,而且这蒜没爆香,是生的,颗粒还大,又加了那么多酱油。这……他们就不能学学咱们南方的小肠汤,把肠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吗?”
崔慧仪这么一说,倒让岳宁想起上辈子的一个故事。有个少年参加厨师大赛做九转大肠,故意留着屎,还说是保留大肠原本的味道,这个喂评委吃屎的片段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现实中确实有人追求食物原本的味道,不过可不是用这种极端方法。
“吃不惯就别勉强了。不过你说的这个腥味,不是他们肠子没收拾干净,实际上是刻意保留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这腥味回味起来,还带着点香气。这腥味是因为肠子外面包裹着的油,熬猪油时,这猪油就带着内脏的一点点腥味,所以它不是纯粹的腥,而是一种独特风味。它的蒜香也很有层次,分了几批次放蒜,蒜粒的成熟度不同,口感也不一样,还有……”
岳宁这么一解释,乔君贤问崔慧仪:“慧仪姐,我尝尝?”
崔慧仪示意他随意,乔君贤拿了个勺子,从崔慧仪的碗里舀了一勺吃进嘴里。尝过之后,他说:“慧仪姐,别浪费了,你不吃我吃,我用小米粥跟你换。”
崔慧仪护住碗:“谁说我不吃了?想吃自己点去。”
乔君贤已经点了小米粥、包子,再加一份炒肝儿,他也吃不下了,只能作罢。
崔慧仪又尝了一口,仔细品味这个味道。听岳宁这么一分析,初尝是腥味,细品之下,确实如岳宁所说,会有一股香气,且层次丰富。
岳宁说:“要是不习惯就别勉强,反正你以后常来,多吃几次,习惯了就会喜欢上的。”
崔慧仪说:“我能吃。就像日本的博多拉面,进店就是一股臭味,又咸又腥,第一次吃,根本受不了。我去了很多次之后,也爱上了这一口。”
太好了,崔慧仪也想到了博多拉面,这样他们再谈这个生意就容易多了。
岳宁说:“俗话说,北京菜没好食,单靠穷讲究。意思是北京物产不算丰富,但做法上特别讲究,就拿这下水来说,自成一派,炒肝儿、爆肚儿、羊散丹、卤煮,都各有特色。不过作为一家以外宾住客为主的涉外酒店,就该考虑客人的接受度,而不是一味追求正宗。不用猪肠上剥下来的水油,改用普通猪油,接受度会更好。”
“有道理。所以我们把豚骨拉面的浓汤保留,去掉这些特殊风味。这样的速食面不仅能打入日本市场,也能适应其他市场。”崔慧仪说。
“嗯。”岳宁点头,心里却有些无奈,减掉这些风味,对有些美食而言,就如同三魂七魄少了一魂一魄。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该请谁过来。”崔慧仪回到原来的话题。
乔君贤的早餐送来了,他边吃边说:“我请我表哥,让他带两个女明星来。”
“我叫上赵熙如,让她带上刘家耀,就是那个当红炸子鸡。”崔慧仪说。
“当红炸子鸡?”
岳宁没想到这个年代就有这个说法了,露出惊讶的表情。
崔慧仪以为她不理解,解释道:“就是最近特别走红的一个男明星,长得特别帅,演了好几部武侠片,唱歌也不错,现在打开电视和电台,到处都是他的歌。赵熙如家是做服装代理的,她自己在米兰学时装设计,现在回港城开了工作室,给刘家耀做时尚指导。”
想起上辈子的娱乐圈小鲜肉,岳宁来了兴致:“怎么个帅法?”
崔慧仪都顾不上吃东西了,一心想跟岳宁描述那个男明星有多帅气。
岳宁听得入神,想想上辈子港城八十年代那神仙打架的娱乐圈,内娱那些小鲜肉根本没法比。她这么一联想,兴致顿时高涨,问道:“真的啊!”
“到时候你见了就知道了。”崔慧仪觉得遇到了知音。
“言过其实了,没什么好看的。”乔君贤插话道。
崔慧仪转头看向乔君贤:“知道你好看,可你不是那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吗?”
岳宁听了直冒汗,心想难道别人就能亵玩了?她赶忙纠正崔慧仪:“姐姐,亵玩可不好,美好的人和物又不是独一无二的,好看的、赏心悦目的人,当然是多多益善。我可以欣赏乔君贤的美貌,也不妨碍我欣赏其他人的美,对吧!”
乔君贤放下勺子,站起身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说走就走?岳宁看着他碗里还剩下的小半碗黄米粥,他们家不是有不浪费粮食的规矩吗?
岳宁吃过早饭,放心不下,乘电梯直接上了乔君贤住的楼层。她去过乔启明的房间,却不知道乔君贤住在哪一间,要不一会儿碰到他再问?
刚转身,就碰见乔君贤从走廊过来。乔君贤见到她,微微一愣:“你找我爷爷?”
“不是,我找你。”
“找我?”
岳宁点点头:“对啊!你今天早餐都没吃完,是不是不舒服?”
“啊……对,我有点偏头疼,胃口还没恢复。”乔君贤笑了,那笑容如同扯开乌云的太阳,格外耀眼。
岳宁顿时觉得他有点傻:“偏头痛还笑得这么开心?”
“不疼了,没事了。”
“没吃饱,会不会饿?”岳宁问。
“没事,等会儿在飞机上吃点就行。”
这下岳宁放心了:“那就好,我去楼下整理行李了。等会儿就要走了。”
“等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小药袋,“给你。”
“这是什么?”岳宁接过。
乔君贤说:“我去开偏头疼药,顺便给你要了两颗晕车药,等会儿到机场,上飞机前半个小时吃。”
他真细心,还想着给她拿药。
“谢了。”岳宁拿着药下楼去了。
乔君贤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耸耸肩,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
岳宁整理好行李,下午一点的飞机,十一点从这里出发。
到了楼下大厅,除了乔家祖孙、乔启明随行的两人,崔老板和崔二太也在等车,崔慧仪要过两天再走。
送崔老板和崔二太的是食品厂的刘主任。他看见岳宁在大厅,捧着一个小酒坛子走过来:“小岳,还真让我赶上了,老张让我送一坛酱给你。”
岳宁接过坛子:“哎呦!这多不好意思呀。”
“被你那么一夸,他高兴坏了。谢厂长也夸他了,说港商要是决定投资,他的豆酱有功劳。”刘主任说。
岳宁点头:“那是,那是!刘主任,替我谢谢张师傅。”
“谢厂长也让我谢谢你!”
“应该的,应该的。”
刘主任带着崔家夫妇上了车,岳宁也等到了七机部的车。
乔启明转头对岳宝华说:“宝华,我已经让人把资料送到宾馆了。等会儿咱们落地,把宁宁去港城的表格填了,我让人先去把手续办了,过几天宁宁就能去港城了。”
“乔老板,这……”
去港城投靠亲属,虽说不算困难,但总归有程序要走,最少也得个把月。
“这什么这?宁宁是你岳宝华的孙女,也是维文和宝如的囡囡,我又不只是在帮你。”乔启明说,“我和君贤的大姨夫,一家给国内造船厂下了一条六万吨的散货船订单。国外远洋轮现在都已经三四十万吨了,国内造这六万吨的船,还有不少困难。宝如是这两条船的总设计师,维文是电子仪表这块的设计人员。我这么做,是让他们俩安心工作。”
“谢谢乔爷爷!”岳宁也不客气了,普通人办这些事只能干等着,像乔启明这样有能力的,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车子到了机场,岳宁去休息室坐下,正要去倒杯水,准备登机前吃药,面前突然放了一罐可乐:“给你。”
岳宁抬头看向乔君贤,乔君贤说:“这东西在港城街边小店到处都是,不过这里只有涉外宾馆和涉外商店才有。”
“谢谢啊!”岳宁终于能亲手打开易拉罐了,“啪”的一声,感觉真好。
乔君贤也打开可乐,在她身边坐下。岳宁跟他说:“你有偏头疼,尽量别喝这个,会刺激诱发偏头疼。回港城以后,我给你炖养生汤吧。不过喝汤只是辅助,这种情况还是要靠自己多注意,像柑橘类、茶类、咖啡之类的,都要少吃。”
在高端餐饮行业,顾客大多是富豪,他们注重养生,岳宁对一些常见病的饮食忌讳十分清楚。
乔君贤看着手里的可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最终说:“我们家不能浪费食物,我还是喝了。”
“行,以后少喝。”
“知道了。”
“宁宁。”崔老板也走到她身边坐下。
岳宁转过头:“崔世伯。”
“慧仪跟你说过了吧?我想请你们祖孙帮忙改良崔记的酱料。”崔老板觉得女儿对他一直有意见,所以让女儿去跟岳宁说,女儿肯定没好好传达,既然如此,他就亲自来问,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岳宁一口拒绝。
“世伯,我在西北长大,连港城的土地都还没踏上,哪知道什么口味适合港城人呀?”
崔老板今早问女儿有没有跟岳宁提这事儿,女儿说岳宁没兴趣。他觉得是女儿跟他赌气,不顾全大局,决定亲自来问,却没想到岳宁拒绝得这么干脆。
岳宝华不明白孙女为什么对崔慧仪那么热情,到了崔老板这儿却婉拒了。不过拒绝就拒绝吧,酱料配方本就是厨子的不传之秘,像他这样尽心教给徒弟的都不多,更何况是提供给别人用于商业用途。
崔老板想了想说:“费用方面,比照立德的条件。要是你有其他想法,也尽管提出来。”
“崔世伯,赚钱眼下不是我的重点。我还是想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岳宁再次拒绝。
崔老板笑着说:“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一样一样慢慢来?”
“不了。”岳宁这次拒绝得很坚决。
岳宝华见孙女不愿意,便开口道:“是啊!她爸爸希望她能读大学,她已经准备了好几年,原本今年要考大学的,现在跟着我回港城,要重新学习。她莫伯伯昨天也再三叮嘱,让她好好读书。崔老板,实在不好意思。”
乔启明跟两位下属聊了几句,转过头说:“好好读书,我让君贤来问你学习情况,每个月给他小姨小姨夫汇报。”
岳宁眉眼含笑:“知道了。”
乔启明都这么说了,崔老板自然不再勉强。
还有四十分钟就要登机了,岳宁站起来走出贵宾室去卫生间。
出来洗手时,从镜子里看到了崔二太。
岳宁装作没看见,洗完手,拿起台盆上的擦手巾擦手。首都机场的一些软配置,甚至超过了上辈子的机场。
镜子里的二太继续盯着她看,欲言又止。岳宁把擦手巾扔进托盘,转身要走,二太叫了一声:“宁宁。”
岳宁回头:“崔二太,有事吗?”
“我们到旁边站会儿,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不了,我晕机,得过去吃颗药,马上就要上飞机了。”
岳宁转身要走,胳膊却被二太拉住,“宁宁,给我个机会。”
崔二太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宁宁,你肯定和我一样,见面的那一刻,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吧?”
岳宁直视着她,淡笑着问:“你是谁?”
崔二太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我……”
“你是崔二太,一位港商的二奶。”岳宁笑意更浓了,“对吧?”
“宁宁,你没必要这么讽刺我。”她拿出手帕捂住眼睛,“我不想解释当年的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见到你,我就想尽力补偿你,没别的意思。”
“不需要。”岳宁斩钉截铁地回答,往外走去。
可二太似乎不打算放弃,追了上来:“宁宁,你爷爷的宝华楼,情况不太好。昨天宝华楼因为卫生问题,上了港城的电视新闻,现在宝华楼都关门了。要是你遇到什么事,记住,在港城你还有我,好吗?我会尽力帮你的。”
岳宁冷笑一声:“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二太一脸疑惑:“你……”
“说吧,你叫什么?”岳宁问道。
她不回答,岳宁冷笑一声:“崔俞婉媚?和董晓梅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董晓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岳宁再次向前走去。
俞婉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看不起我?你以为你比我高贵吗?你不过是比我幸运,有机会接触乔家这样的顶层人家,能结识乔君贤这样年纪相仿的未婚公子罢了。”
这女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岳宁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抬腿朝俞婉媚的小腿勾去。穿着高跟鞋、毫无防备的俞婉媚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往外走去,回到贵宾室说:“崔世伯,二太不小心摔倒了,您快去看看。”
岳宁带着崔家昌过去,这时俞婉媚已经被人扶了起来,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岳宁脸色阴沉,挡住了崔家昌的去路,崔家昌愣住了。
岳宁低声说:“世伯,我爷爷年纪大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个害他失去儿子的人,好好地活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这人护短,见不得他老人家再伤心。”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崔家昌顺着岳宁轻蔑的眼神,看向俞婉媚。
俞婉媚可怜巴巴地看着岳宁:“宁宁……”
“我昨晚已经说清楚了,不想再重复。”岳宁打断她的话,看着崔家昌,“世伯,好好管管你的二奶,让她守好自己的本分。”
此刻和她四目相对,崔家昌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老板,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姑娘气场很强。要不是她是莫维文养大的,自己未必会给她面子。可莫维文和庄宝如背后是什么人?不是他这种白手起家的人能得罪得起的。
“我知道了。”
“好!”岳宁嘴角浮起一个笑容,“世伯,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岳宁调整好心情,转身离开。崔家昌和俞婉媚是一类人,在利益和感情之间,他们都有自己的权衡取舍,更何况崔家昌的女人不止俞婉媚一个。
俞婉媚一瘸一拐地走向崔家昌,崔家昌咬牙说:“厨子的女儿?家里重男轻女?逼你嫁人,生了女儿,婆婆溺死了女儿,你只能逃走?哪一句是真的?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是假的?”
“家昌……我……”
“我跟岳宝华认识二十来年了,他老婆早就没了,哪来的婆婆?他是什么品性我还不清楚?岳宝华的手艺在港城的厨子中能排进前五,岳宁做一碗鸡饭、调一口酱料,已然到了随心所欲、不拘泥于形式的境界。她才多大年纪,能教出这样一个女儿的岳志荣,得有多大能耐?”崔家昌冷笑一声,“你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贪心不足蛇吞象。”
崔家昌转身向前走去,不再理会身后跟着的俞婉媚。走了一段路,快到贵宾室时,他停下来等俞婉媚。俞婉媚走到他身边,崔家昌说道:“你别再给我惹麻烦,我可不想因为你招来麻烦。”
“家昌,我是想帮你,她是……”
“她跟你没关系,别跟我说你以前叫什么。我不想知道。”
两人走到贵宾室门口,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拿起随身行李。岳宁满脸灿烂地招手喊道:“世伯、二太,登机了。”
崔家昌笑着回应:“好,马上来!”
上了飞机,起初崔家昌夫妇和他们坐在同一排。坐了十来分钟,崔家昌找来空乘人员,带着他的二太换了座位,挪到了后面。
这架从北京飞往粤城的飞机,中途在上海降落停留,两个小时后再次起飞。飞机落地后,崔家昌说要带二太去医院看脚,众人在机场道别。
车子抵达宾馆时,差不多已经晚上九点了。走进大堂,就看见罗国强父子坐在那里。他们看到一行人进来,父子俩立刻站了起来。
罗国强兴奋地一溜小跑过来:“宁宁,我回来后,这两天用了你教的方法做拆鱼羹,不仅操作更方便了,客人还说香气比以前更浓郁了。”
“国强,就知道说做菜。跟你岳爷爷打招呼都忘了。”
罗国强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岳爷爷。”
父子俩都是圆脸盘,长相颇为相似,但气质却大不相同。罗国强的圆脸给人一种敦实的感觉,而他父亲罗世昌的圆脸则透着世故圆滑。
岳宁也跟着叫了一声:“罗伯伯好。”
“一转眼,宁宁都比我高了。”罗世昌慈爱地看着岳宁。
在这个物资匮乏、大家普遍营养不良的年头,男人身高超过一米七就算高个子了,更别提岳宁这样的姑娘。
罗国强一心想着做菜:“宁宁,我跟我爸说了,一定要请你和我一起做几个菜。我还拟了一张菜单……”
罗世昌无奈地拉住自家冒失的儿子:“你向你岳爷爷和宁宁请教做菜是次要的。主要是我们一家人要向你岳爷爷和宁宁赔礼道歉。你就一门心思拉着宁宁教你做菜。还提什么菜单,你光想着让宁宁跟你做菜,都不让人家吃饭啦?”
“哦!”罗国强委屈地闭上了嘴。
“岳宁,去拿钥匙吧。”乔君贤提醒道。
岳宁走到前台拿了钥匙。岳宝华不想在大堂里吵吵嚷嚷地说话,便说道:“世昌、国强,一起去房间里聊。”
父子俩跟着他们走进电梯。这次他们和乔家父子住在同一楼层,乔君贤的房间就在岳宁房间隔壁。乔君贤扬了扬手中的一叠纸:“等你这边事情结束了,来找我填表格,填完我明天带回去。”
“谢谢!”岳宁又对着开门进房间的乔启明说,“乔爷爷,晚安!”
“晚安!”乔启明回应了她一声。
岳宝华带着父子俩走进房间,岳宁放下行李后马上前往爷爷的房间。
她提起暖水瓶,给父子俩倒上茶水:“罗伯伯、国强哥,喝茶。”
她在岳宝华身边坐下。罗世昌微微叹了口气:“上次,宝华叔回来,听说志荣没了,伤心极了。后来国强母子俩去西北,国强回来兴奋得不得了,说从宁宁这儿学到了拆鱼羹的新做法。当年粤城有两家名店,陆家菜北上成了官府菜,福运楼扎根本地,号称粤菜第一招牌。这几年过去,我爸走了,志荣也没了,而我呢,天赋有限,福运楼丢失了不少技艺。”
听到这些,岳宝华心里难免难过,岳宁却把话听进了耳中,问道:“现在福运楼缺厨师吗?”
“厨师倒是不缺,就是有几道传统菜肴已经没人会做了。”罗世昌叹息道,“尤其是福运楼的招牌菜乾坤烧鹅,如今我多次尝试,也做不出我父亲当年的味道。脆皮糯米鸡,也没人有这手艺能做了。”
乾坤烧鹅,简单来说,就是在烧鹅肚子里放上类似佛跳墙的食材,但烧鹅的火候要和肚子里这“乾坤”的火候完全一致,实在难以掌控。脆皮糯米鸡是一道民国时期的菜肴,也是在鸡肚子里填充食材。食材常见,难就难在要把鸡内腔的骨头全部拆除,且鸡皮不能有丝毫破损,填充糯米等食材后,外观还得保持整只鸡的模样。
“师兄弟当中,最出色的就是志荣,要是志荣还在,这两道菜也不至于失传。”罗世昌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罗国强,“我没什么天赋,国强在这帮师兄弟里算是资质最好的,也愿意学,只是我这手艺,没法再教他更多了。”
目前宝华楼正缺优秀的厨子,祖孙俩也看好罗国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心里对罗家两口子曾想让罗国强娶岳宁的事毫无芥蒂。这会儿罗世昌又提及这些,岳宝华心里已经有些不悦了。
罗世昌往后退了一步,对着岳宝华跪了下来。岳宝华连忙起身说道:“世昌,你这是干什么?”
第30章 灵光一闪
“宝华叔,我不求您原谅,只赔罪。当年本该我爸去港城,您留下……”
“世昌,人世无常,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岳宝华扶起他,“你起来。”
“您让我把话说完。我爸跟我说过,您回来之后又去港城,也是他鼓励的,他怕您回来了,他福运楼大师傅的位子就不保了,他答应您会照顾好志荣。您出去的那些年,您给我爸寄钱寄东西,我结婚的时候,您又寄了一大笔钱给我。您没欠罗家任何东西,反而是罗家占了不少便宜。可后来我只顾着自己,我爸死了,志荣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和志荣一起长大,作为他的哥哥,他写信过来,让我照顾宁宁,我却什么都没做。您从港城回来,说要找宁宁,我听了丽芬的话,也起了歪念头,说什么让最有本事的国强和宁宁领证,对宁宁也是好的。这话都是假话,无非是您在港城有家酒楼,国强手艺好,打了这么个主意。”罗世昌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给岳宝华磕头。
岳宝华上一次遇到这样声泪俱下的场景,还是他给丁胜强第一次还清赌债的时候。没过一年,丁胜强又欠了赌债,而且欠得更多,自己不肯再帮他还了,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呢?
岳宝华看向罗国强,不免有些可惜,又想起师兄。师兄对志荣父女俩是真心好,就算张丽芬搞出那么一件事来,他们祖孙俩,还是看在师兄的份上,看在罗国强本身的份上,想带罗国强去港城。现在看来,这件事只能作罢了。
岳宝华放开了罗世昌:“世昌啊!今天太晚了,我也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宝华叔……”罗世昌没得到答复,还不肯起身。
“罗伯伯,我爷爷腿有静脉曲张,让他早点休息吧。”岳宁说道。
罗世昌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却也无可奈何。
罗国强还想跟岳宁说些什么,岳宁说:“国强哥,我晕飞机啊!坐了八小时飞机,你想想看累不累呀?”
“是我不对,那明天呢?”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不过明天上午我们还要休息,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咱们再聊?”
“好吧!”
祖孙俩送父子俩出门,岳宝华看向岳宁,岳宁无奈地一笑:“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们的如意算盘也落空了。”
岳宝华跟着笑了笑:“还能怎么办?”
到了楼上,岳宁说:“不管了,我先去找乔君贤,把表格给填了。”
岳宁又说:“爷爷,别多想。好好睡一觉。”
等岳宝华进了房门,岳宁去敲乔君贤的门。
房门拉开,果然是乔君贤,“砰”的一声,门又被关上了。岳宁看着关上的门,脑子里浮现刚才那一幕,乔君贤好像上身没穿衣服?他关门的速度太快了,她都没看清他的身材,不知道是不是和他那张脸一样出众。
门再次拉开,乔君贤身上已经穿上了睡衣:“进来。”
岳宁走进去,乔君贤指着书桌说:“你先看看,看完之后,我们一起填。”
岳宁翻看表格,一张表格后面,对应着一张稿纸,稿纸上已经写了一些填写内容的示例。她抬头问道:“这是你写的?”
“嗯,正式表格最好不要涂改,所以我给你举了例子。不懂的就问我。”
“我也在稿纸上预先写一遍,再照抄上去。”岳宁拿起桌上的钢笔。
乔君贤给她倒了一杯水过来,低头看她写字,她写字的姿态真的让人看着舒服。
岳宁在稿纸上写了一遍:“你看这样行吗?”
乔君贤弯腰查看,岳宁抬头,刚好看到他弯腰后露出的胸膛。
岳宁转过头去,告诉自己,男人露出这么一片胸膛算什么?男人泳装上面两点都不遮,好不好?
“可以。填好之后,担保人这里,你拿去让华叔签名。还有,等下靠墙站,我给你拍张照片做证件照。”说着,乔君贤转身去拿照相机。
岳宁填着表格,听乔君贤问:“你什么时候跟罗国强比拆鱼羹?我明天下午才走,不知道有没有口福?”
“没有了。”
“为什么?”
“唉!”岳宁叹了口气,“罗国强真是一颗好苗子。可惜……”
岳宁把罗世昌刚才的举动说了出来:“都做了这种事,还想道德绑架,这罗国强就算再好,也不能带他去了吧?”
岳宁表格也填完了,乔君贤把靠墙的单人沙发搬走:“你站那儿。”
岳宁靠墙站好,乔君贤的镜头对准她:“没事,这个不合适,就再找下一个。”
“哪有那么容易?原本想着福运楼和宝华楼一脉相承,这个罗国强过来就能用,我也能有个自己能用得上的帮手……”
“头往右偏一点,下巴低一点。好,就这样。”乔君贤按下快门,“福运楼能用的,又不是只有罗国强一个。就算有我爷爷帮忙,就算港城有抵垒政策,移居很方便,审批也总要几天时间。就凭你这本事,去福运楼打听两个能用的厨子还不行?罗家夫妻这么精明,你罗伯伯又是福运楼的大厨,在他手下做厨子,恐怕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岳宁过去拿表格,乔君贤放下相机:“你去问问你爷爷,他给几个徒弟每个月多少工钱。反正港城普通工人一个月一千五,有手艺的厨子肯定比这个多吧?内地的工人,五六十块就算多的了,七八十块那是高薪水了。给他们一个赚一千五港币,折合下来五百多人民币的机会,你说他们愿不愿意去?”
“你这是建议我薅社会主义羊毛吗?”岳宁像条咸鱼一样瘫在沙发里。
虽然老字号大多数都会在市场的洪流里没落,然而若是自己成了那只推手,终究会有那么一丝愧疚。
怎么说呢?自己原本的想法,带着罗国强去港城,不也是挖墙角吗?好吧!自己向来就是这么“厚脸皮”。上辈子明明打着粤菜的牌子,做着改良粤菜,赚得盆满钵满,还去做高端线,一定要大家承认自己是正宗粤菜大师,真是太“典”了,不要脸,简直臭不要脸。
“也不算是薅什么羊毛,跟陈先生聊了一路,从国门打开,上头就定了基调,要发展经济。你把他们挖到港城,他们赚了钱,再回到粤城开酒楼,不就为国内建设增添活力了吗?”乔君贤坐下,“你开酒楼还能直接用他们呢。我们做船运的,内地跟外头相差太大了,还得想办法培训他们,教会他们国际标准,我爷爷正为这事头疼呢!”
岳宁手指戳着太阳穴,总觉得有什么点子呼之欲出。教?她拍了下扶手:“乔君贤,你可真聪明。”
她一惊一乍的,还表扬他聪明,问题是他说了什么特别的吗?他不就是抱怨内地现在什么都缺、什么都不行吗?
“兄弟,你听我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岳宁把想法告诉他。
上辈子宁烧腊日本横滨店的店长,是一位九十年代后期去日本的姐姐。她当年从西南山区去苏州一家日资服装厂打工,这家工厂宣称只要干得好,就有机会去日本总部做两年研修生。那时候她在苏州拼死拼活踩缝纫机,一个月工资不到一千块,去日本能学习技术,还有三千块工资,这对所有人来说,吸引力都非常大。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终于获得了这个机会。
去日本之后,才知道所谓的研修学技术,实际上就是换个地方踩缝纫机。不过她看得很开,一样是背井离乡,一样是早八到晚八、晚八到早八地倒班,工资却是国内的三倍,有什么不满意的?
在工厂里,这位姐姐也认识了她的老公,一个从北海道乡下来打工的男人,她留在了日本。
日本研修生打着学习技术的幌子招劳工,自己却是真给人机会培训。
岳宁说:“罗世昌也说,随着罗爷爷和我爸的去世,有几道名菜已经失传了。我想的是,正大光明地跟福运楼合作,在他们楼里选拔优秀的厨子,去宝华楼培训,同时也做工,拿宝华楼同级别厨子七成的工钱,但是包吃包住。两年为期,到期回福运楼。最重要的是,宝华楼缺厨子的问题解决了。而且咱们不是薅羊毛了,而是上升到饮水思源、乌鸦反哺的层面上来。惠及的是福运楼所有的青年厨师,让这些青年厨师都能有出头的机会。”
“你想出了这么个点子,却说我聪明?你这是讽刺我呢?”乔君贤无语地看着她。
岳宁皱起眉头:“大哥,你搞清楚,没有你提到培训,我怎么会灵光一闪?鲁迅先生说过: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没有你的灵感,我后面也发挥不出来。”
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了,乔君贤现在关心的重点是:“你确定鲁迅先生说过这句话?”
“不知道名言是谁说的,通通都算鲁迅先生说的。”岳宁拿起桌上的表格,“我找我爷爷去签字了。”
“都几点了?你爷爷早睡了吧?”乔君贤指着桌上的小钟。
啊哦!都快十二点了。岳宁拿着表格走到门口:“不好意思,也耽误你睡觉了。晚安!”
“你们找福运楼的上级单位恐怕比较困难,明天早上我们一起找我爷爷商量,让他出面找当地政府,跟他们说,你们得知现在福运楼手艺传承遇到问题,主动提出这样的合作方式,怎么样?”
“谢了。”岳宁连连点头,“咱俩可真是一对‘臭皮匠’,凑一起能顶诸葛亮。”
乔君贤没好气地说:“谁跟你一对?”
“我是说在出主意、拿主意方面,咱们可以组队。怕女朋友吃醋吧?知道了,我以后注意。”岳宁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眉飞色舞的。
乔君贤没好气地回应:“我没有女朋友。”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女朋友也会有的。以后你追女孩子,我就是你的狗头军师。”岳宁拉开门出去,却看见爷爷在走廊里抽烟。
“爷爷!?”大半夜的,爷爷抽什么烟啊?
岳宁替乔君贤关上房门:“爷爷,表格里需要你填几项内容,要不现在就填了?”
“好。”岳宝华拉开门,岳宁跟着进了他的房间。
岳宁指着格子,让爷爷把亲属信息和担保人承诺填好。
“爷爷是担心国强哥不去港城,宝华楼一下子人手不足吧?”岳宁嘿嘿一笑,“刚才我在乔君贤那里填表格,跟他聊着聊着,就有了个主意。我看您不解决这事,也睡不着。就不拖到明天了,我跟您说……”
事情刚刚发生,孙女又有了办法,岳宝华发现找到孙女后,自己都不用动脑子了。
“好,听你的。”
“那行!太晚了,我回房了。”岳宁站起来。
岳宝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跟孩子说:“宁宁。”
“嗯?”
“以后……晚上不要跟男孩子单独在一起。”岳宝华说这些话时,异常艰难,不说出来,今晚他可能又睡不着了。
岳宁明白了爷爷担忧的点,笑出声来:“我以为经过昨晚,乔爷爷才会担心他孙子跟我单独待一起呢!”
岳宝华想起北京的公安说的话,劫匪被一拳打落门牙,吓得尿裤子……
*
福运楼最早建于清道光年间,后来福运楼老板赚了钱,于八十年前搬迁到了粤城中心地段,珠江边上的一栋欧式建筑里。
粤城最好的粤菜酒楼是一栋欧式建筑,这本身就说明了粤城的历史。作为一个通商口岸城市,这里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客流,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融汇合。
快到饭点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裤子的男人锁好自行车,走到福运楼大门口,仰望招牌。上头是“国营”两个字,下面是“福运楼”三个字。这是建国后为数不多的,依然保留原来字号的酒楼之一。
走进福运楼,大概还没到用餐高峰,里面还不是很热闹。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等服务员过来点菜。
等了两三分钟,明明不忙,也不见服务员过来。
那就耐心等,看看要等多久。
“周老,你为什么跟服务员说,一定要吃罗大厨做的拆鱼羹?”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转过身,看见后面一桌坐着一位六七十岁、胖胖的老爷子和一位三四十岁的女同志,桌上空空的,估计刚点了菜,还没上。
“要不是罗世昌的拆鱼羹还能入口,我大概都不会来福运楼了。福运楼现在还能吃的,也就罗世昌的几道菜了。不过也就是尝尝味道,让我回忆回忆当年罢了。”老爷子唏嘘了一声。
“当年的福运楼怎么样?”这位女同志很感兴趣地问。
“福运楼最辉煌的时候,那时老罗师傅带着他最得意的徒弟小岳师傅,秋季的一道菊花五蛇羹,整个粤城找不出第二家能比得上的。虾子柚皮把粗菜细作发挥到了极致,最最让人称赞的是小岳师傅做的脆皮糯米鸡。”
“糯米鸡,哪儿没有?不就是鸡肉和糯米包在荷叶里蒸吗?”女同志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老爷子得意地说,“这个脆皮糯米鸡是咱们广府人烧鸡的做法……”
老爷子详细描述脆皮糯米鸡的做法,女同志不以为然地说:“也就资本家才会想出这么刁钻的做法,鸡不拆骨就不能吃了?”
老爷子顿时语塞,叹气道:“有下里巴人,也总得有阳春白雪。中华饮食文化博大精深,如果都只做粗菜了,这些技艺失传了,也挺可惜的。”
大概服务员终于想起这里来了客人,把菜单递给了这位戴眼镜的同志。这位戴眼镜的同志问老爷子:“老同志啊!我是外地刚来粤城的,听您这么说,您是老饕,给我推荐几个菜?”
这位老爷子把目光落在鲍鱼上,戴眼镜的同志说:“价格便宜点的就行。”
老爷子反应过来:“你们两个人的话,烧鹅拼烧肉,一份拆鱼羹,东江酿豆腐,再炒个时蔬就够了。拆鱼羹要等,但也是这福运楼勉强还保留的特色,必须得尝尝。”
戴眼镜的同志想了想说:“烧鹅一例,东江豆腐一份。”
“你这吃的什么呀?你就一个人,坐过来,坐过来,陪老头子一起吃。”老爷子热情地邀请他。
这位同志站起来,欣然应允:“那就厚着脸皮,蹭顿饭了。”
老爷子同桌的女同志翻了个白眼,来点单的服务员也翻了两个白眼。老爷子看了直摇头:“这态度,放在解放前,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福运楼从后厨到跑堂,全都不行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福运楼不行,服务员端了一盘烤乳鸽过来,重重地放在桌上,又送了个白眼。
老爷子还想说什么,同桌的女同志拉住了他:“周老,吃烤乳鸽。”
老爷子请这位同志吃乳鸽:“吃这块带翅的。”
这位同志夹起来吃了一口,说道:“这烤乳鸽果然名不虚传啊!”
老爷子放下筷子说:“皮脆肉嫩还流汁,对吧?”
这还用说?
老爷子摇头:“不够饱满香甜。小岳师傅烤的乳鸽,有股若隐若现带着果木香的甜味,关键是甜中还带着润。”
“什么是润?”隔壁桌有人问。
润是一种感觉,感觉这种东西,实在很难说清楚。老爷子吃完一块鸽子肉,都没解释清楚,一副跟你们这些不懂行的人说,太累的样子。
他们这桌的拆鱼羹上来了,老爷子奇怪:“今天怎么上得这么早?”
“上得早还不好吗?”服务员低头斜眼,下巴都叠成三层看着他。
老爷子说:“拆鱼羹的鱼是现杀现煎现拆,这么短时间就做好了?是不是拿早就拆好的鱼来糊弄我?”
“不是,你这地主老财怎么这么多事儿啊?还折腾我们劳动人民。”服务员脾气上来了。
这些话勾起了老爷子不堪的回忆,胖脸涨得通红。戴眼镜的同志站起来,沉着脸,对服务员说:“去把你们经理叫过来。”
那个服务员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身着厨师服的人飞奔过来,弯腰赔礼道歉:“周爷爷,您别生气,都怪我。他们下单的时候,说您指定要我爸做的拆鱼羹。这几天我做的拆鱼羹,客人吃了都说好。今天瞧见您来了,我就从我爸那儿抢了这单子,想给您做一回拆鱼羹,请您给点评点评。没想到……我这就去让我爸给您重新做一份。都是我的错,您可千万别生气。”
罗国强这般诚恳地道歉,老爷子的怒气渐渐消了:“国强啊,没事儿,没事儿,我先尝尝。”
罗国强拿起碗,舀了一勺拆鱼羹装进碗里,恭恭敬敬地端给老爷子:“周爷爷,做得好与不好,您都尽管直说,我听着。”
边上有人问道:“这老头是谁呀?”
“周三爷,解放前的西关阔少,福运楼几十年的老主顾了。”有人解释道。
一勺拆鱼羹送入口中,老爷子原本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这个表情把罗国强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老爷子问罗国强:“这拆鱼羹真的是你做的?”
罗国强点头道:“是啊!”
他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问道:“周爷爷,我做得火候还不够吗?”
“你这是跟谁学的?这……这有你志荣叔的味道啊!可你志荣叔不是在西北去世了吗?”老爷子声音发颤地问道,“你爸做的拆鱼羹,就差你志荣叔做的那一点点香气。你这碗里有啊!国强啊,你开窍了!你爷爷后继有人了!我吃第一口的时候,还以为这拆鱼羹是你志荣叔做的呢!”
“啊?”罗国强愣住了。
老爷子又喝了一口:“真有,真有啊!你志荣叔也是在你这个年纪领悟到的。有出息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自己悟出来的。”罗国强连忙摆手,“我去了西北,是志荣叔的女儿宁宁教我的。把鱼拆了之后,再入锅炒一下,能留下一点焦香气。还有啊,宁宁还教我,先拆鱼骨再煎鱼,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
“志荣的女儿?那孩子跟着他爸去西北的时候,我记得还没桌子高呢。”
“现在可长高了,都快赶上我了。”
“国强,你还得去掌勺呢!”有人喊罗国强。
“马上来,马上来。”罗国强笑得合不拢嘴,他弯腰致谢,“周爷爷,我去做菜了啊!以后您可别再挑我爸还是我做的了。”
“小子,我就挑你。”老爷子指着罗国强说道。
罗国强兴高采烈地跑进去了,老爷子招呼戴眼镜的同志说:“拆鱼羹得趁热吃,凉了香气就散了。”
戴眼镜的同志吃着拆鱼羹,味道确实不错。他是个外乡人,不太懂这里面的门道。只听老爷子说:“拆鱼羹,用料都很普通,就是家常食材,不嫌麻烦的话,自己在家也能做。但要做到鲜香味美、爽滑润喉,可不容易。我吃过最好吃的拆鱼羹,是刚才那个厨子的师叔做的。可惜啊,那么好的一个人,去了西北,没了。”
“这个小师傅,肯钻研,看来福运楼还是有人才的。”
“话虽这么说,他肯学是好事,可他爸也就半桶水,又能教他多少呢?”
老爷子正说着,服务员又来上菜,依旧给他摆脸色。
女同志劝道:“您老就好好吃饭,别招人讨厌了。”
“吃饭,吃饭,不说了。”
老爷子这么一说,戴眼镜的同志可不乐意了:“老同志,我还等着听呢!”
“先吃,先吃。吃完了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