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主角,何羿记者,总给长脖子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过往的小玫瑰笔下的主角,无论是简单的角色韩雯静也好,还是拥有复杂经历和心理的张无垢也好。
起码,他们都没有让人很不舒服。
但这个何羿……
长脖子啧了一声,感觉不太得劲儿,总觉得这个人不怎么样,反正不太喜欢,即便他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长脖子:“看着这个主角,我怎么莫名其妙地想给他两拳呢?”
小银泛起微笑:“可能是因为……他底色不够善良吧。对银鎏金前后的态度极其双标。以前小玫瑰的主角,不管手下做了多少坏事,比如smile那种,但你还是能够感觉到,那是个好人。只是被环境影响变坏了而已。”
长脖子无所谓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但这个何羿……我不好说……”小银啧了一声,眼神探究,“我总感觉他有点猥琐……”
“怎么说?”
小银:“你看正常男的,看见一个女的,不穿衣服,你第一反应肯定是震惊,然后傻眼了对吧。”
何羿:“嗯,对。”
“但第二反应,应该是不看,转过身,至少是闭眼睛。反正如果是我,我会那么做。但何羿……他一直在盯着看,你没发现吗?”
长脖子诧异:“有吗?”
她好像并没有发现。有写过这一点吗。
“你看小玫瑰这句话——”小银用右手食指指着文章里的一句话念到,
“银鎏金走了之后。“我也不得不跟着她一起走,把视线从那女人的身前撤走”。“不得不”三个字,说明我还挺依依不舍的,不想走。“女人的身前”说明我一直在看着女人的……胸?大概是类似于那种部位吧。反正——”
小银又瘪着嘴,摇了摇头,表达出他对主角的看法。
长脖子看他那嫌弃得不行的表情,仔细想了想,好像主角确实有一点猥琐……
而这种猥琐,小玫瑰没有直接说。
只需要和银鎏金的行为一对比就出现了。
因为银鎏金在离开女人之后,从车里拿出来了一块方巾,给女人披上了。
而“我”却无动于衷,只是觉得“身上的衣服突然变得很重”。
是不是“我”也是一个有道德观念的人?面对她指责的眼神,开始产生了一种愧疚之心?
银鎏金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从曾经互相谈论诗歌的知己,变成了嫌弃的陌生人。
现在甚至隐隐有一点“暗流汹涌的博弈”的味道。
长脖子依然记得,“我”上一次在银鎏金刚毁容不久,去她家里做客的时候,她还竭力想和“我”交谈。
但这一次来到茧镇,她却已经非常沉默了。上车就不再说话。
这可以理解为——银鎏金被外界打击到,彻底失去了信心和表达欲。
也可以理解为——银鎏金看透了“我”的本性,知道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对“我”早已失望至极。
长脖子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我”和银鎏金这两个志不同道不合之人,会越走越远,甚至彻底决裂。
◆
{第二家住户不仅不欢迎我们,还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其他地方,将我们赶了出去。
这个人……?
这次,即便我并不想和银鎏金过多交流,却也不得不看着她的脸开口了:“这地方的人,好像……有点怪异。”
“嗯。”
“这两个人都不太正常。”
“嗯。”
“要不我们回到第一家?起码那女孩是欢迎我们的,还是继续往下走?”我问银鎏金。
银鎏金瞧着我的眼睛,在那黑帽之下的双眼,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似乎在冷静地观察我。
而我并不想看她,转头看向右边。
银鎏金边说,边往前走:“去下一家吧。我不相信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也许……他们只是……像是住在大山里的少数民族,多少有些和其他种族不同的习性。”
而我跟上了她的脚步。
……
第三家房子,位于更远的地方之外。
这里并不是那种繁华的城镇,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并不近,显得稀稀疏疏。
那是一个蓝色的砖瓦房,好像在红砖墙外面涂了一层灰蓝色的泥土。
与之前两家不同的是,这家的外面墙壁并没有什么蚕丝。
因为上次靠近门,差点眼睛被戳到,所以这一次,银鎏金替我敲门。
“铛铛铛——有人在吗——”
她的外表变了,但声音并没有变化,还是好听的。嗓子里有股掰碎月亮的清透。
并没有人开门。银鎏金一连敲了好几声,也都没有。
我有些不耐烦了,劝她:“算了,应该没有人在,去下一家吧。”
这之后,一个声音才突然打断我们。
“谁啊?!”
一个老头的声音,那声音是从我的身后传来。
我回头望去,但看见的只有被踩秃了的黄泥草地,更远处就是高大的树林和白色的房屋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在哪?”我回头去问,边问边往前走,试图查找声音的来源。
而银鎏金,则站在那原地等着我。
“这里。”真的有人说话。
“哪?”
我还是没有看见声音的来源,只是觉得那声音很……圆润厚重。
像是被什么包裹住了一样,激发出厚厚的回响。
“在这里,哎,对,我就在这,我已经看见你了。你往下看。”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声音已经足够靠近我了。
我低头,看见一口漆黑的井。
有两粒青白的光,从那井中射出来,把我吓得浑身一哆嗦。
“我就是这家的主人,你们来找我?是外地人吗?没见过。”
那东西发出声音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人。一个站在井里的人。
而那两粒青白的光,是他的眼睛……
我惊诧:“大爷,你掉在井里了?”
然后开始在身边四处乱看,试图找到某种类似于绳索和竹竿之类的东西,把他救上来。
身后,银鎏金也朝着井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老人很平静地说:“没有,我没有掉进来,我是自己进来的。”
“啊?”我脑子空白了一瞬,“为什么?”
“我在看天。”他回答,两粒青白的光芒之下,闪现出一条白色横线。
我猜,他在笑。而那白色是他的牙齿。
“你掉进井里看天???”
我之前猜测得很对,这镇子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面对如此行为诡异的人,我并不想和他多说。
但奈何他现在在井里,又不会一下子从里面跳出来飞出来伤害到我。所以,我大可以和他多聊上一会天。
我接着说:“那岂不是,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圆形吗?”
这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天为什么不上来看,坐在井边看岂不是更清楚一些。
老人笑了笑:“孩子,看天,有时候并不是越大越好的。天空太大了,广阔无垠,而我只有两只眼睛,还都老眼昏花了。怎么看,都会有一些漏过的地方。
“我现在站在井里看,它只有一个小小的圆。我的视线能容纳所有的天空。一个白色的圆,而其余的都是黑暗。我觉得这是正正好好的。”
“……”
他这番奇异言论,让我无话可说。
这老头明显有老年痴呆,无法交流,我跟银鎏金说:“我们走吧。”
可是银鎏金却深受感动的样子,走上前去,望着井里。
银鎏金问:“井里的声音,是不是也大一些?”
老人:“听我自己的声音,是要大一些。”
“那我们的声音听起来就很小吧。”
“我自己的声音,从嘴里出去,撞到井边的岩壁上,还要再撞回来,击打到我自己的耳膜上面,穿透进去。但你们的……就不是了……我只是能听见而已。就跟小风刮过来似的,反正不大。”
“……”
很久,很久,银鎏金躺在井边说:“要是我也在井里就好了。”
老人在井里动了一步,挪了挪位置:“那不如你也一起下来,我这边还有地方。”
他伸出两个双臂,欢迎着银鎏金。
他们两个,进行着莫名其妙的对话,我怕银鎏金真的听信了那老人的鬼话,进入井里。
是我带银鎏金来的,到时候她摔死了,这责任还是在我身上。
眼看着银鎏金已经蹲在井边,上半身几乎探入到井中。
我立刻伸出手,要抓住她的胳膊,防止她真掉进去。
银鎏金开口拒绝老人:“不了,我不可能永远在井里。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来找银蚕的。”
老人:“哦,银蚕——找银蚕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
“看谁?”
“什么……谁?我是来看银蚕。”
“银蚕……不是轻易就能看的,至少不是现在。那是我们村子的秘密。”
“啊——这——”
老人似乎开口拒绝了我们。这里被叫作茧镇。茧,自然是镇子里最为重要的东西。
银蚕,大概率也是茧镇的一种特殊谋生资源和土特产。
是秘密,也就不能够轻易告诉我们。
我本来还想要再争取一下,毕竟来到这里开了一上午的车,实属不易。
但是银鎏金竟然同意了:“好,我理解。那是你们这里的致富秘密,外人也不能看,是吗。”
老人:“倒也不是不行,如果你们想要银蚕丝,可以拿一些别人房子外面的白丝线。那就是银蚕丝了。但注意,动作不要太大,也不要都拿走就行。他们不会介意的。那东西,能卖很多钱,不枉费你们来一趟了。”
“……”
我听了这句话,眼神往四周去看,看那些房屋,想着一会儿从哪开始下手。
却又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带剪刀,如果要手扯断那些丝线,恐怕不是件容易的诗。
但银鎏金,又一次自作主张了,用她自己的想法来代表我。
银鎏金:“我们来不是为了那个。我就是为了看银蚕,看她吃树叶、结茧、破茧成蛾的样子。听说那种蛾名字叫作盲蛾,倒是很奇特。”
“啊——”
“为什么这么叫。”
“因为瞎了吗。”
“那种飞蛾看不见?那它怎么飞?”
“倒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老人说的话总是云里雾里,银鎏金一时之间没有接上他的话,反问一句,“什么。”
老人:“你有想忘记的东西吗?我看见了你的眼睛……”
银鎏金躲避着,竟然把帽子又往下压了一压。
黑色针织帽的帽檐本来已经齐她的眉毛了,而现在她想要盖住自己的眼皮。
老人:“那双眼睛很漂亮,你犯不着遮着它们。”
我冷嘲,这老头子已经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银鎏金叹了口气,“她们都说——”又被哽住。
“你不要管她们说什么,她们说的都不对,忽视就好了。”
“太吵了,忽视不了。”
“可以的。”
“算了,既然看不了银蚕,那我们就先走了。”银鎏金站起身来,离井口稍远了一些,要和我转身离开。
也许去下一家,亦或是直接上车驶离茧镇。
“如果你非要看,那得等到日落时分。白天不行。”老人突然说了和第一个女人一样的话。
我赶紧停住脚步,反问:“为什么?”
“因为现在……看不见。而且——那个女娃,”老人专门喊住了银鎏金,“你有想看不见的东西吗?”
“……”银鎏金眼神闪烁着。
“如果有,今晚你就留下来吧。”}
第202章 文中文——她只是单纯的看不见我
[小玫瑰,你又在这搞抽象???]
[不是,大哥你俩说的是人话吗?银鎏金和老头之间说啥呢?我咋听不懂呢……]
[没准那老头也是诗人,他俩对上暗号了。(斜眼笑。jpg)]
[什么看不见又看得见的。我看的真的是小说吗?(晕。jpg)]
[小玫瑰这鬼故事越写越晦涩了,你是不是要修仙!要上天啊你!(指着你。jpg)]
*
“这是……这老头干什么呢,”长脖子觉得很荒谬,“坐井观天?”
一旁的小银垂眸看着文章,感叹道:“也许吧——这老头不像正常人啊。”
长脖子嘶一口气:“这都不像个人了好吧。”
难怪开头评论里面的读者们说,完全没有看懂这篇鬼故事呢。
眼看着剧情已经发展到一半了,茧镇里面的人却全都不说人话,就连银鎏金也是,确实有点眩晕了。
长脖子思量道:“你说,会不会茧镇里面的都是鬼。”
她说的鬼,也指代怪物异形等超现实元素。
小银思考的时候,喜欢用右手食指挠一挠鼻梁:“啧,这其实像是一个公路文。敲第一家的门、第二家的门、第三家的门这样。就像公路旅行一样。是有顺序的。”
长脖子“嗯”了一声:“所以呢?”
小银:“你看《鬼久学校》里面,主角李贺翔只是遇到了谜团,比如那奇怪的“啪嗒”声,还有突如其来的痛觉和饥饿感。但是,谜团并没有在文章当中被主角解开。
“额。”
“小玫瑰把这个迷题的答案,留在了文章之外,交给读者自己去用象征、隐喻、推理去解决。这个写法就和之前是不同的。”
“嗯……”
长脖子突然想起来,当初《鬼久学校》看完也是一脸懵,当场她懂了一半,另外一半,还是看评论区才明白的。
“愧疚式教育,就是父母骑在孩子背上打算盘。”
因为萤的这句话,长脖子才明白最后的操场场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鬼久学校的愧疚式教育压弯了孩子们的腰,为了养儿防老,父母时刻计较着自己的付出与收获。
“骑在孩子背上打算盘”,这是比喻,是暗示,也是象征。
那么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推理本文的剧情呢?
第一个镇民——一个不穿衣服的女子,很喜欢银鎏金,却总是对我有意无意的忽视。非说要在日落之后才能看银蚕。
第二个镇民——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来这里的地方。骂我们是骗子,直接把我们赶走。
第三个镇民——一个老人,陷入了井中,说他是在井里面看天,井里的天比外面的更好看,因为可以容纳,还说井里自己的声音也要更大。
之后,老人也说得日落之后才能看银蚕,并邀请银鎏金留下,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进行着一些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的对话。
“这……”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再结合复赛“信息或者技术”这种主题限制,长脖子一时之间摸不到头脑。
◆
{“……”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朦胧又晦涩,像在说着我理解不了的诗句。
那个所谓的“看不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好像他们两个都能看到,而我又看不到似的。
我看见银鎏金被井中老人的呼唤所打动,脚步停了下来,然后回头。
她回又再次回到了井边,双手揽住自己的旗袍,蹲在井沿处,和老人亲切地交谈着。
银鎏金跟老人介绍着我俩:“爷爷,我叫银鎏金,他叫何羿。”
但是老人却告诉我说:“银鎏金,留下。何羿,不行。”
“……”
他在赶我走。
我的左眼皮剧烈的跳动着,眼下脸颊的肌肉紧绷,死死盯着那口井。
还没等我说话,银鎏金就说:“爷爷,他是跟我一起来的。为什么他不行,能不能让他也留下。”
老人却只是一再地重复到:“银鎏金,留下。何羿,不行。”并且说,“如果他不走,那你们俩现在就都一起走吧。”
“……”
银鎏金看起来颇为为难的样子,回头看向我,似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有些恼了。
我走上前去,望向井中,那两粒青白的光,一瞬间蹲下,右手心握住了井边的一块石头。
然后死死攥住。
看向手心里的石头,又看向井中,最终还是放了手。石头无声无息地滚落到了地上。
我问银鎏金:“你怎么说。”
她仰视着我:“我想留在这里。”
“你是让我自己走吗?”
“要不然你……先避一避?然后明天再来?”
“……”
“何羿,我会付你钱的。虽然我挣得不多,但我还有一些资产……之前别人捐助的。”
“嗯,”我沉沉地道,“呵。”
而后离开那口深井,独自走开了。朝着我们来时的车辆走过去,又坐进了车里。
一路的旅途早就已经使我劳累,我得以在座位上暂时放松。我将全身都放松下来,脖子倚靠在枕垫之上。
透过汽车玻璃,能看见银鎏金坐在井沿上,与那老人相谈甚欢。
真是古怪的两个人,古怪到一起去了。
我的眼神暗淡下来。
既然那老头让我走,那我就偏不走。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拽点银蚕丝回去卖钱。
不过比那更重要的事情是,我又回想起来了那个我们刚来茧镇时见到的女人。
她年轻的胴。体赤。裸着,白白净净,如梨花般绽放。
……}
[????]
[变态吧?]
[不是,何羿你到底惦记啥呢……]
[我早就说了,这记者不是什么好东西。(没眼看。jpg)]
[呕呕呕呕呕——]
[第一次这么想把手伸进显示屏里,给主角一巴掌!]
[何羿能不能离开茧镇啊,真服了。]
[何羿你可悠着点吧!(警告。jpg)]
◆
{于是我下车,再次敲响了她的房门,来到了那里。
“铛铛铛——”
门里面那娇嗔的声音问道:“谁啊。诗人,你又回来了吗。”
而后,她打开门,站在我的眼前。
依旧是一头乌青的黑丝,头发几乎拖拽到地上,小巧玲珑的脸庞,左眼眶上面粘着一片树叶。
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身上披了一个褐色披肩。就是银鎏金走之前,给她身上披的那一块方巾。
方巾长度堪堪能盖住她的大腿,胸前还系了个蝴蝶结。
“那个……”
我还在思量着以什么样的理由来接近她。
而她却早已在看到我之后,眼神从惊讶,变得突然一震,最后变成了涣散。
然后她默默地道:“原来没有人呀,那到底是谁在敲门呢……”
“……”
我瞬间浑身冰凉。
她好像看不见我……就像是之前那样,眼里只有银鎏金,而忽视掉我。
然后她手触碰门把手,要关门,就此回到屋里。
而我直接撑住了门,问她:“我,何羿,你看不见我吗?”
她完全没有听到我在讲话,只是把门又使劲往里拽了拽,纳闷道:“奇怪,这门怎么关不上。”
她的力气比我小,我在这堵着门,她当然关不上。
但这不是重点,因为她好像,真的看不见我……而不是假装在忽略。
我伸出右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甚至故意靠近,想要戳她的眼睛。她都没有半分的动作。
我确认她的确看不见我的手,而不是在装。
但她……又不像是个瞎子……
她能看得见银鎏金,只是单纯地看不见我而已。
这女孩!
难道我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某种不可遏制的变化?
刹那间,我看着她,身体冰凉,神情恍惚,不断向后退步。
……}
第203章 文中文——两个苍苍白白的人形虫茧
[是不是触发了什么特殊机制啊?]
[她看不见“我”,那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那“女人”有问题?]
[我总觉得……这里的人奇怪的都不太一样……]
[但身体上好像没有什么奇怪的。都是正常人只能说,性格很奇怪?不穿衣服,又喜欢说胡话?]
[我更倾向于,镇民们不是故意的。他们就是说出了自己眼睛看到的,心里想的东西而已。]
[也许是茧镇里的习俗?生理性问题?]
◆
{“你、你怎么看不见我呢?你看不见我吗?”
一时间我情绪激动,拽着这女人胸前的蝴蝶结,对着她大吼着。
而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涣散。
明明她的身体已经被我拽得前后晃动了,可她看不见我,依然还是看不见我。
“……”
这不是我有问题,就是她有问题。
我是刚来到这里的。上个月还刚做过体检,身体好的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
反而这女人,从刚开始就赤。身裸。体,行为古怪得很,一定是一个精神病人。
我松手放过了她,直接冲着银鎏金的方向跑了过去。
*
毕竟银鎏金,是我在茧镇还算唯一熟悉的人。
“银——”
我刚想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却忽然想起那个不欢迎我的坐井观天的老人。
为了让老人以为我已经离开了这里,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敲了一下银鎏金的后背。
银鎏金回过头来看我,惊讶道:“何羿?”
趁她还没有把话说完,我嘘了一声,让她不要说话,直接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开了,一直拽到了远处,然后才开口。
“我怀疑……”我眼神四处乱看,警示着周边,“这村子里的人有精神病,要不就是……健忘症?”
我对心理学并不了解,说不太上来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这些人虽然没有表现出很强烈的攻击性,但认知似乎不太正常。
脑子里,好像都缺根弦。
银鎏金眼神平静:“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刚去看了那个女人。我们来茧镇里第一个见到的女人,”看着银鎏金怀疑的眼光,我解释道,“额……当然……我只是关心她,毕竟她一个女孩,行为古古怪怪的,我怀疑她是个疯子,然后我就去看了一下,也没有做些什么别的事情。结果她,她看不见我!”
银鎏金的瞳孔来回转动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我提示道:“你想想。”
银鎏金:“她好像确实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难道她眼睛有些问题?”
我:“我觉得不是……我拽了她一下,她也没有察觉,好像不单单是眼神的问题。”
说起来好笑,当女人对我视而不见的时候。我都怀疑,难道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是一个鬼。
银鎏金思考了什么,但也没有思考出来,只是说:“你别去招惹她了。刚才那老爷爷跟我说,那女孩名字叫庆阳,前不久准备和镇子上一个小夥子结婚,相处好好的都订婚了。结果……订婚宴上,他被发现和别的女孩好上了,另一个女孩都怀孕了。还来闹订婚宴,反正挺难看的。”
一个三角恋。
我是一个记者,这种事我听得多,实在是不足为奇。
被渣男背叛,情感受伤,也不能不穿衣服吧,真疯了?
我回问:“然后呢?”
银鎏金:“反正她和那小夥子分手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了,成天哭闹着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男人都去死算了。”
“……”
“倒是前几天才开始见人。”
“啊。”
“反正你别去惹她就是了,让她一个人安静安静。我想她会想明白的。”
“嗯。”
银鎏金的视线朝着那女孩的房屋忘了一眼,那是被银蚕丝包裹着的,厚厚的白色房屋。
那么厚重,那么闭塞,那么美丽又洁白。
她的眼神踌躇难忍,又些许感动。
作为诗人,她天生具有很强的感受力和共情力,总是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我不知道她这个诗人到底又想到了什么。也许她觉得那女孩和她一样裹在一层茧里。
但我对她的诗世界并不敢兴趣。
而后,我们两个人便无话可说。
……
我们俩常常感到无话可说。面面相觑着。
我觉得她脑子里塞满了华丽的飞絮,她觉得我脑子里都是田野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我嫌弃她太轻盈太细致,她嫌弃我太粗糙太冷硬。
最终就还是……无话可说。
没有什么话题可以对彼此说,也没有话题想要对彼此说。早已失去了交流欲。
还是她先开口:“还有,那个……那个男孩,曾经差点被外地人拐走过。所以……他很讨厌外地人,也从来不离开茧镇一步。我想他是不是因此才?”
才驱赶我们的吗?那小子也着实太没礼貌了一些。
银鎏金倒是很会给别人找藉口。
我无所谓地道:“嗯。小孩嘛,不跟他计较。”
“何羿,你今晚真的不走吗。欺骗那老人,是不是不太好?”
我把视线投向一边:“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看看银蚕是什么样子的吧。而且,我今晚会去,明早上又过来的话,太累了。”
从我家到这边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得开几个小时的车。我没有那么多精力一直开车玩。
哪怕是在车上睡一晚,也比把时间浪费在旅途上强。
她眼眸低垂着,没有说话。
我看得出她其实不太认同我的想法,但她亏欠我的人情,所以也无法开口指责我。
银鎏金:“好,那我今晚上还是陪着那老人。他是个……很可怜的老人,他老伴不久前去世了,他一直想着,想得快心碎了。老伴以前最喜欢陪他看天。”
“哦,是吗?”
我对老年人的爱情故事可不怎么感兴趣,随意敷衍着。
“如果她还活着就好了。——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至少,也希望她在天堂另一边过得幸福,这样,他也可以心安。”
“哦。”
真是无聊的爱情,无聊的生离死别。
“所以银蚕到底是什么?在哪?仓库里吗?”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事情。
听说,家蚕一般养在温度适宜的室内,或者大棚里面。小蚕虫要吃桑叶,快速生长,并蜕皮。
之后开始吐丝,把自己裹在蚕茧里,化为“蛹”。最后破茧成蛾,翺翔天际。
本来我也不觉得银蚕到底有多重要,但这老头说的神神秘秘的,反倒是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
桑叶,我来的时候倒是见过不少。这茧镇里面到处都是桑树。
树不高,灰白色的树干,叶子鸡蛋大小,油绿油绿的,边缘很多小锯齿。
本来我看不出来它是桑树,觉得树什么的好像都长得差不多,但上面结的黑紫色的小桑葚,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么多桑树,养蚕肯定是够的。
至于盲蛾……
我没有见到过,这里除了偶尔几声鸟叫,连一个像蝴蝶的东西可都没有。
银鎏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老人也还没有告诉我。”
她眼神很清澈,不像是说谎。
我“嗯”了一声,也就让回去了。我们再次分手道别。她回到井边,而我回到车上。
因为手机没有信号,我就这么一直在车上坐着。
看着后视镜中的天色逐渐从苍苍的白,变成淡蓝,最后变成深蓝。
银鎏金那月白色的身影,始终在井边坐着,偶尔还换了几个坐姿动作。
那老人不知道与她说了什么。
她突然把帽子摘掉,露出她难看的秃头来,还把口罩也扔到了地上,面向井中。
她不再遮挡她自己了,用双手捂住了脸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竟然很像是哭了……
我急忙按下车窗,却只听见她对井中说了一句:
“就让我和你一样,就此瞎了半只眼睛好了。”
而后,那个没用的、丑陋的女诗人,像是一个腐朽的树干,在夜色里站起身来。
她一伸手,拽住了井边的桑叶树树枝,使劲撸了一把,撸掉了好多叶子,然后一下子,塞进了她自己的嘴里……
缓慢地咀嚼着。
痛苦地吞咽着。
病态,扭曲,狼狈,疯魔。跌坐在井边。
从一个哪怕毁了容,但形容姿态还算优雅的女人,变成了一个野性的怪物……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唯一认识的人竟然也发了疯。
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已经浑身血凉了。
而当她把所有的桑叶都咽下去的时候,我看见她,将脖颈高高地抬起,如同一个倔强的天鹅。
又像是被子弹突然打中一样,浑身泄了气,柔软的没有一分一毫地骨头,任凭自己的腰往后仰。
闭上眼睛,两只手敞开着,坦然地拥抱一切。
后仰。
直至掉入井中。
让那抹月白色,彻底消失在深蓝之前。
……
当她掉进井里的时候,我知道,她确实是很轻盈的。就像三年前,我在五皇山上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轻盈。
因为她明明坠落了,而我却没有听到什么坠落的响声。
“银鎏金!”
我眼睛酸涩着,立刻下车,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向井中。
却只看见了两个苍苍白白的人形虫茧。
……}
第204章 文中文——银鎏金又能写诗了,像是一阵清风。
果然,长脖子就知道。
在何羿和银鎏金两个人进入茧镇的时候,依照小玫瑰的写作习惯,她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会变成茧。
原来是银鎏金。
既然井中有两个白色的虫茧,那么一个是银鎏金,另一个就肯定是原来就坐井观天的老人了。
按照剧情发展,银鎏金会破茧而出,变成盲蛾。
那……之后呢?
变成盲蛾,又意味着什么?
盲,会眼瞎吗?蛾,会飞行吗?
所以银鎏金变成一个眼瞎的,戴着翅膀能在天上飞行的不明生物?
“……”
好像有点太过简单又太荒诞了,除了纯粹的猎奇,变成这种怪物,对于银鎏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写到现在,全文好像和“信息或者技术”的主题毫无半点关系。
难道真像是很多读者们说的一样,小玫瑰写跑题了?
不会吧……这么简单的主题……
这都到了复赛了,“信息或者技术”又不是什么很难的概念,常人都能很快理解的东西,小玫瑰没有可能会不了解,继而还写跑题。
所以,是之前隐藏了什么她没有发现的伏笔,还是小玫瑰交错文章了?
长脖子有点想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些镇民的身世有古怪,就又看了一遍。
——裸。体女人,眼眶上有一片叶子,订婚宴上被未婚夫渣男背叛,从此憎恨所有男人,还看不见我……
——豹纹男孩,曾经差点被外地人拐卖,脾气暴躁,听我们是外地来的就似乎很排斥我们,还说没有听说过我们来的地方……
——神秘老人,坐井观天,嘴里都是什么“看不见看得见的话”,老伴前不久死了,唯一的心愿是知道老伴在天堂过的幸福……
长脖子:“……”
她揉了揉太阳xue。
果然,小玫瑰写的东西,好让人费解。
反倒是坐在她一旁的小银,不断地念叨着银鎏金坠井之前说的那句话:
“就让我和你一样,就此瞎了半只眼睛好了。
“‘半只眼睛’……是什么?”
似乎盲蛾的答案,就藏在这句话里。
◆
{“……”
手臂一抖,我的手机顷刻间,就掉进了井中。
我退着步,直接跑回了车上。开车门,回家。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回到家的。
只记得那天,我很匆忙,汽车的发动机按了好久也没有反应,而后才缓慢地激活,车子开始颤抖,同时嗡嗡直响。
那天天很黑,虽然手机丢了,但好在还有两个车灯,像是两个手电筒一样,直直的照向前面。
车灯颜色是白花花的,茧镇也是白花花的。这里到处……到处都是人形虫茧。
它们悬挂在桑树之下,放置在房顶上,有的甚至就在路边。
茧镇,是一个被银蚕丝所包裹了的城镇。而那银蚕,其实就是镇民自己。
那一天,我开着汽车直接横冲直撞出去,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砰”的车子响了一下,反正也是一个白白的。也许是虫,也许是人。
我没有下车去看。我不敢开车门下车,所以直接用车轮碾了过去。
之后车一路刮拽着桑树的树枝与树叶,我从沟里开到土道上,又差点开进河里,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的,开到了高速公路旁边。
直至看见高速公路两边的天空,发出一连串如同白色钻石一样的光芒。道路上有一道道彩虹呼啸前行的时候,我才停下来。
继而开始辨认出,那白色的钻石闪光其实是白色的路灯。而飞动的彩虹,是公路上疾行着的汽车的车灯连成了串。
心终于从揪紧转到了刹那的安稳,而后我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头垂下,拚命流着冷汗。
……
之后,我在家枯坐了好几天,没有报警,也没有联系银鎏金。
就那么枯坐,吃了睡睡了吃,站了坐坐了站。
我想起银鎏金身上的旗袍,想起那上面的银蚕丝,会按照光线的不同,转而展现出不同的明暗变化。
那么是否,茧镇也是如此。
白天的茧镇,和夜晚的茧镇是不同的。
井中老人曾经驱赶我,只是不想让我见到那一幕罢了。
如果那些镇民是茧的话,那么他们的生存模式是怎样的?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变成茧又会怎样?变成盲蛾?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足够幸运,那天我可并没有见到飞蛾。
银鎏金也变成茧了吗。
我有点想不通。
每当我觉得这荒诞的一切只是个梦境的时候,总会看到我车子前方坏掉的保险杠,车门上被刮坏的好多痕迹,在提醒我那天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只希望我那天开车撞到的东西,最好是个石头,既不是茧,也不是人。
编辑也曾问我:“何羿,你怎么了?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太好。”
“啊,没事。前阵子开车,撞树了而已。有些吓到了。”
“哎,你呀,也不知道小心。行,回来就好。”
……
之后,我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没有再去找银鎏金,试图忘记这一切。
我忙着工作,忙着生活,忙着采访,忙着很多很多东西。
唯独有一样发生了变化,我不仅不再看诗了,甚至连书都不想再读。
直到有一天,我又收到了一个信件直接寄到了我们杂志社,被实习生放在了我办公室的桌子上。
我说过,这年头基本上没有人写信了。
而那熟悉的牛皮信纸,我不需要拆开,就知道,它必然来自安庆小巷,来自……银鎏金。
“……”
看着那封信件,我的眼睛几乎要夺眶而出。
本想就此逃掉,结果手还是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将信封拆开,抽出信件——
“何羿记者亲启:
“这是我这个月的诗文,邮寄给您,希望您能在杂志上刊登。
“谢天谢地,我终于又能写诗了。这都要感谢茧镇的力量!
“茧镇是纯净的、美好的,经此一遭,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突然又有了好多、好多的灵感,从我的灵泉里迸发出来!
“希望您念在我们曾经长期合作的份上,不要终止与我的合作。我也会在我的文学世界里,继续潜行。
“——银鎏金。”
*
而在这封信件之后,她又给我邮寄了好多的诗文,是厚厚的一摞纸,竟然足足有几百页……
她又能写诗了,而且比她曾经的写诗速度还要快。
我急匆匆地看了一下,发现,与之前的风格是有些不同。
经过这些事情,她的诗变得似乎偏执狭隘了许多,不再那么空灵唯美,反而有了一些丑陋黑暗的东西。
例如:“蜈蚣爬进我床缝,窸窣窣的。
“无数个燥乱夜里,让那黑亮的甲壳在床铺上肆意涂抹滑动。
“使得千万个硬肢一不留神就朝着我的梦境爬了进去……”
“……”
看完,我沉默不语。
以前她的诗里,可很少会有“蜈蚣”这种意向。
以前她的世界会有“云”,会有“雾”,但现在却有了“蜈蚣”,有了“螳螂”,有了“粪臭的气息”。
这……
如果不是这个信纸上很明显的银鎏金的字迹,我会怀疑她换了人。
但现在,我大拇手指死死地握着那些纸张,虎口弯成一个弓。
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无助地仰望天花,喟叹一声:
“银鎏金。”
*****
我又去安庆小巷了。
无奈,在银鎏金给我寄信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我总是会想到她。
曾经的她,掉进井里,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虫茧。
我会想到她变了样子,变成了类似于蚕一样的妖怪。
有一个臃肿又肥胖的下半身,白胖胖的,一环又一环,摸着软腻腻的,而上面却是一个人类的头颅。
就像是那种毛毛虫。
表皮可能还长着恶心人的毛发,手指一旦碰到就会刺痛不已。
所以,为了确定我心中的幻想,我就去了安庆小巷。
不管她是人也好!是虫也好!我必须!我必须确认她!是人我当场就走!是虫我就!我就!
*
我开车去安庆小巷,到了她家门口。
却发现外面竟然已经没有孩童了,过去曾经往她家里扔石头扔鞭炮的那群顽皮孩子,现在已经无影无踪。
只有少数的几个孩童的声音,在别家关进大门的院子里渗透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银铃般清澈。
我正想着,莫不是其他的孩子,都被银鎏金给吃了?
所以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门。
结果……一个脚步声……却从我身后传来。
哒哒哒的,很轻盈。还哼着歌轻快的儿。
但是我身前的孩子,却看见我身后的地方,喊叫道:“是妖怪回来了,快跑!”
于是那少数的几个孩子也都被吓得脸色一白,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哼哼哼哼哼哼……”
那轻快的歌儿,逐渐靠近了我,就在我的身后。
我转头,看见了……她……
身体是玲珑有型的,面容确是丑陋怪异的。
银鎏金。
右手垮了好多的塑料袋,都被撑得满满的,好像刚从超市买菜回来。
她没有戴帽子、没有戴墨镜,没有对自己进行任何遮盖,反而很自信从容地看见我之后,惊讶道:
“啊,何羿记者,您来啦!快请进请进!”
而后快走了几步,经过我的身侧,打开大门让我进去。她步伐轻快皎洁,脸上堆满了笑容。
如同一阵清风。
……}
第205章 文中文——诗人之死
长脖子还以为银鎏金变成盲蛾之后,会凤凰浴火、破茧成蝶,重新恢复美貌呢。
至少是眼瞎,或者长出翅膀,在天上飞吧。
结果并没有……
她竟然还是毁容!还是和原来那样!只是性格开朗了许多?
长脖子蹙眉。
小银依然在念叨着:“银鎏金瞎了半只眼睛,可眼睛没有半只这种说法,银鎏金也没瞎,这说明这个‘眼睛’并不是指的具体的眼睛,而是抽象的心茧?
“既然眼睛是获取外界信息的方式。那么在‘信息或者技术’这个主题之上,小玫瑰放弃了‘技术’,他选的其实是‘信息’……‘信息’……哎!”
小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猛然一拍桌子,转过头,看着长脖子,眼神透着银色的亮光,要和长脖子分享他的发现。
“等等!”长脖子却突然抬起左手,放在两个人中间拦住了他,“小银,你先别说话!我好像!”
她好像懂了。
如果,那个井中老人的古怪行为,可以理解为成语“坐井观天”的话。
那么在眼眶上沾树叶的赤。身女人,那不就是……
“一叶障目”。
◆
{
“你睡着,被缛铺在流言蜚语上睡。
“你睡着,一阵颤动,从此安静——
“挺拔俊美,二十二岁,
“被你的四部曲的预言所言中。”
——《诗人之死》
鲍里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克纳克(苏联)
*****
她就像是没事人一样,既没有发生什么显著的变化,也没有怨恨我当初抛下她自己逃离茧镇。
反而……很欢快。
她经过我身边之时,我看着她的侧脸,有些怔愣。
随后走上去,跟着她进了院子里。
*
“那次你自己先走了,忘记了带上我,所以几天之后,我就自己从茧镇回来了。”
银鎏金拎着装满蔬菜的塑料袋走进屋里的时候说。
之后一出门,手中的塑料袋就不见了,是被她放进了屋里。
“坐,你先坐。”
她又指着院子里的小板凳说。
我身体僵硬地坐了下去,而她坐在了我的对面,就像火灾之后我第一次拜访她那样,我们又坐下来谈话了。
她的样貌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这一次,我却并不想那么快地离开。
因为我一直在观察她,以植物学家观察昙花开花过程那样观察她。
银鎏金:“你看我的诗了吗,我突然觉得有了好多的东西可以写。这世间——能用来写作的东西太多了,茧也好,车轮也好,总感觉写也写不完似的。”
“……”
她自顾自地和我交谈了起来,把所剩无几的几根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姿态之中,竟然还有一丝少女的娇羞。
银鎏金:“读者在一直催我啊。我都不敢上网了,因为催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喜欢我的人有那么多,说的那么好,真是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
可我明明记得,网上大多全都是骂你的人。
而银鎏金眼神中闪着希冀的光芒,就跟玻璃那么透亮:“你看见我给你邮寄的诗了吧。有那么多,光在杂志上出版是完全不够的。所以我想要再出一版诗集。还希望你能和总编多说一说!他肯定会答应。”
“……”
她又活跃了起来,甚至比我和她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更加活跃。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的她是沉稳的。就跟大地一样,有一种承接万物的胸怀和份量。还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现在倒反而更像小女生了。
那种自信的、青春的味道在那旗袍包裹下的肉。身里面,盖也盖不住似的,全都随着银蚕丝一起向我爬过来了。
她甚至有些天真的傲慢:“连个批评的声音都没有,我都怕自己就此膨胀起来了。找不到方向似的。我有些……想要多写一些东西给她们,又怕写的让他们不满意,所以总是有些顾忌。读者们还是对我太热情了。”
“……”
基本上,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我少数的时候,给了她“嗯”“啊”的几个回应,大多数的时间在沉默,就是在看着她。
因为她变得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让我一时之间失了分寸,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忘了。
*
那天之后,我一个人回到了家。
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又有些失眠,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银鎏金掉进井里,那又是怎么爬出来,离开茧镇的?
当初井里的虫茧到底是不是她?
如果是她,那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是人类吗?
等等,我今天见到的人真的是银鎏金吗?
幻梦当中,她那身旗袍总是在我脑海中不断膨胀,爆炸,但这次从里面爆出来的不再是自信与青春。
而是两个银白色的翅膀,隐藏在她后背皮肤之下的蛾的翅膀……
*****
后来,我经常偷偷去观察她。
发现她确实已经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每天都会跟没事人一样,顶着那张脸去超市买东西、逛街、逛商场、淘旧书店。
哪怕过往的小孩子一看见她,就吓得立马大喊大哭。
成年人们则露出嫌弃和害怕的表情,纷纷远离她,又在以为她听不见的地方,对着她指指点点:
“哎哎,你看那个人的脸!”
“卧槽,吓我一跳!这是怎么了?”
“火烧的……还是被硫酸泼了……”
“虽然挺可怜的。但出来也不遮一下,也太吓人了吧。啊——妈,我要回家……”
“哎,这不是银鎏金吗?”
“她的诗真是越写越烂了,感觉都变了味了。”
“其实我觉得还有些别样的味道,以前的自然生动,现在挺黑暗华丽的。我倒是喜欢……”
银鎏金都充耳不闻,就顶着她的样貌在大街上随意乱晃,任凭别人如何恐惧讥笑。
唯独对于最后偷偷说喜欢她诗文的那个戴着大眼镜框女孩子,报之以礼貌地点头微笑。
好像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惹得那个女孩子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
“啪!!”
一个男孩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埋伏,将鞭炮扔在她的耳边炸响。
她的身边立刻环绕出带着浓硝烟味道的白色烟尘。
我以为她会被吓到逃开,但是……
她依然没有,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过那条巷子,回家进大门。
而在孩子群中的一个红棉袄孩子,撇撇嘴说:“你看,我早就说了,她是个聋子,听不见的!前几天我把她家窗户砸坏了一个缝,她都没有反应。算了算了,没意思,不和她玩了,我们走吧!”
看着孩子们失望离开的背影,我在想,听不见吗。
银鎏金听不见了吗?
可……我跟踪了她一天,看见她在超市里买水结账的样子,和收银员沟通毫无障碍。
她明明是能听见的啊。
既然听见了鞭炮声,又怎么可能没有反应呢。这么大的声音,总该有些身体本能反应的。
这,实在是说不通……
*
这件事困扰我,竟然成了我心中的一个魔。
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她并不是以前的银鎏金了。
她是个妖物!是个盲蝶!
她的身子肯定不是人的身子,那旗袍之下的后背上,肯定有一双翅膀!一定!
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工作也不能了。脑子里全是她。
她这妖物,想着我以前在茧镇曾经背叛过她的份上,以后有机会肯定是要来报复我的,要吸食我的骨髓!
我一定要!在此之前先揭发她!除掉她不可!
*
一天夜半,我喝醉了。
我趁着酒劲,开车来到她的家中,直接踹开大门而入。
她听见声响,从里面奔了出来,看见我大惊失色:“何羿,你来做什么……你喝多了?!”
“妖物!”
我趁着酒劲儿大喊一声,朝着她跑了过去,直接拽住了她的肩膀,要扒下她的衣服。
她开始大叫大嚷,吓得拚命用手阻拦我,问我:“你干什么!”
“我这就扒了你这层皮,揭开你的真面目!我早就看见了!看见你在井里变成了一个茧!银鎏金,你还跟我装什么!”
“你——我不是!”
她死命挣扎着,用手去捂她的前胸后背,之后推开我,害怕得开始往屋子里跑,连鞋子都掉了。
我直接追了上去!
她开始关门,想要锁上,在我的强力的推门之下,她用整个身体堵住门。
也不知道她从哪来的力气,能和我僵持,于是我们两个人隔着门对峙了一会儿。
她一直在里面喊:“何羿,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冷静点!”
声音惶恐,带着求饶。
最后我直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快步跑,朝着门撞了过去。
“砰!”
门打开,她大叫一声,被撞倒在地板之上,疼得起不来身。只是闭上眼,嘴里喃喃着:“救命……救命……”
声音却小到别人根本就听不见。
我从上而下地睥睨着她,看着她狼狈装可怜的模样,蹲下身去,把她翻过去,让她后背朝上,然后一把子撕开了她的衣服!
旗袍“刺啦——”一声就裂了,整个旗袍因为是真丝做的,所以格外脆弱。
看她的后背。
她的后背全都是树皮一样的褶皱,偶尔有几块白皙的皮肤。就像是像镶嵌在上面的羊脂白玉。
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
没有翅膀,什么都没有……
不,不可能!
“刺啦——”我将她的旗袍从上面扯到最下面,将她的腿整个露出。翻来覆去地看。
虽然恐怖了点,但依然……只是人类而已……
“……”
她确实是个人类。
这一遭,我终于得到了我心里的答案,最后跌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根。看着她,觉得头晕脑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很久之后,银鎏金,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
然后她看了看地上被撕碎的旗袍,眼神竟然有一些疑惑难解,开始自言自语:“奇怪,我的衣服怎么碎了。还掉在地上了?”
然后她先是关上了门,接着又走到了旁边的卧室里面。卧室里面传出柜门开关的声音。
而当她重新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另外换了一身衣服了,那是一件粉色的吊带长裙。
她把地上的旗袍捡了起来,很难过的样子,然后扔进了桌子底下的小篮子里面。
最后,坐在书桌边上,藉着月光,拿起书桌之上的一本书,开始低头读书:“夜彷佛是燃烧着的大树,它的碎屑就是繁星,就是瞳人,就是飞鸟。”[1]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竟然完全……
忽略了我……
“银鎏金……”我看着她那安静祥和的反常样子,忍不住喊了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见,反正,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继续认真地朗读:“河水在梦游般流泻,犹如白盐的舌头,舔着黑色的河滩。”
“银鎏金!!!”我不安地嘶喊着。她越是平静,我便越是惶恐,“你听不见我说话吗!!!你还在读什么诗!你读什么诗!”
“一切都在呼吸、活动、流涌……”
她好像真的听不见。在忽视那些人之人,她现在也开始忽略了我。
她看不见我,眼睛里只有那一页书。好像拘泥于她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没有任何旁的干扰。
狭隘,却静谧。
就像是一个理想中的女诗人的夜晚。
“啊——”
我有些崩溃了,她的若无其事击败了我。
她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们已经这样了,我们发生过这么多事,我现在又对她做了那种事情,她怎么还可以如此若无其事地,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在那里静静读诗!
我拚命抓挠者自己的的头发,想要把它们都薅下来。
“光在抖,眼在望,心在跳,夜无垠……”
而在她那倾注了全部热爱与温柔的朗读声中,我看见书桌前,那破碎的窗户里照进来一缕月光,正好是一条白线的形状,横在她的眼皮和耳廓之上。
就像是银蚕丝做成的白色缎带,轻轻缠住了她的耳目。
……}
——【茧镇】完——
第206章 茧是束缚,亦是保护。
[好看,好看,很有感觉!]
[银鎏金这个人真的好让人心疼,感觉这个人物具有理想主义者的古典味道。结尾的月光下读书,也很有一种苍白的诗意。]
[但是……是不是不符合复赛要求啊……]
[说实话,我有点没太看懂,是不是我太笨了。(流汗。jpg)]
[可,这可是小玫瑰啊,应该不会跑题吧。(害怕。jpg)]
[谁说szl115是小玫瑰的,szl115可没有说过。小玫瑰也根本没有公开承认过。都是你们自己说的!]
[他这文名《没有想好名字的怪谈合集》,这味道,这还不是小玫瑰?]
[但没准是故意模仿,蹭我们小玫瑰热度的呢。(撇嘴。jpg)]
[就是啊,就算他是小玫瑰,就算他投票进入了前一百名的决赛圈,那也不能不管不顾吧。把规则都不放进眼里?]
[说实话,我很喜欢这篇文。但也只看见了什么“茧”、“诗”之类的东西。“信息与技术”到底在哪!还是我没分析出来?]
[你可拉倒吧,分析什么,没有就是没有!不符合参赛标准,给他投诉了!]
*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片树叶挡住了眼睛,连面前高大的泰山都看不见。
裸体女人憎恨这个男人,那便只能看见女人,再也看不见男人。既然天底下没有男人,那自然就不需要穿衣服遮羞。
——管中窥豹。
从竹管的小孔里看豹子,便只能看见豹子身上的一块斑纹。
身穿豹纹的男人曾经差点被外地人拐卖,再也回不来。唯独茧镇对于他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那世界上便只有茧镇不就好了吗。
——坐井观天。
坐在井中,抬头仰望天空。
如果老人让自己相信死去的妻子在天堂过得很好,也就不必承受痛苦的担忧和思念之情。
……
一叶障目、管中窥豹、坐井观天。
长脖子这才发现,其实茧镇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茧”。
这种茧不属于外表上可见的变化,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封闭。每个人的视野都变小了,变得狭隘、变得偏执、变得目光短浅。
就像是银鎏金一样。
“所以这种茧的作用,并不是使她们变成怪物,而是……封闭认知?”长脖子抬头和小银说。
“嗯,”小银目光沉重地道,“每个人都只能看见、听见、知道她们想看见的东西。一个憎恨男人的女人再也看不见男人,一个被流言蜚语伤害到的诗人,也再也听不见谣言。”
长脖子看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将话接了下去:“所以,每个人都生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瞎了半个眼睛,聋了半只耳朵,世界便变小了。”
小银补充道:“获取信息的方式,便也变小了。”
她依旧记得,这次复赛的主题是“信息或者技术”。
“啊——”听了小银的话,她明白过来,感叹一声,“原来本文主题是信息?”
谁知道小银却反问她,那双银色的眸子,就像是想像当中盲蛾翅膀上的斑点图案一样,银闪闪的,似乎拥有刺穿心灵的力量。
“可如果‘信息’再加上‘茧’呢?”
“……”
长脖子沉默片刻。
信息,加茧。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你是说……信息茧房?!”
对面小银微微闭合的眼皮,在告诉她,他认同这个答案。
*
信息茧房。
是指在大数据的筛选和推荐之下,很多人只能被人工智能的演算法控制着,看见他们想感兴趣的话题,听见和他们三观一致的观点。
让他们觉得身边到处都是和自己境遇一样的知心人。从而不断地被捏造的虚假事实和偏执观点所煽动,所控制。
男人只会在网上看见各种渣女捞女,老年人只会看见各种不孝顺的儿女。
长此以往,每个人的视野都逐渐狭隘,极端。人们逐渐封闭自己,桎梏自己,最终变成……
一个茧。
*
在点开这篇文之前,很多人都说小玫瑰写跑题了,没有围绕“信息与技术”这个主题来写,因为他们没有在文章当中看见任何有关于互连网与高科技的东西。
甚至在现在依然有人说,还要去官网投诉这篇文章不符合参赛标准。
但其实,长脖子明白,小玫瑰只是换了一种思维方式去展示这个主题。
他只是从“信息与技术”这个主题当中,选取了“信息”这个主题,接着,将主题定义为“信息茧房”,从而联想到一个以信息茧房为内核秘密的城镇。
茧镇里的银蚕,是镇民自己。
人形虫茧,是封闭自己视野和认知的信息茧房。
盲蛾,则是从此自愿困在信息茧房的人。
于是这个故事就变成了——
一个女诗人,本来拥有着极为开阔的眼界,能聆听万物的声音,欣然接受外界的一切赞誉与批评。
但因为一次火灾,她被诽谤,被侮辱,被嘲笑。从此失去了作诗的勇气与自信。
直到她去茧镇,将自己困在信息茧房里,屏蔽掉周围人的恶意,才将自己彻底解救了出来,生活在只有友善、赞美、诗歌的世界里。
……
银鎏金再也看不见何羿记者了。
想必是因为在结尾,何羿对她做的事情彻底伤害到了她,所以被她屏蔽掉了。
真是个诡谲荒诞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设置是谜,剧情是谜,人物是谜,主题是谜,情绪基调也是谜。
长脖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结局到底算是一个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是好的吧。至少,银鎏金后来过得很快乐。”长脖子叹惋地说,“她还能重新读诗了呢。”
“可是,她写的诗变了味道。别人说她过去的诗灵气自然,现在黑暗偏执。”小银说。
长脖子知道,诗是诗人情感和思想的产物,她人变了,诗自然也就变了。
但她还有一事不懂。
既然银鎏金结尾生活在只有赞叹的世界里,诗歌本来应该骄傲幸福才对,怎么还会有黑暗阴沉的味道呢。
她问小银,小银告诉她。
或许这世上有些事情,很难彻底忘怀吧。
她虽然变得重新光辉了起来,可那些灰暗的过往沉淀下来,早就成了挥之不去的“殇”,永远存在于她的诗歌世界里。
……
文章之内,长脖子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但是在文章之外,她还有一个疑问:“这szl115真的是小玫瑰吗?总觉得确实有点不太像《双生》。”
她想说,《茧镇》不仅不像《双生》,这篇连同作者之前那两篇《我和舌头绑架了》和《鬼久学校》都不一样。
四本书,四个风格,简直像是四个人写的。
小银思量道:“《双生》玩弄的是写作技巧:结构、悬念、伏笔、照应、反转、诡计。但《茧镇》,我觉得它和之前都不一样的东西。”
长脖子眼神流转:“确实,不像鬼故事,倒像是……一首诗。”
她不看诗,很难说出诗歌具体的定义是什么,只是觉得本文这种朦胧的谜题一样的气质很像。
既然他们说,《鬼久学校》是“象征主义鬼故事”,把那《茧镇》又是什么呢。
恐怕,是对复赛主题的一种全新的联想与诠释:
“信息茧房,是束缚,亦是保护。”
*
伴随着小银在文章的最后点击了“投票”两个字的按钮,长脖子随即也点出了自己世纪掌纹的后台账号,为szl115投出宝贵的一票。
szl115是否真的是小玫瑰,他们两个讨论了很久,也没有定论。
但给szl115投票这件事,与小玫瑰无关,只是单纯因为《茧镇》而已。
就像是喜欢《银鎏金诗集》,也无关诗人银鎏金,背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
第207章 形式与内容互相影响
网上对于szl115到底是不是小玫瑰,以及《茧镇》这个文章到底是不是跑题的辩论还在尘嚣甚上。
正反两方吵得差点就要抄家夥在评论区打起来了。
小银完全相信,这篇文章当中的细节:“一叶障目”、“管中窥豹”、“坐井观天”这些成语,是szl115有意添加创造的,而不是一种偶然。
偶然撞一个成语,那叫偶然。
偶然撞三个意思相近的成语,那就绝对不叫偶然了。
换句话说,szl115绝对知道他自己在写什么。他对于他自己的作品当中的一切设计——人物、节奏、隐喻,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把“信息”联想为一个“信息茧房的茧镇”,自然也是他故意这么写的而已。
只需要这个言论一出现,支持szl115小说没有跑题的一方,就基本可以宣告胜利。
但是……
szl115显然并没有出现为自己辩驳。
他发完这篇评论之后,没有留下任何后记、写作感想、写作思路。
他就是发了而已,然后就跟当初的小玫瑰一样在写完《双生》之后,便消失不见了,连番外都懒得更新一章。
颇有一点“反正我写就是写了,之后你们爱怎么解读那是你们的自由”的狂傲味道。
从这一点来看,小玫瑰和szl115的性格倒还是挺像的。
*
“靠!神经病啊!”
坐在对面的长脖子突然将那早就空了的酒杯,又一次抬起来,狠狠砸在黑圆桌之上。
“铛”的一下,里面化了一半的冰块被高高弹起,撞在玻璃壁上,碎了更多。
她脸色难看,显得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更像是个僵尸了。
小银抬眼瞧着她,扫视她的神情:“怎么了?气性这么大……”
“这次复赛的晋级条件很苛刻,就是投票前100名成绩的作者,进入决赛圈。然后将受邀去阿尔法星的现场参赛。”
“那《茧镇》……”
“现在排名是56,甚至还隐隐有上升的趋势。进决赛那基本是稳稳的。”
“哦,那不是好事?”
“可有些人说,不接受跑题作品占用决赛名额。”
“扯呢!哪跑题了?”
小银只觉得,《茧镇》非常有意思,在大多数都是高科技的鬼故事当中,这个没有科技的作品,气质反而独具一格。
“对啊,你没看出来,也不代表人家szl115写跑题了吧!真是的……”
长脖子咬咬牙,咧着嘴,把手放在投射键盘上打字,显然已经在为了szl115跟黑子们勇猛对线了。
“呵呵呵呵。”小银觉得她这激战的模样有意思,笑了一下,牙齿和他的眸子一样白,然后拿起右手边放了十多分钟没碰的红酒杯,抿了一下。
*
如果一个读者披了马甲,怎样能在人群中,一眼把他找出来呢。
文笔文风?
一个作者码字时间长了,会留有自己独特的文风,成为习惯,很难改掉。
但同一个人,怎么会三本小说,三种文风呢。
“文笔文风……到底是不是判定一个作者的标准?”半个小时后,小银突然问了一句,也不管旁边的长脖子低个头在网上进行键盘大战,是否听见了他刚才的话。
“啊!哈哈哈!赢了赢了!”长脖子突然笑得乐不可□□张冷艳性感的脸上,顿时有了些孩子气。
小银邪睨她一眼,问:“怎么,吵赢了?把黑子劝退了?你还挺厉害。”
“那倒也不是……而是……”长脖子故作神秘,舔了舔嘴角。
“是什么?”
“是官方下场辟谣了。出来说《茧镇》符合参赛标准!让他们不要再闹了!”
小银“嗯哼”一声。
看来那群评委,还算是长点眼睛,能说句公道话。
经此一役,szl115胜。
他只需要表达出他自己对于主题的诠释,入关后,自有大儒为他辩经。
长脖子:“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本来《茧镇》不怎么火的,没有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结果大家都出来这么一吵,反倒吵出来点热度。路人都要看看到底是怎么跑题的,结果一看,喜欢的还不少,投票更多了,排名直逼前20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乐。
两个人忍不住为这荒诞的现实面对面笑了一会儿。
笑完之后。
“对了,你刚才问我什么?”长脖子又提起。
小银被她突然的认真弄僵了一下,继而开始回忆,重说了一遍之前的内容:“我问你,一个作者的文笔文风为什么会呈现出多种变化。”
“这——”长脖子的黑色瞳孔看向近处的空气,微微颤抖,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前一阵有个人教我说,一般文笔,会有三重不同的理解。”
*
文笔,一个常常被听到,一个常常被说出,但又常常无法被准确定义的词。
垃圾星这边贫穷落后,自然留不下什么教育人才。
还国家政府机构,都是一群帮派,他们成天想着打打杀杀抢地盘抢资源,当然也没有大学设立。
只有几所志愿者投资建造的小学中学,能够得到别的星球的认可,进入别的星球的考场考试。
堪称文盲率高达80%以上的星球……
在这里,哪怕仅仅是识字认字,那都得被人高看一眼,比个大拇指赞叹一句:“文化人啊!”
小银的学只念到初中,就不念了,而在那短短十几年的学业生涯中,他不最爱上的课,就是语文!
老师天天让他们鉴赏这个散文,背诵这个诗词,简直毫无意趣!
就连一句极为简单的话“他像是饿了”,也要拉过来,在显示屏上拆开,给他们分析半天。
使得他一度认为,“分析文章”其实就是”过度解读”,没有的手法硬往上套。
但没有想到,他今天,竟然会主动问这种问题:“嗯……哪三重?”
长脖子咽了口唾沫,回忆一下半个月前的内容说:“第一重,就是追求“美”。为了追求文本而追求文本,修辞手法越多越好,引用的典故诗句越晦涩权威越好。”
小银:“讲究文风华丽?”
“对,而它的极致,就是‘骈文’。”
骈文。
全篇以双句为主,字句两两相对。要求对仗要工整,文本要绮丽,声律要铿锵。简直就是文章形式主义的顶峰。
语文老师之前让他们背过几篇骈文,当然小银毕业好几年了,也早就忘了。
就记得里面的句子都跟对联似的。上句下句字数一样,是对仗的,很工整很华美。
小银点头表示:“能理解。”
长脖子像是想起了更多的东西:“嗯……当时他还在直播间里的显示屏上,展示了几副绘画,给我们举例子来着。并指着其中一副色彩最为艳丽的美人图,浪漫主义绘画《达拉斯》说:‘这就像是大多数人,对于绘画评价的第一标准就是——美。只要这幅画美,那它就是好画。画的丑,那就是不好。’
小银想像了一下那个场景:
一个直播间,没有人出现,只有三幅并列的画,其中一幅画画了个美人。
而画外的一个沉稳声音在说:“美的文本,就像是这幅画一样,构图复杂、线条张扬、色彩明艳。很多人踏入艺术的最初原因,是因为追求‘美’,他们也用自己的一生,在践行这种美。”
那么小玫瑰追求的是这种吗?
应该不是……
他好像有很多很丑陋的用词,很卑鄙的人设,很恶心的情节。
“美”可能是有的,但绝对不贯穿他的整个创作。
*
小银把注意力从那想像当中收回,重新转移到长脖子脸上:“嗯,爱美是人之天性。那第二重呢?”
“第二重,就是简单直白,语言流畅,生动真实。此时,作者不希望读者过度关注到他的文本,而是关注他笔下的故事和人物。”
小银:“又不追求美了,追求自然真实……?”
长脖子:“啊对,换句话说,当你注意不到文笔存在的时候,那它就是最好的文笔。”
小银“哦”了一声。
没有文笔就是最好的文笔,真是很有意思的话。
长脖子:“他还说,这种文笔的极端,就像是现实主义电影的极致——纪录片。导演故意隐藏一切剪辑转场痕迹,让观众以为,这就是真实拍摄的东西。然后当场给我们放了一小段纪录片看,反正就跟新闻差不多吧。”
“……”
举例又转到电影上面了。
纪录片,拍的基本上都是真实的内容,至少也是导演自以为的真实。
里面很多镜头都跟现场采访一样,确实不像一般电影镜头那么讲究。
“他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长脖子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捂着额头在那边念叨了好几遍“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愁眉苦脸的。
小银:“……”
其实想不起来,你可以不说,犯不着这样为难自己。
“啊对对对!”长脖子一拍板,终于想起来了,兴奋不已,“最好的现实主义艺术,擅长的便是隐藏其艺术手段!”
而后她好像怕不严谨,又补充道:“嗯,具体的词汇可能有误,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小银:“嗯。”
他能理解。
在这里,文本,只是表达故事的媒介而已,自然不能喧宾夺主,给读者造成阅读困难。
本来他对这个话题好奇心并不大,但说到这里,原本那沉寂的探索欲,也不知不觉地被勾了起来。
小银身子向前倾:“那还有第三重呢?”
“第三重,就是——它没有固定的文风文笔。既不不追求美,也不追求真实。它可能追求虚假,甚至追求丑。它只追求表达。”
小银:“……”
到底是什么奇葩作者会有这种追求。
长脖子:“他说,很多人都觉得,文笔文风跟作者有关,是由作者控制的。但其实可不一定。”
小银将嘴张大:“啊?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实在有些违反他活到现在的直觉了。
老师上课还跟他们讲过,哪个作家都是什么样的文风呢。
甚至还有一些固定的答题套路:***作家文笔朴实无华,***作家文笔冷峻淩厉,***作家文风绮丽唯美……
“不不不,在这种追求中,作者不重要,主角和题材,反而才是影响文风最重要的元素,“
长脖子说的太累,先是润了口唾沫,然后举了个例子,“比方说,一个第一人称的文,那么主角的性格就是文风。主角如果是疯子,那么文笔就应该也疯癫。作者甚至会故意写很多错别字,语句表达混乱。”
“嗯……”
小银想了想,这似乎有一些道理。
如果说主角性格,会影响文风。
那么,《我的舌头被绑架了》的主角安梦,是个小学生,文笔似乎确实幼稚一些,总是一惊一乍的。
《茧镇》的主角何羿,是个成年人,文章带给人的感觉,就沉稳平静了许多。
“那题材呢?”小银记得,还有个题材。
长脖子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努力地双手按压太阳xue,进行回忆:“还有啊……同一作者,同一主角。但一本恐怖小说,通常要比一本感情小说的短句更多,剧情节奏更快,就连感叹号也更多。”
“嗯?”小银挑眉。
这、就连标点符号也有讲究嘛……
难以置信。
长脖子看他那迷茫的状态,道:“当时我也不太理解,就在直播间底下刷评论,说我没看懂嘛。
“然后他举例说,普通的电影镜头,是平均5秒钟剪辑一次。但是动作的电影镜头,是平均3秒钟剪辑一次。
“这其实就是剪辑师,为了让演员的打斗动作看起来更快、更利索,来调动观众紧张刺激的情绪。”
“……”
小银用舌头顶了顶脸颊,这样说确实就简单很多了。
他看过电影,也知道商业片,给他的感觉很快,剧情刷刷地过去了。
但文艺片,明明也是两个小时,但给他的感觉很慢,看着看着就要睡着了。
题材类型,会影响电影的感觉。同理,也影响小说给人的感觉。
有人批评过,小玫瑰简直就是标点符号的乱灾区。
他极其喜欢用这种“……”省略号,让小说的行文看起来排版很乱套,不美观。
但也许标点符号,也是作者用来控制读者阅读节奏的气口呢?
人们看到野外红色的警示标识,会因为习惯本能,而觉得危险。
标点符号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写作惯例,会表达特定的含义,应该也有这种作用。
当作者写“……”省略号的时候,就代表他告诉读者,你可以长长地、慢慢地舒缓一口气了……
当作者写“!”的时候,那他一定是希望读者呼吸一紧,把心脏提到嗓子眼上!
于是在交替的省略号和感叹号之间,读者一呼一吸,节奏也就完成了。
他记得《鬼久学校》当中的感叹号真的很多。
《茧镇》当中急促的感叹号好像就少了很多,几乎没有几个,更多的是平静的句号,和悠长的省略号。
*
甚至更进一步——
在《茧镇》中,szl115引用了三种不知道谁写的诗,网上搜不到,作者也连个注释都没有。
可引用诗句,也无非是因为诗的内容,恰好符合当下内容、人物和主题而已。
要不就是故作高深风雅,通过引用,强行增加小说的文学感。
除此之外,那还能有什么?!
但如果按照主角性格,会间接影响文风的观点来推理的话——
主角何羿的人设,不就是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假知识分子吗?他装作喜欢诗,其实并不喜欢!
或许,让读者去猜测,作者szl115是真喜欢诗歌的文艺青年,还是喜欢装逼卖弄,才是真正中了szl115的圈套。
因为szl115他想要表达的,主角何羿的人设……
就是这样迷蒙。
让人尊敬欣赏,又让人怀疑唾弃。
*
或许,szl115并不追求文笔,也没有想让谁觉得他文笔好。
他可以幼稚,可以浮夸,可以黑暗,可以丑陋。
他并不会抬头仰望那种东西,只是把它踩在脚下,当成垫脚石。
来让自己站得更高,以此看得更远而已。
……
小银的银眸,逐渐幽深起来。
“还有什么——‘形式与内容,是互相影响的,相辅相成。’什么文笔是形式,内容是表达……我的天呐……当时他讲的,本来我都快忘了,结果你这么一问,我又都给想起来了!”
长脖子双手成爪,崩溃般地挠了挠她那繁盛茂密的黑色卷发,啊啊直叫,
“我本来就不会写!文笔一坨大粪!他一给我扯这些,我就更不会写了,连动笔都不敢动笔了!”
小银:“……”
已经想像到了。
第三重,确实有一些反直觉。估计当时直播间的观众,都在弹幕上扣问号吧。
小银看她焦急崩溃的模样,弯了弯嘴角:“然后呢?他让你们关注于自己的表达?所以使用自己的文笔?”
长脖子松开头发,丧气道:“不!他叫我们忘记第三重……说那还不是我们现在该想的事。说那太难,也容易被误解。
“让我们就专心写第二重,质朴简单的文笔就好了,不要想着玩花活。因为这种阅读更流畅,在比赛当中也更容易获得读者的投票。”
小银:“哦——”
那看来,那个人还是给出了很实用的建议。
只不过……
这个人举的例子,总是会从一种东西到另一种东西,似乎很喜欢联想类比啊。
就跟szl115一样,把“信息”,联想成实体的“信息茧房”。
这两个人的创作思维方式,倒是很接近。
难不成“那个人”就是szl115?!!
*
他记得,在一个颓圮的石墙之前,黄沙之上,淮映勿曾经一袭黑衣,站在那烈阳里,跟他说过:
“创作者与创作者之间最大的差异,不在于技巧,而在于思维。前者是‘术’,后者是‘道’。前者可以短期练习,后者却只能长期培养。”
当时小银还顺嘴问了一嘴淮映勿:“那会有两个思维完全相同的创作者吗?”
结果淮映勿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来,眼神讥诮,反问他:“你能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吗?”
“……”
小银心中分明。
这当然是不能。
那szl115,也肯定就是那个人了,否则两个人的创作逻辑不可能这么像。
*
小银的心脏骤然收紧,死死地盯着长脖子:“你说了这么多,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
长脖子被他的表情吓到,往后缩了一下脖子,眨了眨眼睛,最后才从嘴里挤出来一个字:
“萤。”
第208章 他这辈子只找灵魂伴侣
如果说小玫瑰,就是沈昭陵的话。
那么小银有充分合理的理由去怀疑,萤,其实就是淮映勿。
淮映勿不仅会画画,而且还画得相当好。
这一点,小银是知道的。
因为淮映勿早年间,是学习机械制造与研究的。
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活。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就必须要学很多东西。
第一,是数学与计算机语言。
因为除了一些很简单的、功能单一的机器人之外,大部分复杂机械都是要接入人工智能AI的。
首先要会会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和统计学等等基础数学。
其次要会计算机编程语言、大数据建构、自然语言处理等等。
小银自己,就是干编程的程序師。
第二,是金属冶炼和焊接。
用来制作例如机车的外壳和零件,再把它们安装起来。
第三,那就是绘画与建模了。
大多数机械结构都很复杂,需要事先把脑子里的想法画出来,作为设计草图,甚至在计算机里建构3D立体模型。
……
他和淮映勿两个人一起工作过,那个立沙漠里,过滤地下水的大型铁兽设备,就是淮映勿设计的。
制作过程,也有小银的参与。
两年前,淮映勿先是给他们这群弟兄看了他的设计草稿,在说了一下他的想法之后,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参与制作。
淮映勿的图纸画的很好,那些线条的排列和走势,拥有一种数学的、科技的美感。
他见过。
淮映勿在方格纸上面徒手画的直线,比用直尺量着的画得还要笔直。横线是横线,竖线是竖线,曲线是曲线,圆是圆。
虽然淮手臂膨胀的肌肉,显得那么粗糙。但是这手底下的控制力,却细腻得不得了。
一定练习了很久,也很熟练。具备长时间的绘画基础。
……
他们会一起在沙漠上飙车狂奔,也会一起在污染区里面狩猎变异的动物。
会在酒吧里面喝得酩酊大醉,也会把几百年前战场上的那些破碎的飞船和机甲金属残骸拆下来,用货车拉回家,挑还有用的部分重新冶炼和组装——这一过程,也被他们形象地称之为,捡破烂。
他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玩。
明明好得像要穿一条裤子似的,但小银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对淮映勿其实并不算真正认识。
*
无人不承认他小淮爷是个天才。
他这一套机械制造工艺的流程,跟着垃圾星隐藏的老工匠师傅完全学下来,普通人至少要花费十年,才能完全出师。
但淮映勿只拜了五年。
从十岁,到十五岁,仅仅五年的功夫,便能独当一面了。
凭藉手艺,自立门户,衣食无忧。
有一次,从别的星球来的毛脸大叔,来淮映勿这里取走他做的一个外骨骼装甲,最后左看右看,满意得不行。
就曾经问他:“你说你,小淮爷……有这技术,呆在这破地方做什么,不如和我去奎子星?咱俩合夥,我给你推荐人脉,打出招牌,你接活?事后咱俩五五分账,如何?”
奎子星,一个很遥远的星球,星球被冰川所覆盖,但却并不算寒冷。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地下城生活,富庶得多。
哪成想淮映勿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倚着门框在那一站,双手抱臂,根本不愿意看他一眼:“行了,你拿到货没意见,就走吧。我没兴趣。记住,出了这个门,就概不退货了。”
“呃,是不是你嫌弃钱给少了,要不你七我三?你多分?”
“我就是不想走,垃圾星难道不好吗?你看这风景多美?”淮映勿却吐出嘴里的草茎,反问他。
“……”
当时小银自己就在旁边。
眼睁睁看着那大叔,环视了一圈周围的黄沙,表情崩坏了,根本想不通:“这、这破地方到底哪里好了?”
他没看出来有什么美丽的风景。
但淮映勿还是欣慰地笑了笑说:“我能看见。”
然后转身进了车库里,将那人拒之门外。
……
淮映勿不像他们一样有家人,在这边有产业,拖家带口。
他家里只有他自己,他最重要的资产也是他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一身轻,明明可以想走就走。
小银曾无数次想,自己如果是淮映勿,那早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去一个更加富庶发达的城市发展,大展宏图,干一番事业出来。
他不明白,淮为什么要留在不走,仅仅因为这里是母星故土吗?
事后,小银追上去问他:“小淮爷,这里的风景好吗?!哪有风景?”
谁知道淮映勿也只是背对着他在前面走,抬起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xue。
当时,淮映勿的这个动作,小银还不懂,不懂他为什么要点自己的太阳xue,是在回答他,还是只是无心的动作。
但是后来无数次回想起来之后,小银才隐隐约约的明白,淮映勿的意思是:
“风景,是长在我脑子里面的东西。”
他想看见就能看见,而不需要去别的地方。
他坏了,处处是废墟;他好了,世间便处处是风景。
所以在垃圾星生活,和在别的地方生活对于淮映勿来说,也许并没有什么两样。
*
淮映勿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垃圾星自古人多嘴碎,谁家有了什么新闻,基本上很快就传开了。
所以,淮映勿没有精神力这件事,这一片人现在都知道。
精神力,是区分ABO之间的重要的指标,且精神力越高,越为人所崇拜忌惮。
普通的O,可能会对他这个天生缺陷心有芥蒂,并不把他当作异性alpha相处,列入择偶行列。
但大多数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别的不说,光看淮映勿这张脸,就愿意和他试试了。
淮映勿从十六岁起,就是酒吧的常客,会出入一些烟花场所。
闲着没事坐在吧台上饮酒的时候,倒也有很多人偷偷往他兜里塞房卡,光是小银亲眼看见的,就至少三次。
小银看淮映勿坐在那边根本没有反应,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调笑他:“怎么不去啊~”
酒吧的楼上就是宾馆,想开房也就一抬脚的事。
淮映勿那一双桃花眼冷冰冰瞥过来,说道:“没意思。”
然后把房卡从兜里抽出来,放在大理石吧台上,用左手顺着吧台推过来,推到他眼前,递给他:“要去你自己去吧。”
小银瞧着,觉得他清高,“哼”了一声。
小银当初以为,他只是是不太喜欢这些比较风尘随意的人。三观保守,喜欢良家子。
但事实证明,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至少某个良家子,前一阵子还和他们一起吃烤象肉的beta楚清,和淮映勿告白,他就没有同意。
楚清在之前和他们就是朋友,长相优越、性格不错、家世清白,互相也算知根知底。
当小银从楚清那边得知,淮映勿摇摇头,说这件事没数的时候,还是挺意外的。
楚清叹着气拜托小银,能不能问问淮映勿到底为什么拒绝他,以及淮映勿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小银也就抽空问了一句淮映勿:“为什么,他不好看?”
“不是。”
“因为他不是Omega?”
“也不是。跟那些都没关系。”
“那是?”
淮映勿也只给他说了三个字:“聊不来。”
然后就继续低头,擦拭自己的机车外壳了。
因为聊不来,所以拒绝。
淮映勿面对楚清,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没有什么可说的。既没有共同爱好,也没有共同语言,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
小银不是很懂,谈个恋爱,找个盘靓条顺、性格好相处、对自己的好的人不就可以了吗?
顶多在加上点家世、学历、工作的要求。
可这些楚清都符合。淮映勿也不知道在那里挑剔个什么。
小银有被这个答案震撼到:“这、这重要吗?!”
淮映勿却蹙眉反问:“不重要吗?”
“……”
这一句话,就给小银问懵了。
小银不能说这个不重要,他只是没想到有人会把这种次要原因,当成决定条件。
“有研究显示,一个人平均一天有两个半小时都在讲话,要说上一万五千个字。如果你跟一个连话都不想说的人,整天在一起面对面生活,岂不是浪费很多时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聊得来的?”
“没想过这个问题。”
淮映勿随手将擦完机车之后,变得黑漆漆的抹布,扔在一旁的油桶纸上,抽空把话题给转移了。
*
知道这件事后,小银就会格外的关注,到底谁能和淮映勿聊得来?
情不自禁在聚会当中,把视线放在淮映勿身上。
可其实看淮映勿的样子,又好像和谁都能聊两句。
无论男女老少,到淮映勿旁边,他都能跟他们闲扯两句,把别人逗得笑到岔气,或者气得牙痒痒。
小淮爷这张嘴,那是出了名的伶俐,小的时候就能言善辩。
只要妄图要想和淮映勿讲道理的人,无论是谁的错误,那绝对是讲不过,最后自己有理都变成没理了,还变气得心脏疼。
讲理,讲不过。
恼羞成怒之后,于是讲道理升级为吵架,淮映勿不喜欢说脏话,反而用三言两句戳别人最柔软的地方。
之后冷静的站在高处,看别人崩溃破防的模样。
吵架,吵不过。
此时吵架演变为打架,拳脚冲突,然后!
打架,打不过。
谁都知道,谁和淮映勿作对,那简直是自讨苦吃。
*
当然,那已经是淮映勿小时候的事了。
谁知道长大之后,淮映勿倒显得没有以前那么锋利了,人也圆润随和了许多。
谁开两句关于他的,不轻不重的玩笑,他打哈哈也就过去了。
谁和他意见相左,他也绝对不试图纠正对方的想法,就这么微笑着点两下头,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自此朋友变多,敌人变少。
当年看他不顺眼的几个帮派,现在也都和他相处得不错,化敌为友了,时不时还出来约一顿饭,敬两杯酒,“小淮爷”、“小淮爷”的叫得可亲热。
当看着淮映勿在人群中,和别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模样。
那模样在小银眼前不断虚化、变慢、沾染了许多霓虹灯的颜色和酒气。
小银的眼皮不安跳动着,想要说:“你明明和谁都聊得来啊……”
*
小银见过淮映勿画画的模样。
并不是亲眼见到的,只是偶然间看见一处颓圮的围墙之上,有着很漂亮的涂鸦。
是用喷漆喷出来的街头涂鸦,蓝紫色交替,色彩极其绚丽大胆,画得内容好像是变异的人体,看着竟然有点怪诞恐怖。
小银的视线立刻被狠狠抓住,下车观看,而后才在图案的右下角,看见三个不起眼的小字母——
hyw
是属于淮映勿的签名。
*
小银后来去淮映勿家里,两个人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随口问他:“那涂鸦是你涂的吗?”
淮映勿却语气淡淡的说道:“啊,只是用喷漆随手喷的而已。喷货车的时候用剩的漆,反正就剩个底了,想着不用白不用,所以喷了。”
骗子。
小银在心里说。
那喷漆根本不防水,小银第二天想要再去看的时候,发现那边经过了一夜的小雨之后,喷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被水溶了个干净,墙上斑驳得很,签名都看不出来了。
而这种不防水的喷漆,怎么可能用在货车之上?
而且为了实用,绝大多数的喷漆都是防水的,反而那种不防水的才更贵、更稀有。
那肯定是淮映勿专门定制的。
至于淮映勿要拿来干什么,又为什么撒谎不承认,小银却并不知道。
……
“你是不是喜欢美术啊?”小银突然灵光一闪地问。
而后,淮映勿放下咖啡杯,稍显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身体直发毛,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小银刚想要转移话题。
谁料到淮映勿竟然很快“嗯”了一声同意了,反问:“嗯,对,怎么了?”
小银:“……”
沉默片刻之后,小银说:“没怎么,挺意外的。”
但如果是淮映勿,似乎又喜欢什么都不意外。
淮映勿身子往后一仰,做了一个比较气派有压力的动作:“哦。现在你知道了。还意外吗?”
“嗯,还行,毕竟你以前也没跟我们说过。”
谁知道淮映勿却自嘲一句:“我当然不会说了。”
起初,小银以为淮映勿这句话,是觉得垃圾星上到处都是些低俗粗浅之辈,看不懂画,自然无法交流。
但谁承想淮映勿后来却说:“文学艺术,自古以来那都是有钱人才玩的东西,被贵族垄断着。我自己是早就吃穿不愁了,但垃圾星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穿衣吃饭都费劲。
“总觉得……和他们谈论这种东西,有些太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高在上了。让别人看见我一天天其实这么空闲,竟然还可以研究一些有的没的东西,多少会觉得有些残忍吧。”
“……”
“你觉得呢,小银?”
“……”
小银回答不上来。
但这实在是一句很实在的话。
艺术对淮映勿来说,只是用来打发空闲时间的游戏。
但对外面的流民来说,确是某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在流民面前秀这种优越性,并不能显示他多么高雅脱俗,只会平白无故伤害别人罢了。
“嗯……我觉得……也许你说的对。”
当小银再次抬头,看淮映勿足够坚定从容的眼神的时候,也大概能明白淮映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他自成一个世界。
自然对精神方面的需要要求极高,否则宁缺毋滥。而他要找的,只会是和他精神世界百分百契合的……
灵魂伴侣。
简直是传说中的存在。而这种微乎其微的概率,大概还不到十万分之一。
当时,小银略显凉薄地一笑,拿起咖啡杯,低头抿了一下杯子边沿,心里想到。
淮映勿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第209章 一见钟情,喜欢,想追,可以吗。
文笔有三种追求。
第一种,追求美。
堆砌漂亮的词藻,玩弄修辞的技巧,善用偏僻的典故。
此时形式大于内容。
第二种,追求流畅自然。
文笔是承载故事情节的,追求流畅阅读即可。让人关注不到文笔的存在,就是最好的文笔。
此时内容大于形式。
第三种,追求自我表达。
作者的个性将淩驾于一切文本、情节、人物之上。有的只是他对于情感和思想的宣泄。
在这里,“合适”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准确表达出作者自己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小说可能缺字漏字,可能庸俗粗鄙,可能幼稚可笑,可能乱七八糟。
文笔?那只是作者的工具而已,跟普通的扳手钳子没什么两样,他愿意咋写就咋些写,拿扳手当瓶起子开啤酒都行。
此时根本不在乎形式与内容之间谁大谁小。二者相互影响,缺一不可。
长脖子跟小银说,这话,是当时萤在直播间里说的。
但要是长脖子跟他说,这话是淮映勿说的。小银也会毫不质疑。
小银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当初淮映勿说“创作者和创作者之间最大的差异,不是技巧,而是思维”了。
仅仅是光听这段话背后的逻辑,小银确实已经感受到“萤”,应该就是淮映勿了。
*
长脖子:“萤。”
小银对绘画领域并不关注,仅仅是知道,萤是一个当代画家,而且很喜欢小玫瑰,总是发言支持它,经常给他画插画。
但,这个人又是怎么扯到直播间里来的……
小银问:“到底怎么回事?”
长脖子梗了一下喉咙,似乎解释这件事情,是个麻烦事,需要从长计议。
过了一会,她那厌世气质的三白眼垂下来,开始讲:“因为这届的世纪掌纹杯比赛的投稿,不是从长篇小说,改成了短篇小说?你知道吧。然后大家普遍以为短篇比长篇好写,字少,就去写了呗。正好奖金还多,没准碰一碰运气,能得点了钱呢。”
“嗯。”
小银确实关注到,这一届的报名者比往常多太多了。
往常最多就几千人报名参赛,最后能交稿的更是寥寥无几。
但这次的人数竟然高达几万,作者这个群体可不会在一年之内激增十倍,可见是外行来碰运气的人变多了。
小银的手指握住黑瓷咖啡杯,细细摩挲,从杯壁传来冰咖啡冰冷的触感:“你是说很多从来没有写过作的外行,都去了?”
“嗯。”
“比如你?”
“……”
长脖子眯起眼睛,瘪了瘪嘴,然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小银怀疑道:“你会写吗?”
他可从没见过长脖子写什么字,平常她连个日记都懒得记。
“不会,但是……反正就闹着玩嘛,其实我也没有报多大的信心,我看其他人也是,都跟我一样,乌合之众。因为当时星际上第一个写鬼故事的人,就是保加利亚小玫瑰,第一本书,就是《双生》。”
“嗯,然后?”
“然后……报名写鬼故事的人,都得来参考这本书,也就和《双生》书粉高度重合。我看他们就干脆在评论区底下,互相讨论很多关于比赛的问题。还有人@小玫瑰出来回答。”
小银有些绷不住:“……你们这,上别人的地盘拉什么尿。想讨论自己建个讨论群呗。”
“又不是老娘先干的!你说我干什么!”长脖子激烈地白了他一眼喊到,见小银不说话,语气又很快软下来,“反正,当时就已经那样了……那能怎么办,小玫瑰看见了,也没反对啊,还回我们了呢!”
“……”
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小玫瑰自己也是参赛者,而一个人去帮助自己的竞争者,本身就是反逻辑。
这已经是今天小银听说的,第二件反逻辑的事情了。
小银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鼻梁中间,有些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为什么帮你们?”
“额——”长脖子喉头一哽,身子向上直起,似乎有了一些想法,但那想法并没有说出。
也许她觉得,不该随意臆测别人的想法,亦或是她觉得,自己根本臆测不了小玫瑰的想法,转而丧气地说:“我不知道……但是……我问他的时候,他还私信回了我。”
从这么多问题帖子当中能挑出来长脖子,那倒是很巧。
小银挑眉:“他和你说什么了?”
长脖子把嘴角高高翘了起来,有一股得意味儿:“哼,不告诉你~这可是我和玫瑰的秘密~”
小银:“……”
你在得意什么啊。
“不过他可叫我姐姐呢。”
小银:“……”
神经。
“但也许是小玫瑰一一回答不过来吧。于是小玫瑰就找了和他关系亲密的画家“萤”,开直播,来帮他们解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就……就那些……行文结构场景建构什么的,老详细了,连标点符号都讲了。反正一共开了五个小时的直播,从下午讲到晚上睡觉,我的天啊,我当天晚饭都没来得及时间吃!听完就睡着了,但是第二天我写完了鬼故事,美美过初赛了~哼哼~”
“……”
小银又接受到一件反逻辑的事情,实在憋不住了,瞳孔震荡,“等等,他让画家来给你们讲写鬼故事?画家!”
长脖子好像被他的反应吓到,一脸莫名其妙:“对啊。咋了。”
小银:“他不是画画的吗?也写过小说?这不是胡闹?”
“他说他没写过啊。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可能萤看书多呗,反正人家讲的挺好的,你不相信,那你不听不就是了,毕竟人家又没收钱,又不强迫你听。你凭什么说人家胡闹?”
长脖子很激烈地站在萤和小玫瑰这边,为他们说话。看来那直播还是让她受益匪浅。
小银被她这反应吓到,一时怔住,等反应过来这个逻辑之后,才默默点头:“你说的对。就是……为什么小玫瑰自己不来说呢?要请别人?”
“小玫瑰说他不懂怎么写。都是瞎写的。”
小银:“……”
一个写小说的不懂怎么写小说,让一个画画的来教是吧?反逻辑!
这俩人果然没一个正常人。
*
“小淮爷!”
小银刚要说话,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出现,打破了小银的低头沉思。
听见这个名字,他立刻抬头转身,向左边看去。
整个酒吧都被深蓝色的光所笼罩,在黑黑暗暗之中,隐约透露出很多看不见具体光源的蓝色光点,让夜猫酒吧就像是在陷在深海里一样。
深邃、优雅。
随着夜晚逐渐降临,酒吧里不知不觉地已经坐满了客人,喝着三三两两的小酒,在灰色矮沙发上面搂搂抱抱。
很多穿着穿着裸露服饰,头上各色戴着毛茸茸的猫男郎猫女郎们,捧着酒水,在矮桌之间前行,为客人们上酒。
而穿透这中央的大厅,往最左边看去,就是大门。
哗啦哗啦的蓝水晶珠帘的清脆声音一响起,小银就知道,这酒吧里面又来人了。
先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夹克的,身量奇高的人,暗金色的短发,头微微低着,背对着自己。
看那宽阔的肩背,绝对是个男人。
那人将左手放在水晶帘上,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撩开,从外面迎进来了另一个人。
第二个人庄重地走进来,一身深蓝色西装,身材高挑,剪裁合体。
最惹眼的还当属那一头红棕色的卷发,披在肩膀上。因为光线太暗,发尾还透露着些微的酒红。
两个人走进来的时候,门口似乎亮了许多,许多人放下酒杯朝那边看去,微微抬着下巴,忘记眨眼。
过会儿之后,才纷纷过问起,那从未见过的第二个人来,到底是谁。
然后得到一个名字,沈昭陵。
……
穿着黑西装的酒吧老板迎过来,站在他们面前,虽然明显在和淮映勿说话,但却上下打量站在他左边的沈昭陵。
淮映勿伸出左胳膊,一把揽住沈昭陵的肩膀,将他揽在怀里,随意和老板笑呵呵地应付了几句。
就让沈昭陵扶着自己的胳膊,抬步跨上了台上的表演区。
表演还没有开始,那里还暗着,没开灯,黑漆漆的。身穿暗色西装的沈昭陵走进里面之后,就像是隐身了。
而后,台下客人们推杯换盏的声音,才约定俗成般地重新响起。
……
小银也才把视线从台上挪开,却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了。
一转头,看着旁边的长脖子脖子伸得更长,反应比自己还要迟钝。
小银伸出右手,捂在她的眼睛前面,提醒她:“人都走进去了,你看不见了。待会才出来。”
“……”
长脖子把脖子又重新收短了一些,用右手拍掉了小银放在自己眼前的手。
垂着眸子,表情似乎有些郁闷纠结。
小银看出了她的心思,反问她:“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小玫瑰?”
“啊。”
“那你就去问呗。”
“我不敢……”
“怕什么……”小银无语道,眼看着淮映勿跟酒吧老板应付完,转身,往下面看了看,似乎在查找这里有没有认识的人,在看见自己和长脖子之后,淮映勿立刻直走了过来,“他来了,我帮你试探。”
淮映勿走过来之后,在桌子边上一站,低头一瞧,看见桌子中间有个装了葡萄的果盘,顺手揪了一颗葡萄放在嘴里,问他俩:“你们俩怎么在这?”
小银眸光一转,说:“知道沈昭陵今晚在这里演出,特意来看他的。”
淮映勿的动作瞬间怔住,垂下手臂,和小银对视:“你看他?”
“嗯。”
“为什么。”
“一见钟情,喜欢,想追你嫂子,可以吗。”
“……”
那一刻,小银紧紧盯着淮映勿的表情,看见淮映勿身子向后倾斜,下巴仰高,自上而下地睥睨着他,眼里全是蔑视。
同时微微张唇,似乎……舔了舔后槽牙。
第210章 情歌
那一瞬间,在淮映勿的眸子里同时出现了三种情绪,分别是——
审视、鄙视、仇视。
小银能够明显感觉到,淮映勿在用那双足够锐利的眸子扫射自己,分析自己。
长脖子坐在旁边,眼神在二人之间逡巡,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很不喜欢和淮映勿这种聪明人对视,连身子骨都出现一股寒凉的感觉,然后他弯了弯自己的眼睛,试图用那显嫩的娃娃脸萌混过关。
其实,他之所以说自己喜欢沈昭陵,也只是因为他能在淮映勿身上,感受到淮对沈昭陵的一种占有欲罢了。
比如——淮在酒吧老板面前,揽住沈昭陵肩膀的手。
小银想要说:“小淮爷,我是开玩笑的。”
但在那之前,淮映勿竟然自己就笑了,桃花眼压低,笑眯眯地说一句:“好啊,你喜欢我们家昭陵?有骨气,那就去追,问我做什么。”
而后淮映勿很悠闲自在地坐在了小银的对面,恰好挡住了前方的舞台。
小银:“……”
竟然是这种反应吗。
小银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只觉得推测落空了,又重新开始怀疑起沈淮两个人的关系。
淮映勿不在乎?
但那一瞬间下意识的敌意又是怎么回事?
“去追吧,一会儿等昭陵下台给他送花,他喜欢玫瑰,”淮映勿又很轻佻地挑了挑眉毛,又感觉到似乎不太确定的样子,“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花,你正好去试试。”
小银:“……”
淮映勿继续怂恿他:“追上他了,以后我管你叫哥。行吗,银哥?”
小银:“……”
别别别,有点吓人了,小淮爷。
淮映勿身子向前,直视着自己,穿透着自己:“你说说你爱昭陵哪啊?不会是馋他身子吧?啊。”
小银看见淮映勿的眼神里是止不住的期待,黑眸亮亮的,整个人比起平常的样子还要灵气精神了三分。
如果淮映勿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那么现在,他简直像是要忍不住地化成兽形了。
小银上一次见这种情形,还是在不久前的野营当中,沈昭陵问楚清的那次——
当时,楚清输了游戏,按照游戏规则,沈昭陵可以问他一个问题。
于是沈昭陵在可能猜到了楚清喜欢淮映勿的条件下,对楚清开启了致命的三连问:
“喂,楚清,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如果有,他是谁?”
“怎么,不想说啊,他是不是alpha?”
“他是不是就在我们中间?”
直接把楚清逼到了绝境,更让淮映勿无比尴尬的境地。
沈昭陵那种发自内心的探究欲,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作剧感,那种循循善诱,却又咄咄逼人的感觉,瞬间打破了一开始见面那种温柔安静的感觉,简直是……
恶劣感爆棚了!!!
而现在,这种神情竟然又在淮映勿身上重演。
让小银一时恍惚,彷佛那白色的石城和蔚蓝色的酒吧,进行了某种时空重叠。
沈淮,你们这两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们就喜欢看对方和别人谈情说爱吗?啊?什么癖好?变态?
好像不太像。
沈淮更像是用别人的告白,在对彼此双方进行试探,甚至攻击,以此让对方陷入尴尬两难的境地。
楚清也好,自己也好,只是他们俩这奇妙游戏的一环。
沈淮是棋手,其他人全是棋子罢了。
可……到底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什么关系两个人才会这样?简直是两个癫子!
小银完全无法理解他俩之间这种特殊的感情,既对彼此占有欲满满,却又可以将对方拱手让人。
但……
本能告诉小银,不要掺和进这两个癫人的游戏之中,否则只会被玩得粉身碎骨。
*
思来想去,小银还是退缩了:“小淮爷,不喜欢他,我开玩笑的。没想追。呵呵。”
淮映勿露出些许失落的表情,责怪他:“你说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不懂事,怎么什么玩笑都开呢,我嫂子的终身大事你也敢开?咱俩差点就成亲家了!”
可那失落的表情在淮映勿脸上停留的太久。所以显得不太真实,有点像演的。
“……”
小银没说话,只是在观察他。
“以后别开了听见没有。”随后淮映勿抬手,摸了摸小银的头发。
手指用力,狠狠拽了他头发一把,简直要把发根揪掉了。
小银忍着疼,嘶声“嗯”了一下。
淮映勿才将此事作罢。
长脖子才终于可以不装作喝酒了——其实酒杯早就空了,就连冰块都化得差不多了。
*
右边,长脖子探头问淮映勿:“沈昭陵喜欢玫瑰花啊?嗯……什么颜色?什么品种?”
小银看长脖子的样子,猜测到也许长脖子认为,玫瑰花跟“小玫瑰”这个笔名有关。
或许沈昭陵是因为喜欢玫瑰,才起这个笔名的?
淮映勿翘着二郎腿,否认道:“不知道,不确定,他又不养花。”
长脖子:“那他平时都在家干什么?”
“他喜欢在家里弹琴、看书、玩游戏。哦,对,尤其喜欢跟我聊天。就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们两个。”
淮映勿特别强调道,嘴角都止不住地上扬起来,神采奕奕的。
“……”
小银转头,长脖子对视了一眼,看见对方的眼神中都是感慨加费解。
“聊什么啊。”
“什么都说呗。他爱让我给我读书,哄他睡觉。我让他给我讲故事,毕竟他的小脑瓜子里,一天有可多想法……”
淮映勿彷佛回忆起那些平淡又温馨的日常,眼神柔和着,瞥向空中的一个点,侃侃而谈了起来,连身体都弯下去了一些。
小银听着他的话,脑子里也瞬间想像出来一个昏暗月夜的之前,一个圆形的窗户之内,一个暗黄台灯的床边。
两个成年AO,在床上,竟然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聆听彼此说话而已……
聊聊天,就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让时间灰溜溜地过去了。
心满意足地被彼此浪费掉。
……
真是当代人类未解之谜。
正当小银听得入迷的时候,淮映勿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戒备起来,不说了,把身子坐直:“不是,关你们俩什么事?”
小银/长脖子:“……”
这些不是你自己想说的吗。
长脖子呵呵了两下,掩饰尴尬:“没什么,就问问。”
小银则注意到:“你说他很会讲故事?”
身后,一个猫男郎捧着杯碟走过,给这边的桌子加了一瓶蓝白色的鸡尾酒,弯着腰,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淮映勿面前。
淮映勿回头都没有回头,顺手拿起来抬起下巴喝了一口,盯着小银,冷笑道:“别想了,沈昭陵不会给你讲的,他只会给我讲。”
小银:“……”
踏马的,重点是这个吗?!!
“那他会讲鬼故事吗,嗯,那个……”
小银知道,淮映勿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必须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聊这个话题,才能不让他起疑,
“如果他会写的话,世纪掌纹杯,会很适合他。她就参赛了,在那边写了半天,没写出来。”小银顺手指了一下长脖子,拿她打掩护。
“……”淮映勿眨了眨眼睛,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晶莹的蓝色液体在玻璃杯里转了一个圈,就像是夜晚海边潮汐的涨落。
散发出一种温柔,又雅致的味道。
他没说沈昭陵会,也没说不会,只是说:“没参赛。”
“那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是看不到他的故事了。”
“无所谓,我一直听着呢。”
“……”
“昭陵一天能想好多好玩的东西。只要他想讲,就是讲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嗯。”
“所以得有个人一直在沈昭陵身边,在他想说的时候,就听。不想说的时候,就闭上耳朵和嘴巴,才行。”
“……”
那一刻,淮映勿垂下眸子,看着酒杯,连眼神也沾染了里面酒水的蔚蓝色。
眼神里面出现他们未曾在淮映勿眼里见到的、平淡与柔和。
过去淮映勿可能锋利,可能沉稳,可能傲慢,很少会有这种——
像掰碎了已经膨胀满一水池的,蓝色海精灵一样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被打碎了,但却没有玻璃那样锋利的碎片,裂口处只有很多会发光的晶莹蓝色,在日光底下闪耀动人。
“……”而后小银的心脏有一种被揪到的感觉。
酸紧。
却又暖洋洋的。他和长脖子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竟然都是茫然的。
接着淮映勿轻轻说:“这样才不会烦到他,要不他又该骂我了。”
“他还骂你啊……”
“他脾气暴躁,还会打人呢。一不顺心就打人,你要是去追他,把他惹烦了,他能直接扇你两巴掌信不信?”
淮映勿近乎玩笑般地说。
小银呵呵笑了两下,挠了两下大阳xue,眼神乱飞。
不敢信,又不敢不信。
他隐约间觉察到,不是他和长脖子在套淮映勿的话。
好像淮映勿本身,就很想拉着别人说说关于沈昭陵的事情。在那边自己夸沈昭陵两句,又抱怨沈昭陵两句,止也止不住。
*
小银忽又问起:“那个,《茧镇》你看没看,这几个作者里面,我最喜欢szl115。他们都说这个作者就是小玫瑰,你觉得呢?”
淮映勿抻着懒洋洋的调子:“哦——早都看完了。今天中午出的,不就是——信息茧房嘛。”
小银:“嗯,对。”
不愧是淮映勿,一击必中。
“小玫瑰,啊不是……”淮映勿像是不经意间说漏了嘴,又纠正道,“szl115,创建了一个实体的信息茧房,来解释‘信息’这个主题。嗯,以往的人们都会说,要打破信息茧房造成的消息闭塞,扩大自己的认知。”
小银:“嗯。”
他知道,在信息时代,信息茧房普遍被人们看成是一种缺点、弊端。是资本家用来引导控制消费者的传播学手段。
控制社会舆论、限制思维认知、加剧阵营对立,给网民只提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增加网民上网时间。
可以说,信息茧房,是让人深恶痛绝的一个词。
淮映勿:“但szl115反其道而行之,他先是创造了一个被多元化信息困扰的女诗人,银鎏金,又让这代表邪恶狭窄的信息茧房拯救了她。我只能说……还挺辩证的。”
小银挑眉:“辩证?”
什么意思。
“一个哲学概念……”淮映勿看起来不是很想解释,又或者说解释起来很麻烦,怕自己听不懂,所以只是说了两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祸相依,互相转化。”
“哦。”
小银大概明白,淮映勿是想说,好事也能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
“挺有意思。”长脖子插了一嘴。
“一般吧。我就昭陵平时讲的故事,比那有趣的多。比如昭陵昨天晚上给我讲,说古时候有一个人只长了一只耳朵,然后——”
而后,在没有人说想要听沈昭陵的故事的情况下,淮映勿又开始侃侃而谈了。
小银/长脖子:“……”
到底谁问你了啊?
*
“砰——”
当台前的灯光一瞬间全部亮起的时候,室内亮了很多,全场也瞬间安静!
整个舞台突然亮起,蓝盈盈的,像是大海。从里面飘出好多白色的云雾,接着上面人影都浮现。
背景处依然是酒吧里熟悉的鼓手、贝斯手、吉他手的影子。唯独这次台前,换了一个主唱。
那人穿着一身矜贵的深蓝色西装,站在长长的麦克风前面,双手弹着下面的钢琴键。
琴声圆润如珍珠,拥有一种滑滑的奶油的质感。
同时,立体的海浪声,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依次传来:
“哗啦……哗啦……哗啦……”
沈昭陵低着头,眼眸垂着,里面没有任何情爱。从舞台左边打过来的光,照亮了他一半的侧脸。
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只把鼻梁显得更加高挑,冰冷又艳丽,显得似神似妖又似鬼。嘴唇放在黑色麦克风上,声音很低沉:
“为了使你听见我,
“我的话语
“有时细得
“如同沙滩上海鸥的足迹……”[1]
缓慢轻柔的情歌跟着音响进了大家的耳朵里,全场静谧聆听,彷佛跟着做了一场大型的助眠asmr。
听得小银耳朵里嗡嗡直响,鼓膜颤动,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好像突然觉得,自己是躺在摇篮里,被沈昭陵拍打着后背,轻声哼着歌,讲着古老的有趣的故事,舒适得昏昏欲睡。
而那不就是淮映勿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体验到的感觉吗。
灯光开启的一刹那,淮映勿早已停下了和自己的讲话,换了个地方坐,坐在自己左边,看着台上,让他们不要讲一个字。
现在淮映勿向后舒适地倚靠在沙发上,而右手垂下,手指指跟随音乐的节奏,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沙发。
眼神晦暗不明。
“它们如是攀爬上潮湿的墙壁。
“你是引发这血淋淋游戏的罪人。
“它们纷纷逃离我阴暗的巢xue。
“你充满一切,充满一切……”
为了催。情效果,酒吧里的墙壁装修材料有着放大信息素的作用,于是台上沈昭陵苦玫瑰味儿的味道被无限放大,进而充盈了整个屋子。
全是芳香的气息,彷佛从西装戗驳领之下,那不经意间露出的锁骨上载来。
香到醉人,从鼻腔里向上钻,按摩着识海。
“它们比你更早居住于你所占据的孤独。
“它们比你更习惯我的悲伤……”
沈昭陵嘴唇与麦克贴的那么近,身体随着音乐轻微晃动,眼睛半闭着,右手扶着麦克,那个样子简直就像是……
接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