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时熙双眼微睁, 露出一点诧异神情。
沈初霁温和笑起:“不用意外,可能你已经没印象了,但在你小时候, 我去老宅找姜权宇时, 曾经见过你几次。”
温时熙闻言,放在腿上的手,不自然握了握。
温时熙:“那……姜权宇到底生了什么病?”
“关于这个……”沈初霁亲和道:“照理来说, 我不能把病人的身体情况, 告诉给不相干的陌生人,很抱歉。”
温时熙轻轻抿唇, 眉心也微微皱起。
温时熙:“你不是在老宅见过我吗?”
沈初霁嘴角微抬:“虽然我不喜欢看新闻,但不代表我不会上网。”
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都知道,温时熙和姜权宇,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温时熙轻蹙的眉头更深一分,胶着在一起。
随即, 温时熙坐了片刻, 从椅子上起身。
“好吧, 我知道了, 打扰了。”
沈初霁看着眼前干脆起身的身影, 靠入身后的椅背, 眼里的笑意幽暗潜藏在斯斯文文的眼镜后方。
沈初霁饶有兴趣:“怎么你们一家,一个两个都是急性子?”
温时熙:“你不是不能告诉我吗?”
“但我们也可以聊点别的。”沈初霁道:“你没有别的想问的?”
温时熙:“没有。”
干脆利落间, 沈初霁看着温时熙转身,朝房门走去。
很快, 和煦嗓音飘荡在面诊室内。
“但或许,你想知道姜权宇七岁时的梦想是什么吗?”
温时熙脚步停下,疑惑看着面前的房门。
姜权宇……七岁时的梦想?
温时熙默默回头。
老实说, 温时熙不太能想象姜权宇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七岁的话,个头大概到他的腰侧?
沈初霁见温时熙回头,欣然微笑,一手指了指温时熙刚刚坐过的椅子。
几秒后,温时熙坐回椅子上。
隔着桌子,他看向对面医生的脸。
少时的沉默后,沈初霁没继续卖关子,直白道:“小的时候,姜权宇就想离开姜家,他最大的梦想,是离开那些别人强加给他的一切,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温时熙疑惑:“他不想做继承人?”
沈初霁:“几乎每个有能力的人,都不会愿意直接接受别人的东西,也不会相信这样的馈赠。从十三岁左右,姜权宇开始接触公司事务,他就一直在谋划,在不让任何人失望的前提下,从姜家离开,创立属于自己的事业。”
低声诉说中,温时熙露出一点茫然。
他从不知道,姜权宇有这样的计划。
“说起来,这也许和他母亲临终前的话有很大关系。”沈初霁道:“那时候,他的母亲在巴黎演出,姜权宇一同前往。可就在演出前,他的母亲在前往歌剧院的路上遭遇车祸,抢救了很久,直到姜权宇赶到医院,才最终过世。她在临死前,告诉姜权宇,不要相信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家人’。所以说起来,姜权宇其实,一直很想离开姜家。”
温时熙眉头紧锁:“姜权宇的母亲……是在巴黎出车祸去世的?”
沈初霁将温时熙的表情看过:“看来你真是有很多事不知道啊。”
温时熙轻轻咬牙,觉得这很不合理:“如果姜权宇想离开姜家,没有人能阻止他。”
“是啊。”沈初霁反问道:“那是什么让他犹豫、甚至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呢?”
桌子下方,温时熙的手一点点握起。
沈初霁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虽然我刚刚说不能把病人的身体情况告诉给不相干的陌生人,但其实,姜权宇目前没有任何精神疾病,艾玛斯汀只是为了缓解他的焦虑症状,可以让他在某些时候,感觉更舒服一点。我想,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姜权宇这样的人会焦虑,对吧?”
心理医生的声音带着徐徐引导,一点点说出温时熙的疑问,再一点点解答。
“自从姜权宇的母亲去世后,那栋老宅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佣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用眼神去审判一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资格做姜家的掌权人。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你认为他该成长成什么人?其实他的梦想,在我看来,只是一份从小缺失、从没有得到过的、不被置疑的安全感。”
十几年前,姜权宇也只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就被强行带往主楼,开始接受严格培训的孩子而已。
沈初霁说着,看向温时熙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我知道在某种情景下,尤其是在对立的情况下,我们很难感同身受地去理解另一个人。在你心里,你觉得姜权宇无所不能,所以其实你没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看待过,也没考虑过他的无能为力、而你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对吗,温先生?”
温时熙轻轻咬牙:“如果你认为我需要与他感同身受,那最起码,他也要告诉我他到底有什么为难之处啊。”
沈初霁微微敛目,轻轻吸入一口气,问道:“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你是不是会觉得,姜权宇是个非常自我、并且控制欲很强的人。”
温时熙:“嗯,所以这不算是某种人格障碍吗?”
沈初霁粲然一笑:“当然不是,这只是人的不同性格。姜权宇不是NPD,他只是很矛盾的焦虑性依恋而已。对姜权宇而言,你就是他在生活中找到的,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姜权宇和我说过,七年前,你要离开他和另一个beta去巴黎。”
温时熙直起身子,眼中露出错愕:“什么?”
沈初霁:“其实早在七年前,姜权宇就已经做好所有准备,只要启动资产重组,就能将姜家的产业合理划分,交由合适的旁系亲戚分别管理。他为这个梦想努力了十二年,无论多么遥不可及、多么辛苦,他都没有一天想过要放弃,他离他的梦想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带着你一起离开了。”
温时熙喉咙一片发紧,他既缓且慢地,挤出几个干哑的音节:“可他一个人走了。”
沈初霁双手抱臂,看着温时熙的脸:“所以,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是你想知道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姜权宇又为什么要离开吗?”
温时熙点头,继而,他补充道:“但还请沈医生不要继续卖关子,说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沈初霁笑道:“这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内容?”
“你说我对姜权宇很重要,他也做好了一切准备,要带我离开姜家——”温时熙道:“可姜权宇不是那样做的,他差点杀死我,而且我一睁开眼,他就已经离开了。”
沈初霁听着温时熙微仰的声音,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摩挲。
“温先生。”沈初霁问:“你真的认为姜权宇是个不值得相信的人吗?”
温时熙的眉心死死拧在一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初霁:“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的角度,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误会,又是因为什么造成的,可我所知道的事实是,七年前,姜权宇因为不能接受你和别人离开,猝发易感期,他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况下,对你进行反复标记,把你催化成一名omega,从主观意识上来讲,他从来不是想要杀死你,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离开而已。”
沈初霁说着,抬手安抚道:“不过、当然,我知道他的行为非常恶劣,所以他在清醒后,同样非常自责。”
温时熙:“所以他自责的方式,是飞去华盛顿?”
沈初霁笑道:“他只是知道你想和别人走,就发疯成这样,怎么可能会主动离开你。是你们的爷爷,他知道姜权宇竟然做出对弟弟进行标记的荒唐事,大发雷霆,要把你送到姜权宇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拨开那些伪装,没有人是天生的上位者。
二十五岁的姜权宇,没办法在爷爷面前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但姜权宇知道,犯错的人是他,不能让温时熙受到惩罚。
“姜权宇答应你们的爷爷,放弃资产重组,正式接手姜家,并且不会再见你。当然,还有一张对赌协议,他必须用更高的回报,来换取把你留在姜家的可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他做错了,而且……”沈初霁顿了顿,欣然笑道:“那时他和我说,温时熙很在意家人,所以无论让他放弃什么,他都不会让你失去这个家的。”
沈初霁说着,深吸一口气。
“让我来想想。”沈初霁伸出手,摊开掌心:“一个从小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没有一丝犹豫,放弃了自己努力十二年,唯一能得到救赎和安全的梦想,都只是为了让他的弟弟能留在姜家。他完全不相信家人,派了无数人监视你、同时保护你,却还是一心尽力呵护着你所相信的东西。温先生,您的哥哥,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所不能了,对吗?”
随着提问,温时熙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他能听懂沈初霁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很难把他们串联在一起,只在模模糊糊间,想起姜权宇说过的一句话。
“温时熙,你也许不知道,你打乱了我很多计划。”
温时熙的呼吸一时轻浅,像游离在身体外,想透过时光,再去看看那些与姜权宇一同渡过的每分每秒,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姜权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在那些他不知道地方,都做了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呢?
一片安静的面诊室内,胡桃木桌面一片暖色,映着温时熙沉默的脸。
沈初霁给了温时熙漫长时间去接受,继而,他再次开口,问道。
“来都来了,除了七年前的事,你还想花点时间,听听姜权宇这七年是怎么过的吗?”
温时熙嘴唇轻动,低声道:“我们见面时,他说,他过得很好。”
沈初霁抬手,摸了摸鼻子,将脸上不自然的异色收敛。
很快,沈初霁道。
“嗯,如果崩溃到连续两个月无法进入睡眠、体重骤减三分之一、短期记忆力几乎完全消失……也算‘很好’的话,那的确是很好。”
第52章 依赖 爱不能解决一切。
无数个的夜晚中, 姜权宇一个人静坐在深夜里,身形消瘦孱弱,记忆破碎荒芜, 甚至回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找不到温时熙, 找不到任何出口。
唯一可以让他舒服一些的方法,就是看沈初霁带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温时熙,有十岁时的、十二岁时的、十七岁时的, 有正在弹琴的、正在喂小马pony的, 还有正在和他说说笑笑的。
温时熙仰头,露出莫名神色:“你说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姜权宇很矛盾的焦虑性依恋。”沈初霁道:“你好像还是不懂,你对姜权宇来说,到底是什么。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你是他唯一成真的梦想,是他在那栋老宅里、在他的前半生里, 唯一完整拥有的东西。他放弃一切, 接受爷爷为他定制的人生, 自愿停留在令他窒息的生活里, 同时又必须离开你——那段时间, 以我的经验, 他除了能感觉到心脏是跳动的,其他一切都是死的。”
沈初霁说着, 微微笑了一下:“无论是家人之间的亲情、还是友谊、甚至爱,对人类来说, 都是中层、甚至高层次需求。但对姜权宇来说,你是他最底层的生存需求,就像空气、食物和水一样, 人长期处在生存需求得不到保障的环境里,一定会疯的。就算姜权宇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欲望,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其实一直处在恐惧、甚至绝望中。”
空气中回荡着香氛味道,带着宁静心神的作用。
沈初霁作为心理医生,声音十分温和,在阐述时,脸上也一直带着亲和的笑意。
可那些话,却像一双无法挣脱的手,轻轻托住温时熙混乱的心。
“所有人格、心理意识的形成,大多与童年环境、成长经历脱不开关系。我听姜权宇完整叙述过你们之间的事,所以我觉得,这种人生濒临毁灭的感受,你应该能懂。可你和他的区别在于,你在经历人生的重大痛苦时,虽然年轻,但毕竟已经成年。可姜权宇,他失去母亲,最孤独、最痛苦的时候,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那时你甚至都没有出生,根本没有人能救他。”
“诚然,因为家庭背景,导致他的价值观和常人有很大区别,但在我看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已。”
温时熙坐在椅子上,空气中的安静仿佛离得很远,只剩不远处一道不轻不重的钟摆声。
“那他……”温时熙轻声问道:“现在,痊愈了吗”
“最初是靠大量的安定剂,配合经颅磁刺激疗法,才使他没有完全崩溃。后来我飞到美国,和他一起居住了半年左右,他才开始渐渐恢复。”
说到这个,沈初霁抬手,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说来很愧疚,一开始,我和众多医生都没有找到对姜权宇有效的疗法,直到有一天,我告诉他,就算只是为了让温时熙得到更好的未来,他也必须学会在温时熙不存在的世界里生存。”
“有人说‘焦虑依恋是人类爱情的天花板’,但其实,无论是患者自己,还是被依赖着的那个人,都是非常痛苦的。”
姜权宇知道,他的失控、他对温时熙造成的那些伤害,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他决定接受失去你时,我试着告诉他,他可以憧憬于任何事,无论是学习、工作,兴趣爱好,或者某一个季节、某一段音乐、某一个国家,甚至是酒精、一切让人上瘾的东西。我企图教会他,他必须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事上得到爱,而不能只盯着一个人……”
“在这期间,他表现得非常配合,甚至根据我制定的计划,去听华盛顿的每一场钢琴演奏会,接触不同的钢琴家、不同的音乐,去不断克服、面对与你有关的一切事物,并学会接受那些失落与痛苦。”
沈初霁一脸平静,只稍顿了顿,诉说自己的失败:“可直到最后,我花了七年时间、他也花了七年时间,我们分别花尽所有心思,事实结果,却只是他一心抢来了姜老爷子手中的所有股份。我想,在他的心里,除了你以外,其实他从没想过去凝望其他任何东西。”
沈初霁摇摇头:“这是多么可怕的依赖啊,温先生,老实说,你应该会感到很恐惧吧?姜权宇回国后的这段时间,你的感觉怎么样?”
温时熙想了想,答道:“如果除去他说要我和他安排的alpha结婚、把我关在笼子里、不许我离开海港之外,其他还算正常。”
沈初霁闻言失笑,笑声格外和煦,很快,他收敛笑意:“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这已经是姜权宇用尽全力克制的结果了。”
温时熙皱眉:“如果我帮忙的话,他会恢复得更好一些吗?”
“不不,我想你误会了。”沈初霁道:“现在的姜权宇,精神状态没有任何问题,我说了,这只是人的不同性格而已,治疗是没有效果的,只能靠他自己改变。”
温时熙:“但很难改变……是吗?”
沈初霁:“确切来说,经过数十年演变而来的性格,我不认为他能改变。”
沈初霁说着,端起桌上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
作为一名医生,沈初霁的声音带上一点无可奈何:“而且,姜权宇是不会放手的,如果可以放手的话……那他的这七年,又算是什么呢?”
温时熙:“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什么也不能做,是吗?”
“温先生。”沈初霁道:“先不说你对姜权宇到底还有没有感情,但就算是最完整的爱,爱也不能解决一切。就算有一天,他表面完全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和你相处,但对他而言,也无非是不断克制欲望,对你而言,也是生活在如履薄冰的未知中,这对两个人来说,和受刑有什么区别?”
仅仅只靠爱就能改变、甚至拯救一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
沈初霁:“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从医生的角度,我其实一直在劝姜权宇不要回来。虽然七年的时间没能让他改变,但也许下一个七年,或再下一个七年,姜权宇就能学会从其他事物上得到内心的充实。至少在我看来,这是唯一对你们双方都好的方式。”-
月上正中时,海港再次陷入一片安静。
漆黑的房间里,温时熙独自一人坐在钢琴一旁的飘窗上,脚边放着那只小时候姜权宇送给他的玩具小熊。
万籁俱寂中,他额头抵上玻璃窗,眺望无边夜色。
黑暗、寒凉、不可遥望。
温时熙终于知道,原来姜权宇所在的深海,是一片什么样的地方。
姜权宇所有饱含隐忍的表情、和那些他听不懂的话,也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玻璃窗反射幽光,温时熙望着反光中的自己,眼里一片寂寞。
灵魂的墓园里,姜权宇还站在他们分开的地方,七年以来,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记忆变得清晰又模糊,夹在两者中间的,一颗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心。
这时,手机在深夜最暗的时刻响起。
震动声在昏暗中动荡,推动房内凝固的空气。
温时熙拿起手机,看向屏幕上显示的文字。
月光中,他的双唇轻轻张开。
几秒后,接通的那一刻,星光轻闪而过。
男人的声音带着疲惫,应是格外想了许久,才按照约定,给温时熙打来电话。
呼吸轻响间,没有寒暄的开场,只有一道没有意义的轻问。
“温时熙,怎么还没睡?”
温时熙望着窗外的天。
他没有回答姜权宇的问题,他只是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认真地问道。
“姜权宇,你现在在做什么?”
从沈医生那里离开后,温时熙一直在想。
不在他身边的那些时光里,姜权宇的每一天,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呢?
治疗、工作、听音乐会?
还是想他、想他、像个疯子一样的想他?
姜权宇的声音低缓出来:“我刚刚忙完,本想早一点给你打电话的,但有个会议。”
温时熙轻轻阖眼:“今天很忙吗?”
姜权宇的声音带上一点笑意,几乎细不可闻。
姜权宇:“什么时候开始,温时熙也会关心人了?”
温时熙嗫嚅道:“没关心你。”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姜权宇问:“还在练琴吗,我应该说过,不许你晚上练琴,真的很吵。”
许多年前,呱噪又迷惘的琴声,从小院一直传到主楼,将两个人连接在一起。
温时熙低着头,轻轻阖眼,再睁开时,嗓音一片沙哑。
“姜权宇,我周日有演出,晚上七点,在学校礼堂,你能来吗?”
姜权宇疑惑道:“学校礼堂?”
“嗯。”温时熙声音浅浅:“我会和学校交响乐团一起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姜权宇停顿片刻,问道:“协奏曲?”
温时熙:“嗯,协奏曲。”
姜权宇想了想,问道:“是有人要挟你去弹的吗?”
温时熙无言,险些失笑。
“没有人要挟我。”他道:“是我自己想弹的,我已经和校乐团一起排练了好几天,我很喜欢这支曲子。”
温时熙说着,又问了一遍:“姜权宇,你来吗?”
来听一听,那道寻找了七年替代品,却仍然没有被忘怀的琴音。
须臾的空白间,姜权宇的呼吸声漫长又沉重。
“好。”姜权宇道:“我会准时到场。”
温时熙捏着小熊耳朵,双唇轻轻抿起。
温时熙道:“你不要迟到。”
昏暗的酒店卧室内,姜权宇走到窗边,眺望夜色。
他的眼中,是一片从未消融的永夜,却在望着某一个方向时,泛出萤火般的星光。
“我不会迟到的。”姜权宇道:“在你上台的那一刻,你一定能看到我。”
简短的道别后,电话挂断在午夜时分。
手机屏幕光源消失的那一刻,温时熙的眼中漫上夜色。
心跳在安宁中游荡,静静地回响。
第53章 第一乐章 不断、不断奋力地回应。……
短短几天如同白驹过隙, 在琴音中仓促溜走。
除去前往学校排练,温时熙一直待在家里练琴。
他沉沦在琴声中,不想思考有关任何人的任何事情。
周日傍晚时分, 海边乌云密布。
日光将熄, 天际灰蒙蒙的,与下方浑浊的海水融为一片,像一块脏兮兮的揉皱纸张。
大礼堂后台的休息室内, 校乐团正进行最后的准备, 只等各系表演完毕,进行最后的收场演出。
温时熙坐在长镜前, 用发胶将头发细心整理好。
淡色发丝优雅整齐,这样的打扮下,素日随意的青年终于有了一丝成熟模样。
随即,温时熙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距离七点还有最后十几分钟, 喧闹的休息室内, 梁敏老师确认过舞台上正在表演的节目进度, 走到温时熙身边。
“时熙。”梁敏老师抬手, 将温时熙耳后一缕碎发整理好, 问道:“紧张吗?”
温时熙:“还好。”
梁敏慈爱笑起:“不用紧张, 你已经足够出色了。”
“谢谢老师。”温时熙问:“老师也会在台下看我们演奏吗?”
“当然了。”梁敏老师道:“我会和程轩坐在第一排,看你们演奏。”
与此同时, 学校礼堂门外。
低调黑车在一片昏暗中缓缓驶入,海上灰败的晚霞反射在车窗上, 带着浅浅的流光。
轿车稳当停在专门余留的车位中,司机下车,走到后门处, 恭敬拉开后门。
微风吹动,修长身影跨步下车。
男人身穿十分郑重的西服套装,披着精致优雅的格纹风衣,手中拿着一簇提前准备好的花束。
黛紫色的鸢尾花,象征着长久地思念,以及光明与自由。
天际完全暗下的那一刻,皮鞋轻踩砖地,脚步迈上长阶,一步步走入礼堂大门。
七点整,经过间隔休息,整个学校礼堂再次安静下来。
照明灯一片温暖,厅内到处安静优美。
校乐团穿着统一的黑色礼服,从礼堂两侧款步现身。
打击乐手率先上台,而后是管乐声部、弦乐声部。
数十人依次登场,落座在各自的位置上。
首席单簧管吹响标准的A音,配合众人一起完成最后的调音。
继而,是协奏曲的主要独奏声部。
温时熙站在帷幕后,轻轻阖了阖眼。
下一秒,他迈步出阴影。
万籁俱寂间,温时熙一步步走到指挥台一旁的钢琴前。
灯光映衬间,漂亮青年穿着剪裁优雅的演出礼服,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徐徐柔光。
温时熙没有转头望向观众席。
没有看向梁敏、程轩,亦或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朝他的钢琴走去,步伐从容又优雅。
落座后,屏息的等待中,乐团指挥终于登场。
年轻学生走上指挥台,朝礼堂中聚集的所有观众微微鞠躬,随即,他转身面向自己的乐团。
指挥棒轻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钢琴低音徐徐而出。
海岸蜿蜒,短促低沉的琴音,像来自地中海一角,伊斯坦布尔的钟声。
紧接着,弦乐部一齐共鸣,翻涌出无边静谧又汹涌的悲伤。
温时熙知道,他只是来替代那个天才学生,来完成这一次汇报表演。
经过重新编排的协奏曲,琴音轻哑低鸣,被调整为一切的陪衬。
他指尖的音符被弦乐浸透,因为渺小,像在悲痛中挣扎,一点点被淹没,却又始终没有消失,停留在耳畔深处。
不容消去的存在,翻滚在悲怆的交响乐中,仿佛是在听见每一个起伏后,不断、不断奋力地回应。
属于温时熙的人生,说来和这场演奏没什么区别。
他顶替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份,生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可他的琴音,就像他的存在,从来都不平凡。
跳跃的连续高音,像晴朗的星空,曾经梦想中的塞纳河水,承载着他对于古典乐所有的向往,此时仿佛就缓缓流淌在他的脚边。
不会被淹没的琴音,像在苍茫黎明间行走的旅人,轻诉着夜的呢喃,随着行进,每一次轻触琴键、每一个颤抖的脚步,迎着着日出而去。
随即,浑厚的铜管重鸣,在音符之间流淌响起,宛若旭日现身山巅。
暖阳一般的交响乐,洒向整个礼堂。
不同声部的配合、争斗、共鸣,将世界的荒诞与壮丽,在音符间汇聚。
长达十三分钟的第一乐章,最后的主题章,是属于温时熙的低吟。
允许修改的tempo rubato,被借用慢放的尾音,充满欲语还休的缱绻。
音符如同轻浪,涌向在场每一个人。
交响乐的陪衬,终于在这一刻,渐渐清晰起来。
他像沉浸在一场永不会被治愈的伤痛中,在濒临灭亡的瞬间,奋力用他的指尖,在世界上刻下属于他的名字。
音符回荡间,人群中,一道目光始终凝聚在温时熙的身上。
深邃视线不断划过他跳跃的手指、微张的双唇,以及那双随着音乐露出悲伤的双眼,和那道始终紧锁的眉心。
目光包含贪恋,伴随着痴念,心甘情愿为他沉沦。
最终,愈发紧凑的音符里,所有声部一同震动,爬上汹涌的音节,敲响最后的重音——
一曲终了,寂静的大厅,耳边的音符一丝丝消去,只剩心跳轰然不休。
指挥转身,带着额间的细汗,望向错愕震惊的人群。
继而,指挥缓缓鞠躬。
掌声中,梁敏眼中含着一丝水光,望向自己的学生。
原本选择钢琴协奏曲,是为了配合天才少年所选的汇报演出。
可今天的版本,削弱过钢琴的存在,每一个声部都完整而热烈。
还有最重要的,是那一道根本无法让人忽视的、壮烈和轻柔相交的琴音。
灯光照映中,温时熙轻轻阖眼。
燥热交杂着轻喘,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不断在身体中流淌的触觉。
短暂的失神后,温时熙起身、与指挥浅浅拥抱后,朝观众席鞠躬致谢。
视线划过人群,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汇聚,欣赏交织着艳羡,炽热而浓烈。
只唯有一道平稳目光,坐在离他不远的暗处,宁静而深邃地注视着他。
充满克制的眼神,敛去所有波动,潜藏在眼底深处的爱意,在幽暗之间细不可察。
初冬的海岸线,小雨再次落下。
汇报演出结束,除去最后的考核,学年已然画上句点。
温时熙随着满脸喜悦的乐团成员一同下台,返回后台准备室。
准备室内,不少慰问花束摆在一起,姿态各异,一眼望去好看极了。
其中,一簇优雅的鸢尾花束摆在显眼位置,花瓣清丽可人。
几支少见的白色品种混合其中,散发着清新的木质香气,还带着一丝甜味。
不多时,乐团成员认领走各自的花束,大多是父母或朋友送来的,只剩下那唯一一束鸢尾花,没有落款,停留在桌面正中。
可,温时熙认得那束花。
不久前的晚宴演出,他收到过一束一模一样的。
一时间,休息室里的喧闹仿佛离得很远。
温时熙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继而,他抱上属于他的花束,拿起手机,朝休息室外走去,与前来找他的程轩擦肩而过。
温时熙朝礼堂出口走去,急促的脚步间,通话来得恰到好处。
温时熙接起电话,却没等对面开口,径直道:“姜权宇,你先别走。”
姜权宇愣了片刻,道:“好,我不走。”
“你在礼堂侧门的小花园等我。”温时熙渐渐跑起,说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安静的小花园,人影撑着伞,站在幽深的雨中。
雨丝划过路灯边缘,一道道光线清晰明亮,随即不断悄然而逝。
不多时,脚步声从他身后的门内响起。
姜权宇撑着伞转头,看向微喘的人影。
他视线沉稳,在温时熙怀中的花束上看了片刻,继而缓缓望向温时熙的脸。
姜权宇皱眉:“说了不走,你跑什么?”
温时熙站了片刻,两步迈下台阶,站进姜权宇的伞中。
他朝四周看了看,正是散场时分,人声不时出现,在花园外的拐角一旁。
温时熙朝花园后看了看,继而,和姜权宇一起朝无人的海边走去。
寂静无声的海岸,雨落声交杂着浪涌轻响。
沿海砖路坐落在海岸线边缘,小路两侧路灯林立,灯光一片暖黄,像一盏盏令人心安的灯塔。
两道身影并排行走,贴近在伞下。
温时熙一时没说话,姜权宇就只是撑着伞,等温时熙开口。
温时熙一边走,一边想了片刻,继而,他在途径路灯的瞬间,开口问道。
“姜权宇,听我弹琴时,你在想什么?”
姜权宇想了片刻,步伐莫名放慢。
不多时,姜权宇答:“我在想,我曾经做过的一件事。”
男声听不出起伏,像是不甚重要,却又格外低缓。
步伐轻盈间,温时熙转头,下巴微仰,看向姜权宇的侧脸。
温时熙问:“你说的事,是指撤回我的留学申请吗?”
姜权宇低头,看向温时熙闪着光亮的眼睛。
轻音弥漫,散在雨中。
“嗯。”
他的温时熙,明明散发着世界上最璀璨的光芒。
行走间,温时熙听到姜权宇的话,脚步忽而停下。
姜权宇稍晚发觉,半步后才停步转身。
“其实现在也不晚。”温时熙道。
因为半步的距离,温时熙的身影站在伞外。
可就在雨水沾湿他衣襟的那一刻,世界忽而放慢。
雨丝零落,半空中那些还未降下的,从寒凉中抖落而出,化为片片霜白,落向一望无尽的夜海。
霜棱降落在发丝,温时熙抱着那束鸢尾花,眼中一片雪光。
他轻轻仰头,开口道。
“姜权宇,我已经决定,和程轩一起去维也纳了。”
第54章 临行 来自深渊的吻,粗暴又虔诚。……
伞下, 姜权宇轻轻愣在原地。
撑伞的手紧紧握起,伞上的落雪声一路传到掌心,是一片无法感知、却又震耳欲聋的轻响。
雪花纷落间, 温时熙静静道:“从小到大、为了爸爸, 为了你,我弹了许多年钢琴。你走了以后,我本以为我不会再对人生有什么期待了, 但无论多么绝望, 我都没办法放弃我的钢琴。现在,我想通过它, 去找属于我的人生。”
他看着姜权宇的脸,眼中一片沉静。
“虽然还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做些什么,但也许,我会在维也纳的任何一个地方弹钢琴, 和各种各样的音乐家一起演奏, 我会过得很好的, 每天都会努力地开心快乐, 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所以, 姜权宇, 你也不要,再留在那片以我为名的深海里了。
天色沉于夜晚, 星光悄无踪影,只剩飘荡的雪花, 乘着微风洒落。
在姜权宇眼中,抱着鲜花,诉说着未来的温时熙, 格外恬静又安宁。
万籁俱寂间,姜权宇没有说话。
男人的沉默仿佛花光所有力气,连此时静静站在原地,都已经是格外的艰难。
片刻后,姜权宇合着雪落的声音,迈步走到温时熙身前。
寒凉的暮光中,一直被牢牢紧握的雨伞把手,残留着体温,是此时此地唯一温热的东西。
姜权宇拉起温时熙一只手,将伞缓缓递到温时熙的手中。
伞沿挡住落雪,将抱着花束的青年轻轻护起。
姜权宇目光轻缓又游离,最后望了望温时熙发间的雪粒。
下一秒,姜权宇朝身后走去。
离开的脚步声格外混乱,在地砖上渐行渐远。
温时熙一时愣住,望着姜权宇忽而转身离开的身影,双唇微微张开。
随着不断远离,那道背影不断缩小,在路灯的间隔中忽明忽暗,带着丝缕仓皇。
温时熙轻轻抿唇,继而,他握着伞上的余温,忽而开口喊道。
声音穿透雪影,朝那道背影发问。
“姜权宇。”
“……你还会再一次毁掉我的未来吗?”
音波扩散间,男人猝然停步。
海风呜咽,围绕在发梢。
海风不断拂过那道逃离的身影,再吹向他身后不远处的温时熙,却始终什么都无法带给他。
被雪片模糊的身影仿佛遥远又冷漠,却又带着滚烫的悲伤,仿佛在细细颤抖。
片刻后,姜权宇再次迈动脚步。
身影一步一步,直到消融在夜晚与雪色交织的海岸-
海港小雨下了数日,在今日傍晚忽而转雪。
陈家乐接到电话,入夜前来到姜权宇一直居住的酒店套房,一路车况混乱,花了许久时间。
酒店高层,顾助理正等在套房入口的起居室内。
助理见到陈家乐,站起身来,一丝不苟道:“原定十点有一个和华盛顿事业部沟通下季度投资方案的会议,但姜总一直没有离开房间,我敲过门了,他没有回应。”
此时此刻,一墙之隔的宽大房间内,到处都是不可视物的昏暗。
高大身影站在窗边,置身在一片黑暗正中,静静望着窗外的世界。
他眼中盛满窗外划过的碎雪,却又只能映出一片模糊。
姜权宇花了很久时间,才从长久的失聪中找回听觉。
继而,朝他轻涌而来的每一道声音,都交织着温时熙今晚对他所说的话。
可怕的心跳声中,姜权宇唯一的念头,是他果然还是应该将温时熙关在房间里,不许温时熙见任何人、做任何事。
只要捏断那双可以随意乱跑的腿,温时熙就没办法离开了。
只要温时熙的每一口呼吸,都要听从他的命令,温时熙就永远无法离开他。
笼子、铁链,什么都无所谓。
或者,干脆杀掉温时熙吧……
混乱的双眼一时锐利,密布着浓重的暴戾。
只要温时熙留在他身边,他可以做任何事。
可最终,姜权宇什么也没做。
甚至……他还逃走了。
他站在一片黑暗里,指尖轻轻颤动。
回忆久远到无法考究,只剩耳边空洞的安静中,旋律不断回响。
从小时候开始,每当黑暗降临,姜权宇入眠前,他的母亲都会唱歌给他听,哄他一点点进入梦乡。
母亲去世后,很多年里,姜权宇只能靠播放器,听着那些母亲喜爱的古典乐入眠。
可无论多么昂贵的播放器,多年以来,都无法播放出能令他真正安心的声音。
直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养子,被人像包袱一样丢来老宅。
同样的深夜时分,琴音传来的那一刻,姜权宇躺在床上,缓缓睁开双眼。
因为年幼,温时熙弹奏的歌曲十分简单,音色青涩干瘪,节奏也很混乱。
对于多年倾听古典乐的姜权宇来说,这样的“音乐”,和噪音没什么区别。
可时间轻走,姜权宇忍了这道声音整整三年。
雪光轻轻落下,姜权宇在漫长的回忆中,轻轻闭起眼。
他是整整忍了三年,但也许,那每一个夜晚对他来说,也不是只有忍耐。
来自温时熙的呱噪,像陪伴一样,在每一个星光亮起的时刻告诉他,这个世界对他不只有审视,还有人在和他一起寂寞的前行。
他听着那道琴音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变得越来越顺耳,却又渐渐在琴音中听出,一个孩童的寂寞与恐惧。
肖邦亲自弹奏的纸卷录音,难找得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而后与卖家之间跨国的联络、谈价,每一步都不顺利。
但这样一个礼物可以让那个呱噪的笨蛋看清真相,姜权宇觉得很值得。
只是姜权宇真的没想到,当温时熙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姜言的认可后,竟然会哭那么久。
后悔交杂着烦躁,像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在心里不断膨胀。
直到他放下身段,去琴房哄温时熙,听到温时熙问他。
“如果我继续弹琴,哥哥还会来看我吗?”
姜权宇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毁掉了温时熙的希望,温时熙却还想要他来呢?
为什么温时熙不怪他,也没有远离他呢?
一时间,附着在冷漠世界上的厚重外壳,在一刻露出一道缝隙。
姜权宇想,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人,不点评他的每一个决定,批判他的每一个选择,只这样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到来。
轻动的眉头,顷刻化成迫切的渴望。
他想要的、那个只属于他的东西,也许并不需要等到许多年后,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拥有。
“你得为我而弹,我才会考虑看看。”
就只为了我弹。
破损的模糊记忆中,姜权宇有些回想不起,那时的温时熙,是怎么答应他的来着?
温时熙是不是说了:嗯,只为你弹。
可今天,为什么温时熙又在说,他已经决定,要和程轩一起去维也纳……
难道从剥夺开始的相依,本就这样不牢靠吗?
他该生气的,可为什么,他却没办法对这样的温时熙生气呢?
他能听懂温时熙的每一道琴音,能听出在那支交响乐中,温时熙的每一个音符,都饱含了对音乐奋不顾身的向往。
他必须把温时熙关起来,但恍惚间,他却又突然……无法那样做了。
如果七年前,他没有撤回温时熙的留学申请,他们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听到温时熙的琴音,后面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
至少……温时熙会更幸福吧?
一片纠葛的脑海中,回想起最后一次离开心理诊所时,沈初霁说的话。
“如果你执意靠近温时熙,无论是你、还是他,都会非常痛苦的。”
“我只是想再一次提醒你,做对你们都好的选择。”
一片夜色中,姜权宇静静阖眼。
从头到尾,他都只想温时熙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重新回到有温时熙的地方。
无法缓解的不安中,胸腔传来闷痛,四肢也渐渐变凉。
姜权宇沉在一片模糊的裂痛中,轻缓地问自己,他只是想要一个人,竟然是那么遥不可及的愿望吗?
房门外,顾助理皱着眉站了一会,犹犹豫豫,轻轻敲动房门。
顾助理:“姜总,您睡了吗?我联系过华盛顿,那边说可以把会议推迟到下午,算过时差,大概在夜里一点左右,请问这样安排可以吗?或者您身体不舒服的话,需不需要我现在通知医生过来?”
随着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中,房内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姜权宇被隔绝在无法动弹的水压中,声音隔着水域传来,却只剩模糊的回音。
房门外,陈家乐靠在不远处的沙发里,见姜权宇还是不答复,远远朝顾助理摇了摇头。
“算了,别叫他了。”陈家乐道:“今天先到这吧,把会议取消,你也回去休息吧。”
雪在深夜时分停下,窗外晃动的雪光渐渐消失,那片一动不动的世界,像被一双手按下暂停键。
一切在陷入静谧后,变得格外的幽暗。
窗边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床边,坐进一片柔软的床沿。
姜权宇像回到从前无数个相似的深夜,他只能在这样的黑暗中,静坐在不会流淌的时间里,一点点聆听来自自己的支离破碎。
时间如同缓慢的爬行,日出降临时,晨光倾斜进窗口,照在床边久坐的人影上。
手机发出提示音,一连串待办事项显示在屏幕中央。
其中每一件,都是身为姜家掌权人,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是他为了温时熙,亲手选择的未来。
晨光中,姜权宇一脸平静。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轻轻阖眼后,从床边站起。
洗漱、套上合适的西服套装、完美系上每一颗纽扣,变回那个不受任何事动摇的姜权宇。
继而,他在一片宁静中,走出紧闭了整夜的房门。
房门外,陈家乐歪在宽大沙发上睡得正熟。
姜权宇走到沙发边,伸手拍了拍陈家乐的肩膀。
陈家乐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向身边衣着整齐的人。
“早啊。”
姜权宇:“起来。”
陈家乐还想再睡一会:“几点了?”
姜权宇:“七点十五。”
“这么早?”陈家乐哀嚎:“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工作。”姜权宇道。
由永无止境的会议、洽谈、衡权利弊,所组成的人生,充满无法到达的远方。
一片阳光中,高级写字楼的最高层,姜权宇翻看手上的文件,签下一个又一个名字。
除去华盛顿的投资产业,乐园动工的批文在今日正式到达,所有合同签订进入流程,整个总裁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
距离会议开始前几分钟,姜权宇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中,看着手中的乐园规划图。
沿海最美的一整片海岸景观,是他特意预留,举办海洋全息交响音乐会的场地。
平稳视线盘踞在图纸上,轻望那片画着蓝色底纹的区域。
脑中纷乱不休的各种声音,翻搅出轻微的反胃感。
直到会议结束,陈家乐等在会议室门口,朝走出的姜权宇道:“吃午饭去,一起走吗?”
姜权宇一脸平静,从陈家乐身边走过:“不了,你去吧。”
经受过长久的折磨,姜权宇早已久病成医。
以姜权宇的经验,他现在的状况,刚刚吃进去就会吐,所以比起硬吃东西,多承受一份肠胃不适,还不如就这样待着。
陈家乐看着那道走远的身影,眉心轻轻皱起。
周一的写字楼格外忙碌,除去正式启动的乐园项目,还有许多子产业的项目也需要策划或跟进。
工作漫无止境,金钱和数字没有任何区别,早已无法带来任何快乐与成就感。
直到入夜时分,星光漫上海岸。
姜权宇接通昨天推迟的跨国会议,从早上开始,他已经整整工作了十几个小时。
所有助理都已经回去酒店休息,整层写字楼,从办公区到总裁室,到处一片安静,只剩微弱的灯光。
姜权宇一边记录要点,一边不时发言,与其他参会员工制订完投资方向,会议结束的那一刻,负荷的大脑终于停止运行,在耳鸣声中静止下来。
这时,一道来电音响起。
姜权宇接起电话,轻轻“喂”了一声,继而,他在长长久久的沉默中,轻轻阖了阖眼,最后吩咐道:“嗯,多少钱都可以,买下来。”
电话挂断,世界再度翻涌成一片暗色。
不多时,一道脚步声,穿过办公区,来到姜权宇的办公室。
姜权宇抬头,看见陈家乐走进房间,手上拎着一瓶威士忌。
“忙完了?”陈家乐问。
姜权宇看着陈家乐走到小冰箱前,从里面取出冰块,又从会客茶几上拿了两只玻璃杯。
陈家乐两手拿得满满当当,走到办公桌边:“上次在游轮上,不是喝了你一瓶55年的限量麦卡伦吗,也给你看看我家有什么厉害的存货。”
陈家乐原本打电话给沈初霁,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沈初霁不靠谱极了,说他已经给姜权宇开了安眠药,叫陈家乐不用担心。
作为一个足够了解姜权宇的人,沈初霁认为,姜权宇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灯光中,姜权宇看着陈家乐往玻璃杯中倒酒,抬手拉了拉领结。
液体缓缓流入,引得冰块叮咚作响。
姜权宇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你这是,想在我的办公室里喝酒?”
陈家乐:“温时熙定了明天去维也纳的机票,我觉得你需要喝一点酒。”
脑海中盘踞了整整一天的焦虑,在此时此刻,被陈家乐一言揭开。
心在经历过无休无止的小口啃食后,终于被插进一把锋利的匕首。
陈家乐将酒杯推到姜权宇面前:“喝吗,我从我哥酒柜里偷出来的,全海港可能也只有这一瓶,81年的限量麦卡伦。”-
月上正中,温时熙瘫在床上,感觉身上已经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因为大伯要收回这套房,所以他在临走前,必须收拾好所有东西。
他忙了整整一天,去银行补办了丢失的银行卡,又整理了家里的所有物品,收拾行李、联系搬家公司代为处理那些带不走的大件家具,直到刚刚,才终于完成所有事项。
在所有不能带走的东西里,温时熙唯一不舍得的,就是他的钢琴。
可他没办法把钢琴一起带到维也纳,也不想他的琴躺在搬家公司的仓库里,直到变成一件报废品,更没有时间,再去挑选一名合适的钢琴家,不会把他的琴当做一件没有价值的馈赠品,一直好好地对待。
手机铃声响起,温时熙接起电话,待对面人说完,他微微错愕:“这么快,就有买家了吗?”
价格商议得格外顺利,对方出价不菲,通话很快结束。
温时熙躺在床上,愣了片刻,从床上起身。
他走出卧室,站在一片月光里,看向他的钢琴。
他的运气好像突然好了起来,碰到了一个出价干脆、又很了解钢琴的卖家。
只是本来,他以为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久到他落地维也纳,开启他的新生活后,才会接到这样的电话。
温时熙迈步,走到钢琴前。
掀开盖布,指尖轻轻抚上琴键。
不舍盘踞在眼底,带着浓浓的眷恋。
这时,不远传来门铃声。
温时熙转头,莫名看向玄关方向。
他走到门口,从可视门铃向外看去。
陈家乐的半张脸出现在摄像头中,正在朝他眨眼睛。
温时熙疑惑,握上门把,打开大门。
大门开启的那一刻,陈家乐架着一道身影,跌跌撞撞闯进:“帮我一下帮我一下,我扶不住了。”
温时熙一愣,连忙撑住两人。
继而他抬头,看到陈家乐肩膀上架着的人是姜权宇。
酒气扑面而来,混淆着冷空气。
温时熙连忙问:“你怎么来了,姜权宇怎么了?酒?”
陈家乐直接扶着姜权宇往房内走,在看到房内几乎空无一物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继而,他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道:“你哥哥喝多了,我找不到他的房卡,没法送他回酒店。”
温时熙愣了两秒,连忙追上陈家乐的身影:“喂,不是,那你带他回你家啊,等等!喂!”
陈家乐上次来时,在温时熙的家里转了两圈,此时熟门熟路,把姜权宇一路拖进温时熙的卧室。
温时熙看着闯进家门的土匪,简直要疯了。
“陈家乐!”他跟在后面,看到陈家乐直接把姜权宇扔在了他的床上。
陈家乐直起身:“我不能带他回家,我偷了我哥的酒,今晚要躲在朋友家睡。”
陈家乐扔下姜权宇,朝门外走去,走得飞快:“我走了啊,你收留他一天,反正你们当了那么多年兄弟,就当帮他个小忙吧,你也不想明天头版头条,是姜氏集团总裁深夜醉酒流浪街头这种爆炸新闻对吧。”
陈家乐说着,大步走到客厅。
温时熙追出:“那你把他放在我这算什么,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你就不怕我直接把他扔到大街上?”
陈家乐大步走到玄关前,听见温时熙的话,转身回头。
他看着温时熙紧皱的眉头,想了想,随意道:“那你就扔吧。”
继而,陈少爷走得潇洒极了,出门时,甚至还贴心帮温时熙关好了门。
温时熙听着关门声,整个人站在客厅,在原地愣了片刻。
一片安静中,他满脑莫名其妙,一点点转头,看向卧室方向。
温时熙的卧室里,充斥着属于他的信息素味道。
淡淡的雪香中,床上的男人轻轻皱眉,继而又一点点展开。
酒精在空无一物的胃中翻搅,混淆着大脑,姜权宇感知到熟悉的味道,那颗被勒紧了整整一天的心,在无可抵抗的心安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就像那些听着温时熙琴声的夜晚,救赎终于降临在身边。
不多时,温时熙拎着一瓶冰水,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口。
他靠在门边,看向床上的男人。
温时熙从没见过,姜权宇喝多的样子。
姜权宇这个人,似乎生来就和失态没有关系,能永远维持着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把一切事做到滴水不漏。
可此时的姜权宇,却没有一点抵抗力,像个无赖一样,躺在他的床上。
温时熙双手抱臂:“姜权宇,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床上的人听到声音,睫毛轻轻颤动,嘴唇缓缓开合。
因为距离,温时熙听不到姜权宇的呢喃,他想了片刻,起身走到床边。
床沿下沉,温时熙凑向姜权宇的脸,轻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随着靠近,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姜权宇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对姜权宇来说,那个他曾经空坐数年,也无法见到的人,此时就在眼前。
温时熙见姜权宇又不说话了,刚要起身离开。
这时,滚烫手掌突然抬起,拉住正要远离的身影。
男人倾尽所有的力量,拉住决不能失去的人,用力拉回间,把人直直拉到床上。
温时熙被拉扯,腰间也被人揽住,几乎翻了个身,仰面倒在柔软的床上。
紧接着,贴近而来的身体悬在正上,将他双手控制,牢牢按在床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温时熙从姜权宇那双微微睁开的眼中,看到一片模糊的深渊。
身影下沉,唇瓣相接。
来自深渊的吻,粗暴又虔诚。
渴望的贴合,就像沉沦在一场大梦。
姜权宇始终皱着眉,不愿闭合的双眼闪着暗芒,凝望着温时熙错愕的眼。
深吻如同碾磨在刀尖上,在皮肤上割开一道道口子,带着血肉模糊的剧痛,嵌入心间最深处。
第55章 乐园 温时熙,我的乐园。
温时熙全身紧绷, 感受着湿润的舌尖缠绕在唇间,在濒临窒息时仍不断索求。
很快,他狠心咬下。
舌间传来刺痛, 叫停了男人肆意掠夺的动作。
姜权宇微微起身, 血腥在口中弥漫。
温时熙轻轻喘息:“姜权宇,放开我。”
陌生的轻笑声,从那张泛着血色的口中溢出。
姜权宇双唇微勾, 低沉的嗓音充满疑问。
“温时熙, 在我的梦里,你也要这么不乖?”
温时熙简直头疼:“这不是梦, 你先放开我。”
姜权宇闻言,眼底一片悲色。
他缓缓俯身,将头抵入温时熙的肩窝。
“我放开了。”姜权宇喃喃道:“我放开你了,温时熙。”
昨晚,他望着窗外的黑夜, 想了整整一晚, 耗干所有心力, 最后决定……放温时熙去维也纳。
年幼的温时熙说要做他的弟弟, 他就永远可以是温时熙的哥哥。
温时熙站在雪中, 那样认真地看着他, 说要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他就也可以放手。
那双紧握着温时熙手腕的手轻轻用力,发出一点颤抖。
明明是禁锢本身, 却充满挣扎,煎熬着晃动不休。
温时熙感觉到姜权宇的颤抖, 微微扬起头。
“你到底喝了多少?”温时熙皱眉问:“很难受吗?”
姜权宇不说话,他只是抱着温时熙的身体,继而缓缓起身, 轻轻低头,浅浅触碰温时熙开合的唇。
唇珠相接,方才深吻时濡湿的唇瓣冰冰凉凉,软得诱人上瘾。
缱绻的亲吻经停在若即若离间,不断分开,又很快相接在气息缠绵中。
酒气飘荡青涩的吻中,不断温柔的黏合。
再次被吻,温时熙被姜权宇按在头顶两侧的手紧紧握起。
可随着呼吸,发白指尖渐渐顿挫着,一点点松开。
姜权宇从不温柔,就算是此时的轻吻,也带着吞噬的欲念,将人寸寸沾染,直到全部占有。
轻柔地吮吸、轻咬,很快将温时熙的双唇磨得一片红肿。
若隐若现的水声中,温时熙轻轻闭上眼。
他一时没有反抗,只聆听着姜权宇的破碎的心跳声,感受着在唇间不断绽放的吻。
被音乐家们撰写、歌颂了几百年的爱情,就像一个伪命题。
从前他爱姜权宇时,总会觉得,比起姜权宇拥有的那些,他无论怎么做,他的付出都没有意义。
姜权宇太高太远,就像一片早已存在上亿年的深海,无论他倾倒多少水进去,都会被稀释得无影无踪,更无法动摇潮汐,哪怕仅仅一朵浪花。
可在恍惚间,当温时熙经历过这样虔诚的亲吻,他突然发觉。
也许,比起海,姜权宇更像是一只空荡荡的瓶子。
在这支名为姜权宇的瓶子里,各种各样的人倒入了不同的液体,瓶子浑浊不堪。
他曾经拿起过这个瓶子,往里面看了看,很快看到一团污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可当他猝然知道,瓶中只有一个浅浅的隔层里,放着一点点干净的水……明明还是不愿去看,却在这瞬间,心已经为他跳动了。
密不透风的信息素包裹着他的身体,将他一点点浸透。
手机中的航班信息,显示着登机时间,就在十一小时后。
如果没有意外,他不会再见到哥哥了。
缠绵在一起的双唇,在失神中,渐渐缓缓地回应,与闯入的舌尖相缠。
温时熙接受过许多alpha的标记,但他的吻技却笨拙又生疏。
他当然知道,在这样的条件下,回应一名alpha的吻,代表着什么。
可没关系……他已经要走了不是吗。
他一向最喜欢,标记过后就再也不用见面的对象。
察觉到温时熙的回应,姜权宇眼眸微抬。
目之所见,是温时熙顺从闭起的双眼,羽睫轻轻抖动。
信息素陡而危险,充斥着令人心悸的欲望。
两道无比嵌合、完美相融的信息素在一起。
酒精催烧理智,本能中的暴动不受控制,钝齿肆意啃咬,吮噬着水色。
舌尖执着于每一处可以相连的软肉,贪婪急促,纵情掠夺。
滚烫的依恋中,双唇浅浅分开,姜权宇放开温时熙的手,拥住他的身体。
继而,唇瓣缓缓游弋,途径柔软的颈侧,向着后颈那片白皙而去。
腺体倾吐着缠人的清凉,引诱着靠近。
不受控制的喘息与闷哼声从喉咙中挤出,与七年前无比相似的触感中,温时熙忽而眉头紧皱。
他好像还是……很害怕。
那晚从姜权宇那得来的痛觉,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七年也没有消去。
温时熙轻轻蜷缩,在察觉到姜权宇已经接近腺体的那一刻,整个人轻轻颤抖。
他死死咬牙,刚要推开姜权宇。
突然,一阵濡湿的柔软抚过耳后,软唇浅浅印上腺体。
浅吻轻极,像羽毛轻蹭,迟缓又温柔,不带一丝强硬,只若侍奉神明一般。
托在后脑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安抚那道因为恐惧而紧绷的身体。
“时熙。”姜权宇道:“别怕。”
那荒唐的一晚,姜权宇曾数次在被药物控制的睡眠中回去。
他经历过无数次,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即使是在他的梦中,他也不会再伤害温时熙了。
拥抱中,他轻轻亲吻温时熙耳后的腺体凸起。
敏感异常的部位被烙上亲吻,像直直吻在心间。
信息素呜咽着,鼓动的冲动,化为片片灼烧在酒精与梦中的破碎爱意。
温时熙听着熟悉的声音,呼吸微微凝滞。
他眼底浮出错愕,很快变得柔软。
姜权宇的信息素明明动荡成这个样子……却忍着,没有标记他。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进行到这个程度,却还没有标记他的alpha,而且这个人还偏偏是姜权宇。
被褥间,用力紧攥被角的手指缓缓松开,血色一点点泛满指间。
轻缓飘动的信息素,像温柔的承载,簇拥着彼此的身体,渐渐恢复冷静。
姜权宇轻揉着温时熙的头,轻喃醉话:“温时熙……”
——困住他的、像海底一样的、冷漠又残忍的温时熙。
漫长的相拥中,温时熙身上的情热受信息素影响,被一点点安抚消失。
不止过了多久,他察觉到姜权宇的呼吸冗长有轻缓,好像是睡着了,在姜权宇身上推了推。
沉重的身体像铁块一样,推不动分毫。
这时,低沉男声响起,带着一点不悦:“温时熙,不要推我。”
温时熙皱眉:“我以为你睡着了,你还没睡着?”
姜权宇想了片刻,缓慢道:“……睡不着的。”
姜权宇说着,像是想起些什么:“或者你在这,是我已经睡着了吧?”
毕竟这样的梦,姜权宇很久没有做过了。
温时熙轻轻抿唇,想到沈初霁所说的那些话。
曾经姜权宇的失眠非常严重,就在离开他后的那些日子。
敛目间,温时熙软声道。
“哥。”
姜权宇手指微停,心跳也缓了一瞬。
片刻后,姜权宇应道:“嗯。”
温时熙:“我好热,你放开我一会,我不走。”
姜权宇皱眉,但很快,他缓缓松开温时熙的身体。
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温时熙喊他哥、缠着他,什么都能得到,他就吃这一套。
温时熙重获自由,推动姜权宇的身体,把人推到一边。
继而,温时熙从那片灼热的被子间起身。
房内的新风系统缓缓吹动,将皮肤上的体温带走,温时熙晃了晃仍然迟钝的大脑,从床上起身。
他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盒药片来。
几年前剩下的药片,温时熙借着月光看了看,还差一个月过保质期。
他抠出一粒放在手心,慢慢走回床边。
姜权宇的脸沉在夜色里,闭起眼时,显得格外恬静,只是身上的西服凌乱极了,领结歪七扭八,从衬衫的领子下冒出。
温时熙歪了歪头,有点莫名的不快。
难道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天,还要为姜权宇做这些事吗?
他坐在床边,朝姜权宇道:“哥,起来,把衣服脱了,别穿着西服外套上我的床。”
姜权宇闻言,深深皱眉,沉默着生了两秒的气,从床上坐起。
男人动作粗暴,把西服外套脱下,继而捏住领带,拆动中,却一时扯错方向,眼看领带打结,露出一点烦躁。
温时熙眉心微动,片刻后,他双手抬起,指尖搭上扯动的手指。
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耐心地,一点点解开哥哥的领带。
温时熙:“你看,解开了。”
温时熙说着,从床头拿起自己不久前拿进来的冰水,拧开递到姜权宇嘴边。
手掌摊开,露出手心的药片。
“把药吃了。”
姜权宇眉心拧着,睁眼看向温时熙的脸。
随即,紧皱的眉心在凝望间,毫无原有地松开。
好像他只要看到面前这张脸,什么不快都能烟消云散。
姜权宇一言不发,接过温时熙的药,放进嘴巴里,喝进一口冰凉的水,一起吞了。
继而,他手掌抬起,捧上温时熙的脸颊。
像是触碰幻影一般的,摩挲着轻捧。
“温时熙。”
姜权宇道。
“去找,属于你的乐园吧。”
悄无声息的落寞,降临在姜权宇的眼中。
他说着,触碰温时熙的那只手,在消散的尾音中下垂,缓缓离开。
温时熙眉心轻动,在察觉到心跳的那一刻,一手托住姜权宇下沉的手,想了片刻,静静问道。
“说起来,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回海港,盖一所主题乐园?”
提到这个,姜权宇那副被困在往事中的脸,渐渐露出一点淡然。
姜权宇一点点缓慢道:“因为,有时候,我一直在想,我想给许多人,创造一个可以可堪回忆的童年。”
沈初霁说过,他的痛苦和难以治愈,是因为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其实没什么能成为精神支柱的童年回忆。
人总要靠着什么,才能从一次次苦痛里,自己拯救自己。
可自从他的母亲死后,他就彻底与一个快乐的孩子无关了。
他宠爱温时熙,有时候,也是希望温时熙可以与他不同,成为那个他已经无法成为的样子,做一个简单快乐的小男孩。
床头的暖光中,温时熙指尖轻动,露出一点意外,望着姜权宇的脸。
温时熙愣了片刻,才轻轻眨了眨眼。
他的哥哥,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姜权宇,竟然会为了这样的愿望,去做一件事。
满布安宁的深夜,姜权宇缓缓躺回床上,药效渐渐发作间,轻轻呢喃。
“温时熙……我的……”
我的,乐园。
第56章 泡沫 像海上的焰火,盛大又灿烂。
清晨的微晞带着冷调, 从窗外亮起丝缕。
行李箱立在玄关入口处,只放了几件维也纳当季的衣服。
温时熙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
属于未来的一切, 他可以在迟来的自由中, 重新去获得。
一片淡光中,温时熙穿好外套。
沙哑的脚步声中,他重新走到卧室门口。
就算有药物辅助, 床上人也睡得很不安稳, 眉心始终轻轻皱着。
温时熙走到床边,把手上的玩具熊放在枕头边。
重新补办的银行卡, 平躺在床头柜上,一旁的便签纸写着初始密码。
虽然现在出门太早了,但温时熙不想等到姜权宇醒过来,打算直接去机场。
他起身,又看了床上人最后一眼。
转身悄无声息, 带起一阵轻风-
温时熙迈上计程车的那一刻, 安静的房间内, 姜权宇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临期药片最后的效用消失在体内, 口中一片浓苦。
漫长而温馨的梦境中, 他被温时熙的信息素包围, 醒来的瞬间,幻觉久久不散。
直到时间流逝, 在无法阻拦的尽头,姜权宇才慢慢反应过来, 自己所处的房间,原来不是梦境。
他皱着眉,从床上坐起, 视线扫过干净的房间,最后定格在床头的银行卡上。
整个公寓空空荡荡,一丝声音也没有。
猝不及防的轻痛,从心脏中蔓延,刺激胃部黏膜,带出一阵灼烧。
姜权宇缓慢起身,来到房间门口。
他一手扶着房门,看着空无一物的公寓,呼吸时断时续,格外艰难地维持着。
车水马龙的早高峰时间,轿车驶入大厦地下停车场。
阴暗身影从车上走下,随着车门关动,西装人影一步步走进电梯,来到办公室内。
仿佛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清晨,除去他身上残留的酒气与信息素,一切都和平时无异。
晨光中,姜权宇微敛着双眼,听着身边助理的汇报,公事公办的嗓音浑浊不清,始终萦绕在身体外,无法听进脑海。
声音叠加,不知从何而来的幻听间,机场的航班播报在耳底盘桓,充满机械感的优雅女声与耳膜不断厮磨,挥之不去。
与此同时,机场中,温时熙与程轩一同经过安检区,来到可以短暂休息的候机区域。
虽然登机时间在傍晚,但程轩得知温时熙一早就来了机场,很快赶来和他汇合。
海港国际机场的候机大楼,整体采用玻璃围面,从空中远远看去,就像一颗巨大的玻璃球。
两人坐在离登机口不远的咖啡厅里,温时熙等得无聊,翻动手中的乐谱,不时失神,望着玻璃外的机坪出神。
不多时,一只晃动的手掌闯进视线。
程轩笑道:“在看什么?”
温时熙收回视线,垂下眼睛。
睫毛在光线中泛着浅色,不时轻扫。
“没什么。”温时熙道。
他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发呆。
如果硬要问他都看了些什么,他只是在看玻璃外壳外的蓝天。
蓝天的另一头,被高楼大厦禁锢的人影,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手上的设计稿,指尖轻轻用力。
来自著名设计师的手绘纸稿,被指尖按压,留下一道无法抹平的痕迹。
那片位于海岸边的全息音乐厅,将遵循古罗马风,采用纯白色的高柱拱门与圆顶,搭配数不尽的纱帘帷幔,将建筑艺术中的浪漫与优雅,发挥到淋漓尽致。
可对姜权宇来说,唯一有资格坐在这个音乐厅里的人,今天就要离开了。
他放下设计稿,一手紧紧握起,抵在眉心。
一时间,姜权宇几乎无法分辨,此时此刻,他到底在做什么,又应该去做什么。
承载着无数人心血的大楼、乐园、甚至整个世界,像被包裹在一只七彩的泡沫里。
泡沫飘飘荡荡地悬浮在空气间,不断变形,好像只要轻轻触碰,就会轰然破碎。
七年前,是他离开温时熙的。
今天,也是他决定放温时熙走的。
他的世界盛大又荒芜,而他的乐园,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房门方向传来敲门声,顾助理推开门,朝姜权宇汇报道:“姜总,我们收到高桥先生的回复了,他还是婉拒了我们的邀请,不愿来参与乐园建设。”
高桥洁身为世界上最成功的乐园创始人,在日本泡沫经济时代,仍然开创出了一个属于主题乐园的商业神话。
可年近七旬的高桥先生,目前一再以“已经退休”的名义,婉拒着姜权宇对他发出的顾问邀请。
姜权宇放下抵在眉间的手,声音一片干哑,问道:“这一次,他有说为什么吗?”
顾助理公事公办道:“高桥先生在邮件最后说,无论什么东西,给予的前提,都是要先拥有。”
顾助理说着,微微顿了顿,继续道。
“他说,他认为,一个没有拥有过幸福的人,是无法创造出真正的乐园的。”
话音消散间,姜权宇的双手渐渐握起。
他已经尽可能,去保护、成全他所在意的东西。
可到底还要有多少人,来宣布他的失败?
顾助理站在门口,看着姜权宇紧皱的眉。
片刻后,顾助理再次开口,询问道:“姜总,您需要休息吗?”
姜权宇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用了,要在今天进行的总体进度会议,是什么时候开始?”
“下午三点。”顾助理道:“按计划,会议将进行两个小时左右。”
结束时的下午五点,就是温时熙起飞的时间。
姜权宇知道,当乐园计划确定下来的那一刻,温时熙就会离开。
他无法阻止,更不会去阻止。
今天是近日来海港天气最好的一天,不光阳光正好,就连微风也格外轻柔。
正午时间,机场的咖啡店内,温时熙闻着咖啡香气,正在和程轩闲聊。
程轩:“Mozart钢琴大赛会在下个月底正式开始赛程。我们到达维也纳后,你有很充足的时间准备。”
温时熙表情淡淡的,不甚在意,只道:“准备什么?”
程轩微微停顿,继而温柔一笑:“就算你很厉害,也还是要准备的。你很久没比赛了,现场那么多人,至少也要做些心理准备。”
温时熙轻轻歪头,静静想了片刻。
多年以来,因为他足够清闲,也足够厉害,无论是多么难的谱子,他废寝忘食弹上几天,很快就能练会。
所以弹钢琴对他来说,已经很久很久,不需要他付出额外的努力和刻苦了。
温时熙点的坚果拿铁,咖啡师用牛奶奶泡在咖啡表面,拉了一个胖胖的爱心图案。
他单手托腮,看着咖啡杯里的爱心,默默回想。
上一次因为弹琴而紧张,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很多年前,在老宅的琴房,他将威尔第《茶花女》中的女高音咏叹调《Sempre libera(永远自由)》反复聆听,改编成钢琴曲后,邀请姜权宇来听的那天。
那时他们好像吵架了,因为他改编的钢琴曲比原曲轻盈很多,姜权宇不喜欢,很严厉地说他根本没听懂威尔第想表达的情感。
他心里既难过又生气,把自己锁在房门里。
可姜权宇却直接找人撬开了他的门锁,又把他训了一顿。
温时熙听着咖啡店里浅浅的喧闹声,莫名笑了笑。
那时的他带着讨好,去练习姜权宇母亲最喜欢的歌剧选段,的确是没想过,威尔第想要表达的“自由”是什么。
现在,他呼吸着自由的第一口空气,坐在舒缓的悠闲里,突发奇想,想去认真地想一想这个问题。
说到底,让那么多艺术家歌颂的自由、和他想追寻的未来,到底都是什么呢?
下午三点,总部大楼会议室中,第一次进度会议正常开始。
各个环节的负责人一齐到场,不断协商着阶段承接的时间节点。
争论不时发生,带着硝烟弥漫的味道。
圆桌一旁,姜权宇坐在一片争论正中,始终一言不发。
隔绝掉一切思考后,他突而觉得,也许高桥先生说得没错。
他没办法盖好这座乐园,因为他并不知道,能带给人们幸福的乐园,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可以聘请最好的设计师、承建商、宣传方、运营团队,可就像温时熙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一样,也不会有人愿意来这样的乐园。
会议进行到结束时,一切工作都在丰富的经验中无误运行。
不管姜权宇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他都像一台完美的机器,能准确制定好最完美的进度计划,并为每个环节协调最合适的资源。
可一时间,他表现得越冷静、越清醒,就越像是临渊而行。
越彻骨的失去间,他越是对此闭口不言。
迷茫中,姜权宇从没如此迫切过,想得到一个能让他继续下去的理由。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阳光愈发红艳。
夕阳落在办公桌上,姜权宇却始终没有回来。
轿车驶出大楼,格外缓慢,朝着车水马龙的街区驶去。
机场。
登机口外,短暂的延误后,语音播报终于响起,通知等候的旅客开始登机。
温时熙在机场坐了一整天,终于迎来离开的时刻。
他与程轩来到登机口,抬起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夕阳。
浅紫色的天,在玻璃窗上映出大片的炫光,看起来格外梦幻。
停机坪上的彩色指示灯发着刺眼光芒,散落在各地。
温时熙想了很久,还是不懂,为什么自由不是轻盈的。
排队中,他莫名开口,对身边人问道。
“程轩,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去维也纳?”
程轩想了想,有些意外温时熙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个问题。
不过很快,程轩的所有疑问,渐渐清晰起来。
他差点忘了,温时熙虽然很爱钢琴,但不管是维也纳、还是什么传奇钢琴家的头衔,以温时熙那颗冰冷的心,大概都不会在乎。
温时熙对钢琴的热爱纯粹而简单,不渴望任何名利与成就。
所以温时熙大概还在迷茫,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未来到底是什么。
其实说起来,程轩也想就这样,直接把温时熙带到维也纳去。
可程轩又觉得,他是学长,所以不能这样做。
程轩露出一点无可奈何又充满宠溺的眼神:“因为很多理由吧,我的老师在维也纳,接到的工作邀请也在维也纳。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我想成为一名让更优秀的指挥家,让更多的人听到我的音乐。”
片刻的停顿后,程轩温和笑起,他看着温时熙落满暮色的眼睛,问道:“那时熙呢,你想成为什么样的钢琴家?”
星辰隐藏在日落的另一方,躲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夕阳暖光随着时间不断消褪,直到红光变得昏暗,一点点消失在深蓝色的天际边缘。
六点十分,黑色轿车终于来到机场外。
人影从车上走下,站在机场巨大的玻璃壳外。
姜权宇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望着近在咫尺的巨大泡沫。
泡沫里,无数人影交错,陌生又模糊。
一路上,他的心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拷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可其实,他也只是……想再看一看温时熙最后离开的地方。
温时熙兑现了那晚的话,会去寻找自己的人生。
一片喧闹中,整颗心在身体里颤动,几乎濒临极限。
他双手不断紧握,指尖抵入掌心,攥出绵延地钝痛。
他不会后悔,给温时熙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呢?
为什么温时熙为自己设定的人生里,就这么不需要他?
姜权宇转过身,不再去看机场里的一切,沉浸在一片夕阳消散的暗色里。
喧闹回荡在意识之外,想要给一段人生划上句号,却又无法下笔。
细看之下,他发觉那原来不只是一段人生,而是他因为犯错,无法再失而复得的整个人生。
日月交替,暗夜将整个世界化为一片深蓝色。
他终于彻彻底底,被投放进那片不见阳光的深海。
那片只属于他的,寒凉、阴暗,无法抗拒的深海。
与此同时,机场大厅里。
一道人影带着迟疑,来到姜权宇身后的玻璃隔断内侧。
人影站在大厅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背影,双唇微微张开。
杂乱的人声中,指节敲击玻璃的样子,如同往日弹奏时,在琴键上跳跃一样。
音调万分动听,一时听来,像一道身影站在海面,轻盈地跃入海洋。
水声混淆着浪花,幽暗的海中,人影下潜,朝着那道沉在无边海底的晦暗身影,不断地游去。
恍惚间,姜权宇听见敲击声。
下一秒,他转身朝身后望去。
天地忽而安静,凝固在长久地安宁中。
星辰闪烁,与薄云缱绻相依。
在姜权宇的视线里,温时熙站在玻璃后,穿着月白色的大衣,头发微微翘着,扶着行李箱,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姜权宇那颗明明可以轻易得到一切,却又渴求到灵魂深处的心,在刹那的定格中,悄然地跳动。
人来人往的机场,一切存在变得格外模糊,只剩玻璃内外的两道身影,在无声中静静地张望。
虚妄的海底中,下潜的身影朝着那道被囚禁的黑影而去,在海水的缓冲中,撞入冰冷的怀抱,紧紧拥抱在一起。
灵魂深处,那枚巨大的、七彩的泡沫,怦然碎裂,宛如盛放在海上的焰火,盛大又灿烂。
温时熙开口说话,隔着玻璃,姜权宇听不见他任何声音,耳边只有来自世界的吵闹,鲜活又温热。
玻璃上,温时熙的脸和他的倒影交叠在一起。
那张引人深陷的脸,双唇一动一动。
“姜、权、宇——”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57章 自由 哥哥,就这么喜欢我么?
玻璃墙外, 姜权宇愣在原地。
他看着温时熙的身影,花了格外漫长的时间,来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温时熙见姜权宇不动, 一头雾水, 从不远处的旋转门绕出大厅。
不多时,他顶着姜权宇莫名深邃的目光,走到姜权宇身前。
“问你呢。”温时熙歪头道:“你怎么在这?”
直到姜权宇确定面前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格外真实, 他短促地眨了眨眼, 一点点回神。
温时熙皱眉,觉得姜权宇看起来怪怪的。
“怎么不说话?那我走了。”
温时熙说着, 转身朝计程车通道走去。
这时,一道拉力攀上手腕。
温时熙被拉住,重新回头,看向姜权宇。
姜权宇找回知觉,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你怎么没去维也纳?”
人海中, 温时熙双唇轻抿, 一时没说话。
很快, 当姜权宇的手微微晃动时, 温时熙无奈道。
“不管我想去哪里, 好像都不用提前给哥哥打电话报备了吧?”
姜权宇眉心紧紧皱在一起, 手指用力,执拗拉着身前人的手。
温热体温从相连的掌心传来, 姜权宇的语速格外缓慢,一字一顿道。
“温时熙, 你为什么不走?”
天边星辰透亮,冷空气穿梭在呼吸间。
温时熙低头,看着姜权宇紧拉着自己的手。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 继而格外缓慢地、一点点呼出。
“就是说啊。”温时熙道:“为什么呢?”
姜权宇薄唇绷起,眼底一片光亮。
温时熙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莫名问道:“姜权宇,你吃晚饭了吗?”
姜权宇一顿:“……你饿了?”
“我想吃东西。”温时熙道:“就是那种,坐在饭桌前、菜色很漂亮,那样好好地吃饭。”
不是因为弹琴弹到胃疼,随便找个面包来果腹,也不会因为安静而感到寂寞,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和家人闲聊,那样好好地吃饭。
轻软声音在人声中格外渺小,姜权宇眼底渐渐露出暖色,像缓慢升起的晨光。
他拉着温时熙的手:“……好,那我们去吃饭。”-
一家低调的私房菜馆临海而立,坐落在离机场不远的国道边。
面朝大海的观景包间里,温时熙坐在餐桌边,喝完最后的蛋羹。
菜肴香气四溢,连仅剩的配菜都格外精致。
缓缓而来的浪声,听起来格外安详。
安静中,温时熙放下勺子,一手托腮,看向面前的姜权宇。
“自从你回来以后,我们还没这样吃过饭,是不是?”
姜权宇经过冷静,眼里恢复到以往的沉稳,他开口道:“吃过,在陈家乐的别墅里。”
温时熙闻言,想了片刻:“嗯,好像是,我差点忘了。”
“你今天一天都在哪?”姜权宇问:“没有好好吃饭吗?”
“我一直在机场。”温时熙平静道:“因为我想了想,在离开前,我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姜权宇听见“离开”两个字,脸色微微一停。
安静的私家包房中,陈设精美,反射着恰到好处的光源。
“所以……”姜权宇问:“你为什么没走?”
再次提到这个问题,温时熙托着腮,眼神聚焦变得十分遥远。
“你好像真的很想听我留下来的理由。”温时熙说着,转头看向窗外的海面:“我有点吃多了,我们出去走走吗?”
私家餐馆楼下,有一片迎着海湾的花园露台。
梦幻的串灯与植物相映成趣,柔光照着小型景观。
陶瓷质地的动物摆件分布在小路两边,有彼得兔、狐狸汤姆、还有田园鼠蒂娜,像童话故事里的场景,温馨又可爱。
温时熙披着外套,眼睛亮亮地,穿过花园。
他来到观海的高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发出一道小声的惊叹。
温时熙回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姜权宇:“你怎么会知道有这样的餐馆?”
姜权宇顿了顿,不想说是他偷偷给陈家乐发消息问来的。
“我也第一次来。”姜权宇问:“你喜欢?”
温时熙坐上观景台边的高凳,星星灯串散发的柔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明媚。
继而,他转头看向海面,答道。
“还行。”
姜权宇缓缓迈步,走到温时熙身后。
温时熙头顶的碎发被海风吹起,一时晃晃悠悠的。
姜权宇不厌其烦地看着那缕发丝,呼吸缓慢又安心。
一片安静中,温时熙决定解答姜权宇的问题。
“姜权宇。”温时熙的嗓音中有些不解:“说来很奇怪,虽然一切都安排好了,但当我要登机的那一刻,我突然很迷茫。”
不久前,坐在机场的候机厅里,温时熙望着一望无垠的停机坪,慢慢发觉,自由的世界对他而言,是一片空白的未知。
很多年以来,姜权宇希望他是姜家的金丝雀,乖乖待在设定好的人生和鸟笼里。而梁敏老师和程轩希望他去维也纳,参赛得奖,成为一名传奇的钢琴家。
可对他来说,当七年前姜权宇打碎他对未来的所有憧憬时,他就没有再渴望过什么样的未来了。
他很想逃离姜权宇强硬套在他脖颈上的项圈,却在程轩的发问下,回答不出,他到底想成为一名什么样的钢琴家。
只是弹钢琴的话,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弹。
与程轩的兴致盎然不同,就算是说到世界著名的Mozart钢琴大赛,他也仍然没什么兴致。
说到底,他和程轩一起去维也纳,可他没有任何变化,一颗不渴望发光的心,要怎么坐进金色大厅呢?
他没有方向的站在未知里,就像身处在一座被遗弃的机场,世界上成千上万条航线,没有属于他的道路。
“我见过沈医生了。”一片浪声中,温时熙静静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的母亲死在巴黎,但如果七年前改留学申请时,我先和你聊一聊,你不会那样对我的吧?”
温时熙第一次如此平静,聊起七年前的事情。
姜权宇听到沈初霁的名字,垂下的双手微微一顿。
很快,他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只是静静道:“你不需要做这样的假设,为我做的事找任何借口。”
温时熙:“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去找沈医生的?”
“不需要问。”姜权宇沉稳道:“除了陈家乐,没有其他人了。”
映着海风,温时熙失笑一声。
“姜权宇,你还是不希望我原谅你吗?”
一片静谧间,姜权宇看着温时熙的发梢,眼底沉满厚重。
在坦然面前,姜权宇尝试放下那些自欺欺人的念头,嗓音轻了些,说道:“其实我明白,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姜权宇在商界浮沉,深谙人性奇怪。
只要心里愿意原谅,不说原谅也会原谅。
但如果心里不原谅,即使说了原谅,也不一定是真的原谅。
合着飘荡的风,姜权宇皱起眉,试着一点点,将心底的话说出来。
“但温时熙,因为我们没有血缘,我……不想和你,变成甚至不及临时标记,那样一吹就散的关系。”
爱和恨,他们之间,总要有一样。
浅声中,温时熙沉默,静静听着身后人的声音。
他感受着来自姜权宇的沉重,思考起沈初霁所说的那些时光。
温时熙第一次觉得,他和哥哥像彻彻底底的两种人。
他像散在风里的草籽,没有任何心愿和方向,姜权宇却像一颗不断生长的树,用力地扎根在有他的幻影中。
“嗯。”温时熙静静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说着,转过身,看向姜权宇幽深的眼睛:“不过我还是想谢谢你,谢谢你那天对我说,自由不是轻盈的。”
温时熙说着,眼底泛着和夜海一样漂亮的波纹。
“我今天不去维也纳,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好,我也许还是要走的。只是我觉得,这样漫无目的的离开,和从前没有区别,也谈不上人生。比起用尽全力逃离你,我想感受身边的一切,选好方向,定下计划,再去朝着我想要的目标,找到道路尽头的自由。”
他不想做《月亮与六便士》里,不顾一切、只知道追逐月亮的思特里克兰德,那也许和他七年来渡过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区别。
他要像弹奏重音那样,用尽全力地伸手,渴望,感受自由到来时的重量。
柔光下,花园像梦幻森林中的场景。
姜权宇看着诉说自由的温时熙,好像一眼望到眼前人年幼时,那副明明一脸稚嫩,却总是很认真的样子。
看着这样的温时熙,回荡在身体里的每一道鲜明心跳,他的每一个间隔、每一个节拍,都像是为了温时熙而跳动的。
温时熙说完自己花了一天想好的正式决定,见姜权宇不说话,微微皱起眉。
“姜权宇,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程轩听完,还夸我好像突然长大了。”
听到程轩,姜权宇原本沁满温柔的脸冷了冷。
“他有什么资格说你长大了?”姜权宇皱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资格这么说。”
“你没有。”温时熙声音稳极了:“程轩是我学长,姜先生是我什么人?”
姜权宇闻言,双唇微张,定在原地。
一时间,深色虹膜反射,是温时熙微微倾斜的脸。
姜权宇声音沉稳,带上一点无可奈何:“所以你不走,除了你对维也纳没兴趣以外,还为了特意留下惹我生气?”
“你刚刚一直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维也纳。”温时熙道:“可我不明白,你既然不想让我走,为什么要一直问我这个问题?”
温时熙说着,薄唇浅浅开合,问道:“你是很想听到我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的吗?”
姜权宇微微怔住,片刻后,他答:“就算你真的这样说,我也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温时熙吹着海风,舒服地眯了眯眼,淡淡道:“是么……”
在听过沈初霁的所有话后,温时熙想了很久,不想被大海淹死。
他口吻轻松,缓慢道:“可我的确是,不想让你一个人。”
一时间,声音越过真假的边缘,落入心底深处。
姜权宇双唇轻动,手微微攥起。
漂亮的串灯下,温时熙视线游弋,停在姜权宇轻轻咬牙的脸颊。
片刻后,温时熙:“……你不是知道是假话吗?”
姜权宇知道。
但他还是要疯了。
就算知道温时熙说的是假话,也好听到他快窒息了。
温时熙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
继而,温时熙转身,重新面向大海。
“对了。”温时熙道:“以防你再做出什么事情,我们提前说好。我下个月月底还是要飞去维也纳,去参加今年的Mozart钢琴大赛,如果赛程顺利的话,大概会在那边待上一个月左右。”
姜权宇闻言,问道:“参赛?”
“嗯。”温时熙道:“我需要拿到一些国际奖项,梁敏老师才好帮我写推荐信。”
温时熙说着,想了想认真道:“我……还挺喜欢合奏的,也许会试着朝合作协奏曲、或者歌剧伴奏的方向发展。”
本来七年前,他就想去巴黎的加尼叶歌剧院,参与歌剧演出。
渐渐地,姜权宇看着面前那道自说自话的背影,视线再次定格在温时熙头顶那缕晃来晃去的头发上。
姜权宇突然有种错觉,觉得现在的温时熙,甚至比坐在钢琴前,还要耀眼到无以复加。
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在心里翻搅出轻痒。
原来只要把温时熙放出鸟笼,他不光不会飞走,还会变成这样更加漂亮的样子。
无法控制的靠近间,姜权宇轻轻贴近那道背影,双手搭在露台边缘的栏杆上,将温时熙圈在身前。
深入大海般的声音,却又轻柔至极,应道:“嗯,协奏曲或歌剧,温时熙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世界的花园里,他的温时熙无论想成为什么人,只要温时熙喜欢,都可以。
低声的轻震中,温时熙察觉到姜权宇的靠近,还来不及动,就被人揽在温暖的双臂间。
臂弯阻隔夜风,带着轻柔与珍重。
一时间,温时熙微微愣住。
虽然晚了很多年,但他还是,听到了姜权宇对他说这句话。
温时熙的身高刚好到姜权宇肩膀处,此时的靠近,像亲昵的拥抱一般。
温时熙从一侧仰头,看向姜权宇的下巴。
在他的视线中,他乱动的发梢,正在不停轻触身后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很快,姜权宇又道:“但那时为什么骗我,说你不喜欢合奏?”
温时熙:“……”
让现在的温时熙说出,当年的他多么想独占姜权宇的目光,他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时熙漠然道:“我骗你的多了,难道你还要一句一句追究吗?省省吧。”
因为靠近,姜权宇的沙哑声音来自高处,带着一点笑意:“啊,原来我养大的,是一个喜欢说谎的小骗子。”
温时熙闻言,轻轻“啧”了一声,继而扭了扭身体,从姜权宇身前挣开。
夜风弥漫,他刚一挣开,冷风重新吹过,顿时让他觉出一点寒冷。
温时熙站了两秒,朝来时的小路走去。
“走吧。”温时熙说完想说的话,也感觉有点累了,他边走边道:“困了。”
露台一侧,姜权宇还站在夜海的景色中。
姜权宇看着温时熙轻快走远的步伐,沉声开口道。
“等一下。”
温时熙不明所以,一边回头,一边闷哼道:“嗯?”
夜风中,两人站在花园的尽头。
姜权宇一身暗色,一时看起来沉甸甸的。
姜权宇时常认真,可此时脸上的郑重,甚至比面对上百亿的合同时还要浓重。
“温时熙,我给过你机会了。”
姜权宇一字一顿道:“但既然,你今天没有走,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浪潮一阵一阵,蔓延在海岸线。
晴朗了整日的好天气,直到此时,月色轻柔,与星光合围。
温时熙听着姜权宇的话,沉默了片刻。
继而,温时熙问:“无论我做什么?”
姜权宇想了想,沉声道:“嗯,也无论你之后,想去任何地方。”
今天海港前往维也纳的直达航班只有一个,但如果转机,花上二十几个小时,就还有七条路线可以选。
或者再多花点时间申请航线,私人飞机也可以直达。
姜权宇不是没办法,只是温时熙要求他的不多,所以他想尽可能遵守。
但这样的经历,也许他没办法再经历一次了。
而且,温时熙留下来了,不是吗……
不可言说的剖白,用着命令的语调,却说着苍白又可怜的愿望。
姜权宇说的明明是,不会再让温时熙离开。
可他开出的条件,却是无论温时熙做什么,也无论温时熙去哪里……
这样没有公平可言的条款,细想一下,真的一点也不划算。
没有企业家会把自己的心愿,押在这样的合同上。
至少,姜权宇不应该。
很快,温时熙呼出一口气,淡淡问道:“哥哥,就这么喜欢我么?”
第58章 初冬 试着再一次爱我吧。
姜权宇像是没想到温时熙会问出这么直白的话, 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温时熙一张冷脸看不出情绪,只问得理所应当:“哥哥是变态吗,七年前我才多大啊?”
随着温时熙的话, 姜权宇微顿, 回忆闯入脑海。
十八岁的温时熙,细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隐藏在薄肌下的干净味道, 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更何况, 那还是只属于他的温时熙。
姜权宇永远也不能否认,眼前这个他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青年, 对他而言,存在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姜权宇:“七年前不可以,现在就可以?”
昨晚醉酒后的一切,姜权宇都记得。
温时熙回应他时,是默认允许他标记的。
但此时的星夜下, 温时熙却又一转头。
“不可以。”
温时熙朝小路走去, 只冷着脸留下一句:“别再说大话了, 快走吧。”
星夜静谧, 黑色轿车一路返回市区, 沐浴在烁玉流金的霓虹中。
姜敛给温时熙搬离公寓的最后期限是月底之前, 还有最后几天时间。
温时熙坐在车上用手机应用看房子,他的账户余额还有钱, 但买套房是远远不够的,只能先找个地方租下来。
不光是房子, 大伯的刘秘书在消息里说,他的生活费也会在下个月一起断掉。
被姜家养到二十五岁,温时熙要从现在开始自食其力了。
安静中, 温时熙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毕竟像巴赫、舒伯特和勃拉姆斯,都是历经贫穷才成为一代传奇的。
姜权宇坐在驾驶位,一边开车,看到温时熙一直看手机,问道:“你在看什么?”
温时熙想也没想:“和哥哥没关系。”
姜权宇皱眉,嗓音有点复杂:“你还是更习惯叫哥哥?”
温时熙闻言,改口道:“和姜先生没关系。”
姜权宇双眼轻眯,看着前方的信号灯,声音充满威压:“温时熙。”
昏暗中,温时熙放下手机,阖了阖微酸的眼睛。
温时熙:“我睡一会。”
他惹了姜权宇,但不想继续和姜权宇在那些问题上争论,打算直接睡大觉。
沉默间,姜权宇闻言,忍着把心里那些杂乱的话一一压下。
继而,几秒后,姜权宇伸手,在中控屏上调高了车载空调的温度。
暖风吹着温时熙的脸,微弱的轮胎低鸣在昏暗中持续,听起来既枯燥又乏味,却令人感觉十分安稳。
车载香氛的海洋味道混合在暖风里,朝他不断轻缓袭来,带着宁静又温柔的气息。
温时熙闭着眼,想了片刻,在途径一处岔路时,静静开口。
“姜权宇,我已经不爱你了。”
现在的温时熙,习惯在关系开始时,就说清一切。
他虽然没有走,但他不希望姜权宇误会。
当他听过姜权宇想要建造乐园的心愿,是曾经想过,也许是他误会了姜权宇,姜权宇是个值得去爱的人。
可他明白,现在的他对姜权宇,早就没有了七年前的憧憬。
他不会再回到十八岁了,也不会再那样爱一个人。
他说过,他不需要一颗漂亮的真心。
那对他来说太虚假了,他只会糟蹋它。
漫长的沉默后,车辆行驶在空旷又安静的街道。
路灯一盏接一盏划过,暖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反反复复,仿佛没有尽头。
姜权宇始终没有答话,就像他的每一次回避,好像都有许多无法面对的东西。
那张紧闭的嘴里,没有人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
几十分钟后,轿车驶入公寓车库。
姜权宇叫醒睡着的温时熙,电梯载着两人一路上行。
到达楼层后,温时熙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挡着密码盘摁下密码。
房门开启,温时熙迈入房中,十分敷衍地说了一句“再见”。
继而,他回身关门。
房门不断闭合,那道浅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这时,一只手忽而抬起,抵在了即将关闭的房门上。
姜权宇重新推开房门,看向门内一脸不解的人。
对姜权宇而言,七年后的温时熙,像个格外难解的谜团。
更不用提,两人之间还有从前留下的死结。
姜权宇既不温柔、也没有耐心,霸道专横,原本解不开这个死结。
可如果这个结是温时熙,只要温时熙不会离开他……他愿意试着去解。
刚刚温时熙说,已经不爱他了。
姜权宇缓缓开口:“那只代表现在不爱,对吗?”
温时熙闻言,微微一顿,呼吸寂静无声。
昂贵西服包裹着姜权宇那颗布满寒冷的心,幽暗瞳孔扩张出潜藏的暗涌。
姜权宇:“那就从明天、或下一秒开始,试着再一次爱我吧。”
他说着,像是很不习惯,轻轻呼出一口气。
继而,姜权宇不想等温时熙的回答,他握住门把,一边关门,一边缓缓道。
“我回去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随着房门轻柔闭合,温时熙站在门内,静静愣了片刻。
稍晚一些,像是过了良久,门外的脚步声才隔着门板传来,越走越远,直到慢慢消失-
海港入冬以来,初雪连着秋雨早早下过,艳阳天一连数日。
温时熙第二天联系搬家公司,想取消钢琴的交易。
他很快得到回复,买家欣然同意,还说很喜欢这架钢琴,所以希望温时熙如果再想卖琴,可以直接联系他。
晚些时候,温时熙从搬家公司负责人手里拿到买家的联系方式,发去一条感谢短信。
继而,他又联系了中介看房,十分忙碌。
梁敏老师得知温时熙没走后,和温时熙聊了许久,之后给他推荐了合适的乐团去旁观,还为下月月底的钢琴大赛,特意花了半天时间,陪温时熙一点点挑选参赛曲目。
而百忙之中,姜权宇就像是为了确认温时熙的存在一般,每晚都会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不长,每通大约几分钟左右。
大多是问问温时熙一天都在忙些什么,或者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
像是守着一条规规矩矩的线,又像是不知道什么线不线的,只是单纯的不擅长。
周末的傍晚时分,海港市中心的贝朵斯特剧院里,温时熙坐在歌剧场二层一侧,正在观看今晚的歌剧《唐·卡洛》。
与此同时,姜氏总部大楼里,顾秘书正加班加点,按照姜权宇的要求,在经过多轮估价后,给海港所有交响乐团发去投资说明函。
陈家乐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机,觉得姜权宇还是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像这种把钱往黄浦江里倒的行为,陈小少爷因为偷酒刚刚挨完家里人的打,连想都不敢想。
不过唯一让陈家乐安心的是,姜权宇好像终于恢复正常了。
这简直太好了,花点钱就花点钱吧。
歌剧厅中,管弦乐正在引人战栗的高音中共鸣。
《唐·卡洛》一共四幕,因为全剧意大利文,温时熙只能一边看字幕一边看演出。
西班牙王子唐卡洛和法国公主伊丽莎白,在枫丹白露一见倾心,陷入热恋。但伊丽莎白公主最后却被迫嫁给了唐卡洛的父亲,飞利浦二世。
唐卡洛关心法兰德斯的人民,却恰好又因此,与父王更加对立。
感情与政治交织的矛盾与对立,铸造了一部长达三个小时的悲剧。
虽然是周末,可整个剧场没什么观众,二层看台更是人少。
直到演出结束时,时间已经入夜。
演员谢幕时,温时熙一边鼓掌,一边察觉到,坐在他一旁的老人,好像看他很久了。
温时熙疑惑地转过头,望向老人和蔼的笑容。
老人被发现,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朝着温时熙温和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年轻人一个人来看老式歌剧。”
温时熙莫名其妙被搭话,又觉得老人的口音听起来怪怪的。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外国人吗?”
老人从善如流说了句日语,表明来源后,又问:“你是演员吗?”
温时熙摇头:“我只是单纯对歌剧有点兴趣。”
两人说着话,不多时,歌剧散场,起身朝出口走去。
老人看起来很好相处,聊到歌剧时,称得上喋喋不休:“比起意大利语的《唐·卡洛》,我还是更喜欢威尔第最初创作的,法文原版的《唐·卡洛斯》,不过原有的五幕的确太长了,啰里吧嗦的。”
温时熙其实不是很想和陌生人搭话,所以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人说着话,打算在离开剧院后立刻溜走。
老人说着,问道:“你这个年纪,怎么会对歌剧感兴趣?”
温时熙随口道:“我很久以前喜欢的人,他母亲是位女高音歌唱家。”
“哦?”老人笑道:“那他母亲一定很喜欢你,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温时熙:“他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而且我和他也没有在一起。”
老人闻言,露出自知失言的窘迫神情。
温时熙见状,连忙解释道:“你不用在意,我是自己最近很感兴趣,所以才来看的。”
温时熙从小就很喜欢读每一支古典乐背后的故事,作曲家留在那些音乐中的经历,还有那时的喜悦或悲伤,只通过音符和节奏就能完整呈现,简直比童话书还要有趣。
歌剧对他来说,更像是用音乐打造出来的,既华丽又曼妙的一个个世界。
剧院门口,温时熙找借口有事,和老人分别。
老人十分愉快,又用语调古怪的中文和他道别:“我下周六还会再来看《弄臣》,如果你来的话,我们到时候再聊。”
初冬的夜十分寒冷,温时熙在停车场里走了几十米,还没走到车边,就觉出一阵寒凉。
温时熙快走几步,来到车边,坐上车后,把双手放在嘴前,哈了哈气。
这时,他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温时熙掏出手机,看到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
“不用特意感谢,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听到你弹奏这架钢琴。”
温时熙点开对话框,发现是那个非常好说话的钢琴买家。
只是他有点奇怪,因为对方隔了两天才回复。
温时熙想了想,礼貌回道:“有机会的话。”
消息通知里,除了短信,还是两个未接来电提醒,都是在他刚刚看歌剧时打来的。
第一条在三个小时前,第二条隔了很久,就在刚刚不久前。
来电人位置相同的“姜权宇”,让温时熙有点头疼。
随即,他索性把手机塞回大衣口袋,当做没看见。
引擎启动,一路驶出剧院停车场。
继而,温时熙刚刚拐出收费口,就看到方才和他一起看歌剧的老人,正蜷缩站着寒冷的路边。
老人像是正在等着拦计程车,一直朝着公路看来。可虽是市中心,但剧院所在的街道附近没有居民区,一到晚上,周围十分萧条。
刺骨冷风中,车道上的白色宾利犹豫片刻,最后向右偏去,稳稳停在路边。
温时熙操控玻璃降下,朝老人喊道。
“你是在打车吗?这里没什么车,我送你到前面的路口吧。”
老人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两条街以外的国际酒店。
因为莫名其妙的好心,害温时熙索性多拐了两条街,把老人直接送到了酒店门口。
等他开车回家,时间已经快接近深夜。
推开家门,温时熙凭着习惯,没有开灯,直接往房间内走去。
他拐过玄关,一边脱外套,一边看向房内。
这时,一片昏暗中,坐在沙发上的人影映入眼帘。
温时熙一顿,连呼吸都停了。
片刻后,他站在原地,看向坐在月光里的男人。
温时熙开口,声音中混淆着一丝淡淡的生气。
“你怎么进来的?”
姜权宇坐在一片安静里,脖领上的条纹领带被扯松,搭在胸前,衬衫最上第一颗扣子没系,领口向两侧微敞着,露出一小块蜜色的肌肤。
属于alpha的危险在暗夜中溢出一丝,可一眼望去,他浑身却又散落着不安与焦躁重叠的晦乱,像黑白电影中暗淡的噪点。
自从上次姜权宇说了那样的话离开,几天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露面。
很快,姜权宇起身,一边朝温时熙走来,一边闷声问道:“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一直不接?”
温时熙:“我在看歌剧。”
姜权宇忍不住皱眉。
说什么歌剧,温时熙明明有时间给陌生人回短信,却一直不理他。
温时熙见姜权宇不说话,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你又找人动了我的锁?”
姜权宇走到温时熙身前,眉心微微蹙着。
安静中,姜权宇忍了又忍,才顺着温时熙的问题答道:“不用撬,你的密码,我第一次听你按时,就猜出来了。”
温时熙诧异:“猜?”
姜权宇不说话,拉起温时熙一只手。
温热宽大的手掌,握着因刚刚从外面回来有些微凉的长指,举到两人面前。
继而,姜权宇用指尖,在温时熙掌心轻点。
食指指尖带着一点薄薄的软茧,触碰上掌心的薄薄皮肤,一下一下,痒到无以复加。
哒哒、哒哒、哒哒、哒——
随着动作,姜权宇念道:“11-55-66-5。”
温时熙小时候经常改编着玩的。
姜权宇:“《小星星》。”
第59章 痕迹 哥哥就不是alpha了吗?
温时熙沉默片刻, 看着自己的酥痒的掌心。
温时熙:“我一会就去把密码换掉。”
姜权宇:“那我守在门口,或者找人撬了你的锁,都是等你回家, 有什么区别吗?”
“不要再撬我的锁。”温时熙冷冰冰说着, 朝房间另一侧的冰箱走去,口气不咸不淡:“那你就在门口等我吧,我会在走廊里给你准备个毛绒小窝的。”
姜权宇双眼轻眯, 看着温时熙走到冰箱前。
很快, 他跟着温时熙,一路来到冰箱边, 眼看温时熙从冷藏室拿了瓶冰水,又拿了盒泡芙。
姜权宇的视线扫过整个冰箱,继而,他握住温时熙拿泡芙盒的手。
“温时熙。”姜权宇问:“你没吃晚饭?”
“嗯。”温时熙道:“我去晚了,差点没赶上进场。”
姜权宇皱眉:“穿上外套, 我带你出去吃。”
“不用了。”温时熙道:“我随便吃一点, 还想练一会琴。”
《唐·卡洛》中盛大恢弘的管弦配乐, 让温时熙格外陶醉, 很想回家弹琴。
“你给我好好吃饭。”姜权宇口吻强硬, 仍然握着温时熙的手:“或者你干脆搬到酒店来住吧, 我会找人专门照顾你。”
温时熙脸冷了些,动了动自己被抓的手腕。
安静中, 温时熙平声道:“姜权宇,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管着我。”
一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话, 经过暗夜渲染,落在姜权宇耳中,有几分别样的味道。
一时间, 姜权宇没说话。
他握着温时熙手的手掌微微缩紧,很快,力度重新松下。
不多时,姜权宇开口,声音有些干。
“那你想吃什么,我叫人送过来。”
姜权宇妥协了,虽然不多,就一点点。
月色照着人影,温时熙眼皮微抬,露出一点疑色。
片刻后,温时熙:“……我没什么想吃的。”
姜权宇抬手,看了看手表,直接做主道:“有点晚了,吃清淡些的中餐吧。”
姜权宇说着,松开抓着温时熙的手,拿走温时熙手里的泡芙盒,重新放回冰箱里,继而,他关上冰箱门,说道:“去洗个澡,你身上都是冷的。”
温时熙见状,停顿了片刻。
他除了走出剧院时吹了一会风,之后直接开车回家,其实根本没受什么寒。
“你很喜欢把人当成三岁小孩吗?”温时熙道:“我不冷。”
姜权宇微微侧头,将身边不服管的臭脸小猫认真看过。
“不是小孩子,那你是什么?”姜权宇沉稳道:“连小孩都知道按时吃饭,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温时熙被噎了一句,双唇张开,皱着眉仰头看姜权宇。
姜权宇用不容反抗的声音,重复道:“去洗澡,然后等着吃饭。”
温时熙发自肺腑道:“哥哥现在挺烦人的,你心里有数吧?”
“那你就别没大没小。”姜权宇道:“去洗澡。”
温时熙烦透了,大步迈开,朝卧室走去。
不多时,水声从卧室方向的淋浴间传来。
明亮的浴室中,不久前刚刚被寒风侵袭的身体,在热水中一点点变暖。
朦胧的水汽间,白皙皮肤在氤氲中若隐若现,倾泻的水顺着身体一路下滑,途径蜿蜒的起伏与沟壑。
他在热水里站了许久,脑子渐渐放空,没留意玄关处响起的门铃声。
过了好一会,温时熙穿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
水滴从发梢滑落,走动间,滴到地板上。
温时熙用毛巾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居家服,重新走出房间。
此时的客厅一片明亮,虽然仍然空荡,却充满着暖调的灯光,看起来一片温馨。
他环顾房间,没看到姜权宇的身影。
食物香气弥漫在房间里,温时熙一路走到餐桌边,目光微微下敛。
很久以来,温时熙家里的长方餐桌,和摆设没什么区别。
但此时,桌上摆着精美碟盘,不知道从哪送来的餐食,像酒店的客房服务一样,连盘子都十分精致。
灯光中,一道身影从他身后靠近。
姜权宇从露台返回,微微蹙着眉,来到温时熙身后。
他的视线在温时熙后颈停留,看着水珠顺着发尾滑落,泛着盈润水光。
靠近间,姜权宇伸手,从两侧环过温时熙的腰。
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间,他把站在餐桌边的身影圈在身前,继而在微微握拳后,咬着牙抬起手,抱着温时熙的身体,在温时熙面前,一点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
温时熙身体微僵,继而一脸莫名,看向姜权宇解手表的动作。
青筋微凸的双手,一眼看去,充满因冷漠而蛰伏的力量,此时像生了锈,动作十分缓慢。
代表家族传承的百达翡丽,从爷爷的爷爷那里一路传承下来,价值根本不能用数字估量。
姜权宇拆下手表,信息素缓缓散出,只是比起温时熙,克制得好极了,不会对omega造成影响。
下一秒,姜权宇托起温时熙的左手,把表带朝温时熙的手上套去。
温时熙在姜家呆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他连忙抽手:“你做什么?”
可一时间,他掌心被人牢牢握着,没抽出手来。
“温时熙。”姜权宇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哥哥就不是alpha了吗?”
因刚刚洗过热水澡,温时熙浑身都散发着热气,与香波味道搅浑在一起,信息素虽然没有味道,但徐徐扩散间,简直好闻得要命。
缎面的浅蓝居家服遮盖在身体上,却又好像什么都遮不住。
温时熙的手持续用力,连忙道:“我有,我回房间取,这个不行,我不能戴。”
他戴了这块表,一定会被爷爷派人杀掉的。
姜权宇闻言,指尖用力,温柔又粗暴地将手表套进温时熙的手,沉声道。
“温时熙没有不能戴的东西。”
手表一路游弋到手腕位置,金属卡扣闭合,稳稳戴在手上。
表带稍微有一点松,但不碍事。
银色的链条表带与圆框,簇拥着深蓝海面般的表盘,钻石化作整个北半球星空景象,点缀出无匹的尊贵。
今天是新月,月相指示区域中,一枚小小的月牙挂在表盘正上,小巧又精致。
直到手表内的抑制素完全扩散,将温时熙身上的信息素一点点遮盖掉,姜权宇终于深深吸入一口气。
温时熙看着手上的手表,半天没说话。
温暖的房间内,渐渐只剩洗发香波和海洋香水混合的馥郁芬芳。
姜权宇松开温时熙的身体,走到餐桌另一边:“吃饭吧。”
晴夜月色皎洁,海上清辉随着波纹荡漾。
夜深人静,小区仿佛没有一丝声音。
温时熙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的菜色,拿筷子的手停顿片刻。
继而,他看向面前静坐的姜权宇:“……你不吃吗?”
姜权宇:“我吃过了。”
温时熙:“我以为你是想跟我一起吃饭。”
姜权宇微顿,看向温时熙的眼睛。
目光拉扯间,姜权宇教导道:“如果你想让我陪你吃,要直接说出来。”
温时熙闻言,一张脸又冷了。
温时熙低头,伸手夹菜,一点也不想和姜权宇说话了。
二十分钟后,温时熙吃完饭,接过姜权宇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一口。
继而,他坐在椅子上,莫名打了个哈欠。
姜权宇见状,问道:“你还练琴吗?”
温时熙吃饱,直接开始犯困了。
这下温时熙更烦了,如果不是姜权宇的话,他随便吃点什么就去弹琴,现在应该正入迷,一定不会犯困。
姜权宇见温时熙不说话,替他开口:“很晚了,去睡觉吧。”
温时熙:“你现在走吗?”
姜权宇:“你睡的话,我就走了。”
温时熙:“那你走之前能把我的餐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他完全不想明天起来,还要面对一堆要洗的盘子。
姜权宇双手抱臂,沉默片刻,道:“嗯,可以。”
温时熙抬手,揉了揉眼睛,默默起身。
继而,他眼睛微睁,看着明亮的家,感觉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像他这种一到天黑,就喜欢缩在黑暗里的蕨系人类,已经很久没把家里的所有灯都一起打开过了。
温时熙又打了个哈欠:“我真困了,我去睡觉了。”
他甚至都不打算帮忙收拾,刚吃完就要溜。
姜权宇看着温时熙眼角溢出的生理水痕,表情沉静又和缓:“嗯,去吧。”
温时熙闻言,立刻转身,朝卧室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留下话:“走的时候锁好门,我真的会换密码,所以就算我没接电话,你也不要再来了。”
姜权宇不说话,看着那道身影一路走到房间一角,朝着走廊拐去,消失在视线里。
一片安静的卧室,温时熙一头扎进枕头,有种很莫名其妙的困意。
他听着房间外的细微响动,思绪像一片沉甸甸的积雨云,胶着又朦胧。
不多时,房内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安稳。
明亮的客厅,灯一盏盏接连熄掉。
姜权宇在离开前,来到温时熙的房间门口。
他站在门边,像一片恒定的阴影,看向床上睡颜恬静的人。
温时熙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间,头发朝上翘着,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姜权宇神情微动,呼吸渐渐随着月色,一同变得轻缓起来。
他轻声迈步,走进房内。
洁白的月光透过纱帘,照在温时熙的身上。
温时熙还没睡得很熟,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睁眼。
他看见姜权宇走到身前,又缓缓俯身,坐在他的床边。
温时熙微微皱眉,而后想起来,开口道:“……对了,你的表。”
他说着,两手抬起,右手摸上手表卡扣,想要把手表摘下来。
姜权宇听见声音,见温时熙醒了,微怔过后,拉住温时熙拆表带的手。
安静中,姜权宇目光厚重,看向温时熙的手腕。
深色表盘像嵌在白皙的手臂间,钻石细闪着碎光,漂亮得恰到好处,连无价的月光,都像是陪衬一样。
姜权宇渐渐敛目,露出一点专注神情。
一时间,他看到他的表戴在温时熙手上,就像是将一枚原本属于他的刻印,烙印在了温时熙的身上,心底缓缓泛出一阵格外满足的愉悦感。
他想在温时熙身上,永远留下属于他的东西。
“别摘。”姜权宇道。
他慢慢把温时熙的手放下,轻声道。
“归你了。”
温时熙愣了一下,声音在半睡半醒间,听起来又闷又轻,缓缓道:“你疯了吗,姜权宇。”
温时熙知道,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
姜权宇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淡淡道:“你不喜欢的话,就扔掉,像你原本打算扔掉我那样。”
昏暗中,温时熙望着姜权宇的眼睛,轻轻抿了抿唇。
也许是错觉,温时熙望见姜权宇眼底爱意浓重,还掺杂着一点点恨。
可当他仔细分辨,又不觉得那道恨意,是朝向自己而来的。
“睡觉吧。”姜权宇抬手,宽大手掌在温时熙乱掉的头发上揉了揉:“我走了。”
姜权宇说着,从床上起身,朝着房门走去。
这时,温时熙突兀开口。
“马上到月底了。”
他的发情期又快到了。
以防万一,温时熙确认道:“我……可以按我习惯的方式去做吧?”
第60章 信息素 你……留一件衣服给我。……
姜权宇脚步微停, 站在不远处。
他站在原地,背影带着晦暗,却又厚重非凡。
片刻后, 姜权宇道:“之前说的身体检查, 我会重新安排时间。至于你刚刚的问题……”
姜权宇的嗓音,像一片毫无波澜的静止海面。
“只要你确定,你还能接受其他alpha, 就可以。”
温时熙闻言, 手在薄被下轻握,看着姜权宇仿佛不容挑衅的身影。
他露出一点不快, 淡淡问道。
“我为什么会不能接受其他alpha?难道哥哥觉得,未来有一天,我会非哥哥不可吗?”
姜权宇无奈,转过身来,看向床上的温时熙。
“你一定要惹我, 是又不困了吗?”
温时熙闻言, 仰头躺平在床上:“我又不在意这些, 是你太自大了。”
温时熙说着, 闭上眼, 准备继续睡觉:“困, 快点离开我家,不要再吵我睡觉了。”
如深潭一般昏暗安静的卧室中, 温时熙的任性,就像水面不断激起的水花。
姜权宇看着温时熙闭眼的样子, 眼尾微微眯了眯。
一时间,温时熙听姜权宇不说话了,想哥哥应该是要走了。
可安静中, 他突然听见脚步声,朝自己重新走来。
温时熙皱眉,不解睁开眼。
与此同时,床侧微微凹陷,人影坐在床边,很快俯身而来。
温时熙刚刚睁开的双眼,被伸来的手掌牢牢遮住。
宽大手掌压在眼前,像直接挡住了半张脸。
一片黑暗中,重量压在身上,温时熙的手下意识在被子里推动,随后刚刚伸出来,就被另一只宽手一起握住,固定在身前。
被遮挡的视线一片漆黑,温时熙刚要扭动,深吻却铺天盖地,忽而吻了下来。
“唔……”
短短贴合后,姜权宇放开温时熙的嘴。
“姜权宇!”温时熙道:“你又要干什——”
“不是不在意吗。”男人低沉的声音,打断温时熙的叫喊。
他俯在温时熙耳边,一字一顿道:“那就不要推我啊。”
温时熙简直气得头疼:“说什么在不在意,你——”
随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深吻再次落下。
不再有意控制的信息素从姜权宇身上散发,稳稳围绕在周围,像要将身下的omega浸泡透彻。
温热舌尖探入抗拒的双唇,不可阻挡地侵略。
浓烈的信息素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潜意识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温时熙微微一怔。
……姜权宇好像没有在跟他开玩笑。
视线被剥夺,耳中只剩不断交缠带来的水声,被无限放大,占据所有感官。
信息素无孔不入,缠绕着濒临发情的身体。
渐渐地,温时熙的推距变得愈发微小。
因为被手表牢牢抑制,omega信息素盘踞在体内深处,却又不断被空气中的香气吸引。
信息素明明无法释放,却被越灌越多,温时熙感觉全身都像发烧了,却又被泡在一汪冰凉的海水里,燥热与凉意不断交融,肆意流动。
一声甜软的呓语,从相接的唇缝间出现。
接受姜权宇信息素的感觉,与之前在发情期时,尝试其他所有alpha的感觉都不同。
他一点也不疼,只剩绵延的快感,像浪潮一样,从头到脚席卷全身。
就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在被濡湿地亲吻,舒服得快要疯了……
姜权宇见温时熙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深重,终于克制信息素,缓缓停下动作。
他轻咬着温时熙的下唇,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看不真切的牙印。
温时熙轻喘着,无法粘合的意识中,遮在眼前的手掌终于离开。
双眼终于颤颤睁开,瞳孔中一片失焦,含着朦胧的月色。
姜权宇抬手,捏住温时熙的下巴,拇指指腹轻轻蹭过下唇上的齿痕。
“时熙。”近在咫尺间,姜权宇轻声道:“你既然要挑选其他alpha,那不能做到让你这么舒服的alpha,可不行啊。”
温时熙闻言,死死咬牙。
他一手抬起,握起拳,朝姜权宇脸颊打去。
几乎无力的拳头被手掌稳稳接下,姜权宇歪头看了看温时熙的手,又转头看向那双朦胧眼中的怒意。
一时间,姜权宇觉得自己像养了只不听话的猫,又扭又闹还打人。
“再说最后一次,你乖乖睡觉,我就走了。”姜权宇道:“如果你还要闹,我就留下来陪你。”
温时熙手臂用力,握拳的手挣开,落回被子上。
脑子一团浆糊,温时熙甚至觉得,如果姜权宇再不走,他就要忍不住凑上去了。
可他不想在姜权宇面前发情。
温时熙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你走。”
姜权宇看着温时熙的眼睛,静静停了两秒。
继而,他低头,打算最后朝温时熙的额头吻去。
却不料,双唇刚刚触碰,温时熙却忽而侧头,姜权宇吻了个空。
短暂的停顿过后,捏在下巴上的手掌用力,把温时熙的头一点点掰了回来。
浅吻烙在眉心,既霸道又温柔。
继而,姜权宇目光柔缓:“走了。”
他说着,放开温时熙的下巴,起身站起。
这时,温时熙突然道:“等一下。”
姜权宇居高临下,看向温时熙:“嗯?”
温时熙一张脸臭极了,像是烦透了,整张小脸皱在一起。
温时熙眼睛看向别处,看起来不情不愿:“你……留一件衣服给我。”
虽然很想要姜权宇快滚,但他还想再要一点信息素。
姜权宇神色微动,眼底浮出暗光。
继而,姜权宇收回视线,沉默片刻,双手抬起,伸向西服纽扣。
指尖一颗颗解开扣子,捏住衣襟向肩后扯去。
姜权宇脱下西服外套,放在温时熙床头:“给你。”
温时熙:“快走。”
姜权宇的视线一片喜爱,最后在温时熙的脸颊停留片刻,默默收回目光。
“嗯,走了。”
脚步响起,朝着房门走远,消失在门外。
不多时,玄关方向传来轻响。
深夜归于寂静,四下无人的房间中,温时熙揪着被子蒙住头,翻动间,床上顿时拱起一个小软包。
温时熙难得生这么大气,在被子里憋了一分钟。
一分钟后,白皙手臂伸出被子。
黑暗中,修长手掌在枕边摸索片刻,扯住西服一角。
布料摩擦间,黑色西服被拉进被子软包-
温时熙在舒服的信息素里,安稳地睡了一觉。
待他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梁敏老师介绍的交响乐团会在下月月底的圣诞节进行演出,将从今天开始正式排练,温时熙可以去面试,如果顺利的话,甚至可以一起合作表演。
温时熙一早出门,出门前,本想摘掉姜权宇给他的手表。
可不知为什么,手表卡扣纹丝不动,像是哪里卡住了,他试了半天,也没能成功解开。
没办法,温时熙只能带着这块表出门。
上午时分,温时熙按约定时间来到艺术馆排练厅。
他刚刚踏进排练厅,远远地,乐团经纪人看到他,反应了片刻,就马上起身朝他走来。
待离得近些,乐团经纪人满脸热情洋溢,一边快走,一边对温时熙道:“您好,是温时熙温先生吗?”
温时熙点头:“您好,是我。”
“我终于见到您了。”乐团经纪人道:“梁敏给我看了您演奏的视频,我就想起来,您是去年在圣诞在贝朵斯特剧院独奏的那名钢琴家,没错吧?”
乐团经纪人说着,走到温时熙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温时熙见状,点点头,礼貌握手回应:“嗯,是我。”
去年的圣诞节,贝朵斯特剧院大教堂厅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奏会,温时熙受邀参加,演奏的曲目是《少女的祈祷》。
这事本来是他为数不多的工作经验中,一份十分美好的回忆,只是前些天被凌霄念叨过一回,他其实不是很想再回想起来了。
“真是太荣幸了,可以和您这样的钢琴家一起合作。”
乐团经纪人说着,视线不经意划过温时熙手腕上的表,神情微微一楞。
温时熙:“太客气了,请不要这样说。”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办公室走去,准备办理些基础手续。
阳光中,温时熙原本想象中的面试和刁难,完全没有到来。
待乐团成员到齐后,两人也恰好再次回到排练厅。
经纪人向乐团里的其他人介绍温时熙,随后,指挥公布了这次要表演的曲目。
贝多芬·《G大调第四钢琴协奏曲》
温时熙坐在人群里,微微皱眉,觉得这事不大对。
他明明是交响乐团计划外的成员,指挥怎么可能会在和他见面前,就想好要演奏的曲目,会是一支有钢琴参与的协奏曲。
随着排练开始,温时熙来到钢琴前。
排练室钢琴摆放的位置,正好在一片巨大的玻璃窗下。
排练演奏时,阳光肆意倾泻,洒落在温时熙的身上,他的发丝好像发着淡光,不断跳跃的十指也好似透明起来,含着粉橘色的柔光。
梁敏老师介绍的交响乐团,成员实力十分出众。
温时熙完全没看过这支协奏曲的曲谱,一直全神贯注,好在没有影响进度。
排练结束时,不少人来到温时熙身边,对他充满好奇,害得温时熙眉头紧锁,找了个借口,很快从排练厅离开。
就在他在走廊中快走,想要快点走远时,一道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温时熙、学长?”一个年轻人拎着小提琴琴箱,从他身后追来。
温时熙闻言,回头看向来人。
年轻人跑到身前,将温时熙上下看过,兴高采烈道:“果然是学长!”
温时熙看着眼前的年轻alpha,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
那人见温时熙露出迷茫,连忙道:“是我啊,宋南星,校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学长这么快就忘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