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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厉鬼劝学 长尸斑啦!

    “梦游吗?”裴怀钧叹息。

    小衣经常会在梦里鬼气溢散, 放出厉鬼的凶煞气场,很容易吓到路过的鬼鬼怪怪。

    衣绛雪不在乎别鬼的感受,却总是悬在房梁上入睡, 是不想在梦游时误杀脆弱的书生。

    现在小衣不避着他睡了,多半也是猜到他并非凡人, 至少命硬,不会轻易被鬼杀死。

    至于何时露出的马脚, 裴怀钧暗想:大概是在小衣被鬼新娘传走后, 他能在张家宅邸活下来, 并孤身找到鬼蜮的入口,本身就是伪命题。

    小衣选择搁置不追问, 人性化的不像是鬼。

    化为厉鬼的他,虽然偶尔露出鬼相、控制不好鬼气,但是他果真是特殊的存在, 人性竟在思考时更胜一筹。

    当年的衣楼主与他都设想过这样的存在。

    只是没想到, 是衣绛雪亲自去成为。

    今夜是睡不着了,裴怀钧怀抱厉鬼雪白冰冷的躯体,把体温渐渐渡过去, 并将黏在美人颊侧的碎发拨开,唇轻轻擦过他安睡的脸,却想:“与鬼同床,这也是命硬的好处么?”

    命不够硬,活得不够久,谁能像东君这么浪?

    连当年的冥楼楼主、现在的红衣厉鬼都敢抱满怀,也不怕被厉鬼失控时捅个对穿。

    出奇的是,坠入黑甜乡的厉鬼缠绕他时,竟然主动抑制了几分鬼雾失控。他除却肢体如植物根茎缠住裴怀钧, 把人当做鬼爬架外,一直睡的安安分分。

    不会突然没头,也难得在睡眠中保持了四肢俱全。被温暖的掌心捋舒服了,他还猫儿一样下意识地蹭蹭人的掌心,冰凉苍白的脸颊在睡梦里泛起浅浅的粉。

    裴怀钧似乎熟练地掌握了撸鬼小技巧,指尖温柔梳理他的长发,按摩后颈、肩胛、脊骨到美人沟,把怀里攀着仙人睡大觉的鬼撸的舒舒服服,不仅鬼体舒展,连漂亮的皮毛都蓬松起来。

    鬼藤从红衣厉鬼的袖摆里长出来,像打着卷儿的绒绒尾巴,勾住身侧仙人的手腕和脚踝,用鲜红的花苞蹭他的手,似乎也在期望他摸摸花。

    裴怀钧拢住一朵花苞,耐心地揉揉,睡梦里的鬼喉头发出呼噜噜的愉快声音,藤蔓满床乱拍,“还要吃、锅子……”

    可爱到晕过去。

    仙人可耻地萌了。

    他趁着家鬼没有睡醒,偷偷亲衣绛雪近在咫尺的脖颈和锁骨,留下两个红印。

    然后裴怀钧就遭鬼谴了,被睡着的厉鬼一口咬在了锁骨上。

    凡人很脆弱,所以衣绛雪甚至没咬破皮肤,只是迷迷糊糊地挂在裴怀钧身上,牙关也不松,愣是扯不下来,边吸溜紫气边咕哝着:“……好甜。”

    对做鬼梦的衣绛雪来说,香喷喷的紫气就在面前。

    他往里插了根吸管,一边睡觉一边吸两口,梦里都是甜滋滋的蜜糖味。

    如此,一夜无梦。

    第二天,衣绛雪迷迷糊糊中醒来,僵硬着鬼体坐起,突然发现他长了满床的花藤,淹没了喜庆的床,翻身都难。

    连床顶到帘钩都长满了藤花,一串串赤红花苞垂下来,晃晃悠悠,像摇曳的风铃。

    不用拉帷幕,自然就置身于一帘幽梦里。

    厉鬼眨眨眼,摸到边上温热的身体,忙把他从花藤底下挖出来,很紧张地摸摸他的胸口,“怀钧?”

    裴怀钧昨晚连被子都不用盖,被艳鬼缠身时,爽归爽,但盖什么被子都是冷,他索性直接摆了。

    也不知道小衣昨晚梦到了什么,翠绿的鬼藤一茬茬地开花,不但挤破了原本被子里的棉絮。

    最后,裴怀钧见藤蔓把床淹了,索性往上一拉,直接用花当被子,他们和原始森林里的两朵蘑菇似的凑在一起。

    衣绛雪埋头听他的心跳,还是沉稳有力的,没养死。

    但是当厉鬼发现书生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有些淡红的印子,顿时如临大敌。

    衣绛雪摇晃他的肩膀,紧张道:“书生,你快醒醒,你长尸斑了!”

    昨夜只合了一阵眼,就被家鬼挖出来一顿猛摇的裴怀钧,也难得迷糊了脑袋:“……什、什么?”

    他是活人……不对,活仙,又不是什么尸解仙,怎么可能会长尸斑?

    等到衣绛雪取来一面镜子,照出他脖颈处的淤青时,裴怀钧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这应该是小衣昨晚……”

    他本是想描绘一番昨晚小衣睡着的时候,对他又亲又咬,才会留下痕迹,是个趁人之危的坏心眼鬼。

    没料到,裴怀钧还没说完,就看见衣绛雪对着镜子,睁大了眼睛,萎靡到连头顶的花都要谢了。

    衣绛雪抱着膝盖,继续当抑郁蘑菇:“我也长尸斑了,呜。”

    他好难过:“越像人的鬼越强,会腐烂的鬼,说明很弱。原来我这么弱,呜……”

    裴怀钧看着他脖颈上烙着两颗他昨晚偷亲时的痕迹,突然觉得不能解释了。

    他眼神飘忽,硬是改过口,笃定说道:“嗯,是尸斑。”

    衣绛雪抱着膝盖,认真地开始反思:“尸斑很不好看。而且,你是人,突然长尸斑,是不是要被我的鬼气侵蚀了?”

    裴怀钧委婉:“……是意外吧,可能是最近接触红白煞,不适应外面的鬼,休息两天就好了呢?”

    衣绛雪凑过去闻闻,从书生身上并没有闻到分毫鬼的腐烂气味,只有清新淡雅的竹子清香。

    “……也许?”衣绛雪也不确信了。

    裴怀钧抚摸他颈侧的红印,意味深长:“这痕迹还是遮一遮,不然会影响小衣厉鬼大王的形象。”

    他说罢,往袖子里掏掏,似乎想翻出漂亮的颈饰送给鬼。

    衣绛雪觉得有道理,捏紧拳头:“不能给他们留下我也会出现尸斑的印象。”

    他立即飘起来,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裴怀钧手里攥着一条玉,神情微僵:“……小衣,你在做什么?”

    冥楼存在了上千年,压箱底的宝贝还是有不少的。

    不多时,衣绛雪从鬼妆奁里翻出一盒印着桃花的妆盒,托在掌心,向书生炫耀:“这是‘桃花粉黛’,只要往鬼体上涂一涂,什么都能遮住!”

    裴怀钧:“……”

    是的,别说是尸斑了,连人的五官都能涂没。

    “书生,你真的不涂一点吗?”

    裴怀钧拗不过厉鬼,只能眼神微死地用刷子沾了点“桃花粉黛”,往衣绛雪的锁骨上抹了抹,果然把痕迹消掉了。

    衣绛雪照着镜子,干干净净的,没有痕迹了,他很满意效果,问道:“书生,你不涂一点遮掩尸斑吗?”

    裴怀钧:“……不了,谢谢小衣。”

    他这具身体毕竟是凡人,没事还是别涂什么鬼妆,说不定真的腐烂肌骨了。

    “为什么?”衣绛雪眼神澄澈。

    裴怀钧幽幽地看着简陋的瓷瓶,欲言又止:“小衣,你还记得这罐粉,是几百年前的东西吗?”

    “近几朝,似乎都没有这么粗陋的制瓷工艺了,这少说也是放了五百年以上吧?”

    衣绛雪:“……”

    他立即开始翻罐底:“还能用吧,没过期吧?”

    裴怀钧委婉:“……小衣不怕灵异,有效就能用。但凡人应该是不能用的。”

    衣绛雪抱着脑袋思考:“最近是不是该大扫除了,感觉好多压箱底过期的东西没有扔。”

    他们鸡飞狗跳地起床后,裴怀钧又开始收拾衣绛雪堆满了床榻的鬼藤花。

    裴怀钧掀起枕头,拎起一条,无奈:“小衣,这条和这条打结了。”

    衣绛雪跪坐在地上,一边甩着袖子往回收,把打结的鬼藤花给解开,他开始迷迷糊糊地回想:“……昨天为什么又暴动了?我好像梦见了什么。”

    坠在床帘上的花开的正好,像一串串风铃。裴怀钧觉得不用收,“这个就留着吧。”

    晨起一炷香。

    待到家务忙的差不多,裴怀钧把收好的牌位拿出来,供在显眼的地方,把糕点摆上去。

    衣绛雪飘在供桌前,吸溜香气。

    裴怀钧帮他码糕点,“昨天涮锅子吃多了,鬼气容易暴动,小衣先消化两天,早餐清淡些,先吃些凡俗贡品吧。”

    衣绛雪专心吃饭:“嗯!”

    饭后一人一鬼又在鬼蜮里溜了个弯,衣大王检查过鬼街的经营情况,那叫一个鬼气滔天,蒸蒸日上。

    这样歇了两日,衣绛雪寻思:“差不多也该上路了。”

    裴怀钧这两天正在帮鬼缝寒衣,打算烧给小衣,让他换个流行的红衣款式。

    衣绛雪欢快地坐在他身边,“那个什么太子,似乎可以借助鬼蜮移动。都是厉鬼,他可以,我也行,所以我这两天又试了试鬼蜮喔,的确可以往其他位置开口子,只是没有坐标,就比较随机了。”

    “只要方向大致对,怎么着,都是往上京的路上吧。”

    裴怀钧正给鬼缝袖子,比他现在穿的款式宽大些,能装下更多的鬼藤,他闻言道:“理论上是行的。”

    不过,东君差点都忘了他的赶考书生人设。

    虽然他确实逼真地搞了个春闱士子的身份,但是考试不是重点,不考也行。

    唯有衣绛雪信以为真:“路上遇到鬼,耽搁了好些时日,不能让你因为错过春闱落榜。”

    裴怀钧:“……”感觉落榜书生更符合聊斋人设的样子。

    衣绛雪见书生不语,似乎沉迷安逸,不想努力的样子。他抿着唇,生气道:“那可是科举,书生,你那么有才华,我不许你放弃自己。”

    厉鬼在坚定不移地鸡自己养的人。

    “你有这么强烈的紫气喔。”衣绛雪张开双臂,比出一个大大的圆,“你如果落榜了,那这紫气怎么实……现?”

    厉鬼说到这里,忽然卡住了。

    裴怀钧放下缝衣服的针线,温文一笑,委婉地提醒:“……其实,紫气虽说尊贵,要想实现,也不止科举一个途径。”

    比如,成个仙什么的。

    厉鬼凝视着他,忽然灵光一闪,悟了。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书生,你也想《不第后赋菊》?”

    第42章 鬼城怪谈(1) 鬼城宵禁规则

    “……不至于。”

    “不就是改朝换代嘛, 满城尽带黄金甲,你也可以!”衣绛雪却是认真的,“虽然没有‘黄金甲’, 但是幽冥里的鬼,要多少有多少, 我能给你招一堆!”

    “我对改朝换代真的不感兴趣。”裴怀钧叹气。

    裴怀钧闲暇时会假借温习的名头,实则是教鬼读书。

    他和《抡语》一起教的诗词, 多半是让厉鬼学习到武德充沛的真谛, 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伤悲春秋的酸诗。

    却不料, 还没等小衣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悟,就先拿来劝学……劝造反了。

    “你们书生, 难道没有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想法吗?”衣绛雪奇道,“你想坐一坐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 我也可以帮你的喔。”

    冥楼楼主从过去就没把俗世皇权放在眼里过, 他也不觉得那名黄衣厉鬼——太子连城的做派,像个合格的帝王。

    这么看来,书生就很不错嘛。

    衣绛雪却不知, 东君若是想颠覆一朝,压根不用这么麻烦。

    他只需要说一句皇帝“不堪大用”“枉为人君”的神谕,换掉皇帝一事,自然有人代劳。

    灵均界唯一的仙人,天裂唯他能补,一界兴亡皆扛在他肩,其中的滔天权力无人能及。

    幽冥司、修真各派,皆以他马首是瞻。无人可以反对他。

    修仙者不行,皇权自然也不行。

    裴怀钧却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温柔地垂着眼帘,用金丝银线耐心地在平展的绯色衣袖上叠暗纹。

    谁都不知道,幽暗鬼蜮里,东君在用一双补天裂的手,替道侣缝衣服。

    他在绣的是优昙婆罗的纹样,那始终未曾开过的花。

    “不世出”的神迹,或许正是他隐约的希冀。

    不多时,他对着衣绛雪的灵位点香、祭祀,再把精心缝好的寒衣扔进火盆里。

    他注视着火舌舔舐着华贵的衣料,将其慢慢烧毁:“……小衣,别想那么长远,还是先穿新衣服吧。”

    有新衣服穿,衣绛雪高兴了,马上就被转移注意:“好!”

    厉鬼在灵位后站定,等待片刻。

    随着火舌将寒衣烧成灰烬,檀香缭绕青烟,鲜亮绯衣也一点点出现在他的身上。

    不是外面买的,而是书生为他亲手缝的。

    衣绛雪转了一圈,衣袂翩翩如蝶。

    宽窄合适,剪裁得当,哪里都妥帖。

    他微微昂起首,鬼体轻盈地飘散在清晨第一缕曦光下,衣摆翻飞时,像雪地上绽开的红花,热烈而艳绝。

    衣绛雪乱飞了半晌,才飘然落地,敛了敛袖摆,矜持几分,“好看吗?”

    “好看。”裴怀钧定定地望着他,轻声夸赞。

    衣绛雪抬手,埋入衣料里,轻嗅衣摆。

    有股温暖而干燥的味道。

    像是……太阳。

    仙人摘下曦光浸衣,抽朝霞为丝线,将千年的爱与梦编织进衣衫间,以火为信使,将这份赠礼烧至幽冥。

    比起他自诞生起,就绛红如血恨的衣衫,衣绛雪喜欢这件。

    收拾妥当,他们也要出发了。

    由于随时都能回鬼蜮休息,不必担心住宿,自然能轻装简行。

    这次衣绛雪打算一路往北开鬼蜮裂缝,随缘到哪,大方向对就行。

    只不过,这种移动方式消耗鬼气有点多,衣绛雪目前还不熟练,只能三天用一次。

    “咦,好像开出裂缝了,出去看看。”衣绛雪对着地图划拉鬼蜮,开始摇签。

    不多时,他看见出口打开。

    “成功啦。”衣绛雪立即从裂缝钻出脑袋,瞅了一眼。

    他的身体还留在鬼蜮里,轻快的声音隐隐传出来:“是一座城,城门上的匾额,好像有个京字。”

    “书生,我们是不是到了?”

    裴怀钧也有些错愕,他看着地图,也有些不确定:“难道一次就到了?”

    “就是有些不对劲。”衣绛雪滑滑软软地钻出去,迷茫地环顾四周,声音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京’没有人呢?”

    裴怀钧听他这么说,沉默片刻,看向一路往北的地图。

    地图标注,通往京师的路上,沿途有三座大型城市,分别是:武定、奉天、洛北。

    但熟悉前朝疆域的人都知道,这三座城市中间,有一座城市在必经之路上,却在地图上没有标注,而是划为禁区。

    前朝国都,大京。

    也是如今的鬼城,“旧京”。

    “……小衣,你说的那个‘京’,究竟是哪个京?”裴怀钧走出鬼蜮,看向阴风阵阵的鬼城外,也沉默了。

    牌匾上古旧的“大京”二字,正闯入他的眼帘。

    往北的官道边大小那么多城池,衣绛雪第一把开鬼蜮裂缝,就能直接开到厉鬼老家去,也是绝了。

    果然是出了须弥山就迷路十来天,不靠“黄泉信使”指路,就愣是找不着半个人的厉鬼。

    小衣迷路鬼设不崩。

    “这个‘京’,没错啊。”衣绛雪瞅着蛛网横生的牌匾,沉思片刻,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座‘大京’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原来是那个什么跑路太子的地盘。”

    裴怀钧迟疑抬头:“跑路太子?”

    衣绛雪理直气壮:“和我对了一招就跑路,连剑鞘都丢下来了,我喊他‘跑路太子’,哪里错了?”

    裴怀钧听他超大声,阴风更恻恻了,也是笑道:“……小衣,我们现在就在‘跑路太子’的鬼城城门外。”

    “现在没进城,我们是转身离开,等小衣能继续开裂缝后,重新摇个城池;还是来都来了,干脆进去看看?”

    衣绛雪:“春闱是一个半月后。”

    裴怀钧很淡定地点点头:“不急。”

    他又不是真的考科举,到时候随便走个过场就罢了。

    只有小衣真的为他着急,怕他误了赶考的时辰。

    他还盲目相信:“如果你没能金榜题名,一定是有人科举作弊,抹了你的名字。那我就半夜飘进皇宫,找皇帝要说法。”

    要是厉鬼真的这么随便地进皇宫,皇帝怕是要吓晕过去。

    没等他们讨论出答案,城门就在他们面前轰然洞开。

    时隔二百年,鬼城再迎客。

    城门前,却早就不是压城的大军。而是萧瑟深冬里,葳蕤蔓生的野草。

    “主人在欢迎我们了。”裴怀钧负手,微笑道:“看来,不想进去也不行了。”

    待到一人一鬼进城,城门轰然关闭。

    寒风萧瑟,城门边的告示牌贴着黄纸,题着密密麻麻的血字。

    写着:“大京宵禁规则。”

    “第一条,大京的白昼只有三个时辰,余下九个时辰为夜晚。子时来临前,请务必寻找一间安全房间过夜,否则后果自负。”

    “第二条,夜晚宵禁,严禁没有提着正确灯笼的人在城中行走。如果不幸遗失正确灯笼,请尽快寻找亮着灯的建筑暂避并寻求帮助。‘它们’有可能会给你提供安全的房间。如果遇到‘凶间’,请立即离开。”

    “第三条,大京里不存在大慈恩寺。如果遇到有人向你建议去大慈恩寺过夜,请不要理会。”

    “第四条,白昼时巡逻城中的金吾卫是可靠的,遇到困难可以求助,他们会热心帮助你。请注意,夜晚时不要接近‘它们’,尤其是当你手持灯笼时。”

    “第五条,动物不会说话。如果你听到动物在说话,不要出声回应,并立刻去大慈恩寺参拜佛像。”

    城门张贴的规则只到这里,余下都残损了。

    裴怀钧看罢,对鬼城的情况也心里有些数了,“鬼城里相对安全的时刻,是白昼的三个小时。黄昏刚开始,可能不会立即出现异样,如果在太阳彻底落山前没有得到特殊的‘灯笼’,或者是找到所谓的安全房间,一旦鬼城进入夜晚,就会面临危险。”

    “我们离开鬼蜮时,刚刚到清晨,但是鬼城里的时间与外界是不一样的,看鬼城里太阳的位置,现在是黄昏初期。”

    这里是厉鬼的地盘,最强的鬼应该在皇宫中。

    鬼城外围的异常,还不是这里最恐怖的东西。

    衣绛雪感知片刻,道:“这里有很浓重的死亡气息……”

    “这座城里,曾经死过几十万人。”裴怀钧负手,看向这不祥的黄昏落日。

    东君当年也曾经来过鬼城探查,隔着迷雾,与占据此城的黄衣厉鬼对过一剑。

    其实当年他有认真想过,应该如何封印这只恐怖的厉鬼与这座鬼城。

    后来,东君放弃了,因为封印的代价太大。

    鬼城一城殉死,再无活人,木已成舟。

    如果封印太子连城,他还需要再去处理这近几十万群龙无首、完全失控的鬼怪。

    幽冥的大门不关上,天裂存在一日,鬼就是源源不断的,怎么杀也杀不完。

    仙人再强,也不能这么耗。

    再者,就算将一城鬼怪全灭,夺回空城,也不会有人族敢迁居这座被幽冥侵袭、葬身了几十万冤魂的前朝城池。

    幸运的是,太子连城是典型的画地为牢型厉鬼。因为他死亡化鬼时,愿望是“守城”。只要城池不被攻破,正常时刻,太子连城待在城里做鬼皇帝的意愿,是大于他带着几十万鬼怪出城作乱的欲望的。

    东君最终选择将鬼城的地盘用封印结界隐藏起来,划为“禁区”。

    不仅旅人从地图上发现不了这片区域;即使误入歧途,也会被东君结界引导着回归官道,避免进入鬼城。

    “情况暂且不明。接下来,我们就先根据规则行事,找个安全的住所,或者是去找盏灯笼吧。”

    衣绛雪是厉鬼,他不需要灯笼。

    但裴怀钧是人身,他需要。

    “从哪里取灯笼呢……”裴怀钧的视线挪移。

    随着太阳下落,光芒渐暗,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开始出现游荡鬼怪的虚影,提着红、绿、白三色的灯笼。

    到底哪一种颜色,是能够度过夜晚的,安全的灯笼?

    第43章 鬼城怪谈(2) 被遗弃在时间的夹缝……

    在裴怀钧思考的时候, 衣绛雪飘到浮现的幻影间,腕骨上卷着血色鬼鞭。

    衣绛雪手腕一旋,鬼鞭破空, 瞬间席卷,“鬼见愁!”

    幻影化为青烟散去, 留下满地滚落的灯笼。

    “如果不知道哪个有用,就都抢来试试!”厉鬼衣大王语。

    灯笼在一定时间内没有被拿取, 会如幻影消失。裴怀钧刚才尝试同时捡起两盏时, 灯笼一并消失了。

    他推测:“接下来, 一人只能选择一盏灯笼,选错就可能死在黑夜里。”

    “拿着白灯笼的幻影身穿白衣, 面如金纸,似是鬼的模样;红灯笼的幻影,腰有配刀, 似乎有官职在身;绿灯笼则是布衣幻影, 穿草鞋,挑扁担,像是平民百姓。”

    裴怀钧:“那就检验真假。小衣, 你试着拿取看看。”

    衣绛雪点点头,俯身捡起灯笼。除却白色灯笼外,其他两盏,他伸手碰到就消散了。

    裴怀钧成功排除一个选项:“只有鬼能拿起的白色灯笼。鬼能拿的,人自然不能。”

    目光移到余下两种颜色上,“红色和绿色,分别是什么用处?”

    判断时间不多,不然地上灯笼没人拿取,会在几息间消失。

    “那就试一试。”裴怀钧拿起红灯笼, 他毕竟不是凡人,试错没什么成本,“会发生什么?”

    衣绛雪蹲在他身边,鬼气低徊,一双空洞的眼眸看向雾气深处,“似乎有不妙的气息。”

    他扬鞭破空,向雾气深处抽去,“有鬼被吸引来了,这是引鬼的灯笼,丢掉。”

    裴怀钧闻言立即丢弃,雾气里的动静慢慢消散了。

    他最后将绿色灯笼捡起来。握住灯笼杆时,绿色火光腾地亮起,以人为圆心,照出一片稳定的光亮。

    “大概是这盏。”裴怀钧明显感觉出不同,绿色灯笼的光明显有温度,“绿色灯光照亮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能一定程度上屏蔽鬼的感知,我猜测,效果是把人暂时伪装成鬼,即使是人,也能不被觉察地混入鬼群之中。”

    不过,这盏灯笼的灯油不多,粗略估算,大概只够燃烧一夜。

    灯笼到手,黄昏也快结束了。

    不多时,暗夜彻底降临鬼城,天空悬挂三轮诡异如竖瞳的月亮,鬼城的真面目逐渐展现。

    裴怀钧提着绿色灯笼前行,衣绛雪将白灯笼藏进鬼雾里。只要和他接触,即使光源不外露,也算“拿着”。

    鬼可以使用白灯笼,他总觉得是有用的,带着为好。鬼城危险无比,说不定夜晚就没有灯笼的产出途径了。

    裴怀钧似乎来过这里,介绍这座前朝首都的口吻,也有些熟稔:“大京是前朝国都,两百年前最繁荣的城池。往右通向平康坊,传闻当年那里多是秦楼楚馆,彻夜笙歌,十分热闹;往左是大京西市,汇聚千门百业的店铺,不仅有天南海北的商旅往来,有时也会遇见仙门修士摆摊,时常淘到稀罕货。沿着中轴线往前走,沿途有金吾卫守卫,戒备森严,道路两侧分布各王公贵族的宅邸,终点是前朝皇宫的午阳门。”

    这些繁华,也都是大京的过去式了。

    虽然刻意不提,但他们都清楚,这座鬼城当年至少埋葬了几十万人的生命。

    以至于在“亡国太子”化黄衣厉鬼时,这座鬼城的鬼仆数量,在厉鬼里也是稳坐第一名。

    “这里,连东君当年都忌惮几分,不能轻易封印。”裴怀钧攥紧了灯笼杆,几分怅然,“封印之途,在如今光景下,不过杯水车薪。就算是仙人,也在碌碌无为,苟且度日。”

    衣绛雪习惯性地附在他的背后,作背后灵。闻言却摸摸他的头,“不哭,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裴怀钧一怔,背脊顿时酥麻。他果然是太放松了,方才竟然无意识地从仙人的角度发表评价。

    凡人对神仙的事情,总会有种抽离感。而他不会。

    小衣似乎也没注意到不对,明明两人谈到的是东君,他却在夸奖他“很好。”

    “小衣……”他欲言又止。

    “连东君都做不到,你作为人,却能直面鬼城,难道不好?”

    衣绛雪猛地凑过来,脸庞莹润如玉,几乎能数到他颤动的睫毛,他无脑夸夸自己养的人:“裴,你很棒的,别难过喔。”

    裴怀钧心脏怦怦跳,小衣原来真的是在夸他,而不是意识到他与东君是同一人。

    在幽绿的灯光照耀下,夜晚的城池,一切都寂静无声。

    “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衣绛雪拽拽他的袖子。

    裴怀钧从恍然里回神,得出结论:“青楼,商铺,皇宫。我们要从这三个选项里,选出可能存在‘安全的房间’的地方。”

    “皇宫暂时不用想,第一日没摸清楚情况,不适宜与此间主人直接碰面。其他两处究竟如何,去了才知道。”

    “小衣,你觉得我们先去哪里比较好?”裴怀钧把选择权交给了衣绛雪。

    有时候,最了解鬼的一定是鬼。

    小衣的直觉,说不定比他分析半天还要准。

    衣绛雪仰起脸看看月亮,又左右望过两条道路,迟疑片刻,抬手指向通往平康坊的右侧道路:“那里,很热闹,我们去看看吧。”

    热闹?一座两百年前就灭城的鬼都,夜晚竟然会热闹?

    这简直不可思议。

    而且这种“热闹”,是厉鬼的判断。

    换做旁人,早就会心惊胆战地避着右边走了,裴怀钧却毫不犹豫地听从:“那就去看看,凑凑热闹。”

    他们一路往右侧走。不多时,就穿过重重迷雾,进入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坊市。

    平康坊的楼阁店铺门前都悬挂着红色灯笼,楼阁鳞次栉比,宝马香车,宾客盈门,很是热闹。

    衣绛雪吃饱了红白煞,最近很喜欢瘟腥风,看见这地方艳红一片,眼睛登时就亮了,“好漂亮的地方!”

    裴怀钧却忧心忡忡,红色灯笼有引鬼的效果。这里竟然悬挂这么多盏红灯笼,难道是在招揽客人吗?

    这客人,他正经吗?

    衣绛雪站在街道上,控制不住地看向最大的那栋楼阁,连衣服和头发都无风自动,化为流散的鬼雾,似乎要朝向那处飘去。

    他眼神清澈,伸手试图捉住书生,指尖却散了,丝丝缕缕地乱飘:“好奇怪,有种要被吸进去的感觉。有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话,说楼里头很吸引人,有好吃的。”

    “小衣,别进去!”裴怀钧神情慌张,忙扑过来,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将半身化雾的小衣用力搂在怀里。

    书生用青衫广袖一挡,牢牢地把衣绛雪的鬼雾圈起来,按在怀里。

    绯红鬼雾化作厉鬼的身形,他的美人头颅再度出现,雪白双臂猛然缠住人的脖子,好似被鬼不死不休地缠住,从此形销骨立也无法摆脱。

    这景象鬼魅而怪异,如魔如蛇。

    裴怀钧却甘之如饴,半点也不肯放走附身的鬼,把缝着毛绒猫耳的粉色鬼包打开,让雾气回到贴身藏着的灵位上。

    灵位作锚点,衣绛雪就不容易随便被引鬼的东西吸到别处了。

    等拽住衣绛雪,裴怀钧再看去,那有异常引力的酒楼名为“邀月楼”,是平康坊里最大的建筑群。

    旁边连绵数家歌楼酒肆,门头上都刻着“邀月”的纹章,与主楼联通,极尽奢华。

    眉峰微蹙,他十分不快:“照理说,平康坊里这些酒楼会有过夜的房间。只不过,是安全还是凶间,就不知道了。”

    厉鬼大王从鬼包里探出头,伸出爪爪,意气扬扬:“怕什么,我们进去瞧瞧。如果有问题,我拆了酒楼带你出来。”

    他是有理智的厉鬼,虽然闻着楼里有香香饭,但是被书生拽住,他就不会被这种诡异的吸力控制了。

    城里其他鬼就不一样了,从街道四面八方涌来的鬼,仍然不断向悬挂红色灯笼的酒楼内飘去,虹吸入海,又或是酒楼里有什么黄泉坡,掉下去就出不来似的。

    他们蹲守片刻,没见到一只出门的鬼。

    “进去看看。”裴怀钧提着绿色灯笼,本想靠近,却隐隐感觉到一股拒绝感。

    楼阁边悬着的红灯笼凶光大炙,绿灯笼猛然燃烧,不多时就烧没了小半灯油。

    裴怀钧立即退回来,“绿灯笼只能伪装成鬼,并不能真的成为鬼,人进不去。”

    “而且,进去是不能带着灯笼的。”裴怀钧沉思,“如果现在随便找一处放下,灯笼不多时就消失。小衣是鬼,也拿不起除了白色的灯笼。”

    “只有试着把灯笼寄存了。”裴怀钧打定主意,就瞄到酒楼边有一间当铺,想起与鬼交易的方法。

    当铺阴冷,唯有一盏白灯笼悬在当铺掌柜的头上,照出枯瘦到近乎是一具骷髅的扭曲人影。

    “欢迎光临,客人。”鬼掌柜头也不抬,专心打算盘,“您打算当些什么?”

    “这盏灯笼。”裴怀钧将灯笼摆在当铺桌上。

    他刚放开灯笼杆,瞬间,他发现掌柜的眼神从空旷无神,突然残忍暴虐,“外人!是外人混入了城里!”

    但鬼掌柜举着算盘,还未高声鬼嚎时,就被一道鬼鞭缠住了脖颈,勒紧,差一步就能让鬼头颅落地。

    书生的背后倏然探出厉鬼苍白冶艳的面庞,他觑来一眼,冷笑道:“安静一点,鬼。”

    鬼掌柜的尖叫卡了壳,定睛一瞧,这不知死活的人背后,原来还负着一位大鬼。

    虽然看不清等级,但一定在自己之上。

    他堆着菊花般的笑,骷髅面容上浮现滑稽的狰狞,“客官,您尽管吩咐,有什么小老儿能做的?”

    裴怀钧的指骨轻敲在桌面上,不紧不慢:“我打算去邀月楼里找些乐子。这盏灯笼不好带,暂时当在你这里,等我出了楼,就会赎回来。”

    掌柜很是识趣:“您带着一位大鬼,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盏灯笼抵押价格为一百钱,赎额为两百钱。您付的起钱,小店就会替您保管。”

    他要的并非阳间同行的货币,而是鬼钱。

    裴怀钧也知道这规矩。他递过去一贯钱,只是铜钱上面的印着的并非当今年号,而是“天地幽冥”四字。

    待鬼钱落入鬼手中,他淡淡道:“掌柜的可要拿好了。”

    与鬼做交易,虽然代价高昂,却不必担心对方毁约。

    鬼杀人都会遵循特定规则,在交易时自然会守诺。只要鬼答应了条款,裴怀钧并不担心对方赖账。

    再说,与鬼做交易难,与东君做交易,那就容易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了钱,掌柜鬼也没打算耍小心思,很上道地附赠消息:“您一个外人,就算有大鬼护佑,想要进邀月楼,怕是不好出来。”

    “那栋楼,有什么特别的吗?”

    “邀月楼每月十五,都会举办奢华的‘赏月宴’,往来宾客云集,王孙公子都会前来一观……”

    “没有帖子是进不去的,想要偷溜进去,被抓住,还会引来夜巡的金吾卫。”他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帖子从哪里得?”衣绛雪又探出脑袋,十指并起,似乎指甲长了些,他刷灯笼可有经验了,“要刷哪些鬼才掉?”

    鬼掌柜似乎被他那句轻描淡写的“刷”字吓了一跳,声音沙哑怪异:“可、可能,一些王公大臣的子弟,或者是显赫的富商手上会有帖子,尝试付出代价,向他们换取,也、也许可以……”

    “多谢告知。”裴怀钧并不打算和他们换取。

    拳头大,就能用抢的。

    从当铺走出来后,裴怀钧两手空空,不能像之前在夜间自如行走。

    不过常年被鬼附身,他身上本就浸透了衣绛雪的鬼气,远观还真的不太像人,避着些鬼,倒也不太明显。

    何况坊市上红色灯火通明,不是纯粹的黑暗区域,也减弱了黑暗禁忌的判定。

    裴怀钧尽量拣着红光盛的灯笼区走,不多时就瞧见远处的章台街,他笑道:“那些王孙公子打扮的鬼,会走在这条街道上,多杀几只,总能掉帖子。”

    鬼城已沉寂两百余年,却在夜晚重现过去的场景。

    章台街毗邻秦楼楚馆,前朝豪奢糜烂的王孙子弟在此出没,自是寻欢来的。

    都是永远停留在历史夹缝的鬼怪,生前不学无术,死后也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徘徊。

    衣绛雪觑了一眼,见到街上来往飘荡的鬼怪,说道:“这么一只只杀,效率太低了,书生,我有个好主意。”

    第44章 鬼城怪谈(3) 刷怪与凶间。

    这些王公打扮的鬼怪虽然刷新在章台街, 并不是每个都有帖子。

    衣绛雪打了几只,蹲下一瞅,发现只掉落些“破损的香囊”“奇怪的肚兜”“春宫图册”甚至“某某十八式”等垃圾, 顿时满头问号。

    好不容易有一只掉了张信件,厉鬼打开看, 居然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写着各种不能播的奇怪内容, 看得他瞳孔地震。

    这让单纯厉鬼衣绛雪肉眼可见地生气起来:“都是不正经的鬼!杀掉!”

    裴怀钧立即清理掉带坏家鬼的垃圾, 越笑越悚然:“听小衣的, 都杀掉。”

    衣绛雪飘了一圈,从周边楼阁上取了所有的红灯笼, 扔到章台街正中心,堆成灯笼山,开始准备引鬼。

    被其他鬼摘了灯笼, 就是半路截贵客。等同开水浇发财树, 不共戴天,楼上那些云鬓绿腰的花魁鬼笑容顿时消失。

    她们纷纷将长颈伸出纱帘,露出那些或苍白或艳丽如死人妆面的鬼脸, 向楼下投落视线,森冷地盯着不速之客。

    衣绛雪取灯笼,没有触犯花魁鬼的规则。她们再生气,也只能瞪过去,无法离开花楼,只能唱些鬼魅的歌。

    “不能直视,不能被歌声诱入花楼。”裴怀钧闲庭信步,来到灯笼山边站定。

    鬼的歌声根本不会引诱到东君,他连遮掩耳朵装样子都懒得。

    小衣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异常。毕竟, 他是个直面鬼戏班的演奏,还能吹笛和声的猛人,

    他目不斜视:“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第二,红袖招,招之即死。如果被招入楼中,就会正面遇上这些花魁鬼……这是彻头彻尾的‘凶间’。”

    衣绛雪也看穿真实:“花魁鬼是诱饵,真正的凶险在楼内。不去理会就行。”

    时间过去太久了,花魁鬼红袖绿衣下,肢体纤细窈窕,看着白皙,却是涂着劣质的鬼妆遮掩腐烂的结果。再靠近一点,尸臭都要散出楼了。

    衣绛雪执着鬼鞭,对着改变方向,向他们摇摇晃晃走来的鬼怪,开始愉快刷怪,“有灯笼引鬼,不用到处去捉,刷起来好快!”

    衣绛雪刷怪,裴怀钧就负责拣掉落,迅速筛掉那些奇奇怪怪的垃圾,只拣些书册和信笺类,果真有了不少发现。

    在花魁鬼怨毒的围观和惨遭刷特殊的王孙鬼的惨叫中,不多时,他们就集齐了两张“邀月帖”。

    在这一仙一鬼背后,鬼脑袋都能叠成一座“鬼京观”了。

    鬼头颅的眼珠子还滴溜溜地转动着,却被厉鬼鬼气镇着,头和身体拼不到一起去,只得含恨变成了厉鬼的鞭下鬼。

    裴怀钧翻开正确的帖子之后,果然发现了新的规则:“邀月楼禁忌。”

    规则不复杂,只有三条。

    “第一条,邀月楼是远近闻名的风雅地。只要付少量的鬼钱,本店将为客人提供住所。不过,一旦选择房间,一夜都不能更换。”

    “第二条,赏月宴的歌舞十分精彩,请客人认真观看。如果观看后出现诸如‘动物在说话’的症状,请迅速离开本店,前往大慈恩寺参拜佛像。”

    “第三条,不要在楼中闹事,巡夜的金吾卫会很生气,不要惹怒他们,否则后果自负。”

    裴怀钧和衣绛雪持帖进入,果然,无形的门槛不见了。

    邀月楼内灯火通明,浑然不夜天。

    这里宾客如云,美人起舞,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常年被鬼压身,裴怀钧不仅习惯了,还觉得凉凉的,有些爽。

    虽然人鬼一体看着怪异,却因为鬼气浓重,并未引起鬼怪的注意。可见,有些鬼其实是不长眼睛的。

    他看向内部盘旋而上的楼梯构造,沉吟:“果然,邀月楼会提供住所。只不过,里面可能有安全的,也可能混着‘凶间’。”

    “客官,住店吗?”不知什么时候,掌柜幽幽地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个眼窝深陷、弯腰驼背的鬼,双手托着木质的托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牌子,“今日空房如下,天字房三间,分别是桃花间、杏花间、梨花间,一千贯钱。地字房两间,槐花间,桂花间,五百贯钱。两位客官,今夜打算选择哪一间?”

    “住店的客人可以从雅间观赏邀月楼闻名全城的歌舞,传闻,本楼的表演能让客人看见仙境,请尽情享受。”

    “请注意,选择房间后,今夜都不能换房,还请两位客官慎重选择。”

    “此外,子时之前未能在本店住宿的客人,将成为‘不受欢迎的客人’,本楼恕不招待。客人将被夜巡的金吾卫带走,生死由命。”

    掌柜的声音沙哑而诡谲,“现在离子时不足一个时辰。两位客官可以自行上楼看房,作出决定后,再来订今夜的雅间。”

    “但是还请客官尽快决定,等到雅间被订满了,本店就只能不做您的生意。”

    “子时的歌舞表演,请您务必不要错过。”

    表演还没开始,正中央的舞台上空无一鬼,大厅内却有不少鬼怪。

    裴怀钧记下那几间房,打算先去二楼看看情况。

    掌柜让他们选择,却没给钥匙,说明只能通过房门的状态来判断是否安全。

    裴怀钧不紧不慢,边上楼边撸鬼,温和笑道:“客人可以自行挑选房间,一夜不能换,这意味着一旦选择就没有容错,分辨出哪些是凶间并避开是关键。”

    衣绛雪抱着他的脖子,快乐地探头:“凶间里会有好吃的鬼吗?”

    裴怀钧抚摸他的发旋,“应该会有吧。像是地字间的两个雅间,一个是“槐花”一个是“桂花”,槐为“木鬼”,桂与“鬼”同音,许多人光听见这个名字,就会觉得这两间有鬼,定是凶间。”

    “实际上呢?”衣绛雪听他这么一说,迷糊了,“是有还是没有?”

    “光靠房间名是无法准确推断的。”

    裴怀钧在二层的槐花间面前站定,房门上密密麻麻地贴着赤红血字封条,他无奈摇摇头:“从外面贴这些封条,多半会让人认为,里面的鬼很凶。”

    他又看向桂花间,挂着沉重的锁,房门外还有血手印。房间前的地面上,则是有一道陈年的剑痕,似乎当年有人在此画过阵法。

    轮廓模糊了,是不是拘鬼阵,有待考证。

    裴怀钧:“寒铁封门,门上血手印,剑画阵法,倒是阵仗大。”

    对这两间房,衣绛雪兴致恹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裴怀钧注意到他的情绪,轻轻一笑,又走到三层,分别看了三间天字房的房门。

    桃花间从外侧看没有异常,甚至还从房门里侧绘着一枝遒劲的桃枝,深粉色在窗户纸上点染娇艳的桃花。

    杏花间则是在门上紧贴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往里唤门,不应。

    “不是空房间吗,掌柜骗我们,怎么有人?”衣绛雪迷茫,“总不能是鬼吧?”

    裴怀钧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了数:“若是在鬼城碰见‘人’,小衣,你说他正经吗?”

    梨花间的锁是坏的。裴怀钧本打算推开,却见到虚掩的门里,似乎有一抹红色,似是某种生物赤红的眼睛。

    书生伸出的手收了回来,平淡道:“我大概知道凶间是哪些了。”

    随后,他不作停留,直接下楼选房。

    衣绛雪也没有非要住凶间的意思。虽然也能把鬼杀掉丢出去,但毕竟费工夫,还容易出现意外。

    他现在不饿,而且这满城的鬼,还能找不到食材吗?

    最后,裴怀钧在掌柜的怨毒的眼神中,干脆地交了五百贯钱,选择了地字房的“桂花间”。

    房门能够一定程度地屏蔽感知,推门既代表选房,不能直接看房间里。

    邀月楼本就是鬼怪的大本营。衣绛雪在全是鬼的环境里,判断鬼的状态就会弱化,他有些好奇:“安全的房间,为什么是桂花间?”

    裴怀钧无视了那剑痕,将寒铁锁打开,推门进入桂花间。

    他点燃油灯,看向桂花间的内部。除却房间四处画满了镇压的阵法,有碍观瞻外,倒是寻寻常常。

    这些痕迹,都是当年住过的修真者留下的,也正因为房间内满是驱鬼法阵,鬼无法住进来,才最安全。

    裴怀钧看见时,眼眸里也流露出几分怀念:“很多年前,仙门修士和幽冥司曾联手,试图攻略过鬼城,最终铩羽而归。也就是说,鬼城里的一些封印、术法痕迹,很可能是当年的修士留下的。毕竟,鬼不会自己封印自己。”

    “也就是说,桂花间和槐花间留下的术法痕迹,是当年住过的修士所为。槐花间是封条,人不可能住进去后再在门外贴封条,只可能是封印房间内的鬼怪。桂花间的术法痕迹则是朝外,房内住着人,他们防备的是外部的危险。”

    “天字上房的那三间,房门观感确实好一些,名字也没有地字房那么凶。实际上,桃花间的桃花是从房间里绘的,像是有血从内部溅在了窗户纸上,又补上几笔,才有那娇艳的桃花。”

    裴怀钧微笑了:“会为血点补上枝干,将杀戮的痕迹伪装成桃花的鬼,已经具备了基本的智慧了。”

    “原来如此,是狡猾的坏鬼。”衣绛雪恍然,“还把房门打扮了一下,想骗我们进去杀。”

    “杏花房里,压在门上的那个人影,非人非鬼。”裴怀钧说,“如果是人,掌柜不会将其归为‘空房’,如果是鬼,那么近的距离,小衣不会没有丝毫察觉。”

    衣绛雪点头:“不是鬼,我没有感觉到鬼气。”

    “所以,那是一具尸首,而且,不知道在门上压了多少年,可能已经风化为干尸了。说不准,是哪位倒霉的修士着了道,死在了里面。杀了他的鬼,说不定至今还住在房间里。让我和小衣住一晚这种房间,还是算了吧。”

    “那梨花间……就不必多说了吧,小衣也感觉到了。”裴怀钧笑道。

    衣绛雪的红袖滑落,半环住裴怀钧的腰,将下颌搁在他的肩头:“里面有东西,大概是某种动物,很浓的腥气……”

    “不好吃,不想碰。”衣绛雪难得露出了倒胃口的表情。

    裴怀钧温和道:“不想吃,那就开一个张家宅院里带出来的罐头鬼兽。”

    所谓的罐头,其实是封印鬼兽的神龛。最后却被厉鬼当盲盒拆了,呜呼哀哉。

    衣绛雪很怜惜书生,不会让他在鬼里鬼气的地方做烧烤,善解人意道:“我可以坚持一阵,现在不饿,只需要吃一炷香喔。”

    裴怀钧把他制作好的可爱鬼包打开,不但用的是上好的绸缎料子,还缝着两只茸茸的棉花猫耳朵。

    他取出一座灵位,娴熟地给小衣点晚安香火。

    衣绛雪立即从他身上滑下来,绕着那四根檀香飞来飞去,吸溜着缭绕的香火。

    裴怀钧温柔地看他吃香,将随身携带的贡品摆上去,与家养厉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现在需要探查的,就是子时的歌舞表演。究竟是什么样的歌舞,才能让观看者不适到必须寻找‘不存在的大慈恩寺’。”

    “那个在地图上‘不存在’,在禁忌里却似乎存在的佛寺,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如果遇到夜巡的金吾卫,会发生什么事?”

    裴怀钧拉开帘子,那是一面观景雕花木窗,打开后,视野正对着一楼的舞台。

    子时已到,表演要开始了。

    第45章 鬼城怪谈(4) 月光照耀,动物在说话……

    子时, 表演开场时,两人在雅间坐定。

    一声悠扬的琵琶开场。旋律时而高昂,时而低徊;靡靡音, 声声缠,如梦似幻。

    邀月楼瞬间焕发了生机。

    仙子起舞于琼楼, 绫罗拂过紫阙,乍起天籁。

    起舞清影间, 仙子肌肤无瑕, 身段窈窕, 随着红绫翠袖招摇,异香飘散。

    裴怀钧蹙眉, 这是近乎浓烈的尸香。

    他忍不住抬袖,掩住鼻息。

    为了避免那飞舞的鬼怪飘到他面前,青衫书生甚至从雅间处倒退两步, 沉声:“若这是活人的表演, 或许我称赞一句绝妙。可惜,这是来自幽冥的舞,在下消受不起。”

    裴怀钧苦笑:“闻久了这香气, 恐与之同化。”

    衣绛雪本是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数鬼:“二十七、二十八……”

    作为进入鬼城后就一直饿肚子的鬼,飞天曼舞在前,衣绛雪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兴致,反而思考晚餐菜谱。

    闻到熟悉的尸香味,他想起东君庙里的鬼母,悲从中来:“白数了!这些都不能吃!”

    “全都是行尸系,会不消化的。”

    不论今晚唯二两位异乡客怎么想,邀月楼的演出如常。

    乐声再激荡。

    层楼间、厅堂里, 沉寂多年的楼宇活过来。

    前朝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的场景,在深黯夜色间重现。

    楼宇内飘荡着嘈杂的欢笑声、歌咏声,有王孙公子追逐歌姬,百般调情,浑然不知疾苦;

    亦有朱衣紫袍,头戴翎羽的官员,在此推杯换盏,满桌珍馐玉馔。

    当年旧京的靡靡繁华,尽在楼中。

    裴怀钧双手垂落在膝头,眼眸不笑,唇却冰凉弯起:“王朝晚期的盛景啊。”

    “二百年前,锦州、松州、泸阳,三城地动,七年大饥。关外流离者数十万,易子而食。”

    “鬼怪横行,是天灾。”

    “如此时局,朝廷还奢靡至此,是人祸。最终被义军打到旧京城,有什么稀奇?”

    衣绛雪仰起脸,看向穹顶处。

    五彩琉璃堆砌,拼凑成色彩鲜妍的八十八美人图,巧夺天工。

    随着舞至高潮,邀月楼的穹顶缓缓打开,猩红的月光毫无保留地照入楼中。

    看似美好的幻象,都在照到月光那一瞬间,化为极度可怖的真实。

    人眼看到的就是真实吗?

    换句话说,什么才是真实?

    裴怀钧扶着栏杆,从二层仰起头,看向三层他没选择的雅间,每个房间都有了动静。

    那个压在杏花间门扉上的高大尸首,此时正将脖颈扭曲到不可能的弧度,俯视着他们,眼神诡异冰冷。

    衣绛雪无声无息地覆上他的背后,绯衣垂落,像是与书生天生一体。他也不甘示弱地仰起头,与那尸首对视:“看什么看,坏鬼,就你会瞪人吗?”

    鬼保护人,鬼瞪坏鬼!

    “那具尸体,身穿的道服,是上清宗。”裴怀钧习惯性地将他的长发缠在指尖,却是一凛,“死在鬼城的上清宗修士,是天驱子,齐阳。”

    “白天看他,还并非鬼怪,夜晚见他却形如大鬼……”

    他认出一人的身份后,又向侧面的槐花间看去。

    苍白的女人头从雅间的竹帘里探出来,转过脸时,笑容扩大宛如裂口,脖颈以下却是悬空的,缀着几条血管状的东西。

    所幸他们处于“安全的房间”,那漂浮的头颅无法违背邀月楼的规则,擅自攻击他们,只能诡异地盯着看罢了。

    桃花间里也有了动静,鬼如房名,里面是一株生长茂盛的桃花,正用苍劲枝干掀开雅间的竹帘。

    无数朵桃花状的眼睛不断眨着,似乎在认真观看表演。

    梨花间没有东西出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

    正相反,那多半是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衣绛雪说,房间里可能有“动物”。

    衣绛雪环住书生的脖子,鬼雾细致地覆盖住他,似乎怕他直接暴露在月光下,遭受什么精神攻击:

    “月光就是‘真实’。他们是为了沐浴月光而出现的。”

    人类失去的月亮,已经属于鬼怪。

    鬼怪会本能地追逐血月之光,在黑夜里狂欢。

    衣绛雪会无师自通地理解属于鬼的知识。

    他却保持了独立思考,不会如仅凭本能与规则行动的鬼怪,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

    “真实吗?”裴怀钧也扶着栏杆,向着完全改换模样的邀月楼内部看去。

    他以人之身,仙神之精神,直面这一切:

    疯狂,极致的疯狂。

    无尽恐怖从天空降下,血色月光正如“祂”的低语。祂们正在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变成猩红的血肉地狱。

    那些表演的飞天舞姬鬼仍然穿梭楼层之间,月光是飞散的血雨。

    裴怀钧看去,在真实的月光下,鬼的背后也连着赤红的血管状线条,像是傀儡线控制着它们,让整座鬼城一如往昔。

    好似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要前朝繁荣在黑夜里得以重现。

    衣绛雪苍白的手从背后伸出来,盖住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冷凝而平静:“不要再看了,人不该理解这一切。”

    “注视着真实的时候,真实也在注视你。”

    衣绛雪抬起下颌,眼底浮现出血与莲花,与那天穹幽月里的惊悚瞳孔对视。

    他已经是鬼了,可以直视“月亮”。

    但人是很脆弱的动物,就算保护好了身体,精神也很容易失控。他不希望书生变成疯书生。

    即使被厉鬼遮挡双目,裴怀钧的精神也与寻常人表现无异。

    他弯起唇,反而安抚家鬼:“小衣,我不会有事。月亮这点程度的‘污染’,还无法令我失去理智,完全发狂。”

    不像是衣绛雪身为厉鬼,完全免疫恐怖的种族天赋。

    裴怀钧纯粹就是精神数值太可怕。

    衣绛雪歪头:“真的吗?你这么厉害?”

    裴怀钧拍拍厉鬼的手背,笑道:“不如说,直面人心的可怖,比起直视鬼神,更加幽暗深邃。”

    “小衣,我大致知道邀月楼里的‘动物说话‘之谜了。还有,应该怎样找到‘大慈恩寺’。”

    随着月光的普照,“真实”的范围在扩大。

    原本是悠扬乐声的表演,也化为无数嘈杂的呓语,成为人无法理解之音。

    想要理解这一切,唯有成为鬼。

    裴怀钧暂时无法到达听得懂呓语的范畴,“小衣,听得懂的话,就帮我翻译一下这些呓语。”

    衣绛雪鼓着脸,很郁闷地翻译:“这些声音在说:动物,吃,规则,回归。从天空降落,从地底升起,祂们会回来。”

    “我不理解。”衣绛雪听得懂,但是并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裴怀钧莞尔:“这是月光的污染,也是黑夜危险的源头。凡人听懂这些声音的那一瞬间,就会从人变成动物。那个桃花间里会动的桃花,是动物。还有梨花间里的未知存在,也是动物。”

    他低声自语:“如果我是人,再直视这场景一时半刻,大概就能听懂这两间房的怪物在说什么了……可惜,我无法办到。”

    东君的阈值太可怕了,看再多的恐怖与真实,哪怕直面月亮本身,他的精神状态都不会出现什么波动。

    因为,他早就疯了。

    还是稳定的、常态的发疯。

    已经疯了的人,是不可能再疯第二遍的。

    “这真是最大的困扰了……”裴怀钧叹息。这很影响他除鬼的进度。

    还好现在有小衣在,自带阴间翻译,不需要他连猜带蒙。

    月光完全沐浴在邀月楼。

    表演前朝繁荣的鬼怪,此时都随着月光照耀匍匐在地,成为一堆堆扭曲的血肉烂泥,在舞台上、台阶上、楼层里爬行蠕动。

    日日如此,夜夜皆然。

    乐声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意义的呓语声。

    “子时之后,如果没能成功呆在安全的雅间,大概就会被外面那群怪物吞噬吧。”

    裴怀钧摇了摇头,将雅间的竹帘拉下,关上窗户,“不用再看了。”

    雅间里到处都是除鬼的阵法,虽然伤害不到衣绛雪,但是鬼会本能地不喜欢。

    裴怀钧就坐在古旧的黑色太师椅上,用青衫广袖拢住厉鬼,让衣绛雪伏在他的膝上。

    衣绛雪看到他这般好整以暇,就知道聪明书生有了猜测,用脸颊蹭蹭他的手心:“你推测出了什么?”

    裴怀钧微笑道:“我大致清楚邀月楼的‘禁忌’,背后隐藏着什么了。”

    “首先是雅间之谜,如果当时选择的是凶间,房间里就会有鬼。而且鬼不会立刻出现,多半会在子夜被月光沐浴时开始复苏。”

    “死在凶间的修士,在直面月光引发的恐怖后,被房间内复苏的鬼杀死,被同化为鬼怪;或者是听懂了那些‘动物’的呓语,导致精神失控,也成为蠕动的‘动物’。”

    他说:“着了道,连自我和灵魂都无法保存,陷入彻底疯狂后,就永远走不出这座城了。”

    衣绛雪伸出半截鬼藤,沉思道:“那我算是动物吗?为什么能听得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裴怀钧揉过他的后脑,发丝冰凉,他唇边悬着笑:“不算。小衣是独一无二的。”

    “小衣有掌控一切幽冥力量的天赋,即使是‘月亮’,也不例外。”

    衣绛雪其实并不关心他属于什么。他只知道这些蠕动的怪物,闻起来像是变质的烂肉,不能吃。

    他晚上只吃了一顿香,早就饿了,这些到处爬的东西居然不能吃,好可恶。

    裴怀钧:“看完表演后会听到‘动物在说话’,就代表着听懂呓语。禁忌给出的唯一方法,是寻找‘大慈恩寺’。”

    “可是城门口张贴的禁忌中,一边说‘没有大慈恩寺,一边说‘如果有人建议去大慈恩寺过夜,不要理会’。两点看似矛盾,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冲突。”

    “也就是说,对于精神正常的人来说,去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只有疯了、或者是即将疯了的人,才能看见去往大慈恩寺的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碰碰”的敲门声。

    外面全都是蠕动的鬼怪,周边的房间全都是凶间。

    此时此地,怎么可能有正常人敲门?

    第46章 鬼城怪谈(5) 为人族而死的英雄。……

    叩门声又响起, 这次更急促。

    沙哑沉闷的人声,“金吾卫,例行搜查。”

    城门告示写着, 子时必须要住进安全的房间。此外,不能接近夜晚的金吾卫, “它们”不可接近。

    身在危机重重的鬼城,想要活命, 自然不该开门。

    但衣绛雪很好奇, 长发扫过书生腰际, 原来是鬼环着他的脖子,在探头探脑:“门外是什么东西?金吾卫?打开看看。”

    裴怀钧向来不会反对自家厉鬼的意思, 偷偷捏了下衣绛雪的鼻尖,然后被鬼对着指尖超凶地哈了口气。

    他弯着唇,笑得很开心:“那就开门看看。”行为堪称作死典范。

    衣绛雪开门, 先探出漂亮脑袋, 发旋上长出一朵快乐小花,正摇来晃去,他迷惑:“没有人呀。”

    裴怀钧扶着门框, 提着油灯往走廊照。

    亮光铺远了些,点点碎金,却不见所谓“金吾卫”。

    那古怪的人声还是持续响起,坏掉似的,不断重复:“开门,例行搜查。开门,例行搜查!开门!开门!”

    急促狠厉,透着战栗的恐怖。

    “不会是那个吧?”衣绛雪近处没瞧见,再放远目光, 看向那巨大的、在走廊徘徊蠕动的肉躯,“那人声,似乎是从那一堆肉里传来的。”

    裴怀钧也见到那爬行在地面,长满古怪触手的“动物”。

    祂猩红的血肉上遍布“月亮”模样的眼睛花纹。细看时,还觉得眼睛一眨一眨,泛着光。爬过处,沾满潮湿腥臭的黏液,将客房的楼梯都染出湿滑的痕迹。

    随着人声的尖啸,血肉有几个瞬间还能向上顶出一人高的士兵轮廓,又因为没有合理的骨架支撑,瞬间回落,化为一滩扶不起的烂肉血泥。

    “动物在说话。”

    裴怀钧即使注视着这摊血肉怪物,理智却平稳到异常:“沐浴月光后的异变,这就是我们隔着梨花间的门,看见的‘动物’吗?”

    一侧有开门声,衣绛雪瞄向同楼层的槐花间,一颗苍白浮肿的女人头从房门里伸出来,怪异地偏着头,无神地看向他们。

    衣绛雪不甘示弱地盯回去。

    很快,女人头泛起满怀杀意的目光,越过衣绛雪,径直落在了怪物上。

    裴怀钧敏锐地看见,女人头披散潮湿枯败的长发,却束着镶嵌绿松石的银冠,印着大鹏的纹章。这么多年都未曾损坏。

    即使只剩下一颗头,她仍在本能地保存旧时的荣耀。

    裴怀钧叹息:“蓬莱门。”

    又是一个当年进入鬼城,最终死在邀月楼的修士。

    当年的鬼城之行,活着归来的人不过一掌之数。

    修真界付出了许多牺牲,却没能封印鬼城,当时走出来的人,亦有含恨而终者。

    此时,楼上雅间里的桃花枝干也开始向楼下垂落。楼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那具高大的尸首。

    “小衣,关门。”裴怀钧当机立断。

    衣绛雪敢开门,当然能关上。听书生这么说,他立即合上门,用鬼藤牢牢封好门扉。

    果不其然,他们关门的那一刻,就听到外面在撞门。

    沉闷,嘈杂。

    是庞大肉躯撞击的声音,头颅磕门的咚咚声,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间隙夹杂混乱的人声。

    “娘亲,开门啊,我是小南啊。”

    “夫人,夫人,别闹了,和我回家吧。”

    “绝望,不甘……果然,东君禁入鬼城是对的。师尊,徒儿不孝,无法侍奉左右了。”

    “我是人,不是动物,我是人,不是动物,啊啊啊啊我是谁……”

    “想吃想吃想吃——”

    怪物肉躯里发出的人声,或许都属于一名活人。此刻却被怪物吸收到血肉里,成为怪物的一部分。

    衣绛雪将堵门的鬼藤布置好,飘回书生身上,鬼雾在他肩膀上蜷缩成一团。

    听多了这声音,他精神萎靡:“全都是不能吃的东西,还不让我出门,坏。”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

    裴怀钧也抱住鬼,抚摸他的脊背,似乎在安抚厉鬼动荡的情绪:“他们都是为人族而死的英雄。我们不能把他们遗忘在这座孤城里,小衣。”

    衣绛雪点点头,“嗯。”

    裴怀钧安抚住家鬼,神情微凝:“如果我没料错,去大慈恩寺的时机,唯有夜晚看完邀月楼表演后。白天是去不了的,因为在白天,它并不存在。”

    只有精神受到超越极限的污染,才有可能听懂怪物的呓语,达成去大慈恩寺的条件。

    血月光华收敛,怪物暴动的时间结束,邀月楼或许会恢复平静。

    “我能听懂这种声音的原因,单纯的因为‘月亮’而已。”裴怀钧寻思,去大慈恩寺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几乎不可能被污染,毕竟他本身就是污染源头。

    裴仙人疯的很稳定,精神状态超绝美丽,并不会因降低理智而听懂呓语,甚至反过来是鬼噩梦的来源。

    思前想后,裴怀钧抚摸厉鬼的脑后软发,温声道:“小衣,我们现在就想办法打出邀月楼,直接去大慈恩寺,怎么样?”

    “好!”原本萎靡的厉鬼,听到这句话支楞起鬼体,开开心心道:“好多鬼,不能吃,还很难闻。我在这一定会睡不着的!”

    好心的厉鬼担心人,他双眸澄澈,用额头抵着书生,和他亲密贴贴:“裴,你听了好多怪声,没有事吗?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动物,想要用触手爬行什么的?”

    裴怀钧付之一笑,神情安定:“我是人,不是动物。”

    衣绛雪眨眨眼,他也察觉了书生一切如常,毫无动摇:“人,你的认知好坚固,完全不会被影响吗?”

    长生太久,最怕的就是忘却“自己”。

    即使世人都唤他尊名,但裴怀钧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他微笑:“如果连我都忘记‘我是谁’,那么我还是我吗?”

    东君是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以救世主的身份被万人敬仰,看似永不被遗忘。

    但他们早就忘了“裴怀钧”是谁了。

    没有名姓,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只是神仙而已。

    如果没有世世轮回的小衣与他相依为命,还会记得他、唤这个名字。裴怀钧恐怕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

    桂花间里的残存阵法持续运转,死去先驱者的意志,仍在庇佑进入鬼城的后辈。

    裴怀钧的指尖点在阵法上,不过几息,青烟从血色阵法飘散,隐隐浮现数个人形轮廓,却没有呈现生前的面目。

    或许在时间的磋磨中,魂魄虽没有化鬼,却被磨损到失去面貌与自我。维持这微末保护的,或许是当年绝境中的渺茫希望。

    裴怀钧将一线香点燃,香火气飘散,将残留的魂魄超度。

    “诸位不必在地缚于此了,去成佛吧。我保证,今后鬼城会覆灭,未尽的意志将会实现。”

    “感谢诸位,为人族所做的一切。”

    这不是给他的香火,成佛是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

    衣绛雪是个乖宝宝鬼,艰难忍住吸溜两口的欲望,乖乖趴在人的背上:“他们就是之前死在鬼城的修士?”

    裴怀钧叹息一声,却没有回答。

    点点碎光随着轻烟上升,最终湮灭。

    坚守此地的魂魄没有堕落,由东君亲手超度,多半是正常成佛了。

    “书生,你好像很了解当年鬼城的事情。”衣绛雪戳戳他。

    “小衣想问什么?”裴怀钧知道,聪明的小衣一定能猜出他不是普通书生,也远不止目前肉身的岁数。

    修真界围剿鬼城的事情,距今已有快二百年。知道这种绝密内情的人,多半得活过这个岁数吧。

    衣绛雪却转移话题,轻快地问:“要怎么打出去,从门口?那里可不止一只鬼。”

    裴怀钧站在雅间的位置,放眼偌大邀月楼,他拉起竹帘,轻描淡写道:“从二楼直接跳出去,以最快速度冲向门口,路上可能会遇到些阻碍。”

    鬼藤已经封不住门了。

    衣绛雪看见,怪物的触手已经伸进来,无数眼睛一眨一眨,血肉鼓动时发出“嘤嘤嘤”的人声。

    出奇的时,那些从凶间走出来的鬼,竟是没有把第一目标放在阻拦他们身上,而是优先对抗怪物。

    高大的道服尸首,左手执着一支光秃秃的拂尘,右手缠着绘满血色封印的条带,正用所剩无几的尘丝勒住怪物的触肢,限制祂的行动轨迹。

    那只余头颅的女人,脖颈下垂着几条不祥的血管,浮肿的脸上却浮现诡异的笑,裂开的嘴唇里吐出接连不断的“字符”,不知疲倦地向怪物发起攻击。

    在邀月楼罹难,最终化为大鬼徘徊楼中的两名修士,依旧遵循着他们死前的愿望——斩鬼驱邪。

    生前做不到,那就死后!

    衣绛雪化为鬼雾,将书生裹挟在厉鬼的雾团中,移动起来更是迅疾如狂风。

    刹那间,他们就从二层飞下去,径直闯过血色的月华,雾气飞掠过底层纠缠血肉触肢的怪物,向邀月楼大门而去。

    “怀钧,别看月亮。”衣绛雪伸手环住他的脖颈,遮住他深邃的眸子,“我带你出去。”

    裴怀钧被厉鬼的红衣覆住,正处在道侣的保护中。

    即使面对地狱绘卷,他唇边悬起温柔而甜蜜的微笑,“小衣真好。”

    邀月楼是厉鬼的鬼蜮,看见被激荡起的暗黄色光芒,衣绛雪首次冲击,就知道这是那黄衣厉鬼的鬼蜮,五指化爪,狠狠地在门口挠了一击。

    瞬间,太子连城的鬼蜮出现了深深的五指划痕。

    但他们都是厉鬼,衣绛雪想破开出口,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此时,邀月楼一层那些烂泥般的怪物发出不明所以的哀嚎,扭曲重组,顶出两米多高、披着血肉盔甲、执着血色武器的士兵。

    这就是夜晚的金吾卫。

    源源不断的血肉士兵涌现,成为一堵堵肉墙,挡住衣绛雪的去路。

    血色长枪向着上方鬼雾胡乱刺来,险些擦过书生垂落的衣摆。

    衣绛雪眼眸一厉,杀意冲天:“找死!”

    他养的人!怎么能被随便哪只鬼弄坏。

    这些“金吾卫”太烦了,衣绛雪瞄见,有几个已经长出了肉翅,开始“嗡嗡嗡”地飞在天空中,试图在空中持枪攻击他了。

    这暗金色的鬼蜮,好像是唯一能吃的东西。

    衣绛雪没忍住,直接用力撕下一大块,叼在嘴里品品。鬼气鲜美浓郁,像是一块凝固的汤,在他嘴里抿化了。

    即使被厉鬼攻击,鬼蜮很快就补足缺口,根本出不去。

    都是同级,又在人家的主场里,哪里那么好对付。

    就在此时,被他裹在鬼雾里的裴怀钧,在观察片刻后,突然开口了:“小衣,把白色灯笼取出来。”

    “通往大慈恩寺的路,也许根本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

    第47章 鬼城怪谈(6) 当人真好啊,我很羡慕……

    衣绛雪听裴怀钧说, 此时该用上白色灯笼时,立即把手伸到鬼雾里摸索。

    在他从鬼雾里翻出过期的糕饼、一簇干花做成的花环,缺了角的板砖等等垃圾之后, 终于握住了灯笼杆子,将其取出。

    “下次一定要扔掉些没用的东西。”他痛定思痛。

    灯笼的白光柔柔地照在厉鬼的脸上, 衣绛雪仰头,看见赤红月光被灯笼吸收的诡谲景象。

    升腾的朦胧光源里, 竟开辟出一条蜿蜒的小路, 通往不知名处。

    裴怀钧的身躯还被衣绛雪卷铺盖似的裹在鬼雾里。

    见到道路显形, 他扯过衣绛雪的衣摆,示意他提着灯笼走上那条小路。

    “这是什么?”衣绛雪瞳孔浮现旋转的莲花, 警惕看去。

    “通往‘大慈恩寺’的路。”裴怀钧气定神闲。

    “规则里说,如果听到动物在说话,立刻去大慈恩寺参拜佛像。也就是说, 动物说话是一种征兆, 意味着人已经半只脚踏上了化鬼的绝路。参拜大慈恩寺的佛像,或许是唯一打断变鬼进程的方法。当然,这也可能是陷阱, 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冒险一试。”

    裴怀钧补充:“鬼才能拿白灯笼;白色灯笼沐浴血月之光时,才能开启前往‘大慈恩寺’的道路。除非人与鬼同行,或者是自己变成鬼,否则无法同时达成两个条件,规则看似留有余地,实则在断人生路。”

    东君是仙人,不会被血月变成鬼怪;衣绛雪是厉鬼,先前就带了一只白色灯笼, 刚好能打开道路。

    也就是他们这种配置,才能达成这苛刻的条件。

    “那还等什么。”衣绛雪把书生裹在雾里,提着白灯笼,径直飞入雾气中。

    夜半的邀月楼,金吾卫的血肉之枪刚好擦过裴怀钧的靴面,却遗憾地被隔绝道路之外。

    “不准碰他!”衣绛雪扬鞭一打,将无数伸来的触手搅断、扯碎,漫天血雨。

    他们回首一望,见邀月楼里已是地狱图景:

    沐浴月光后异化的鬼怪正在蠕动爬行,许多双眼睛盯着即将逃离的他们。

    唯有那一具高大的道袍尸首和漂浮的女人头久久不动,矗立在二楼栏杆边,肩挨着头,好似在共同望向半空中出现的道路。

    倘若当年,他们在察觉到被污染后,能够及时踏入这一条去往大慈恩寺的道路,或许能有一线渺茫希望。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此情此景下,衣绛雪眸光闪动,似乎感受到曾经是修士的两只鬼内心的悲鸣:“把这里的鬼解决后,我会来带你们走。你们不该永远留在鬼城里。”

    在两只鬼没有选择攻击,而是转身拖住其他鬼怪的时刻,衣楼主就为他们打出了不错的面试分。但在黄衣厉鬼的鬼蜮封锁里,他暂时无法使用鬼蜮,只能回头来打包带走他们了。

    拂尘光秃,发冠暗淡。两只大鬼望向他,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向厉鬼微微颔首,身影却逐渐沉入黑暗。

    通向未知的道路擦除了,两位不速之客也不见踪影。

    漫长的夜还未结束,楼中除却无数血肉触手蠕动爬行,发出诡异的呓语外,再无其他。

    等到次日的阳光普照时,他们或许又会恢复正常的鬼身。

    在这座寂静的鬼城里,永远地徘徊着。

    *

    前往大慈恩寺的蜿蜒小路上,衣绛雪左手提着摇曳白光的灯笼,右手紧紧扣住书生,似乎是怕他迷失方向。

    道路前方都是迷雾,唯有一线白光破开,他们才能沿着小径向前。来时的路在他们身后消失殆尽,这是纯粹的单行道。

    “书生,你觉得难受吗?”厉鬼很关心人的精神状态,时不时回头瞧他,“没有想蠕动爬行的冲动吧?”

    裴怀钧被家鬼牵着,交握的掌心寒凉,他却弯着唇,望向衣绛雪瞳孔深处若隐若现的花纹,“自然没有,小衣不必担心。”

    衣绛雪真心实意地夸奖:“裴,你真不是人。”

    裴怀钧笑容微僵,一时竟然弄不懂小衣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又听衣绛雪道:“你比人要厉害很多。换做凡人,听见呓语时就会变成鬼了,你沐浴在月光下这么久,直到现在,精神状态还很好……”

    “你很能活,也很耐杀,很厉害的。”猫猫鬼无脑夸夸自己养的人。

    裴怀钧:“……”

    这真的是夸奖吗?

    还没等他说话,衣绛雪又回头,看向迷雾深处,红衣无风自动,杀意腾腾:“总觉得,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裴怀钧也回身望去,“是什么?”

    衣绛雪紧抿着唇,红衣广袖中生长出数条鬼藤,向着来时道路迅速蔓延而去,似乎在拉扯迷雾中的某种存在。

    不多时,鬼藤就将跟踪者抓获,五花大绑地运到了衣绛雪面前。

    是一尊小型的石刻神像,慈眉善目,像个弥勒佛。背后却雕刻着许多触手,看上去极为诡异。

    裴怀钧认出,“这是我们刚搬到霄云城那座鬼宅时,清理院落时发现的神像,当时我觉得不干净,小衣就把他丢了……”

    后来,鬼宅被合并至衣绛雪的鬼蜮里,他们还返回取过一次东西。这佛像大概就是那时候跟上他们的。

    “如果是那时,难道,我们一直没察觉?”

    裴怀钧也很意外,能够瞒过神仙和厉鬼的眼睛,直到现在才显形,说明这神像来头绝对不小。

    衣绛雪眉眼泛出一丝天真的残忍,“不干净,那就捏碎!”

    却不料,那石刻佛像立即开始挣扎,触手泛出滑腻液体,鬼藤缠不住,竟然教佛像瞬间挣脱。

    数十只触手并用,佛像摇摇晃晃,一溜烟向前爬去。

    “追!”裴怀钧看到那触手上顶着的佛,“我们都没察觉,只有一种可能:这佛像本身就是鬼的一部分,一直藏在鬼蜮里。而这‘大慈恩寺’就是本尊的鬼蜮,才不得不在此显化。”

    “前朝时流行供奉一种邪神,名为‘阿曼密佛’。当年大京城内,密教势力庞大,亦有不少王公贵族在供奉,甚至皇室之中都有信众。”

    衣绛雪用鬼雾把裴怀钧一卷,循着鬼藤指引的方向,扛着就跑,“追——”

    裴怀钧被小衣运着,颠来颠去,晕头转向:“……”

    救命,他不是行李。

    小衣开鬼雾的方式太野马了,晕鬼雾了。

    沿着佛像逃跑的轨迹,不多时,他们就在耸立黑暗里的寺庙前停下。

    寺庙高大巍峨,笼罩迷雾,孤零零的,并不与任何实际存在的建筑联通。

    寺门前的匾额上写着“大慈恩寺”。

    裴怀钧终于从鬼雾里下来。他难得这样狼狈,撩起凌乱墨发,抚平褶皱的青衫,才辛苦地平复呼吸,“小衣,下回鬼雾开的慢些,不要频繁漂移,晕……”

    衣绛雪歪头:“哪里晕了?我一点也不晕呀。裴,要不要再锻炼一下,多坐几次就不晕了。”

    裴怀钧绝望地闭起眼睛:“……不了,谢谢小衣。”

    他按着眉心,扫视四周,视线落在寺庙的红漆大门上:“小衣,你仔细看匾额上的字。”

    “……是大慈恩寺,不,不对。”

    衣绛雪定睛一看,却发现四个字化成了极其古怪的生僻符号。

    厉鬼迷茫脸,他没学过这些字:“我不认识。”

    裴怀钧:“是‘畣齹??笥’。”

    虽然同音,字形却罕见,让人分辨不出。

    厉鬼有些萎靡,他忙安慰,“是生僻字,小衣不认识很正常。”

    鬼藤漂浮在半空中,指着的方向在寺内。

    衣绛雪看向紧闭的大门,墙壁上有一道湿滑黏腻的爬行痕迹。

    他偏头:“那东西逃进去了,继续追吗?”

    想要追进去,首先也得想办法进入佛寺。

    裴怀钧试着推门,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挠。他退后一步,让衣绛雪去试,也不行。

    他摇头:“用寻常的方法,好像进不去。”

    “像那个古怪佛像,翻墙进去呢?”

    衣绛雪试着操纵鬼藤越墙,却被屏障打回来。他拎起有枯萎发黑的鬼藤,“屏障上有好多月光的污染,不能硬闯。”

    这反倒提醒了裴怀钧,他抚着下颌,思索道:“按照禁忌的提示,大慈恩寺大概是帮助人解决污染,避免堕为鬼怪的地方。”

    “进不去门,难道是因为我们的污染值不足?”

    裴怀钧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他是仙人,就算被月光照到,污染也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离开月光笼罩就直接就散掉了,更不可能堕鬼。

    小衣已经是厉鬼,也不会被来自幽冥的月光影响。

    他们几经周折来此,自然不可能原路折返。

    大概,只有将堕未堕的人前来寻求解决方法,才能敲开佛寺的门。

    “小衣,你试着污染我,把我变成鬼。”裴怀钧有了解决方法。

    他转头看向衣绛雪,微笑:“来,试着把我转变为鬼仆。只要我转化鬼怪程度超过一半,哪怕只有片刻,也足以敲开大门。”

    书生的精神状态真是异常,平白无事竟然想做厉鬼的鬼仆。难道堕入鬼道,为鬼驱使是什么好事吗?

    衣绛雪神情一沉,眼珠乌黑,气场冷飕飕的:“拒绝。”

    裴怀钧循循善诱:“片刻就好,鬼仆转化不完全也是可以停止的。等到进去后,再想办法解决就好。”

    实际上,虽然东君是以凡人身份行走,却不可能真的变成鬼仆。

    就像他只能在污染短时间到达某个极点时,听到些许呓语,很快就听不懂了。月光根本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衣绛雪的鬼气也是同样原理。

    衣绛雪却是真的生气了,他猛然靠近,眼眸里泛出纯粹的怒火,沉声道:“你是人,当人多好,没事想着当鬼做什么。”

    “当了鬼就、就……就不能成佛了!”

    好像很多年前射出的一支箭,在这一刻正中他的眉心。

    裴怀钧似被痛击,顿时怔在原地,神情有几分仓皇。

    衣绛雪却对他的异样无知无觉。

    他认真地说:“裴,你要珍惜做人的机会。当人真好啊,我很羡慕你。”

    第48章 鬼城怪谈(7) 书生厉鬼亲亲。……

    当年的衣楼主一直认为, 做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时时行走在阳光下,有七情六欲,不必时刻担心身体腐败, 更不会成为没有人格、情感与自我,仅靠本能杀戮的怪物。

    身为厉鬼复苏的他成为了特殊的存在, 至今依然保留独立的情感与人格。

    但衣绛雪也感觉到他与书生的不同:

    人是有希望的,鬼却没有。

    人有未来, 鬼没有。

    裴怀钧做事总是温柔又热忱, 他有未来, 有前途,还有光明的人生, 这样很好。

    衣绛雪却没有。即使书生说,他有成为鬼王的可能。但是他对此并不热衷。他甚至不知道成为鬼王能够做什么。

    鬼王可以一顿吃三只烤全鬼吗?

    还是说,可以穿更漂亮的衣服, 拥有更大的地盘, 更多的鬼仆?

    他只想填饱肚子,完成属于他的复仇。

    仅是如此而已。

    他甚至没指望过能成佛。

    阴森的佛寺前,衣绛雪拽着书生的青衫衣袖, 用一种过来鬼的语气说:“裴,我不会把你变成鬼,改变你的人生。”

    “你有那么厉害的紫气,能通过科举改变命运。如果我随便把你变成鬼仆,你就只能永远为我做事了,这是毁掉你的未来,不好。”厉鬼家长对自己养的人表示担忧。

    裴怀钧:“……”

    他真的没有那么想考科举。

    衣绛雪明明饥肠辘辘,却在接近美食时选择忍痛放弃,连不存在的耳朵都垂下来了:“大不了, 我不吃饭了,饿着。呜……书生,我不会为了吃饭把你也变成鬼。”

    “不能成佛,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不要去试。”

    裴怀钧心里软成水,他伸臂,将情绪萎靡的红衣厉鬼纳入怀中搂住,像是捧住袅袅一缕淡香,五指微曲,轻抚他檀木似的长发,远山眉眼,酿出春风般的温柔。

    “不能成佛又如何,堕入幽冥又怎样,我愿意永远陪着小衣。”

    衣绛雪掀起眼睫,双瞳如剪秋水,朦胧地看着他,半晌没答话。

    裴怀钧弯起薄唇,色泽虽寡淡,弧线却优美。想来无疑一副薄情的相貌,但书生深邃的瞳孔中,却融着脉脉深情。

    他道:“凡人的一辈子是有限的,我若是寿命短暂,不过十年、二十年就青春不再,病痛缠身;不过三、四十年,就步入天人五衰,撒手人寰,还能像今日这般陪伴小衣么?”

    衣绛雪不想离开书生,想到他会死,攥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似乎要把青缎扯碎。

    裴怀钧拂面,微遮眼底阴翳,“世间浮名都是镜花水月,还是拥有凡人不可企及的长生最好。无论是成佛成仙还是为鬼,唯有如此,才能永远……”

    他没有说,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永远,却撤手,倏尔一笑:“没有人能独自活下去。”

    好似长生殿前一盏孤灯,风一摇,他就散了。

    他这番说法,自是不装云淡风轻,却将野心暴露一线:即使是做鬼,他也愿不计代价,搏一个长生。

    照理说,衣绛雪能轻易品出凡人兔子搏鹰时的野望,逢迎讨好厉鬼时,蕴藏的晦暗心思。

    他想变成鬼,也算是长生。

    但衣绛雪思前想后,还是摇头拒绝。

    他并不能保证把他变成鬼仆后,书生还有独立的意识:“我不会在你身上印下鬼仆印。人,你很好,我很喜欢你,所以不会毁掉你。”

    “你若真的体会过做鬼的感觉,就不会羡慕这样的长生了。”

    他认真:“你只要保持这样就好。”

    他家小衣看着难以接近,实则心思最是纯粹。

    即使被人镇在须弥山,懵懵懂懂地被炼成厉鬼,却不知道面前的书生才是令他堕鬼的仙人,还在体贴地为他着想。

    此时,仙人心怀鬼胎地蛰伏在他身边,用花言巧语骗着鬼,用温柔伎俩笼络鬼,试图将他培养成一只空前绝后的鬼王。

    裴怀钧垂下眸,敛去那些阴暗的心事,微笑一如春风:“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待在门口。小衣既不同意,那有没有不变成鬼仆,还能短时间承受大量鬼气侵蚀,欺骗这扇佛寺大门的方法?”

    不是真的变鬼,而是短暂骗过佛寺大门,条件就较为宽松了。

    衣绛雪从记忆深海里打捞,还真的找到了办法:“有的。”

    裴怀钧诧异:“是什么办法?”

    却见衣绛雪掀起细密漆黑的眼睫,深瞳藏莲花,唇畔鲜红。

    他单手握住书生细白的后颈,把身形颀长的他拉向自己。

    然后,厉鬼冰冷的双唇覆了上去。

    他的吻是幽冥的引渡,比月光更冰凉。

    仅仅是唇畔温情交叠,不带半分欲情的深入,也没有心怀不轨的缠绵。

    渡来的鬼气却瞬间闯入裴怀钧的咽喉、食道、脏腑,他的身体好似结了冰,无法自控,脑颅震颤,几乎要被鬼的侵蚀爬满每一道血管与骨髓,继而完全为他掌控。

    鬼气从七窍入侵的麻痹感,比起转化鬼仆更恐怖。

    但艳鬼倾国倾城的美貌又在面前,他被鬼魅迷住,双眸的光也涣散着,禁不住唇畔微张,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

    哪怕厉鬼变了卦,想要咀嚼他的唇舌,啖尽他的脏腑,他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衣绛雪虽说是渡鬼气,但他冰冷身体还是产生奇异的温暖,脸庞本能地泛红。

    香甜、温暖、舒适,好像要化了。

    厉鬼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唇反复摩拭书生的唇线,人温暖的鼻息轻柔地拂在他的面庞上,好似人体的温度也被他夺来,正贪婪地哺育他这具死去的鬼躯。

    他甚至产生了错觉:很久之前,他们也曾如此凝视对方的眼睛,不止一次双唇相贴,甚至更深入地纠缠。

    鬼气渡的差不多了,厉鬼啄啄人柔软的唇,发现书生呆在原地没反应,又轻柔地舔了一口。

    香香的,好饿,好次。

    厉鬼忍耐住越发明显的饥饿感,又亲亲他的脸颊,眼眸泛起潋滟的光,“我先用鬼气填满你,等通过这道门,再把鬼气吸回来,这样就不必把你变成鬼仆了。”

    “……”裴怀钧好像被亲懵了,半晌没说话。

    衣绛雪张开纤细的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咦,书生,回魂了。”

    裴怀钧这才回神,他下颌动了动,却不敢开口,毕竟食道到脏腑里填满鬼气,腹部像是被剖开塞满寒冰,再缝起。他甚至有种是被置于冰棺的错觉,身体僵硬,几乎不能动弹。

    为了这口鬼气不散,书生紧紧合着唇,没有说话。

    往日如水温柔的眼睛,此时却复杂地瞧着衣绛雪,侧脸却彻底红了。

    小衣简直、简直是……

    他懊恼地合起眸,艰难地挪动身体,抬起僵硬的手臂,推开佛寺大门。

    “果然开了!”衣绛雪很开心。

    渡一口鬼气而已,吸出来就好啦,后果又不严重。

    他超机智,找到了既不需要把书生变成鬼,又能进佛寺寻觅食材的方法。

    裴怀钧走入佛寺,轻轻吐出一口含着雾的鬼气。衣绛雪轻盈地飘过去,跟紧了他。

    “咳咳咳……”

    淤积的鬼气没那么容易散去,裴怀钧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如鬼,青衫素裹,身形轻颤,似有弱不胜衣的风流。

    衣绛雪立即缠住他颀长的腰身,想要凑过去,与他面庞相对,用鲜红的唇帮他把鬼气吸出来。

    却被书生五指探入鬼雾中,凭空一抓,似乎是攥住了某种隐藏的存在。

    “咦?”他抓的太准确,衣绛雪果真被掐住腰身,牢牢地抱在怀中。

    然后,裴怀钧径直回了他一个吻。

    比起厉鬼渡鬼气的纯情贴贴,书生的吻更缠绵多情,像是如烟的春雨。

    他似乎扮演了教导者的角色,慢条斯理地引诱衣绛雪伸出鲜红舌尖,纠缠住共舞,再扫过唇齿。

    他甚至让厉鬼钻入他的口腔,顺着喉咙的通道,拽出他身体里潜藏的鬼气。

    “取出来。”裴怀钧的面色白的病态,鬓边似乎染着严霜,声音轻颤着,“小衣做的坏事,自己要解决。”

    衣绛雪尝到了人的炽热和滚烫。鬼并无形态,这时,他甚至有种能被人一口吞入腹中的怪异滋味。

    就好像,身为凡人的书生也是一只阴郁的厉鬼,要把他融到怀里,死活也不放开。

    直到鬼气被这漫长的亲吻导出,逸散殆尽,他们牵着丝的吻才分开。

    裴怀钧的侧脸与鬓发终于褪去严霜,重新染上健康的血色。

    他欲盖弥彰,撩起凌乱长发,手背抵着泛红的唇,似在遮掩着神态,“走吧,去看看寺庙里佛像。”

    衣绛雪却久久呆在原地不动,像是死机了。

    “小衣?”书生旋身,明明竭力隐忍,神情却很不平静。

    厉鬼看见他俊逸出尘的容貌,才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升高,害羞到了极点。

    “碰”地一声,厉鬼的身影像是绯红烟雾,在夜色里陡然散开,连人形都没法保持了。

    一片虚空里,他听到衣绛雪生气气,雾气绕着他到处乱飘,“坏书生!坏书生!”

    裴怀钧曲指,置于唇边轻笑:“……”

    小衣真是高攻低防。

    好可爱。

    第49章 鬼城怪谈(8) 佛跳墙?鬼跳墙!……

    大慈恩寺里黄墙朱瓦, 檀香飘散,却处处透着诡异。

    进门后是一段壁画长廊,似乎是在讲这密教的神话体系。

    廊画共绘有八十八面佛陀。

    裴怀钧点燃蜡烛, 四处照了一圈,眉峰微挑, “这壁画彩绘的风格,绝不是正统禅宗。”

    “这应当就是前朝时供奉的‘阿曼密佛’及其密宗序列, 而不是真正的佛陀。换句话说, 这是邪佛。”

    毕竟, 前朝这种佛像脐上长眼,菩萨肉髻上都是瘤子的画法, 放在佛门正统的那群暴躁大和尚那里,定是会集体举起禅杖暴打邪佛,还不忘大喊“亵渎佛门”“去轮回吧”种种。

    衣绛雪飘在离裴怀钧三步远的地方, 一会瞟他一眼, 想靠近些;一会又缩缩身体,纠结地飘远了。

    他低声嘟囔:“……让鬼很不舒服的画,别看。”

    裴怀钧青袍大袖, 见厉鬼像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提灯旋身时,环佩叮当作响,几多温柔优雅。

    又前行,壁画上点睛的眼珠,竟然会一致向行客转来,佛陀笑面一如既往。

    莫说一面了,八十八面都是如此,场景怎一个惊悚了得。

    衣绛雪红袍无风自动, 檀色长发飘浮起来,鬼气刹那燃烧,露出厉鬼的幽厉面貌:“滚——!”

    似乎是察觉到厉鬼的存在,佛陀的眼珠又转回去,但那诡异的笑面始终未变,似颠倒梦想。

    八十八面神佛。

    裴怀钧将照明的蜡烛挪到左手,向着家鬼伸出右腕,毫不羞愧地示弱:“小衣,我有些害怕,你过来牵着我,好不好?”

    人害怕,人乖,人主动向他求助。

    衣绛雪挣扎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飘过去,伸手,攥住人温热的掌心,“哼,坏书生,你也知道害怕!还得是我来保护你。”

    “在下是人,身处鬼城,也是会害怕的。”裴怀钧笑道,“小衣难道是觉得我耐活,所以不愿照顾我了?”

    “哼,不许再做坏事喔。”厉鬼大王飘过来,面庞雪白,细致睫羽被烛光照至莹莹,他双瞳晶亮:“这下不怕了吧。”

    “不怕了。”裴怀钧熟练地诓骗天真的鬼,舌尖却缓缓舔过唇上的咬痕,黑眸里笼着朦胧潮湿的雨露。

    小衣这般表现,让裴怀钧时常会幻视过去。

    红衣美人端坐冥楼,俯瞰人世碌碌,看似孤高冷傲,难以接近,实际只是恐惧与人产生交集而已。

    毕竟他的命不久,二十年一度轮回,死在最好的年华。他与谁都是萍水相逢。

    最坚硬外壳的果实内,有着甜蜜软熟的流心。

    端看叩响门扉的那个人,有没有勇气顶着无数恐怖鬼怪的威胁闯入幽冥,带走这位不世出的美人。

    当年的裴剑仙做到了,他或许以为自己是那个救世主罢。

    却不知最后,也是看似洒脱的裴仙人,最需要厉鬼将他从长生中超度。

    衣绛雪牵着他,并肩走过壁画长廊,有厉鬼镇着,壁画没有再作乱。

    尽头是这座邪佛寺庙的正殿,并非是正统禅宗的“大雄宝殿”,匾额上是赤红的“阿曼陀殿”。

    无数长明灯却呈现青铜树式摆放,将深夜庭院照耀的亮如白昼。

    青铜树杈上摆放的供灯底下,都压着一束白绸,上面写着前朝王公贵族许许多多的愿望,一如崭新。

    最真实,也最赤裸的欲望。

    名誉、金钱、财富,甚至是长生。

    衣绛雪却闻到了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即使二百年也未曾消散。

    他掩袖蹙眉,“这些灯油不对劲,明明是供奉之物,为什么炼的都是……”

    尸油脂膏。

    哪门子的神佛,要信徒点这些东西来祈愿?

    衣绛雪围绕青铜树的灯架绕了一圈,发现底下汲取油膏的凹槽,原来是工匠在设计时就预留了补充灯油的方案。

    他循着细长的青铜管道走去,管道不长,尽头在邪佛寺的后院,是一口井。

    向井底望去,全是黑色的腐臭油膏。无数亡骸在里面沉沉浮浮,似乎要伸出白骨化的手,向某个人求助。

    不过它们看上去只是纯粹的骸骨,不是鬼,所以不会复苏。

    “真令人不快的地方。”衣绛雪红衣如血,身形孤寂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凶煞的阎罗。

    厉鬼垂眸看向井底,似乎能从浮现的头骨空洞的眼窝里,看到止不住的泪水痕迹。

    这一刻,生为厉鬼的他,似乎能够听见骸骨的悲鸣。瞳仁金红闪耀,似是无法按捺:“因为他们地位高,所以就能榨贫民百姓的脂膏,用来他们来供奉神佛吗?”

    “世事向来这样不公。”裴怀钧走到他身边,“所以,人的贪欲,往往比鬼更可怕。”

    说到底,人化为鬼时,心里亦有不甘与不公。正是怨恨无法宣泄,才会想要“复仇”。

    裴怀钧在院落里探寻,他在枯井边的墙壁处半蹲下身,拂过淤积的灰尘,看见墙壁上刻下的遗言。

    署名是“雷音宗悟明绝笔”。

    “你是燃料。”血字。

    “这里没有佛!”刻痕划去字迹。

    “快听,祂、祂们在说话——”

    “……快逃!污染、谎言……祂们欺骗了你,来到这里,你不会得到救赎——”

    “……”

    “不用离开了,拥抱,救赎,这里就是极乐彼岸。”

    “狂欢吧!狂欢吧狂欢吧狂欢吧!”

    “……在这……极乐……彼岸……”

    前言不搭后语。

    裴怀钧逐一看下来,却道:“明明是同一人的笔迹,前面几行字,雕刻的很用力,却笔锋虚浮,似乎是濒死前拼尽全力留下遗言。后面几行字力道正常,好似内心极度喜悦,笔迹却快要飞起来。”

    “就好像,此人在刻遗言到一半时,已然转变。他已不是他。”

    裴怀钧并没有在后院看见悟明的亡骸。

    但他知道,悟明也在当年前往鬼城的失踪名单里。

    虽然不知他当年用什么办法突破苛刻的条件限制,来到大慈恩寺寻求救赎。

    但是他失败了,甚至还有可能变成了鬼。失去人的身份后,他从这里游荡了出去,迄今还在邪佛寺里不见天日地徘徊。

    他道:“我越发好奇,这尊‘邪佛’究竟是什么,与鬼城的诞生有何联系了。”

    裴怀钧和衣绛雪从后院离开,返回大殿前的长明灯处。

    再回来时,原本空无一人的长明灯前,似乎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黄衣身影。

    “我佛慈悲,请保佑大乾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朕,会献上此城的一切。”

    裴怀钧神情微冷,立即向前踏出一步,长明灯下的身影又消失了。

    他看见,那半扇明黄衣袖上,绣着象征太子身份的四爪蟠龙。

    “那是什么?”衣绛雪也看见了长明灯的错影,手腕一旋,不自觉地凝出鬼鞭,挡在书生面前。

    “那是幻影,不是真的。大概是二百年前,旧京覆灭前的一幕。”

    “鬼城的夜晚,城池依旧会像两百年前运作,那是城的记忆,正如树的年轮。他们永远活在过去,无法向前一步。”

    因为他们都死了,死人如何有未来?

    裴怀钧沉着脸,“这座青铜树模样的长明灯,多半是当年太子连城做主供在这里的,又拉上许多前朝贵族供养,才有这么多盏。为了这盏长明灯,不知当年井里填了多少人炼油……”

    “月亮 ,污染,血肉鬼怪,长明灯,邪佛寺,黄衣厉鬼……”

    一切都连上了。

    裴怀钧整理线索,道:“旧京覆灭之前,王公贵族行事奢靡,供奉邪佛之风盛行,以至于……那位亡国太子不知悔改,竟妄图向这邪佛许愿一个‘江山永固’。”

    “我就说,传言似乎遗漏了什么。太子连城当年是人身,如何能提剑杀尽宫廷中的所有人,成为厉鬼?难道他杀的宫人侍从是面人,丁点也不反抗,就这么任人宰杀?他大肆屠戮,难道就没有有识之士将他反下来?”

    “多半是他与邪佛作了交易,建了这座‘大慈恩寺’,实际上却是‘阿曼密佛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成为了密教的信众,最后被邪佛化作了他的鬼仆……”

    直至今日拨开迷雾,东君终于明白了他当年未能找到的,一切的源头。

    从最初的阿曼密教信仰,到狂热崇拜的王公贵族,再到太子连城在那一夜杀尽宫城中人,化为厉鬼登临皇位。

    或许当年的大京都城里,密教的实力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连皇族都在向邪神许愿,又如何不覆灭?

    “如果这挥之不去的阴影来自天外,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裴怀钧说,“这尊邪佛,有月亮的污染,不是人世间该存在的东西。”

    衣绛雪回想起邀月楼里那些化作血肉触手怪物的鬼怪,恍然大悟,“那些很奇怪的鬼,原来是这邪佛生前的信徒变的?”

    “难怪不太像传统意义上人化为的鬼,像是,被污染了一样。”

    裴怀钧拂过广袖,看向在他们面前在夜色里寂静的正殿,他们得进去,亲眼目睹这邪佛的本尊。

    “进去看看。”

    衣绛雪先他一步推开门扉,大殿内漆黑,唯有金身大佛垂头,似乎在笑。

    在他们转身进殿时,外面的青铜树形的长明灯架,燃烧着芳香的油膏,似乎光源越发明亮了。

    魑魅魍魉在灯上起舞,远远听去,像是鬼在炼狱哀嚎。

    第50章 鬼城怪谈(9) 你可以到我的锅里来了……

    “孤要扩建这大慈恩寺, 敬奉我佛。愿大乾王朝,千秋万代,永世昌隆。”

    “哪里来的术士, 胆敢指责孤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孤这是礼佛之举,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妖言惑众者, 杀了, 全都杀了, 扔进井里,和那些贱民一道炼成油膏。”

    “哈哈哈哈哈, 好啊,朕的剑将超度诸位大人,今日正是重生之日……”

    “——万鬼朝拜新皇。”

    二百年前的回响, 就在这阴暗的正殿里, 伴随着长明灯的微弱光源,向着时光尽头漫溯而来。

    衣绛雪的墨发无风自动,连红衣都化作丝缕的雾气, 凤眼深处是血与莲花凝聚,警惕地看向佛像前那黄色的幻影。

    自作为厉鬼诞生以来,衣绛雪首次如此芒刺在背,“这座佛寺很不对劲,鬼蜮在这里无法完全展开。”

    厉鬼强度来源,除却天赋之外,还有后天的成长。

    衣绛雪虽为红衣厉鬼,身负四十九世枉死的凶煞之气,但他诞生并不久, 经验少,也不能保证在厉鬼的角斗中占据上风。

    何况,他已然深入了太子连城的鬼城里,甚至这里就是对方的鬼蜮最核心——隐没于表层鬼城之下的“里层鬼蜮”。

    他大概不占优势,还有笨书生要保护,不能轻忽大意。

    衣绛雪顾不得小别扭了,径直走到书生身边,鬼雾无声地环绕住他,把他圈进保护里:“裴,你不要离开我。小心,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裴怀钧被家鬼护着,也乐得吃软饭,甚至还伸手撩了一下小衣的檀墨长发,引得衣绛雪回眸一顾。

    “我很耐活,不会碍事,小衣尽管发挥。”

    佛像之下的暗黄色身影,渐次从光源里浮现,黄衣厉鬼苍白的右手有龟裂的伤痕,拖曳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剑,在地板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刮擦声。

    “何人在此喧哗?”

    那声音冷凝,却倏尔诡异一笑,“尔等,也是来朝拜朕的吗?”

    这偌大鬼城里,唯一会自称为“朕”的,恐怕只有那一只厉鬼:

    不被承认的“末代帝皇”、亡国太子,连城。

    长剑无鞘,染着血色锈痕,暗黄陈旧的龙袍下摆,更是斑驳血迹。

    自从二百年前死去,太子连城就再也没有换下过这身前朝的龙袍。

    衣绛雪的眼眸倒映出黄衣厉鬼的身影,他看出来,这并非真身。

    红衣厉鬼轻抚锦袍袖摆,崭新的赤红绸缎,时兴的花纹,合身的剪裁,柔软的布料,处处都体现出量体裁衣者的温柔妥帖。

    甚至,厉鬼的衣柜里还有好几件风格不同的红衣,可以随时更换,他想穿哪件穿哪件,看心情。

    衣绛雪满意,这才是被养的鬼的待遇嘛。

    当鬼皇帝有什么意思?

    画地为牢,困守在一座空旷的鬼城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过去的日子,二百年都不能换件新衣服。

    哪有他跟着书生一路吃一路逛,体验各式各样的鬼土人情滋润。

    好耶,鬼竞成功!

    于是他用最天真的声线,说出最拉仇恨的话语:“你的本体不在这里。跑路太子,你不敢用真身面对我吗?”

    幻影大概有真身近三成实力,而且在太子连城自己的鬼蜮里,他能随时撤退。即使幻影不敌,他也能如先前在红白撞煞那般撤离。

    显然,鬼城之主并没有在这里与他决战的意思,而是打算先行试探,将他慢慢蚕食在鬼城里,计划很谨慎。

    “你怕了我?所以不敢来和我打架?”

    跑路太子?狂妄,他胆敢!

    太子连城骤然握紧了剑柄,青筋跳了跳,苍白阴戾的面容沉了下来,“愚蠢,谁怕了你?”

    他不用真身的理由,这还用问?

    身为鬼城之主,他可以从容利用地形避战,甚至慢慢磨损红衣厉鬼的实力,为何要与他真刀真枪地开打?

    若不是该死的“禁忌”会披露些许鬼城的运转规则,他早就将他们困死在无尽黑暗里,或者在杀机重重的邀月楼中直接吞噬掉对方了。

    如果能吃掉面前的红衣厉鬼,他一定会变成超越厉鬼的存在,顺利战胜其他四只厉鬼,晋升鬼王。

    比起自封的“鬼皇帝”,鬼王可是实至名归的万鬼之主!

    至于衣绛雪带在身边凡人,太子连城并不感兴趣。厉鬼随身带一两个预备役鬼仆并不奇怪。

    何况人进了鬼城,必定会死在哪一处,也就没有刻意去杀。

    谁料到,这个人能活的很,居然还能从邀月楼里走出来,进入这里,却没有变成鬼身。

    “汝要与朕开战吗?”

    衣绛雪:“开战?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吃。”

    他身上的暗黄锦缎打眼,衣绛雪思绪漂浮,禁不住想起在邀月楼鬼蜮里撕下的那一片香浓味美的鬼气,喉结微微滚动。

    食欲,遏制不住的食欲。

    这就是打包送上门的力量啊。

    吃吃吃,强强强!

    衣绛雪舌尖抵着上颚,似乎还能咂出味道,道:“……跑路太子,你的鬼气鲜美浓郁,很适合用来炖汤。”

    “用你作汤底,炖煮到食材软烂入味,一定非常好吃。”

    两百年厉鬼炖煮的汤底,这叫做什么?

    老火靓汤!

    他在邀月楼里只吃了香,实在太饿了,食材刚好送上门。

    三成汤底那就三成吧,至少稳稳拿下。汤先炖上,回头集齐了食材再往锅里添嘛!

    被厉鬼藏在背后的书生闻言,也挑眉,开始盘算小衣的食谱,“小衣,给我说说,他的鬼气是什么样的味道?”

    衣绛雪会很重视厨子的意见,认真比划,“是金汤,汤底入口很顺滑、味道鲜香醇厚,很适合炖煮食材,还很下饭,感觉能喝一大碗……”

    裴怀钧思忖:“不是香辣的红汤,也不是寡淡的白汤,而是难得的金汤……”

    “这就是天选佛跳墙吗?”

    厉鬼的鬼气是可以无脑炖一切,食材不会串味,且都不会盖过汤底本身的鲜味,如此包容万物,当然适合烹制大菜。

    被人当成食材,还当面讨论怎么吃,显然惹恼了这黄衣厉鬼。

    太子连城认为自己占据天时地利,应当是他作主导,哪里能容忍对方打他的主意。

    他们,竟然还要拿他吊汤!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不敬!狂妄之辈,在这座佛寺中,也胆敢这样与朕说话——”

    他捂着脸,森森地笑着,“朕要让你们追悔莫及。”

    说罢,黄衣厉鬼展开龙袍衣袖,猎猎罡风乍起。天子剑上的锈迹渐渐褪去,恢复锋利的本来面目。

    背后的邪佛也从盘坐转为站起,身长几乎顶破佛寺顶部。

    “轰隆隆”一声作响,石粉从雕像上落下,露出金身。

    定睛看去,邪佛背后血色裂缝隐隐发亮,撑破躯壳,从深黑的内脏里伸出无数摇曳的章鱼腕足,连莲花底座也变成了暗红滴血的颜色。

    “何人不敬!”

    “慢待我佛——”

    亡国太子脸色阴沉,可见自他诞生为厉鬼以来,都是他隐藏在鬼城里杀人,从未当做过狩猎对象。

    即使偶与其他厉鬼碰面,也是彼此避开。毕竟谁都不想拼着被当做盘中餐的风险,贸然挑战一个同等级的鬼。

    到后来,他们默契地划分了地盘,不会再产生冲突。

    直到红衣厉鬼诞生。

    太子连城是最先接触到这只红衣的鬼,鬼气精纯凶煞,却诞生不久,现在是这只红衣最可能翻车的时刻。

    甚至,他主动投入鬼城,不欣然收下这顿大餐,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天时地利鬼和?

    太子连城将利剑遥遥一指,凝聚起暗黄的鬼气。堕落的紫气让他露出凶煞面目,大佛亦配合他的动作,佛足向地上猛剁三下,声如洪钟,佛寺震颤。

    这样的音波足以让任何鬼怪心神混乱。

    面对着佛寺的震动,衣绛雪也不示弱两袖一甩,无数鬼藤有生命似的迎上去,与那狰狞狂舞的章鱼腕足缠斗。

    他却执着鬼鞭,冷冷地睨向太子连城,无数鞭影空悬,封锁他的剑影。

    但三成鬼气在他面前不够看,衣绛雪应对自如,甚至不忘好奇地问:“佛跳墙,那是什么?怎么做?”

    裴怀钧不知何时拿出了鬼界食谱,是一卷书,翻到后面:“先用厉鬼作食材炖煮吊汤,等到高汤熬好,过滤汤渣,弃渣留汤,再炭火煨上处理好的山珍海味……”

    山珍他收集多年,自有准备,至于海味……

    裴怀钧瞄了一眼厉鬼身后的邪佛,视线扫过那来自天外的章鱼腕足,露出温柔和善的微笑。

    “至于海味,不就近在眼前吗?”

    厉鬼炖邪神,听上去很美味,而且富有营养,最适合给小衣补鬼体了。

    书生果真是最聪明耐活的,他抱着书,向后撤几步,从容地躲在衣绛雪的保护圈里。

    “小衣,先斩掉那些腕足,可以炖汤,也可以烤章鱼足。”裴怀钧又翻出一道菜,“……还可以切碎,做成海鲜捞饭。”

    衣绛雪听美了,顿时满眼星星,看向厉鬼和邪佛的时候,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好!”衣绛雪干劲满满。

    太子连城见一时突破不了鞭影,奈何不得衣绛雪,就意识到这只红衣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强。

    正在焦躁不安时,他听到自己的烹饪方法都被安排好了,顿时气的倒仰。

    “大逆不道——”

    衣绛雪却猛然看向他,眼底的金红之光快要溢出来,他的背后似有一双莲花重瞳的虚影。

    多么璀璨的光芒,他明明是厉鬼,陡然爆发的鬼气甚至比这寺庙更加有禅意,更似佛门正统。

    这一刻,亡国太子悚然色变,他竟然从一只厉鬼的身上,感觉到了自己竟有被超度的风险。

    即使厉鬼永远无法超度自己。

    “不和你玩了。”

    衣绛雪舐过红唇,苍白的脸上浮现鬼魅的笑,“我饿了。”

    “现在,你可以到我的锅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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