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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鬼城怪谈(10) 为你们迟到的复仇……

    邪佛的触手几乎塞满整个寺庙, 窸窣呓语传来,足以让人族陷入疯狂。

    足足三丈高的大佛遮天蔽月,对峙厉鬼的身影都衬得渺小。

    伴随鬼气再度对撞, 天子剑覆满堕落紫气,呈现暗黄邪恶的色泽。

    剑影隆隆, 以破开地狱的姿态化为漫天剑光,向着红衣身影刺去。

    “天下俯首——”

    太子连城的剑招, 连取名都充满了唯我独尊的风格。

    衣绛雪惯常使用的鬼鞭, 即便化出漫天鞭影, 也是限制有余,锋利不足。

    迎上剑锋时, 是他吃亏。

    更何况,他诞生又不久,记忆空白, 对于鬼的战斗手段知之甚少。若他有当年衣楼主的战斗经验, 解决起太子连城或许会轻松一些吧。

    可下一刻,裴怀钧就知道自己错了。

    衣绛雪抬起眼,眸光忽剧震, 佛怒莲花的光影再转动,竟然重叠出六道瑰丽圆环。

    六道……六道轮回!

    佛光洁净无暇,似有梵音钟鸣。阵法道道重叠,绘着的分别是天道、饿鬼道、修罗道、人道、畜生道、地狱道的图案,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此刻,连三丈高的邪佛也俯下身,金身都暗淡几分,似乎要对红衣厉鬼俯首。

    鬼的佛性, 竟然比佛更高,更加纯粹。

    这种矛盾的统一,唯有与鬼相伴四十九世,行走于阴阳之间的冥楼楼主,才能做到的事情。

    或许,等到他将佛性与鬼性皆合于身,以王之姿态驾临于幽冥之时,千年岁月终得完满。

    衣绛雪轻道:“你的剑,太钝了。”

    仍然平静澄澈,不动哀怒,居高临下的俯瞰,

    话音刚落,向衣绛雪穿透而来的剑影,都在触碰到六道虚影时尽数如梦幻泡影碎裂。

    好似镜面的龟裂,映出他苍白无暇的容光。

    他确然是看不起这位亡国太子的。

    衣绛雪:“你的剑染上的并非敌军的血,而是百姓的脂膏。为此,甚至不惜拜鬼,作为帝王,简直无耻。”

    “如此,也配天下俯首?”

    这正戳中了太子连城的命门,令他死白阴狠的脸色沉如暗雨。

    他本欲以分身试探,不行就撤,不想在此时和他正面交手。这足以说明他对红衣厉鬼的忌惮。

    在厉鬼这个阶段活下来的鬼,下一步就是鬼王。但凡轻狂大意,阴沟里翻船,定会被其他几只虎视眈眈的厉鬼撕了。

    但是被激怒时,傲慢不羁的亡国太子身上鬼气已然涨到超过五成,似乎是真的打算将这厉鬼在此格杀了。

    伴随鬼气陡然上涨,大慈恩寺发出巨震。

    密教的地盘,自然有他们特殊的秘法。

    不多时,鸡蛋壳状的半透明结界浮现,将佛寺罩住。结界上面刻着血腥的梵文,却都是来自天外的扭曲字形。

    只要盯上一会,人定会发疯,化成诡异的鬼怪。

    这寺中也隆隆作响,异动发生,在此徘徊的鬼怪也似乎被什么召唤,游荡至此。

    黄衣厉鬼猖狂大笑道:“在佛寺里,你的力量会被压制到三分之一。而朕,作为密教的地上代言,却是毫无影响。”

    “阿曼密佛,至尊无敌;朕,至高无上!”

    “红衣的,教你看看,是谁吞噬谁!”

    “倘若朕不配天下俯首。那么,现在外头那个高坐庙堂的小儿,就配了?”

    “人,就是这样脆弱。身在帝位,坐拥天下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给东君当狗,被仙人掌控。哪像朕,拥有撕碎命运的力量,管他是仙是鬼,都只能拜于朕的脚下。”

    衣绛雪握了握拳,他的确感受到实力压制,雪白的面上却毫无波澜。

    衣绛雪的眼神黑洞洞的,好像没什么焦距,却在对裴怀钧说:“好神经一鬼。”

    裴怀钧听完这些疯癫发病的言论,也赞同点头:“此鬼多半有病。”

    “吃了他,我会不会被传染啊。”衣绛雪歪歪头,直接赤手空拳,用双掌抵消了暗黄色的鬼气。

    被邪佛压制三分之二的实力,衣绛雪却有自信稳压鬼气已经提至五成的亡国太子,可见红衣鬼气的凶煞恐怖。

    他收起了没有必要的手段,鬼鞭或是鬼藤都打不了这个局面了。

    这样下去,就算不输,他也难赢。必须想办法破局。

    裴怀钧也感觉到了结界的存在。

    他知道维持结界的是邪佛,于是不动声色地向后倒退几步,灵活地躲开那些向他伸来的触手,存在感几乎压到最低。

    在这样的局面里,作为一个凡人,他能活着就不错了,谁也不会在意他的存在。

    太子连城固然有些许前世的记忆,但傲慢却是大忌,他仅以为裴怀钧是想抛弃红衣厉鬼逃跑。

    下一刻,裴怀钧就退到了院落里,他俯身,捡起一根木棍,以执剑的姿态站在了青铜树状的长明灯前。

    邪佛发出震怒的跺脚声,祂似乎从流动的剑风中意识到什么,这个凡人不对劲。

    裴怀钧的声音清朗,遥遥传来,“长明灯是这尊阿曼密佛的力量来源,所以才需要尸油点灯,达官贵族千金供奉,真是昂贵啊。”

    “只要将这棵青铜树灯架上的长明灯熄灭——”

    他话音刚落,长棍却如剑锋,赫然向灯架而去。

    刹那间,灯架四分五裂。

    剑风将万千灯光吹灭。

    佛寺骤然漆黑降临,连结界上流动的扭曲字体也凝滞了。

    东君即使不执剑,也有天底下最璀璨的剑光。

    挂剑封鞘二百年后,他再度出剑,为的并非空泛大义,而是他心爱的道侣。

    “压制消失了。”衣绛雪看向结界上的梵文正在褪去,看向自己的掌心,力量又涌动了出来。

    他几乎瞬间就进入了极为空灵的境界中,开始本能地发挥着属于前世的战斗经验。

    但是从言行举止上,衣绛雪无疑还是那个脱线萌萌鬼,与平日并没有太大差别。

    衣绛雪握住拳,“不能让跑路太子浪费鬼气了,这样我的汤都流走了,根本炖不出靓汤来,想想就难过。”

    “也不能放鬼火烧他,要是把食材烧糊了,鬼气就有焦味了。”

    衣绛雪把头摇成拨浪鼓,“要保留食材的本味,最精妙的烹饪,应该用最简单的烹调方法。”

    裴怀钧捧着菜谱,似乎在点检食材,构思汤料如何处理,应该怎么炖了。

    小衣想吃的东西,他自己会抓,就和抓外头散养的走地鸡似的,小衣美食家自然会抓最嫩的。

    东君常年划水,作为顶级鬼厨,他只需要等食材到案板上来,备好调味料,准备给食材做个马杀鸡了。

    “那就,先这么抓。”

    衣绛雪振袖,背后的六道阵法再震动,金光圆环层层嵌套,在佛寺四周蔓延旋转,发出万鬼的尖啸声。

    不多时,那金色圆环停止旋转,定在饿鬼道的图景上,阵法上画着的无数厉鬼,居然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衣绛雪身上爆发出几乎要撑破佛寺结界的恐怖鬼气。

    那是怨恨,万万人的怨恨。

    “饿、饿啊——”

    “饿啊饿啊饿啊饿啊饿啊——”

    饿鬼们从墙壁里、从井底、从泉下,从长明灯的脂膏里四肢扭曲地爬出来。

    它们面部凹陷如骷髅,头发稀疏,浑身青紫,瘦成皮包骨的模样,却有一张合不上的大嘴。

    像是吃着观音土或是树皮的饥荒之人,面黄肌瘦、形如枯骨地死去,即使成了鬼也未能吃上一顿饱饭。

    “……这些都是与你有因果的,你的,前朝子民。”

    衣绛雪用亡国太子的因果驱动六道轮回,没想到第一个迫不及待出现的竟是饿鬼道。

    似乎感知到什么,衣绛雪空洞黑暗的双眸似乎产生了些许慈悲的神采。

    他道:“这么多人在千里、万里之外饿死,即使死了也怨恨不散,化作饿鬼前来复仇。这难道不是统治者失责?”

    “我刚刚去过邀月楼,前朝的景象,真是靡靡奢华,吃不完倒掉的都是珍馐美馔,欣赏的都是盛景歌舞,谁都不问一句,这些财富都是从何而来。”

    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理所当然,他们合该如此做人上人,谁要夺走他们的地位和财富,就十恶不赦般。

    复仇是鬼的原始本能。

    鬼当然也会向鬼复仇。在红白撞煞时,即使灵魂堕鬼,也不忘杀亲弑父的鬼新娘就是如此。

    前朝那些死于饥荒的流民,又恨没恨过万里之外奢华糜烂的大京城,恨过这些刮尽膏粱的贵人呢?

    化鬼就是有恨,身为鬼的太子连城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脸色陡变,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的登基并非万民所向,更不愿承认江山沦陷的背后,是践踏百姓,大乾失道。

    他勃然大怒:“你说,他们恨朕?凭什么?是饥荒,又不是朕教他们吃不饱,这群卑贱的愚民,还敢恨朕,还敢化鬼?”

    鬼城里,这些鬼都是他的子民,听命于他。

    太子连城登临皇位时,阶下万鬼拜服,这难道不是正统?

    “正统又不靠你一张嘴说,不去对付义军,却向幽冥献祭城池,害得一城尽死的皇帝,谁看得起?”

    衣绛雪扬鞭一指,似乎鬼鞭亦能驱使万鬼。

    “招引”与“控魂”两种低级鬼术,在红衣厉鬼身上重合的那一刻,陡然异变,成为一种全新的鬼术。

    无数饿鬼仰起头,感受到赤红鬼气的涌动,无神的双眼似乎也短暂地有了神采。

    饿鬼宛如千军万马,沿着无数条相连的因果线,诡谲的目光齐齐移向他们的前朝天子。

    那是,滔天的恨意。

    死后的复仇,也是复仇。

    在饿死干涸河道时,在死在井下化为灯油时,在残骨一抔被埋在荒坡时。

    谁会不恨?

    谁能不恨!

    “去吧,为你们迟到的复仇。”

    衣绛雪再扬鞭,似乎操纵这千军万马的饿鬼群。

    最可怕的是,每一只狰狞饿鬼的背后,都若隐若现着一双金红的眼。

    “啃噬汤渣无所谓,把汤留给我就行。”他淡淡道。

    厉鬼的上限太高了。

    当年的衣楼主只要解脱出人身的束缚,摆脱寿命的拘囿时,他将会是最适合掌控幽冥的存在。

    即使是鬼,也要为他驱使,拜服于他。

    东君也不确定,这一刻的他,是身为厉鬼的小衣,还是早已离去的前世之影。

    第52章 鬼城怪谈(11) 邪神海鲜饭。……

    另一侧, 本想靠磨损红衣厉鬼实力,实现鲸吞,从而在厉鬼的争夺鬼王的过程中占据主动的太子连城, 却惊恐地发现:偷鸡不成蚀把米,沦陷在浩浩荡荡的饿鬼里的反而成了他。

    他挥剑, 将一批厉鬼割断脖子。可下一刻,那些黏连的筋肉又恢复如初, 继续扑上来。

    蚁多咬死象, 他的龙袍被扯了一道口子, 原来是有饿鬼突破暗黄鬼气,咬伤了他的手腕。

    邪佛本在维持结界, 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不妙,可已经晚了,他的金身上也趴着许多只饿鬼, 正在啃噬那坚硬的邪佛外壳, 将他噬出一个个孔洞。

    “不要啃坏我的海鲜。”衣绛雪刚说罢,饿鬼就似是听懂他的话,开始帮他拔触手。

    衣绛雪似乎还在拨弄六道, 眼里倒映出那些扑向太子连城的,密密麻麻的赤红因果线。

    “修罗道。”他轻启唇畔,吐出冰冷无情的声音。

    铁质的刀剑被抽出鞘中的声音。

    在这一刻,太子连城似乎回到了城下大军压境的一日,在红衣厉鬼背后,影影幢幢的士兵浑身铠甲,正在成型,无数双赤红的目正瞪着他。

    “还是你的因果,这是你为太子时, 一封选择弃城的奏折,让当年固守城池的忠烈士兵熬到粮草断绝,不得不出城战死。”

    红衣厉鬼的苍白指骨伸出,轻轻勾住一根红色的因果线,像是浸透了血。

    衣绛雪弹过线,激起漫天飞红,眼底淤着血,“杀。”

    这才是真正鬼王御及万鬼的风格,而非自封的“鬼皇帝”。

    被饿鬼咬住身上每一寸的太子连城,已经无法利用鬼蜮逃脱。

    因为这些饿鬼身上寄宿的是衣绛雪的六道力量,他被因果线锁死了。

    再白光一闪,迎接他这具分身的是阴兵的万剑穿心。

    太子连城的分身并不具备全部实力,当然敌不过六道轮回的压制,就算占尽天时地利如何?

    鬼和在他这里。

    衣绛雪半个脑袋探进鬼蜮,取出简易灶台,给书生使用。

    然后,他提起厉鬼留下的分身,右手并爪,直接从脑颅处完整地提出暗黄鬼气。

    裴怀钧简单收拾好厨具,把锅备好,就等着汤底到位了。

    衣绛雪随手一指,将暗黄的汤底注入锅底,再用鬼火燃起他堆好的木柴。

    噌地一声,幽绿色的鬼火窜起,舔舐着瓦罐的底部。

    “这个金汤怎么样?”衣绛雪的声音平稳。

    他抬起下颌,凤眼漫不经心上挑,眼角似乎盛开一簇桃花,颇有几分当年楼上月下的矜贵风仪。

    裴怀钧眼底温柔缱绻,他撩起青衫,露出瘦削的手腕,匀称秀致,却执着一支汤勺。

    他用汤勺搅合了一下,鬼气入锅时,被鬼火煮的微微沸腾,莞尔:“不错的汤,看颜色很浓郁,就是需要炖的久一些。”

    “小衣饿吗?”裴怀钧问。

    “打了一架,有点饿,但是还可以忍。”衣绛雪矜持了一下,却赖在瓦罐边没动,“你慢慢做,不急。”

    他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动辄就挪到瓦罐里的汤上,看着它咕嘟咕嘟冒泡,咽口水。

    裴怀钧用余光瞥去,见到那被小衣弃渣留汤的厉鬼分身,如今已经只余下半具骸骨,连肉丝都快要不剩了。

    鬼怪的血肉都被饿鬼分食,连阴兵也坐下分一杯羹,他们吃得欢声笑语。

    饿鬼饿了太久,正趴在残躯上啃噬,因为衣绛雪说:“只要汤,汤渣不要。”

    他原本是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嫌弃人形的鬼,只会吞噬最精华的鬼气。

    饿死鬼可没那些讲究,快乐地啃起了“汤渣”,这就意味着他们终于能吃成饱死鬼再回饿鬼道了。

    多好的鬼老板,叫他们出来复仇不说,还管饭!

    这么大一只厉鬼的分身,吃吃吃,强强强!

    饿鬼们埋头苦吃,吃到肚腹充盈,浑身冒出进阶的鬼气,身体都大了一整圈。

    邪佛寺中顿时充满了鬼嚎笑语,纷纷表示:“五星好评,下次饿鬼道再开,我们还来打工!”

    但听在裴怀钧耳中,就是他们正在开朗地阴间对话——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鬼哭和鬼笑声。

    他没有血色月光的时候,就完全听不懂这些鬼言鬼语,只好遗憾放弃,看向邪佛处。

    阿曼密佛其实并非现世的鬼怪,而是来自天外,力量来源依赖于信仰。

    祂可以污染其他人,但是厉鬼和仙人,正好克制祂,祂又不能用笨重的躯体和厉鬼打架,只有章鱼腕足似的触手助阵,聊胜于无了。

    也就是说,他也只能辅助厉鬼而已。太子连城都没打过,邪佛更不行了。

    所以,被裴怀钧砍倒了灯架,邪佛就没啥作用了,像是缩水了,仅有一尺左右的高度,实力也大减。再加上被饿鬼啃了一圈金身,现在到处都是窟窿,漏风。

    阴兵正在麻利地割触手,肉感很足,表皮滑滑黏黏的,印着诡异的眼睛花纹。

    “这大佛是天外来客,并非是鬼怪血肉转化,蕴含着精纯的幽冥力量。”

    裴怀钧戴上丝绸手套,拿起一根触手端详。

    “这个,怎么吃?”衣绛雪抑制不住期待。

    裴怀钧让小衣用鬼蜮取出些干净的水,衣绛雪拎出来几桶。

    “先把触手洗净,先过热水,再浸入冰水里,剥掉外层带着污染的皮……”

    裴怀钧利落下刀,用这种方法一烫,皮就脱落下来,露出晶莹剔透的白肉。

    他掰了掰食材,很弹嫩,有韧劲。

    衣绛雪伸过头来闻闻,“没有异味,很香,可以吃。”

    “……果然,非常纯粹。”

    裴怀钧开始改刀,将处理好的肉放在水里浸泡,“这应当是月亮上的物种,肉质里都是月亮精华。”

    月亮也是幽冥力量的来源,这款海鲜,对小衣来说就是吃什么补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取出了不少其他稀有的山珍海味。

    裴怀钧逐一给衣绛雪介绍:

    “这是海怪的鱼胶,先前我处理成干货了,现在需要泡发一炷香。”

    “咕咕鸟的蛋,得预先煮熟,到时候堆在汤里。”

    “这是鬼菌菇的伞盖,处理掉致幻因子了,不会看见小人。”

    “鬼豚的蹄筋。还有鬼鱼翅,鬼山参……”

    佛跳、鬼跳墙的精髓是什么?

    佛闻弃禅跳墙来。

    要让小衣补身体,那汤好料也要好。

    还得根据这些鬼材料修改食谱,让小衣吃出开心快乐。

    裴怀钧先给小衣用炭火烤了几根蜜汁触手,让他吃些小零嘴。

    衣绛雪嚼嚼嚼,给他形容味道:“这个好鲜,不腥,口感也很嫩,应该适合煲汤。”

    裴怀钧将食材处理的七七八八,装进坛子,放在灶上煨。因为是鬼火,比起凡火的效率高得多。

    “大概要煲到早晨。”

    裴怀钧用勺子舀起一口浓郁的金汤,喂给家鬼:“先尝尝看,好喝吗?”

    “好喝。”衣绛雪双眼发亮。

    煨了好一阵,香味飘出来,连正在啃汤渣的饿鬼都香麻了,忍不住舔着骨头往庭院看。

    书生忙活完了瓦罐汤,又开始收拾灶台,准备做一锅邪神海鲜饭。

    毕竟纯喝汤不容易喝饱,小衣还在长鬼体呢,可不能缺少主食。

    触手热油下锅,两面煎一煎,再加入特制的酱料,烩一烩、熬一熬,翻炒入味。

    裴怀钧再把晾凉的鬼稻谷米饭倒进去,翻炒均匀,不多时就端出一碗阴间供饭。

    ——邪神海鲜饭。

    饿鬼们爬来爬去,又不敢动,香味太勾人了。

    毕竟吃汤渣已经很香了,可不能和老板抢食物。

    衣绛雪似乎怕有别的鬼和他抢爱心饭,抱住碗,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认真:“这是我的饭。”

    饿鬼和阴兵遗憾退场。

    阴兵还顺便帮忙把割下来的触手放在庭院里晒干,真是体贴的鬼。

    等到庭院清净了,衣绛雪用筷子扒拉一口饭,吃的无比满足。

    酱汁充盈口腔,触手鲜嫩爽滑,米饭粒粒分明,软糯不失韧劲。

    这样美味的饭,他能吃完一大锅!

    衣绛雪优雅但不失风卷残云,不多时就吃完一碗,但是在加饭的时候,他明显比平时萌萌鬼矜持了些。

    “还要?”还是书生会察言观色。

    不等他主动开口,就又把锅底带着锅巴的饭挖到他碗里,又摆上热气腾腾的触手,多浇了两勺酱。

    衣绛雪吃出了完美的幸福感。

    “吃完还有触手串。”裴怀钧原来已经摆起了碳炉,把触手整根串串,撒上辣椒面。

    烤至金黄的雪白触手,香香嫩嫩的,辣味更是激发了鲜香。

    “还要刷酱!”衣绛雪不怕烫,拿起一根塞进嘴里。

    嚼嚼嚼。

    衣绛雪开始觉得来鬼城的旅行是对的了。

    不仅可以在鬼城探险,逛了知名景点邀月楼,参加了解谜小游戏,还看了知名的歌舞。

    虽然发生了些怪异的小插曲,但是那不重要。

    他们还阴差阳错地来了不对外开放的景点阿曼密佛寺,认真感受了一下邪佛和鬼城之主的热情……和口味!

    简直是完美行程!五星好评。

    太幸福了,这就是吃喝玩乐的鬼生吗?

    第53章 鬼城怪谈(12) 厉鬼中的异种。……

    晨曦光芒亮起, 鬼城之夜终于过去。

    慢炖了一夜,鬼跳墙也该开盖了。

    鬼不怕烫,衣绛雪轻松地把瓦罐从灶台上端下来, 揭盖,只有鬼能闻到的异香就弥散开。

    厉鬼顿时被香晕了, 双眼迷离,头顶上冒出的芽芽开出灿烂的花, 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鬼跳墙, 真的能让鬼跳墙吗?”

    裴怀钧取来汤勺, 伸入浓稠金汤里,舀出满满一勺山珍海味, 浇在他预备好的鬼饭大碗里。

    碗底躺着几种不能久炖的食材,都处理恰当。此时被鲜汤一激,满庭飘香。

    金色传说!

    衣绛雪的目光随着汤勺飘, 看裴怀钧熟练地将汤一浇, 鬼菌菇伞盖落在最顶上,弹嫩滑软、裹着金黄汤汁,简直绝了。

    他勉强忍住了扑上去叼走的欲望, 认真:“我不知道鬼跳不跳墙。但是如果我吃不到,可能会把墙掀了。”

    这就是对厨子最佳的表扬了。

    裴怀钧把满满一碗佛跳墙推到小衣面前,淡淡笑道:“小衣慢慢吃,还有很多。”

    他打算把整只黄衣厉鬼都拆给小衣炖汤,现在食材只留下一半,只能炖一锅,他是不满意的。

    “吃完饭,我们再去寻剩下一半跑掉的汤头。”

    他们好像都没把太子连城当做一方霸主,甚至自然而然地把对方当成食材了。

    “好耶, 吃饱了好去揍他。”

    衣绛雪迫不及待地端坐在桌前,举起他的专用鬼饭勺,开心地舀下一勺。

    刚刚入口,他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吃!鲜香浓稠,食材滑软,每一口都溢出香气。这个滑滑的,有韧性,很有口感,是什么?”

    “海怪的鱼胶,自身没什么味道,但是口感独特。”裴怀钧帮他从锅里再拨拉出几个他爱吃的,添到碗里,“喜欢吃就多吃。”

    衣绛雪腮帮子鼓鼓,吃的猛点头,头上的花花一晃一晃,甚至有了炫目的金光。

    好像,异变成太阳花了。

    裴怀钧有些不确定地戳戳那朵小花,发现它居然在光合作用。

    他只是戳了一下,小花就吐出了一口璀璨的阳光。

    “……这是什么?”裴怀钧取下一朵像蒲公英似的太阳光,暖暖的,不烫,只是毛刺刺的。

    像是鬼火的变体,又像是花结出的果实。

    可爱。

    他思忖:“两只厉鬼的鬼气融合,所以鬼火产生了不一样的进化吗?”

    衣绛雪无知无觉,还在猛猛干饭,接连赞美:“还有这个菇,嚼嚼嚼……吸饱了汤汁,太美味了!”

    裴怀钧还在对着蒲公英阳光走神,却见小衣叼着触手看他,头顶上的花却变成了漂亮的银色,微风摇曳,小花不断往下掉银色月牙儿。

    “……还会变成月亮花。”书生忍笑,似乎从他发上摘下什么,在掌心像一片凉凉的雪花。

    金汤炖触手光速在他嘴里消灭,衣绛雪眨巴眼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顶,“咦,我又长了什么?”

    “没什么,鬼火异变了而已,会变成太阳花和月亮花。”

    裴怀钧拢手,将摘下的太阳和月亮小心地收集起来,作为他的小衣藏品。

    鬼跳墙开盖,香飘整座邪佛寺。

    或许是因为邪佛没了,一些游荡在佛寺的鬼也失去束缚,慢慢地游荡出来。

    衣绛雪咬着调羹,漆黑的双眼,正对上一只正在吃力翻墙的鬼:“……”

    这只鬼身着残破袈裟,顶着带戒疤的光头,脸上本该麻木的神情,在闻到鬼跳墙时也忍不住恍惚了。

    裴怀钧再看去,墙上像是春笋发芽,冒出了好几十只鬼的脑袋,纷纷看向这座正殿的院子里。

    他们也是被香味吸引过来的,眼巴巴地看着。

    只是碍于正在享用大餐的是一只红衣厉鬼,他们不敢进,唯有这和尚鬼酒肉穿肠过,敢循着香味翻墙。

    “……鬼还真的敢跳墙来。”

    裴怀钧看去,见到和尚的袈裟,叹了口气,“还真的是悟明。”

    在墙上留下那不明所以的遗言后,他变成了鬼怪在此游荡。

    直至今日,曾经污染他的邪佛被炖进了鬼跳墙,他闻香跳墙而来。

    衣绛雪虽然是只护食的鬼,但是在他正经看着和尚鬼时,似乎能听到他死前的恐惧与悲伤。

    “怀钧,分他一小碗鬼跳墙吧。”

    乖宝宝厉鬼不吃独食,拉拉书生的袖子,“他两百年没吃东西了,好可怜。”

    “黄衣厉鬼的鬼气,只有大鬼才能进补。”裴怀钧也知道他的目的,盛出一碗汤,递了过去。

    这是一碗可以让他进阶凶鬼的汤。

    和尚鬼也没有攻击他们,而是接过汤,盘膝坐下,慢慢喝尽。

    这碗鬼跳墙,蕴含着精纯的力量,这和尚鬼盘膝坐下,如生前般调息,充沛的鬼气从周身大穴流转,直到聚顶。这是鬼怪晋升下一阶的征兆。

    “要晋升凶鬼了么。”裴怀钧端详片刻,问道,“小衣是怎么想的?”

    衣绛雪翻过手掌,也送去助力,认真道:“他似乎是没做什么坏事、可以交流、可以掌控的鬼。我打算把他带回鬼蜮,替我打工。”

    “鬼城里有很多我看中的苗子,在这里磋磨,失去进阶的机会,太浪费了。”

    衣绛雪敏锐地看清,厉鬼所拥有的鬼蜮和鬼仆,经过数百年积累,达到极为可怕的数量。

    动用六道轮回,他召唤出与厉鬼有因果的鬼,以因果线去压制厉鬼,的确是个办法。

    但是这种招数用一次还好,对方的分身最多只有本体的一半实力,第二次未必管用。

    他要发展鬼蜮,就要长期稳定可靠的鬼作属下,就像他的戏班子那样。

    和尚慢慢喝尽这碗汤,脖颈戴着一串变了色的念珠,眼睛里似乎恢复了些神采,他用嘶哑的嗓音道:“……出、出去……”

    不多时,和尚鬼的双眼流下了两行血,“这里不是极乐,这里是炼狱,回家……”

    裴怀钧却神情复杂,摇摇头说:“雷音宗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因为主持圆寂,失去继任者,从而没落了。他就算出了鬼城,也回不去了。”

    和尚鬼似乎听懂了什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而发出长长的嗟叹。

    衣绛雪伸出手,双眸澄澈,坚定不移道:“你可以和我走,我会把这些作恶的坏鬼都吃掉,人间不该有鬼怪横行。”

    像是冥楼楼主执行了千年的信念,时至今日,依旧成为了厉鬼的驱动力。

    和尚鬼没有再犹豫,他点了头。

    衣绛雪双手捏诀,召出冥楼的虚影,看着和尚鬼缓缓步入冥楼,消失不见。

    他扭头,看向墙上那排鬼,问道:“你们也想离开这里吗?”

    “我的鬼蜮还缺鬼,现在只有一座小型的街道,商业刚刚起步,还有些空房,你们现在可以直接去住哦。”

    他们有些是枯骨模样,浑身尸油;有些布衣褴褛,似乎是前朝枉死的百姓。

    鬼怪们面面相觑,佛寺塌了,他们憎恨这个埋骨之地,有其他地方住也不错。

    衣绛雪见他们点头,大手一挥,满意地把他们都打包走了。

    除了被阴兵割断所有触手,被饿鬼剥掉金身,啃噬出无数蜂窝般空洞的邪佛还倒在那里,这里鬼怪一清,真的空了。

    裴怀钧也笑了,“生前作了权贵的脂膏,死后能和平地生活在小衣的鬼蜮里,这样也挺好。”

    “也该走了。”衣绛雪把余下的佛跳墙打包进鬼雾里保温,饿的时候还可以把勺子伸进去挖一口。

    “好。”裴怀钧最后看了一眼坍塌的佛寺,它已经是历史的灰烬,恐怕再也不会见天日了。

    *

    鬼城的白天比较和平。

    大概是太阳有东君庇佑,鬼怪在白昼无法施展出全部实力,所以不够厉害的鬼往往会选择蛰伏到夜晚。

    元气大伤的太子连城,应当也是这样。

    “接下来,该去皇宫了。”衣绛雪目标明确,把他的另一半汤底抓捕归罐。

    他飘来飘去,饱受鼓舞:“太子连城的本体应该在皇宫里,趁着白天,我们去捣他的老巢!”

    裴怀钧与他想法一致。他们走在中轴线上,沿途遇到不少巡逻的金吾卫,因为处于白昼,所以他们并未攻击。

    不多时,他们就抵达了皇宫的正门——午阳门。

    只有鬼的皇宫,当然是正面闯。

    “进屋先敲门。”

    衣绛雪看向皇宫前异常多的金吾卫,正想试一试他吃掉鬼跳墙后的实力,掌心现出赤红鬼鞭。

    只一瞬,漫天飞鬼!

    裴怀钧微笑着踩过一只金吾卫的铁甲,径直往前走,丝毫没带怕的。

    衣绛雪站在宫门前,礼貌地敲敲门,“你好,跑路太子,我要进来了。”

    他的声音幽幽的,听在厉鬼耳朵里,却是震天响。

    被厉鬼堵门的太子连城,此时正吃力地执着天子剑,长发披散,龙袍暗淡残损,从挂满绣金帘幔的龙床上爬下来。

    “……简直是阴魂不散!”

    被夺取鬼气的感觉非常不好,让从来都是在鬼城至高无上的黄衣厉鬼吃了个大亏。

    他登基后,向来都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竟然拿他来吊汤,煮什么“鬼跳墙”,还给吃了。

    他还是大意了,现在亡羊补牢还不晚,只要他把这个该死的红衣厉鬼吃了,鬼气不但能回来,还能得到额外的厉鬼鬼气。

    对,只有这样。才能洗雪他的耻辱!

    太子连城低下脸孔,黑眸似乎蕴着怨毒的黑水,咬牙切齿。

    “朕要杀了他!”

    “厉鬼中的异种!”

    第54章 鬼城怪谈(14) 这是不可原谅的仇恨……

    厉鬼诞生于滔天的怨气, 鬼术体系与生前的执念和经历有极大关系。

    太子连城不得不承认,这只红衣的,与他们这些厉鬼, 完全就是两种东西。

    他是鬼城之主,拥有天量的鬼仆, 最大的依仗也是城池的一切资源。有至尊的佛在,只要胆敢进入他的城, 总会踩中某一处陷阱, 被他慢慢蚕食。就算是厉鬼, 也未必能攻克这座固若金汤的鬼城。

    但他也知道,在现今的五大厉鬼里, 他画地为牢,久无进步,是能力最弱的一个。

    “那个时刻”即将到来, 他不能再满足于现状, 必须走出鬼城,所以他才试图向外收罗鬼怪。

    “可那个红衣的,太异常了。”

    难以置信, 身为厉鬼,他居然还维持着完好的人性,拥有人的道德,甚至还有着站在人一方的立场。

    就像他是被人炼成的厉鬼,用来以鬼制鬼的存在。

    “……那个书生、那个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人!”冷静下来思考时,太子连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回想起,书生究竟是何面孔。并非是他轻狂大意,而是他的存在就像一团迷雾。

    就好像, 这书生曾经见过他,也明白他的性格弱点,所以刻意缩小了存在感,甚至使用了欺骗厉鬼的法术。

    “……朕还能见过谁?”

    “谁会从鬼城里走出去,二百年后,还如此从容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鬼城里行走自如?”

    很快,太子连城想到了一个极为惊悚的可能:

    那位夺回太阳、弥补天裂、制定“禁忌”,甚至用一己之力将五大厉鬼限制在现今地盘上的仙人……

    东君。

    不过,仙人明明已经在东帝山上呆了两百年,并未下山一步。

    太子连城又有点不确信:东君为了维持“那个”,是无法下山的。他真的下山,这世上又怎会如此平静?

    或者说,红衣厉鬼的背后,有他的操纵?

    就在这时,太子连城又听到了宫门处传来的声音,像是某只厉鬼正在拆他的宫殿。

    换做平日,太子连城一定会暴怒不已。但是此时,他握住天子剑的手轻颤,瞳孔不住紧缩。

    他此刻害怕的,或许不是打上门的这只红衣厉鬼,而是他背后若隐若现的“那个影子”。

    “必须要杀了他,有事情要发生了。”太子连城将牙齿咬得咯咯响。

    如果这是东君的手笔,这只红衣可不是他一只鬼就能吃得下的大礼包了。他的存在,甚至会影响到五大厉鬼的平衡。

    必须借助其他厉鬼的力量。

    太子连城写下四封带着他鬼气的求救信笺,迅速发出鬼城,向着四面化光散去。

    他与其余四名厉鬼平日里王不见王,奈何不了彼此,不做敌人,也算不得朋友。

    但东君,却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只是,现在把情报散出去,他等不等得到救援呢?

    衣绛雪一路走一路拆,不多时就走到了太和殿。

    白昼时分,这里有个好玩的景点:每日勤奋上朝的文武百官鬼,此时正在唾沫横飞,甚至打架斗殴。

    阶上龙椅空置,皇帝压根不在。但百官鬼还是自顾自地上奏,讨论,谏言,甚至当庭武斗,奏折和靴子齐飞,好不热闹。

    其实,龙椅上有没有皇帝都不重要,百官这么努力上朝,维持朝廷正常运转,将百年不变的几个议题翻来覆去讨论。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讨论,因为鬼城已经在二百年前寂灭。

    白昼的三个时辰,这些还按照多年前的惯性行动的百官鬼,不过是在做些无用功罢了。

    待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一切还是会循环,什么都不会改变。

    “两百多年,死了还得每天上朝,煞有其事地讨论着城里的发展……好倒霉啊。”

    衣绛雪飘在大殿里,时不时瞅两眼他们唾沫横飞的样子。

    裴怀钧站在殿外,望向天色,白昼还剩下一个半时辰,“也就是白天,才会有这般景象吧。”

    他怀疑夜晚的皇宫,这些百官鬼会重复朝拜鬼皇帝的那天,搞出些惊悚的变异来。

    “最好在太阳未落山时,将黄衣厉鬼杀死。否则,整座皇宫的鬼都会复苏。”

    当年死在皇宫里又化鬼的,可是有近千人。文武百官,王公贵族,太监宫妃,凶煞无比。

    不过,来都来了,也该给鬼蜮补充一下鬼怪,裴怀钧:“现在他们没有什么攻击性,有没有小衣觉得好的鬼,可以鬼蜮一卷,直接带走。”

    “白天是进货,不对,是引进鬼才时间……”

    衣绛雪认为很对,他揪住一个慷慨陈词的宰相鬼,直接扔进鬼蜮里,道:“他口舌灵活。”

    “他字好看,可以当账房。”

    “这个很能打,感觉可以当护院。”他又丢了只将军鬼进去。

    小衣像是在选购,对着品貌能力挑挑拣拣,“这个看着就瘦小,和小鸡仔似的,不能打。”

    “这个也不要,只会磕头,看着迂腐。”

    待到他光速选完之后,衣绛雪满意地把房顶一掀,各种文武百官鬼都压在房檐下,满地胳膊脑袋。

    他们还在机械地模仿生前,扯皮着那三瓜两枣的银钱,围绕着早就不存在的灾情打着嘴仗。

    可是,前朝都覆灭了,他们只是被困在此地的可悲亡灵而已。

    白天的皇宫果然阻碍小很多,他们轻松躲开巡视的金吾卫,就很快绕到后宫。

    裴怀钧拢袖,神情微凝,“小衣折腾到这么大的动静,太子连城还没有现身,难道是还有后手?”

    “他在等什么呢?”

    “我只知道,他在等死。”衣绛雪声音冷冽。

    红衣厉鬼旋身时,袍裾飞扬,绸缎暗藏的银色绣纹染着白昼的光芒,却勾勒出幽冥使者的轮廓。

    太阳出现异常的黑斑,像是血月在吞噬白昼,让鬼城陷入日蚀的狂欢。

    衣绛雪说:“他试图让黑夜提前降临,而我,能在夜晚降临前杀了他。”

    就在这一刻,天色暗了下来。

    然后是淅沥沥的夜雨,就如同那暴雨倾盆的一夜,鬼皇帝登基之时。

    压在宫殿残骸下的鬼开始发出呜呜的鬼哭,幽幽凄凄,教人心里发寒。

    衣绛雪不知何时支起鬼伞,走到轻袍缓带的书生身边,对他道:“怀钧,别离开我身边。”

    即使知道他有秘密,并非寻常书生,衣绛雪也依旧履行着保护他的约定。

    不问,不听,不看。

    有时候,鬼不需要事事都知晓,那样太累,操心太多了,他而且会很不快乐。

    他只需要假装不明白,就可以继续缠着他作一根漂亮摇曳、会无忧无虑开放的花。

    随着衣绛雪进食的鬼越来越丰富,级别越来越高,裴怀钧似乎已经无法从称呼上分辨出小衣的状态。

    也许他融合了前世的记忆,只是没有选择戳破;也许他没有,只是认为他们已经如此亲密。

    他静静垂下眼睑,温柔地笑道:“好。”

    在大雨之中,衣绛雪循着惨叫声,向着后宫走去。那声音不太像人发出的,反而像是鬼的呼啸。

    杀戮的声音,刀剑都砍至卷刃。

    瓢泼大雨之下,血都浸透了宫廷,染红了砖石。

    即将登基的鬼皇帝,却认为,杀戮是赐予新生。

    “成为鬼,难道就是新生?”衣绛雪的雪白面庞垂下,漆黑的雨夜里,他的眼瞳金红一片。

    那是撕心的恨。

    “我不这样认为。”

    “让人化为鬼,不是新生,而是永不超生。”

    裴怀钧陪在他身侧,听着衣绛雪的冷冽语调,那温柔的假面也似乎有了一丝裂痕。

    “这是不可原谅的仇恨。”

    衣绛雪如此说罢,又抬起漂亮的眉眼,迷惑地看向书生有些绷不住神情的俊逸容颜,“你怎么了,怀钧?”

    “无妨,只是觉得小衣说得对。”裴怀钧唇瓣一弯,眼眸的颜色却不知为何浅淡几分。

    他温柔而残忍地说:“这样的家伙,实在是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也难解恨。”

    “等到小衣遇到了一直寻找的仇人,记得不要手软,让他尝尝这剖心剜骨的滋味。”

    他的笑里也带着潮湿的阴雨,眼底也淤着血。

    衣绛雪微微顿了下,神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但他最终还是偏头,不去看他的神情,轻快道:“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谁知道仇人死没死啊!”

    裴怀钧也就点到为止。

    走过后妃的储秀宫,他们往里面瞥了一眼。

    曾经郁郁葱葱的大树上,全部用白绫悬满了后妃。

    她们生前各有美貌,穿着光鲜美丽的宫装衣裙,死后却拉长了脖颈,神情怨恨,死像可怖。

    她们白皙柔嫩的手臂上,戴着金环,却遮不住蔓延的尸斑。

    脂粉被雨洗净落下,融入雨水中,却漫起一股甜美馥郁的芳香。

    衣绛雪只是扫了一眼,拉着裴怀钧转身,“要尸变了,离开这里。”

    他们一路寻来,是去找太子连城的下落的。不需要和其他鬼缠斗,浪费时间。

    裴怀钧却打量着这些宫妃的死相,“这些后妃,看上去都是自缢而死,下令的是太子连城吗?”

    他敏锐地看向储秀宫深处,一间佛堂里,一尊小型邪佛的像静静地摆在那里,奇异而诡谲。

    “成佛吧成佛吧成佛吧。”

    “尘世并非净土,死后必将极乐。”

    “我佛慈悲,渡你们到达那个没有世间疾苦的彼岸。”

    第55章 鬼城怪谈(15) 潜行(划掉)无双……

    佛像透着淡淡的不详。

    裴怀钧神情一凝, “那阿曼密佛寺里的佛像,不是本体?”

    若他们消灭的是本体,照理说, 城内的其他佛像也该一起消除才对,怎么可能在后宫再度看见佛像。

    衣绛雪却道:“不, 我们杀掉的是两百年后的邪佛本体,吃起来的感觉没错, 掌控城里的邪佛像已经不存在了。但是现在, 我们在两百年前的循环里。”

    “时间循环?”裴怀钧沉吟, “也就是说,自从我们进入宫城的那一刻, 就回到了当年的记忆里?”

    “不错。”衣绛雪看向白皙的掌心,道,“这似乎也是邪佛的力量。”

    皇宫外, 鬼怪都会按照各自的行动规律, 维持运行。

    随着时间的不同,鬼怪的行动也会发生细微变化,甚至有些鬼怪还能交流, 并非是在某一日中重复。

    皇宫内却不同。这里的时间凝固在了两百年前惊变的那一夜,宫城内的全部鬼怪在那一刻起,就陷入无尽一日的循环。只不过鬼怪大多蒙昧,没有人的智慧,或许他们至魂魄消磨湮灭的那一天,也不会发觉。

    正如文武百官鬼吵的话题,永远是那么几个。等到第二日,他们不会察觉到有问题,因为他们又会重启这一天。

    裴怀钧是个实用主义, 他似乎不是那种忧国忧民的书生,相处久了,性情有种古怪的疯癫冷淡。

    正如此时,他问的却是:“来自天外、有关时间的力量,听上去挺厉害,小衣能不能学会?”

    他还真的玩起了厉鬼养成,悉心培养,一心想着帮他学会实用的技能。

    好心是好心,就是目的太奇怪了。

    衣绛雪双手一扯鬼鞭,睨向围拢着飘来的吊死鬼们,眸瞳里浮现莲花的纹样:“探索能力的事情,等出去再说吧。”

    “我能感觉到,她们在哭。”他沉静道:“我要把这些鬼,从这噩梦一日里超度。”

    裴怀钧听不懂鬼的语言,却好奇:“小衣能听到什么?”

    衣绛雪为书生翻译着鬼哭。

    这是难得的,从鬼的视角讲述的故事。

    他指向一个脖颈悬着吊绳的葱绿色襦裙的少女鬼,她的眼白翻出,死相恐怖。

    “这个宫女叫做翠环,她刚刚进宫没有一年,很快就兵临城下了。她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只想收拾些细软跑出宫,和家人团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很简单的愿望。”

    衣绛雪漆黑的眼眸里透出灵性的悲悯,身为鬼身,他能自如地接触到鬼死前残留的情绪。

    在讲述时,他的口吻不知不觉地转变了,“那时宫里兵荒马乱,都说明日有登基大典,又说匪徒要打进来了。忽然间,响起了一阵让人昏昏沉沉的梵音,娘娘们画着盛妆,失了魂似的走出宫室,嘴里狂热地默念着什么。我刚想喊住娘娘,娘娘就对着这棵树扔白绫,就这样把自己缢死。”

    衣绛雪歪着头,与宫女鬼满是眼白的瞳孔对上,继续翻译:“到处都在杀人,不知道谁在杀谁,一团乱。有人说,陛下疯了,要赐死所有宫人,连宫女太监都逃不了,都要‘殉国’。我是被抓进宫的,这里的姐姐们都是这样。我才不要死,爹爹,娘亲……”

    满地脂粉香,宫花红。

    嫔妃鬼们被白绫悬吊着,已然飘近。绣花鞋晃荡,就悬在他们三步之遥处。

    每一副雪白面孔都是天姿国色,死后却煞气冲天。她们垂着眼,怨恨地看着活人。

    若是凡人,目睹这可怖一幕,怕是早就面色僵硬,直接被吓死了。

    裴怀钧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悲色,摇头轻叹,“真是作孽。”

    衣绛雪犹豫片刻,他迟迟没动手:“用鬼鞭把她们抽碎的话,手段有些激烈,可能没法复原。怀钧,背后有东西在操控他们……”

    他此言,就是不太想动手了。

    衣绛雪能辨别出,这里住的都是前朝低位的宫妃,被奢靡的皇帝掠入宫不久,就遇上了兵临城下。

    世上悲惨之事,十有八九。她们没有作恶,却枉死在鬼城里,被化作鬼怪失去轮回。迄今怨恨不散,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悬吊的宫妃鬼们又逼近几步,将他们围拢在圈里,视线处都是古旧的刺绣裙摆、晃荡的绣鞋,还有发青僵硬的脸。

    “那小衣帮我拖延片刻。”

    裴怀钧正对一名吊死的宫妃的桃花鬼面,他微微笑道:“在下想向娘娘讨一根树枝,您悬梁的那根桃木枝,很是锋利,请借我一用吧。”

    “此时无剑,以枝代剑,也聊胜于无。”

    “若吾剑在手,神与佛,有何不能杀?”

    “你想做什么?”衣绛雪神情似乎有些变化。

    却见书生弯腰,捡起那不知何时掉落的桃枝。

    两百年前的那一夜还没过半,刚死的鬼怨气不大,异变也不完全,他或许是碰巧问到了一只有意识的鬼了吧。

    桃木有驱邪之能。明明是一根钝木,握在裴怀钧掌中,却好似开了刃的剑锋。

    “还不错。”裴怀钧掂量片刻那悬梁的枝,随即又对衣绛雪温柔笑道,“小衣,三息之内,我就回来。帮我控一下场面。”

    他不用问,衣绛雪似乎已经明了他要做什么。

    在不杀伤的前提下,衣绛雪用鞭影限制住了乱飘的女鬼,保证他在这宫殿内行走无忌。

    眨眼的功夫,书生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再下一刻,他出现在了佛堂之前,好似飞鸿掠影。这是世间绝顶的身法。

    他的身上有很多秘密。

    衣绛雪似乎司空见惯,虽然记忆还是模糊的,但他有种盲目的自信:裴怀钧一定能解决这种小场面。

    毕竟,他可是##@¥#%啊。

    奇怪,记忆里有什么东西乱码了。

    他是口口口口口——

    记忆删除、记忆删除、记忆删除……

    衣绛雪思维混乱,迷茫地睁大眼。

    裴怀钧却在邪佛前站定,面对着狰狞蠕动、似乎要从佛堂里涌出的触手虚影,一挑剑式。

    白虹贯日的剑光,瞬间就刺入佛堂内。

    快到衣绛雪都有些恍惚,他是用树枝挑了一片桃花吗?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本来覆盖血色梵文结界的佛堂如琉璃碎裂,刹那间分崩离析,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退了回去,气息奄奄。

    桃木枝自然垂落,尖头处还有隐隐的焦黑。

    “解决了。”裴怀钧撩起衣袍,毫不犹豫地踏入佛堂。

    再走出佛堂时,青袍书生从容地用桃木剑贯穿了邪佛,让其变为一尊残损暗淡的像。

    似乎是某种封印。

    人只能用封印的手法处理鬼怪,很难真正杀死。衣绛雪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悄悄地划去了错误答案。

    嗯,书生是人。

    佛堂的长明灯熄灭了。

    衣绛雪仰头瞧去:“长夜流逝的速度更快了,厉鬼正在飞速复苏,无限逼近于他当年成为鬼皇帝的那一刻。”

    裴怀钧猜测:“察觉到我们捣毁了佛堂,将时间拨快了么?”

    说罢,他将桃木剑穿成串的邪佛丢给衣绛雪,轻轻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淡然一笑:“小衣,这个就当备用粮食吧。”

    他没用什么惊天动地的招式。只是这样平淡的接近、出剑、斩杀。从容写意。

    一切本该如此。

    衣绛雪将鬼鞭的控制解开,宫妃鬼们恢复自由,不再被邪佛所控,他们可以不必战斗就过去这一宫了。

    “沟通过了,她们愿意离开鬼城,我先打包丢进鬼蜮里。”

    鬼蜮里又多了一批好员工,小衣满意,头顶茸茸的太阳花又吐出一点阳光。

    不过,衣绛雪这一波连吃带拿的,鬼才引进了不少,回去后都可以扩建鬼蜮了。

    一条街不够住,直接建一个鬼镇,干脆不断往外扩建,他也建城好了。

    衣绛雪神情凝重,却听到几只宫妃鬼开始七嘴八舌地交代情报:“大人,我听闻太子今夜要登基,在未登基前,太子应当还在东宫。”

    又有一只鬼说:“妾身听闻,龙袍已赶制好,送往东宫了。再过不久,将会在太和殿前广场举行登基大典。”

    “原来在东宫。”裴怀钧道,“前朝野史的记载里,确实也说过,太子在登基之前都住在东宫,皇帝的寝宫里,这时候或许住着的是……厉帝?”

    这是大乾最末的一个谥号,最后一位皇帝。

    太子连城没来得及登基,这座城就成为鬼城了。

    *

    皇宫里四通八达的,他们通过储秀宫,很快就到了东宫前。

    金吾卫将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密不透风。

    时间流速变快,金吾卫的异变也开始了。

    裴怀钧硬是收回了脚,无他,这些诡异的肉块鬼怪实在是太恶心了,杀起来吧,都怕脏了手溅一身血。

    他们还是群体行动,弄不好就要打草惊蛇。

    “有办法不惊动他们进去吗?”衣绛雪从墙边探出脑袋,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化成雾进去?”

    “有结界的。”裴怀钧无奈摇头,小衣的鬼雾的确可以漂移过正门,直接翻墙。

    但这也得在没有被遮挡的情况下。

    “这个太子连城的鬼蜮,不是这个味道。”衣绛雪嗅嗅空气,却认真道,“应该是哪里还有一尊佛。”

    裴怀钧秒懂,这阿曼密佛收取了一城的代价,要把太子连城变成鬼,自然也会保护他。

    “问题来了,佛在哪里?”

    裴怀钧说:“如果是庇护东宫,佛像八成就在东宫之内,想要避开‘金吾卫’的巡逻潜入,将佛像碎裂,这件事情不比强闯容易。”

    衣绛雪想了想:“我们可以潜行。”

    “潜行?”裴怀钧也难得迷茫了,“不是不能靠化雾进去么?”

    “直接杀了所有鬼,就没有鬼看破我的潜行了,这样就是完美潜入。”

    原来是这个潜行(划掉)无双。

    第56章 鬼城怪谈(16)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衣绛雪的潜行, 就是走正门。

    这或许是一场竞速,到底是衣绛雪先找到隐遁在皇城里试图躲过虚弱期的太子连城;

    还是他依靠皇城里的时间循环回到登基的最巅峰时期,与厉鬼再一决生死, 现在还无法定论。

    但衣绛雪确实是正面进入东宫。

    看见他的全杀掉,想报信的全杀掉, 那就是完美潜入。

    裴怀钧看似文弱书生,却举着封印一尊佛像的桃木枝, 直接开抡, 用佛像创碎东宫结界。

    他笑道:“这叫借力打力, 很轻松的。”

    衣绛雪认真:“不,是大锤八十。”

    “这是敲钟。”裴怀钧还是那样温和, 却是淡淡惊悚,“不过,是丧钟。”

    书生说罢, 连抡三下大锤, 竟然把结界敲出了钟鸣。

    血红梵文在结界上狂乱流动,东宫里异变后的金吾卫也开始混乱了。

    他们是一团血肉怪物,虽然攻击力很强, 但是鬼怪的形态比较原始,凭借声音索敌,还是太落后了。

    结界受袭,他们此时竟然分不清侵入者是从哪里进门,只好满地乱爬乱创。看着可怕,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说,威胁性并不高,仅仅是难缠。

    自从吃完佛跳墙后,衣绛雪脑袋痒痒的, 总觉得好像要长脑子了。

    其实是他头顶的花产生了变化,鬼火从常驻的幽绿色,变成了金银红三色。

    “金色的火是太阳,银色的是月亮。”衣绛雪飘来飘去,呼呼地吹火,把路上的血肉怪物点了。

    “太阳火是可以焚烧一切邪祟的,开道很快。怀钧,你快跟上,小心不要踩到火。”

    不用衣绛雪说,裴怀钧像是明白这些鬼火的差别,他似乎也听习惯了小衣唤他本名,甚至还有几丝甜蜜,“小衣不必担心,我会跟上。”

    说罢,青衫书生脚步稳健,片刻就赶上了飘来飘去的鬼,颇为游刃有余。

    在鬼城这种难度里,再去装凡人根本就没意义。他难免漏出几张底牌,所幸,小衣并没有深究。

    衣绛雪脚边都是横七竖八还未烧尽的鬼,烧光了的,原地只有一个焦黑的轮廓。

    鬼火焚烧速度很快,不多时,这里就满是轮廓,没有堆积的血肉了。

    衣绛雪掌心翻起炫目的金红火焰,向右侧一挥爪,喜气洋洋道:“接下来,就是把他的东宫也烧了,烧光了,看他出不出来……”

    他目光澄澈,偏头:“咦?”

    “绛雪小心——”

    霎时间,一道暗金色的迅捷流光从东宫深处飞出。

    风都要停止了。

    剑锋裹挟强烈的堕落紫气,径直穿过红衣厉鬼握着金红火焰的手掌,将他锁为鬼的实体。

    暴烈的余波,将他的鬼体向后带去——

    “砰砰砰”三声巨响,衣绛雪的鬼体接连贯穿了三道墙壁才停下。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散为鬼雾。却不料,这把剑连厉鬼都能钉住,躲不开,只能硬抗了。

    到底还是做鬼的经验不足,衣绛雪被偷袭时,才想起来一件事:这里是太子连城鬼蜮的最核心。

    黄衣厉鬼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他能影响到这片区域的时间、空间,规则,包括入侵至此的厉鬼。

    这就是其他成名已久的厉鬼不肯深入鬼城,与他为敌的原因。

    如果太子连城经常出来,说不定真的能被其他厉鬼捡漏。成为厉鬼后,他几乎二百年都不踏出地盘。

    一个鬼界家里蹲,没有鬼有兴趣冒险杀他,让他勉强占个位置威慑人族也不错。

    “小衣!”裴怀钧的神情顿时就变了。

    他的鬓发垂下,遮住森冷深寒的脸孔,不做停留,当即要穿过三个墙壁上的窟窿,却听背后传来声音。

    “哪里来的凡人?”

    “见了朕,胆敢不跪?”

    裴怀钧冷冷地回头,面无表情。

    烟尘未散,一个身着暗黄龙袍的身影从东宫深处缓缓走出来,龙袍染着锈色。

    他戴上帝冕,甚至还伸手拨弄了冕旒,森森笑道:“你是谁派来的?”

    如果东君是幕后黑手,引那厉鬼来攻打他的鬼城,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要是没有在这里杀了这红衣的,让他招来神降……

    光是想想,就打寒颤。

    可他才晃神一息,面前的书生影子都没了。

    砸穿几座墙对鬼来说不算大事,衣绛雪主要是被钉住了鬼体,大意之下没跑掉而已。

    衣绛雪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痛,毕竟不算活着,痛觉也只像是发生在空壳上的事情。

    但他试着去拔剑,或者是把自己从墙上拆下来时,这种被困的感觉就不太美妙了。

    这把天子剑上的堕落紫气是腐蚀性的,对鬼有感染的负面作用,他不能碰。

    衣绛雪按住自己的臂膀,轻而易举地想:“把手臂掰掉?”

    少一根手臂也不是大事,左右不过是一团鬼雾,等打完再回来取就行。无法自由行动才是致命的。

    就这样想着,衣绛雪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始拗关节,似乎真的打算把自己变成可拆卸的鬼。

    从烟尘中赶来的人,却阻止了他的行动,攥住他差点把胳膊扭到变形的手:“小衣!”

    “你别动,我帮你把剑拔出来。”

    “我没事。”衣绛雪歪歪头,澄澈地宽慰他,“那个跑路太子没吃饭,所以没力气。我一只手也能打败它。”

    他的本意是说,自己吃了饭,比受伤的黄衣厉鬼强,让他一只手没关系。

    说出来却太拉仇恨了。

    裴怀钧刚握上剑柄,双手就似被灼烧,皮肉翻卷,他却沉下脸,道:“绛雪,你信我。”

    衣绛雪几乎没见过书生这样肃杀的脸色,不禁一怔,掰自己胳膊的手也停下了。

    再看向书生握剑的手,裴怀钧没有分毫犹豫,连指尖都有几处焦痕,被堕落紫气灼到露出森森白骨。

    这股痴狂疯癫的劲儿,太不对了。

    衣绛雪看去,他的眼底黑水都要溢出来,似有豁出一身剐的觉悟。

    不多时,连衣绛雪都本能地不敢碰的剑,书生一身凡胎,紫气大震,竟然真的撼动了剑柄。再过片刻,就能把几乎没过石壁的剑拔出来了。

    “怎会让你如愿!”

    下一刻,太子连城宛如幽灵的追击就到了。

    在书生尝试拔剑的时刻,他的杀意已到巅峰。

    天子剑的无尽剑光,像是在蒙蒙阴雨里腐蚀了两百年,他的剑钝,却有着堕落紫气的余晖,依旧能杀人。

    “死吧!”

    厉鬼的剑也敢去拔,这绝不是凡人所为,他看见了——他背后挥之不去的阴影。

    哪有凡人身上的紫气,能够比两百年寿数的厉鬼更强、更深不见底的?

    这书生,绝对就是东君的后手,他神降的躯壳!

    若此时不杀他,真的把东帝山上的仙人招了过来,今日他就得死在这里了!

    裴怀钧看也不看,眼底只有一把剑。

    红衣厉鬼却向他背后伸手,无数鬼鞭之影扬起,似乎要从四面缚住势如破竹的黄衣厉鬼。

    衣绛雪收起所有天真神态,微挑上颌,双瞳金红炽烈,露出难得的幽厉之色:“不准动他!”

    僵持。

    太子连城一招用老,衣绛雪后发而至,赤红和暗黄两股鬼气正面冲撞。

    一边损失鬼气,不在全盛期,只有平日的五成。

    另一边单手被封,也只能用出一半力量,此时恰好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谁也奈何不得谁。

    雨水开始降落,陆续浇灭东宫的鬼火。

    深寒夜雨落在他的黄袍上,即使被鬼鞭绑缚,太子连城的双瞳彻底变成血红。

    拖时间,对他有利。

    他感知到身上的鬼气恢复,顿时大笑道:“朕登基的时刻、到了——”

    说罢,太子连城的手臂一挣,鬼鞭“噼里啪啦”地断裂,无数鬼气汇聚,他也逐步开始青面獠牙,露出化鬼时的狰狞之相。

    登基化鬼身的时刻,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全盛时!

    就算这是他彻底失去自我,开始失控杀戮的预兆又如何,膨胀的力量,足以让他杀掉目之所及的一切!

    周他们所在的东宫开始震动、坍塌、再变化。

    就在此时,裴怀钧也半跪在衣绛雪面前,青袍上血迹斑驳,却终于将长剑拔出墙壁,释放了开场被制的厉鬼。

    “能动了。”剑一旦抽出来,封锁解除,衣绛雪被钉住的鬼体就开始愈合。

    天子剑上的暗黄光芒消失,在裴怀钧手中驯服无比。他取出先前夺走的剑鞘,将其归位。

    敌不过仙人的真正紫气,堕落的紫气散去了。

    裴怀钧道:“果然是真剑。”

    如果是假的,钉不住厉鬼。想要偷袭成功,他唯有扔出真的天子剑,才能制住小衣片刻。

    拖延时间之举,却是暗剑,防不胜防。

    衣绛雪的右手恢复如初,那瞳孔里的血与莲花却未褪去,而是越来越冶艳浓烈:“坏鬼,我生气了。”

    说罢,被钉住实体的衣绛雪原地化成绯色鬼雾,连人形都舍弃,悍然向着正在异变的太子连城而去。

    也正在此时,周围的环境变化停止。

    裴怀钧脚下一晃,再看去,发现自己身在本该被小衣弄塌的太和殿内。

    是夜,百官化鬼,朝堂上群魔乱舞。

    衣绛雪的鬼雾停在半空中,俯瞰向那金黄璀璨的龙椅,上面坐着一个近乎于僵尸的鬼。

    他早已青面獠牙,肢体膨胀至恶心恐怖,血管暴突,眼睛翻白,可怖至极。

    除却人的四肢躯干外,没有丝毫人的特征,就好似一尊被制作出来的杀戮怪物。

    唯有暗黄带血的锈色的龙袍,一如往昔,书写者从未被历史承认为帝王的太子生平。

    “万鬼拜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7章 鬼城怪谈(完) 你该驾崩了。……

    在看见黄衣厉鬼的狂暴状态时, 衣绛雪却迷惑了。

    他从鬼雾里探出脑袋,发出灵魂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鬼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衣绛雪就在笑:“噗嗤, 好神经的一只鬼。”

    “他为什么觉得,放弃属于人的曾经, 成为眼里只有杀戮本能的怪物时,能打败我?”

    “觉得我是蠢货, 或者是比他弱什么的?”

    这就是鬼与鬼之间的理念冲突。

    曾经的衣楼主行走于幽冥, 他身而为人, 最知道哪种鬼最可怕、最难处理:拥有人的智慧与情感的鬼怪。

    这类鬼怪狡诈、机敏、残忍,正因为了解, 才会精准地攻击人的弱点,例如脆弱、情爱与疯狂。

    而亡国太子却相反,他认为人越像鬼就越强, 拥有人的性情会优柔寡断, 无法接触真正的鬼道。

    所以他信服了密教,走了那条剥离人性,化身疯狂本身的路。

    此时厉鬼的身形陡然长高, 龙袍被撑破,半身覆盖血色梵文,雄壮的体魄上浮现青筋,双目血红。

    好似佛经记载中的修罗恶鬼,发出惹人疯狂的嘶吼。

    “……竟然是如此吗?”

    裴怀钧受伤的手握住剑鞘,本是有几分警惕防备。微愣神片刻后,察觉到厉鬼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东君也快要笑出声来。

    太子连城选择通过时间循环回到登基时的全盛状态,却甘心放弃理智时, 他就要输了。

    看似是让自己进入“疯狂”,实际却是一种自杀行为。

    因为,他面对的是曾经的冥楼楼主衣绛雪。

    放弃人的智慧与思考,将体魄和鬼气极端提升的手段,可以用于碾压弱者,却不可以用来挑战强者。

    一声惊雷作响,惨白的闪电照亮殿内。

    随着太子连城的异变,百官鬼脸上的神情麻木,此时似乎受到皇帝号召,皆将头颅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诡异地看向漂浮的鬼雾。

    他们似乎受到帝王嘶吼的感召,也将目标锁定了。

    在鬼脸变得狰狞可怖时,衣绛雪也动了。

    “让我拿你来试试新鬼术吧。”

    衣绛雪看向那厉鬼向半空中伸来的大手,头顶的小花变成了银白色的月亮花。

    鬼雾漂浮,银色的月亮似细雨降落在殿里,又如蒲公英的飞絮吹落,看似梦幻,却是危险的杀招。

    无声无息中,百官鬼的神情松懈下来,好似做了一个美好的鬼梦。

    “我才是你们的主人。”衣绛雪的声音近乎呢喃,“我会救赎你们,从这永远一日的折磨中。”

    百官鬼似有所感,目光朝向变了。

    他们开始看向不远处的龙椅,看向失控的鬼皇帝。

    夜雨淅淅沥沥,冲刷着阶上的血。

    是啊,他们刚才是踩着濡满台阶的血,登上这级代表至高权力的殿堂的。

    上面是谁的血?

    ……

    啊,想起来了,原来是他们的啊。

    丞相鬼的胸口剖开空洞,那是被皇帝一剑刺死时,内脏直往外流的状态。

    将军鬼抱着掉下来的脑袋,想起自己被枭首的一刻。

    许许多多的鬼都看向皇帝,他们忠心簇拥的皇帝,却将他们杀害,将他们变成不能轮回转生的鬼,困在这里,陪他做至尊无上的皇权美梦。

    银色的光点还在飘。

    庭阶之下,文武百官愤怒地撕咬着他,像极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弑君全武行。

    变异的黄衣厉鬼似乎想要挥拳吹飞这些光点,却被无数本该效忠他的鬼绊住了脚跟。

    这其实只能造成一些困难,厉鬼能够轻松撕碎挡路鬼的血肉,只是需要耽误时间。

    明明是蚍蜉撼树,他们还会义无反顾地向厉鬼复仇。

    这就是鬼的本能。

    裴怀钧的掌心还有伤,血肉慢慢愈合着。他看出太子连城已没有胜算,就不打算插手这场猫戏老鼠的战斗。

    小衣多打几场实战,对他的鬼王修行有好处。这或许是培养者的角度。

    他边看边笑道:“比起两百多年一成不变的朝政,这一幕可要好玩多了。”

    “被困了这么久,谁会不恨呢?”

    “当然会恨。”衣绛雪说,“他主动堕落为鬼,其他人却不是。”

    黄衣厉鬼很是焦躁,空洞的眼神锁定红衣厉鬼,挥拳时,膨胀的暗黄鬼气压缩到极致又内爆,似乎想绞杀无孔不入的鬼雾,甚至打穿了宫殿的穹顶。

    他却失败了。

    衣绛雪并无形体,身形轻轻地飘散在他的拳风里,下一刻又出现在他面前的虚空中。

    “鬼皇帝”又被蜂拥而至的群臣鬼缠住,紧接着被鬼鞭绑缚在龙椅上,一时挣扎不出来。

    他失败了,对手比他强得多。即使回到他最强的时候,也依旧无法打过红衣厉鬼。

    膨胀的鬼体塞满龙椅,连不合衬的龙袍都在燃烧。鬼气烧到沸腾,甚至有皮肉烧焦又爆开的声音。

    衣绛雪的瞳仁深处有莲花绽放,无尽的鬼火在他身边燃烧,也是红莲业火。

    金红奇异的眼凝聚神光,那是独属于人的情感与立场。

    火焰在他掌心凝聚,往上蔓延,直到让赤红的鬼鞭也裹挟燃烧的火焰。

    他眼眸一垂,漠然道:“形神俱灭吧。”

    “没有人需要你这般皇帝。”

    “你该驾崩了。”

    杀戮来的那样轻易。

    亡国太子被席卷而来的鬼火彻底点燃了全身。无数锁不住的鬼气沸腾、逸散。

    这座他梦寐以求的龙椅,也是罪孽的审判台。

    衣绛雪把鬼雾扎成口袋,直接一搂,把鬼气兜住。

    “这都是汤底,不能跑了。”

    衣绛雪很注重收集食材,当然,用鬼火也是烧开汤底的一种方法。“只是汤渣焦了,又不能吃。”

    太子连城不成鬼形,几乎要和纯金的龙椅融化在一起,被提炼的鬼气被抽离时,烧焦恶臭的气息从他残损的鬼体上弥散。

    裴怀钧满是伤痕的手上还拿着剑鞘,从容不迫地登上台阶,看向可悲皇帝的最后一刻。

    “知道了吗,万人攻讦,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俯下身,温柔带笑,凝视被鬼火灼烧的厉鬼,道:“我说过,你会这样死去。”

    似乎还有几分意识,厉鬼瞳孔一张,似乎意识到他的身份,还想用嘶哑的喉咙说出些什么。

    “东、东……”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分辨。

    裴怀钧单手握住天子剑,剑光连闪,厉鬼的四肢和躯干被利落肢解,姿态又准又稳。

    厉鬼的生命力太强了,即使是被烧焦也一时没死透。裴怀钧此举是为补刀,多加一层仙人的镇压。

    直到被彻底肢解的那一刻,他看见世界一分为二,视线向着两边倒去。

    然后,他听见……

    “嗤。”东君轻轻地挑起唇角,俯瞰着他,神情冷淡而疯癫,似乎在说,“你终于发现了。”

    “真是一厢情愿,本君又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性格。凭什么,本君不能下山呢?”

    到底有没有说这样一句话,衣绛雪没有注意到,至于太子连城嘛……

    他散了。

    堕落的魂魄连堕入幽冥都不配,何况没人知晓,太子连城还有没有魂魄这种东西,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恶鬼吧。

    衣绛雪捧着瓦罐在等,见到源源不断的鬼气灌入罐子里,佛跳墙的汤底越来越浓醇。

    “太好了,储备粮有啦!不会饿了。”

    裴怀钧收起剑,天子剑象征皇权,固然锋利,在这只半吊子的厉鬼手中,却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力量,只用来当钉子,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寻思,回头熔了他,给小衣打点别的。

    衣绛雪飘过来,捧住他还未愈合的手,轻轻吹去鬼气,“还疼不疼,书生。”

    裴怀钧的眼波柔和,轻轻抚摸他的后脑,“不疼。小衣吹吹,我好得更快。”

    衣绛雪呼呼吹鬼气。

    裴怀钧笑着问:“鬼城之主死了,鬼城的鬼有可能失控,小衣有什么打算?”

    衣绛雪却托着腮,有些烦恼:“他真的有好多鬼,不能这样留在人间。我打算都装进鬼蜮里,不知道放不放得下。”

    裴怀钧淡淡笑了:“不怕,如果是小衣的鬼蜮,那就放得下。”

    冥楼就是幽冥的一部分。衣绛雪既然能把冥楼从幽冥深处挖出来,说明衣绛雪的鬼蜮天然就与幽冥联通。

    或者说,他的鬼蜮就是幽冥。

    衣绛雪用鬼雾卷起裴怀钧,飞到鬼城上空,俯瞰死寂的城池,他道:“那我收了试试。”

    见证奇迹的发生时,连风都很安静。

    鬼城里游荡,却不得解脱的鬼,此时皆是仰头看向新的鬼城之主。

    血红的鬼蜮向着城池覆盖,将整座旧京城纳入其中。紧接着,许多本不该在人间游荡的东西,也就被红衣厉鬼一并带走。

    一座吞噬了无数条人命的鬼城,从此彻彻底底地从阳间抹去了。

    几十万鬼口怎么处理,当年东君无法封印鬼城的顾忌,在身为厉鬼的衣楼主这里简直不是个事儿。

    或许幽冥司等人族势力,听闻鬼城消失的消息,会当场惊到目瞪口呆吧。

    “那我们也回去,鬼蜮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鬼口,经营好烦恼。”

    衣绛雪吞掉了同级厉鬼经营二百多年的地盘,这次是满载而归。

    他开心极了,“建城!开发!扩建!这下鬼蜮就更繁荣了!”

    第58章 厉鬼做饭 小衣的灵机一动。

    “代号‘亡国太子’事件终结, 鬼城消失了!”

    自从得知东君结界消失,幽冥司立即封锁周边,前后派来三波人来到鬼城原址勘探, 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曾经的“大京”城竟被连根拔起,除却空空如也的地面外, 再无其他遗留。

    一座城不翼而飞就已经够恐怖了。何况,那是一座装满了鬼的城!

    如果再出现在外界, 结果不堪设想。

    众人心有余悸, 纷纷猜测:“鬼城到底去哪里了?”

    鬼城也是司命的辖区, 他是最先参与勘探的副司。司主也亲至,似有忧悒。

    看过这干干净净毛都不剩的地面, 司命想起了一种可能:“这种雁过拔毛的手法!说不定,是‘红衣厉鬼’所为。”

    司命向他禀告:“司主大人容禀,在先前的‘红白撞煞’事件中, 两只厉鬼曾经起过冲突, ‘亡国太子’先行败退,两边多少结了梁子。此外,鬼街骚乱的解决, 也是这只红衣厉鬼将其收入鬼蜮,痕迹与如今鬼城一模一样。此次‘鬼城消失’事件,恐怕是厉鬼内讧,黑吃黑!”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么‘亡国太子’现在还没有消息,大概是被吃了罢。”

    司命回想起红衣厉鬼烫火锅的场景,还有咬着筷子歪头的无辜萌感,却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感觉“黑吃黑”越发形象了。

    “红衣厉鬼?”司主也戴着面具,身着庄肃雪白的祭袍, 是个仙风道骨、玄之又玄的青年。

    其实这副高人模样都是忽悠人的。去东帝山参见东君时,司主不但无赖程度拉满,还掌握了熟练的撒泼打滚哭穷技术。

    他的声音低沉威严:“厉鬼吞噬厉鬼,也就是说,会出现一只破坏平衡的厉鬼,必然招致灾难……司命大人,格局要被打破了。”

    天裂后,鬼怪不断吞噬,最终诞生了五只厉鬼,各自盘踞一方,麾下发展出规模不小的鬼仆。

    人族担心他们联合,他们却没有真正联合,而是固定了活动范围,很少有大举进攻人族城池的行动。他们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没人知晓。

    人族的行动范围被鬼压缩,不断被黑暗驱赶,宛如活在笼中,不得不将那些厉鬼盘踞的地方定为“失地”。

    至于收复失地?光进入那些血月笼罩的地方,就要面临无数鬼怪袭击。

    当年湮灭于鬼城的修士们,尸骨都未能收回来呢。

    “虽然一死一生,依旧是五只厉鬼。但是,其余四只厉鬼,真的会让吞噬了‘亡国太子’的红衣厉鬼继续存在吗?”

    司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红衣本就是最强厉鬼的象征,他又吞了黄衣厉鬼,还带走了他的鬼城。下一次再游荡到哪只厉鬼的地盘,单对单,谁打得过他?

    “山雨欲来啊。”司主仰头,天空蔚蓝晴方好,似有群鸦飞过。“通知各大门派,加强警戒,尤其是盯紧了厉鬼们的行踪。”

    城池边上的树林,枝头上停着四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眼睛却是赤红的,不祥之兆。

    *

    有上次搬鬼街的经验,衣绛雪把鬼城搬迁到鬼蜮里的动作娴熟不少。

    鬼街是个坊市,直接塞进鬼城的空地里。再把城池中轴线上的皇宫夷平,用来放鬼蜮内最高建筑——冥楼。

    鬼戏班的青衣花旦负责在衣绛雪不在时,管理冥楼事务。她还想报告两句,“最近鬼街的经营不错,鬼口繁荣,鬼钱丰厚……”

    衣绛雪一手拉着书生的腕子,看着她数钱到手软,开心道:“辛苦你了。我有出去买了点东西,现在我们有一座城的地盘可以收租,记得管一下喔。”

    青衣花旦:“啊?”

    楼主出门一趟,到底搬了什么回来?

    衣绛雪没回答,直接带书生消失不见,出现在冥楼最顶层的房间。

    青衣把脑袋往门外一探,看见灯火通明、鬼声鼎沸的豪华城池,吓得把门阖上了:“是我打开方式不对吗?”

    再打开,还是一如既往,甚至不少鬼已经开始向冥楼游荡聚集。

    “楼主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一座鬼城啊——”

    “这租子得收到什么时候?”

    顶楼的房间隔绝一切喧嚣,衣绛雪撩起帘子,示意裴怀钧坐下,“伸手,我帮你上药。”

    裴怀钧曲了曲手指,伤痕是还有一些,却没有见骨那么可怕了。没什么不适。

    他淡淡笑道:“我无妨的,小衣。”

    被天子剑上的堕落紫气一灼,他的手差点废掉。若他真的是凡人,基本不可能复原了。

    可不过半宿功夫,他不但止了血,掌心还有新生的嫩肉长出来,再过一天,怕是就结痂了。

    衣绛雪把脑袋埋进箱子里,翻箱倒柜时,还特地看了看罐底的时间,免得过期不能用。

    他雀跃:“还好我存药的时候都会写时间。”

    衣绛雪选了几罐药性温和的药膏,拉过裴怀钧白皙的手腕,把简单缠上的绷带解开。

    绷带上的血已干涸,被灼伤的掌心结痂。

    衣绛雪吹了吹,觉得还残留鬼气。

    书生的血又很香,馋猫鬼咽了口唾沫,“我给你舔舔。”

    裴怀钧眼眸一深,没答话,只是低头看去。

    衣绛雪伸出舌头,轻柔地舔了舔人的掌心,像一只乖巧的猫。

    厉鬼的本体是一团雾,舔舐时的唾液也是鬼雾的一种形态,温温凉凉,还能帮人消炎镇痛。

    他把残留的顽固鬼气吃掉,再舔尽书生流出的血,把药膏细细地涂到伤口处,开始扎绷带。

    他的手骨修长纤细,缠好一层后,见衣绛雪还要继续,裴怀钧忙阻止,“再厚就不透气了,容易把伤口闷坏。”

    衣绛雪这才罢手,扎好蝴蝶结,叮嘱:“每天都要换药,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你是书生,要拿笔写文章的,要对手好一些。”

    萌萌鬼认真地教育家养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春闱了,好好养着,我不许你放弃梦想。”

    裴怀钧笑容一僵:“……”他真的没那么想考科举。

    认真打理好家养的人,给他梳毛和陪伴后,厉鬼想到了应当喂他吃东西。

    “书生,你现在是病号,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做。”衣绛雪信心满满地捋袖子。

    他看了书生做饭,觉得也很轻松嘛。他这么聪明,也可以做出好吃的人饭!

    裴怀钧随手施了个洁净咒,换好干净舒适的衣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就听见厉鬼正在想一出是一出。

    他想起小衣的手艺,脸色微微变了变,委婉道:“小衣,我其实不太饿。”

    “不行,人不吃饭是会死的。”衣绛雪说。

    “我不会死。”裴怀钧无奈,“不吃也没问题。”

    他在鬼城里漏的破绽太多,都不需要掩饰了。

    不说别的,能用树枝敲碎青铜灯台,封印佛像、甚至肢解厉鬼躯体的存在,能是什么“人”?

    衣绛雪却旋身,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声音却清清淡淡,“怀钧,如果不把你当做‘人’来对待,你希望我如何面对你呢?”

    裴怀钧:“……”

    “所以,你想吃什么?”厉鬼殷切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给你去抓只老虎吧?”

    裴怀钧怀疑,衣楼主已经恢复了记忆,正在施行报复计划。

    很快,裴怀钧用汤勺搅了搅面前咕嘟咕嘟冒着气泡,雪白粘稠的“汤”,小心问道:“小衣,这是什么?”

    “鱼汤喔。”衣绛雪用筷子一戳。

    一只死不瞑目的鱼从汤里浮起来,鳞片没刮,泛着钢铁的色泽,两只死鱼眼对上了裴怀钧的视线。

    “我听说生病需要补身体,喝点鱼汤有助于康复。”

    “……”

    裴怀钧用调羹戳了戳完整的鱼肚,神情越发放空,“小衣,你除内脏了吗?”

    “诶,还要除内脏吗?”

    “这是什么?”裴怀钧捞起奇怪的黑色东西。

    “海带吧!”衣绛雪理直气壮,“在河里捞的,感觉应该好吃,就放进去一起煮了。不过有些奇怪,这么久了为什么煮不烂?”

    “……”河里怎么会有海带?

    “小衣,鱼汤为什么是粘稠的?”裴怀钧不问清楚,实在难以下咽。

    “咦,不该是粘的吗?这只鱼就是越煮越黏吧。”

    裴怀钧开始怀疑人生:“这真的是鱼吗?”

    他把整个鱼捞起来,放在盘子里。

    万万没想到,那只奇形怪状的鱼,尾巴扑腾了一下,绝望地开口说话了:

    “鬼火煮汤,开水烫头。”

    “兄弟,这是什么酷刑吗?”

    “我就算是死,成为菜,也不该用这样可怕的烹饪手法侮辱我的鱼生!”

    “要是死于‘仰望星空’,鱼就白死了。”

    衣绛雪戳了戳鱼,“诶?没熟?我已经煮了很久啊,他怎么只有烫伤啊?”

    他自言自语:“是不是鱼的品种不对,鬼蜮里是没什么好吃的鱼来着,下回再去挖一个鱼塘吧。”

    裴怀钧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平静地放下勺子:“小衣,我突然觉得不饿了,这条鱼,不如放生了吧。”

    衣绛雪点点头,把鱼汤带鱼倒进琉璃鱼缸里,“你先在这里玩,回头把你放回河里。”

    鱼:“……”

    这合理吗?

    做饭失败的厉鬼萎靡地趴在人的膝上,扭了扭:“好像不能吃。”

    猫猫鬼很粘人,裴怀钧把他化成的鬼团子拢在怀里摸了摸,淡淡笑道:“小衣有这份心就好了。”

    就是千万别实际去做。

    要不是鱼开口说话了,他为了不让小衣失望,这一勺子还得往嘴里送,天知道是什么味道。

    当年他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宁可养成十八般厨艺,也千万不能让衣楼主灵机一动。

    天知道,他能端出什么来。

    第59章 床前明月光 无头衣衣异闻录。

    闲暇无事, 衣绛雪灵机一动,开始爆改冥楼。

    他在房间外辟了个挑空的阳台,摆好宽敞柔软的躺椅, 垫着暖和的皮毛,用来安放受伤的人。

    只要躺在这里, 书生一仰头,刚好能看见鬼蜮里挂上的皎洁月亮。

    “看月亮!”

    如果这是婴儿摇篮, 猫猫鬼甚至想伸手推推, “书生, 你要好好养身体,早点痊愈嗷。”

    裴怀钧甚至在厉鬼这里享受了半身不遂的待遇。

    绷带下的伤口都要好差不多了, 现在还被迫包成粽子,一天三次换药。

    他受宠若惊之余,神情未免有些难绷, “小衣, 我只是手受伤了,真的没有瘫痪……”

    “这毛绒毯子,就不需要盖了吧?”

    “不行, 人是很脆弱的,受伤时会很虚弱,万一着凉发烧了怎么办,养不好,就会嘎嘣一下死掉。”

    衣绛雪神情委屈,拉扯着人的袖摆,“我不想你死掉,裴,你好好养, 听话,觉得无聊的话我读书给你听哦。”

    裴怀钧没得辩,只能被迫歪在舒适的躺椅上,进行佛系摆烂“养伤”,天知道,他压根没什么伤要养。

    夜风和煦,远处的鬼城灯火通明。明月皎皎,落在阳台上,照的他们双眸盈盈。难得的岁月静好。

    衣绛雪把房间大扫除了一遍,连鱼带汤倒回城里的河水里,再试图把放了几百年过期的鬼药通通搬走扔掉。

    把瓶盖打开,有些里面都长会说话的蘑菇了,他还以为自己吃了菌子呢。

    红衣厉鬼在鬼蜮里可以自由穿梭,身影在他眼前忽闪忽闪的。

    裴怀钧看了会月亮,穷极无聊,乐子就变成了看小衣勤奋地收拾东西。

    厉鬼一会搬着半人高的东西消失,不多时又回来,小心地摸摸他的胸口热不热。

    来回两三次,裴怀钧就有点绷不住,握住他探过来的手腕,笑容有些无奈:“没死,喘气呢。”

    衣绛雪也看得出他活蹦乱跳,但还是伏下身,探探他的鼻息,却被书生捧住脸。

    “有灰尘弄到了,我帮小衣吹掉。”裴怀钧说罢,轻轻吹了口气,衣绛雪睫毛痒痒的,想揉。

    他吐槽:“过去攒了好多奇怪的东西,光是收拾都要好几趟。”

    厉鬼有点黏糊,像是被养熟了,开始自然而然地向他伸出爪爪,甚至翻起肚皮。

    裴怀钧看穿,家鬼有承担家务,想被夸奖了。他摸摸鬼的脑袋,温和笑道:“小衣把屋子整理的很干净。”

    他补了一句,“要不然我帮小衣……”

    衣绛雪把头摇成拨浪鼓,“不用,我自己可以,收拾的时候,我也翻出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等等,我拿给你看。”

    或许是因为记忆融合,衣绛雪回忆起冥楼里存着他攒的家底儿。

    或许是衣楼主独行于世,表面高傲,实则孤寂。

    最难以排遣的时候,就会像猫一样,从各种地方搜罗来小玩意,摆在窝里。没事的时候玩一玩,聊作消遣。

    那个人评价过他这种行为是“狸奴滚毛线球”。

    现在想来还是生气!哪里像了。

    裴怀钧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也不看月亮了,视线跟随着厉鬼飘起来宛如花瓣绽放的红衣。

    他去哪里,他瞧哪里。

    衣绛雪噔噔噔跑出来,怀里抱着从柜子里找到的琉璃罐子,装满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

    对着月光照去,石头温润剔透,流淌出美丽的光晕。

    猫猫鬼怕他无聊,把罐子放在他手上,欢欣雀跃:“书生,这罐子石头送给你,你无聊的话,可以先玩石头。”

    裴怀钧看着琉璃罐里的石头,笑了:“真的送我?”

    这些哪是什么石头呀。

    攒了上千年的奇珍异宝,在凡间价值连城,甚至每一颗里都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灵气。

    衣绛雪点点头,肯定道:“送你。”

    据他的记忆,人会很喜欢这些会发光的石头。

    他既然养了人,就要疼人,给人最好的玩具。

    书生的待遇不能比其他人差,石头也要最漂亮的。

    “小衣过来。”裴怀钧从躺椅上直起腰,唇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把厉鬼温柔地哄到身边。

    衣绛雪靠近,坏书生就在鬼的腰间一握,把他带倒在身上。他刚睁大眼睛,就感觉到书生柔软的唇亲在鬼的漂亮脸蛋上。

    “谢谢小衣。”裴怀钧的呼吸温热,拂在脸颊边,若有若无地笑,“这是谢礼。”

    厉鬼晕乎乎的,像是在飘,苍白的脸颊泛起通红。

    “被坏书生偷袭了!”

    衣绛雪的红唇啄过书生伸过来的手指,迷迷糊糊:“这是什么攻击!呼吸不过来了!”

    裴怀钧笑着向他眨了下眼睛,鼻翼轻碰他的,说话近在咫尺,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勾引:“这明明是感谢。”

    衣绛雪决定以牙还牙,化成软乎乎的鬼雾,在慵懒地倚着躺椅的书生身上爬来爬去,像一条猫猫虫。

    裴怀钧拎住他,摸他脑袋上冒出来的花。

    他就开始张牙舞爪,“啊呜”一口,径直咬在他的脸侧。

    “唔!”书生的脸向后微仰,俊逸脱俗的容颜上,留下鬼浅浅的牙印。

    “咬你!”厉鬼报复.jpg

    “……哈哈哈哈哈。”裴怀钧也不恼,摸了摸牙印,笑的前仰后合,“小衣太可爱了。”

    就这样笑闹片刻,衣绛雪听到屋里的水壶冒气的声音,头上的花敏感地立起来,“水好像开了!”

    裴怀钧刚刚亲过鬼的脖子,留下红印,又颇为惋惜地看着衣绛雪的唇从他的锁骨上离开。

    可惜,他还想小猫多啃啃他的骨头呢。

    “那小衣去吧。”

    衣绛雪看书生照着月光的洁白面容,清隽无暇,好看的紧,一时又想再黏糊一会,和他多说些话。

    他想了想,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书生的怀里。

    裴怀钧怀里突然多了一个美人脑袋,面貌倾国倾城,还睁着眼睛说话。

    他勉强微笑:“……小衣,这是在干什么?”

    无头鬼小衣的身体行动自如。

    裴怀钧怀里的厉鬼脑袋却歪了歪,露出机智的神情:“书生,我用头陪你说话,身体先去做家务。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吃嗷。”

    衣绛雪脑袋在他怀里偏了偏,语气欢快:“鱼汤是个意外,我坚信我能做好吃的人饭——”

    “不用劳烦小衣了,我自己来。”裴怀钧迅速低下头,噙住他的唇,封住余下的话。

    甜倒是怪甜的,就是人亲人头的场景有点惊悚。

    厉鬼的漂亮脑袋被亲,脸蛋开始白里透红,似被灌了迷魂汤,晕晕乎乎:“……”

    冥楼的房间里焕然一新。陈年的家居都被换成了衣式审美,红艳艳的堪比新房。

    可见他吃掉鬼新娘鬼蜮后,得到的“瘟腥”滤镜还没有消退。

    裴怀钧抱着衣绛雪的脑袋进屋,看着无头鬼向他飞扑过来。

    书生淡定接住,然后把他的脑袋递回去。

    衣绛雪双手抱着脑袋,在脖颈上咔咔调整一番,又重新装上。

    “装反了。”裴怀钧看厉鬼的后脑勺朝着自己,轻咳一声,“小衣,我在这里。”

    衣绛雪把脖子扭了一圈,总算正了,他舒适地扭扭脑袋:“这下就舒服了。”

    裴怀钧打量房间,果真有些变化。

    比起曾经蒙着尘灰、黯淡又孤寂的冥楼顶层,现在可以说是充满了阴间审美,诡异中透着淡淡的温馨。

    好多东西都是双份的,反正和寂寞孤独没关系。

    衣绛雪还给自己装了鬼爬架,用来栓绳子上吊,免得鬼气失控的时候梦游。

    他自豪地介绍:“血月之夜的时候,把我挂在这个位置,第二天再放下来就好。这样就没有异变的烦恼了。”

    裴怀钧已经在鬼宅见识过他的方法,也见怪不怪,只是轻咳一声:“……很全面。”

    衣绛雪又飘到床边,自豪地介绍道:“这里是你的衣架。”

    裴怀钧看去,那竟然是亡国太子的天子剑熔掉后,重新打造的豪华版衣架。

    不过上面挂着几件款式差不多的青色外袍,素淡质朴,与他掩藏的秘密有些不协。

    衣绛雪探出头来,问道:“要不要去鬼街也给你缝两套漂亮寿衣?街上有好些手艺不错的裁缝,寿衣还可以挡住鬼的诅咒,很实用的。”

    “寿衣就不用了吧。”裴怀钧十动然拒,“活人还是穿不得寿衣的,走夜路会被当成鬼。”

    衣绛雪没放弃,继续说服:“那我们去逛街吧,找首饰商人鬼,用漂亮石头给你打些饰品,可以抵挡鬼的攻击。”

    自从吃完那一整罐鬼跳墙后,衣绛雪学到的东西又多了些,他心里似乎有种隐隐的危机感。

    这种鬼的第六感,往往都很准。

    有智慧的厉鬼都绝非寻常,不是省油的灯。以后他们旅行会越来越曲折,像太子连城这般大意的鬼不会再有了,书生或许会被当做弱点攻击。

    他掌握的手段越多,越知道厉鬼无声无息杀死一个人的方法,实在太多。

    他不想让书生死掉,就要好好保护他。

    “那就去看看。”裴怀钧似乎洞穿了他的不安全感,那是一种害怕被抛弃在世上的孤独。

    毕竟自他作为厉鬼诞生起,陪在他身边,教导他、帮助他的,一直是书生,他难免会产生依赖。

    厉鬼的时间会很长,只要他不被其他鬼怪吞噬,他的一生会长到难以想象。

    所以当衣绛雪看着鬼城里无法解脱的鬼怪时,是否又会害怕这种非生非死的诅咒呢?

    裴怀钧不知道他的想法。

    衣绛雪看着天真无邪,可那些偶尔冒出来的“怀钧”称呼,与他带着些机锋的话语,却隐隐有种熟悉感。

    此时的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或许就是他的无解谜题吧。

    第60章 鬼市 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

    裴怀钧跟着衣绛雪去巡城。

    小衣吞噬前任鬼城之主后, 曾经的大京城也被他当做装鬼的箱子搬进了鬼蜮。

    就算幽冥司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何况这是东君的意思,他们无从反对。

    时隔两百年, 城池似乎没有染上太多岁月的痕迹。

    先前在太子连城统治下,鬼城白昼时间短, 遍地是鬼,他们并没有认真逛街。

    这次沿着主干道走了一圈, 他微调了鬼街和鬼城的嵌合格局, 满意点头:“没什么需要修的, 太好了,又多了好多店铺可以收租!”

    鬼怪依旧按照生前的习惯活动着, 除却鬼城之主换了个外,没有什么变动。

    鬼界强者为尊,赢家通吃。

    衣绛雪赢了, 太子连城的地盘与鬼仆自然都属于他。

    对于低阶的鬼怪来说, 服从高阶厉鬼是理所当然的,更谈不上属于人的忠心与情感。

    总之,衣绛雪现在有地、有钱、有鬼!

    衣衣大王也是鬼界大地主, 不再是光杆厉鬼啦!

    大京西市里,鬼市热热闹闹地举办着,约莫有上百个摊位,贩卖货物,鬼小贩的吆喝声别具特色。

    时不时还传来对话,充满朴实的风土鬼情:“都说了,王老二,不要把肠子挂起来晒,别人还以为你家是肉铺呢!”

    甚至为了庆祝新城主诞生, 安排了阴间表演和杂艺。

    “别挤了,我的头掉了,谁看见我的脑袋了。”

    “鬼真多啊,鬼山鬼海的。”

    “这是谁的胳膊,没人要我带回家啃了!”

    “……”

    衣绛雪混在鬼群中,听着嘈杂的鬼声,越逛越新奇。

    待到挤出鬼群,他豪气万丈,大手一挥,“这都是我打下来的江山!我的!”

    裴怀钧整理衣袍,依旧端庄整肃,莞尔:“小衣有鬼王之姿,成就远不止如此。”

    衣绛雪反而不好意思,慢慢飘到书生面前,脸颊飞着两朵浅红的云。

    “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小花又冒出来了,摇摇晃晃。

    他拉过书生的袖子,殷殷期盼:“等到收到鬼钱后,怀钧,你来帮我管账好不好!一想到要管鬼钱,就觉得好像要长脑子了。”

    这是个信任的讯号。

    裴怀钧一时沉吟,没有接话。

    因为冥楼声名在外,衣楼主从不缺少财富。

    涉及死生大事,多的是人求到冥楼楼主面前,跪下恳求,献上金银财宝,只试图寻求一个出路。

    过去衣绛雪都是用顺手的鬼管账,还很注重收集文书类的鬼帮他打工。

    他想起曾经有个用的挺顺手的,从幽冥召唤了几次都不见踪影。

    两百年不见,多半是死了吧。

    总之,他除鬼不在话下,但是看大量的数字就会眼晕晕,头疼疼,还得术业有专攻。

    但是没关系,他有聪明书生!

    鬼市越来越热闹,裴怀钧从摊子上摘下狐狸面具,随手扔下鬼钱,再将面具半覆在俊俏的脸上。

    一旦戴上狐狸面具,他就没有分毫人的气息,完美地融入鬼怪中了。

    “小衣是想让我管鬼城的账?”

    他轻轻笑道,“这是小衣的鬼蜮,这样重要的事情,可不是谁都能沾手的。”

    “我是小衣的谁呢?”

    衣绛雪没想那么多,一时呆住了,他想不出书生该是他的谁。

    “我想不出来。”

    裴怀钧戴着面具,遮掩神态,步子大了些。

    厉鬼期期艾艾地飘上去,双臂缠住他的肩膀,似乎在撒娇,“裴,你生气了吗?”

    “没有。”青衫书生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和煦,“我怎么会生小衣的气呢?”

    衣绛雪开始寻思。

    书生也是个正经人,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他,显得他太随便了。

    总之,要有个名分才行!

    要表现出他对书生的重视!

    衣绛雪回想起志怪书上的故事,有好几篇都在讲书生和鬼,虽然有些是悲剧,但是核心都差不多。

    衣绛雪郑重其事:“书生,等你金榜题名,我们就洞房花烛喔。”

    果然有效,书生的脚步一顿,“当真?”

    衣绛雪见书生转过身,有些高兴:他一定是同意了。

    “当然是真的,鬼不说谎。”他点头啄米肯定。

    山野志怪说得对,人和鬼的关系就那么几种,想要把书生留在身边,最后都是要洞房花烛的。

    只要这么做了,他一定会永远永远陪着他的。

    不过,书生要是活的没有他久,那该怎么办呀。

    还没等衣绛雪想出个所以然,裴怀钧走到他面前,本想拥抱他,却只是伸手揉乱了他的长发。

    看红衣青年纯粹的神情,书生面具下的唇弯起,却有些怅然,“小衣是志怪看多了吧?”

    书生好聪明,可恶。

    “不是!”嘴硬。

    裴怀钧无奈:“小衣真是太单纯了,‘洞房花烛’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口。”

    “鬼需要遵循规则,轻许诺言,容易遭人骗。”

    衣绛雪眯起眼,冷笑:“谁敢骗我?”

    裴怀钧牵着他的手,顺便把狸奴面具戴在他脸上,揶揄:“骗你还不简单,做顿好吃的饭就拐走了。小衣怕是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呢。”

    “这是污蔑,是诽谤!”

    衣绛雪重重点头,很有骨气,“我只吃裴做的鬼饭!其他人的饭,我饿死也不吃一口的。”

    裴怀钧轻轻叹息:“我很高兴。但是,或许小衣会后悔呢?”

    东君虽然很心动于洞房花烛的提议,方才差点当场答应下来,诓骗鬼和他再拜一世的天地。

    不过,衣绛雪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读了几本志怪野话,说些天真言辞而已。

    怕是之后小衣想起此事,又会咬牙切齿地恨他。

    衣绛雪也意识到,书生不反对他的提议,却也没有完全答应下来。

    会后悔吗?衣绛雪不知道。

    “哼。”厉鬼扭头,似乎在和他赌气,转眼就去夜市里飘来飘去了。

    “这样不算是骗吧。”裴怀钧轻抚下颌,看着他的背影。

    “难得好心一次,不去诓骗小衣。若他再坚持一句,我恐怕……”

    危楼高百尺。

    想要摘下孤星般的冥楼楼主,不但得有登楼的胆色,要有千般的套路,更要有敲开他门扉的真心。

    自古真心最难求。

    当年纵横天下的裴剑仙,青衣长剑,万里云霞,看淡浮名,看似洒脱放浪,其实最是执着。

    在看见那高阁上的美人后,他早就将真心丢在了那片月里。

    厉鬼忘性大,不多时,衣绛雪就全然忘却了那小小的别扭,端着一个鬼风车过来。

    他欢呼雀跃:“裴,这个好玩。”

    他们边走边逛,到达邀月楼附近,不,现在应当说是“遗址”时。

    一个提着绿灯笼的鬼拦住了他们。

    那老头模样的鬼怪一揖:“客人,这是您在小老儿的当铺寄存的灯笼,现在物归原主。”

    裴怀钧想起,这是当时鬼城里未能完结的一桩生意。

    既然对方守信,他也银货两讫。

    商人鬼完成交易,陪着真切的笑意:“恭喜客人,不,现在应当称呼新城主大人了,小老儿这里有条消息,赠送给两位,以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说说看。”

    商人道:“您神通广大,定然早就知晓,世上有五只厉鬼,把人族的地盘分割出五大块。先前鬼城属于北方一带,被城主大人收入鬼蜮后,北方这块儿地无主,未来可就不安定咯。”

    “先前城中隐秘流传着一个消息,再过两日,是前城主会见另一位厉鬼的使者的时间,有消息说,厉鬼们打算商议有关‘红衣’的事情。但是前城主已死,这次邀约也就不成立了,鬼使者恐怕只能看见原本是鬼城的地方,此时却空空如也吧。”

    这商人是在曲折地告诉他们,鬼城消失后,北边会引来其他厉鬼的干涉。

    如果在北方停留,说不定会再撞上厉鬼。

    红衣厉鬼的强度和成长性,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吞噬红衣厉鬼的收益也会更高。

    裴怀钧不信,那几只狡诈的老鬼没有打过主意。

    裴怀钧多赏了他两枚鬼钱,“我知道了。”

    衣绛雪还不知危机,迷茫地看他,“怎么啦?”

    “没什么,大概是有关小衣的消息,在鬼怪之间传开了。”

    裴怀钧拉过他的腕子,温和浅笑:“不过,他们都打不过小衣,不用太担心。”

    他们又陆续逛了寿衣铺、棺材铺和首饰铺子。

    裴怀钧严正拒绝穿那些绣着各种“吉祥如意”“花满人间”花纹的寿衣。

    “可是能抵挡鬼的攻击。”

    衣绛雪展开一个“花开富贵”:“挺好看的。裴,你穿什么都好看,要不然贴身穿吧,别人看不见。”

    东君有极其严重的偶像包袱,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绣在胸口的硕大牡丹花,只觉得审美在报警。

    “里穿也不行。”

    棺材铺里,他看着衣绛雪两眼放光地试用了金棺材和玉棺材,试了试软硬和大小,最后挑了一个通红的龙血木棺材。

    没别的理由,就是又大又宽敞,还够红。

    衣绛雪振振有词:“以后在野外睡觉,就可以把棺材掏出来,这样下雨就有盖子了。”

    “遇到月亮很红的时候,裴,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躺进去睡一晚,可以不听月亮说话。”

    “如果晚上不想睡床,也可以睡棺材——”

    别说,真还挺有道理。

    裴怀钧平静地接受这些奇怪的阴间设定,甚至还会顺毛摸猫猫鬼,“小衣考虑的很周全。”

    至于首饰嘛,鬼工匠们看着衣绛雪展示出来的漂亮石头,都纷纷摇头,表示不能做。

    “这些材料,不是我们这种等级的鬼匠能处理的。”

    衣绛雪没能给书生买到实用的东西,有些失落。

    裴怀钧把玩着掌心玉石,却笑道:“我不需要佩戴这些身外之物,也不会轻易死掉。小衣是明白的。”

    “……”衣绛雪双眸宛如静水澄明,清凌凌地凝视他。

    半晌,他也轻声道:“我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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