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钧沉寂片刻。
衣绛雪倾身, 虚握住他的掌心,将他颤抖的五指合上,温柔包住那颗璀璨的石头。
“我想要的东西, 其实很少。”衣绛雪垂着眸,红唇微勾, 侧颜宛若幽昙静美绽放。
“江水流动,那就流去好了。人情聚散, 转身离去便休。我寻找的, 是那枚江流不转的石头。”
“这世上, 会有这样的石头吗?”他细密的眼睫轻撩,曈中蕴着流光, 似乎意在言外。
深寒永夜里才会绽放的花,向来孤芳自赏,没有人会凝望他的开与谢。
他也似乎接受了命运, 沉默而安静地走着唯有百鬼陪伴的阴阳路, 唯有月华见证他的暗夜孤行。
此世身堕鬼道,厉鬼灵动天真,天性无拘无束, 可背后深藏着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一个历经无尽轮回,伤痕累累的灵魂。
被仇恨煎熬,他痛得喘不过气;被迷惘充斥,他忘却来路与归途,是徘徊的亡灵。
衣绛雪躲在厉鬼的躯壳下,蜷缩着魂魄,试图去寻找一个暴风骤雨中的锚点。
想不明白的事情,那就不去想;回忆不起来的事情,那就不去回忆。
他本能而顽固地抓住身边的人, 维持着现状。
似乎只要这样,他还是无忧无虑的鬼,每天都过的开心快乐,有人陪伴在他的左右,对他最是温柔。
不主动去改变,幸福就会永远停留吗?
“会有。”裴怀钧攥紧了石头,深深地凝望他,容色超逸脱俗,弧度优美的唇浮出微笑。
“人世易变,但变化中总有不变。”
“江流中会有不转的磐石,暴风雨中亦有恒久的锚点。正如你无论何时重返人间,总会遇上故人。”
他还是那样温柔而忧悒,将他垂下的鬓发别在耳后,“比爱更久远的,是恨。”
“如此浓烈的感情,永不会在时间中锈蚀。”
衣绛雪眼睫轻颤。
他布衣青衫,身形颀长,却带着他的手抚过胸膛,轻柔地问道:“我若把心剖给绛雪,教你吃下去,用唇舌品尝这滚烫的滋味……”
“你可会相信我心亦弥坚,我血仍未凉,我意不可夺?”
衣绛雪:“……”
裴怀钧看他露出纯然发懵的神色,似乎一时忘了怎么答,才将手置于唇边,轻笑,“逗小衣玩的,若是把心挖出来,我就死了,说说罢了。”
衣绛雪却哑然,刚才裴怀钧的神情太认真了。
好似他真的疯到能剖开胸膛,扒开肋骨,教他埋入血肉里,观摩他肺腑的成色似的。
衣绛雪的记忆时隐时现,总是覆盖一层蒙蒙的白雾。
他偶尔试图回想梦中人,对方的脸也被浓雾笼罩,看不清面貌。
他有时会产生错觉,书生的身形与记忆中的故人渐渐重合。
怅然若失时,又会被激发出无穷杀意。
“不要开这种玩笑啦。”衣绛雪围着他飘了一圈,柔软雪白的手臂缠上去,悄然量过书生腰身的宽窄,似乎在与记忆比对。
身量仿佛。
他有些茫然无措,赖在他肩上,要书生背着鬼走,和他咬耳朵:“怀钧,你以前是用剑的吗?”
他在鬼城里,仅凭一根树枝就能大破邪佛。这样的造诣,多半是精修剑术的修士吧。
“也算是吧。”裴怀钧轻咳一声,伸手托着轻飘飘的鬼,与他慢悠悠闲逛。
“你是剑修吗?”衣绛雪又探出脑袋,似乎在确认什么,“传闻中,剑修爱剑成痴,都是把剑当做妻子的,你是吗?”
“这是对剑修的刻板印象。”裴怀钧对此并不赞同,甚至还发出一声嗤笑。
“也就是走火入魔的剑修,才会平白给剑加戏,生拉硬套些‘剑痴’人设,说些什么剑如道侣云云。”
“实际上,是修为不到家,才会颠倒主次。”
东君平视前方,背负着轻若无物的厉鬼道侣,淡淡道:“剑就是剑,如此而已。”
“杀人的是人,护人也是人。是人控制剑,而非剑控制人。是剑随心动,而非心由剑动。”
“杀生还是救世,端看剑主的意志。”
裴怀钧说到此,停了停,语气多了几分温柔多情。
“剑非我爱人。但我会为爱出剑。无往不利、势如破竹者,并非剑,而是心之所向。”
寥寥数语,却道尽剑道真髓。
衣绛雪仅一二言,就料定他绝非池中物。
这样的剑修,怎么会籍籍无名,是个寻常书生呢?
那么多破绽摆在他面前,衣绛雪还是路径依赖惯了,不想去深究,闷了一会,还是没去戳破。
只是往他颈子里呼呼吹气,似乎在捉弄他,“坏书生!坏剑修!”
什么为爱出剑啊,避重就轻,太狡猾了。
裴怀钧侧脸碰了下他的手背,凉凉的,像是白玉。他与他笑作一团:“小衣,痒,莫吹了。”
衣绛雪咬他耳朵,纠结片刻,“裴怀钧,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道送命题啊。
但剑修凭本心作答,裴怀钧不假思索道:“是我金榜题名之后,小衣就和我洞房花烛的关系?”
衣绛雪生闷气,这回答也太狡猾了!
好似天地悠长,他们在鬼蜮的小道上慢慢地走,白月光洒满了街巷。
不远处,鬼灯陆离照彻,喧闹传来。
这里或许会成为鬼怪新的家园。
*
衣绛雪又用两天逐一排除邪佛的雕像,并且销毁。
毕竟他可不想让天外的干涉把鬼民们变成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蠕动肉块。
邀月楼里只有头的女鬼和高大道袍干尸被他带回冥楼,连同早些日子住进来的和尚,培训上岗。
衣绛雪还给他们一鬼喂了一口鬼跳墙,祛除邪佛污染,得到了三只凶级鬼怪。
这三只鬼似乎还有些意识在,多半曾经也是同伴。以这般鬼怪姿态再见,也是讽刺。
鬼戏班过去本就在冥楼里唱戏,青衣花旦对于楼主带鬼回来见怪不怪,走个流程,把一张纸发下去,“这是冥楼的规矩。”
三只鬼凑过脑袋,一瞅,上面只写着:“在冥楼里,楼主的命令是绝对正确的。”
“如果错了,参考第一条。”
“没了?”
青衣花旦:“没了,还能有什么复杂的,好好打工,还有,不要惹这个家伙。”
说罢,她用染着蔻丹的手指指过去,目标对准了青衫负手,笑容温和的书生。
她悄声:“这是姐姐的忠告。不然,楼主护起来,有的你们后悔的。”
冥楼的入职培训做完了。
只有头的女鬼飘来飘去,灵巧,适合咬着灯笼巡逻。
道袍干尸则是拿着扫帚,打扫冥楼的地板。他还时不时和女鬼头待在一处。
或许他们生前也是一对。
和尚被花旦领走了,说是要考验一下他的佛法,鬼知道她在想什么,多半是看上和尚鬼健硕的胸肌了。
衣绛雪:“邀月楼里没有,回头得去鬼蜮里看看,这女鬼的身体被封印在哪里了,总不能是被吃掉了吧。”
裴怀钧欣赏地看着这三只鬼:效率很高,果然没找错苦力……员工。
外面因为鬼城的消失勾心斗角。
衣绛雪处理鬼城事务,制定新规,经营鬼蜮,忙得不可开交。
裴书生也从随便对付科举的状态,突然变成手不释卷,见他的时候,多半都在读书。
或许,是因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承诺。
小衣都那么期待他科举了,他总不能让小衣失望。
*
衣绛雪最近困倦的时候也变多了。
有时候,他沾了枕头就睡,在床上一窝就不动了,半天也叫不醒;
有时候干脆用棺材把自己一关,双腿一蹬,从白天睡到黑夜。
他又梦见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了。
这次的梦里,他在冥楼的窗外御剑,敲响了衣绛雪的窗户,衣摆在幽冥的风中烈烈,颇为洒脱不羁。
“哪来的登徒子?”
美人系着赤红狐裘,倚在洞开的窗前,漫不经心地把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他似笑非笑地抬眼,双目流横波,长发如鸦羽漆黑,“剑仙大人真真是风流天下闻,夜半御剑登楼,爬人窗户,是君子所为?”
那剑仙一笑,将他话里讥诮当做耳旁风,朗然道:“登楼虽有诚意,在下的剑太锋利,容易伤及冥楼鬼怪,惹恼衣楼主。”
“不请自来,剑仙大人来我这蓬门蔽舍,莫不是想上门踢馆。”衣绛雪睨他一眼。
却见他袖摆下的右手指骨分明,修长好看。他拎着什么,定睛一看,是一壶温酒。
“在下刚从昆吾山上归来,耽搁了些日子,不过寻得山巅雪酿成的好酒,也算是个收获。”
那剑仙话语里意蕴深长,分明是在撩拨,“幽冥无时岁,人间却是中秋月圆。逢此佳节,在下不远万里携酒访友,不知绛雪可愿意放我进去?”
衣绛雪似笑非笑:“窗户没锁,剑仙大人都有御剑至冥楼最高层的能耐,还用问我?”
冥楼位处阴阳交界处,鬼气沉积,还遍地是鬼怪。
修士踏足,会被鬼气压制修为,平日一成的实力都施展不出来,实打实的幽曲险境。
更遑论御剑飞行。
剑仙能直飞最顶层,说明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拦是拦不住的。
那人自我的很,佯装听不懂衣楼主的正话反话,竟是真的单手一撑,翻窗进楼,坐在了红衣美人的对面。
衣绛雪投去眼刀,美而危险,刮的是骨。
青衫剑仙轻袍缓带,头戴玉冠,姿态风流写意。
他一笑置之,把眼刀当做撩拨收下。
他从袖中摸出两个玉杯,从容倒酒,“这样美好的月色,我不来寻绛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话锋一转,唇边悬着温软的笑:“许久未见,绛雪也想我了吧?”
“少给自己贴金。”衣绛雪轻敲桌面,“只是觉得祸害遗千年。”
昆吾山前些日子动荡得很,似乎在举办什么大会,里面混入了鬼怪。衣绛雪一直待在冥楼,也听说接连陨落了好几个年轻有为的修士。
剑仙却全须全尾的,似乎并没有被牵涉其中,还有心情寻酒。
他一晃玉杯,酒液剔透绵柔,透着芳香,“那我就专门来祸害衣楼主。”
衣绛雪见他推来酒杯,犹豫片刻,也没拒绝,不忘毒舌两句:“一壶酒而已,随便与人饮了便是,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幽冥……”
他一笑,声音温柔醇厚:“佳酿玉液,世人流俗,皆配不上。与衣楼主这般美人共饮,才不浪费。”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怕是得把世人死死得罪。
但剑仙在正道的风评太好,世人常说他“任侠山河”“纵横万里”“仗剑江湖”云云。
谁知道他这副潇洒卓绝的皮相下,却是我行我素,狂妄自负,想一出是一出。
或许说,他压根就没想过有人会拒绝他。
衣绛雪轻嗅酒液,哼笑:“信了你的邪。”
第62章 睡美鬼 红线,就是名为“复仇”的规律……
正逢血月之夜, 鬼蜮里的影响没有外界那么强,但是鬼怪明显躁动。
连衣绛雪也把自己关进棺材里睡觉。
合起棺材时,他困意蔓延, 还睁着朦胧的眼睛,叫书生往棺材上压些重物。
他很体贴:“记得离远些, 你身上的紫气很香,免得我揭棺而起。”
裴怀钧失笑, 误伤是不会的, 但是小衣的关心他领情, 于是道:“我晚上看书,灯会亮的久一些。”
衣绛雪揉揉眼, “读书也不要把身体熬坏,人很脆弱的。”
随后,红衣厉鬼往赤红的棺材里一躺, 双手搭在胸前, 秒睡:“ZZZZZ——”
裴怀钧见他睡着,撑着下颌,看了许久睡美鬼的恬静面庞, 才想着关棺材盖。
却不料,衣绛雪睡了没多久,脸上的神情从柔和安静转为狰狞痛恨,似乎在梦里也经历着极端的痛苦。
前世的过往,都如浮云飘散,梦过不留痕。
但轮回的痛苦,却在魂魄上镌刻鲜明的痕迹。
不多时,梦中的衣绛雪的鬼体巨震,苍白纤细的右手失控地攥住胸膛处的红衣褶皱, 几乎把胸口掏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杀了你——”森然幽厉的声音。
他是冥楼历久不散的冤魂。
初诞生的厉鬼天真无邪,唯有在梦里,他才会触碰到那琉璃般锋利的记忆碎片。
片片为锋刃,刀刀割肺腑。
累世的爱已成怨恨,连枕边爱人都是仇雠。
他蛰伏在他身边,不知何时会揭下温柔的画皮。
幽微灯烛燃烧到极致,照彻寒夜。
裴怀钧伏着棺椁,烛光却映不出他鬓发垂落眼帘时的神情。
他唇边悬着的笑意渐次扩大。
“……看来,小衣的记忆快要苏醒了。”
裴怀钧俯身,伸手划过他的脸庞,到雪白耳廓,最后将厉鬼几乎弥散烟雾的乌黑长发拢在掌心。
丝丝缕缕的乌发,在掌心化作流动的血。
他微弯唇角,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惊喜的事情,单手遮住眼帘,却挡不住越发明亮疯狂的笑意。
“真是,越来越让人期待了。”
异变还未终止。
棺椁里的厉鬼,腰部以下的身体几乎都融化,成了沸腾的血池,充斥整个凶棺。
盈盈上浮的绯红鬼雾凝实成藤蔓,肆无忌惮地从棺材里爬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生长。
一时间,温馨的房间里都成了原始森林,处处都无法下脚,唯有棺边还立着一个青衫书生。
裴怀钧长身玉立,银冠束发,轻袍缓带,端得是风姿翩翩的君子。
或许是因为外溢的怨恨,鬼藤甚至攀附上他的躯干,似乎想要绞杀他。
他却毫不在意,甚至伸手握住鬼藤,用食指揉了揉开花的骨朵,漫声笑道:“小衣又睡懵了,还是说,吃了天外的产物,对于月亮的感应变强了?”
一切都如计划发展。
果然,当年限制冥楼楼主衣绛雪登顶的唯一因素,就是“寿命”。
二十年一度轮回,正是宿命逼迫美人在最芳华的年纪枯萎,断绝他的成长与积累。
正如一种警惕或是……畏惧。
即使是这样,累世轮回和修为的叠加,衣绛雪在第四十九世时还是成为了难以匹敌的存在。
直到不该存在的第五十世轮回,他顺利地成为了厉鬼中的异种,“寿命”的枷锁随之解除。
他能够毫无阻碍地吞噬任何力量,化为己用。这样几乎无上限的成长能力,也难怪黄衣厉鬼怕成那副样子。
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阻止他成为鬼王,君临幽冥,掌控“月亮”。
“……只有小衣,才能真正改变现状。拯救或是毁灭,一切都会遂你之意。”
裴怀钧凝望着棺中美人,眸底却漫着危险的疯狂:“绛雪,我会帮你完成一切愿望。即使是杀了你,或者是被你杀死。”
他忍不住倾身,长发化为笼罩的阴云,遮蔽了棺中人的身影。他亦如阴雨和寒露。
仙人执着厉鬼冰冷纤长的手臂,薄唇落在他的腕间,再顺着手背向上,亲吻他指骨上缠绕的红线。
刚吻了一下,那红线就和活了似的,化为挥不散的怨恨,几乎反扑过来,勒住裴怀钧的脖子。
裴怀钧长眸掀起,从那缠绕颈项的细线,隐约看见厉鬼索命的轨迹。
这根红线,就是名为“复仇”的规律。
倘若他真正触动这条红线,此后无论他身在何方,衣绛雪都会找到他,将他的性命带走。
这是不死不休的明证。
“……真是美妙的姻缘。”裴怀钧却笑了。
在仙人的眼里,这红线却不能再浪漫了,是两人爱情的誓言之证。
“将两条命通过复仇锁住,难道不算海誓山盟?”
他兴致勃勃,甚至有些癫狂地微笑了,“追杀我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这样,不失为一种永结同心。”
他似乎无比确信,衣绛雪杀不死他,即使他成为了鬼王,拥有无限的成长空间。
也许,这是一种对实力的自傲。但更多的,从他隐秘的微笑中流露出来。
“等到一切都结束时……”
“我会完成你的愿望。”
无论是什么,复仇或是解脱。他都会如愿。
棺中的睡美鬼眼睫轻轻颤动,似乎还沉在前世的幻梦里。
裴怀钧的吻终而落在他的唇上,压住唇畔磨拭,再缓慢地舔舐过他咬出的细微齿印。
这种沉冷黏湿的吻,与他平素的温柔格格不入,更像是一种润物无声的侵染。
厉鬼眉峰不再郁结,怨恨的神情渐渐舒缓,倾城的面庞也泛熟睡的红晕。
不安的鬼藤停止了骚动,窸窣地爬过书生的身体,在他的脖颈处和手腕处留下细微的勒痕。
鬼藤开始慢慢收回棺椁中,重新组成衣绛雪的身体,不多时,一切恢复平静。
暴动结束了。
裴怀钧轻轻活动手腕,“还好小衣没醒。”他本想把棺材盖上,假装没有偷亲。
却不料,衣绛雪腾地坐起来,僵硬的脖颈“咔咔咔”扭动,无神的黑眸对上书生深邃的双眼。
裴怀钧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故作平静地笑道:“小衣醒了?”
他将手背过身,轻轻蹭着手腕的红痕,似乎要遮掩什么,打算编些诓骗鬼的谎言。
衣绛雪竟然没醒,现在还在梦游的状态。
“香、饿、吃饭——”
他的身体无端飘起来,红衣像是无限扩张的绸缎。
很快,红色绸缎几乎绕了个圈,裹缠住转身欲逃的书生,将他完全缚住,拖回了棺材边。
裴怀钧:“……?”
他只是偷亲了一下,报应来的这么快?
小衣发觉了?
然后,梦游的厉鬼直接将他拽进了棺里,鬼藤缩回去的时候,顺便把棺材盖也盖住。
沉重的棺盖落下,房间里重归寂静。
……
第二天,裴怀钧还浸在化成血池的棺材里。
他和怀里的厉鬼头颅共睡了一晚。
这种惊悚怪异的同棺共枕,也就只有脑回路不正常的裴仙人能够淡定以对,甚至觉得这是种难得的浪漫。
他昨夜双手将美人脑袋抱在怀中,厉鬼漆黑的长发化作被子,把他裹了两三层,牢牢绑在了棺材底。
除了鬼的长发有些勒人,偶尔会有鬼火闪烁,藤蔓会在棺材里乱爬……
其余的体验还不错。
就是鬼雾化成血池时,偶尔会淹没他的半身,更有没过五官的时候,不太喘得过气。
仙人呼吸间都是浓郁的鬼气,凡躯也难免被侵蚀。
但凡他是个凡人,根本熬不过这样噩梦的一晚,第二天尸体就凉凉的了。
裴怀钧却兴致盎然,甚至还在反复品味冰冷透骨的刺激,被厉鬼缠身的噩梦与快感。
“……人,你还活着吗?”
第二天清早,猫猫鬼心虚地趴在他胸膛上,反复听着人的心跳,一副做错了事的萎靡模样。
呼吸心跳都还正常,简直是医学奇迹!
“活着。”裴怀钧阖着眼,睡意朦胧间,顺手一摸他的脑袋,顺着他的下颌挠了挠。
这回小衣的头终于连着脖子,不是只有个脑袋了。
猫猫鬼抬起下颌,被摸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啊呜”地咬上他的手指。
不疼,就是留下淡淡一圈牙印,“坏书生。”
“谁更坏?”裴怀钧淡淡掀起眼睫,看了眼心虚的鬼,似笑非笑:“把我拖进棺材里泡了一晚上,小衣打算做什么坏事呢?”
完全浸透在鬼气里的感受,就像是泡在酒液里酿了一晚上,他还醉着呢。
裴怀钧抬起袖摆,“我现在闻起来,恐怕和鬼没区别。全身都是小衣的味道,难道小衣不该给我个解释?”
完全被小衣牌血池腌入味了。
衣绛雪试图垂死挣扎,问道:“怀钧,是我把你拉进棺材里的吗?”
“不然,还能是我自己进来的?”
裴怀钧作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控诉道:“小衣的睡相,堪忧啊。”
猫猫鬼越发心虚,试图变成液体滑出棺材,悄没声息地跑路,却被支起身的人蓦然揪住一缕长发。
他被当场捉包,哀叹一声,黏在人的身上道歉,“呜,错了。”
“错在哪了?”
裴怀钧含着笑,把黏着他的漂亮鬼抱起来,鬼体轻盈的像是一片云。
衣绛雪也说不明白,迷糊了片刻,顿时灵光一闪:“玷污了你的清白?”
裴怀钧:“……?”
衣绛雪见人的奇怪神情,也有些不确信,试探:“那,你玷污了鬼的清白?”
“……”
“所以,人要负责任!”
衣绛雪说服了自己,用丝滑的小连招,把锅理直气壮地甩了出去。
“你出现在我的床……棺材里,怎么是我的错呢,坏书生!昨晚一定是偷偷掀我棺材盖了!”
“……少看话本,小衣。”
第63章 初至京师 猫猫鬼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 分锅不均,只好搁置争议。
裴怀钧先把一团鬼拎起来,挂在衣架上晾干:“小衣, 控制一下鬼气,不要湿哒哒滴满地的血了, 待会还要拖地。”
被拎着后衣襟挂在衣架上的猫猫鬼眼神清澈:“……咦?”
他往下一看,腰身以下是空的。
果然腿还没有变好, 经过的地方滴滴答答全是血泊, 破坏屋里环境。
“……喔。”厉鬼开始委委屈屈地收回鬼气, 思考昨天断片的梦里发生了什么。
化掉了!想不起来了!
裴怀钧走到屏风后沐浴换衣。
虽然书生糊弄了家鬼,但就这么泡在厉鬼血池里睡了一晚, 神情也不太平静,甚至能看见微赧的神态。
昨晚到底是怎么过的,恐怕除了他自己, 没人知晓。
裴怀钧更换洁净的衣衫, 那股被鬼气淹没的灭顶感才褪去了些。
裴怀钧轻轻喘了口气,心里颇有些不平。
待走出屏风,始作俑者还在拧潮湿的鬼体, 一会灵活地把自己扭成麻花状,一会又变成“人”字形。
他还欢快地问:“书生,我拧干了吗?”
猫猫鬼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例行把牌位摆好,在香炉里点上鬼香,供上糕点。
他曲指置于唇边,轻咳一声:“小衣,来吃香了。”
衣绛雪探头探脑,瞧书生神情平常,似乎没有愠色, 才扁扁地飘过来。
看见丰盛的鬼香,他快乐地滑下来,被书生捞住,喂了一大口香火。
吸着香的衣绛雪腮帮子鼓鼓,咽下去后,他恍然:“我想起来了,昨晚我梦到一个坏家伙……”
“他爬窗户!”
“……”
衣绛雪歪头想了半天,“坏家伙带了很多的酒,把我灌醉了,后面、后面……”
想不起来了。
“咳咳咳——”裴怀钧越发心虚,咳得逐渐大声,都要掩盖过鬼吃香的吸溜声。
厉鬼吃饱了香,心满意足地挂在人的身上,用爪爪挠了挠他的腰,“裴,你风寒了吗?”
裴怀钧:“……没有。”
衣绛雪看着青衫书生露出难言的神情,甚至主动把他从身上拎起来,放出门外。
“小衣,该去巡城了,新城主要多了解鬼蜮事务。”
裴怀钧说,“后天再准备出发,也差不多是春闱的时间,小衣让我再看会经义。”
被试图闭关读书的书生拎出门,红衣美人拢起袖摆,满头问号:“我影响你读书吗?”
裴怀钧凝望道侣那张清艳貌美的面庞,欲言又止,“影响。”
“不是说,书生都很喜欢‘红袖添香’吗!”
衣绛雪一袭鲜亮红衣,挥挥衣袖,炫耀地道:“看,红袖哦。”
裴怀钧止言又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生气了!”衣绛雪瞪他一眼,毛茸茸地飘走了。
不在顶层停留,冥楼里的鬼气近来热闹了不少。
冥楼共有十八层,过去也有人戏称“十八层地狱”。
衣绛雪从鬼城里精挑细选了不少打工鬼,往冥楼的各层塞,做不同的工作。
冥楼最底层一般都关着最凶煞的恶鬼,衣绛雪也照例去巡了一圈。
鬼新娘危险系数相当高,暂时不能放出来。
但是在冥楼里呆久了,原本完全失去的神智也回来了些,最近也不再满地乱爬了。
她最近在学纺织,就是织出来的布全都是红艳艳的“瘟腥”风。
衣绛雪很欣赏,和她鸡同鸭讲地交流了不少审美。
他往最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座洞开的牢房。
“这里关押的鬼,逃跑了吗?”
幽暗深邃的地底,红衣美人俯身,拾起一条贴满血红封条的镣铐,神情不定。
牢房里写满血色的咒文,可见曾经关押在此的鬼是何等危险的存在,连当年的冥楼楼主都忌惮不已。
“……我死之时,冥楼也失去作用,牢房里的鬼彻底没了压制,自然会蜂拥而逃。”
衣绛雪面无表情,眼眸却森冷,“只是,那个家伙逃出去,有人处理得了么?”
他还记得,关在这里的是一只已经彻底发疯的厉鬼。
曾经为人的意识被厉鬼的本能扭曲,制造出了一个脑回路极度异常的鬼。
那只厉鬼认为,只有让幽冥降临,把所有的人变成鬼怪,才是真正的“走向新世界”。
“死亡是公平的,只有成为鬼,才会摆脱这虚无的轮回,虚妄的世界,在死亡中找到真正的意义。”
“何须人来超度鬼,是鬼来超度人。”
衣绛雪听完厉鬼的一番谬论,意识到他的危害难以估量,于是将其彻底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冥楼底部,严加看管。
即使是去轮回转世,冥楼与他命运相连,关押鬼怪的机制依旧在运转。
只要他不彻底死亡,冥楼不荒废,这只厉鬼就跑不掉。
他还记得,走出黑暗长廊时,背后传来那只厉鬼的癫狂大笑:
“明明更像一只鬼,你却站在人的那一边,真是荒谬可笑!你明明有颠覆一切的力量!”
“衣楼主,等我出去,定要将你所守护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红衣的厉鬼无声地行过长廊,双袖荡起无尽鬼气,雪白面庞微微抬起,神情莫测。
二百年前天裂,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被压制在须弥山下,直到厉鬼复苏。
他攥紧了拳,红线轻轻飘扬,连接着他的复仇目标。
“……我现在,还算有‘人的意识’吗?”
衣绛雪能感觉到翻涌的鬼性本能,可他的思维却是冷静清明的。
即使有部分回忆残缺,他也前所未有地清楚他是谁。
“……拥有自我认知的一只厉鬼么?”
特例。
衣绛雪掀起眼帘,凝望身边渐次亮起的鬼火,长发在腰际微微飘荡。
在鬼影离开最深处的牢房时,面无表情的厉鬼从黑暗里抬起头,漆黑空洞的双眼里,火苗渐渐隐去。
他雪白如花苞的倾城面容上,逐渐漫起天真无邪的神情。
尽头,书生端着飘摇的烛灯迎接他,微微张开手臂,露出温柔的、接纳一切的微笑。
“怀钧——”
飞扑过去的萌萌鬼挂在书生的身上,“你复习完了吗?有信心金榜题名吗?”
裴怀钧揉着他的发旋,笑道:“走罢,去京师。”
*
衣绛雪使用鬼蜮已经娴熟了不少。
至少这次他面对地图开奖时,方向和距离都大致无误。走出鬼蜮后,他们成功落在了京师郊外。
裴怀钧翻出度牒,让衣绛雪躲藏在袖中,惯例混过盘查严苛的城门。
临近春闱,京师科举氛围浓厚,许多举子住满了舍馆客栈。
在人多的地方行走,衣绛雪化为人形,再给自己变出影子,避免穿帮。
不会有人相信厉鬼会变成人行走在闹市区,但是他的美貌反而更引人瞩目。
临近傍晚,许多悬挂在屋檐下的风灯渐次亮起,衣绛雪似有所感:“这些灯都是……”
虽然拦不住厉鬼,但是他也本能地不喜欢这些光芒。
裴怀钧笑道:“京师作为国都,幽冥司的保护也最强,这些灯都是用于驱散黑暗、驱除邪祟的。”
衣绛雪点点头:“确实不一样。”
霄云城里就少有这种万家灯火的盛况。
“大京”更是鬼城,那些灯笼反而是用来伪装成鬼怪,而非驱赶。
“全都住满了吗?”
寻了三家客栈,裴怀钧都被告知无房可住,唯一能住的就是朝廷开办的、用于收容举子的客舍。
毕竟,在如今鬼怪横行的世道,朝廷总不能让举子在夜晚露宿,很有可能会被鬼怪袭击,暴尸街头。
裴怀钧总不能带着一只厉鬼去住客舍。
思前想后,他提议:“要不然,去住东君庙?城里有五座呢,也有供香客居住的客舍……”
衣绛雪迷惑,“东君庙就没住满吗?”
裴怀钧一摸鼻梁,轻声道:“一座是皇家捐建的,不对外。三座对外接纳香客,应当是住满了……”
“还有一座,在幽冥司的院墙里。客舍倒是有,没人敢进罢了。”
裴怀钧取出先前司命签下的契约,“凭这个,我们可以去幽冥司打秋风。”
衣绛雪暴风思考,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幽冥司的招牌:“你的意思是,让一只厉鬼进抓鬼的大本营?”
裴怀钧:“……也没有很奇怪吧。”
衣绛雪怀疑地瞅他一眼:“你见过贼要住官府的吗?”
裴怀钧将契约折叠放进袖中,“总之,先去试试看。”
他意味深长,“也许,我们进城后不久,就被幽冥司盯上了呢?”
黄昏日暮,藏在远处茶棚里的茶客突然喷出了茶,隐身藏在树梢上的暗探掉下了树。
裴怀钧不动声色地扫过这些异样。
“真的吗?”衣绛雪听罢,四处瞅了瞅,果然发现了些细微的不对劲。
“原来我们早就被盯上了!”
裴怀钧淡定:“总不能睡大街吧,万一小衣傍晚飘了出去,幽冥司拦得住?还不如直接找他们要间房子住,也算是给他们解决问题了。”
“我们又不是去找麻烦,只是正常的拜访而已。”
主要是,东君回幽冥司指导工作,那是到自家地盘上。
谁敢给不给顶头上神的面子?
幽冥司的牌匾威严肃穆,无人敢轻易打扰此处。
毕竟在鬼怪横行的年代,这是人间的阎罗殿,超然于朝廷的存在,权势堪称滔天。
青衫书生却踏上台阶,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叩响了幽冥司总司的沉重大门。
宛若凡人敲阎罗殿大门,此举堪称抽象。
“打扰了,这里可以投宿吗?”
第64章 幽冥司 他的剑,很孤寂。
夕阳西下, 门敲到第三遍。
“诶,没人吗?”东君漾着和善的微笑,眼眸却微眯。
若是这次还无人开门, 他就打算带着鬼径直闯进去,给他们个终生难忘的惊吓。
不多时, 幽冥司的大门“吱嘎”打开,及时避免了顶头上司破门而入的惨剧。
“何事?”来者也没料到, 胆敢直接敲门的竟是个清隽的书生, 身边还带着一个红衣美人。
不像是找茬的硬点子。
那人抓着毛刺刺的头发, 像是没睡醒,身着不伦不类的紫色祭袍, 半边袖子放量,另半边则是收窄的剪裁。
“伸冤找官府,这里是鬼衙门。”
侧身时, 他的左手揣进宽敞的衣襟里, 似乎握着什么,多半是一块惊堂木,气质很是落拓不羁。
“司鬼”赵轲, 江湖诙谐地称他“拍案惊奇”。
裴怀钧视线扫过:“司鬼人?”
“认识我?”赵轲打量他,语气恹恹的,“您哪位?我见过?”
他刚刚成为司鬼时还是个少年,被司主特地带来东帝山参拜。
裴怀钧隔着云雾往下瞥过一眼。
对方的确没见过他的真身。见过的,或许是云雾间虚幻的神仙之影吧。
“没见过。赵大人鼎鼎大名,在下自有耳闻。”
裴怀钧不动声色,“不知司命大人可在?在霄云城,我等与司命大人有一面之缘,现无落脚之处, 只好厚颜来投奔,还请通报则个。”
黄昏日暮,衣绛雪恹恹欲睡。
“好困。”他扯扯裴怀钧的衣袖,“什么时候能住进去?”
赵轲无奈:“幽冥司是鬼衙门,哪有来这里投宿的。小兄弟,得亏遇上的是我,是司里脾气最好的一个,劝你们趁着天没黑,早点去别处,官方开办的舍馆应当能住——”
衣绛雪见书生与他掰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脚边的影子扭曲片刻,似乎有延迟,隔了一两秒才跟着他打了个哈欠。
赵轲话音刚落,就看到这诡谲影子戏法,神情顿时卡住了,顿时意识到什么:“……鬼?”
他没想到居然有鬼敢堂堂正正地来幽冥司投宿,开口还报司命的名号。
那小子,怕不是通鬼了吧!
衣绛雪一低头,看见影子,心虚地踩踩地面:“我不是,我没有!”
“谁是鬼啊,我不是。”
影子毛茸茸地恢复原样,衣绛雪再抬起头,看见的则是赵轲的警惕神情。
风声凛冽,赵轲一声厉喝:“鬼怪临门,不知所谓,是欺我幽冥司无人?”
电光火石间,他从怀中抽出赤色的惊堂木,似乎下一刻就要阴司掌案,把惊堂木拍到鬼的身上。
衣绛雪神情微微冷下来,袖摆无风自动,森森道:“不识好歹,想打架吗?”
千钧一发之际,司鬼被人喝住了。
司命一路小跑,从背后死死抱住抄起惊堂木欲拍的司鬼,陪着笑道:“误会误会,一场误会,老赵你放手,这两位是恩人恩鬼,打什么架啊,和气生财,快请进来……”
“什么恩人恩鬼的,你和鬼谈这个?”司鬼眼睛一瞪,“老陆,你哪边的,果然通鬼了?”
司命本名陆长陵,祖上是守龙陵的,他是这一系的嫡长,掌握着龙脉的传承。
进入阴司衙门后,他和族里断绝关系,抛却过往身份和姓名,戴上银面,一直以“司命”的姿态示人。
想要除鬼,那就先要活着。
司命活到现在,深知一条路走到黑会死的很快。于是他兼具柔软灵活的身段和娴熟的跑路技术,还有阴阳通吃的社交小技巧。
他按着同僚的脑袋,恨铁不成钢:“打什么,别在这裹乱。是司主要见两位,你个莽夫,一边吃瓜去。”
“你当心‘大水冲了龙王庙’!”司命一个劲使眼色,暗示同僚,此人不简单。
这是在救他,这裴书生,多半是顶头上司的小号啊!
“眼皮抽筋了?”司鬼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挣扎着举起惊堂木,“被鬼上身了,要不然我给你魂拍出来洗洗干净?”
“滚。”司命没好气。
司鬼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般态度,来访者身上多半有秘密。
他看了眼面前的书生,越看越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裴怀钧牵着轻飘飘的鬼,平淡地掠过他身边,“错觉罢了,在下这般书生,您恐怕见过很多。”
赵轲有些疑窦地摸着下巴。
但这般风仪姿态的,恐怕世间绝无仅有。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两位跟我来。”司命双手拢袖,佩戴银面,步履匆匆地引着他们走进幽冥司。
幽冥司占地面积极大,几乎囊括京师的东北侧。地面上的建筑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亭台楼阁间行走时,衣绛雪微微仰起头,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鬼怪嚎叫。
“哪里传来的声音?”衣绛雪问道。
“鬼的衙门,有些鬼也正常吧。”司命回答的模糊。
他虽然心里有很多猜测,甚至对东君的意思有所领悟,却不会对厉鬼知无不言。
裴怀钧却帮他解答疑问:“幽冥司的地下是秘密关押鬼怪的监牢。人在与鬼怪斗争时,也多少会在鬼怪身上学到压制鬼的办法,这或许能提升生存的可能。”
衣绛雪点点头:“师鬼制鬼,是该如此。”
司命闻言,也有些迷惑:这只厉鬼,怎么通情达理到完全不像是鬼,而像是以鬼的姿态存在的……人?
一只完全保有人的理智和思维的厉鬼吗?
而且,他似乎站在人的立场上,何其难得?
再拐过一个弯道,坐落在幽冥司内的“东君庙”映入眼帘,香火正鼎盛。
灯烛明晃晃的照,司主一袭宽袍广袖,很是仙风道骨。
他站在庙前的香炉边,往里敬献了一炷香,再低头研究面前的罗盘,眉毛皱的能夹死苍蝇:“这卦象,什么也看不清啊,到底是个什么预兆……”
“夜半鬼敲门?”裴怀钧布衣宽袍,悠然走到庙前,似笑非笑道。
司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左脚绊右脚,惊吓到差点背过气去,一头栽倒在香炉里。
“东东东……”
司主跌倒在地,抬指哆嗦了半天,差点喊出“东君”时,正好对上了神仙不悦的眼睛。
司主也是老狐狸了,立刻会意,抬手指向天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红衣厉鬼的视线轻飘飘移开,司主擦拭额头,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仙人不愿暴露身份,他们要是叫破,那就是破坏顶头上司的计划,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原来这才是东君像。”
衣绛雪溜溜达达,钻进庙里,仰头瞧着正版东君像。
和那座荒野山庙里被幽冥鬼母窃夺的神像,几乎两模两样。
幽冥司里的这座,或许在雕刻上最还原,毕竟他们常年供奉东君,也是真的见过东君本尊。
神像的身形并不是威严肃穆的那一款,反而是襟袍潇洒,神情舒朗,更像是个纵横天下的剑仙。
他手持一把眼熟的剑,好似能斩尽世间不平。
衣绛雪轻轻飘起来,绕着神像转了一圈,越发迷茫:“总觉得哪里见过……”
死去的记忆在不断攻击他,他摇晃着脑袋,似乎要把那些蒙蒙的雾气晃掉。
裴怀钧跟在他身后,从容迈入东君庙,意味深长:“或许,小衣在前世见过他呢?”
“前世?”
衣绛雪按着眉心,露出挣扎痛苦的神情,眼神森然幽冷,“前世,我见过他——”
神像高大冰冷,在香烛光晕中投射幽曲的影子。
书生倚门而立,向庙宇里望去。
未曾善终的厉鬼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神像。
“我见过他,我见过他的。”
惊鸿流影的碎片,宛如刀锋割来,衣绛雪捂住头颅,后脑如针刺,无数重影从回忆之海浮现。
“我见过这把剑……”
厉鬼曲起为爪的五指,浓黑的眼睛抬起,红唇微微扬起,神情怪诞而妖异。
衣绛雪团起鬼体,在庙宇的蒲团上蜷缩着。
他抚摸着胸膛处,似乎还能感觉出冷铁的凉意:“这把剑,曾经穿过我的胸口,杀了我——”
裴怀钧的身形萧疏,深藏在阴影里。
小心地跟随在他身侧的司主,却见到仙人鬓发下遮蔽的笑容,正在渐渐扩大。
裴怀钧冷冷地侧头看向司主,“你退下。”
司主和司命无声地向他行礼,东君庙的大门吱嘎一声,渐渐合上。
“小衣,醒一醒。”
青衫书生缓步来到蒲团边,俯身,将红衣厉鬼从背后圈在怀里,手臂缠住他的腰身。
他的唇接近他的耳廓,垂眸诱哄,却是致命危险:“你若憎恨他,那就杀了他,无论他是谁。”
“是东君,或是别的人,是谁都好。”
“只要小衣想要杀他,就一定能做到,你有这样的天赋……以他的血为祭品。”
阴影下是仙人比鬼魅更疯癫三分的神情,语气却忧悒而轻缓:“谁说神仙不能杀呢?”
这样的言辞,简直是致命的引诱。
衣绛雪的眼瞳里似乎盛着混乱的光,视线挪移,看向那东君像手握的慈悲剑锋。
或许长生之后,曾经的剑仙,连剑都化作虚无。
“他的剑,很孤寂。”衣绛雪却说。
“……”
“被塑金身,供香火,万万人朝拜……”
衣绛雪偏过头,厉鬼看似澄澈明净的神情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他好像并不喜欢。”
这一瞬间,裴怀钧那像是画上去的笑容,此时却慢慢消失了,神情化作全然的空白。
他只听到,衣绛雪自顾自地说:
“我听见,他在说,他失去了一切,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第65章 初相见时 万千天光落在他的身上。……
幽清的寒灯冷烛中, 衣绛雪垂眸,伸手抚摸东君像所持长剑,似乎在因循记忆, 指尖描摹它冷酷的剑锋。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衣绛雪摸了摸石中剑,拼凑着记忆的碎片。
被刺穿胸膛, 被割断咽喉,他被杀过, 很多次。
“……这把剑也曾救过我。”
衣绛雪却意外地有这样矛盾的观感, 他歪歪头, 有些疑惑,“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记忆都是碎片, 即使七拼八凑,他也难以凑出完全的真相。
他茫然地飘荡在东君庙里,与神仙遥遥对望, 轻声道:“我与东君, 难道是旧相识吗?”
裴怀钧袖手在侧,温文尔雅,替神像回答:“或许吧。”
他与神像相对而立, 冰冷的死物与鲜活的肉身,相似的面容,一瞬如镜像倒悬。
比起如今癫狂发疯的裴仙人,神像凝固的却是他过往萧疏轩举、宛如霞光的生命。
当年的裴小剑仙,潇洒翩然,诗酒江湖,任谁都会羡慕与喜欢那样的他。
唯有如此热烈而璀璨的生命,才更值得小衣去爱罢。
裴怀钧低垂眼帘,这样冷酷地想着:“现在的裴仙人, 或许只值得被杀死。”
或许看上去还很正常,他却早就损坏了。
卑劣、不堪、疯癫的他,难道还是原来的他吗?
可惜,命运向来不由人愿。
裴怀钧疾步走近,清隽的面容上却浮现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与剑仙低眉的神像,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你与东君许是旧爱,亦或是旧仇。”
“世上唯有爱与恨,才有这样的激烈与极端。小衣啊小衣,你究竟是哪一种呢?”
裴怀钧看似温和地从背后遮住衣绛雪的眼眉,明明唇畔弯起,眼睛却不在笑,“睡一觉吧,小衣。”
“在梦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好似一阵润物无声的细雨,落入深潭静水中,漾起生命的涟漪。
厉鬼被裴怀钧温暖的双手遮住眼睛的时候,本能地抚上他的掌心,才惊觉什么。
是啊,为什么没有注意过呢?
书生的手指修长好看,掌心却有薄茧。那不是常年拿笔的书生该有的手,更像是握剑的茧。
他欲言又止,或许有一瞬想问点什么,却轻轻阖上眼,任由身体坠入书生温暖的怀抱。
“裴……怀钧。”
“我在。”他温柔地弯起唇,将心爱的道侣抱在怀里,亲密无间的,“绛雪。”
被温柔的罗网捕获时,衣绛雪也像是被黏住的蝴蝶,再挣扎也飞不出天罗地网。
但他并未挣扎,只是竭力睁着眼,逐渐合起的指缝罅隙里,清凌凌地望去一眼。
或许,蝴蝶根本没有想飞出这片网。
裴怀钧端坐在东君神像面前,将安睡如稚子的鬼抱在怀里,轻拢他的檀墨长发。
“进来。”无声的神谕传达,裴怀钧轻拍他的脊背,微微侧过冷淡的脸庞。
肃立在东君庙外的,不仅仅是身穿祭袍的司主,司命、司鬼也到齐。
司天、司地二人在外出任务,没有留守本部。
他们恭敬地垂首,向救世的神仙俯身瞻拜:“东君。”
以君为名,他权势滔天,合该是灵均界唯一的“君”。
连朝堂上的皇帝也都是儿戏,他一句话就能更换,这世上没有能够违背他的存在。
裴怀钧以化身降临,不似仙身那般全知全能,他需要从幽冥司得到最新情报,问道:“最近,余下那四只厉鬼有什么动向?可有厉鬼离开了原本的领地?”
“我们的探子,暂时没有消息传来。”司主谨慎回答,“没有消息,应当就是没有异常。”
司主下意识地看向他怀里抱着的红衣厉鬼。
须弥山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们曾经以为的心腹大患,现在似乎是东君的家养鬼了。蓬莱门老祖去请神后,回来的态度相当微妙,他们还以为凉了呢。
司主心里寻思:“怪不得不问第五只,在东君怀里抱着,那就是人族这边的了。”
“那就持续盯着。”
裴怀钧清楚,厉鬼倘若动了,一定是冲着小衣来的。他揉揉他的后颈,“有动向,立刻告诉我。”
“还有,我最近会留在京师一段时间……”
“您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您一句话,幽冥司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司主顿时领会上意,“是要去除厉鬼吗?”
裴怀钧沉默片刻:“……考个科举。”
“啊?”
幽冥司众人诡异地寂静了半天,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仙人这种层次的选手,也会去考科举。
对于他们这种身负修为的修士,科举压根没有意义,何况是站在灵均界巅峰的东君。
难道仙人通天彻地,也会烦恼没有编制?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裴怀钧也知道这抽象了些,但那可是和小衣的约定,他必须遵守。
他很快就理直气壮了,语气平静:“不需要你们做什么,等到春闱结束,本君就带着他离开京师。”
“在这期间,不要来打扰本君。”
司主会意:“东君庙里,最近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隔壁的厢房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最是清净,适合学子读书。”
幽冥司内部的东君庙,对皇家都没有开放过。
这次神仙降临,亲自来住,司主欢欣鼓舞,恨不得天天来刷脸。
不必去东帝山下开坛作法,神仙亲自来赐福,效果一定更好吧。
他觉得自个捣鼓时髦小破烂的本领又高了几分,今年往下分部发的福利稳了。
*
衣绛雪在做一场清醒梦。
舞榭歌台,灯影旖旎,在夜色里投下摇曳的波光。
水上的楼台漂浮,宛如莲叶亭亭,无数精魅妖鬼在此饮宴作乐,水袖摇曳,身段如蛇如魔,足以让所有误入的人以为自己身在极乐。
可这里分明不是极乐,而是百鬼宴席,地狱回响。
群鬼乱舞的怪诞之相中,水面最中央的台子里,端坐着唯一置身群鬼饮宴,却不会被鬼所惑之人。
冥楼楼主,衣绛雪。
美人披散着一头檀木乌发,瞳孔漆黑冷静,面庞却是如皎月的雪白,微微扬起时,下颌线紧绷,颈项勾勒出魅惑的弧度。
衣绛雪面前置着琴台,他随手弹拨琴弦,为百鬼的狂欢伴奏,赤红狐裘披在单薄的肩上,系带下的红衣如血。
“楼主喜欢这支舞吗?”
“这首歌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改动的?”
时不时有鬼怪凑到他面前,寻求他的评价。得到鬼子的赞美可不多见。
衣绛雪孑然一身,常年与鬼为伴。
他漫不经心地指点几只鬼,听着百鬼的戏曲唱至高潮,却颇感萧索无趣。
“宴会就算开了整夜,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来观赏吧。”衣绛雪托腮,思考半晌,“也罢,还是定期让他们开心一下,不要出去瞎浪为好。”
与他美到森寒鬼魅的外表相比,衣绛雪的心思堪称明媚又和善,却无人会领情。
他明明习惯了这一切。
琴弦锋利,割破了他的指尖。或许除了流血还处于人族范畴,他的身上早已没有一处像是常人了。
“有人闯进来了。”
鬼在叽叽喳喳地交换情报,“又是那家伙。”
“二十年前,我们也瞧见过他,他怎么还没死啊。”
“果真是个祸害鬼的人,耐活的很。”
衣绛雪沉默片刻,一扯赤色狐裘,难得这样仓皇地站起,转身欲逃。
却被一个不温不淡的声音唤住:“别急着走啊,衣楼主。”
“……”
深黑的夜色里,剑仙单手抓住一只飞过来的鬼脑袋,随手扔在地上,右手持着泛着雪亮清光的剑。
“衣楼主怎么不跑了?”剑仙微微一笑,却泛着冷意,“还是说,还想再死一次,继续摆脱我?”
剑柄铭刻“东华”二字,正如剑仙本人,煌煌曜曜。
他仅是站在那里,就如此风姿俊秀,光彩夺目,是世人关注的焦点。
衣绛雪神情一僵,辩解道:“那只是个意外。”
剑仙平静地瞧着他,神情宛若不起波澜的水,但衣绛雪总觉得,他像是冷静地发疯。
“什么样的意外,会让衣楼主隐瞒身份,甘心为我死一回,还不告知我你会复生?”
长剑抵在衣绛雪的颈侧,剑仙的神情平静冷漠,与他遥遥对峙:“绛雪难道喜欢这般感觉?在暗处看着我被愧疚和后悔折磨到痛不欲生,却兀自高高在上,不肯相见……是这样吗?”
衣绛雪却沉默了。
他其实并未转世几次,大抵也就两、三回吧。
他不知道轮回的尽头在哪里,只知道自己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所以在寿数临近时,根本无所谓死活,自然也就不介意自己如何死去。
结识剑仙那一世,他投生于凡间某偏僻小城的一个大户人家,自小就是令人畏惧的鬼子。
那户人家不敢得罪他,却也厌恶他,让他独自居住在一处小院落。
衣绛雪闲来无事时,就经常翻墙去山中修炼鬼术,暗中积蓄力量,打算在近几世彻底掌控那座冥楼。
他隐隐知道,那是他的命运之地。
直到衣绛雪十七岁时,一名云游至此,前来除鬼的年轻剑仙上门,询问:“我欲进山除鬼,不知你们家中可有熟悉山路的向导?”
山中有大鬼,凶恶喜食人,更爱好残忍虐杀,名为“山魈”。这剑仙登门多半是为它而来。
那户人家恨不得赶紧让剑仙带走鬼子,道:“我家有一名少年,是鬼子之命,拥有看穿鬼怪的眼睛。你尽管带走,不必送回。”
剑仙笑着道,“只要熟悉山路,我会保他无恙。”
然后,剑仙叩响偏僻的院落,在晨光将落欲落时,他在庭院最深处,见到了那被人畏惧地称作“鬼子”的红衣少年。
少年的红衣翻飞如红蝶,身条修长匀称,檀色的长发垂落如丝缎,在风中微微摇曳。
少年赤足走在雪地上,积雪没过脚踝,他微仰起头,露出那张美到勾魂噬魄的苍白脸庞。
那一瞬间,剑仙看见万千天光落在他的身上。
第66章 第一世结缘 太阳之下亦有了阴影。……
或许是那日的天光太美了。
来者青衫玉带, 腰佩长剑,长身玉立,端得是飘逸洒脱的剑仙模样。
可剑仙失神片刻, 面对转过脸的红衣少年,竟然一时间忘了说话。
还是红衣少年站在他面前, 微微偏头,漆黑瞳仁在清光白雪下, 显得有些透明。
“我名衣绛雪。”他的声音如清泉:“就是你, 想要进山驱除‘山魈’?”
他微微冷笑:“罢了, 在这家也呆够了。你既然是来除山魈,送你一程也无妨。”
这是个少见的姓氏。
剑仙想起, 这家人可不姓“衣”,且在提起鬼子时,眼底透着实打实的畏惧。
剑仙目光闪烁, 他见红衣少年面色苍白, 几乎毫无血色,眉宇间隐隐有鬼气萦绕,照理说, 这是被鬼缠身的征兆。
但是呼吸与体温,无疑彰显着活人的身份。
与其说是鬼缠身,不如说这些鬼是在保护他?
衣绛雪见他瞧着他的脸发愣,心中难免有些恼意,“我带路,还去不去?”
“去的,麻烦衣……”剑仙作揖,唤到姓名时,反倒卡住了。
他作为修仙者, 自然是年长,唤兄台拘谨,唤贤弟占便宜,少年也没到德高望重,可称先生的年岁。
可剑仙交游广泛,朋友遍布四海,他讲义气,持身正,誉满天下,但凡是与他交游者,几乎都无法说清风朗月的剑仙半句不是。
他轻笑一声,厚着脸皮道:“麻烦绛雪了。”
衣绛雪大惊失色:“……”
这是何等恐怖的自来熟。
须弥山是一整座庞大的山脉,其中包含大大小小几十座山峦谷地、高峰绝险,不一而足。
剑仙拜访的小村落,位于须弥山脉的无妄峰下,山路复杂艰险,常年被浓雾封锁,需要找个当地人带路。
大雾弥漫的山间,少年的身形轻盈,时而跳上山石,时而踏着树枝,红衣的鲜艳色泽,正如最清晰的路标。
衣绛雪横眸,又是一抹清雪的光芒落下,他道:“山魈性情暴躁,不但喜欢吃人,还到处吃动物。你若能除了他,我自是不介意为你引路。就怕你修为不济,反倒被他塞了牙缝,我可不会救你。”
剑仙的身法也不慢,正如他的剑,是山间最自由的风,笑道:“绛雪,谢谢关心。”
“在下虽然修为不精,但也略懂些剑法。如果真打不过山魈,我即使是死,也会拖住它,保护你先逃。”
剑鸣呼啸时,他那股自信与朗然,更像是不落的骄阳,“不必担心我,我没那么容易死。”
衣绛雪快要被他面上的曜曜光辉闪瞎了,不自然地别开头:“别叫那么亲近,我们不熟。”
“诶,不熟吗?”剑仙惋惜,“我以为和绛雪同行了半天,谈笑风生,已经是朋友了。”
“……谁和你是朋友。”
“绛雪通情达理,愿意同我前往除鬼,造福百姓,这难道不是意气相投,交托后背的情谊?”
“……”简直是舌灿莲花。
衣绛雪气闷,要不是想教这个送上门的打手帮他除山魈,他保证要唤些鬼教训他。
他这种行于幽暗,最怕这种太过明亮温暖的家伙了。
一旦照到光,是真的会化掉的。
衣绛雪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注意前路,踩的树枝太脆,平衡不稳,差点掉下树去。
剑仙飞掠过去,及时将他的腰捞在臂弯里,半抱住他的身躯,呼吸却温柔拂面。
他朗然笑道:“绛雪指路,我背你走。”
山魈的行踪不定,衣绛雪即使与周边的鬼怪混熟了,想要找到山魈也要凭运气。
所幸山里其他无害的鬼怪都不喜欢这个吃人的家伙。
临近黄昏,他们到达了山中更深处。
衣绛雪熟门熟路地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下,微微仰起头,问道:“你见过山魈吗?”
鬼子可以与任何鬼怪对话,即使这只鬼弱到人的眼睛看不见,他却能无视障碍,沟通阴阳。
剑仙也停步,微微怔住,看着少年与空气对话的神情。
面对人时,衣绛雪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游离感。
或许初见他的人,会被他绮丽的宛如来自幽冥的美貌吸引,又很快会凉意浸透,才觉蚀骨的危险。
可在面对鬼时,少年的身上流淌着神佛般的温柔与慈悲,那是通透生死者才有的境界。
“原来如此,凌晨的时候来过,留下了爪印。”衣绛雪探听来消息。
他还不忘亲切地关心一下鬼,“小红,记得偶尔把脖子放下来缓缓,常年吊着,你的脖颈越来越长了。”
吊死在这里的鬼露出悲伤的神情:“要是我也能成佛就好了。可惜,我是吊死在这里的。他们说,自戕是没法成佛的。”
衣绛雪俯身,郑重地给吊死鬼垒了几个小石块,放下沾着露珠的野果:“这是给你的供奉。过一阵子,我可能就会离开,不能来看你了。”
他这一世的寿命,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三年了。
吊死鬼悲从中来:“除了衣大人,也不会有人会记得我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衣绛雪静了片刻,“是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夜色深邃,剑仙倚坐在岩石边,升起篝火,琥珀色的光流淌在眸底。
“绛雪能与鬼对话?”他说。
“沟通阴阳,鬼子不就是这点特殊么?”衣绛雪不会告诉他更多秘密,只是随口用这个理由糊弄他。
剑仙的确见过鬼子,不止一个。但是对方只是阴时阴刻出生,更容易被鬼附体而已。
每个人都有秘密,剑仙决定温柔地保护住这个秘密,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异常。
“等到离开这里,绛雪打算去哪里?”
剑仙将野果烤出蜜汁,递给还未辟谷的少年,“若是没有去处,要不要和我走?”
“在下常年离派游历,也算是交游广泛,哪里都熟一些。”
一路上,衣绛雪被他润物无声地照顾着,亲近又不逾越。能够交游天下的人,身上自带令人着魔的魅力,令人讨厌不起来。
剑仙总是如春风般从容,行止如翩翩君子;谈笑间出剑时,又是雷厉果决,是潇洒风流的剑仙。
红衣少年啃了口野果,眼眸眨了眨,“还没想好。”
剑仙执剑的手有着细微的茧,剑锋肃杀,却有一双温柔和煦的眼睛,“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他是温柔的兄长,又是贴心的知己。
“想吃好吃的,看漂亮的风景,还有……”少年托着腮,神情奕奕。
每一世都无法活过二十岁,衣绛雪从未见过而立的光景、不惑的成熟,更不知何为老去。
他的生命似乎永远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
剑仙当时还不知晓这一切,只是侧眸凝视着他纯粹的欢欣,美丽的好像在发光。
剑仙也笑起来,“如若不弃,绛雪跟着我走吧,我带你去看漂亮的风景,吃好吃的食物,欣赏大千世界。若是喜欢哪里,就在哪里住上一阵,想要动身,也就随时出发,人生便是旷野。”
名门正派出身,天之骄子,修行平顺,未来可期。
人生对他确实是旷野。
在高堂金殿闲游,与繁花月夜斗酒,举盏与名山对饮,与小舟共平生。
凛然、从容、潇洒、仁善、强悍……人世间种种美好都亲吻过他的衣衫,化作曜曜的日光,编织进他的剑与梦,铸就出他光辉灿烂的人格。
怪不得没有人会拒绝与他交游。
因为无人会拒绝太阳。
“好。”衣绛雪知道这样的美好不属于自己,他注定与鬼同行,却没有拂他的好意。
他只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左右,我也无处可去,你带我走。”
他们在山间寻找线索,终于在第三日的夜色中追踪到了山魈。
山魈吃了太多的人,让百姓恐惧万分,夜不能寐。
剑仙年轻意气,发誓一定要除害。
他在设伏时,还让红衣少年躲的远一些,一切交给他就好。
“若是我死了,记得不要回头,远远地逃。”剑仙虽然这么说,剑却在鞘中鸣响,那是战意的证明。
衣绛雪没有回答,只是轻踩在枝头,看向雾气浓深处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啧。”
或许是那时的剑仙还太年轻气盛,他错估了山魈的实力,也不知他早已吃了数十名修仙者,完全不止凶鬼级别,而是一只煞鬼。
他更没有预料到,在山魈的利爪即将贯穿他胸腔的时候,是衣绛雪将他一把拉开,用身体挡在了面前。
“拿起你的剑,时机到了……杀了它!”
山魈贯穿胸膛的利爪,被衣绛雪用鬼术锁在身体里。
穿过血色的雾,他看见剑仙不可置信的眼睛,和他握着剑柄时轻微发抖的手。
“绛雪——”剑仙双目通红,声音哽咽。
衣绛雪忍着疼痛,以血为媒介,疯狂吞噬着它的鬼气——他就是为了狩猎山魈才守在这里的。
虽然利用了这名自来熟的修仙者,但是他们的目的一致,都是杀了山魈。他只不过是会取走山魈的鬼气而已,也算是替他削弱煞鬼了吧。
山魈见利爪被锁,鬼气被掠夺,发出愤怒的嘶吼。
它竟是用噬人的巨口,一把咬住了衣绛雪的脖子,几乎要将衣绛雪的肢体扯碎。
适应了死亡的衣绛雪,即使面对撕咬至死的痛楚,他面色苍白,声带几乎被毁,神情却麻木如厉鬼。
“别啰嗦,动手!……就是这里!”
冰冷的长剑贯穿了山魈的脑袋。
也不可避免地贯穿了被用来当肉盾的衣绛雪。
给了被煞鬼折了颈骨,几乎不可能存活的他一个痛快的死亡。
临死之前,衣绛雪似乎看见剑仙小心翼翼地把他残破的身体抱在怀里,温热的泪滴,正无声地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肢体上。
这一世的隐忍蛰伏,换一只煞鬼的鬼气,也不算亏。
这次能成功,他确实要谢谢裴小剑仙,真是侠义心肠,助人为乐……
等等,他是谁?
裴、裴什么……
记忆的碎片又在碾压他。
除却这高天孤月外,就是舞榭歌台,水上鬼宴。
在百鬼夜行的时刻,来自前世的一段孽缘,就这样跟随着幽幽的月光,突兀地找上了他。
衣楼主身披赤红狐裘,按着眉心,看向面前踏水而来,剑锋斜指水面的剑仙。
他确实变了。
倘若过去的裴剑仙,潇洒脱俗,快意纵横,是温暖而不灼人的太阳。
这时的他,虽然依旧光明耀目,但太阳之下亦有了阴影。
第67章 再世相逢 生与死都太仓促。
剑仙从晦暗光影里走来, 衣袍飘逸如风,剑上倒映淋漓如雪的月色。
他那清隽脱俗的面庞上,却再无昔日笑容。
或许一千次梦回里, 他会后悔昔年不知天高地厚;
一万次惊醒后,他触碰到渐冷的薄衾, 衣襟浸透,回望时孑然一身。
惊鸿一瞥的心悸, 在记忆里不断描摹, 美化着从未发生、却有着无尽可能的未来。
少年明明答应了他。等到除鬼之后, 会跟他一起去看大千世界。
初见的朦胧心动,短暂三日的相处, 与少年飘零如雪,又瞬息流星的死亡。
花非花,雾非雾。
生与死都太仓促。
戛然而止的一切, 却构成剑仙永难忘怀的惊心动魄。
如果他还活着, 与他朝夕相伴,那份朦胧如薄雾的好感,会不会再恣意生长、开花结果?
剑仙不知道, 他只是在余温里颤抖抬起手掌,抚住脸庞,却是满手腥热。
鲜血依旧在无数次梦回时,凛冽地溅满他的侧脸,连鼻翼间都充斥血腥气。
想救而救不得。
他被痛悔和愧疚填满心脏,浑浑噩噩许久,甚至杳然于江湖。
最终,剑仙选择将浮名与浪迹抛在身后,回山闭关, 一心打磨他的剑。
他不断回顾那一夜的战斗,在复盘中寻找着每一个做错的细节,勘误还不纯熟的剑招。
“如果当初出这一式就好了。”
“如果注意到后方的空挡,结果会不会有所改变?”
他反复锤炼剑心,睁眼闭眼皆是剑,山中无时岁,他竟不知消磨。
修炼几近疯狂时,他甚至一度走火入魔。
只因为得到了一个血的教训。
半吊子的觉悟荒唐可笑,自命不凡的剑法百无一用。
自诩同辈之中无敌手,生死之战却没有侥幸。
唯有把剑磨到极致,真正做到天下无敌,命运才不会从他手中夺走想要守护的人。
可是,少年却已经死了。
或许他会转世重生,也会抛却前世的身份记忆与姓名,不再是他遇到的那个顾盼神飞的少年。
六十年一甲子,重新出山的剑仙站在断桥河岸的舟头上,在船夫摇橹,乌篷船穿过拱桥的那一刻。
匆匆一瞥,他看见了熟悉的红衣青年打着伞从桥上过,檀木乌发,侧颜静美,一如当年。
行动快于思考,剑仙当即拂袖,径直从船上飞至桥头,再回望时,那个身影却消失在茫茫人海。
“错觉么?”他有些孤寂地站在桥上,双袖飘拂,禁步轻响,青色衣衫被风雨微微浸湿。
有行人见他背负长剑,展现出仙君的卓然风度,倒头跪拜,口称仙人。
剑仙却浑然不知,自顾自地望向江南烟雨中,眼眸泛出怅然,“还是说,只是相似而已。”
或许是命运的玩弄。
他后来又数度见到过相似的影子,宛如记忆的虚影,隐约切合着他的遗憾与不甘,又将他失落在茫茫人海中。
他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心魔。
他苦笑,觉得自己多半是魔怔了,“只有短短三日的相处,与未尽一字的终别,实在太短。”
“就算当初有些许朦胧好感,但这些年过去,是非对错,也都了然无痕,再无意义了。”
“难道,仅凭回忆的勾勒,就真能这样矢志不渝地爱上一个人不成?”
剑仙半晌释然。
多半是因为他死的太仓促,对年少轻狂的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他痛悔无法救下少年,更像是在厌恶当年的轻狂与幼稚。
那个浪迹江湖的剑仙,终于意识到世事并非尽由他意,命运也并非一帆风顺。
往后的岁月里,他都在不断美化这段回忆。或许,事实也与他的念想相去甚远了吧。
或许等到他足够强时,心魔就不再是心魔了。
这样的认知,一直持续到剑仙隐没在讨伐百鬼的人群里,看见冥楼现世的那一刻。
梦中楼上月下,红衣楼主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
剑仙听见众人用痛恨的语调,呼喊着他的名字:“冥楼楼主,衣绛雪。”
他背负长剑,身形孑然,眼瞳中却倒映一轮孤月,从危楼冉冉升起。
六十年,记忆反噬而来。
剑仙踏着月色而来,成为百鬼夜宴的不速之客。
他心有澎湃汹涌,或是苦涩,或是愤懑。
却在真正堵住了新任冥楼楼主时,满腹质问的言语,竟蓦然堵在咽喉。
从何说起?
不知所起。
衣绛雪的眼睫仓促一低,似有几分心虚。继而见到剑仙深邃的眼,又胆气壮了,转身直面他。
他掀起眼帘,将落在狐裘上的长发拨过,轻笑道:“剑仙此来,是为质问我,还是为杀我?”
沉默不答。
唯有剑仙泛着波的双眸瞬息蕴出情意。
粲然的情丝实难掩藏,他或许太专注了,竟一时没能发觉。
直到衣绛雪瞧着他,似乎察觉什么。
他才仓皇移开双眸,沉声道:“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倒不知晓,我欠着您什么了。”衣绛雪收拾起表情,微微漾起一个婉转的笑,“我与君的缘分,似乎也就是六十年前的匆匆一面罢了。”
“您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剑仙又沉默了。
他心中或有百转千折,却无法说他一字不好。
衣绛雪以性命救他一命,无论他是谁、为了什么、处于何种立场,那都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
他难道能恩将仇报不成?
至于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悔恨,描摹百遍的回忆,不能言明的心事。
细细数来,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
是剑仙生出妄念,生出多情之思,说到底,却与逝者无关。
“我只想问,衣楼主,可曾骗我?”
但剑仙并不愿将剑移开他的颈项,好似他若松手片刻,衣绛雪就会如泡沫消逝在面前,徒留未解的谜团。
身上藏着无数秘密的人,是那样玄之又玄。
令人着迷的挑战。
似乎感觉到他的剑已乱,正如他的难言心事。
衣绛雪抬手,苍白纤细的指尖轻抚过他的剑锋,好似抚摸剑修的脊梁。
惊鸿点水,一触即离,指尖却蕴着火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当容颜美至最幽厉最森然,竟也如似雪荼蘼,有种冷的热烈。
他的眼底漾起潋滟的浮花,红唇微勾,将晦暗的一切尽收眼底。
“若我骗了你,你打算杀我,还是打算爱我?”
如此一句,轻轻挑破,好似桃花落在剑上。
可再快的剑,再利的锋,又怎会残忍到将桃花割碎呢。
剑仙身形巨震。再抬眼时,心火奔腾如沸。
“绛雪……”
七月十五鬼门开,百鬼夜行之时。
残夜将尽,灯影与渔火都消逝了,百鬼的饮宴也偃旗息鼓。
“该是回程之时了。”
裴怀钧沉默着,这把剑,他大抵是刺不下去了。
只在移开时,挑落了他一缕乌发。
“罢了,衣楼主本领高,能把人耍的团团转。”
剑仙的眉宇间藏着沉沉的阴郁,薄唇竭力抿出冷酷的弧度,装作面无表情,视线却落在了那一缕飘落的发丝上。
落地的那一刻,他阖起眼眸,似有坚决,“衣楼主。”
“希望楼主,谨记自己身而为人,不要与世为敌。”
衣绛雪轻抖朱色的狐裘,金丝银线,罗织着华贵的缚网,也将孤寂的灵魂关在华服之下,成就了令人敬畏的冥楼楼主。
“既然我掌管冥楼,自有我来约束百鬼。”
“我有我的行事之道,不需要旁人理解。”
他双目横波,红唇微翘,那天真又不屑的神情,隐隐透着讥诮。
“至于世人如何想我,是敬我,畏我,拜我,还是杀我,关我何事?”
衣绛雪与他在水上戏台对峙,浩浩水面唯有茕茕鬼影,立于四面,森然如炼狱。
万家渔火却从背后升起,绽放的烟火映亮脸庞。
他们在瞳仁深处看见彼此。
剑仙知道,他作为正道的标杆模范,最明智之举,就是不要与最近风头正盛的冥楼楼主扯上半分关系。
衣绛雪踏上泛着涟漪的河水,轻摇铃铛,唤走还在徘徊的百鬼。
他往远处一望,遥遥薄雾笼罩归途。跟随着他,就能通过薄雾走向冥河,回到阴阳交界之处。
剑仙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远远地跟在了被他驱赶回程的百鬼身后。
长身肃立,禁步轻响,别样的风姿卓绝。
衣绛雪鬼鞭一扬,红唇勾起,“怎么,剑仙大人还有指教?”
剑仙按着剑柄,似乎想到了一个好理由,又挂上了他标准的温柔微笑:“传闻不可尽信。我要去亲自见证,冥楼楼主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他超级自来熟的。
“可以邀我去做客么?”剑仙温温柔柔地笑着,“我会做饭,还很好吃哦。”
衣绛雪发现,他招惹了一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当年的他或许是年轻气盛的太阳;现在他却是锋芒内敛的利剑,看似冷静,唯有出鞘时才会感觉到灼烫。
果然是勤奋磨剑六十年,剑仙的天分堪称恐怖。就算衣绛雪也积累了三世的鬼术,去阴阳之间都甩不掉他。
因为他的修为足以横渡幽冥了。
“绛雪,多年不见,在下对你万分感激,你也要给个机会,教我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啊。”
这个回报,好像不太对。
第68章 桃花笑春风 让太阳陪你一同坠落。
掌控冥楼后, 衣绛雪驾驭鬼怪的数量几何增加,实力也提升了好几个层级。
可是面对同样磨剑多年的剑仙,除非痛下杀手, 衣绛雪也一时没有好主意。
可见剑就是道理,实力就是依仗。剑仙没努力错方向。
或许是名声太好, 剑仙在正道里横着走,对外说句:“监视冥楼”“维护仙道”。
旁人就认为剑仙深明大义, 甚至愿意时刻监视冥楼楼主, 防患于未然。
好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剑仙, 怎么就这么难缠。
衣绛雪把冥楼大门关上,他还能翻窗。
在阴阳之间持续御剑负担大, 他俩也没仇,总不能真把他关外面。
衣楼主出门牧鬼,经常能撞上阴魂不散的剑仙, 还坦然与他打招呼:“衣楼主, 好巧。”
衣绛雪:“……”
剑仙微微一笑,随即从容跟上,与他东拉西扯些有趣的话题, 好似两人是无话不谈的知交好友。
呜,睁只眼闭只眼。
衣绛雪最处理不来的就是剑仙这种阳光灿烂的类型。
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个被快要被照化了的鬼,坏家伙是知道他不擅长,所以命里来克他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真的把他赶走……
这家伙剑法出神入化,捉鬼时还挺好用的。
反正,绝对不是衣楼主离群索居,寂寞到总是和鬼说话的原因。
绝大多数的鬼都没有人的智慧,只能重复生前最执念的事物,只会说几个固定的音符。
经常是衣绛雪在自说自话, 鬼却只发出嗬嗬的叫声,让他听的满头问号。
就算这样,楼里也是有鬼声,不会太寂寞。
衣绛雪在无聊的时光里,创造了纯熟的鸡同鸭讲对话法,并且归纳到了“衣楼主的一千零八个阴间社交小技巧”里,后来这本书还被剑仙借去通读,视为圭臬。
后来他还创办了鬼戏班,四处搜罗些有阴乐天赋的鬼,唱些时兴的鬼戏。也是冥楼岁月里的小小乐趣。
总之,这还是第一次有活生生的、会动的人不害怕他,想要与他交朋友。
衣绛雪根本不会拒绝他,结果就是,他一辈子与人说话的指标,基本全在剑仙身上用完了。
衣绛雪辗转反侧,认真揪花瓣,“他是坏人,他要杀我;他是好人,他喜欢我;他是坏人……”
花瓣还剩一片,衣绛雪揪到“他喜欢我”之后,盯着快秃了的花片刻,抬手就把剩下的一片的花杆扔出窗外,也轻轻松松地“他是坏人”从脑子里清除掉。
“嗯,不是坏人。”衣绛雪点头,煞有其事地说服自己。
花如果能说话,一定会愤怒地大吼:“你玩不起。”
彼时他们在最好的年华相逢,都没有被岁月磋磨到疯魔,还足以交付未冷却的一颗心。
剑仙也发觉,冥楼楼主看似幽微莫测,闻者止小儿夜啼。
实际上常年把自己关在冥楼,当个不晒太阳的蘑菇。
只有听说人间有处理不来的恐怖鬼怪作祟,他才会执着鬼鞭,将其捉回冥楼关押。
冥楼楼主常年与恐怖的鬼怪混迹,掌控着堪比军队数量的鬼怪,合该是天下至阴至邪,却有一颗佛陀般的慈悲心。
或许,淤泥里也会开出莲花。
剑仙却总是携着清风,伴着明月,毫不犹豫地把他从冥楼深处挖出来,强行拖出冥楼晒太阳。
“据说上古秘境开了,绛雪,你陪我去一趟吧,有上好的明前玉,正适合雕一个小小衣。”
“我又找到一个木偶戏演的很棒的鬼,要不要抓回来塞进戏班里?”
“……”救命,什么社交恐怖人。
每次的邀约,剑仙都花足了心思,足够有趣。他自然不会拂面,体会到寡淡阴沉的宿命里难得的乐趣。
这一回也不例外。
嘴上说着百般不愿,衣楼主还是戴上幕篱遮面,准备外出,这是以防有心人窥看他的容貌,阻碍他的轮回。
剑仙虽然不知他的寿数有限,却很支持此举,甚至主动帮他把幕篱戴好,用重重纱影遮住红衣美人的面容。
“如衣楼主这般绝世之人,不似人间客。”剑仙弯起唇,“合该好好遮起来,别人不许看。”
“……旁人不准看,唯有你看?”衣绛雪又撩起纱,眼睫轻抬,“嗯,什么心思?”
剑仙却坦然无比,“在下心思不纯。我喜欢绛雪。”
衣绛雪:“……”
怎么不按剧本来,怎么答!
剑仙此时却意外地紧张起来,常年握剑的手也有些不稳。
并肩而行时,手不经意地触碰到一起。先是点触,再舒展开五指,默契地缠上指缝。
两个人的掌心都意外地有点烫。
衣绛雪想,还好有幕篱,不至于丢人地红了脸颊。
剑仙却轻咳一声,埋头遮掩羞赧之色,语气却意外地正经:“要是衣楼主不弃,这救命之恩……”
“在下能以身相许么?”
或许,当年那层朦胧的好感,确实是存在的。
不然,这份情愫如何在几世之后不曾褪色,还能开花结果呢?
剑仙将亲手雕刻的玉像的取出,雕工美轮美奂,正是勾勒出美人的玉骨神髓。
“……”
衣绛雪的神情却挡在了幕篱之下,脸色褪去红晕,紧接着泛起煞白。
他意识到什么,面对剑仙真挚而期盼的神情,却忽然不敢应了。
这一世,已经过了十九年了。
或许沉默就是无声的回答。
剑仙恍然惊醒似的,仓促地放开他的手,勉强笑道:“也对,衣楼主的身份特殊,是在下冒犯了。”
他们明明知道情愫潜滋暗长。
生情却不可纵情,多情却不能忘情。
剑仙没有撩起那层薄纱,而是礼节性地轻退一步,叹息道:“既然如此,你我就做知己好友……”
他忽然一停,“行吗?”
“我没法回答你。”衣绛雪轻声说,“这次离楼,我大概要花费久一点的时间,才会回来。”
时间到了,他得为自己寻找葬身之地了。
不被人期待地来,又独自赴一场孤寂的死。
这是他逃不开的命运。
再后来,冥楼空置了几年。
那些凶煞厉鬼依旧在,人却离开,无影无踪。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衣绛雪从梦中惊醒。
他腾身坐起时,手背正横在眼帘,遮挡住昏黄的烛光。
面前是高大肃穆的东君神像,正慈悲地俯瞰他的梦境。
除却灯烛燃烧的响动,无人能惊动他的睡眠。
衣绛雪这才发现他睡在裴怀钧的膝上。
青衫书生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垂眸阖眼,神情安谧。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他的身体都酸麻了,却在衣绛雪醒来时默契地睁开眼睛。似与他陷入相同的梦境。
“小衣醒了?”裴怀钧掀起眼睫,含着笑,亲近地将他凌乱的长发别在耳后,“做了好梦吗?”
衣绛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个清醒梦的时间,他总觉得未曾离分太久。
这股亲昵的氛围,他从没感觉不对,肢体接触无比自然。
他很喜欢书生,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依恋。
“怀钧,我梦到一个人。”衣绛雪的视线逐步舐过他的身形轮廓,面容、气度,与梦中人比对时,竟是仿佛。
他聪明地不去问,雪白的双臂像柔软的藤蔓,缠上他的脖颈,把他拢在鬼的怀里。
他们或许前世是两株植物,死死纠缠上对方,彼此汲取营养,谁也无法断尾求生。
即使等到枯竭那日,也会共同在风中成灰,余烬化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
“是什么样的人?”
厉鬼将下颌凑过去,书生顺手在他下颌抚了抚,得到猫猫鬼含着嗔怪的一瞪。
但很快,厉鬼又回蹭他的指尖,唇微擦过他修剪整齐的指甲,“那个人,身上有着太阳的味道,很……温暖。”
那种感觉,和他环住书生的腰,埋在他怀里一样。
他甚至会有种身为浮萍飘蓬的错觉,流浪多年后,终于遇见这个翻天覆地的未来里唯一的根。
鬼挪来挪去,还是选择把自己栽种在书生的盆里,好似在说:“你要让我晒太阳,给我浇水喔。”
裴怀钧也将轻飘飘的厉鬼拢在袖摆间,将下颌搁在衣绛雪的肩上,将他温柔地圈禁在怀中。
他看似温和如春风,眸底似也有朦胧雾色,“那小衣,会想要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吗?”
“厉鬼勤晒太阳,会不会化掉啊。”
厉鬼有些萎靡,“太阳不能晒多,化形容易散架。不然我就可以晒完一面,再翻过来晒晒,鬼体暖暖的。”
常年行走在幽冥的鬼子,畏惧光,也渴望光。
裴怀钧闻言,也笑着亲吻他的额头,“小衣想晒太阳,那就让太阳来适应小衣,不要发出那么灼热的光就好。”
厉鬼仰着头让他亲,似懂非懂,“太阳不热,不发光,会不会就是太阳要死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人温热的胸膛,认真思考:“不对,还是我先会被晒化吧。”
裴怀钧失笑,捉住他冰凉的掌心,贴在了心脏处。
稳定而强烈的跳动。
“……这世上没有永远之物,太阳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宛如水波清冽。
裴怀钧轻描淡写:“若是小衣死了,那就让太阳陪你一同坠落吧。”
第69章 不见白头 昔日道侣,今成仇雠。……
东君庙时时打扫, 地上不染纤尘。
厉鬼住在神仙庙里,竟然没人觉得不对。东君还抱来一席软垫,铺展, 方便猫猫鬼阳光灿烂地爬行。
厉鬼在铺着软垫的地上仰面躺下来,曲起双腿, 猛猛蹬被子,再抱着枕头翻来覆去, 睡成一摊子鬼饼。
他似乎想到什么, 头顶的小花敏锐地支棱起来, 拱来拱去,又滚到书生的怀里。
“怀钧!”猫猫鬼欢快。
裴怀钧姿态闲雅, 在他身边盘膝坐下,脊背挺直,环佩垂落, 身若怀素。
“小衣, 怎么了?”他揉过衣绛雪泛红的耳垂,再将指尖凑到他头顶小花旁边,又被轻柔地含吮住。
花朵似有灵性, 柔软地包住他的手指,发出“嘬嘬嘬”的细微声音。
养厉鬼要精细,连小花也要时时喂两口紫气。
有光合作用,家鬼才能精神百倍。
果不其然,衣绛雪绯红衣袖间长出碧绿鬼藤,在地上爬来爬去,整个鬼也好似变成了一株漂亮植物。
借宿在幽冥司大本营,厉鬼都这么嚣张地显形,东君像却装作看不见, 可见神仙除恶也是分鬼的。
衣绛雪掌心抵着他的膝盖,猛然撑起身体,眼睫都要扫到书生脸上了:“不公平,我也想吃。”
“小衣想吃什么?”裴怀钧好脾气地哄他。
厉鬼攀在他身上,顺着脖颈一路闻来闻去。
香甜美味的紫气直往他鼻翼里窜,他像是喝满了蜜酒,晕晕乎乎地醉着。
裴怀钧把手指从花苞里抽出来,还被花瓣扒拉着不放。
如他这般神仙中人,紫气浩如烟海,才能给养不知餍足的厉鬼。
衣绛雪摇晃脑袋,还是醉醺醺的,头脑发热,揪住小花的根茎,试图拔河,“花,不许欺负书生,快松开。”
裴怀钧忙摸过他的脑袋,“小衣,不要拔,你会疼。”
猫猫鬼歪歪头,神情天真,“会吗?”
但他的神情,比起过去的懵懂,多了几分通透灵慧,正应了那佛偈,心如莲台。
或许保持纯粹,并非他顽愚无知,而是历经千帆后的抉择。
衣绛雪此生初为鬼,却做了四十九世的人。或许表现出几分快乐的孩子气,却总是不是真正的稚子。
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正是“明镜止水”。
还没等裴怀钧望进他澄澈如莲花的眼睛,作出几分动容。
衣绛雪冷不伶仃地凑过去,吻住书生手腕的青筋脉络,轻轻描摹轮廓,“我以为,你会希望我也痛。”
裴怀钧:“……”
衣绛雪敛起睫羽,将真正的心事隐没于深海,那抹金红是无相,“你很痛,不是吗?”
裴怀钧不答,气息沉寂,一如莫测难辨的天威。
衣绛雪却笑了,露出尖尖的牙齿,“啊呜”一声,叼住了书生的喉结。
他轻轻舔了舔他咽喉处的皮肤,似乎有些渴血。
仙人的脉搏之下,血是冷的还是热的呢?
他这样想着,鬼体倾压在他的腰身上,膝盖顶住,右手又无形间扣住他的手腕,制住剑仙的反抗。
他眯起眼,轻快道:“书生,我要咬你了喔。”
裴怀钧被迫向后仰去,头颈凭依供桌的边缘,勉强支住身体。
青衣布衫在与他纠缠时,不免落拓几分。
“小衣咬吧,我受得住。”裴怀钧将脖颈偏了偏,把要害更明确地暴露出来,眉宇间不见畏惧。
衣绛雪像是在吃甜丝丝的糖人,双瞳晶亮,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怀中,“坏家伙。”
裴怀钧的指尖压住他的唇舌,“喜欢我的味道?”
衣绛雪的吻轻柔地拂过书生的锁骨与颈侧,将裹着蜜和酒的紫气抿进嘴里。
记忆的浮云会遮蔽视野。厉鬼的野性本能不会骗人。
他选择用感官去分辨。
是或不是,爱与恨,他只会相信自己。
厉鬼眯起眼睛,抿着唇咂味,似乎在作出最后的确认,“怀钧,你尝起来,味道真的和记忆里一样诶。”
裴怀钧衣襟凌乱着,呼吸也沉重几分,退无可退时,后背完全抵在了东君供桌边。
似乎禁不住推搡,供桌摇晃,烛火打翻,新鲜的供果落了一地。
裴怀钧随意瞥去,曾经的剑仙低眉垂目,洒脱风流,他也一如面对旧日的自己。
倾倒的烛火点燃桌布,还有蔓延的趋势。
他果真是荒唐透了,在东君庙里纵火,却压根不想去管。
烧吧烧吧,让烈火将他们焚尽。
裴怀钧发出一声忍耐的喟叹,猫猫鬼赤红的舌尖划过胸膛,吻落在心脏处。
明明他的唇轻柔湿润如云,他却有种被隔着皮肉,含住心肝的错觉。
小衣会吃掉他的内脏吗?
这或许是个悬念。
裴怀钧的腰部习惯性绷出弓弦的弧度,随即松弛下来,卸下最后一层防备。
衣绛雪伏在他的身上,掌心却隔着一层,托住他的腰。
剑修的习惯骗不了人。他欢快地在他的身体线条上按了按,硬邦邦的,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剑修在被近身时,肌肉会紧绷,这是随时反击的本能。”
厉鬼的指腹在他腕处一滑,在他手臂的经络上印出尖尖的牙印,“常年握剑的手,会习惯性地用力,暴出青筋。”
他意在言外,“怀钧,你也和剑修有同样的习惯,会像豹子一样绷着腰,随时暴起哦。”
裴怀钧叹了口气,彻底摆烂地抵在供桌边,火舌已经舔舐上神像的雕塑,火光映亮他的脸庞,他却笑道:“小衣好聪明,真是什么都知道。”
衣绛雪点头,“我就是知道。”
“……都是那个人教我的。”他的眼睫拂过,吐息也轻盈,“你说,我学的好不好?”
衣绛雪看似还是无邪的厉鬼,容貌绮丽艳绝,瞳孔深处失却了真正的笑容。
“怀钧,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握剑了?”
裴怀钧凝望着他,瞳孔微凉,却有暗火翻涌,“剑,是谓器。纵然修得天下无敌的剑,我能如何?”
“是能凭一己之身改变这个世道,还是能扭转宿命,挽救逝去的人?”
剑修连剑都悬于高阁,不再出鞘,那该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衣绛雪沉默片刻:“有一个人,他曾有一位道侣,情谊甚笃,相伴多年,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的意志……我当如何?”
“谁知道呢,或许是他早就疯了吧。”
裴怀钧还是那样温柔而忧悒,“小衣那样好,杀了他就罢,何必深究。”
“总不能和疯子一般见识。”
衣绛雪又问道:“怀钧,若你发现,你的道侣与仇人,最终是同一个人……你该不该恨?”
昔日道侣,今成仇雠。
判决悬而未落,他们离戳破真相只剩下一张窗户纸。
小衣纵然猜出了大半,却以他者的称谓,似在提起与自己无关的一段故事。
如此叙述,却为他留下了否认的空间。
如果书生愿意,他可以为自己辩驳,或者是继续编撰谎言,善解人意的厉鬼会睁只眼闭只眼。
他甚至连恨意都不纯粹,夹杂了名为“爱”的杂质。
可再淬炼千百遍,这样的杂质都无法提炼出来,保留最纯粹漆黑的恨。
有爱才有恨,谁又能倒果为因。
裴怀钧也看穿了他的想法,却毫无避讳地笑道:“被道侣怨恨,是他活该。”
他用温柔而森寒的语调,好似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连枕边爱侣都与他反目成仇,说明他已经做出了不可饶恕之事,怎么能被轻易放过?”
“寻仇之时,自然不该顾虑昔日情谊,合该食肉寝皮,挫骨扬灰,才算解气。”
说罢,他笑的厉害,胸膛起伏,颇有些酣畅淋漓的韵味。
“这样,才不负他的机关算尽。”
“怀钧。”厉鬼长眸一敛,神情微冷,“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裴怀钧反手握住了衣绛雪的腰,看似笑意低柔,眼底却划过连绵潮湿的阴雨。
“你做梦了,我也做了梦。或许我们的梦是同一个呢?”
仙人多情如水,却拂过他的脸庞,若春风与细雨,“我给小衣讲一讲,这个梦的后续吧。”
他说:“那剑修天生剑心,出自正派名门,自然被寄予厚望。所幸一路修行顺遂,广交益友,也从没经过什么挫折。”
“他唯一过不去的坎,大抵就是早年的一桩旧事,也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衣绛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没有打断。
火舌已经烧到了他们身边。
东君庙里的种种都在燃烧,却被衣绛雪的鬼气阻隔在两人之外,形成了一个火海烧出的真空。
或许爱也是一场大火,在燃烧时最炽烈,消磨殆尽后,留下的唯有狼藉与灰烬。
可此时的他们,却恰恰处于火海中,谁都不愿从灼身的烈火中走出来。
东君像也在燃烧,朽木枯荣开谢。
裴怀钧仰头一望,“在那个梦境里,当剑仙再度回到冥楼时,不见人面,唯有空城。”
“他以为是心爱之人生气了,或者是想要逃避他。他心乱如麻,却还是去找了。”
“他没有找到心爱之人,找到的,却是一场狂乱暴走的百鬼横行,还有……一场通天彻夜的大火。”
“那一年,他又一次死在二十岁。”
“往后,我终于知道,还会有很多次这样的死亡。”
衣绛雪睫羽微扬,似乎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却听裴怀钧慨然道:“有些缘啊,最终成了孽,或许有情人永远也……”
“不能见白头。”
第70章 准备结婚 直到复仇的钟声敲响之前。……
“东君庙怎么燃起来了?”
“不知道。”司主站在庙外, 叹气,“随他去吧。”
“可、可是……”
“东君老房子着火,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庙点了, 我们还能拦着不成?东君高兴就好。”
司主无力地摆摆手:“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幽冥司乍看空旷无人。
实际上, 能人异士都藏在暗处。有些人为司里服务数十年,连同僚都未能见过他的真面目。
自从得知东君大驾到来, 司中同僚都和雨后的春笋似的一茬茬冒出来。有些人甚至只是彼此听过名号, 今日才初次见面。
他们议论纷纷:“听说东君降临是化作凡人, 身边还带着一只红衣厉鬼?就是须弥山里爬出来的那只?”
司天和司地一人穿白、一人着黑,站在一处像是黑白双煞。
这两天刚赶回京师, 他们就听说东君莅临,和厉鬼进了庙里休息,好几天没动静, 他们好奇心拉满:“在座有人知道那只厉鬼的来历吗?那只厉鬼是我们这边的?东君大人莫不是在下一盘大棋?”
司主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拨弄着檀木念珠,“东君是唯一的真仙,那位大人怎么想, 我怎么会知道?”
“至于那只厉鬼……”
司命伸手抚过银面,“天下所有东君庙的通行规则,大家还记得么?”
“那当然,要夸赞东君的道侣天下第一美,还要祝东君与道侣万年好合……等等,道侣?”
司命:“东君身边的那只厉鬼,容貌确实漂亮的有些过头了……”
一时间,风声都诡异地安静几分。
好像越发接近真相了。
此时,东君庙烧断了房梁, 传出震耳欲聋的塌陷声。
这么多人聚在此处,竟然一个也不敢闯进去救火。
不知过了多久,小雨淅淅沥沥,熄灭了明火。仅存框架的庙宇里,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两个人。
不,准确的说是一人一鬼。
青衫书生身不染尘,腰佩琅环,身量修长匀称。
他轻轻挽着袖,苍白的手腕处有一圈儿痕迹,似乎是被藤蔓勒出的红痕。
厉鬼似一串赤色的花朵,红衣附在背后,身影绰绰。鬼藤从衣袂下伸出来,像尾巴打着旋儿,活泼可爱。
“抱歉,在下没注意,东君庙里走水了。”
裴怀钧轻轻掸去不存在的灰尘,也没有丝毫属于凡人的谦卑,而是轻描淡写,“应该无妨吧?”
司主连忙摆手:“无妨、无妨,最近司里正好打算为东君重新修葺庙宇,这次走水恰逢其会,更适合推倒重建,还能升级的更加豪华……我是说,全面。”
裴怀钧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口,司主立即上道:“司里还有旁的地方可以住宿,两位这边请。”
幽冥司周围藏着许多双眼睛,裴怀钧也没指出,神情孤冷漠然,好似万般皆不上心。
直到厉鬼探出脑袋,“感觉我每次住东君庙,最后都会塌掉。”
“那座塌掉的庙,不用我们赔吧?”
裴怀钧伸手揉过他的脑袋,“无妨,小衣不必担心。你拆十座、百座,东君都不会生气。”
当初,尸香鬼母事件后,衣绛雪与他同行。裴怀钧也曾经玩笑似的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只是当时衣绛雪并未当真,只觉书生是随口一提罢了。
他还告诉他,等到抵达京师,他就能从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找到仇敌的消息。
这些话,或许都在某种程度上的应验,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了一样。
就连他作为厉鬼复生,或许也是为了某种目的……
衣绛雪摇晃脑袋,把不欲细想的细节都晃到脑后。
他的檀木长发垂落,似乎也有些不确定,双手勾住那神秘书生的脖颈,迟疑:“书生,你会完成承诺吗?”
在这趟旅途的终局,他或许会得到解答。
只不过,他是否真的准备好了迎接这样的答案呢?
裴怀钧却不避讳。哪怕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他依旧温暖地微笑着,说道:“当然会完成。”
“……待到金榜题名时,我们就成亲。”
或许最初只是裴怀钧为接近厉鬼,随口编撰出来的谎言。
但谎言一百遍便成真,时至今日,已经有了别样的含义。
若是一日未曾戳破,他们还是最初相遇的厉鬼与书生,一路同行,一路笑闹,从未被前世的烦恼与忧愁缠身。
就算要兵戈相向,互为仇雠,也要为这段关系画上休止符。
轮回的终点,他们最后一次洞房花烛。
衣绛雪蹭蹭他的掌心,有些依恋:“那说定了哦。”
裴怀钧环视周围,莞尔:“届时,就在幽冥司里办吧。诸位大人给在下些薄面,都来观礼。”
陈述句。
东君的性格孤傲疯癫,做事我行我素,压根不问旁人。
作为是幽冥司的顶头上神,吩咐的态度已经摆在明面上,简直可以说是“我不装了”。
偏偏衣绛雪两耳一捂,眼睛一闭,愣是看不见,还给自己洗脑:“他好爱我。”
“没问题吧?”裴怀钧淡淡看向司主,道。
东君做再离谱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反对,顶多是腹诽而已。
在最前方引路的司主完全僵硬,差点风化成石雕。
但是当上司主自有他揣摩神意的本事,硬是咬着牙应下来:“当然没问题。”
衣绛雪:“我这里也有些鬼赴宴。戏班子,还有现成的轿子、灵位和棺材,也都准备好了。”
裴怀钧颔首:“那就都来,幽冥司大的很,坐得下。”
隐蔽处陆续传来此起彼伏的绝倒声。
东君要和厉鬼成亲?
等等,还打算邀请整个幽冥司观礼?
不会还有鬼也要参加婚宴吧?
无论哪个操作,拎出来看都是抽象至极。
要知道,厉鬼是目前鬼怪里的最高等级,也是他们这些人的生平大敌。
而东君则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救世主,在人间威望极高。
在这个鬼怪横行的世道,他如烈日骄阳,整个灵均界都仰赖他的光芒。
这两方结合,画面不要太美,得多少人破防。
但是当事仙和当事鬼相当认真。
搞得司主也开始反思,是不是他们不够先进,才没办法成仙。
当然,司主在安排完东君和他的道侣后会立即进宫,通知皇帝这个劲爆的消息。
天知道,要是那位陛下在金殿上发癫黜落东君,害得东君的洞房花烛泡汤,那世界就怕是要毁灭了。
东君当然不会管他的一言一行会掀起怎样的飓风。不如说,他根本就懒得去想这些。
他只关心小衣喜欢看的话本子。
旁人的看法,他早就不会在意了。
就算世人攻讦,认为他与厉鬼媾和,沆瀣一气,德不配位,那又如何呢?
他现在只想与小衣再度结为道侣,让未了的余情燃起燎原的烈火,新缘旧梦再重温。
再一次相拥,直到复仇的钟声敲响之前。
*
京师暗流涌动,一场婚礼正在紧张地筹措。
幽冥司总部里下了禁言令,将其视为绝密。本部的力量确实加强了不少,司主与四名副司都不再离京。
修真大派似乎听到了一些风声,至少配让幽冥司本部动员起来的事情,除却东君的吩咐外,也再无其他了。
聚集在京师的修士却更多了。他们认为,这里很快会发生一件大事,足以影响到当前人与鬼相持的格局。
却少有人真正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很快,春闱之日到了。
厉鬼化作人形送考,乌发白肤,眼眸如星子,恋恋不舍地和他拉扯,“要加油,好好考,等你回来。”
裴怀钧失笑,又揽过厉鬼,“放心,等我好消息。”
隔壁经过的学子见到这腻歪的一幕,忍不住吐槽:“心中无情爱,考试自然神。”
“世上书生都是这种剧本。等到他上岸时,为了仕途,八成是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衣绛雪气鼓鼓,忙帮他解释:“怀钧不会,我相信他。”
本朝的春闱持续三日,书生也要在考场关三日。
离别的时间并不久,但衣绛雪不习惯身边没有书生的日子,独自坐在幽冥司里发呆,有些空落落的。
他看见成箱的聘礼往司里送,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寻思了一下,也钻回冥楼里数家底儿。
呜,好烦恼,他用什么做聘礼呢?
同为男子,他们应该互相聘,总不能把冥楼当嫁妆吧。
衣绛雪连冥楼地契都掏出来了。但是这个东西没意义,毕竟冥楼只认他做主人,只能写个名字意思一下。
“……唔,鬼城里有什么。这是传国玉玺吗?”
衣绛雪掂量了一下,还挺沉,就往箱子里一丢,“这个凑合吧,给书生当印章用。”
“这是什么,凤冠?好像还能用,戴着好看吗?”
红衣美人戴上,对着铜镜照了照,萎靡:“唔,头好沉,脖子要断了。”
“算了算了。”
“这里怎么还有没吃完的煞鬼干!嚼嚼嚼,好像还能吃……”
“还有好多的鬼酿,招待客人的酒有啦!”
沉浸在挖宝的乐趣里的厉鬼,从陈年的宝藏里抬起头,才正儿八经地认识到自己即将成亲了。
他紧张之余,还特地去找沉迷纺织的鬼新娘,“可以帮我缝一套婚服吗?”
衣绛雪比划:“嗯嗯,还要做剪纸,要‘万年好合’的。”
“我待会再去看看我定的棺材。”衣绛雪道,“我特意定了个特别宽大的,把我俩装一起。”
他想了想,又很开心地摇晃头上小花,笑道:“我是鬼,所以不占位置!宽一些舒服,书生可以翻身。”
正在蹬缝纫机,醉心于纺织的鬼新娘:“……”
还定棺材?
难道,他们这是要冥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