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牛奶

    陆是闻的坐姿很随意,眼神却是暗的。


    他先后接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苗玉兰,问他最近那个男人是不是又私下找他借钱了。


    那个男人是苗玉兰的前夫,陆是闻的亲爹,一个小有名气的雕塑家。


    离婚后在北京宋庄开了间工作室,前些年垫钱搞项目黄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没借他钱。”陆是闻语气平常,像在聊别人的事,“他去一家设计公司挂职,一个月有三千多工资,问我缺不缺生活费。”


    “这话什么意思?!怕我亏待你吗?!三千,你随便一条内裤都不止三千!”苗玉兰在电话那头冷笑,“当初他非要跟我离婚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


    陆是闻没说话,任凭苗玉兰发泄。


    直到听筒另端传来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喊了声“妈”,苗玉兰的音量才明显降下去。


    “我该吃饭了。”


    陆是闻笑笑:“去吧。”


    “小闻你…”苗玉兰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最近过得怎么样?钱还够花么?待会儿我再给你…”


    “够的。”


    电话那头静了下,苗玉兰像是叹了口气:“等我过段时间就回桐城看你。”


    “别跑了。”陆是闻态度依旧平和,“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那边又静了会儿:“好吧,我挂了。”


    “嗯。”


    第二通是廖北。


    上来就先是一声国骂。


    “草!台球厅被城南那帮孙子砸了,你最近先别往这边来,免得他们盯上你。陆是闻你记住,咱俩不一样,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比老子有出息,高低给我混出点名堂来!”


    “北哥!他们来了!”


    电话“啪”地挂断了。


    听着持续不断的“嘟嘟”声,陆是闻点开银行账户,又往廖北的卡里转了笔钱。


    一阵粘腻的风刮过,树叶窣窣,像是要下雨。


    陆是闻再次将烟凑到嘴边,刚抽了半口,就觉察到不远处投来的目光。


    他扭头,对上江荻懒洋洋看好戏的眼神。


    陆是闻先是愣了下,本能便要将夹烟的手藏起。


    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慢慢吐出剩余的烟,笑了下。


    “怎么出来了。”他的嗓音被熏得有些哑。


    “买烟抽。”江荻顿顿,扬了下眉梢,“不过现在不用了。”


    他冲陆是闻勾勾手,陆是闻乖乖掏出烟盒一倒:“没了。”


    江荻不信邪,夺过烟盒用力摇了摇,只倒出一点碎屑,烦躁将其捏扁。


    “你手里的,给我抽一口。”


    没等陆是闻同意,江荻直接从他手上劫走了那半截烟,叼进嘴里。


    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地闷了会儿,江荻低低骂了声:“之前还担心陈大宝他们逼你抽烟,结果你小子挺熟练啊。”


    陆是闻看着对方咬着自己含过的烟嘴,静了下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谁担…”江荻一噎,发现自己刚刚好像是说过这个词。


    他忽然灵机一动,把烟重新还给陆是闻:“夹好别动。”


    陆是闻配合接过。


    江荻掏出手机,对着陆是闻“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又把烟拿回去,满意道:“做个交易吧,你别把我的事说出去,我也不把这些照片发给老田。”


    “你什么事?”陆是闻问,见江荻的脸不自然地红了下,自问自答,“怕打针。”


    “是晕针!”


    “嗯。”


    “……”


    江荻总觉得陆是闻的语气像在哄小孩,态度又凶狠几分,“要是你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保证老田,不,全校都会知道你抽烟的事。”


    怕陆是闻还是不知道其中利害,江荻特意强调,“四中抓抽烟抓得很严,只要被发现就是记过,什么优秀学生班干部通通别想,还得在升旗仪式当众念检查,你就想社不社死?今后还怎么做人?”


    “你念过几次。”


    “什么。”


    “检查。”


    “七八次吧。”


    陆是闻想想那个画面,牵了下唇:“哦。”


    江荻回答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转移话题,不耐烦地啧了声:“你别跟我比,咱俩又不一样。”


    此时此刻,这话竟和廖北先前的那句重合在一起。


    不一样。


    陆是闻唇边的弧度淡了些。


    江荻以为对方总算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松了口气:“放心,只要你不说,我就全当不知道。”


    陆是闻没再多说,站起身:“回去吧,下雨了。”


    ……


    *


    江荻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屋外的天就像漏了似的,打伞都没用,看着始终无人应答的叫车软件,他无力地把手机撂到一旁。


    陆是闻家的浴室比江荻的房间还大,他洗完澡仰躺在宽敞的床上,盯着天花板。


    雨持续敲打窗棂,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今年夏天的雨水似乎格外多。


    江荻不喜欢下雨,记忆里每到雨天就总会发生倒霉的事。


    手背输液的位置到底还是淤紫了一块,江荻抬起打量,脸上虽没什么表情,胃里又开始阵阵翻搅。


    恶心死了。


    就像尸斑一样。


    周围的环境渐渐暗下去,只剩下源源不绝的耳鸣。


    江荻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阴冷昏暗的灰色长廊里,被一道白惨惨的强光指引着停在某处小房间门口。


    有穿白大褂的人从里面走出,他趁机钻了进去,躲在一只铁皮柜后。


    他看到一条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胳膊从床上垂下,露出大片紫红色的斑痕。


    尖锐的针头接连扎进床上那人的颈静脉、股动脉,失了真的声音在说:“再不行就得开胸腔采血了,先征求下死者家属同意吧。”


    针被拔出扔进器械盘,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啪嗒。


    江荻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眼,剧烈地喘息。


    雨声再次回归,没完没了的下着。


    他揪紧被子闭眼调整呼吸,许久后才慢慢睁开,艰难地吞咽了下。


    多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江荻下床推开客房门,去楼下的冰箱里找水喝。


    黑暗中的别墅显得格外大,像头能吞噬掉一切的巨兽。


    幸好陆是闻是男的,不然一个人住在这儿真挺瘆人。


    江荻一口气灌了半瓶冰水,情绪总算稍微平复下来。


    刚想回房,就听到身后传来狗蹄子踩在地板的哒哒声,一路来到江荻跟前。


    江荻关上冰箱门,弯腰揉陆易的头,勾起嘴唇。


    家里养条狗是好,起码不怕遭贼。


    下一秒,楼梯间的灯被打开了。


    江荻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猛地一亮,下意识眯起。


    只见陆是闻穿着套深蓝色睡衣,一手搭着扶手,另只手拿着本书,站在楼梯上。


    他的鼻梁还架着副无框眼镜,衣服平展,不像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


    “睡不着?”陆是闻问,偏低的声线在夜晚显得有些沉,但很好听。


    “口渴。”江荻不想承认自己是被噩梦吓醒,皱眉道,“你怎么还没睡?”


    陆是闻从楼梯上下来,把书随手搁在一旁,看向江荻拿着的矿泉水:“喝凉水会肚子疼,饮水机里有热的。”


    江荻从来没这个概念,通常渴了就是逮着什么喝什么,无所谓道:“哪儿那么娇气,小屁孩喝凉水才肚子疼。”


    陆是闻没说话,隔着镜片看江荻。


    江荻被盯得有点心虚,嘴硬道:“你家那么大,又黑,我特么怎么知道饮水机在哪儿。”


    陆是闻抬手“啪”地按下墙上开关,客厅顿时大亮。


    江荻回头,只见饮水机就好端端立在那里,非常显眼。


    他轻吸了下鼻子“哦”了声:“知道了,再渴就来接。”


    江荻说完转身要上楼,肩膀忽然被陆是闻轻轻握住。


    “我下来给陆易热牛奶,你要么?”


    ……


    *


    微波炉发出“叮”一声。


    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放在了江荻面前。


    江荻不爱喝奶,总觉得有股膻味。


    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喝了好像能安神,端起准备一口闷。


    陆是闻将剩下的牛奶倒入狗食盆,又往里添了点软骨素,放在一旁晾着。


    陆易在外面看着威风凛凛,到了陆是闻这儿就暴露出本性,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食盆,摇着尾巴哼哼唧唧。


    陆是闻轻轻拍了下它的头:“烫,傻狗。”


    正打算一饮而尽的江荻:“……”


    待牛奶放到适宜温度,陆是闻将食盆还给陆易。


    陆易用舌头卷着奶,吃得咂咂响。


    江荻边喝奶边看着陆是闻喂狗的背影,沉默了会儿,终是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什么…”


    他顿了顿,移开点视线,“对不起啊,害你睡不好觉。”


    这话说完,四下静了片刻。


    正当江荻以为陆是闻会跟他说“没关系”,然后结束掉这个话题时,对方轻声开口:


    “我失眠,需要吃安眠药的那种,所以不是你让我睡不好。”


    江荻喝牛奶的动作停住,几秒后才缓慢咽下,哦了声。


    “也不用担心开灯会打扰到我,三楼的影音室有电影,客房的电脑没设密码随便玩。”


    “我晚上一般都待在书房,有事可以敲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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