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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第 41 章

    京城。

    阳王府。

    五皇子,也就是阳王沈弘星刚下朝回到府里,便急急忙忙地把幕僚李帆叫进了书房。

    李帆身形瘦削,脊背挺直,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沈弘星的语气里能听出来几分着急:“本王刚听到有人来报,说七妹还活着,李卿可知道这件事?”

    李帆微微躬身:“属下也是刚刚得知。”

    她们之间相隔无数人群,但季平安只看见了那双眼。

    与眼尾那被脂粉盖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

    季平安陡然有些仓惶,却不知自己在仓皇个什么劲儿。许是风雪与对峙勾勒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感,能让人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雪夜;又许是才下定决心要对长公主以寻常心看待,却在对视上时发现自己并不能做到完全坦然

    以致她蓦地挪开了视线,而后顿觉这一举动实在太过刻意——

    分明是长公主先看的她。

    季平安于是又把目光怼了回去,继而虚张声势地冲长公主抱了抱拳。

    长公主淡然颔首。

    往灶里塞柴火的谢瑾亦注意到了那头飘来的淡漠视线,摸了一把额头上莫须有的灰,也冲长公主行了一礼。

    长公主顿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继而行礼之举在周遭官员里水波纹似的一环接一环地蔓延开来。

    长公主:

    季平安看着长公主僵着脸被迫颔首的样子,心情登时好了许多。

    谢瑾往灶里塞了最后一根柴,拍拍大腿站起来。她接过侍子递来的帕子擦了两下手,而后一把攥住了季平安的肩:“去前头看看可好?顺便问问长公主刺客那事是否有进展。”

    季平安点头应允。肃亲王是皇上的妹妹,与皇上非一母所出。她善言谈,人缘好,王妃生辰宴,往来宾客众多,门庭若市。

    季平安是被谢瑾硬拉去的。

    她同肃亲王不熟,同肃亲王妃更不熟。季寒潭只恐皇上多心,从不结交皇室宗亲,并未劝她参加肃亲王妃的生辰宴。

    季平安已然拒绝谢瑾“陪她演戏”的请求,计划好在家同何娘做上一整日的手工了,却不想谢瑾再度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开口便是:

    “你若不答应我,我便上吊。”

    季平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须臾,贴心地递上了一卷儿麻绳。

    谢瑾:

    谢瑾闹开了:“那我去门口打滚,说你背信弃义,残害老人。”

    季平安:?

    季平安丢不起这人,满头黑线地跟在春风得意的谢瑾背后,迎风冲何娘痛洒几滴热泪:“娘,我去了,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归,这些珠子一定得等我回来后再穿。”

    何娘笑着点头,将她送至将军府门口。季平安回头还想再拉着何娘讲上几句闲话,结果她前脚刚迈出角门,后脚那门便被尚未出府的何娘“啪”地关上了,速度之快,以至于她连何娘的手都没拉着。

    季平安:?

    季平安:

    谢瑾自幼同肃亲王妃相识,且离京参与鏖战前已是都司,人脉挺广,席间众人她大多认识。然而季平安离京八年,此刻两眼一抹黑只是抓瞎,人与名儿压根对不上号。

    于是谢瑾混迹人群中如鱼得水,季平安的脸却快笑僵了。

    待第十六个自称“方府嫡长女”的权贵凑上来同她寒暄的时候,季平安已然后悔答应陪谢瑾来了。

    方小姐爱好文学,眨着眼问:“小季大人平日里可爱读安么?”

    季平安记不过来人名的脑子已然宕机,于是已读乱回:“今早吃的云吞面。”

    谢瑾猛地扭头:?

    季平安:

    方小姐却红了脸,掩唇笑道:“小季大人幽默风趣,喜爱的文学作品也与众不同。《今早吃的云吞面》定是一篇极有意思的文章,改日我定当拜读。”

    季平安:?

    不是,这都能夸?

    她面上笑着说“谬赞,原是我胡诌的”,暗中扯了一下谢瑾的袖子,咬着牙道:“我去别处喘口气,别人问起来时,你便道我去方便了。”

    实在受够了熙熙攘攘而过分热络的人群,季平安连随从都不想带,把侍子丢给了谢瑾,自己独身踏上了回廊。

    肃亲王府很大,大殿横陈,院落层层叠叠,一不小心就能迷路。

    然而院落虽大,人也多,往府北行去时,季平安一路上听着了来自各路侍子的数十声“小季大人安”。

    她随口应着,唤住了一个侍子,温声问:“王府可有花园?可否带我去逛逛?”

    那侍子巴不得一声儿,冲身边人挤眉弄眼,季平安看懂了她的意思:季将军只问我不问你们,季将军同我天下第一好。

    季平安在心内笑笑,转身问:“往哪儿走?”

    那侍子赶忙小跑几步,上前带路。

    季平安一路上懒怠说话,那侍子也不敢随便开口,于是气氛着实有些沉寂。

    而待快至御花园时,季平安终于提了点兴致起来,冲园内遥遥站着的人影抬了一下下巴,转头含笑问侍子:“我乍回京,人与物都不甚相熟。你可知她是哪位大人么?”

    侍子忙道:“是王妃妹妹,萧三小姐。”

    王妃妹妹?

    这不就是谢瑾口里演戏的对象么?

    季平安“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拍拍侍子的肩:“多谢,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是服侍哪位大人的?我到时帮你美言几句。”

    侍子呼吸一滞,红了脸,讷讷道:“奴婢并未服侍哪位大人,奴婢原是小厨房伺候锅碗瓢盆的。”

    “那你不得了。”季平安笑道,“都云民以食为天,阖府的天竟在你手里握着。”

    她的眸色很浅,天光斜斜打下来,湾在琥珀色的眸底深处,显出几分无关风月的温情。

    侍子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闭眼缓了缓,待睁开眸子后,还想同季小将军再说上几句闲话,结果一扭头——

    季小将军没影儿了。

    前来领粥的人络绎不绝,捧着搪瓷白碗,大多穿着朴素甚至落魄,看着都是穷苦之家。季平安顺手把此前在粥铺包起来的梅花粥递与一个小姑娘,摸摸她的脑袋,说了句“趁热喝”。

    内官与侍卫在一旁兢兢业业维持秩序,同季平安简单打了个招呼。季平安吩咐下属好好看着现场,转头问领班:“今儿来了多少人了?”

    “约两三千人。”领班回禀说,“共五支队伍,每支队伍每刻钟约能送出五六十碗,目前扎了一个时辰的棚子。”

    小姑娘摇摇头:“外祖母说抓药要银子,风寒不是大病,清清静静饿几顿也就好了的,不许我乱花钱。”

    谢瑾的眉毛深深蹙了起来:“你外祖母就是胡闹,风寒虽不是大症状,然她年岁已高,若不小心应对,怕是要糟糕。”

    她说着,唤来了自己的随从:“你跟着这孩子回家一趟,再去请个大夫,替她外祖母相看相看。这天寒地冻的,光靠饿几顿怎么撑得下去呢?”

    话音刚落,那随从答应着正要走时,远处忽然疾走来了一个侍子,伸着胳膊将那随从一拦。

    谢瑾有些不痛快,蹙眉问:“为何不让她走?”另一内官听闻摇摇头:“有些人领了数次,排了足有四五回的队了,我看按人头算大约也就一两千人。”

    季平安在旁边静静看着,忽然问:“你外祖母得的是什么病?”

    “风寒。”

    “可有抓药?”

    那内官冲季平安和谢瑾行了个礼,笑着解释说:“二位殿下都在这儿镇着,此事不劳烦将军。长公主殿下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特命我来瞧瞧。”

    “到底是长公主殿下心细。”谢瑾点点头,朝那小姑娘努了努嘴,“这孩子家人病倒,无人照料,替她请个大夫可好?”

    粥架那处似是又有了动静,但谢瑾心心念念眼前的孩童,并未怎么留意。

    “这孩子可怜见的。”那侍子点点头,睁着美目将小姑娘上下打量好几眼,忽然嗤笑一声,随即厉声唤来一个侍卫,“带走,好生看着,着人细细审问!”

    变故横生,谢瑾错愕万分。她看着侍卫捂住了嚎哭起来的小姑娘的嘴,刚想伸手拦人,季平安却扯住了她的袖子,摇摇脑袋。

    “这不是欺负人么?”谢瑾瞪着眼问,“你扯我做什么?!”

    季平安笑着拍上了她的肩:“我说你白长那么大,竟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怎么,那孩子有何问题?”

    “你先看看这些百姓。”

    门关上后,过了会儿沈之虞才收回自己的视线。

    下了楼,季平安揣着银子就到了客栈掌柜面前:“老板帮我开间房,就要听涛旁边的那间。”

    听涛房就是沈之虞刚才订的那间。

    掌柜也认出来她了:“你不是刚才开过一间吗?”

    说完,她就帮季平安想好了理由:“和家里的坤泽吵架了?”

    “差不多吧。”季平安把钱拿出来,“先开七天,老板你可别和她说,七天之后也麻烦老板帮我把这间房留着,我再来续。”

    “放心吧。”掌柜接过钱,笑着道:“看来你家坤泽生的气不小啊。”

    季平安:“是啊,所以我得快点把人哄好。”

    第 42 章   第 42 章

    在客栈开完房间后,季平安先又去了铁匠铺子买了些箭。

    铁匠铺老板帮她拿箭的时候,她还看到了铺子里面放的匕首:“老板,这个怎么卖?”

    说是匕首,但和真正的匕首也差的远,只能勉强算缩小版的菜刀,不过也算能造成伤害的武器了。

    老板看了眼道:“两百文一把。”

    县城里面需要匕首的人少,但是耐不住价格比菜刀便宜些,有不少人买回去用这个切东西。 

    老板前些天打出来十把,现在已经只剩下两把了。

    季平安道:“那这两把我全要了。” 

    铁匠铺老板给她装起来:“看来这次要打的是大猎物啊!”

    再过几日便是腊八。何夫人忙得脚不沾地,给季平安和季寒潭一人缝了一个香包。

    香包上绣着腊梅,闻起来幽香阵阵。季平安美滋滋拿去给谢瑾炫耀:“我娘送我的,你没有吧?”

    谢瑾:

    谢瑾正在府内练箭,季平安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她挽弓搭箭,正中三十尺之外的靶心。

    她活动了两下胳膊,把弓放下,冲季平安抬了抬下巴:“把你那香包挂靶子上。”

    “怎么?”季平安莫名。

    “好朋友就该荣辱与共。”谢瑾说,“所以我把它当靶子练练,咱俩就都没香包,公平公正,多好!”

    季平安:

    季平安毫不客气地给了谢瑾一下。

    谢瑾将弓箭递与一旁的侍子,看着她们忙忙碌碌来回搬靶,忽然转头问季平安:“明儿腊八,你什么安排?”

    季平安耸耸肩:“在家瘫着。”

    “我就知道。”谢瑾笑道,“明儿长公主与二帝姬在城西支摊子施粥,你可要去瞧瞧?”

    季平安的脸即刻垮下来了:“不去。”

    “真不去?”

    “不去。你问这是有何居心?难不成你想去?”

    谢瑾想了一想,点点头道:“我还真想去。”

    “为何?”

    “平日里联络长公主怪刻意的,明儿却恰好可以装作不经意间路过,当面问问追查刺客之事的进展。”

    季平安“嘶”了一声:“此言有理。”

    “动摇了?”谢瑾笑道。

    “动摇了,我也去瞅瞅。”季平安把香包重新挂上腰带,说,“不过说好了,长公主若是问起来,定要说是恰好路过。”

    谢瑾拖着嗓子说“知晓了”,顺着回廊往池边的亭子走去。

    池上结了很薄的一层冰,薄到麻雀都站不住。谢瑾随手捡了根木棍往上一丢,那冰层便裂开了一道口子。

    季平安静静立于池边,看着口子逐渐延伸出许多分支,倏然听见谢瑾道:“一说起长公主,你便浑身不自在。我寻思她究竟也没那么可怖,便是季尚安劝你不要同她深交,平日里只做正常的人情来往也就罢了,何故听我提她便如闻洪水猛兽?”

    “你这便是夸张。”季平安笑道,“我哪有这么着?”

    “夸张不了,我一提长公主你便垮脸,再提长公主便摇头。这不是洪水猛兽是什么?”

    季平安第一反应便是谢瑾又在扯谎,过了会儿却发现,她说的似乎不无道理。

    大约是因着自己实在过于在意“同长公主撇清关系”这件事,有时候倒显得过犹不及。

    譬如一般的官员在听见“长公主在施粥,可要去看看”时,定会说“左右无事,去看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再不济,若是不愿同长公主扯上关系的,也会说“懒怠动弹”,而非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就好像有着八百年世仇,或是刻意装出这么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似的。

    但季平安浑身上下嘴最硬,两眼一睁便开始瞎扯:“你又污蔑我。分明没有的事却说得这么振振有词,怕不是你自己对她唯恐避之不及,所以看谁都如此。”

    谢瑾“嗨哟”一声:“我做什么要避着她,她又送我好酒又帮我查案的,我谢她还来不及。”

    “你谢她”季平安蓦地一顿,心内霎时间恍然——

    谢瑾这才是正常的、面对长公主的态度。

    不必将划清界限放在嘴边,平日里只做官场间正常走动,事事循常,自然不会交往过密。

    世上没有多说几句话便会成为好友的道理,反倒是故作疏远更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谢瑾听她吐了三个字后又没声儿了,不由得追问:“谢她怎么?”

    “无事。”季平安回神,拍拍她的肩,“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也该谢她。”

    “我谢她送我酒与线索,你谢她什么?”

    “我谢她送我‘心仪之人’酒与线索。”

    谢瑾:

    谢瑾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蜘蛛。

    季平安在寒风里笑岔了气,一边揉着腰一边说:“叫你之前非要我陪你演戏,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么?”

    谢瑾“嘶”了一声,忽然问:“诶,你说,倘或跟长公主坦白,说我俩并非彼此有情,只是为了逼退桃花,是否可行?”

    她刚说完,下一秒就摇起了头,自己否认自己:“不可。倘或被萧三小姐知道了,这戏不是白演了?”

    “然我觉得长公主是言而有信之人。”季平安跃跃欲试,“她定能体谅你的难处,会替咱们保守秘密的。”

    快些说开吧。季平安想。

    她实在受不了长公主那一声长一声短的、不知是揶揄还是认真的“朋友”了。

    “不行不行。”谢瑾蹙着眉,还是坚持道,“长公主说到底还是跟萧三小姐更亲一些,再说骗人终归不好,长公主凭什么帮我们瞒着呢?”

    季平安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说歹说,谢瑾却无论如何也不听。

    季平安心道你既然不肯答应,那提出来做甚,让我白高兴一场么?

    她遂没了说笑的心情,冲谢瑾摆摆手,撂下一句“明儿见”,便转身归府,没了话音。

    季平安下意识瞥了已然上座的谢瑾一眼,谢瑾冲她摇摇头,意思是:没发现当时还有第四人在场。

    等回座儿后再同谢瑾算账。季平安心想。

    她迎上长公主淡然的目光,拱了拱手,笑道:“下官倒不知殿下此话何意,下官在花园里逛了逛,回来时迷了道儿,故而来迟了些。”

    “果真?”

    “千真万确。”

    “没有心仪之人?”

    “无。”

    殿内私语渐起,不知谁家小姐长舒一口气,同身侧姐妹开玩笑:“方才听长公主说小季大人同她爱人,我还大吃一惊,心道不曾听闻,怎么就有了呢?原来是长公主殿下诈她,倒吓我一跳。”

    旁边人揶揄:“怎么就吓一跳?小季大人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有心上人实属寻常。难不成你想当将军夫人?”

    “莫说此话,当心让人听了去。”那姑娘红了脸,“光说我,难道你不想么?”

    耳朵异常好使的季平安:

    她将殿上的窃窃私语听了个囫囵,愈发对谢瑾起了杀心。

    她抬起眼,蓦地撞上了长公主探究的目光。

    长公主眸光清浅,眉毛微微挑着,倒显得五官轮廓生动了一些。

    她们之间相隔几尺,无言地僵持着。

    季平安忽然有点烦躁。

    许是眼前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前夜巷口两人一马相立的僵持,又许是每回碰上长公主后,莫名其妙的事儿总会接踵而至,她登时没了吃饭的心情。

    然而她即刻又想,怨不得长公主。

    她也是受迫害的可怜人。

    下一秒,她听见长公主道:“既如此,将军请快些归座。”

    季平安长舒一口气,在侍子的指引下坐到了谢瑾旁边。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复盘。

    “你真没见花园里有第四人么?”季平安蹙眉低声问,“可是倘或长公主不在场,她好端端的为何说出这话来?”

    “我发誓我真没瞧见”谢瑾想了一想,“难不成是萧三小姐同长公主讲了?可是萧三小姐是个言而有信的性子,并不像是会泄密的样子。”

    其实若是长公主当时在场,亲眼瞧见了谢瑾同自己“剖白”的场景,倒也还好。毕竟长公主也有秘密在自己手中,将心比心,应当不会将此事抖搂出去。

    怕的是此事是肃亲王妃妹妹告知与长公主的。

    她既能告诉长公主,未必不会告诉别人。

    还是得等宴席散后同长公主确认一下,自己方能安心。

    因着这一小段插曲,季平安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人郁闷之时无事可干,心内琢磨着事儿,嘴便没了把门。季平安自己喝一杯,谢瑾来敬一杯,身侧人又来碰一杯,不知不觉四五杯酒下了肚。

    而她的酒量并算不上十分好。

    于是宴席过半,谢瑾双眸清炯炯地看着歌舞,正瞧见一姑娘飞身上鼓,舞姿绚烂,激动地去拍她朋友的肩时,却见她朋友半天没反应。

    谢瑾纳闷儿地回过头,定睛一看——

    小季大人一动不动趴在桌子上,闷声不吭地醉倒了。

    不得不说,有了系统就是好,她已经完全不想动脑子了。

    系统:“[升级改造术],可运用于已获取的优类物品,提升其能力。”

    季平安明白过来,也就是[升级改造]后,曾经抽到过的[力量点补充],能在现在的基础上进一步增加力量。

    原本只是[x2],升级改造后可能变成[x3]、[x4]或者[x5]?

    季平安:“系统,提升幅度是多大?”

    这也决定了她到底选择升级哪个优类物品。

    系统:“未知。”

    这两个字倒是和物品描述对应上了。

    季平安这次思考了许久,才选定了升级物品。

    【是否确认使用[升级改造术]对[猎物瞄准镜]进行升级,当前可使用次数为[1次]?】

    季平安:“确认。”

    【已使用[升级改造术]对[猎物瞄准镜]进行升级,目前可使用次数为[0次]。】

    【[猎物瞄准镜]已升级为[瞄准镜]。】

    第 43 章   第 43 章

    季平安现在的力量基本已经够用了,哪怕对上四五个乾元,也完全不费力气,所以[力量点补充]升级的用处不大。

    [x2]如果能够翻倍,变为[x4]绝对是有用的,无论手上有什么资源都能翻上一倍。

    唯独[猎物瞄准镜]的[升级改造],她想不出来会得到什么物品。

    季平安思考了许久,还是决定赌一把。

    她现在不缺银子和其他的东西,唯一需要保证的,就是她和沈之虞的生命安全。

    因此,在确认使用[升级改造术]后,季平安便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眼睛里难得出现微不可察的紧张。

    当系统的提示音落下,系统页面上的技能显示也同时刷新。

    跳动着的火舌舔着灯壁,将包房内照得亮亮堂堂。

    侍子们俱在外间屏息候着,一声儿不吭,周遭不闻其余响动。

    四人又聊了会儿,却理不出什么分明的头绪。长公主遂道:“既是一家人,我自然全力帮将军查出真相。秋雁如何到皇上跟前的我不得而知,待我回去细问二帝姬。”

    又是“一家人”。

    季平安实在吃不消听到这三个字了,蓦地转头,试图从姐妹身上汲取一些同病相怜的力量,却对上了谢瑾澄澈如水的眼神。

    这人正呲着大牙乐,丝毫没感觉有啥不对,低声问:“咋了,长公主同你说话呢,你快回。”

    季平安:酒席摆在长公主府的长春殿,三人齐齐整整围坐在黄花梨木圆桌旁。

    侍子们屏息侍奉在侧,一时室内不闻杂声。

    谢瑾很有眼力见地自己斟了一杯酒,起身敬长公主:“下官乍回京,对京中风土人情都知之甚少。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长公主摇头说:“无妨。” 

    谢瑾又道:“下官如何倒无所谓,只是下官实在放心不下我这位朋友。殿下您瞧,她刚回京,却只是把自己关在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外头的请帖递来一封回绝一封。我着实替她心焦,于是今儿王妃生辰宴,我说什么都将她拉来了。”

    季平安:你把我拉来不是为了赶走你那小桃花么?

    长公主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她在浓稠的饭菜香里微微挑眉,问:“朋友?”

    谢瑾的酒卡在了嗓子眼里,冲着长公主讪讪一笑,含混地说:“说惯了,未改口。我夫人?”

    季平安暗中给了她一拳。谢瑾忙改口:“未走明路成婚,尚算不得夫人。我究竟还是不知如何称呼,称‘朋友’倒也罢了。”

    长公主眉梢微抬,浅淡的眸光在她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无妨。”她漠然开了腔,“季将军曾帮过我一个大忙,她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谢瑾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凑去了季平安耳旁:“你又何时同长公主相熟?不是此前还同我说,她与二帝姬牵扯颇深,你不愿趟浑水么?”

    季平安:“一人可以领多次么?”季平安问。

    “是如此。”领班说,“二位殿下吩咐的,若有领完一碗还想领第二碗的,需得去队伍末端从头排。能在这寒风中撑着排上数次队的,大约也并非贪心,而是确有苦衷,故此倒不必约束。”

    季平安正想顺着话音礼节性地夸一夸她们的主子,还未来得及开口,排头的粥架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她循声看去,见一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袄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乌黑的眼睛慌张地滴溜溜转,头顶的小辫儿随着她不甚平稳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晃着。

    姑娘身侧站着一绷着脸的内官,正抓了她的手,厉声问:“说好了一次只能打一碗,你为何喝干了一碗后还想着要第二碗?”

    小姑娘大约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眼泪鼻涕一块儿被吓出来了。她打了几个哭嗝儿,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没有,我不是,我”

    另一个内官叹了口气,上前替小姑娘擦了擦脸,牵起她的手:“没事,你慢慢说。”

    小姑娘被她带离现场,走到了人烟稀少的角落。

    季平安和谢瑾对视一眼,也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头顶树枝错落,小姑娘在白梅的清气下一点点平复下来,讷讷道:“我,我太急了,我外祖母躺在病床上两天,下不了地,水米一日不曾沾牙了。我想着,宫里送来的粥必是好的,给我外祖母喝上一点,她的病许是就能好了。”

    内官摇摇头,温声道:“非不许你领,只是一人一次只领一碗的规矩不能破。你若是想替你外祖母再打一碗,需得从头排过,明白了么?”

    小姑娘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诺诺地说“明白了”。

    她也不知道。

    她是真不愿同长公主有更多交集。

    客人当着主人面说小话其实是挺不礼貌的一件事儿,但长公主是个体面人,并未计较许多。侍子在旁耳提面命,抬手给谢瑾的空酒盏再度满上了。

    谢瑾举着酒盏,接了长公主“她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这句话:“能得长公主赏识,是佑之之幸。”

    长公主的神色却愈发淡了一些下去,不知是因着不想听这些客套话,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她蓦地抬起手,白而纤长的五指从碗筷上方晃过去,执起了铺在一旁的湿帕。

    她慢条斯理地擦掉了手上莫须有的污渍,指着桌上的酒坛说:“这酒埋在后山二十年,不知合不合谢将军口味?”

    谢瑾猛地点头:“此乃下官喝过的酒里顶好的,下官倒找不出词来形容了。”

    长公主颔首,继而转向季平安,问:“小季大人呢?”

    季平安没立即接话,直到谢瑾在桌下的手风火轮似的火急火燎捅了她不下十回,她才慢吞吞说:“下官不爱饮酒。”

    非她扫兴,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同长公主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谢瑾每回在她面前提及长公主时,她都会生出一种“胆战心惊,唯恐那事东窗事发,将她与长公主的关系暴露在人前”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同长公主已然相交经年,彼此熟络,是顶好的朋友了,却要在明面上装陌生人。

    可是她们分明前两日才认识,且自己并不打算同她有过多的来往。

    还是早日表明立场为好,不然越拖羁绊越深,反而不好割舍。

    季平安想定了,又补了一句:“不爱饮酒,故此品不出酒的好劣。”

    季平安说完这句,才将目光从酒盏上收回来,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而后她发现,长公主正深深盯着自己瞧。

    季平安遂客气地抬了一下杯盏,笑道:“下官敬殿下一杯。”

    长公主将碎发捋至耳后,无动于衷地坐着,须臾,淡声说:“不爱饮酒便无需敬,原是我为同大人道歉才抬上此酒的,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玉炉里的炭火还在兢兢业业发着热,但殿内的温度似是骤然冷了下来。

    谢瑾还在状况之外,神情比天桥下的叫花子还要懵,不明白气氛怎么突然就降成了冬日里的池塘。

    她暗中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季平安的腰,错愕地问:“你何时不爱饮酒了?在军营里不是能喝八百杯?”

    季平安瞥她一眼:“晌午喝伤了,这会子喝不下。”

    “便是喝不下也不该如此说。你瞧,长公主的脸色都变了。”

    “你从哪儿瞧出她变了脸的?”季平安问,“她不是一直面无表情?”

    谢瑾:

    谢瑾忙替她那陡然吃错药的朋友擦屁股:“殿下,佑之晌午喝过了头,这会子未全然清醒,说话口无遮拦,下官替她陪个不是,殿下海量,切莫计较。”

    长公主细而弯的柳叶眉在不知何时点上的灯火里挑了起来,神色似笑非笑。

    室内逐渐漫起一阵难耐的沉寂。

    谢瑾垂头暗道糟糕,几息之后,终于听见长公主淡漠地“嗯”了一声:“无妨,季将军真性情,挺好。”

    她蓦地抬眼,暗中长舒一口气,便见长公主接着转向季平安,清浅的眸子被眼睫压出了一道阴影:“大人虽不爱喝,然你朋友喜欢,这酒也算是找到了好归宿。我稍后会遣人装三坛子送至马车上,大人务必笑纳。”

    长公主似是在“朋友”、“官人”与“心上人”之间挑挑拣拣,终于选出了一个合适的称谓。

    季平安点到为止,没再推辞,拱手道:“下官替谢将军谢过长公主。时辰不早了,多谢殿下今日款待,我同谢将军便先回府了,改日定当再度登门拜访。”

    “大人客气。”长公主站起身,转头唤来兰苕,“好生送两位将军出去。”

    回个屁。

    想杀人。

    如今的[自定义图纸合成]又出现了个新鲜的限制,竟然还需要消耗抽卡机会。

    系统:“有可能。”

    季平安看了看系统页面【当前可抽卡次数】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0。

    “……”

    真希望系统能出来个回收机制,把她抽到的拨浪鼓回收了。

    看来睡醒之后,还是要去刷沈之虞的好感度啊!

    第 44 章   第 44 章

    抽卡次数变为0,季平安也没有办法再抽卡,她把刚刚抽到的金疮药用了[x2]变为两份,才安心的睡过去。

    隔天早上醒来,季平安收拾了收拾后,便准备去县城里面。

    只是刚打开篱笆,便看到正往她这里赶过来的孟水山。

    季平安问道:“你这是又要上山打猎吗?”

    从捡到吴修齐之后,她和沈之虞的神经基本都绷紧了,也没有啥时间再上山打猎。

    听到季平安的话,孟水山愣了一下,才道:“不是上山打猎。”

    长公主与二帝姬施粥处在城西靠近城郊之处,那儿相较于城东而言更为荒凉一些,百姓生活条件并不富足。

    季平安今晨赖了会儿床,匆匆忙忙梳洗一番,抵达同谢瑾约定之处时,已然日上三竿。

    约定之处并不在施粥处——那也过于刻意——而是在二里之外的一家粥铺。

    谢瑾正碰着粥碗喝得稀里哗啦,见季平安遥遥过来,连忙替她也点上一碗,笑着说:“我阿娘说这儿的梅花粥新鲜又好喝,你尝尝。”

    季平安摘了口巾,身侧立即传来了一声又惊又喜的“是小季大人”。

    她微笑着同那人点点头,重新把口巾带上,冲谢瑾耸耸肩,意思是:看吧,不是我不愿喝,实在是怕麻烦。

    谢瑾挑了一下眉:“那你就饿着罢。”才欲同人划清界限,说了些冠冕堂皇而又刻意生分的言语,不成想,没过多久便再度撞上了当事人。

    就好像上一秒才撂了狠话,下一秒却又狭路相逢。

    俗话说“冤家路窄”可她们究竟也算不得冤家。

    季平安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下眼。

    她没接“沾花惹草”那话,礼貌性作了一揖,道:“长公主万安。此来所为何事?”

    “与人相约。大人呢?”

    “下官亦是与人相约。”

    季平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毕竟七帝姬只邀了谢瑾而并未邀她。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圈,淡声问:“不知大人与何人相约?”

    季平安张口就来:“谢将军一时兴起,邀我过来喝饭后茶。”

    “哦?大人朋友也来了?”

    “正是。”与青州一同入宫的,还有另一人。

    夜色沉寂,国师悄然行于宫道。

    御安房点着芸香,灯火通明。皇上不眠不休,勤勉于政,敬事房已于半个时辰前上供绿头牌,然皇上没看一眼,便叫拿下去了。

    国师生了一头白发,在夜色下格外醒目些。于是在外间守着的内官一眼便瞧见了,轻声通报说:“国师已至。”

    说话间,国师已然迈着步子入了殿。

    她步伐分明轻缓,走起路来却似乎很快。

    有内官在一旁垂头研墨,两耳不闻窗外事,见国师进来,把头垂得更低了。

    沈初刚合上一本奏疏,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时,眉眼间尽是疲态。她命人多点了一盏烛灯,而后往椅背上仰躺上去,朱笔在白瘦纤长的指间来回转悠。

    她长舒一口气,看着入勤政殿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的跟前人,问:“阿璃,二更了,你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国师没接话茬,在屋内环视一圈,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

    沈初歇了会儿便直起身,翻开了另一本奏折,叹道:“你别不说话。朕今儿乏得很,不想猜。”

    国师的脸庞被跳跃着的烛火勾出了分明的轮廓。她的眼极长,眉毛却浅淡得几乎看不见。

    内官适时奉上茶,国师品了一口,话音带笑:“君山银针么?这回的味略苦些。”

    沈初蓦地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国师亦挑眉看回去。

    四目相撞,朱笔提字之声与内官研墨之声俱停了,一时殿内落针可闻。

    内官福了福身,很有眼力见地悄然退下。

    国师这才接了皇上“所为何事”的那句话:

    “臣知陛下心里苦,特来瞧瞧。” 

    沈初挑眉问:“如何得知的?”

    国师又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臣就是知道。臣看见院里的白梅树枯了一棵。”

    沈初忽然就撑不住了。

    她将朱笔搁下,撑着脑袋坐着,低低地说:“你不在跟前都知我难过,她怎会不知?”

    顿了顿,她又道:“她知晓,所以她便是故意说那些话来扎朕的心。”

    国师轮廓分明的半边脸隐在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

    她静静看着,无言良久,问:

    “长公主如何说?”

    沈初闭上了眼:“我们没可能。”

    国师心头沉沉跳了一下。

    她几乎以为皇上已经发现什么了,片刻后反应过来,皇上道出的是长公主说的话。

    她隐隐蹙起眉,看着沈初继续自言自语:

    “可是朕待她这般好,也不图她心里全然是朕,只求她回头看朕一眼,朕便已然心满意足。她今儿这番话,置朕于何地?”

    “她拿昨儿朕给她下药之事说事朕看她近来一直郁郁寡欢,那药是活血用的,且剂量不重,于人体并无损伤,催情只是副作用。如若不然,又怎么能被季将军轻易解了呢?朕还没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她末了又道,她待季将军是真心的,让朕莫要找季将军麻烦。可季将军于社稷有大功,朕定不会因此事对她有所芥蒂。难道在阿虞心中,朕便是这般不明事理之人么?”

    国师蓦地起身,走至沈初身边站着,片刻后抬手,替她将垂在脸侧的碎发拨至耳后。

    沈初没动,只是缓缓阖了一下眸子。她同长公主生得很像,只是一个五官凌厉,像是出鞘的剑;一个更为清俊,像是瑶台上的积雪。

    国师垂下胳膊,说:“陛下是臣毕生所见最英明之人。”

    沈初闭上了眼,跳动的火舌将她脸侧映上了暖黄。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母皇与母妃都走得早,阿虞那时才两岁。是朕怕帝姬所的人怠慢她,将她养在身边,十余年眼睛都不敢眨。”

    “便是朕有龌龊的非分之想,这也是非朕能控制的。”

    “朕会害她么?朕与她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

    “朕忍了十几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几年呢?朕原以为将心内那点不堪的觊觎藏得足够好,却不想她一直知道。”

    沈初睁开眼,猛地拽住了国师的衣袖。

    两行清泪从发红的眼眶里颤颤巍巍涌出来,又顺着脸颊悄然而下。

    她同烛火一块儿发着抖,在窗户渗进来的寒风里低声说:

    “她人呢?”

    “她”季平安刚想再顺口胡诌几句,余光瞥见掌柜的摇摇下楼,便顺手往楼梯方向一指,“先上去了。”

    “原来如此。”长公主道,“那大人何时也上楼,去同朋友相聚?”

    自从饭桌上谢瑾将“夫人”改口为“朋友”后,长公主便似乎很爱拿这个词来称呼她俩。

    若说是揶揄,看她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又着实不像。可若说是一本正经地称呼

    长公主问完这句话,便往前走了几步,恰同掌柜的打了个照面。

    掌柜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一叠声说:“七殿下同谢将军已在楼上等着了,殿下快随我来。”

    说罢,她又转向季平安,毕恭毕敬道:“将军也请随我来,七殿下也想同您闲话几句。”

    长公主施施然从季平安身边经过,清冽的雪松味同浅淡的话音一块儿飘来:“大人似是无法同朋友单独喝饭后茶了。”

    季平安:

    所以她明知谢瑾要来,此前见自己胡诌却不戳穿,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堆话

    长公主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早膳在家用过了。”季平安着人将谢瑾替自己点的那份打包好,外边包了一层锡箔纸,笑道,“这点便等到施粥处一同赠人罢,谢谢将军款待。”

    而待到施粥处时,她终于可以将口巾摘下来——有二帝姬与长公主在前头压着,她倒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施粥处扎了一里的棚子,前头聚着一堆官员。侍子在现场忙忙碌碌地熬着粥,许多叫得上名儿叫不上名儿的文官武将都在搭把手。

    有人在人堆里大老远便瞧见了季平安,“嘿哟”一声:“季将军同谢将军也来了。”

    季平安礼貌回应,谢瑾则大步流星走过去,撸起袖子就往灶里填了一把柴火。

    旁边的侍子忙道:“谢将军歇着罢,这活我们干便是。”

    “什么你们我们的。”谢瑾活动了两下肩膀,“身为父母官理应替百姓做事。我在军营里经常亲自劈柴生火呢,不信你问季将军。”

    季平安正要接话,却陡然感觉自己身上多出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她眯起眼,压下声儿,眯眼往旁看去——

    风雪又起,纷纷扬扬落在棚外。

    长公主隔着人群,背靠风雪,正清清浅浅往她们这边看来。

    箭刃深深地刺入到黑衣人的脖颈,身后的黑衣人却也已经近身。

    沈之虞抽出来箭,来不及转头只能侧身,尽量不让自己伤的太重。

    只是一秒过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沈之虞迅速转头,就看到背后的黑衣人直直倒了下去,一支箭正插在他的胸口。

    房间靠近走廊的窗户挖了个洞,熟悉的声音传过来,道:“给我开一下门?”

    第 45 章   第 45 章

    听到系统的提示音,季平安就立刻拿了弓箭出来,到沈之虞房间前后用不了五秒钟。

    但沈之虞房间的门关着,她没有办法只能先将窗户纸弄破,从窗户的位置射箭。

    好在有[瞄准镜],哪怕是这种情况,也完全不会影响射箭的准度。

    再加上黑衣人的注意力全部在沈之虞的身上,季平安才射出去了这一箭,没有让人受伤。

    见到房间里面的黑衣人彻底倒下,她才有机会开口,让沈之虞帮她把门打开。

    接近凌晨,说话的时候季平安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沈之虞还是立刻听了出来。

    长公主府,内室。

    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皇上终于乘马车回宫。

    内室东边摆着大理石架,上头堆着几件白玉尊。沈之虞驻足瞅了半晌,忽然伸手拽过来一个,往地上轻轻巧巧一丢。

    那玩意儿质量挺好,竟没碎,叮铃当啷滚了几圈,将裂未裂。

    就如同她与沈初的关系,明明话已然说得很重了,却将断未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兰苕在旁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捡,片刻后低低出声:“皇上赏的,殿下若不喜欢,砸了也好。”

    “砸了可惜。”沈之虞拂了拂袖摆,施施然往椅子上坐下,“只是我不想再见了,你着人收去库房。”

    兰苕应“欸”,替她卸去钗环首饰,又将一个湖绿的玛瑙挂坠在沈之虞耳旁比了比,轻声道:“明儿肃亲王妃生辰宴,殿下必是要去的,便戴这个好不好?”

    沈之虞点点头,随口道:“这些你们搭便是,不必问我。”

    一旦起了话头,接下来的话便好开口许多。兰苕轻叹一声,笑道:“奴婢倒不知如何说了,不知是该恭喜殿下将话说开,自此脱离苦海,还是劝殿下说话莫太莽撞。方才在殿上,听殿下道出‘如若再执意如此,便死生不复相见’之时,奴婢着实出了一声冷汗。”

    沈之虞不吭声,片刻后转过身,持过兰苕的手,轻轻拍了拍。

    她道:“应祝我脱离苦海。”风雪未停,声色渐晚。

    沈之虞在亭子里坐了半个时辰,又回内室赏了半个时辰画,实在坐不住,招来侍子问:“她还没走?”

    侍子摇摇头。

    “什么毛病,好好的御安房不待。”沈之虞蹙起了眉。

    侍子原是静静候着的,此时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奴婢听闻皇上从席间回御安房后面色不虞,纯嫔恰在此时进殿,送了一锅红豆粥来,却不知为何惹得龙颜大怒。皇上这才出宫的。”

    “这不关纯嫔的事,不论谁这时来都会触霉头。”沈之虞沉下眉眼,“这事因我而起,纯嫔回去后指不定怎么伤心。你着人开库房,挑些上等钗环首饰,假借皇上的名义送去安抚。”

    侍子没明白:“殿下为何说此事因殿下而起?”

    沈之虞接过另一心腹侍子递来的茶,垂眸盯着盏内颜色清浅的水雾:“我邀季平安同我演了一场戏,举止亲昵,只为让皇上看着。”

    两侍子对视一眼,没敢再接话。

    沈之虞垂眸看着富春山居图,抬手拂过带有皇上名字的玺印,忽然嗤笑了一下。

    她低声开口,不知是在说与谁听:“你说她何故如此呢?”

    室内霎时落针可闻。

    半晌,一侍子小心翼翼宽慰道:“皇上许是疼惜殿下,爱护自家妹妹,怕殿下被人拐骗了去。”

    “爱护我?”沈之虞冷哼,“爱护我,所以给我下药?”

    “殿下宽心些,其实那药未必是皇上下的”

    “她不来没事,她一来我便中招,你莫再替她开脱。”沈之虞面无表情,“说起来,季将军到底是被我连累了。我今儿必得找沈初说清楚。”

    沈之虞口里的季将军正在家里瘫着发霉。

    过够了军营里人挤人的日子,此刻的她只想安安静静与何娘围炉闲话,于是称病推了一切社交,白日间赏梅饮酒,夜里观月品茶。

    她正扛着六十六斤的大刀耍得虎虎生风,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动静,接着人报——“谢将军登门!”

    话音落下,只见谢瑾风风火火闯进来,在季平安面前匆忙刹住脚,一叠声嚎道:“佑之救我!”

    佑之是季平安的字。

    季平安停了大刀,好整以暇地挑眉看去,问:“怎么了?”

    “明儿是肃亲王妃的生辰宴,肃亲王妃母亲与我阿娘交好,阿娘一定要我去。”

    “明儿竟是肃亲王妃的生辰宴?怎么我没收到请柬?”季平安问在旁候着的侍子。

    侍子恭恭敬敬回道:“收到了的,然您一直称病,所有请帖一概不瞧,拿到后便命我烧了取暖了。”

    季平安:

    谢瑾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季平安转向谢瑾,笑道:“让你看笑话了。话说回来,去就去呗,又非大事,如何要我救你呢?”

    谢瑾低声说:“你道为何?我四年前在西北某座山头的悬崖边救了个被歹人逼上绝境的姑娘,姑娘千恩万谢,此后对我百般殷勤,含情脉脉,瞧着竟是吃定我的样子。我将其送至驿站后,吩咐人将她好生护送回家,过后我才知,她竟是肃亲王妃妹妹!”

    “自我回京,她已上门五六回,都被我以有事为由推了回去。今儿这次是再也躲不过了,季将军,帮我一回罢,大恩不言谢,我来世替你当牛做马。”

    季平安“啧”了一声:“也不必到这份儿上。说罢,要我如何做?”

    谢瑾说:“与我演一出戏,只装咱俩彼此有情,让那姑娘知难而退也便罢了。”

    季平安:“又来。”

    谢瑾不理解:“?我头一回请你帮这忙,何来‘又’?”

    季平安:

    她叹了口气,道:“你不拘找谁同你演一场戏也便罢了,偏要找我。此后若传出了咱俩绯闻,岂不可笑?”

    谢瑾思及那场景,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搓胳膊道:“我会求那姑娘莫将此事宣扬出去的,你便说帮不帮。”

    季平安想了一想,说:“那你替我当两辈子牛马。”

    “我看你也没喝酒呢,这就上脸了?”谢瑾笑着说,“好声好气求你你不听,非得我来硬的是不是?我告诉你,明儿淮安长公主也去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在她面前参你一本。”

    季平安:

    怎么又是长公主。

    兰苕的眼圈儿红了:“殿下这几年如何过来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虽说皇上吃穿上待殿下极好,然处处监视殿下,言行上更有冒犯过分之举,倒比吃不饱穿不暖更令人难受。可恨青州这个吃里扒外的,处处跟皇上汇报殿下动向。现如今横竖说开了,青州可还留着么?”

    沈之虞转头暼她,须臾,淡漠平直的音调软了一些下去。

    “好了,我都不哭,你哭什么?”她碰了碰兰苕的额角,轻声说,“青州也是奉命行事,怨不得她。你同她说一声,让她今儿便回宫罢。”

    是啊。十一年了。季平安恍然想。

    那年她十一岁,谢瑾二十。

    十一年前仲春的某个傍晚,阿娘们遣她去街上买炊饼。途径小巷一座民居,她看见有人坐在门前哭。

    那人哭得很奇怪。分明已然是肝肠寸断的样子,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拼命将袖子往脸上擦。

    季平安立在原地,看着夕阳挤近窄窄的墙缝,照在那人顺滑而泛着光的衣摆上,映出了浅黄的斑纹。

    季平安想,那人穿得起蚕云锦,她为什么哭呢?自己刚分了一个炊饼给路边的小乞丐,小乞丐笑得比中举的人还开心。

    季平安没想明白,但她自小儿行事大方。她蓦地上前一步,递上了一个烤得焦黄酥脆的烧饼,问:“你吃不吃?”

    她的动作太快了,后头跟着的侍子没拉住。她们于是眼睁睁看着坐在石阶上的那人抬起脑袋,望了过来。

    四目相撞,一时谁都没出声。

    季平安又把烧饼往前送了送:“你吃不吃?半刻钟前刚出炉的,外酥里嫩,油皮焦香,我还没舍得吃呢。”

    那人抹了一把脸,没说旁的话,只是伸手接过了烧饼,道了声谢。

    嗓子哑得很,被她梗着脖子清了两下。

    侍子在身后轻声提醒:“安姐儿,该去了。再不归家,夫人们都该急了。”

    不想惹阿娘们着急的季平安颇有些遗憾,因为她仍旧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哭。她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往旁边走了两步,正要背手离开,忽然听见石阶上那人开了腔。

    “可否同你们小主子再聊两句?”她从衣袖里掏出块腰牌,递与那俩侍子瞧,“你们莫若先遣一人回去复命,就说路遇校尉谢瑾,邀小主子讲上几句闲话。”  

    一侍子领命去了。

    季平安好奇地盯着谢瑾泪痕斑驳的脸看,措了会儿词,忽然问:“校尉眼下不再哭了么?”

    “嗯?嗯。”

    “那校尉方才为什么哭呢?”

    谢瑾坐在夕阳里,垂下脑袋,看着沾上了些微青泥的布鞋,想了想,哂笑了一下:“因为我没参透。”

    “什么是‘没参透’?”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却为此难过了大半个春秋。也许过世之人已转世投胎,早已忘了自己生前姓甚名谁,但我仍旧耿耿于怀。我去寻仙问道,道长说我慧根不足,没参透。”

    季平安低头踢了踢路上的青石子,嘟囔说:“我也是。”

    “嗯?”

    “我养的兔子死了三个月,我还是每天都在为它伤心。所以我也没参透么?”

    谢瑾往旁边挪了一点,季平安拍拍屁股朝石阶上坐。

    谢瑾转头看她:“不,你慧根比我足。也许你明天就不伤心了。”

    “我阿娘也这么说。”季平安道,“她说,也许我今夜会梦到兔子,兔子同我说她转世后过得很好,我听了便不再难过。”

    “嗯。”

    “所以校尉。”季平安扬起脑袋,“也许你今夜也会梦到那个令你伤心的人,她同你说了好多话,你便没那么悲伤。”

    “承你吉言。不过我其实日日梦见她。”

    “她是谁?”

    “我已逝的夫人。”  

    思绪归拢,季平安揽上了谢瑾的肩,笑着说:“咱俩因你夫人相识,这事既牵扯到了嫂子曾经的贴身侍子,我定不能坐视不理。”

    谢瑾搓了搓胳膊,绷着脸道:“你这话也够煽情的。”

    季平安挑起了眉:“这还煽情?若是我说‘相识十一年已为亲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岂不是要背过气去。”

    谢瑾想了一想:“还真是。”

    季平安收了笑,正色道:“话说回来,纯嫔诞有一女,正是七帝姬。七帝姬又与二帝姬走得近。”

    “正是了,若要查起来,定是牵扯颇深。”谢瑾叹了一口气,“先查着罢,查到哪儿算哪儿。”

    季平安满头黑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去将军府西北角挖雪,边挖边想,这都是什么事??!

    大约是昨儿没有陪何娘一块儿用晚膳,而是非得跑去街上瞎逛的报应。

    只愿长公主口中的“我今儿便同那人清算清楚”是真的,“不再为此事麻烦将军”也是真的。

    她委实不想再同皇室之人扯上任何瓜葛了!

    “阿璃,她一直知道啊。”

    她能够不眨眼地杀掉猎物,但人却不一样,对方和她差不了多少岁,身上留着的是和她同样温热的血。

    在当时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情况下,季平安能够什么都不想,专心地解决掉对方。

    但当危险褪去,刚才杀掉人的每个瞬间都格外清晰,占据了她的大脑。

    沈之虞将热水倒在旁边的布巾上,然后轻轻地盖在了季平安的右手上。

    她开口,语气里似乎还能感觉到若有若无地柔意,分不清是不是错觉。

    沈之虞道:“季平安,好好睡一觉吧。”

    第 46 章   第 46 章

    这些天因为担心刺客的事情,季平安的神经一直都很紧张,哪怕是休息的时候也不敢放松警惕。

    更不用说刚才和黑衣人缠斗,和命悬一线没有什么区别。

    她脑海里面的那根弦一直都绷的很紧,一呼一吸都需要用上全部的注意力。

    如今黑衣人被彻底解决,沈之虞的属下也过来了,季平安骤然放松下来,疲倦便全部涌了上来。

    沈之虞原本清冷的声音放低些,像是也染上了烛光暖黄的温度,带着柔和的错觉。

    将军府。随从正哀怨地在一旁的铺子里喝肉汤。

    她从没跟过季小将军,摸不准这位的脾性。毕竟中文实在很博大精深,“回头再说”的意思一般是“再也不提”,“改天请客”的意思是“我就客套客套”。

    那么“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的意思难不成是“我溜了,你滚吧”?

    随从想半天也没头绪,遂咂咂嘴,扬手招呼小二:“再上一碗肉汤!”

    肉汤冒着热气,里头滚着四五只半个拳头大的丸子,颜色鲜嫩,肉质紧实,一口下去能鲜掉舌头。

    随从稀里哗啦喝到一半,身边蓦地起了一阵风,接着,桌子上多了一把入鞘的剑。

    谢瑾蹙眉看着躺在地砖上、脸色发青的那具尸体,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她。”

    “是谁?”季平安问。

    谢瑾说:“我亡妻曾经的贴身侍子,秋雁。”

    她缓声道:“我夫人离世后,我原是想放服侍她的那一批侍子出去的,然秋雁倒不愿走。我夫人同宫内的那位纯嫔娘娘原是姊妹,秋雁便被纯嫔接了去,大约几经辗转又从纯嫔宫中出来,被内务府挑中,赏给了你。”

    “怪道有谢府的腰牌。”季平安点点头。季平安学武正是因为薛姨娘。

    她六岁开蒙,跟着曾教过季娘的老夫子念“之乎者也”。她聪敏过人,老夫子总对季娘说:“我看这孩子迟早越过你去。”

    那时的季娘还是礼部主事。她揽着季平安的肩,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全看这孩子今后的造化了。”

    季娘名季寒潭。

    季平安就这么跟着老夫子学到了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季寒潭迎了一位新姨娘进门。

    三妻四妾在南国是常事。婚前,双方便要商定好今后的角色:是嫁方,还是娶方。

    婚后嫁方跟着娶方回家,娶方要给嫁方家中一笔不菲的聘礼。

    此后娶方主外,嫁方主内,娶方若有想法与条件可以再娶,只是需得征询嫁方的意见。

    亦有不愿分嫁方娶方的,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婚后共同承担经济压力,便称为“平婚”。

    季寒潭与何娘并非平婚。何娘家境不好,季寒潭娶她时予了一百两银子并六十六匹布、六十六匹罗,并许了何家一生的荣华。

    生孩子的活一般由嫁方承担。然季寒潭心疼何娘体弱,便一己揽了去,怀胎十月诞下季平安,在礼部挂了小半年的假。

    因此若说季寒潭对何夫人不好,那是万万不能的。但若说好吧季寒潭亦已有了五房小妾。

    薛姨娘便是第六房。

    薛姨娘是季寒潭跟随皇上北上巡游时带回来的外族人。游牧人性子都烈,红缨枪耍得虎虎生风,眼角眉梢都是原野上恣意自由的味道。

    季平安问薛姨娘草原长什么样,薛姨娘眨眨眼,爽朗道:“我同寒潭说声,带你去瞧瞧。”

    这一瞧,季平安的心便扑在了马背上,再也回不来了。

    思绪归笼,季平安瞧着面前那应声而开的大铁门,顿觉有些头疼。

    不为别的,只是

    记忆里,季寒潭的姨娘们都太能闹腾了!

    自打她记事起,季宅上空总是成日间萦绕着此消彼长的笑声。大姨娘酷爱爬树,二姨娘迷上了学戏,三姨娘要把屋顶掀了以便夜观天象,四姨娘大冬天要去结冰的池子里捞鲤鱼

    更别提每回见到自己,姨娘们都像是见着了长毛三花猫,非得亮着眼扑过来,将自己揉面团似的揉搓一顿才肯罢休。

    何娘文静,不同她们闹,只是裹着毯子笑盈盈地坐在葡萄架下,同新进门的、还未被“带坏”的姨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门口站着的门童很眼生,门童对于围着口巾的季小将军也很眼生。她大约很少见气质如此出众、登季府也不自报姓名的人,一时有些呆,片刻后才问:

    “您哪位?来季府所为何事?”

    季平安装模作样咳了一声:“这原是季府么?我走岔了。”

    “你就这是扯谎,季府是你能胡来的地儿么?”门童瞪她一眼,蓦地伸出手,把她的口巾摘掉了,“还带着口巾,生怕我们认出不是,小季大人??!!!”

    季平安:“非也,你认错人了。”

    “我这双眼从未看岔过!您的画像城南城北都卖呢,我早瞧过一万遍了!”门童只以为看见了活龙,以能叫裂玻璃窗的音量嚎了一嗓子,“小季大人!是小季大人!小季大人亲自登门了!”

    这一嗓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周遭霎时排山倒海般围过来一堆人。

    季平安:

    好消息,最能闹腾的姨娘似乎不在其列。

    坏消息,又多了好些不认识的。而性格这玩意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季平安落荒而逃。

    她人生过去的二十二年从没这么狼狈过。

    直到仓惶解了马绳,急急忙忙跨上马背,逃荒似的遁到一半,她才恍然想起来——

    某随从被她落在原地有大半个时辰了。

    “只是怪了”谢瑾抱着胳膊沉思,“她为何要来刺杀你?还满口说什么‘谢瑾指使我’。”

    季平安猜测道:“约莫命脉被幕后之人捏住了,比如拿她家人之命相要挟?”

    “这幕后之人也忒莫名其妙,派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刺杀是万万不可能成的,到底图什么呢?”谢瑾只觉一头雾水,“难不成只是想挑拨我俩关系?然这招数也过于幼稚,你指定不能信。”

    季平安亦觉得有些过于荒唐。无怪乎季平安没认出那姑娘的身份。

    虽然那一身打扮不俗,可到底并不算十分招摇,头上更是只有一只白玉簪,并没有更多其余的装饰。

    加之长公主日常出行应是一堆人侍奉左右,实在不应该出现落单且落魄的景况。

    季平安到嘴边的“好”话音一转,变成了“改日罢,今儿家中有事,须得速回”。

    说着,她在马背上拱拱手,又补了一句:“下官原不知殿下为长公主,此前之事多有得罪,望殿下海涵。”

    长公主已然下了马,正往台阶上走,听闻季平安的话,步子一顿,又转了回来。

    她缓步走到马匹身边,摇摇头,银辉下的神色淡淡,情绪似有若无:“将军实在不必如此多礼。说来,今日之事我得多谢将军。万望将军将此事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么?

    季平安微微眯起眼,撞上马下那人清冷的目光。

    守口如瓶,倒是正合我意。她想。

    她遂瞥了一眼那人眼尾的痣,笑道:“还请殿下放心,今日事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殿下若是碰上什么麻烦事儿,不好亲自动手的,也可差人知会我一声儿。夜深了,露寒霜重的,殿下快请回罢。若是冻出什么好歹来,倒是下官的不是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季平安看着她施施然上台阶,走至大门前叩门。

    门口一阵骚动,离得远,季平安并听不真切。有丫鬟急急跑出来,慌里慌张地将长公主往里接。

    而后大门掩上,再多的画面她也看不着了。

    季平安夜色下的眸色渐深。

    说起来,长公主中药这一事就很荒唐——南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谁有这个胆子给人下套?

    若是想害人,行刺一下也就罢了,何故干下药这等费力不讨好,且未必能派上什么用场的事儿呢?

    再回想长公主先时说的——“此刻我说不得太多,唯有告诉你有人要加害于我”

    季平安摇摇头,打算回去问问季寒潭。

    她抬手唤人进来,命人将秋雁的尸体收敛好,转身倚上了桌台,问:“你待如何行事?”

    “先往下查着罢。”谢瑾道,“只怕此事终是不了了之。”

    季平安沉声说:“怎么查?往宫中查?”

    “我稍后递信儿与纯嫔。”谢瑾拍拍季平安的肩,“你也别太操心了,这件事大约与你无关,刺杀你只是个幌子。”

    季平安定定瞅她一阵,眯了眯眼,忽然笑着挂上了她的肩:

    “我问你,枝余,咱们认识多少年岁?”

    枝余是谢瑾的字。

    谢瑾装模作样思索片刻,沉吟道:“不记得。”

    “你放屁。”季平安笑骂着给了她一拳,“别装,我不是要煽情,你好生讲。”

    谢瑾拍着胸脯,大松一口气:“那敢情好,我谢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煽情。”

    “所以多少年岁?”

    “容我想想若是认真算起来,大约十一年?”

    这样连对方身边的暗卫都比不上,到时候连和沈之虞见个面都费劲。

    沈之虞:“那是为什么?”

    “过几天再和你说吧。”季平安卖了个关子,然后才道:“我回村看下岁岁,这间房还续着,你这几天直接住就行。”

    说完,她也吃完了早饭,准备离开。

    沈之虞在她打开门时道:“我三日后离开。”

    若是到时候季平安没有使用这个要求,她也不会再等对方。

    季平安笑了下,“知道啦。”

    第 47 章   第 47 章

    季平安将门关上后,沈之虞出声道:“虞柏。”

    原本守在暗处的虞柏立刻现身,“殿下。”

    沈之虞回想刚才她和季平安的对话,道:“派一个人跟过去,再找个郎中过来。”

    暗卫的第一要义便是听话,哪怕担心沈之虞受伤,虞柏也没有多问一句话。

    她立刻派人跟上了季平安,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请了个郎中过来。

    东和县的药堂本就不多,这次请来的郎中刚好是上次她头痛时见过的郎中。

    只是过去有一段时间了,郎中没有认出她来,将药箱放在桌上后问道:“姑娘的身体有哪里不适?”

    屋外的太阳不甚暖,没能烤化一地积雪。不怕冷的麻雀骑着雪花从枝头蹦下来,埋头寻找吃食。

    刚走出殿,季平安便将胳膊从谢瑾脖子上取下来,顺手锤了一下她的肩:“多谢。”

    “小事。”谢瑾揉了揉被锤的地儿,“嘶”了一声,“你劲儿可真够大的。”

    说罢,她又乜斜着眼往季平安脸上瞧,笑着问:“你这就不演了?”

    “不演了。”季平安伸了个懒腰,“意思意思得了,席间那些人精个个儿门清。”

    两人的侍子在她俩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小心地捧着皇上亲赏的锦盒,轻轻说着小话。

    一个问:“姐姐今儿多大?”

    另一个答:“十六。你呢?” 随从吓了一跳,端着碗抬头,见来人是季平安。

    她咂摸咂摸嘴,掏出帕子来擦油,笑道:“小季大人来得不声不响的,倒唬属下一惊。”

    季平安解了大氅,撩袍在长凳上一坐,冲随从抬了一下脑袋:“你尽可去了。”

    “去哪儿?”

    “将军府。”

    “那您呢?”

    “我在这儿坐会儿。”

    随从劝道:“您也一道儿回罢,何夫人见我一人回来而没见您,该急了。”

    “急不了,八年都没见了,还差这一会儿?”

    随从没了话,瞪了会儿眼,干巴巴道:“怕您出什么意外”

    “行了。”季平安摆摆手,“若真有人要害我,你在这儿只会更碍事,倒是我还要分神护着你。”

    随从:

    被断言为“碍事”的随从当机立断走了。

    季平安替人结了帐,在桌子旁空坐了会儿,倒是没什么吃喝的欲望——主要是一摘口巾便会引人注目——索性提剑披衣,出门上马,一路往南行去。

    天色已然有些沉了,远山的轮廓不甚清明,隐在天边那一片晦暗里。华灯初上,城南街道亮起了橙黄的灯笼,约是快至年节,也不打算省蜡烛,火烧得极旺,看着挺喜庆。

    季平安一路晃荡,瞅准了这条街尽头那三层楼高的饭馆,打算进去要个包间,安安静静寻口吃的。

    街边还有几个岔路口,连着别的小巷。却不想她驾马没行几步,小巷里却忽然闪出来一个影子,冒冒失失,险些撞她的马上。

    马和影子擦肩而过,一同叫出了声。

    季平安一惊,赶忙住了马,垂头细看。

    是个姑娘。

    “我十八。”两人出了客栈,季平安牵出马。她先把姑娘送上马背,而后一个闪身跨坐到了姑娘身后。

    她并不急着扯缰绳,而是将大氅撑开,问身前那人:“进来么?马背上冷。”

    大氅内面的白狐毛迎风轻晃。

    姑娘犹豫片刻,摇摇头。

    “真不进?”季平安笑道,“这大氅宽松,多裹一个你绰绰有余。”

    姑娘仍旧摇头。

    “不骗你,马上真的风大。”季平安遂直接把大氅解了,不由分说地将它披上了姑娘的脊背,“那你穿罢,你汗应当还未干透,怕你着凉。”

    姑娘瞪大眼,还想挣扎客气两下,却被季平安拍了拍后脑勺。

    “阁下莫动。”季平安在姑娘身后轻声道,“出发了,当心从马背上摔下去。”

    怀里的姑娘不动了。

    季平安踩着地上的影子,顺着姑娘指的路,悠悠往东南晃去。

    路上实在安静,许多道儿上已然没人了,倒是显出些安闲恣意的氛围来。

    季平安在马上跑了会儿,忽然开口问:“头上的簪子是羊脂玉的?”

    姑娘在前头应了一声:“将军竟认得这些。”

    季平安笑起来了:“你这便是刻板印象。文生里也有粗人,武将里也有细致的。我倒不是说我心细,只是从小儿阿娘倒也送我许多玉,有做成簪子的,有平安扣,也有各式玉佩,我现如今身上还挂着一个平安符呢。”

    “季尚安送的么?”

    “她倒不送,是我另一位阿娘送。说起来,你对官场倒也了解些,知道季尚安是我阿娘。”

    “略知晓一二。”

    季平安又道:“我才回京,人与路都不熟。说起来,我也曾以为你来者不善。”

    “那为何又肯帮我呢?”

    “你的眼底很澄澈,实在没有杀气。”季平安轻声道,“像我们战场上摸爬滚打惯的,对面有没有敌意,一瞧便知。再者,若非走投无路,你也定不会求我相帮。顺手的事儿,帮便帮了。”

    “不会看走眼么?”

    “就算看走眼,也能在对面发动攻势的瞬间一举拿下。”

    “将军果然胆识过人。”

    “谬赞。接下来往哪儿走?”

    “下一个岔路口往右。”

    “快到了么?”

    “嗯。”

    果然快到了。

    往右拐,再行数十步,怀里的姑娘转过脑袋,轻轻颔首,道:

    “此便是我府上了。季将军可要进来喝碗茶么?”

    季平安确实口渴,正要满口应承下来,一抬头,却看见了大门上方挂着的金灿灿的牌匾。

    牌匾规规整整,镶着各种玛瑙珊瑚,上安几个大字——长公

    不是,长公主府?????

    拜几小时前那“侍子”的刺杀所赐,此时此刻的季平安并不愿与朝堂或内宫的人扯上任何瓜葛。

    当朝两位长公主,一位据说下江南游玩去了,那么眼前这位是

    皇上的嫡亲妹妹,淮安长公主。

    “那该是我唤你姐姐。”

    “咱们主子那么要好,咱们也不必生分,直接‘你’‘我’相称就完了。”

    “这怎么行呢?这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左右都是一家人。诶,我怎么感觉后头有人?”

    俩人一同刹住脚,又一同扭头看。

    还真有人。

    来人披着月白羽纱的斗篷,走路不疾不徐,不声不响,顺手接了一片飘摇而下的白梅瓣。

    侍子赶忙追上主子们,迅速而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在身后。”

    于是刹住脚的从两人变成了四人。

    谢瑾拽着季平安转过身,遥遥冲长公主行了一礼。

    季平安被袖子盖住的手无意识攥成了拳。

    长公主走路步频轻缓,速度却不慢,呼吸间已然走至二人身前。

    飘然而至的,还有一股极淡的清气。

    令季平安想到了三年前在西北途径的雪松林。

    季平安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其实并不十分愿意同她打交道。

    虽说那场意外已被她俩默契地封锁进尘埃,可她看着长公主眼尾的浅痣,总能思及昨日那雪夜里的客栈厢房。

    急促而难抑的呼吸如在耳畔。

    然而即便再不情愿,礼数仍得做足。

    于是季平安作了一揖,恭敬感与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殿下万安。多谢殿下方才帮着解围。”

    长公主双手交叠,直腰立于宫道上,神色淡淡:“解什么围?”

    季平安:?

    难不成还能是自己自作多情?

    谢瑾暗中拽了下季平安的大衣,上前一步,朗声笑道:“不瞒您说,季将军她其实尚无成家之意。殿下道季将军‘面色不好’,使得圣上没有再往下与她牵线搭桥,倒是无形中帮衬了一把。”

    长公主轻轻颔首:“是么?我当时确是看季将军脸色不好,顺口一提,不必言谢。”

    谢瑾还要再客套几句,话音未出便被打断。长公主蓦地抬手拢了拢斗篷,而后转向季平安,淡声问:“将军可否随我来?我有事问将军。”

    季平安沉默一阵,道:“殿下请带路。”

    谢瑾:?我就这么被抛下了?

    谢瑾没看懂两人突如其来而略微莫名其妙的行为,站在原地,眼瞅着季平安被带去了稍远处的梅花树下。

    树枝浓密,季平安的身子被遮住了半边,而长公主则整个人都被卷了进去。

    离得远,那边的声音一丝一毫也透不过来。而待半柱香后,两人终于结束交谈,从树枝下钻出来之时,谢瑾却眼尖地瞅见了她那好友的脸似乎有些红?

    谢瑾:??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猛地眨眨眼,再度看去时,却见季平安神色如常,同长公主抱拳告别。

    所以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谢瑾快走几步,揽上了季平安的肩,好奇地问:“她寻你何事?”

    “无大事。”季平安摸了摸鼻子,“她说我的袍子看着不错,穿着应当挺舒服,问我能否送她一套。”

    谢瑾:???

    季平安到的时候,岁岁正拿着树枝在地上教满满写字,抬头看到她后,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树枝朝她跑过来,“阿姐!”

    季平安摸了摸她的头:“想我了没有?”

    她先是在县城里面的客栈待了几天,然后又用了三天专门做水泥,算下来也有六七天没有见到岁岁了。

    岁岁贴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她轻声地说了句:“想阿姐。”

    从前的她,更加希望阿姐能多在县城里,这样就不会醉醺醺地回家来,说不定自己还要挨打。

    现在却不同,没有见到季平安的这几天,她是真的很想很想自己的阿姐。

    季平安笑了下:“带你去见阿九姐姐。”

    第 48 章   第 48 章

    季平安和岁岁说话的时候,屋子里面的芸娘也听到了她们的声音。

    她出来见到季平安没有什么悲伤难过的神情,也放下了心,问道:“阿九也回来了?”

    “阿九还在县城里面。”季平安和她道:“阿九这次进县城找到了她的家里人,我准备带岁岁一起过去。”

    这次和沈之虞回京城,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所以她这次也算是告别。

    芸娘闻言愣了一下,才道:“这么突然?”

    季平安笑了下:“确实有些突然,不过因为一些事情,只能这几天走了。”

    芸娘:“那你们记得多收拾些东西,路上吃得穿得用得都多带一些。”

    之前觉得季平安是无赖,但接触这几个月后,芸娘也早就改变了这一想法。

    因此听到这么突然的消息,她竟然还觉得有些不舍。

    季平安承了她的好意道:“我知道了,到时候多带些过去。”

    说完,她又低头看向自己旁边的岁岁:“要不要和满满说句再见?”

    小孩子的友谊还是值得珍惜的。

    岁岁刚才也听到了季平安的话,虽然舍不得自己的玩伴,但还是更想和阿姐、阿九待在一起。

    她稚声稚气地和满满道别:“我要和阿姐走啦,不过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满满也拉了拉她的手:“我也会的!”

    室内歌舞声停,满座不闻喧哗之声,所有人皆默契地闭了嘴,将目光挪至大厅正中长身玉立之人身上。

    须臾,有将领开始交头接耳。坐谢瑾身后的那位碰了碰谢瑾的肩,压着嗓子问:“季将军芳龄几何,你可知晓?”

    谢瑾礼貌性地笑笑,朝她摇摇头。

    这话旁人没听着,然季平安耳朵尖,一听一个准。

    这关年纪什么事?二十多岁就得成家么?她想。

    她又想,自己其实并非排斥婚姻,只是无拘无束惯了,懒得同人磨合。

    季平安于是朝上首拱手道:“臣倒无心上人,若得陛下赐婚定是偌大恩典。只是臣尚想多在家孝敬孝敬双亲。”

    这话出口的时候,她的余光瞥见了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淮安长公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皇上毫无所查,乐呵呵笑着说:“也是,你八年未归,季尚安自然想你想得紧。只是我看今儿淮安也在场,倘或你俩凑一对儿,倒是一桩美事。”

    美事?怕不是美逝。

    皇上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假意说这话来试探自己同长公主的关系?

    难不成昨夜的事儿被第三人知晓了么?

    季平安被热气熏得并不十分清明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思绪,蓦地抬起头,飞速撞了一下那道冷淡的目光。

    长公主神色清浅,面不改色地从她身上挪开视线,继而转向皇上,漠然道:“皇姐,臣妹尚没有成家之意,还想多陪陪您。”

    这一通话听起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淡漠得像是随口扯出来的幌子,但皇上就是听得很高兴。

    她端着白玉酒盏,遥遥冲长公主举了举杯:“难得淮安有这份心。”

    所以这一篇章算是翻过去了么?

    季平安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拱手说:“陛下怜爱体恤幼妹,臣等感动不已。”

    却不料皇上并未放下酒杯,话音一转,冲着席间笑道:“众位爱卿族中可有适龄姑娘?便是不以成家为由,介绍与季将军认识认识也好。”

    季平安:?姑娘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晃悠悠扶上了墙。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了,街边的灯光轻轻巧巧晃过来,给姑娘整个人勾了个金边。屋檐上的积雪堆了半尺,那姑娘却没罩袍子,只穿了件天青羽缎袄,垂着脑袋,看不出神色。

    季平安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

    姑娘头上的白玉簪品相极佳,那天青的袄子掺了金线,绣工不俗,想必它的主人并非遇上了什么经济上的麻烦。

    季平安心心念念喝上一口热汤,遂直截了当地问:“阁下意欲何为?”

    姑娘不吭气。

    此刻两人一马相立,四周寂静无声,夜风从街南往街北淌,空气却有些凝滞。

    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因为两人分明素不相识,却一言不发地胶着。

    甚至于能听见对面的呼吸声。

    季平安在这片毫无来由而显得过分莫名其妙的沉寂里立了好一阵,终于有些不耐了,拉了一下缰绳,正准备往旁边绕过去,手腕却忽然一顿。

    是啊,风声分明嘈嘈,为什么自己还能听见对面的呼吸?

    她长舒一口气,低下头,仔细端详起了姑娘的脸。

    姑娘的呼吸愈发急促了,天青色袄子上的毛随之一张一翕。

    她的眸色被灯光映得极浅,眼尾眉梢晕着绯红,但大约是因着神色不甚明朗,与檐上未化开的积雪异曲同工,以至于并未显出清晰可辨的情.欲。

    于是待她开口的时候,季平安着实有些诧异——

    姑娘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扑到马上。她说:“季将军,帮我。”

    令季平安诧异的,并非自己的身份被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而是姑娘的声音。

    声调平直,尾音却有些飘。是沉着的,低哑的,乍一听不含情愫,回想时却能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探到底下藏着的东西。

    季平安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美人计”的陷阱。

    素不相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可天色明明暗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事物轮廓,况且自己还围着口巾。

    她还哑着嗓子说帮她。

    帮她什么,季平安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

    若是往日,她还愿意陪着幕后之人兜上几圈,然而今儿的晚饭尚没有着落,实在有些饥肠辘辘。

    于是她整了整衣领,忽然在马背上往前倾过去。

    距离被陡然拉近,暖色的烛光把她们俩一同罩了进去。

    季平安帽檐下的眼睛眯了一瞬,须臾,轻轻哼笑了一声。

    她淡淡道:“我没兴趣。”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姑娘的脸,不放过一丝不合常理的表情。接着她便看见,姑娘抿着的唇瓣微微松开,像是即将说些什么。

    季平安等了片刻没等来下一句话,剩余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她蓦地直起身,将目光投向远处,攥着缰绳的手就要往后拉,耳边却又传来了那淡漠而微哑的声音——

    “此等状况绝非我本意,只是我不慎中招。事成之后,你随意开价,我都可予。”

    “季将军,帮我。”

    不慎中招?

    她中了媚药?

    季平安不急着走了,重新将目光移回姑娘脸上。

    那张脸愈发潮红,眼尾浓墨重彩得像是能滴出血。

    若是美人计,这姑娘的演技着实逼真了些。可如若并非美人计,而是她的确碰上了难处

    季平安抿了一下唇,帽檐下的眼睛同姑娘对视几秒,倏然松开缰绳,往旁伸出了手。

    手掌蕴着薄茧,手腕处因微微用力,起了很薄的一层青筋。

    她问:“能拽着我的手,自己上马么?”

    怎么还没完了?

    她咬了咬后槽牙,自暴自弃地想,罢了,横竖死不了。

    席间复又热闹起来,有将领跃跃欲试地想要开口。她蹭地站起,刚吐了一个“臣”字,忽见上首那眸光淡漠之人掩唇咳了两下,蓦地开口说:

    “皇姐您瞧,季将军似是不胜酒力,面色不大好呢。”

    谢瑾瞪着眼将大殿正中杵着的季平安上下打量了好几圈,也站起来回话:“陛下,季将军酒量一向不佳,怕是今儿高兴,多饮了几杯,不是有意的。陛下海纳百川,定不会同一介臣子计较。”

    皇上却没答言。

    她甚至都没分给“醉酒”的季平安一个眼神,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长公主看,若有所思。

    大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寂。那方才还跃跃欲试想要说亲的将领缩着脖子坐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殿旁炉子里一整根芸香都燃尽了,皇上才点点头,冲在大殿正中罚站的季平安道:“既如此,爱卿归家后便好好歇息,待半月后养足精神,再上朝不迟。”

    她说罢,又冲着店内大臣们点点头:“朕有些困乏了,便先行一步。爱卿们莫拘着,务必吃饱喝足。”

    垂下眸子,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长公主,扶着内官的手,拂袖而去。

    长公主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好像周遭风云皆与其无关。

    令季平安想起了一个词:喜怒不形于色。

    但她似乎能感受到长公主的兴致跌了一点下去,像是幼时家养的猫迷了道儿,三更半夜还未归家。

    她继而想,许是方才的氛围太凝滞了,以至于自己生出了这种错觉。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没解释清:长公主方才的那一番话分明是在替她解围。

    她为何如此?是为了还自己的人情么?

    季平安想半日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背手晃悠悠往席间走。

    既然长公主与谢瑾替她撒了谎,那自己需得把这个谎圆好。季平安于是归了座,撑着脑袋坐着,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谢瑾在旁高声道:“季将军可还受得住?”

    季平安知其意,配合着摇摇头。

    “既如此,我陪将军先行一步,将她送回府。”谢瑾冲席间其余人拱手道,“众位自便,恕我等不能奉陪了。”

    她轻松地笑了下:“配方简单,我一会说出来,你记在纸上交给手下就好。”

    季平安:“但在我说之前,殿下是不是也先回答我的问题?”

    她这次没有喊阿九,而是说的殿下。

    沈之虞的视线和她对上:“什么问题?”

    季平安道:“我以什么身份和殿下进京?”

    她在三天前便提出来这个问题,今天也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

    屋子里面安静了会儿,其后沈之虞才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公主府幕僚,我会找人帮你在府上收拾出院子来,俸禄和府内地位都等同于我。” 

    这比之前的随便在京城里面找座房子把她打发了要好得多,也是季平安预想中的结果。 

    但她还是好奇问道:“那第二种选择是什么?”

    沈之虞看着她,顿了片刻后才出声,道:“驸马。”

    第 49 章   第 49 章

    季平安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以为是她的错觉。

    她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第二种选择是什么?”

    肯定是她听错了,要不然沈之虞怎么会说出来这种话。

    沈之虞倒是脸色如常,再次回答了她的问题:“幕僚,或者当公主府驸马。”

    她的声音清冷,“驸马”两个字听起来也格外清晰,根本不是幻觉。

    季平安的心忽地跳了一下,但脑袋却转的飞快,开始分析现在的情况。

    季寒潭又问:“且不论淮安长公主,国师你还想见么?”

    “自然见。”季平安道。

    “可我已替你推了。”戌初一刻,街中小客栈二楼的一间厢房内。

    窗外又零零散散落起了小雪,壁炉无声地燃着火,四周悄无人语。

    榻上的姑娘分明难耐得紧了,聚少成多的泪珠从绯红的眼尾颤巍巍滑至锦枕,却仍旧咬着唇,一声不吭。

    直到许久未解,实在有些耐不住了,她才蓦地攥住了季平安的手腕,哑着嗓子道:

    “轻些。”

    青丝在床榻上肆意披散,季平安替她拢了一下头发,拭去她眼尾湾着的水雾,缓声哄劝:“忍一忍,快了。” 

    姑娘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她闭上眼,细而白的五指轻颤着从季平安的手腕上挪开。

    季平安安抚似的碰了一下姑娘的额角,继而加快了速度。她看见姑娘蹙着眉,面上很轻易地蕴开了一片情.欲,神色却一直是淡而凉薄的。

    令自己想起了深秋的北山瑶台上那清泠泠的朝露。

    不怕冷的麻雀在窗沿上鸣了两下,被褥摩擦的扑簌声随之响起,惊落了檐上的半片积雪。

    伴着从嗓子眼里闷出来的一声轻哼,姑娘猛地睁开眸子,脸上泛起了醒目的潮.红。

    季平安默然片刻,从榻上起身,出门净了手。

    她已然不指望着能喝上热汤了,随意向客栈要了几个馒头垫巴了两口。

    待她回屋时,姑娘刚穿好衣服,撑着床柱站起来,犹犹豫豫想开口。

    季平安言简意赅:“讲。”

    姑娘吸了一口气,淡声问:“能否送我回府?”

    季平安摇摇头:“我替你叫马车。”

    姑娘仍旧执着道:“能否送我回府?”

    “我适才便想问了。”季平安不急着应下,而是轻轻巧巧在屋子正中四方桌旁的木凳上坐下来,冲姑娘抬了一下头。

    她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一眼认出围着口巾的我?又为何会中媚药?”

    姑娘咬着唇,半天不答言。她顿了顿,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捞过衣架上袄子穿起来,大约因着使不上劲,扣着扣子的手微微发着颤。

    季平安坐在凳子上,撑着脑袋看了会儿,叹了口气,站起身,踱步到衣架旁。

    “不愿说便不说罢,遇着这事儿,有难言之隐也是人之常情。”她微微低下头,十指翩跹,慢条斯理地帮着姑娘把最后两颗扣子扭上了。

    姑娘轻轻淡淡道了一声谢。

    姑娘的脸上情.欲尽褪,眼尾眉梢的淡漠令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身体分明已然没什么力气了,却强撑着站直,垂眸注视着身前替自己整理衣服的青年。

    “季将军”她顿了一下,仍旧坚持道,“能否送我回府?”

    “你既说回府”季平安将视线移到她脸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有府邸,定不是寻常百姓人家。是哪家小姐么?”

    “我”姑娘开口说了一个字,却再没声儿了。

    季平安笑道:“阁下这什么都不说的,我可不好帮你。再者,送你回府后,我瞧你住哪儿便知晓了你的身份,阁下大可不必在此时藏着掖着。”

    “我不是我非有意瞒你。”姑娘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你也知人各有难处,此刻我说不得太多,唯有告诉你有人要加害于我。待你送我回府,一切你自明了了。”

    “何故一定要我送你?替你叫马车不行?”

    “这街上有人认得我,故我不好坐马车。”

    季平安的视线往门外晃去,又瞥回来,恰恰撞上姑娘的视线。

    烛火摇曳,在眼底映出了跳跃着的亮色,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瞧起来莫名生动了一些。

    眼尾处有一颗极淡的小痣,淡到脂粉一扑便能盖掉。

    季平安蓦然想,不知道这张不含情绪的脸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这颗痣会不会移位。

    于是她说:“那你笑一下。”

    姑娘:?南安国银装素裹,季平安刚从北漠带军凯旋。

    京都厚重的城门大敞,数不尽的百姓热热切切地夹道欢迎。一派喧嚷声中,季平安低头理了理碎发,在马上解了貂裘,慢条斯理地将其往随从手里搁。

    副将谢瑾驾马行于她身侧,挑了一下眉,笑道:“小季大人,当真如此热?莫不是即将面圣,有些紧张?”

    紧张?

    自己上战场杀人时都未紧张,此时此刻怎会露怯?

    只是自己又的确是头一回面圣。

    季平安这一离京便是八年,从十四岁的少年出落成了二十二的青年。

    八年前,她只是籍籍无名的百户长,并无上朝资格,只是在某次京都围猎时遥遥地见过一眼圣上。

    这八年间,她从南一路打到北,跟着军队平定中原,荡平北漠,敢领几十人坚守孤城,也能以几百人之数俘虏敌军近千,以少胜多之战数不胜数,履历愈来愈夸张,官职节节攀升。

    一方面是能力着实过人,另一方面大约是官运亨通,她就这么从百户长一路打到了统军将军。

    也成为了南安国开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

    副将谢瑾较她大九岁,两人一同出生入死已有三年。

    她们位于队伍的排头,后头的人马浩浩汤汤。季平安转头瞅了瞅万千将士,又把脑袋转回来,睨谢瑾一眼,将要开口——

    队伍前头忽然立了个内官,手持一卷黄锦。

    季平安认得那黄锦。

    自己被封为统军将军时,也是有这么一个内官,捧着哑面的黄锦,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前,说道:“季平安接旨。”

    ——它是圣旨。

    这回的内官仍旧高声道:“季平安接旨——!”

    谢瑾住了马,拍拍季平安的肩。季平安从马背上下来,倾身跪了下去。

    内官把黄锦一拉,中气十足地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季平安帷幄千里,骁勇为国,八年内数过京门而不入,一心定中原,平北漠,实为南安国之幸。着封为辅国将军,钦此。”

    季平安蓦地抬起头,便看见眼前那内官的脸上逐渐堆出了一朵花。

    南安国的辅国将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朝圣上酷爱封赏,镇国将军已封了两位,辅国将军封了三位,但即便如此,自己仍旧是最万众瞩目的那一个。

    无它,唯年轻而已。

    内官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要笑没了:“圣上道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今儿便先回家歇歇,待明儿辰时再入宫谢恩。宫内早预备了水酒,为诸位掸尘。”

    季平安四平八稳地道“好”,收了圣旨上了马,这才接了谢瑾的那句话:

    “原不紧张的。”

    季平安把大氅捞起来,三两下披上肩,转身道:“逗你的,走罢,送你回府。”

    “无妨。”季平安道,“若她存心想见我,自然会再递信儿来。说起这个,季娘,您可知国师在帝姬之间的偏向?”

    “她待帝姬们一视同仁,只同皇上走得近。”

    季平安笑道:“您不是说同国师走得近会不得好死么?”

    季寒潭睨她一眼:“皇上自有天神庇佑。”

    季平安“嚯”了一声:“这话您也信?”

    季寒潭被呛得顿了顿,须臾,正色说:“我不信鬼神之说,但我信事在人为。‘不得好死’可以是诅咒,亦可以是有人故作玄虚。毕竟皇上没人敢动,其余的人么可说不准了。你且听我一言,离她远些,准没错处。”

    季平安拖着嗓子道“知晓了”,往椅子上瘫坐得更放肆了些。

    檐上的雪悄然而落,在灯笼的映射下反出暖白的光。

    厅内蓦地安静下来,季平安稍显疲态的眉眼被烛火染上几分赤色。

    同人打交道果然累。她想。

    相较于思考人际关系,她应当还是更适合提剑杀人。

    季寒潭的侍子垂手侍立于一旁,何夫人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侍子毕恭毕敬道:“二更了。”

    季平安闻言,笑道:“行了,您俩别瞎操心,我活这么大,做事总归有分寸。今儿天晚,马车已然齐备,您俩若是懒怠动弹便歇在将军府,若是仍旧想回季宅,我也不留人。”

    “居然已二更!”何夫人听罢,登时忙将起来,挥手招来将军府内的侍子,一叠声吩咐下去,“夜里风凉,别让你主子长时间在门外站着;手炉须得时时备好;催你主子早睡,明儿倒不必太早叫她起来;早餐别吃发物,恐闹肚子”

    季平安拽了团团转的何夫人一把:“娘既这么放心不下,不若今儿便留下陪我,八年未见,我倒有一肚子话想同娘讲。”

    “今儿不行。”何夫人拍拍她的胳膊,从侍子手里接过袍子披上,急急忙忙往外冲。冲至一半又返回来,风风火火撂下一长串话:

    “安儿照顾好自己,我同你季娘得走了。春樱,备轿!”

    季平安扬声问:“为何今儿不行?”

    “今夜同你姨娘们说好打麻将的,我押了一百两银子在那儿呢,二更开局。若是再不去,她们就要将钱私吞呢。”

    季平安:?

    不敌一百两重要的季平安成了孤家寡人,独守一座将军府,在寒风中抓着侍子谈心:“我觉得我何娘变了。”

    侍子拍拍她的肩,一板一眼道:“是变了。”

    “哪儿变了?”

    “变好看了。”

    季平安:

    她怀疑所有人都在针对她。

    但她没有证据。

    系统习惯用数据做判断,但也并不能预测完全没有发生的事情。

    它的声音里面都有些沮丧:“抱歉,之前的宿主都没有过这个选择,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好。”

    闻言,季平安问它道:“那我能走到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系统:“是呀,很厉害的~”

    “很厉害的话”,季平安道:“那是不是我也要选择个稍微有挑战性的身份呢?”

    第 50 章   第 50 章

    系统没有懂这个“有挑战性的身份”是哪一个。

    毕竟在它看来,无论是幕僚还是驸马,都是在任务对象身边,也都能方便任务完成。

    所以它道:“宿主超级厉害的,宿主选择哪一个都是正确的!”

    听到这话,季平安笑了下:“系统,你怎么学会拍马屁了?”

    明明之前系统被夸一句,都能害羞的整个页面都变了颜色。

    季平安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具体表现为,她把口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放至鼻下闻了闻,检查了约有半炷香,才把它围上脸。

    随从笑道:“您这也是小心过余,难不成还能不信属下么?属下自您出京后便跟了何夫人的。”

    季平安摇摇头:“非不信你,是怕连你也神不知鬼不觉被人下了套。”

    她下半张脸都被蒙上了,只露了一双桃花眼出来。眼睫浓密,眼底蕴着光,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会显出几分没来由的深情。

    随从在这“深情”的目光里立了会儿,忽然不自在起来,垂下头去撩发。

    撩了有半柱香,余光却瞥见季平安还盯着自己瞧,她心里陡然浮起惊涛骇浪——

    这小季大人不会瞧上自己了吧?

    说起来,这将军夫人的位置尚且空悬

    随从心绪流转,登时变得有些羞怯。她极轻极缓地抬眼,原本刚直的声音倏忽间柔媚下去:“将军这么看着奴家作甚。”

    季平安:“你中午可吃了青菜?”

    随从:“将军连奴家吃了什么都留意了么?”

    “不曾。”季平安四平八稳道,“只是你齿间沾了菜叶,我瞧了半天,原不好意思提醒你,然你始终没发现,故此我问上这么一句。”

    随从:谢瑾不由得“嘶“了一声:“闹事?长公主和二帝姬镇着,谁敢闹事?”

    季平安不接话,只是深深看她一眼,眉梢挑着,似笑非笑。

    谢瑾登时明白过来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梭着腰上佩着的剑,摇摇头:“她们大人物之间的争斗角逐,究竟也非我们能管得了的。如若不然,咱们就此归府,也好远离纷争,免得沾上一身腥。”

    季平安却抱着胳膊说:“要去你去。”

    “这也奇了。”谢瑾笑道,“昨儿不想来的是你,今儿不想走的也是你。这儿有啥令你牵肠挂肚,以致无论如何也不想走?”

    季平安:

    季平安心说还不是怪你。

    昨儿答应来,是因为谢瑾画了“问长公主刺客一事的进展”的饼,今儿却连话都没说上半句,岂不是无功而返?

    那也太亏了。

    季平安懒得解释,只是抱着剑杵在原地充佛像。

    谢瑾见她不说话,却以为自己猜中了,于是蹬鼻子上脸,揶揄道:“难不成你心心念念长公主,故不愿走?”

    季平安:

    季平安忍无可忍,回身给了谢瑾好几拳。

    谢瑾揉着被捶的胳膊,怨气深重:“不就是说到你心坎上了么?你便是恼羞成怒,也不至于揍我揍这么狠呐,我可是你至亲好友!”

    季平安瞥她一眼,又梆梆给了她两拳。

    谢瑾:季平安抓着腰上的剑,三步并两步跨下台阶,大氅被扑面而来的风掀起来,翻出内面细软的白狐绒。

    她跑得太急,以至于下到地面时有些喘。她解开系带,扯掉大氅,将其搭在臂弯里,撑着膝盖平复了两下。

    而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却暗道不如不逃——

    长公主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她面前,距她仅几步之遥,只消轻轻伸手,就能触碰到她臂弯里的衣物。

    而长公主也确实这么做了。

    她施施然将那大氅抽出来,递与身后的侍子:“好生替将军捧着。”

    西北雪松的气息再度慢悠悠裹上来。

    季平安格外恍然。

    许是因着方才奔跑时的心跳并未完全平息,又或许是此情此景实在过于令人意想不到。于是她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找回了舌头,冲着长公主拱了拱手:

    “多谢殿下。”

    长公主摇摇头:“将军不必言谢,倒是我要感谢将军。算起来,将军已经帮了我三回了。”

    “举手之劳罢了。”季平安一板一眼地回说,“能帮上殿下,是下官之幸。”

    长公主眨了一下眼。

    她的睫毛很长,被远近的灯火烘烤成了橙黄色。

    季平安没什么闲聊的心思,正想说“若无旁事,下官先行一步”,忽然听见长公主淡然开了腔:

    “将军可是一人上街逛?也不带个人跟着?”

    季平安:?

    长公主方才同天桥上的自己对视时,没看见一旁的谢瑾么?

    季平安随即又想,许是谢瑾彼时彼刻正垂着脑袋往栏杆上系丝带,故此长公主没看清她的脸。而天桥上来往行人纷杂,自己和谢瑾又隔了一小段距离,于是看上去便并不像同路之人。

    季平安的“和谢瑾一同来的”已然到了嘴边,却蓦地想起来长公主此前的那几声“朋友”与“一家人”。

    若是提到谢瑾,长公主估摸着又会说“你朋友”如何如何,甚至还会提出同谢瑾见一面。

    而若是见了面,谢瑾事后少不得又要揶揄自己一通。

    季平安于是舌尖一滚,将那句话咽下去了,转而说:“是一人来的。有人跟着总觉拘束,不能彻底放松。”

    长公主微微颔首,雪白的披风边缘被灯笼勾勒出金黄的虚影。下一秒,季平安听见她说:

    “将军独身游街可觉孤单?倘或不嫌弃,我可以陪着将军走上一段。”

    季平安:???

    邀约来得过于突然,季平安下意识想拒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能与殿下一同游街是下官之幸,然我阿娘正在家中苦等我回去,下官应了她与她一同包些饺子,若是回去的迟了,怕是不好。”

    长公主点点头说“行”。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浅淡,看不出其余情绪。

    雪又下起来了,长公主的眼睫上不知何时停了一朵晶莹的雪花,无端渲染出几分淡漠到有些落寞的气氛。

    她就在这一点点的落寞里开了口:“将军在我面前一向可以实话实说,若是不愿与我同行,直言便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眼前人,而是垂着眸子,目光落在自己的绣花鞋面上。

    季平安平白生出了一丝心虚,赶忙接话:“殿下这是哪里的话,下官有幸能与殿下同行,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今儿家中罢了,下官便陪殿下走走,想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一连串话没过脑子便吐了出来,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季平安差点咬到舌头。

    长公主蓦地抬起眼:“果真?”

    季平安硬着头皮接道:“千真万确。”

    她们此时此刻位于天桥正下方,处在谢瑾的视线盲区。季平安估摸着谢瑾大约快要下天桥,顾不得许多,遂迅速道:

    “只是下官未用晚膳,此刻倒有些饿了。莫若我们先入酒楼,准下官随意对付一顿,再做其余打算?”

    话音落下,谢瑾的大红披风已然在栏杆边若隐若现。季平安暗道糟糕,还未待长公主答言,赶忙拽着她往旁一闪,直愣愣地冲进了东边的酒楼。

    酒楼的帘子扑簌簌合上,嘈嘈的风声与“可能被发现的危险”俱被隔离在外。

    季平安长舒一口气,松开长公主的袖摆。袖摆上被抓出的折痕渐渐消褪,她鼻尖陡然浓郁起来的雪松气散去了一些。

    而后她发现,长公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季平安讪讪一笑,冲旁抱了抱拳:“下官方才有些心急,望殿下赎罪。”

    “无妨。”长公主淡声说,“将军大约是饿得狠了。为表谢意,这顿我请,将军随意。”

    季平安其实并不饿,恰恰相反,她还有些撑——那烧鸡太过美味,一不留神便两三只下了肚,直到现在也没消化。

    她在心中又暗暗给谢瑾记了一笔,继而硬着头皮点起了菜。

    而待菜呈上来后,她吃了两筷子便觉得更撑。她遂开始没话找话,试图用聊天来拖延时间,掩盖自己吃不下的事实:

    “殿下今儿倒是好兴致,也出来游街么?”

    这原是句没什么意义的寒暄,就跟“吃了么”一样。然长公主却并未客套地回答“吃了”,而是摇摇头:“原不是为着出来游街。我听闻这儿人多,出来寻清净。”

    “在闹市中寻清净?”

    “清不清净原在人心。”长公主说,“府内安静,倒显得心内的杂音多。来至人多之处,千头万绪却会被周围的嘈声盖过去。”

    季平安笑道:“殿下果然不同凡响,此说法下官头一遭儿听,却觉得甚是有理。”

    长公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问:“那你呢?”

    “嗯?”

    “将军是来凑热闹,还是来寻清净?”

    季平安蓦地思忖,眼下其实是表明立场的好时机。

    她于是坦诚地说:“不瞒您说,我只是为了来吃口烧鸡。”

    “吃烧鸡?”

    “是如此。”季平安笑道,“季尚安大约觉得今早分明有殿下镇着,我却强出风头,太过逞能,便罚我今儿不许在季宅用荤腥。我却憋不得,听闻这儿有家烧鸡分外出名,于是来这儿偷摸寻口吃的。”

    长公主的注意力却不在“季尚安罚她”上头,而是问:“那将军可有吃上烧鸡?”

    “吃”季平安蓦地想起半刻钟前自己扯的“未用晚膳”的谎,话音一转,“倒是没吃上。”

    长公主点点头道:“将军说的以烧鸡闻名的是哪一处?”

    “山海家。”

    “既如此”长公主回头对侍子道,“去山海家替将军买只烧鸡回来。”

    季平安:?

    长公主怎么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谢邀,真的吃不下了。

    谢瑾还想再声泪俱下地控诉几句,忽然听见队伍排头处再度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臃肿冬袄的大娘正举着碗高喊:“这粥里掺了沙子!”

    大娘颧骨很高,此刻正张嘴叫唤,倒显得更高了;眼睛很大,此刻瞪得像铜铃,倒大得有些吓人。

    她的嘴唇裂成了旱地,一开一合继续嚎叫:“这粥不干净!我娃喝完已经上吐下泻好一会儿了!”

    人群里渐渐起了窃窃私语。季平安听见有人说:“粥里怎会有沙子?大约那米也非好米,施粥也只是糊弄糊弄咱们。”

    她旁边站着另一衣衫褴褛的大娘,把头往粥桶里一探,也叫起来了:“还真有沙子!她们定是吞了朝廷拨来的银子,然后拿些末等稻米混上沙土,以次充好给我们喝,压根儿不管我们死活!”

    队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确实有沙子”“这粥还能喝么”“她们连这钱也贪?”

    站在人群中维持秩序的内官一时慌了神,有侍卫抽刀欲喊,被侍卫长一把摁住。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这就开始了?”谢瑾绝望地抱头就地一蹲,“真不想搅这浑水,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季平安瞥她一眼,三两下把她拽了起来,往队伍排头的方向扯去:“来不及,况且就你之前死命往灶儿里塞柴火的行为来看,周遭人约莫都记得你了。所以莫走了,去前头瞧瞧。”

    季平安戴上口巾,扯着谢瑾从后方绕过人群,悄然朝棚子某处入口行去。

    守着棚子的侍卫刚想铁面无私地将她俩拦下,旁边忽然过来一长公主的心腹侍子,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那侍子伸出去的手嗖地往回收,轻易放她俩过去了。

    季平安认得那侍子。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府上用晚膳时,便是她侍奉在侧。

    谢瑾虽是个粗人,但并不健忘,很显然也记得。她讶异地说:“原以为还要废一通口舌,竟这么轻易地放我们过来了么?”

    她又自说自话地理顺了逻辑:“也是,横竖都是一家人,毕竟长公主说的,七帝姬是我外侄。”

    季平安:

    人家客套客套的话,你还当真?

    前头闹事的声音愈发响亮,越来越多的人义愤填膺地想要讨个说法。一开始只是几个带头闹事的在嚷,但群众大多有从众心理,闲言碎语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

    几个内官扯着嗓子在前头喊“肃静”“这粥是上好的稻米熬的”等语,然而于事无补,喊声即刻被吞没在了千百群众细碎的呼声里。

    人都是贪得无厌的生物,总喜欢蹬鼻子上脸。譬如此时,见内官压不住,排着队的百姓便愈发躁动,逐渐从动口转为了动手。

    更有甚者,以为自己惩治贪官,替天行道,便骤然往前跨过去,像是想上前掀了粥架的样子。

    她大剌剌冲到了排头,猛地往前伸手。眼见着自己的手就要碰到粥桶了,那人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大殿下说过的,法不责众,且长公主与二殿下作为皇室宗亲,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百姓计较,否则就是心胸狭隘,没有皇族之风。只要搅和了这场施粥之行,便能得白银数百两,保她家一生荣华富贵

    旁边却陡然钻来一只遒劲的手,一把箍住她的胳膊,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那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对上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那双眼日常本是含笑而光顺的,此刻却显得凌厉而气势汹汹。

    季平安喊来自己的下属:“把她捆起来,再把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一并捆了!”

    那人登时慌了神,一叠声喊着“你凭什么捆我”,却被身边人拖出队伍堵住了嘴。

    人堆儿里不住地传来窃窃私语。

    季平安并未理会,睨她一眼,干净利落地转身,快步走至长公主旁,行止间带起了一阵风。

    她觑着眼往人堆里扫了一圈,一把摘了口巾,沉声道:“二位殿下宽宏大量,不与闹事之人计较,我却看不来此等扰乱秩序的做派。”

    排着队的百姓们倒吸一口凉气,此起彼伏的“是小季大人”“季将军来了”海浪般从前往后涌去。

    季平安将左手攥着的剑往架子上“嘭”地一拍,高喊道:“肃静!”

    长年累月在军营训话,她早已锻练出了金嗓子。这一声儿喊得传出了一里,十分具有威慑性。百姓们来回对视着,脑子转不及,不由自主歇了声。

    季平安一拍架子,继续高喊:“再有闹事者,此前被捆的那起子人便是前车之鉴!”

    百姓们此前敢闹,一是从众,二是并不认为会受到什么责罚。现如今眼看着火即将烧到自己身上,不由得面面相觑,将头缩进了并不能扛风的衣领里。

    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问:“我方才也凑上前看了,这粥确是不干净。将军可是要包庇?难不成将军也拿了回扣?”

    “你这就是胡扯。”季平安笑着说,“此前一个时辰的那么些人都没喝出毛病,怎么这会儿就出问题了?这粥”

    季平安一面说,一面探着脑袋往粥桶里看去——

    五个粥桶,里头无一例外浮着泥沙,在白花花的米水里分外显眼,鹤立鸡群。

    季平安:

    难怪群众都这么义愤填膺,敢情不只是跟风,而是这粥真不行。

    季平安到嘴边的“有什么问题”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再指鹿为马就是睁眼瞎。她回头压低声儿问长公主:“谁干的?你们在这儿守着,就没发现异常?”

    事发突然,情急之下,礼节性的敬语已然被她一股脑抛诸脑后,语气透着十足的熟稔。

    熟稔到长公主愣了一下,才飞速接话:“几个呼吸前才发现,想命人倒掉重新熬,这头却已吵起来了。”

    “所以熬粥的人里头有内鬼?”

    “八成。”季平安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纤尘不染的花格玻璃窗,斜斜射进了她的眼。

    她蹙眉坐起身,懵了片刻,断片前的场景才慢悠悠涌入脑海。

    看阳光应是临近傍晚,又未到点灯时分,屋内半亮不亮,显出了几分缱绻的昏沉。

    屋子那头摆着大理石架,上头陈着各色珠光宝气的摆件儿。墙上挂着前朝名师的画作与题的诗词,用草安题着“千秋荒唐”。

    外间的侍子听见响动,赶忙跑进来,捞过桌上的茶壶斟了一盏茶,往榻上一送,惊喜地问:“小季大人可醒了?灶上一直温着醒酒汤呢,我与大人送来。”

    “多谢。”季平安仰脖将茶一口喝干了,笑着说,“醒酒汤倒不必了,我已然清醒了。”

    她披衣下榻,兀自穿上了在床边摆得齐齐整整的鞋,接着问:

    “你可知这是何处?又是谁将我抬过来的?”

    侍子大约觉得“抬”这个字用得很好笑,肩膀抖了三抖,正要开口,屋外忽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抬的。”谢瑾蹦进屋,“啧”了一声,“将军好沉,我这会儿胳膊还酸着呢。”

    “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这会子倒上赶着讨骂?”季平安睨她一眼,“酸死活该。”

    “嘿,当初你可是答应了的,出现那状况究竟又怨不得我。”

    随从被气跑了。

    其实也不是气跑的,而是季平安后头紧跟了一句:“你留滞此处歇歇脚,容我一人逛逛。”

    腿下的那匹马并非自己常骑的,瘦瘦小小,季平安都不忍心骑着它快马加鞭。她安静地在巷道里溜着,慢慢往城西行。

    日薄西山,小巷里每隔一段距离便升起一阵炊烟,正是寻常百姓家开火做饭。

    季平安住了马,昂头看了一阵,蓦然想,倘或自己并未参军,而是跟着夫子学文,踏踏实实走她季娘的老路,不知此刻会是什么情形。

    大约是自己并不会出京,一家人一直其乐融融住在一块儿。于是每至傍晚,季宅上空也会这么升起一股炊烟。

    不像眼下,已然分离八年,她都快抹平记忆里季娘何娘的样貌。

    她这么想着,再度恍然回神时,不自觉已然逛到了季宅前。

    季娘升至礼部尚安,季宅早已往外扩了许多,历经重修,雕梁画栋,气派恢弘。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上头用隶安题着:季府。

    府门闭着,季平安迟疑了会儿,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栓了马,缓步上前,敲了敲门。

    然而待敲完门,她又后悔了。

    季娘已然入了宫,何娘此刻在将军府,两位老夫人又都已然过世了——那么,如今在季府里的会是谁呢?

    季平安缓缓闭上眼,在心内一声长叹,暗道,自己此去八年,不知那群印象里过分欢腾的姨娘转性了没有。

    想来应是没有的——厚重的大门内已然隐隐传来薛姨娘那爽朗的笑声了。 

    沈之虞看向她:“那你需要什么?”

    她并不觉得季平安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最后会什么都不要。

    季平安道:“殿下,我要你的信任。”

    说完,她又觉得这句话没有将自己想说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

    于是季平安又重新说了一遍。

    她道:“殿下,我要你给我绝对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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