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了一天, 傍晚时落日乍放光芒。
明月居小院的地板反出金光,余晖照进东厢。
雪咪在廊下门口玩布球,忽然看向院门, 停了一瞬,转身窜进了屋里,布球滚一圈才停下来。
高大的玉色身影拾级穿过垂花门, 对身后的松鹤低声道:“今日不会去别处了,你早些下职。”
“主子不回宫了吗?”
“嗯。”
说话间谢尧已经走入小院,松鹤在外面没有进来。
正房的两个丫鬟见到他, 垂首行礼,取了火折子去点灯笼。
喜云和静羽在屋里,听见声音后走了出来, 福了福身也要离去。
临走时,静羽目不斜视, 喜云回头望了几眼, 担忧之色挥之不去。
谢尧一踏进正厅,就闻到了浓郁的沉香味,深沉的木香中还夹杂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果酒香。
玉梨刚从内室出来, 谢尧眼底有亮色一闪而过。
玉梨的脸颊浮着一抹醉人的海棠红,唇色嫣红, 眉眼明亮,像是画了盛妆, 她穿得也和平时不同, 一身水红色烟罗纱齐胸裙, 对领素纱短襦,薄似透明,雪白的双臂一览无遗。
玉梨看着他, 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唤他,“夫君。”
谢尧顿了顿,盯着她一会儿,淡淡嗯了一声。
玉梨没有点妆,衣裳是喜云帮她选的,按现代夏日着装来看,玉梨不觉不妥,她倒没有很不自在,只是喝了些梅子酒,脸有些发烫,脑子里却是清醒得很。
谢尧的脸色果然如预想的不是很好。
但她现在胆子出奇地大,没有要退缩的想法。
玉梨走到谢尧身边,双臂自然挽着他。
柔软的手臂缠上来,谢尧动了动左手,抬到一半又垂下了。
“夫君饿了吧,先吃饭。”玉梨把他挽到座位,坐在他旁边。
丫鬟恰好送来饭菜,照旧是谢尧爱吃的放在自己面前,她用公筷给他夹。
但她也没亏待自己,天气还热,她要了凉拌黄瓜,糖拌番茄,绿豆炖排骨,都是解暑的菜。
下午她要了酒来喝,厨房贴心地又送来一壶,是冰镇过的青梅酒。
“夫君要不要喝点酒?”玉梨问。
谢尧不置可否。
玉梨僵了僵,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喝完了。
这酒很清淡,更多的是梅子浸出的果味,还有额外加的甜味,喝再多也不会醉,只会让人情绪高亢。
玉梨这是在壮胆,她庆幸效果不错,不然看谢尧这冷淡样,恐怕真要打退堂鼓了。
她大着胆子给谢尧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又给自己添上一杯,直勾勾地观察他。
谢尧兀自吃着饭,任她观看。
玉梨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他真好看啊,五官像是建模出来的,色泽和形状都恰到好处,但他又没有模型人物的油腻感和空洞感。
平时看起来深沉莫测,其实是神秘内敛,略带冷意,眉目带着凌厉之色,应该是在外面作威作福惯了,但他垂眸时,佩上一身刻意穿给她看的浅色衣裳,真有几分温润。
但他专注看着她时,所谓的温润一扫而空,眼瞳很深很黑,即便是笑着,也让她觉得被他用眼神捆缚住了。
玉梨看了谢尧许久,直到他瞥她一眼,心口像是被他按了一下,停跳了一下,待恢复时,心口又酸又麻。
玉梨转开眼,想喝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握着酒杯的手腕忽然一紧。
“别喝了。”谢尧忽然道。
谢尧拿走她的酒杯,放到唇边自己喝了。
玉梨有些愣怔。
谢尧看着她:“喝再多也没用。”
什么意思,是嫌这酒太淡了吗?
玉梨没再喝,专心吃饭。
夜幕降临,饭后,玉梨邀请谢尧去散步。
谢尧喝着清茶:“不去。”
玉梨心里一紧:“夫君还有事要忙吗?”
“没有。”
“那……”玉梨支支吾吾。
谢尧看着她。
“帮我画眉吧。”
谢尧攥起的手指顿松。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玉梨走过来,抱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
谢尧看她一会儿,配合她起身。
侧间灯光明亮,玉梨把眉笔送到谢尧手中,教他怎么画。
玉梨坐在圆凳上,仰脸对着谢尧,谢尧微俯身,凑近她的脸。
她闭着眼,面色红润,时而抿唇,谢尧的手很稳,他不会画眉,玉梨的眉形细长,生得很好,也不需要画。
他只虚虚描着,看她能拖到什么时候,到底说不说得出那句话。
玉梨闭着眼,感觉得到谢尧的呼吸喷在额头,热热的,变凉之后又热,很稳重。
他的手掌偶尔蹭到她的脸颊,带起一阵痒意,玉梨放在腿上的手紧攥着。
“好了。”谢尧说。
玉梨睁开眼,谢尧的脸庞很近,目光正看进她的眼里,她眼眸颤了颤,忙转开目光。
谢尧握眉笔的手还没拿开。
“我看看。”她转回身去看镜子。
她对镜看了不短的时间,谢尧在她身后站着,从镜中能看见她胸口起伏。
“没画好,我再试试。”谢尧道。
玉梨转回身来,重新闭眼仰脸。
谢尧俯身下来,眉笔轻抵在她的眉峰。
玉梨感觉到他没有动,想睁眼。
“别动。”谢尧出声,随即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肩头。
热度灼人,力道很重,玉梨僵住了,她没打算动来着。
谢尧的手掌上移,到了她的颈侧,玉梨的脖子本来就敏感,起了一阵麻痒,她呼吸忽地深了起来。
烟罗纱的裙子被她捏得发皱。
她咬了下下唇,觉得唇舌发干,下意识舔了下上唇。
落在额头的呼吸好像重了些,略带潮意的手掌移到了她的颈后。
玉梨感觉得到,眉毛上的眉笔一直没动过。
玉梨深深吸气,闭着眼道:“夫君今晚留下来吧。”
话音刚落,听得啪嗒一声,睁眼就见谢尧的脸压下来,颈后和嘴唇同时一重,她眼睫颤动。
谢尧闭着眼,呼吸深重,压着她的唇,轻轻咬了一口。
玉梨一颤,想后退,后颈被他按着动弹不得。
他贴着她的唇说:“好”说完接着深吻。
玉梨还没说完话呢。但看情形好像不用说了。
她放松了些,抬起双臂勾着他的脖子。
谢尧却退开了,拉着她的手臂,让她站起来,揽着她的腰,一手握一只手腕,把她往卧房带。
玉梨心跳得极快,没一会儿就被他带到卧房里坐在床边。
他俯身下来,捧起她的脸,轻轻亲了一口,“等我。”
“我去沐浴。”说完就出门离去了。
玉梨不知谢尧在客院有住所,不知他去哪里沐浴。
她是沐浴过了的,还用了香露,衣裳也是熏了香的。
她是准备好了的,连灯笼的摆设都设计过,冰鉴也备足了。
她坐了一会儿,喜云忽然进来了。
“公子怎么出去了?”她问。
“他还会回来。”
喜云看着她,忽然有些忍俊不禁。
玉梨疑惑,喜云指了指她的眉毛。
前面谢尧画得挺好的,就是最后一笔飞了出去,画出了一条上翘的弧线。
玉梨照了镜子,喜云打了水来给她擦掉。
她洗了把脸,肤色更显细嫩,吹弹可破。
玉梨回到卧房,灭了一盏灯笼,只留下稍远些的一盏,那一盏的灯笼颜色深一些,上面画了粉色芙蓉。
她坐下没一会儿谢尧就回来了。
他浑身带着水汽,额发还有些湿,显得他整个人都柔软了不少。
他的眼神漆黑,看玉梨时带着钩子,但他唇角有笑意。
玉梨想站起来,他把她按下去。
“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玉梨脸颊红透,低声道,“轻一点。”
谢尧好似笑了一下,在玉梨额头印下一吻,“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玉梨。”
……
玉梨初时还不懂他的意思,直到他的的呼吸落遍,带起阵阵涟漪,不停荡漾。
轻轻软软的触感拂过全身,她已经晕乎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到了脚踝,他真有耐心。
比她更有耐心。
“谢尧……”她唤了一声,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后知后觉喊了他的名字,有些忐忑,听得他嗯了一声,轻笑了一下。
“不急。”
谁急了。
玉梨咬唇,偏头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
夏夜的风鼓噪不停。
到了夜里还有知了鸣叫,玉梨想起了在现代的夏天。
城市的路面全都硬化了,路上生长的全是高楼大厦,少了土地和树木的滋润,夏日阳光下总热得仿佛放在铁板上炙烤。
烤得人大汗淋漓,汗水蒸发后变成盐渍贴在皮肤上,让人发燥发痒,恨不得跳进水里,或是吃下冰块消解热渴。
明月居临着湖,房中还有冰鉴,倒是并不那么燥热,顶多是清凉的温热。
玉梨大着胆子虚开眼看谢尧。
他眉眼含水,但仍旧冷峻,大概是常年不笑所致。目光沾染了异色,有些摄人心魄的魅惑。
他身上的肌肉弧度恰到好处,深一分嫌多,浅一丝嫌少。连小臂上的青筋都透着性感。
不愧是男主。玉梨分神地想。
……
烛影在床帐上浮动,芙蓉花也渐渐模糊。
天蒙蒙亮,屋内还昏暗,颈下的手臂动了动。
玉梨悠悠转醒,迷糊中谢尧抬起她的肩,抽出手又把她放下。
“再睡会儿。”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
玉梨还困,依言闭上了眼。
额头贴上个软热的触感,她虚开眼,看见谢尧起身了。
床帐外窸窸窣窣一阵,谢尧开门离去。
玉梨困意全无。
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迅速翻起身来,身上穿的素白寝衣,是昨晚谢尧抱她清洗之后给她换的。
她走到亮些的窗边,拉开衣领掀起袖子,撩开衣摆,仔细查看了一遍,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玉梨举起双手,无声大呼好耶。
没有杀梅卿,没有捅刀下药,体验还挺不错的。
玉梨回忆起昨晚一些片段,手腕和脚踝有些发热,他亲了她,尤其是手腕那颗小痣的地方。
玉梨脸热,看了一眼手腕,了无痕迹。
他动作一直很轻,她都快飘起来了。
门被扣响,玉梨让进,喜云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丫鬟进浴房放下洗漱用物,离开后,玉梨拧帕子洗脸。
喜云在一旁低声问,“夫人身体可有不舒服,我去让人买些药。”
玉梨顿了顿,“还好。”
是有些异样,但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
谢尧怎么这么会……
玉梨打住念想,用帕子盖着脸,过了一会儿才揭开。
喜云看到她脸上带着娇羞的笑意,心下明了,昨晚是甜蜜的夫妻同房。
喜云也很高兴,帮她搭配了舒适的衣裙,玉梨换衣裳时,看得见她周身皮肤光滑白净,没有一点儿多余的痕迹。
看来谢公子虽然残忍可怕,但对玉梨是真的体贴。
玉梨用了早饭,门外忽然来了几个护卫,没有进来,手上捧着些什么,看起来是来送东西的。
静羽带人去接进来,“夫人,是公子的用物。”
玉梨看到了,是他的衣裳,还有洗漱用物,几个盒子,他大概以后都要住在明月居了。
“放进来吧。”玉梨道。
东西放在了屋里,玉梨就让她们下去了,她亲手来安置。
把他的衣服放在侧厅,她的衣服太多,足足三个衣柜,她收拾了一下,给他空出小半个衣柜,刚好能放下。
洗漱用物放在了浴房,和她的挨在一起。
几个盒子有两个上了锁,她全都没有打开看,放在了她的妆奁旁边,等他回来自己收放。
全书最大的矛盾跨过,没有了可虐的点,往后就是正常夫妻生活了。
玉梨看着搭在一处的两张帕子。
好像也还不错呢。
昨天下了雨,今天天气凉爽,看来最热的盛夏已经过去了。
天气舒爽,玉梨去厨房挑选了几样新鲜的食材,打算下厨给谢尧做些他爱吃的菜。
安排好了之后去逗雪咪玩。
昨晚谢尧一直在屋里,雪咪戒备了大半夜,现在正在睡觉。
“小懒猫,这么能睡呢。”玉梨想可能是天气凉爽,雪咪睡得舒服,也就没有强拉它起来陪她玩。
没一会儿,有丫鬟送来鲜花。
玉梨欣然收下,放在插瓶里,看着花儿时而勾起唇角笑。
皇宫政事堂。
寻常的内阁议事,堂中坐着三位同中书门下,一位尚书令,是谢尧提拔不久的股肱大臣。
短短半年,摄政王已经彻底理顺了朝局,先前的大清洗拔除了旧的门阀阶层,现在在位的,都是得力的寒门,虽然血腥的手段下,这些人对他的畏惧多于忠诚,但都在其位尽心尽力。
眼下朝局焕然一新,生机勃勃,诸位内阁辅臣都锐意进取,将多年来存于心中无法施展的新政一一讲来。
通常情况下,摄政王都会听取,就算有同僚反驳,他也会授权试行,待实践出来再斟酌实施。
是以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政事等他决断。
今日也不例外,四位内阁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刻,在内侍换上第二盏茶的空隙,四人才惊觉,今日摄政王一句话都还没说。
四人不约而同看去,摄政王手执毛笔,目光落在奏报上,但没有动,好像在出神。
还是深沉莫测看不透心思,但,怎么好像嘴角有些笑意。
他抬眼扫过众人,“继续。”
四人忙放下茶杯。摄政王分明还是威严迫人,方才几人谈到了北境胡族扰边,他怎会在这个时候笑。
议论声又起,谢尧没再出神,专心理政。
政事堂议事完,谢尧回了御书房,六岁的小皇帝已在等候。
小皇帝朝他拱手行礼,唤他:“亚父。”
谢尧不应,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
小皇帝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旁的太傅也有些不安。
谢尧每日会例行抽查小皇帝的功课,若是没有按照既定的计划学好,小皇帝会受处罚,太傅自然也会被牵连。
而昨日学的诗文有些长,小皇帝还没背熟,要是等会儿背得磕巴了,恐怕又要挨罚,虽然是罚面壁,但对一个皇帝来说,未免太过耻辱了。
小皇帝知道旁人会笑话,比受皮肉之苦还难受。
“开始吧。”谢尧坐在案后,看着小皇帝。
小皇帝弱声开口,“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小小的孩子穿着繁复的龙袍,站在房中,捏着手时紧时松,最终还是磕巴了好几次,倒数第二句停顿了许久。
“百川东到海。”谢尧提醒道。
往常这个时候,他会让他不必背了,去面壁,直到背下。
但今日他提醒过后,没有立刻罚他。
经他提醒,小皇帝想起了后文,顺畅背完了。
谢尧淡淡嗯了一声:“继续。”
接下来是习字,小皇帝很有信心,把昨天学的都准确写了出来。
谢尧扫了一眼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不予置评。
放下纸张,道,“从今日起每日安排陛下一个时辰,任他玩耍。”
太傅顿了顿,小皇帝却有些雀跃,欢快地向谢尧拜谢,“谢过亚父。”
谢尧叫起,没再说什么。
太傅抬头,见他神情寻常,但看起来多了丝人味儿,不像先前那样阴沉莫测。
摄政王给小皇帝安排的课业不算很重,但小皇帝学得不好,他还定要每日检查,太傅常提心吊胆。现在好了,摄政王终于不装了。
既然迟早要废掉他的,还如此较真地让他学来做什么呢?
君心不可测,尤其是这位的,太傅也行礼退下了。
小皇帝退下后,侍人才来禀:“禀王爷,诸新科进士郎君已到齐。”
谢尧面色未改,移驾含元殿。
这届恩科借由新帝登基而开,但天下人都知道如今新朝是摄政王主政。
先前殿试时只见幼帝不见摄政王,三百进士还心怀疑虑,唯恐做了政治牺牲品,此时终于见到摄政王真颜,也少有人在意幼帝没有在场,悬着的心都落到了实处。
先前已经有礼官解释说幼帝身体抱恙,由摄政王来替陛下为新科进士举行封礼。
摄政王坐在龙榻之侧,诸人不敢直视其颜,礼官唱出贺词,众人叩拜之后,由吏部侍郎宣布诸人官职。
因是朝廷急缺,这场恩科的进士全都破格授了要职。
不少人当场喜极而泣,上前谢恩时,对摄政王感激涕零,但在看见他的面容时,都收起了情绪。
无他,摄政王比那幼帝威严多了,他目光深邃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稍有不稳重的表现,都恐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仕途。
三位鼎甲排在最后,榜眼和探花授予了京城治下的县令之职,总领一县大小事务,很艰难,但若有才干,很快就能脱颖而出。
两人郑重谢恩。
之后是状元,宣读之后,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梅状元也是县令之职,只不过远在西北边境,距离京城千余里,即使再有政绩,也难以传到京城。
梅状元对此却神情僵硬,对此反应平平,垂首趋步上前谢恩,只不过在抬首的一瞬间僵住了,原本就苍白憔悴的脸顿时血色全无。
他看清了,上首睨视着他的摄政王,赫然正是昨日见过的玉梨的夫君。
玉梨的夫君姓谢,摄政王也姓谢。
这些日子以来听说的摄政王的事迹潮水般涌来。
摄政王出自望族谢氏,年少时寄养在佛寺,后归家时已是名动京城的少年将军,在太子和信王夺嫡时,先随太子,后转信王,两年前平定西戎,驻守凉州,去岁年底太子和信王水火不容,忽而打着勤王的旗号挥军东来。
进中原以后,其余诸镇也趁朝局不稳蠢蠢欲动,成了不小的气候,然而在碰上他的神武军后,溃败如山倒。
神武军进京,不几日控制了皇宫,当晚太子和信王接连薨逝,之后先帝下旨封他摄政王,再也没有露面,他得了至高权力,立刻借杀尽太子和信王二者党羽,连曾经太子党心腹的谢氏也没放过。
门阀老臣不服,叱骂他乱臣贼子,他将人捉拿下狱。
然后是皇子们离奇死亡,只剩下一五岁的地位低微的小皇子。
陛下驾崩,幼帝登基,权贵老臣被杀,大肆提拔寒门,广开恩科。
梅卿还记得,玉梨和谢公子成婚那日,正是先皇驾崩当日。
怎么可能是摄政王呢。
梅卿抬起僵硬的脖子,再次看向摄政王。
谢尧垂首看着他,如神祇垂视蜉蝣,他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梅卿心头一震,这笑与那日玉梨夫君的气质别无二致。
可是,门阀世家嫡公子,诡谲政斗中的胜利者,怎会与遥远溪合县的伞匠之女有关联呢。
梅卿跪着许久未动,侍人生怕他因不满官职对摄政王大不敬,暗中提点。
梅卿反应过来,失魂落魄起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少顷,摄政王起身,上前到丹陛之上对他们训话。
“服官伊始,正尔等展布经纶,酬报君亲之时。诸君当思一命之荣,皆出朝廷之特简,寸禄之养,悉关黎庶之脂膏。望诸君,秉忠贞而事君,持慎廉以律己,勤政事以安民。”
先前听说摄政王少年将军出身,本以为没有多少文墨,没想到谈吐不凡,果真有帝王之姿。
众进士跪拜谢恩。
之后是琼林宴,摄政王提前说了不会参宴,诸位又是松一口气,又有些失落。
出了含元殿,梅卿的脸色仍旧苍白。
有人说摄政王不近女色,无妻无妾,独居皇宫。
玉梨无名无分,与外室无异。
他和玉梨之于摄政王便如蚍蜉与象。
玉梨急于与他撇清关系,是迫于摄政王的控制,也是为保住他的命。
梅卿想笑,苦涩填满肺腑,嘴角似有千钧。
他该恨的,可是,在摄政王之前,他为求上榜,四处求人行卷,受尽屈辱不得,是摄政王给了他进士及第的机会。
谢尧不去琼林宴,命人督促新科进士明日即赴任。又在御书房处理了些略紧急的奏折,到最后终究是看不进去,但日头还早。
数着时辰,打算再过两刻钟就走,松鹤忽然来报。
“那对夫妇已上门,王妃准备见他们。”
谢尧没有忘记整治宋家三口人,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今日他们上门,不敢惹玉梨半点不快。
谢尧嗯了一声,放下笔,立刻起身,“现在就回去。”
宋家的人又来了,玉梨不想见他们,但丫鬟来传话,说他们在府外守着一直不走。
玉梨觉得仿佛被人讹上了,不遂他们的愿,他们一直不走,丢人的就是谢尧。
她最终想了个打发他们的说法,保准能横扫那三人和背后的梅卿,让人把他们放了进来。
到了厅里,玉梨只看见夫妇二人,没见她那个耀祖弟弟。
正狐疑之际,宋母面带急色,来拉她的手。
听得她说:“女儿啊,前些日子是娘错了,不该劝你二嫁,看在娘生你养你的份上,你原谅爹娘吧。”
玉梨还没来得及惊讶。
宋渚半垂着脑袋,对她扯出笑,“丫头,是爹糊涂了,没想到咱女婿是那样有本事的,咱不改嫁了,跟女婿好好过。”
从前这无良爹看玉梨,就像看家里值钱的物件,整天一边打压她,一边想着把她卖个高价,今天对她的笑,竟然有几分讨好。
玉梨按下惊讶,不动声色道:“我本来就不会改嫁。你们怎么转了性子,发生了什么,你们那宝贝儿子呢?”
说起他们的宝贝儿子,宋母就不停拭泪,宋渚给她使眼色,她才收起哭相。
玉梨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两个大概是来找谢尧帮忙的。
但他们却不提见女婿。讲了许多玉梨小时候的事情,诸如给她买糖葫芦,过年买新衣服之类,仅有的一点儿温情,被翻来覆去提及。
玉梨穿越过来时,继承了原身部分记忆。
原身的父母是十足的偏心,好的都紧着耀祖弟弟,剩的才给她,弟弟好吃懒做,她却粗活累活都干。
玉梨在现代是独生女,爸妈虽然对她严格,期望很高,但尽己所能给她最好的,家务会做就行,只要妈妈在,她就可以懒着。
初来这个时空,她才知道爸妈是最爱她的人,她出车祸死了,爸妈一定悲痛欲绝,那段时间仿佛是她失去了爸妈,常莫名其妙哭泣。
但只得到这夫妻二人的忽略,甚至是奚落。
即使有原身的记忆,玉梨也没把他们当父母过,他们也没把她当亲生女儿爱护过,即使是十月怀胎娩出她的宋母。
她都怀疑她能穿越到宋宜身上,是因为她抑郁而死。
好在她宋玉梨不是他们所生所养。
“说够了么?”想起了爸妈,玉梨更觉他们不配为人父母,语气冷淡。
两人收起笑,看着玉梨,满脸忐忑。
玉梨挂上职业微笑,“既然你们对我如此贴心,我想问爹娘要个东西,爹娘应该会答应吧?”
宋母连连点头,宋渚却迟疑。
玉梨把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说,“我想把我那五十两银子要回来。”
宋母想答应,宋渚似有不舍。
玉梨知道这老头爱钱如命,笑道:“对了,还有我那丫鬟的身契,也一并给我吧。”
宋渚不点头,闷着一张脸,大概在想怎么讨价还价。
门外起了脚步声。
玉梨像上次那样把旁人都支开了,不该有人进来才是,回头去看,见是谢尧迎着夕阳而来。
他穿着月白襕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将他整个人都覆上了柔润的色泽。
他身形高大,比面前的宋渚高一个头,肩背也宽阔,朝她走来时,专注地看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到了身边,玉梨觉得更有底气了。
不打算接受宋渚的讨价还价,却见宋渚和宋母膝盖一软,要对着谢尧下跪。
“岳父岳母这是做什么,起来。”谢尧道。也不去扶,嘴角仿佛带着笑意,但眼中分明是冰冷的。
宋渚和宋母站起来,躬着背,缩着肩,只抬着额头看他,十足的恭敬。
玉梨险些以为他们知道谢尧是摄政王了。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宋渚颤声说,看一眼谢尧威严莫测的脸,话都说不清了,也没了弯弯绕绕,直接求道,“求女婿给京兆尹说些好话,让他放了小人的儿子,小人愿意给钱,多少都行。”
玉梨这下知道了,原来是耀祖弟弟被抓了。
她心里窃喜,与谢尧对望一眼,谢尧看她有些暗藏的得意,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谢尧说:“京兆尹虽是我好友,但此乃公案,我一介商户,插不了手。”
宋渚脸色一白,还是求道:“我打听过了,他受过女婿的恩,只要女婿开口,他能给我儿判轻一些也好啊。”
宋母也说:“是啊,女婿能不能看在玉梨的面子上,说句话,就一句话。”
好像这一句话对他只是举手之劳,而玉梨愿意卖她的面子救弟弟似的。
玉梨捏了捏他的手,左右摇了摇,示意他拒绝。
谢尧却道:“我试试。”
玉梨看他,他回以温和一笑。
他们还没默契到那个程度,玉梨还当他真为了她要去帮忙。
如果他是普通商户,这句话不一定管用,可他要是以摄政王的身份去,不说话京兆尹也把人伺候好放出来。
玉梨略有排斥,放开了他的手。
夫妇俩当得到了保证,感恩戴德致谢。
谢尧道:“方才我听玉梨冲你们要什么,可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
宋渚堆笑:“不是,就一个丫鬟和几十两银子,银子马上就能给,那丫鬟的身契不在身上,小的过几天回去就亲自送来。”
“不行,要先给我。”玉梨道。
宋渚看向谢尧,谢尧不语。
“好。”宋渚答应下来,“我回去立马写信让人送来。”
天色已晚,到了饭点。玉梨本来不打算留他们吃晚饭的,但谢尧在,虽然他们没有为人父母的样子,但她不想让谢尧显得失礼。
还是留了他们吃晚饭。只不过在吃了饭没多久,就借口天晚了,路上不安全,要送客。
玉梨礼数做得周到,临走还让人备了些礼品,是胡叔他们做的糕点。
走时谢尧没来送,不见女婿在场,宋渚又恢复了丑恶嘴脸,但他一言不发,只是走在前头。
玉梨和宋母并肩而行。
宋母跟她说话,哭诉她儿子是怎么被抓的,玉梨毫不关心,只淡淡应着。
哭诉完了又抱怨,抱怨宋渚有了钱,却更加吝啬了,只给她微薄家用,其余的都在他手里。
玉梨觉得意料之中,又听宋母说,“你不知道,你爹在你嫁人后没几天,就讨了两个小妾,年龄比你还小呢。”
玉梨这才有些惊讶。宋渚年逾四旬,居然娶了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人家狠得下心,把女儿送给这样的东西做小老婆。
宋母含泪接着说:“人穷有穷的过法,富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日子。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富贵了不想女人的。”
宋母话糙理不糙,玉梨没说什么。
宋母扯到她身上,“你不是说女婿时常不回家吗,他在外面有没有别的女人?”
玉梨否决:“他不会有别的人。”
看玉梨如此笃定,宋母只苦涩笑笑。
看宋母哀戚,玉梨觉她也是可怜人,毕竟她这一世的身体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玉梨想到前世的妈妈,顿感哀伤。
玉梨把宋渚刚才给的五十两银票塞给她,又从头上拔了一只金簪,手上脱下一对玉镯,放进她怀里。
“这些给你。”玉梨看着宋渚的背影,低声道,“你要有心气儿,跟他和离,自己过好日子去。”
宋母拿着银票首饰,听得她的话,颤了一下。
玉梨不再多说,把二人送到二门就转身回明月居。
穿过几条路,就见明月居垂花门下,谢尧在等她。
玉梨快步走过去,对他笑,他扫过她一眼,淡道:“少了一支金雀簪两个青玉镯。”
他观察得倒是细。擅自把他给的首饰送人了,玉梨有些不好意思。
谢尧接着道:“喜欢的话,明日给你补上。”
还好他不介意,玉梨上前挽着他的手臂,一同往屋里走。
走到厅里,丫鬟们都退下了,玉梨才说:“刚才我拉你的手摇晃,是想让你拒绝,你怎么答应了他呢,真要去找府尹说情吗?”
谢尧淡笑:“我要是不答应,你怎么拿得到你的五十两银子。”
玉梨笑着摇头,“银子不是最重要的。”
“看得出来。你想要的是你那丫鬟的卖身契。”
“这么明显么?”
“他们看不出来。”
言下之意,只有他看得出来。
玉梨也不介意,道:“刚刚我娘跟我说了,我那弟弟当街打人,是罪有应得,自有法律来判决,你别去说什么,白白浪费人情。”
玉梨的思维还停留在法治社会,程序正义,有法必依,都是不容侵犯的东西。而且只是打人而已,应该也判不了多重,正好让他吃点苦头。
谢尧好似轻笑了一下。
玉梨看去,他只勾着一抹淡笑,“我不会去,等你拿到卖身契,就再也不用见他们了。”
一瞬间玉梨似乎感到一丝凉意,虽然他们不配为人父母,但也罪不至死,玉梨担心谢尧想暗地里动手做些什么。
“其实我不怪他们。”玉梨拉住他的手,笑道,“女子生来力气不如男子,做不了重活,在只能农耕为生的时代,男子更有劳动价值,受重视一些也无可厚非。”
玉梨从现代经济学的角度来解释重男轻女,希望谢尧别把他们放在心上,以后不见就是,不用针对他们。
谢尧牵过她,拉近,环着她的腰,低眸看她一会儿,“嗯,不怪他们。”
玉梨松了口气。
谢尧亲亲她额头,松开她,叫人送热水来。
天色不早,玉梨先去沐浴。
谢尧在厅中坐了会儿,走到了明月居门外。
站了片刻,有黑衣暗卫无声现身。
“不必杀那两人了。”谢尧慢声道,“待卖身契送出,让其倾家荡产。”
玉梨心善不忍他们去死,可他觉得他们该死,只好让他们生不如死。
暗卫领命,无声消失。
玉梨沐浴出来,谢尧已经坐在了床边,寝衣微敞,朝她看来。
玉梨只穿着单薄寝衣,玲珑身躯若隐若现。她走到床边,想上榻里去,被谢尧拦腰揽过去。
天旋地转后落在谢尧的怀抱里,浓烈幽香覆盖鼻端,玉梨呼吸紧促起来。
她坐在他腿上,谢尧拢着她的背,掌腹轻抚,垂首在她唇边轻吻。
玉梨揪着他的衣襟,脸颊红透,蔓延至颈子,染成樱粉色。
没一会儿,谢尧松开她。
“先灭灯。”玉梨轻喘道。
谢尧贴着她的耳轻蹭,双眸暗色翻涌,他深深呼吸几口,眼神归于平静,把她放下,去灭灯。
灯盏渐次熄灭,最终归于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