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诺回建康时, 司徒景带着朝臣,声势浩大地去城门迎接。
建康很多本地人也皆听闻过阿诺的名声,却从不曾见过。
街道两边挤满了民众, 等着看这位传奇女郎的风采,竟有万人空巷的盛况。
玄之谈探着头,看楼下人头涌动,感叹道,“阿诺这般名气,以后大概会代替杨乘, 成为新的名士之首。”
允道喝茶,“但愿不是第二个杨乘。”
毕竟他们从某种角度来看, 实在太像, 同样的年少成名, 同样的野心勃勃。
但不同的是, 杨乘的行为他们还能看出些端倪,而毕诺, 就像天边的云, 令人难以揣测。
玄之知道他是对十年前那场党争还心存芥蒂, 不过……
“阿诺不一样,她看到的地方更宽广。”
说话间, 人声鼎沸的城门, 突然安静下来。
有马蹄声靠近。
并且不是一匹,而是无数匹, 否则不会如此宏大, 但他们马蹄声整齐划一, 浑然一体。
带着金戈铁马之意的军队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他们的最前方,是一名身穿素锦的女郎, 她骑着高大骏马,乌黑的头发迎风飞扬,像是洛水之神最优美的飘带,又像是……士兵们令行禁止最显眼的旗帜。
这一刻,众人才感觉到,传说中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名士将军是何等风采。
不过,她纵然有玉一般的面容,但神情淡淡,即便知道这许多人都是为她而来,也不显得意或骄矜。
直到她看到了他们的公主。
如星辰一般的眼眸,静静落在了即将成为女皇的人身上。
司徒景灿然一笑,她伸出手,就如毕诺当年在洛河畔邀她下车一般。
“主傅,阿景来接你回家。”
在毕诺来建康之前,不少人揣测,功大盖主,这对师徒,最后的关系究竟会怎样呢。
有人往坏处想,也有人往好处想。
但绝对没想到,毕诺下马居然是公主亲自扶的,而公主登基那日,又居然是与她一同上天坛的。
掌管礼仪祭祀的太常卿认为这样不妥,给司徒景谏言道:天地君亲师,君在前,师在后,虽有师生情义,但君臣之分更该清楚明白。
司徒景坐在王座上道,“我是太阳,主傅就是月亮。日月一起在天上,本就是天经地义得事情。”
太常卿目瞪口呆,‘日月当空,亘古不变’这话曾有皇帝说过,但人家说的是他和皇后夫妻两,哪有形容师生的?
不过司徒景不管。
她重新看重儒学,可不是为了让这些烦文缛礼来约束自己。
于是众臣在这件事上,又有些明白了,虽然陛下在江南有仁政,但指望她成为一个圣君,还是做梦来的快些。
等登基后,便开始论功行赏。
除了一些常规升迁外,卢逸风靠兵变得来的雍州都督过了明路。
固钧因战功被封为了三州牧,哪怕并幽翼还没收回来,却也可见,新皇的胃口有多大。
而毕诺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任女太傅,兼左丞,名副其实的皓月当空。
这三人,众人还是早有预料的,唯一担忧的,就是颍川那些外戚。
陛下的外祖父,刘老爷子因为年纪大了,留在了颍川,但三个儿子看上去却蓄势待发啊。
女子专权向来逃不过外戚一劫。
众人提心吊胆的等着,但令人没想到的是,这外戚,不是陛下的母家刘氏,而是太傅家族毕氏?
悬着的心可算是死了。
刘氏几个好大儿好歹智商不高,还好对付。毕氏几个却不是这回事了。
毕崇迁为了殿中尚书,毕松迁为左仆射。
而毕安,做为太傅生父,更是恩宠的没边了,陛下以三公之一的‘司空’来请,却被其以更乐山爱水为由拒绝了,瞧瞧,这才是真隐士啊。
就连毕氏唯一的女丁,也封了的县主。
幸好毕氏人丁稀少,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外面的人议论,毕诺不是不知。
在乾殿只有两人时,提了一句,“不要任人唯亲。”
司徒景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脸颊埋在她的肩窝,亲吻道,“亲近的人不用,反而用不了解的人,这没有道理。”
她不听,毕诺也就点到为止。
毕竟现在也是及笄的大人了,不该还以小姑娘方式教导。
只是这‘大人’,别的方面就成长的更没边了。
明知我们风清月朗的太傅大人,很重视江南来的折子,毕竟那里是她新政的试验田。
却偏偏喜欢在她看折子的时候做些出格的事。
她坐在毕诺的腿上,勾着她的脖颈,发出些莺莺燕燕的声音。
哪里有外面不可一世的霸道样子。
直到勾的人注意力从政事上转移开,才又眼眸弯弯,笑的得意又狡黠。
不过毕诺是个坦诚的人。
被吸引了,就会做相应的事。
被权势滋养着的司徒景,从小凤鸟变成大凤鸟,羽毛自然也更加倾城美丽。
又正日里金尊玉贵的养着,咬一口都仿佛能唇齿留香。
毕诺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热烈回应着,像一团艳丽滚烫的火,恨不得让主傅与她一直缠绵。
关于新政。
当初司徒景在江南实行的时候。
众世家都没当回事,还当她是战时,故意那般讨好黔首,以图未来。
但如今都已经是女皇了,自然也该萧规曹随,按以前的旧例来。
却没想到,新政不光在江南如火如荼,还慢慢扩大到了全国范围。
毕诺推行了均田制,变革律令,摊丁入亩。
纵然改善了黔首们的生活,却动了世家们的蛋糕!
世家们的赋税加重,荫蔽数额也减少,再也难钻以往那些吞并土地避税的空子。
有富贵世家不满,时常在清谈会上,嘲讽毕诺新政,煽动众人为了家族利益,不该应辟。
现今是景和元年,清算了一批旧人,朝廷正是缺人的时候。
若大家都不应辟,则朝廷无人可用。
世家子,家世越好,则越是身居高位,他们通常有个秉性,就是不爱处理庶务,且每天只上一两个时辰的班,其余时间,游山玩水,会清谈交友,空站个位置。
这集体罢工,居然短时间内没对朝廷造成什么影响。
只是,若遇到重要问题,却还是需要请示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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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士人们也不急,他们等着毕诺认输。
可惜,这一等,就等来了,除征辟、察举制之外的,另一种选官制度,科举制。
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再自持清高的世家这次也坐不住了。
有一名士,曾经也是洛水雅集中的一员。
他做得了锦绣文章,也纵情过山水,听闻此事后,大骂毕诺。
什么‘法古无过,循礼无邪’,而毕诺却试图动整个社会的根基,是祸乱朝纲的大罪人。
毕诺本没想把他怎么样。
毕竟文人起事,三年不成。
且等新政推行开后,从此平徭赋,仓廪实,天下文风大盛。
又自然会有人来为她说话。
但此男子,大概看她没有收拾他的迹象,蹬鼻子上脸,见天的骂起来。
甚至暗示古往今来,变法者都没有好下场。
到这里,阿景就忍不了了。
“主傅可以海纳百川,我却不能任由他那般说你,既然他是跳的最高的人,那么就从他开始杀鸡儆猴吧。”
毕诺拦住了她。
此人名声很大,且交友极广。
阿景的名声好不容易好一点了,哪能用在这种地方。
“我来吧。”
名士就用名士的方法。
毕诺邀请他来辩难。
毕诺辩难的名声在洛阳也是家喻户晓的。
不过,此人倒也不害怕,辩难嘛,输了又怎样,若是能为难到毕诺,让她露出难堪的神色,从此在大晋他也算扬名了。
但在辩难前,毕诺道,若是胜者可以提一个请求。
此人犹豫片刻同意了。
毕诺虽然在雍州有天生神将的称呼,但观她在建康,却还是行的名士那一套,比如杨乘之子杨瑾之,就并不迁怒。
想来那条件,也不过是让他离开建康,从此再不能说她的不是。
毕诺与该子的辩难,吸引了很多有名的士人来旁观。
该子的清谈在众人中,也算有些名气。
可在毕诺面前,却犹如萤火与皓月相争。
最后他大方的让毕诺提要求时,毕诺道,“请你赴死。”
众人哗然。
当场还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也是远近有名的士人,大部分也已经有了官职,与毕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都求情,让毕诺手下留情。
但毕诺只是给男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男子脸色发白,道,“难道,你不怕得罪天下士人吗?”
毕诺拂袖起身,留下句云淡风轻的话,“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这样的人在名士里,本是受众人追捧的存在,可她却偏偏要与他们作对。
士人见她恣仪越是出众,心里就越是难受。
这个难受的点,很微妙,大概是,出于个人魅力,他们十分想要喜欢这个人。
可这个人却又做着伤害他们利益的事!
但也有狂士追捧她,“我们能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个时代,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高兴个头,家族名利该如何。”
“天之道,就该如此,损有余而补不足!”
“疯了,疯了……”
毕诺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锄’,算是震动了整个建康。
士族们不敢冒头,隐匿下来,等待时机。
只是等着等着,就发现,寒门居然也可以与他们一样身居高位了,而毕诺在朝堂上的信徒也是越来越多了。
眼见的,司徒景被推翻,或毕诺下台是不可能了。
景和三年,第二届科考,有世家子下场了,毕竟察举每年名额有限,有些在家中不受重视的,就自己来找出路了。
其余人皆骂他是叛徒。
但等景和六年,好家伙……
你家怎么来了?
你家不也来了!哼。
阿景嘲笑他们骨头软,“早知道杀人这么有用,当初就不该放杨瑾之走的。”
杨瑾之的名气更大,杀鸡儆猴,肯定更有效。
毕诺彼时在煮茶,闻言道,“杀倒也不必,当初从杨府出来时,他帮过我一把。”
司徒景挑眉,“他帮过你?”
毕诺把当时情况复述了一遍。
司徒景复杂,“杨乘居然没用这件事来当筹码。”
毕诺饮茶,“他是个好父亲,但也仅此而已。”
两人说着话,有侍人从外面进来。
又是一年新年,太常卿请陛下写祝词,新春宴上也好赏给臣子们。
提起新年祝词,毕诺倒是想到一件事,她微微一笑。
阿景问,“笑什么?”
“新年到了,玄之又该交赋了。”
第一年,她派人去问时,玄之倒也坦然,往书房蹲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一篇言辞优美,才华横溢的文章。
夸奖了毕诺品格,又讲诉了她的事迹,基本算是篇小传了。
毕诺收到后,评价道,写的很好,不过夸她的人实在太多,为了让题材新颖些,第二篇不如写建康人文,第三篇写洛阳旧事……第十篇就夸夸女皇。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玄之听到转述后这样嚷嚷道。
不过,很快就被家母给攘了一顿,“微末时的朋友最可贵,既然太傅让你写,你就该好生打磨,做一篇出彩的文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玄之的母亲是毕诺的粉丝。
而且不光她,还有很多的世家女子。
大晋的上空出现了两位当权的女性,这无疑对她们的世界观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这时代女性本就比其他朝代更加不拘于礼数,但她们再才华出众、博文强识,也没想过在政治上与男性分一杯羹。
但现在……
毕诺就曾被人拦住过,是个笑容明朗的世家女郎,“我知道太傅正是用人的时候,还请让我为太傅做些什么。”
毕诺听过她的名声,知道她是个满腹诗书的女子,在处理政务上能力如何不可得知,但没关系,那些郎君又哪个出仕之前不是如此?她从不吝啬给勇敢者机会。
“好。”
毕诺这边是循序渐进,因势利导,润物无声。
阿景就不同了,她这个人,爱欲令其生,恶欲令其死。
小满全家被胡人所杀,无处可去,她把她带去了江南。
后来她问小满想做什么。
小满说,她想当将军,想做主傅那样的人,杀很多很多的胡人。
阿景哈哈一笑,居然真把那不满8岁的小女孩扔进了军营。
景和元年,胡人求和,三州重新回到大晋的版图,但六年后的今天边境又不怎么安生了。
固均在那里,固然很可信,但还是需要增派兵力。
这次,阿景任命的将领便是十五岁的小满。
有大臣反对道,“她年纪太小了。”
阿景撑着脸,懒洋洋道,“小什么,我十五都在江南平乱了。”
大臣一噎,心道,那是因为你是公主,她是吗。
“她是女子。”
“太傅也是女子。”
“那不一样!”在他们心中,可以承认个别的女性很优秀,但其余情况,当然是男人更厉害。
司徒景冷笑一声,看穿他的想法。
“白猫黑猫都是能抓老鼠的猫,男人女人都是能当将军的人!”
这句话,令整个大晋的女子都为之一振。
在后世,评价大晋时,连史学家都承认,这是个意识形态与社会生产不完全匹配的年代。
无论是世人所追求的人格美,还是女子拥有着封建时代难以匹及的自由与开放。
都是经济基础更好的后世,难以理解的。
后来,太傅又推动了,独女家庭立女户,女子进官学读书等政策。
只是……
午后,偌大的寝宫内,司徒景穿着身轻纱,躺在毕诺的腿上,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玉骨扇,“她们哪怕读了许多书,最后也只是为了嫁给更好的人家呢。”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农耕社会,能做到现在这地步已经不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说的经济基础,我们可以改变吗?”
近年来,大晋人口翻倍,粮食充足,人民富裕,阿景却觉得还是不够。
毕诺改进了儒学,增加了科技工农等项,她可以授之以渔,但并不会授之以鱼。
所以,还需要等待。
“我们有生之年是做不到了。”
阿景不甘心。
毕诺捏了捏她嘟起来的脸颊,“人的生命是有限,而欲望是无限的,用有限逐无限,是徒劳的。”
有限的生命……
司徒景心中一颤,停下把玩扇子,看向毕诺。
她突然有些难以言说的害怕,对死别这件事。
“我们死后可以葬在一起吗?”
毕诺挑眉,低头看她,见她神色认真,便也就认真的想了想,“这样的话,便需要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毕竟人再有权利,那也控制不了自己死后的事。
继承人。
可无论继承人是谁……
“那都不是我和你的孩子。”
司徒景多想能把她和毕诺相爱的证明留下来。
毕诺一笑,“并非有血缘的才是我们的孩子,你看,”她指向挂在墙上的大晋地图,“我们的意志流淌在整个大晋,整个大晋便都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有些是逆子,有些是孝顺的孩子罢了。”
司徒景莞尔一笑,“怪不得你脾气总是那么好,那些老臣要是知道你这般看他们,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是逆子,不提也罢。”
司徒景知道毕诺是在逗她。
她扑进她的怀里,依恋地用脸颊蹭着她的衣襟,“我想和主傅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虽然人只有一生一世。
但她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已经在一起三生三世了。
毕诺没有开口,只是垂头,亲吻了她的发顶。
景和之治,完。
而这段司徒景一直想要告诉天下人的爱情,也终于在一千多年后,在一座风景秀美的山地,被考古学家发现了。
相比较墓中出土的各类令人咂舌的金银文物,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主墓室棺椁里,靠在在一起的那两幅女性骨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