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看着面前这个又一次将自己弄得很狼狈的农女,鬼使神差地领会了她真实的意图。
她嫌弃他是个累赘!想要快些甩开手!
这一刻,他周身的感觉仿佛与那只邪性的杂豺重合,令人不寒而栗。
张静娴心下一沉,急忙换了一个口吻,眼睫毛颤动不止,“郎君,我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四年,其实许多时候很孤独。”
她知道要骗过他,就必须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不掺一分假。
“我时常羡慕村里那些有父母爱护的少年,虽然同样有丁税田税,但他们可以活的无忧无虑。而我不仅没有父母疼爱,还惹怒了……对我好的长辈。”
她说到这里情绪低落,眼中朦胧的水雾也成了水珠,吧嗒一声掉下。
泪水打在谢蕴的手背,他的神色不变,但呼吸却骤然停滞,转而变得粗重,她在他的面前哭了,诉说她的难过与孤独。
“可是,郎君你和我不同啊。我天生亲缘浅薄,你一定有爱护你的父母,照顾你的兄姊和尊敬你的弟妹,怎么能和我一样待在这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
张静娴仰起头,又一滴泪安静滑落,她笑着眺望远方,“郎君该在孟大夫口中繁华至极的建康城,看到更美更壮阔的风景,许多人仰望都远远不及。”
早日找到家人,早日回归属于他的锦绣容华,一点腿伤困不住终该翱翔天际的玄凤。
她转身看着他,真诚地夸赞,“郎君是志向远大,光芒璀璨的玄凤。”
而她只是他途中最不值一提的停留,无需在意,无需介怀,也不必放在心上。
……
玄猫歪着可爱的脑袋,好奇地打量同时变得沉默的两个人类,不明白为什么下山的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
尤其这个雄性人类,在它的人类朋友低头整理那些松枝木头时,他的墨瞳让玄猫想到了深山里面的狼王。母狼受了伤或者难受不适时,狼王便会露出和雄性人类相似的眼神。
是雄性对雌性的怜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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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娴用麻绳拖着一大堆东西,谢蕴推着辇车不慌不忙地往前,与她隔了一步的距离。
刚好这时,乡老的儿子刘屠背着一斛粟麦过来,见到贵人在进山的小路上,他脸色微变。
“阿娴,贵人腿上有伤,如何能让他陪你一同进山?”他以为是张静娴开口提出的要求,低声责备她。
张静娴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没有为自己反驳,“屠叔,下次不会了。”
刘屠见她这么快认错,放下粟麦,帮她拖动松枝木头到家中。
“可是要用松枝把野猪烘成肉干?”
“是啊,我捡的松枝多,屠叔需要的话可以带回去一些。”
刘屠点点头,忽然察觉后背刺来一道视线,他犹豫了片刻,问张静娴这里缺不缺东西。
“村里只叔爷家和郑家两户人家有笔墨纸张,我可否同屠叔借两张纸?”
闻言,张静娴不好意思地开口,她是个想到就会去做的人,
纸张可是贵重东西,自家一直小心保管,轻易不拿出来用。借人?刘屠勉勉强强答应下来,这还是看在谢蕴的面子上。
“多谢屠叔,过两日我一定还回去。”
“那倒是不必,贵人用阿娴你只管开口,不值当还。”
刘屠哪里想不到借用纸张的人是谁,毕竟在他和村人们的印象中,阿娴根本不识字!
他以为是谢蕴要用纸张,匆匆忙忙地离开,不多时就双手捧着三张纸过来。
粗糙,泛黄,往日根本不配在谢蕴书房出现的纸,在这处山村,却成了人人珍视的宝贝。
这一刻,清晰可见的鸿沟出现,无声彰显着谢蕴和西山村人,和张静娴这个农女深刻的区别。
谢蕴的心头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分怜惜,她努力在生活,已经筋疲力尽,自己该对她多一些宽容。
不需要很多,只让她一时开心便足够。
他含笑同刘屠道了谢,表示日后刘屠若有请求,可来寻他。
刘屠很高兴,心满意足地回家告诉他的乡老父亲。
张静娴的心情也还不错,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从厨房中挑选了一块最得用的黑炭递给谢蕴。
“郎君,你快把自己能想到的写下来画下来吧。”她面含期待,甚至将净手的木盆和布巾都放在他的手边。
谢蕴漫不经心地捏着黑乎乎的炭条,一开始似是在思索,没有应她。但忽然间他盯着张静娴,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锋利而冷峻的笔触,却是一个农女的名字。
“阿娴。”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她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名字都是在他的笔下,用的还是最庄重的篆文。
张静娴呆住,气息和心跳都乱的过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
她只好低下头,拼命地咬自己的唇瓣,回想前世那些酸涩又难堪的过往,好在这个法子是有用的。
心头的悸动慢慢消失,她故作不知地指着那两个字问画的什么,然后不等男人开口,留下了一句自己要去烘烤肉干,便旁若无人地去了院中。
玄猫跟在她的脚边,喵喵叫,朝她讨蜜水。
张静娴知道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跟随着她,但她强迫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玄猫的身上,摸它的脑袋,喂它蜜水,扔给它一块新鲜的生肉。
谢蕴透过竹窗看着一人一猫其乐融融的画面,薄唇微抿,冷嗤了一声。
农女总归是农女,大字不识再正常不过,他到底是鬼迷了心窍。
谢蕴克制着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怒火,提着碳条将写出的两个字全部涂黑,直到看不出一丝痕迹。
他在另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简单标记,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来是一条围着山丘的河流。
不懂的人可能觉得普通至极,只有跟随他身边多年的亲信才能一眼认出,这是舆图上长陵的标志。
谢蕴,字相之,因四年前淮水之战大败氐人,得封长陵侯,任州府刺史。
月前,他受邀前去赴宴,返回途中遭遇截杀,因一时错信他人落得跌落山崖的下场。
却不想,山崖之下不是死路,而是一个偏远的山村。
武陵郡,武阳县,虽然正在他赴宴并折返的路线之上,但谢蕴从未在此处停留过。
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不会引人注目,他断定无论是暗中想要他死的人还是自己信任的心腹,都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找来。
然而若是多出了这个标记,心腹找来的时间会大大缩短。
但谢蕴接下来,没有丝毫犹豫,撕碎了画着标记的纸,他若是想快些变成她口中光芒璀璨的玄凤,便不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又故意说自己失去了大半记忆。
谢蕴生来高傲,不愿他受伤甚至无法走动的模样被熟悉的人看到、知晓、并嘲笑。
只是想到一丁点儿这个可能,他的脸色立刻沉下,十分恐怖。
但这个农女不仅讨好他,似乎也很为他担心。
因为她滴在自己手背的一滴眼泪,谢蕴略微心软,到她烘烤好肉干走过来试探着询问时,淡淡道,自己只暂时想起了一件事。
“郎君想起了什么?”张静娴眼睛一亮,急忙又问。
她身上带着蜂蜜和肉干的香气,谢蕴的喉结轻轻一动,像是抑制某种躁动,故作冷漠地回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和阿娴一样罢了,尚未有婚配。”
“不过,我记得我并没有一个心心念念的表亲。”
他的目光晦涩不明,因为太过挑剔,还没有女子近过他的身。
某种程度上,她是第一个与他有过亲密接触的女子。
“原来是这件事……”张静娴听了有些失望,她更想从他的口中听到别的,比如,他真实的姓名。
“郎君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呢?或者你将你的模样画下来,我拿到县城去问。”
“不急,等阿娴舅父归来,你再进城也不迟。”
谢蕴提到她的舅父张双虎,张静娴没了声音,默默将做好的暮食端了过来。
暮食不仅有烤好的肉干,还有加了香辛菜的兔肉,麦饼,以及解渴解腻的豆汤。
玄猫吃饱喝足已经离开,他们两人同桌而食,又度过了一个白天。
暮食过后,张静娴给谢蕴的双腿施了针,吞吞吐吐地说自己烧了一瓮热水,“我在热水中也放了王不留行,郎君的伤口已经结痂,可以沐浴了。”
谢蕴冷冷注视了她半晌,看的她忍不住躲闪时,他推动着辇车往厨房走去。
行至门口时,他的语气生硬,“将烛台点燃。”
张静娴深深呼出一口气,照着做了,顺便体贴地将烛台放在他可以碰到的地方。
房间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脸上的红色逐渐消失,弯下腰在地上翻找出了一张纸和许多碎片。
纸上有一块是黑乎乎的,她略过往下看去,借着月光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阿娴。”
“阿娴。”
“阿娴。”
……
一整张,全部都是。
张静娴的手指神经般地抖动起来,过了许久,她撇开眼,气息慌乱地将碎片拼在一起。
辨认出一个图案,她比对着,记在了麻布上。
“不要慌,没关系的。”
她安慰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