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2章

    夜幕低垂,陆家老洋房偌大的客厅笼罩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


    陆言卿坐下后唤了一声“妈”,之后便陷入沉默。


    仿佛这阔别的三年时光,并未在母女之间留下可供交流的话题。


    父亲陆弘深是位考古学家,年轻时足迹踏遍全球很多地方,如今是榕城c大历史系的教授。


    而母亲沈若华,则是外交场的外交官。他们的婚姻,不过是旧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


    婚后夫妻常年分隔两地。


    当沈若华发现自己怀孕时,正值她事业攀升的关键期。她曾动过放弃的念头,但医生告知她体质特殊,流产风险极大。


    权衡之下,她才勉强同意生下孩子。然而孩子呱呱坠地,她甚至顾不上坐完月子,无视丈夫和公婆的劝阻,毅然抛下襁褓中的女儿,只身奔赴海外上任。


    陆弘深也深陷繁忙的考古工作,只能将孩子托付给保姆。


    两岁那年,因保姆的疏忽,陆言卿高烧惊厥,医生说再晚一点送到医院,后果不堪设想。


    是祖父看不下去,才将她接到身边抚养。


    等沈若华功成名就,想要弥补时,大女儿已在老爷子的庇护下,跌跌撞撞长到了五岁。


    偏偏那时,沈若华又意外怀上了二胎,能分给大女儿的时间,少之又少。


    再后来,陆言卿渐渐长大,对“母亲”这个角色的需要,早已不再迫切。


    陪伴?


    更是从未奢求过的奢侈品。


    她的出生,本就不被期待。


    “妈。”


    陆言薇小心翼翼地合上丝绒礼盒,重新坐回沈女士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李伯说,姐这三年在国外是忙并购案的事,她不是故意不理我们的。您别板着脸嘛,我都害怕了。”


    她不愿看到姐姐和母亲总是针锋相对。


    沈女士轻轻拍了拍小女儿的手背:“妈没生气。是你姐太任性。当初同意联姻的是她,领证第二天就玩失踪的也是她。”


    “就算并购案再忙,在陆氏面临舆论危机、股票下跌时,在思虞被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时,站出来澄清一两句话,很难吗?”


    陆言卿坐在沈女士右手边的沙发上,谢思虞紧挨着她。


    大概是因为心绪不宁,她的手仍被谢思虞轻轻握着。


    她低垂着眼睑,听着母亲的训诫,一言不发,仿佛早已习惯。


    然而当她听到“思虞被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这几个字时,眸色骤然一暗,喉咙微哑:“这件事……是我处理得不妥。”


    “你知道就好。”


    沈女士语气依旧严肃。


    谢思虞捏了捏陆言卿蜷缩的指尖,抬眸看向沈女士,声音温软地解围:“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计较也没有意义。卿卿现在回来了,往后我们会好好的。”


    陆言卿不着痕迹松开了谢思虞的手。她知道谢思虞是在安抚母亲,自然没有反驳。


    只是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们延长的那纸婚姻,不过只剩下两年光景。


    楼梯间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众人循声望去。


    陆弘深结束了与学生的远洋视频通话,步履匆匆地下楼,径直冲到客厅,一把将陆言卿拉起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落地:“终于知道回来了?”


    “爸。”


    陆言卿闷闷地喊了一声。


    年过六旬的父亲,鬓角已添了不少白发,脸庞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黝黑痕迹。


    她不得不承认,父亲也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老了。


    陆弘深重重地叹息一声,用力拍了拍大女儿的肩膀,声音沉甸甸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三年来,他每次去医院探望父亲,老爷子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医生说是心病。


    “集团的事再忙再累,也得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学思虞那么拼命。去年她在年会致辞时晕倒,可把我们吓得不轻……”


    “爸。”


    谢思虞柔声截断了陆弘深的话,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她起身走到陆言卿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解释,“真的没有爸说的那么严重,就是意外……”


    谢思虞在去年年会上晕倒过。


    陆言卿眼神渐暗。


    前几天听刘瑶轻描淡写地提起,如今连一心扑在考古上的父亲都记忆深刻,只能说明那次……谢思虞真的病得很重。


    晚饭后。


    陆言卿婉拒了妹妹留宿的提议。


    她和谢思虞若在洋房过夜,大概率只能同睡一床。


    她没有忘记谢思虞心里装着别人,她们之间,只是一纸协议。


    因为晚餐吃了酒酿圆子,返程由谢思虞开车。


    晚上九点刚过,宾利车驶入了江海澜苑的地库稳稳停好。


    车厢里的寂静被安全带锁扣弹开的“咔哒”声打破。


    谢思虞握住了陆言卿的手腕,微小的动作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橙花香。


    “陆言卿。“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你不必为此生气。”


    陆言卿的手还搭在冰凉的车门把手上,车门半开着,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冲散了车厢内的暖意。


    她回过头,车顶灯在谢思虞侧脸投下阴影。


    “去年圣诞前夜,d市分店物流系统崩溃……”


    谢思虞的声音很轻,“连着协调了三天跨省货运,忘了吃药……才有了后面的事。”


    夜风猛地灌入,吹乱了谢思虞耳边的碎发。


    陆言卿将半开的车门关上,坐回副驾驶。


    她没有看谢思虞,目光落在车窗外绿化带里在夜风中摇晃的万年青上,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谢思虞,你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在生气?”


    “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这种事情,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担心吗?”


    陆言卿反手扣住了谢思虞纤细的手腕,拇指不轻不重地抵在她腕间跳动的脉搏上,一字一顿:“回来第一天,在你办公室,我亲眼看着你把药片咽下去,那样子跟吞刀片没两样。”


    谢思虞闭了闭眼:“那个时候情况特殊……”


    她试图抽回手,却被陆言卿攥得更紧,只好放弃挣扎,“而且都过去了。”


    “过去?”


    陆言卿猛地倾身逼近,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从右侧车窗斜斜透入,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长、变形,透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特殊到胃出血还要硬撑着上台致辞?”


    过去了。


    多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一股无名火倏地在陆言卿胸腔里升起。


    她分不清这火气是冲着眼前的谢思虞,还是冲着……自己。


    谢思虞的脊背抵着驾驶座。


    陆言卿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锁骨,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战栗不止在皮肤表面,更直直窜入了胸腔深处,让那颗心脏也跟着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突然间,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艰难:“我……”


    “谢总糟蹋自己身体的能耐,我可真是望尘莫及。”


    陆言卿松开了钳制谢思虞的手,即使未曾亲见,那画面也清晰得令人窒息,“刘瑶说,你抢救的时候血氧一度掉到80%……”


    她未尽的话语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


    谢思虞迅速拿起中央储物盒里震动的手机,看清来电显示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


    她拿起车钥匙和包包,推开车门,夜风瞬间涌入。


    下车前,她侧过头,嘴角努力向上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在寂静的地库里显得有些单薄:“至少……现在我还能开车送你回家。”


    她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所以,还不算太糟,不是吗?”


    公寓大楼入口处,电梯间的灯光应声而亮。


    陆言卿的目光钉在绿化带里那些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的万年青叶片上。


    叶片边缘凝结着细小的夜露,晶莹冰冷,像极了刘瑶给她看过的那张年会照片——照片里,谢思虞苍白挂着冷汗、却仍在强撑微笑的脸。


    “谢思虞。”


    陆言卿也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她望着谢思虞单薄脆弱的背影,声音低沉:“你真的……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谢思虞背对着陆言卿,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愫。


    攥紧了手中的包包带子,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好一会儿,一声带着苦涩意味的轻笑才从她唇边逸出:“我们签过协议不是吗?而且……”


    “陆总给予我的‘补偿’,也很丰厚……”话没说完,她自己都编不下去了。


    谢思虞有些慌乱地连续按了三下车钥匙的锁车键,没有再等身后的陆言卿,脚步急促地朝着楼道走去。


    “真的……只是因为协议吗?”


    陆言卿望着那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说实话,当年写在协议上的那几条“补偿”,与谢思虞这三年为陆氏付出的一切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她创造的价值,早已远超协议本身。


    嗡嗡——


    手机震动将她的思绪拉回。


    陆言卿刚走到公寓一楼的电梯间,屏幕上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谢思虞先上去了?


    她抬手,重新按下了上楼的按键。


    消息是助理发来的:「陆总,双栖云境在全国拥有27家购物商城。谢氏旗下elis服装品牌,入驻了其中15家。」


    「截止去年12月底财报显示,elis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门店业绩未达续约标准,相关撤店评估数据已发送至您的工作邮箱。」


    三分之一的门店都面临撤店风险?


    陆言卿眉心拧紧,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陆言卿下意识地抬脚往里走,目光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加载的文件预览图,完全没注意到电梯里还有人,更没看见那颗无声滚落到脚下的彩色小皮球。


    直到熟悉而急切的嗓音在咫尺间响起:“陆言卿,看路!”


    话音未落,陆言卿的脚已经踢到了那颗圆滚滚的皮球。


    重心瞬间失控,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扑去。


    谢思虞眼疾手快,在她摔倒的前一刻猛地伸手,牢牢扶住了她。


    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手机脱手飞出,“啪”地一声砸落在电梯光滑的地面上。


    陆言卿哪里能料到电梯里会藏着这样一个“陷阱”?


    借着谢思虞手臂传来的力量,她惊魂未定地稳住身体。


    然而就在她侧头想要道谢的瞬间,柔软的唇瓣竟蹭过了谢思虞温软的耳垂。


    霎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陆言卿反应过来,触电般地向后退开一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热气。


    “谢……谢谢。”


    有些狼狈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目光转向角落里那颗“罪魁祸首”皮球,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懊恼,“谁家熊孩子……玩具丢了都不知道收拾吗?”


    那个突如其来的、算不上吻的触碰。


    瞬间击穿了谢思虞强装的镇定。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跳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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