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你?”老岳干了半辈子协警,出差的最远距离是从嘉枝镇到隔壁村。岳迁回来收拾行李,走到哪他跟到哪,罗里吧嗦地叮嘱,一边不信自己这没出息的孙子要独挑大梁了,一边又很激动,再一个,还很担心岳迁出去了照顾不好自己,给同事添乱。
岳迁被他念得脑仁痛,正在琢磨的线索也全都飞走了,让他消停些,他生气地说岳迁没老没少,但果真不围着岳迁转了。
岳迁提着包要走,老岳却又蹿了出来,端着烫手的锅,往岳迁怀里塞。那里面是现卤的猪蹄、翅膀、牛肉、原来老岳刚才是准备这些去了。
“拿着,路上吃!”
岳迁哪可能带这些,连忙推拒,“爷,我是去工作,你当我春游啊?”
“工作就能不吃饭?要不是来不及,我还想给你带一袋子馒头!”老岳非要让岳迁带上,岳迁实在没办法,只得抱着还散着热气的锅出发了。
去永宾市得去南合市坐高铁,派出所的车现在不在嘉枝村,岳迁正想着搭谁的车去镇里,就看到一辆眼熟的晃了过来。
车窗降下,岳迁和尹莫四目相对。岳迁还未说话,尹莫开口,“破不了案,警察干不下去,改行卖卤菜了?”
“马上就破给你看。”岳迁弯腰,“去哪啊尹老板?”
尹莫说:“又想蹭车?”
“有报酬啊!”岳迁拍拍钵,“我这一钵,少说也有100块吧。”
尹莫解了锁,“上来吧。”
岳迁一上去,车里立即弥漫卤菜的味道,尹莫皱了皱眉,“我们做白事之前有仪式,怎么你们破案也有仪式?”
说起这个岳迁就叹气,“什么仪式,老岳的心意,也就是我带不走,便宜你了。”
话是这么说,路上没事干,在到嘉枝镇之前,岳迁就啃掉了两个猪蹄,“不好意思啊,吃了点儿你的车费。”
挂在后视镜上的蓝色绣球一摇一晃,岳迁手欠,拍了它两下,“你也想吃?”
尹莫说:“你也就会欺负绣球了。”
岳迁嘿嘿两声,跟绣球说拜拜。
但车没进嘉枝镇,直接往南合市开去,尹莫说:“还早,你还可以再吃点儿。”
岳迁问:“你也要到市里去?”
“嗯。”
“有生意啊?”
“吃席。”
“……那不就是有生意吗。”
尹莫看了看岳迁,这人已经转向窗外了。他很少在开车时和坐在副驾的人说话,因为没人愿意坐他的副驾。岳迁不仅坐了,还毫无心理负担,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现在连猪蹄都啃上了。
尹莫眼尾不由得弯起来,不久回过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开车上。
过了南合市的收费站,岳迁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街景,心里很是感慨,他像是回到了南合市,可也十分清楚,这并不是他的南合市。
尹莫直接开到高铁站,岳迁下车,“谢了啊。”
尹莫忽然说了句:“哪天回来?”
两人都愣了下,岳迁不大确定,“怎么,你要来接我?”
尹莫没说话。这种查线索为目的的出差,哪里说得清时间,岳迁说:“回来陈所肯定安排了车。”
尹莫点点头,没说什么,不等岳迁再说,一句再见都没有,就一踩油门溜了。
岳迁话还没说完了,莫名其妙地吸了一口尾气,“……”
三小时后,岳迁到达永宾市,立即马不停蹄前往周向阳、许铭曾经就读的永学三小。
这所小学在永宾市发展最早的城区,周围有高耸的写字楼,也有比较老旧的居民楼。学校里面绿化面积很大,教学楼、操场被包裹在树木中,很是幽静。陈随的朋友王警官已经在学校里等待,有他引荐,岳迁很顺利地见到了副校长。
得知周向阳遇害,副校长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岳迁在他眼中看到了迷茫,他仿佛没能第一时间想起这是谁。
岳迁提醒:“三年前他在这里读书,家里做生意,挺有钱的,后来打伤了一个女学生的眼睛,他父母给他转学了。”
副校长睁大双眼,“是他?他怎么遇害了?怎么回事?”
岳迁说:“我听说当时他应该被送去派出所,但他父母拿了一笔钱,摆平了这件事?”
“这……”副校长眼神开始躲闪。
王警官在一旁说:“老郑,这是命案,人都查到你这儿来了,该交待的快交待。”
副校长站起身来,“你们等等,让我想想。”说完,他推门离开,不知道是向校长请示还是找别的帮手。
这种局面岳迁经历得多,半点不慌,从容地喝茶。倒是王警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颇感兴趣。陈随说来的是个菜鸟,岳迁看上去也确实是刚毕业。王警官在基层带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最大的特点是手足无措,满眼惊慌,哪像这位,比自己还气定神闲。
岳迁回过头,“王哥,怎么了?”
王警官连忙摇头,“你哪个学校毕业的?”这气场,应该是公大出来的吧?但公大出来的,怎么会分到嘉枝镇那种地方?
岳迁回忆一番原主毕业的院校,“南合第二警校。”一所毫无名气的警校。
王警官对岳迁更加好奇,但没时间详细询问了,因为门再次打开,副校长将校长、教务主任都叫来了。
“周向阳那个事,我们学校确实有责任,但也真是不得已啊,这事传出去,影响的是学校的名声,再说,真闹大了,对周向阳、许铭都没好处。”副校长边说边看校长,他的话基本可以算作是校长的意思。
岳迁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副校长说,周向阳这孩子热衷拉帮结派,当小团体的老大,谁不服他,即便是高年级的,他也敢动手,但他也很会观察,只逮着许铭这样没什么还手之力的欺负,惹不起的,他只会认哥哥姐姐。
许铭呢,成绩好,品性也好,可惜家里实在太穷,大量时间都花在帮奶奶摆摊上。周向阳在学校有所收敛,在校外没了约束,动不动就去许铭的摊子上捣乱。
出事那天是个周末,不用上课,许铭一大早就和奶奶去科技馆附近摆摊,那里学生多。周向阳带着一帮兄弟也去了,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争吵起来,周向阳拿起玩具枪对准许铭的眼睛。许铭可能根本没想到他敢开枪,也没想到玩具枪里有子弹。砰砰两声,许铭双眼当场就看不见了。
许奶奶抱着孙女哭,老人家不懂得报警,周向阳可能也慌了,马上叫来父母。校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当天傍晚了,还是周乐军亲自找上门来。
周乐军态度十分诚恳,保证一定会治好许铭,还说和许奶奶已经商量好,许家不会报警,请求校方帮两个孩子一把,把这件事压下去。当然,周乐军不止口头上的请求,还给每位领导塞了红包。
副校长强调,周乐军拿不拿钱,他们都不可能贸然报警,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学校的声誉就完了。后来一段时间,周向阳没来上过课,学生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会出面解释,周向阳只是不小心弄伤了许铭,淡化许铭受伤的是眼睛。
周乐军夫妇知道周向阳回到校园会很麻烦,主动提出转学,校方顿时松了口气。副校长忍不住说:“周向阳这种学生,到哪里都是麻烦!”
校长咳了声,提醒他注意言辞,他立即改口,“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是周向阳家长主动要走。”
从校方的态度,岳迁已经窥到了许铭当时的艰难,她没有父母为自己撑腰,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老师,可老师也是势利眼,自始至终没有保护过她,直到她遭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学校的领导们考虑的依然是学校的声誉。
“那许铭后来怎么样了?”岳迁问:“回来上学了吗?”
“没有,一直住院呢,都是周家在管。”副校长说,许铭当时就已经六年级了,只剩几个月就要毕业,周向阳转走了,学校渐渐没人再提这件事,转眼暑假一过,许铭就不算这里的学生了。
看来学校没人清楚许铭的近况,岳迁又问:“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许铭是怎么成为咱们三小的学生?我刚才观察了下,周向阳这样家境的学生似乎更多。”
校长闻言叹了口气,“许铭情况特殊,我们每年都有公益指标,许铭是占着这个指标进来的。”说起指标,校长有些不满,仿佛许铭这样的学生影响了整个学校,而他又不得不年年为这些学生开绿灯。
岳迁最后要来当年的学生档案,找到许铭的住址,又打听到许铭就诊的医院。
许铭的家在一片城中村里,房屋老旧破败,岳迁来到一栋筒子楼的三楼,站在一扇全是灰的门前,这便是许铭和许奶奶的家,但它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岳迁敲了敲门,从面向楼道的窗户朝里张望,窗户上污迹太厚了,里面又没有光,什么都看不到。旁边一户的门打开,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诧异地看着岳迁,“你找谁啊?”
岳迁说:“许铭住这里吗?”
女人露出惋惜的神色,忽然警惕地看着岳迁,“你是谁?找她干什么?”
岳迁拿出证件,女人这才放松下来,“警察啊。”
岳迁问:“许铭还住这里吗?姐,我听你意思是,有人来找过许铭麻烦?”
女人摆摆手,“早不住了,这儿现在没人住,可怜啊那闺女。”
岳迁问:“她什么时候搬走的?眼睛好些了吗?”
“好什么啊,瞎子一个,生活都没法自理,就这样,还有人上门来找她麻烦呢!”女人白岳迁一眼,仿佛是责怪警察这时候才来。
“谁找她麻烦?”
“不知道,可能就弄瞎她的那些人吧,听说是她同学,家里有钱着呢,净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人。”
岳迁和女人聊了会儿,女人和许铭做了多年邻居,许奶奶过世时还帮忙料理了后事,许铭眼睛看不见了,没钱继续治疗,被赶了回来,她和几个邻居看不下去,轮流给许铭送饭。
许铭都这样了,还有人来找许铭麻烦,她想报警来着,但丈夫骂她,说自家生活都这么艰难了,管别人干什么,到时候惹到不得了的人,也想变成瞎子吗?她退缩了,其他邻居也默契地关上门。
后来,许铭消失了,就像从未在筒子楼里生活过。
岳迁请刑警查一查失踪人口,许铭不在其中,没有人为她的消失报警。
岳迁又来到永宾四院,许铭曾在这里住院。主治医生找到许铭的治疗记录,许铭的双眼已经摘除,术后有过感染,本应继续治疗,但没多久,她就办理了出院。
拿着许铭的病历,岳迁心情很沉重,那样一个花季少女突然失去双眼,接着失去相依为命的奶奶,被学校、邻居相继放弃,还被威胁,她要如何生活下去?她失踪是自己走了,还是被人带走?
“我没有再去找过她!”周乐军激动地解释,“我承认确实没有信守承诺,停掉了她的治疗,但我绝对没有去威胁她!我还给了她一笔生活费!”
周乐军觉得自己对许铭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在许铭身上前前后后已经花了二十多万,许铭一辈子看不见,难道他要养许铭一辈子吗?不可能的,盲人也可以自己生活,不是还有盲人按摩吗?他将许铭送回城中村,建议许铭学点手艺,许铭没说话,他看了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们真的没有再去找过她!”周乐军说着愣了下,“难道是肖意倩?”
同样的问题,陈随抛给神志恍惚的肖意倩,肖意倩也说没有找过许铭。
岳迁握着手机,蹙眉道:“那骚扰许铭的是谁?”
陈随问:“会不会是周向阳?”
岳迁摇头,他已经问过几位邻居,都说是成年人。现在周向阳的案子还没查清楚,许铭的失踪又成了一个谜。
天色已晚,岳迁忙了一天,终于察觉到饿,想起老岳给他带的那一钵卤菜,怎么就便宜尹莫了,自己才吃两个猪蹄。
岳迁走在城中村附近的街道上,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垫垫肚子。这个点,打工的陆续回来,路边摆满了摊子。岳迁想着卤菜,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炒卤菜摊子上。
摊主是个年轻女人,动作很麻利,摊子前排着不少人,但她手脚快,人流动得也快。岳迁要了一堆荤食,加上一个囊,三十来块钱。
摊子边摆着几张桌子,但大部分人都是带回家吃,岳迁轻松找到座位,不久女人将炒好的端上来,热情道:“味道不够我再给你加啊。”
岳迁对味道倒是没太苛刻的要求,吃了会儿,开始观察附近的摊子。这里卖的都是比较便宜的食物,斜对面有个油饼摊子,顺便也卖油条和糖油果子,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一边吵架一边炸饼子。
岳迁端起自己的盘子,过去买了串糖油果子。回来时被炒卤摊子的女人叫住,“喜欢吃糖油果子啊?”
岳迁说:“啊,小时候经常吃。”
女人现在不忙了,看着糖油果子,不由得说:“我以前也老吃,可惜……”
岳迁问:“怎么?”
“嗐,你不知道,我们这以前有个卖糖油果子的奶奶,炸得特别好吃。”女人说:“她和她孙女就住我们这,后来不做了。”
“为什么不做了?”
女人说,因为许奶奶的孙女眼睛被人弄瞎了,许奶奶忙得晕头转向,出了车祸。
岳迁说:“那还怎么生活啊?”
“就是啊,我听他们说,还有人来找许小妹麻烦呢,不过好人还是多,她有个朋友经常来帮她。”
“哪个朋友?”
女人聊着聊着,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打听这做什么?”
岳迁拿出证件,“其实我就是为许奶奶她们而来。”
女人这才接着说,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但看着像是许铭的朋友,或者姐姐,许铭看不见,出不了门,她偶尔带许铭出来走走,还在自己的摊子上买过炸卤吃。
岳迁问及长相,女人皱着眉想了半天,说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很漂亮洋气的姑娘,说的也是本地话。
岳迁立即返回筒子楼,敲开邻居家的门,邻居有些不耐烦了,“又有什么事啊?”
“有个年轻女人来看过许铭?”
邻居愣了愣,“啊,是有一个,不像住我们这种地方的人,许铭说是她姐姐,但我觉得……”
见邻居欲言又止,露出鄙夷的神色,岳迁忙问:“她有问题?”
“你想啊,许铭一个瞎子,从小就没有别的亲戚,怎么突然来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姐姐?我看啊,那人没什么好心的,说不定许铭就是被她卖了。”
岳迁又问:“你有没听到许铭怎么叫她?”
邻居找来其他姐妹,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许铭好像叫她“刘姐姐”。许铭消失以后,这个“刘姐姐”也再未出现了。
岳迁对是否要查清楚“刘姐姐”有些犹豫,许铭失踪案归永宾市警方管,而且许铭失踪已有两年,不可能立即有进展,目前更紧要的是侦破周向阳案。
岳迁思索着,已经走到城中村的对街,虽然相隔不远,但这里和城中村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是个中档小区。岳迁点开地图搜索,发现柳阑珊的家就在这个小区的三期工程里,稍远一些,步行需要二十来分钟。
岳迁没有睡意,向锦蓝小区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