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岳迁心跳快了些。
“你也知道他?”
岳迁摇头,“听我爷说过,尹莫成为孤儿后,在村里过得比较艰难,村民不敢接近他,他也不亲近任何人,不去上学,成天就在坟头待着,谁都拿他没办法。后来,是林先生将他接走,培养他接了尹江的衣钵。”
“是这么回事,我了解到的也是这些。”陈随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弹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着西装的中老年男性,头发花白,戴着眼镜,面相和善,像个普通的生意人。
“他就是林腾辛,尹江的师父,也就是你说的林先生。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岳迁仔细看了看,“他身上没有那种神棍气场。”
“没错,我接触的所有做这一行的,都有些神颠颠,尹江是这样,尹莫也差不多,但他们言传身教的师父,却像个坐下就要谈几百万几千万生意的老板。”
岳迁滑动鼠标,下面有一些文字记录,都是陈随整理的。
“林腾辛的家庭在网上能查到不少,他本人也不难接触。他和其他白事从业者有个显著的不同之处——他太富有了,基本没有吃过苦。”陈随说。
林腾辛的老家在北宁市,林家是那里的名门望族,林腾辛的爷爷辈做矿石生意,早早发财,到了父亲那一辈,更是业务扩展,富得流油。如今,林家是有名的珠宝商,也是矿产大亨,而林腾辛作为家中的嫡子,年轻时就对继承家业全无兴趣,被迫跟着长辈工作了几年,就以要创业为由,离开了林家。
离家之初,林腾辛这个没有吃过苦头的少爷大约遇到了不少挫折,他想做白事生意,可是那年头,做白事生意的都是出身不好的戏子,到处遭人白眼,他拜了师父,跟着师父学艺,但天赋不怎么好,师父也瞧不上他。
最后还是“钞能力”为他摆平了困难。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回到林家,正好长辈们冷静几年后,容忍了他的出格。或者更实际一点,林家不缺有野心有本事的人,林腾辛一个满脑子玩乐的人,不进公司也不是坏事,反正林家家底厚,他要创业就去创,别影响到本家的生意就行。
林腾辛混这几年不是一点收获没有,生意人看重玄学,他正好学了些回来,哄完长辈们,顺利拿到了发展事业的资金,拉扯起自己的白事团队。
有钱能让鬼推磨,过去看不起林腾辛的人,这时也得给他几分薄面,师父也给他介绍生意,几年后,他能够独当一面了。
不过,别的白事团队是为了赚钱,赚钱不寒碜,尤其大家都在穷人家长大,卖力工作不就为了有好生活吗?林腾辛的目的却不是赚钱,他借着做白事的机会,帮助孤苦老人,帮助失去父母的孩子,帮助无依无靠的女人。他的名声很快就在北宁市响亮起来,反哺了家里的公司。
林腾辛渐渐不满足于在北宁市活动,他在全国游走,寻找有资质、愿意在白事这一行钻研的年轻人,培养他们,给他们找客户,等他们羽翼丰满,就放他们独立闯荡。
尹江就是林腾辛在来到南合市之后,相中的学生。那时尹江一穷二白,身体又差,在餐馆洗盘子,勉强维持生计,骨瘦如柴。林腾辛为什么收尹江为徒,不得而知,也许是善心大发,想帮助困难的年轻人,也许他能够看出尹江尚未被发掘的异常能力。
“应该是后一种。”岳迁说:“林腾辛收有资质的学生,这个资质,大概就是和死人对话的能力。不,可能还不止,总之是某些异能。”
陈随也这么认为,“可惜尹江跟着林腾辛到底学了什么,现在很难查到。”
尹江似乎很有天赋,不到半年就能自己主持整个白事了,还能自己招收新人,阿妆过去对白事一窍不通,在夜总会唱歌,尹江听过她唱歌后,执意让她跟着自己干。阿妆无父无母,大约什么魑魅魍魉都见过了,反而不怵真正的死人,干脆地当起尹江的御用歌手。
尹江上了正轨,林腾辛便去了其他地方,继续发展他的白事版图。尹江事业蒸蒸日上的那些年,林腾辛应当和他见过面,不管是不是在南合市。但尹江和阿妆相继患病的那段时间,林腾辛似乎没有来看望过他们。
“我的信息不全,也许看过了,但我不知道。”陈随叹口气,继续说,林腾辛的徒弟遍布大江南北,要一一找出来核实现状太困难了,他所知道的几人,目前都还活得好好的,没有出现尹江的情况。
“那居叶伟呢?”岳迁问:“居叶伟和林腾辛认识吗?”
陈随摇头,“据我所知,林腾辛没有去过苍珑市,那里实在太偏了。”
岳迁想了想,“陈所,你为什么怀疑林腾辛?”
陈随苦笑,“我也说不上来,不如说,我花了这么多年,却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目标,所以我看所有和尹江夫妇有关的人,都觉得有问题。”
“林腾辛……我想不到他的动机。”岳迁沉思,“但他也许确实有能力做到让尹江阿妆染病。”
陈随看向岳迁。
“他所寻找的资质,就是那种你我没有的能力,可他为什么知道谁有?因为他有,他才能够甄别。”岳迁说:“这也正是他从家中脱离,进入白事行当的原因,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非常了解自己。他的能力在尹江、居叶伟之上,是我们还不知道的能力,他可以为所欲为。”
“可是没有动机。”陈随说:“怎么看,他都是个富有的,想要为社会、为穷人做点事的好人。”
“假设尹江的死和他有关,他接走尹莫,将尹莫培养为下一个尹江是为什么?”岳迁想到这,心里突然紧了一下,尹莫留给他的最后一个信息是要去找林腾辛,然后就音讯全无了。
“或者他的目的是把这些有异能的人集中起来,完成某件事?”陈随说:“尹江却出了意外?尹江知道了某个秘密,不愿意执行他的命令,被他解决?尹莫身上也有尹江的能力,所以他将尹莫带走培养?”
岳迁用力甩了下头,“陈所!”
陈随还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一直以来,他都犹如一头孤狼一般调查尹江夫妇的死亡,这是他头一次与人谈论,忍不住就越想越多,越说越多,但在没有准确证据的情况下,放纵想象只会脱离轨道。
“陈所!”岳迁又喊了一声。陈随这才抬起头,眼中蔓延出狂热。和岳迁对视片刻,他终于从那种失控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灌了半杯水,“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陈所,感谢你跟我说这些。”岳迁此时反而比陈随更冷静,“至于你想要从我这里了解的,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陈随说:“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岳迁沉默几秒,“有些事情我还没有理清楚。”
陈随笑了声,“你有数,我等着。”
这天下午,就在岳迁准备回嘉枝村的时候,突然接到市局的电话,叶波的语气有些着急:“尹莫,就是跟你去苍珑市那小子回来了,在你宿舍,非要见到你才肯说话!”
岳迁心里七上八下,尹莫怎么会在他的宿舍?为什么要见到他才肯说话?既然述求是见到他,那为什么不直接联系他?
傍晚进城的高速上堵得厉害,市区更是寸步难行,岳迁赶到市局时,天已经黑了。
“尹莫呢?”岳迁气都还没喘匀,目光在明亮的警室扫过。
出乎他意料的是,易轻也在重案队,和他视线对上时,皱起眉。
“在你宿舍,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行了你快去吧,把人弄出来做笔录。”叶波说:“不然易轻也不好回去休息。”
岳迁一头雾水,快步跑到宿舍,尹莫大概被当成危险分子了,宿舍外守着两名警察,其中一人是周晓军。岳迁接连道歉,开门的一瞬间,就看到尹莫。
尹莫坐在正对门的凳子上,黑色的长袖长裤,头发比在潮水镇分开时长了,好像还消瘦了些。两人对视着,门外的周晓军也探头看这俩是怎么回事。
岳迁走过去,伸手在尹莫眼前晃了晃,“嗨?”
尹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晃什么?我是瞎子?”
这人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欠,岳迁甩开他的手,“装神弄鬼干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
尹莫似乎正在思索,“装神弄鬼?”
“你这样……”岳迁将数落憋了回去,这是市局,而他和尹莫身上都有太多秘密,他换了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谁知尹莫也是很茫然,“我不知道。”
岳迁脑中忽然一闪,意识到不对劲。尹莫是突然出现在他宿舍,这不就和他的几次穿越一样?难道尹莫也穿越了?所以才联系不上!
进出宿舍要登记,尹莫一个老百姓,是怎么避开监控和门卫的?只能是穿越。
麻烦了,这家伙穿那里不好,穿到他宿舍来,这该怎么和叶波解释?
岳迁正烦恼着,尹莫又拉住他的手,疲惫地说:“我头痛。”
“……”岳迁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手,耳根烫了一下,思绪稍微卡住,盯着尹莫那对深深的眸子看了会儿,这才理智地说:“你现在的情况比私闯民宅还麻烦,你想清楚怎么解释。”
尹莫垂头不语,似乎真的很不舒服。
周晓军在外面说:“小岳,也不急着现在问询,你先带他去看看医生,他脑子好像有问题,看好了再说。”
脑子有问题的尹莫抬起头,好像有话说。
岳迁赶紧挡住他,“好,我这就带他去医院。麻烦你们了啊,周哥!”
尹莫跟着岳迁离开宿舍,出了市局大门,岳迁转身拦住尹莫,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你出什么事了?”
尹莫确实很疲惫,眼皮都有些耷着,但头稍稍一偏,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这里有问题。你们警察说的。”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显然是故意这么说。
“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岳迁问:“你真想去医院?”
“必须去吗?”尹莫问。
尹莫这情况,最好有医院的证明,但岳迁觉得不急这一时,“你想去吗?不想去明天再去,你今天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尹莫点头,“那你开车。”
“你想去哪?”
“酒店。”
“?”
一刻钟后,两人在一个商务酒店开了房,地点是尹莫随便选的,宽敞视野好,唯一的不足是没有标间了。进屋后,两人默契地检查插座、角落,确认没有偷拍设施。岳迁一屁股坐在床上,“我记得你有房子。”
“嗯,但太久没住,懒得收拾。”尹莫拧开水喝。
“只是懒得收拾?是不愿意放我这个警察去吧。”岳迁笑了声,“尹老板,你这人有点矛盾。”
尹莫放下矿泉水瓶,安静地看着岳迁。
“一会儿相信我,一会儿怀疑我,你累不累?”
尹莫走过来,视线从上至下,“岳迁,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种问法,岳迁觉得只有穿越的人才会用,他面上波澜不惊,“什么意思?我不是和你一样,从嘉枝村来的吗?”
“你不是那个岳迁。我是说,你不是老岳真正的孙子。”
“嗯?你在‘那边’看到了什么?”
尹莫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
“尹老板,我们现在好像遇到了相似的麻烦,但你的麻烦比我更多,你的疑问也更多。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在接受问询,可能是叶波亲自问?你知道可以依靠我,所以为什么不诚恳一点,先告诉我,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
尹莫退后几步,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陷在灯光的阴影中。
岳迁不着急,尹莫既然约他来酒店,就是有话对他说,不然两个男的,来酒店就为了睡觉?
几分钟后,尹莫揉着额头,开口了,但和平时不同,他的语气多了几分隐约的迟疑和茫然,似乎他对自己说的话都没有太多把握。
“岳迁,我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听说了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他在找我,不,找的是和我差不多的人。”
岳迁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尽量稳着,“另一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去找你爸的师父,那个林先生?他把你怎么了?”
尹莫撑着头,看得出是真的很不舒服。
“嗯,我去了一趟北宁市,因为居叶伟死得和我爸很像。”
“等一下!”岳迁问:“你怎么知道居叶伟的死法?还有,你不是说他做的纸扎和你爸做的很像,你才去找林先生?”
尹莫摇头,“当时我没有跟你说实话,纸扎是我随口编的,我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你又要说我搞邪魔外道。”
“不,我不说。他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看到他?”
“我在他的卧室召唤他,他……只剩下稀碎的影子了,很不正常。”尹莫紧皱着眉,“没说几句话,我就完全感知不到他了。”
岳迁问:“其他人呢?你能看到的其他死人是什么样?”
尹莫说,看见死人、与死人沟通,是他小时候就有的能力,父母都做白事,他生来就不怕死人,甚至觉得亲切,爱往死人堆里跑。尹江会给他讲与死人对话的故事,他很好奇,试着召唤过灵魂。尹江去世,他看到尹江支离破碎,水中月一般的灵魂。
尹江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但灵魂残缺,无法用语言表达,而他那时太小,看不懂尹江眼神的含义,也听不懂尹江发出的无意义的嘶声。尹江越来越稀薄,他扑上去,想要留住尹江,最终只抱住稍纵即逝的烟尘。
他不相信尹江就这么消失了,尹江跟他说过,人死之后,灵魂还会存在很久,他觉得是自己太笨了,没有掌握奥义,于是经常跑去坟堆,练习和死人对话。他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也能和他们聊天,可是他却无法召唤尹江和阿妆。
林腾辛来到嘉枝村,想要带走他。他最初并不想离开嘉枝村,这里虽然没什么好,但他在这里长大,失去了所有亲人,家乡和家乡的老房子已经是最后的依靠了。
可林腾辛是尹江的师父,他急切地问林腾辛,为什么自己看得见其他死人,却看不到父母?林腾辛说,因为他修炼不够,也因为他还小,跟着自己,慢慢什么都会学会。
尹莫于是义无反顾地跟着林腾辛走了。
他被林腾辛放在北宁市,正常上学生活,林腾辛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各地做白事,回来时会和他交流,指点他精进。
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了解自己的能力,和刚去世的人对话是最容易的,去世越久,越难以见到,那种去世几十年的,就算见到了,也无法对话。而让灵魂降临在自己身上是很损耗精力的事,就连林腾辛,也很少这样做。
尹莫与死人对话有限制,不能不间断地召唤,一段时间里如果召唤多了,这项能力就会失灵。十几岁时,他不懂得控制自己,高烧住院,险些一命呜呼,如今已经很少随意召唤。
但居叶伟失踪得蹊跷,又是白事从业者,岳迁急着破案,他觉得自己可以帮岳迁一个忙,这才尝试召唤。当时警方尚未确定居叶伟死亡,尹莫因为看到了他的灵魂,肯定他已经死了。只是他死去不过几个月,正常情况下,灵魂应该是完整的,可以说出自己的死因。但时隔近二十年,尹莫又看到了和当年相似的景象,居叶伟支离破碎,如尹江一样发出嘶嘶声。
尹莫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他明白这不是因为自己能力有限,而是他们真的变成了即将消散的模样。他们不仅不是正常死亡,而且有人在他们死后还不放过他们。
这么多年,这样的灵魂,尹莫只见过这两个。
第72章 缄默者(37)
“所以你想找林腾辛,问问是怎么回事?”夜已经很深了,岳迁却越来越精神。
尹莫点头,随后沉默了一会儿。
林腾辛是他接触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尹江为数不多陪伴他的时光,偶尔会给他讲林腾辛,形容林腾辛为胸怀大义的慷慨之人。尹江对林腾辛满怀感激,喜欢数落男人不是的阿妆在提到林腾辛时语气也多了几分敬仰。潜移默化,尹莫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爸爸的师父”是既好奇又尊敬。
失去父母后,尹莫独自摸索如何与灵魂对话,怎么也无法再次召唤到尹江,陷入困顿,是林腾辛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曙光。林腾辛带他离开闭塞的村子,他终于不再生活在人们复杂的视线中。
他问林腾辛,为什么他能看到其他死去的人,却看不到父母。林腾辛说,因为他还太小,并且是否让人看见,取决于灵魂本身的意愿。
他长大一些之后,林腾辛终于告诉他真相,尹江夫妇可能是撞破了什么,牵扯进了某个事件,他们不仅要死,灵魂也不能开口。他之所以还能看到支离破碎的尹江,却完全感知不到阿妆,是因为阿妆是普通人,早就消散了,而尹江强撑着,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问,下手的到底是谁,林腾辛只是摇头,说这个世界有许多尚未解开的谜,就连自己,也只能窥探到这一步。
尹莫带着居叶伟的线索找到林腾辛,几年不见,林腾辛还是老样子。尹莫记得当年在嘉枝村见到他时,他就这样,时间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听完尹莫的话,林腾辛先是沉默,然后说,这件事急不得,自己会暗中安排人手,调查居叶伟背后的事。林腾辛做事一向是这种风格,尹莫倒是不觉得奇怪。
在北宁市待了一天之后,尹莫料到无法很快得到答案,打算离开,林腾辛却关心起他的生意和生活来。隔了辈儿的师徒俩聊起白事,尹莫简单地说,林腾辛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赞赏两句。
聊天的后半段,林腾辛提出:“小尹,你好不容易回来,不如多待几天,陪我去办几场白事。”
尹莫有些诧异。小时候,林腾辛经常带他去白事,他一个小孩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在一旁看着。后来,林腾辛显然想要培养他,渐渐将一些活儿交给他,他像一块海绵,飞快地吸收着经验,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了林腾辛团队里最受瞩目的成员。
当年,他羽翼丰满,林腾辛是打算将他留下来的,但他更想回到故乡,也不愿意总是被林腾辛这个长辈压一头。林腾辛劝说无果,遗憾地放走了他。如今,林腾辛居然旧事重提。
只是几场白事而已,尹莫不好拒绝。林腾辛说,这几年自己逐渐感到衰老的到来,愈发力不从心。尹莫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急于寻找一个,或者一群接替者,而尹莫就是他重点考察的对象。
林腾辛在北宁市早就是白事头一号人物,不愁生意,林腾辛的徒弟很多,大多数白事都是徒弟们主持,尹莫以为林腾辛会让他主持,看看他的能力,但林腾辛却像过去一样,将他带在身边,向他传授经验,让他做一些并不那么重要的活。
就这么过了两天,尹莫在一个白事上忽然感到头晕,不太舒服,强撑了会儿,失去知觉,醒来就已经不在白事上了。
岳迁觉得尹莫的这段讲述很有问题,头晕的原因很模糊,但他没有打断。
出现在尹莫眼前的是条陌生的街道,但街道上的店铺他又很熟悉,纸扎店、香烛店、骨灰盒店,长长一条街,全都是做殡葬生意的。
注意到周围打量的目光,他下意识避开,走到街口,空气中飘浮着烧纸的味道,一辆辆殡葬车从马路上开过,街的另一端大概是个殡仪馆。
头痛得厉害,尹莫冷汗直流,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另一条街,进了一家咖啡馆,缩在角落,感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是零星的记忆。
这个地方叫朔原市,是一座北方的小城市,不管是与南合市,还是与北宁市,都相距遥远,他从来没有来过。但碎片记忆却告诉他,他是那座殡仪馆的老板,而他已经失踪了很久。
他在震惊中一口一口喝着咖啡,冰块没有让他冷静下来,脑子变得更加喧嚣,他的名字叫尹末,是富豪尹家的小儿子,好好的家业不继承,非要做白事,还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发展事业,和家里几乎是决裂状态。
他摇着头,他不可能是这个尹末,他一定是在白事上出事了,才会出现幻觉。
“尹老板?你是尹老板?你回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尹莫抬起血红的眼一看,对方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他连忙站起来,匆匆离开。
不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尹莫茫然地在街上走着,随着更多的记忆在脑海中碰撞,他渐渐意识到,他可能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他现在的身躯,是另一个人的,只是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和他一模一样。
他站在落地窗前,里面映出的身影也和他极其相似。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世界,他不打算暴露自己,尹末为什么失踪,他不得而知,有很多人正在找尹末,包括警察、尹家的人。既然他连尹末失踪的原因都不知道,那就不可能直接出现,让他们找到。
之后的几天,他多次捂得严实来到殡仪馆附近,没有人认出他,殡仪馆就算没有尹末,也运行得不错。
他不禁想,那么这个人不存在,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可他又为什么成为尹末?他为什么突然在白事上感到不适?原本世界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太多的疑问,而在打听消息时,他得知在找他的警察里,还有个叫岳迁的人。
岳迁的手指收紧了,两个世界的时间线对上,他去朔原市寻找尹末在先,当他穿回来之后,尹莫穿过去了,得到他在找尹末的消息。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微微起伏。
这一点情绪上的波动被尹莫捕捉到了,尹莫黑漆漆的视线投射过来,“那个人是你吗?你在找我?不,你在找那个叫尹末的人。”
岳迁没说话。
“村里很多人都说你变了,老岳的孙子以前是个混子,就算读了警校也混得稀烂,好不容易上进一次还被村民开瓢,结果开瓢之后突然变聪明了?”尹莫的目光多了一丝探究,“其实你不是那个混子岳迁吧。”
岳迁还是没说话,但没有避开尹莫的审视。
半分钟后,尹莫说:“你和我经历了相似的事,穿过去,又穿过来。”
岳迁被他的形容逗笑了,“什么穿过去又穿过来?”
“你为什么调查我?”尹莫语气沉下来。
“那你呢?为什么做我的纸人?”岳迁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问出来。
尹莫愣住,“什么你的纸人?”
“你不知道?”岳迁说:“你穿这一趟,到底干什么去了?”
尹莫皱起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很多事情我没有搞清楚,我觉得我的记忆可能有问题。”
岳迁观察了他一会儿,“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说的纸人是什么。”尹莫先回答了上一个问题,又道,在朔原市的这段时间,他一直相当谨慎,尽量将自己藏起来,暗中调查尹末的过往,他的头脑里时不时会出现尹末的人生,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没有受过挫折,尹家和白事也完全没有关系。尹末为什么想要离家接手殡仪馆,碍于记忆有限,尹莫窥探不到。但他在尹末身上感到一种熟悉感——尹末的选择和林腾辛很像。
可林腾辛到处造福穷人,收有资质的人为徒,教他们以此为生,尹末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随着记忆的增多,尹莫察觉到另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岳迁这个人,可是他却从别人口中打听到了岳迁。这太不正常了,仿佛岳迁被他的记忆屏蔽了一样。
岳迁也听得毛骨悚然,“所以你不知道那个纸人。”
尹莫问:“是什么样的纸人?”
岳迁摇头,“我找过去的时候,它已经被烧掉了,但我看过照片,做得有七分像,比你家里那些都精致,更重要的是,纸人上写着我的名字。”
尹莫说:“既然他和你关系那么深,就更不该没有你的记忆。”
两人都沉默下来。
“我还找到了一个挂件,在尹末的抽屉里。”尹莫下意识往衣兜里摸了下,但没有。
“等一下,你去尹末的工作室了?怎么进去的?”岳迁问。
尹莫说:“那是什么重兵把守的地方吗?就一个院墙,晚上翻进去,打开门也很容易。”
“没有被发现?”
尹莫被问得不是那么确定了,“应该没有?”
岳迁又问:“什么挂件?”
“你还记得我车上挂了一个蓝色的绣球吗?”
岳迁想了想,点头,“一个挺精致的玩意儿,不像你的风格。”
“是,我对那种东西没兴趣。”
“谁送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
岳迁疑惑道:“但你不是……”
“我不感兴趣,可看到它,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它吸引,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将它买下来,挂在车上。”尹莫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仿佛意识到这行为根本不是出自他自己,买蓝色绣球时他好像被另一个人控制了,而他直到现在才醒悟。
那天,尹莫在南合市做白事,早上收摊后,他想到附近有个网红早餐铺,来都来了,便去尝尝。早餐摊人气太旺,人挤人,吃完已经10点多了,周围的小商品店铺陆续开门。尹莫车停在外面,一边走一边随便看看,在看见一个挂着的蓝色绣球时蓦然停下脚步。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被它所吸引,那是一种既陌生又亲近的情绪。
“买挂件的时候,进行那个动作的不是我,是尹末。”尹莫说:“他穿过来,取代了我。”
岳迁下意识否认,“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根本不喜欢这种东西。”尹莫说:“他才喜欢,他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穿越不会这么短。”岳迁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他只能从自己的经历出发,“而且假如买挂件的是那个尹末,你为什么不把挂件扔掉?你一直把它挂在车上。”
尹莫蹙眉思索,他并不讨厌那个挂件,甚至觉得,它就应该在他的车上晃来晃去,有时停好车,他还会弹一弹它,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你不是说你的记忆有问题吗?”岳迁又说:“你只是记不得为什么在意那个挂件。还有,你在林腾辛主持的白事上,是什么契机造成你穿越?你又是怎么穿到我……我的宿舍?”
尹莫扶着额头,“我说我记不得了,你信吗?”
岳迁看了他一会儿,“我除了相信,还能怎样?”
尹莫对他的回答有些诧异,过了会儿,笑道:“你这人,还真好骗,你是怎么当上重案队队长?”
“是副队长。”岳迁纠正后又说:“你连这个都查到了?”
“我还查到你和尹末的哥哥假联姻,目的是找尹末。”尹莫问:“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
“这不明摆着?”岳迁说:“我突然穿到嘉枝村,遇到你这个神人,穿就穿了吧,我还能继续当警察,但这边案子还没查完,我又穿回去,发现原本的世界有个尹末,也是做白事的,还扎了个写着我名字的纸人。是你你不慌?”
尹莫捂住胸口,配合地说:“慌死了好么。”
岳迁长长地吐出口气,他已经憋了太久,要不是尹莫也遇到穿越的事,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来试探尹莫。
“那你,有没有记忆问题?”尹莫问。
岳迁认真回忆一番,“可能有,但肯定没你严重。你到底怎么回事?”
尹莫摇头,“我穿越的契机可能是遇到危险。”
“危险?白事上?”
“能在林腾辛主持的白事上动手脚,这人本事不小。”尹莫话锋一转,“也有可能动手脚的就是林腾辛。”
岳迁呼吸一提,“为什么?”
“不知道,林腾辛这个人,我捉摸不透。”尹莫说:“小时候我很尊敬他依赖他,但现在,有些想法已经起了变化。”
岳迁说:“你怀疑你父母的死和他有关系?”
尹莫看着岳迁,“他其实是最可能做到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真的是他,他又为什么抚养我,把我培养成下一个尹江。”
岳迁考虑片刻,“其实我也准备从林腾辛着手调查。”
尹莫挑起眉。
“我不认为我的反复穿越没有意义,一定有什么真相等着我去探索。”岳迁认真地说,“我们或许可以合作。”
尹莫却笑起来,“你们警察思考事情的角度确实与众不同。”
岳迁板起脸,“反正记忆有问题的又不是我。行了别打岔了,你穿回来的契机又是什么?”
“想你。”
岳迁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么想听我再说一遍?”尹莫索性清了清嗓子,“想你。”
这一声够大了,岳迁从床沿摔了下来,震惊地等着尹莫,满脸都在说:你开什么玩笑!
“没有开玩笑。”尹莫走过来,向他伸出手,他还愣愣的,没有接,尹莫直接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我对那个世界,其实不是完全陌生,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明明第一次去,还缺少记忆,但总觉得……有些熟悉的,微妙的东西。”尹莫说,这种感觉在看到蓝色绣球、得知岳迁的存在之后更明显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时常思考岳迁为什么在这里?岳迁也能穿越?岳迁岳迁岳迁,满脑子都是岳迁。岳迁仿佛成了一个纽带,他只要牢牢抓住,就和原本的世界还有联系。
岳迁听得脸都烫了起来,心脏跳得砰砰的。
尹莫继续说,他想找到岳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岳迁明明是来朔原市找他的警察,自己却不见踪影。他在藏好自己的前提下找岳迁,进行得很不顺利,他也想到了一种可能,岳迁不在这个世界。
“想通这一点的下一秒,我就在你宿舍了。”尹莫说:“我当时也很懵,你那个室友回来看到我就把我按墙上,我怎么解释?我只能说见到你才解释。”
岳迁嘀咕,“那也不是想我想的……”
尹莫笑了声。
岳迁刑警的敏锐很快上线,“你对那边有熟悉的感觉,但又记不清楚,难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只是我的记忆被干预,或者修改?”尹莫摇摇头,“真是麻烦。”
岳迁问:“你在那边遇到王学佳了吗?”
“没有,他也穿越了?”
岳迁竖起三根手指,“现在明确的穿越者,我,你,王学佳。”
“那小孩儿……”尹莫憋出一句,“来凑什么热闹?”
“对了,你在白事上算是突然消失,和林腾辛解释过了吗?”岳迁问。
尹莫往床上一倒,“不急,我很困了。”
“……”岳迁看他一眼,想想自己穿越之后也是困倦不已。算了,今晚暂时就这样吧。
但,岳迁睡不着。
身边已经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尹莫大概真是累着了,睡得很沉,而岳迁大脑还十分亢奋,身边躺着一个人的感觉更是非同寻常地强烈。他好几次转身看着尹莫的后脑勺,一会儿想着不可思议的穿越,一会儿想这酒店就找不出一间标间了吗?
辗转反侧到半夜,岳迁终于有了点睡意,脑子里模糊浮现出挂在尹莫车上的蓝色绣球花挂件。
它一晃一晃,倒是很有催眠效果。
岳迁做了个梦,梦里颠三倒四,不知是在哪个世界。说是在他原本的世界吧,他好像才22岁,是个刚开始刑警生涯的新人,说是在穿越后的世界吧,他的好兄弟薛锦又跟他在一块儿。
他低下头,看到手中拿着的蓝白色线。
“?”我这是在干什么?
薛锦走过来,将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线团放在岳迁面前,“兄弟,帮个忙,我真的不会,手都要断了。”
岳迁莫名其妙,“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做绣球啊,你怎么了?”薛锦投来诧异的眼神。
绣球?蓝色的?哦,我在做梦。岳迁明白了,都怪尹莫给他说了绣球,他居然做梦都在做绣球。但他怎么会这么精细的工艺呢?开玩笑哈哈哈!
“我也不会。”岳迁说着就将线丢到一旁。
“你怎么不会?”薛锦拿来一个精美的蓝色绣球,“这就是你做的!”
岳迁惊讶地指着自己。
“别偷懒了,一会儿要挨老大说。”薛锦将线都推到岳迁面前,监督他好好干。
岳迁觉得这还挺神奇,他明明不知道怎么做,但手自己会动,漂亮的绣球自动出现在他手上。
薛锦在一旁说,这是市局的公益活动,做绣球送给来参加安全知识科普活动的市民。成熟刑警各有各的工作,哪有时间做绣球,所以这任务就落到了他们这些新人头上。
岳迁在梦里吭哧吭哧做了一箩筐绣球,累得要死,终于感到天光大亮,挣扎着醒来,手在身边一阵乱拍,想把尹莫叫醒,分享他这荒诞的梦。
“尹莫,尹莫,醒醒!”
然而一个有点熟悉,却绝不是尹莫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岳迁一下子睁开眼。
第73章 缄默者(38)
和岳迁说话的不是本该和他在一张床上的尹莫,而是尹年。岳迁迅速扫视四周,是医院的病房。尹年皱着眉站在床边,担心地看着他。
又穿越了。岳迁很快意识到这个事实,朝尹年笑了笑,“尹先生,我怎么在这儿?”
“你晕倒了,还好有人及时把你送来医院。”尹年眉心皱得更紧,“怎么回事?”
岳迁回想,他在遇到王学佳后穿越,留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晕倒了?上次是在家中穿越,这次却在大路上,太危险了。
他第一次穿越时,是在家中睡觉,穿回来却在重案队,他的身体自己会移动?梦游还是怎么?他从“那边”穿回来时,身体也没有消失,老岳说他睡着了,叫不醒。
尹莫穿越却似乎是身体整个消失了,王学佳也是。
岳迁转念一想,自己在“那边”的身体没有消失的话,现在身体不就还是和尹莫躺在一块儿?
脸颊有点烫,岳迁摸了下,这种感觉怪怪的,谁知道尹莫那个恶趣味的会干嘛。
“麻烦你了。”岳迁看着尹年,试探道:“医生怎么说?我应该没什么事吧?可能就是低血糖了。我睡了多久?”
尹年神情复杂了些,“再怎么低血糖,也不会昏迷四天吧。”
岳迁暗道糟糕,四天怎么圆得过来?他抓了下头发,“我不会脑子里面长东西了吧?”
“医生还没查出病因。”尹年靠近了些,“岳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岳迁笑道:“我刚来朔原市,人生地不熟的,还得仰仗你帮忙,我瞒你干什么?”
“你去过殡仪馆之后就出事了,而且不像是生病。”尹年说。
比他更离谱的是失踪的尹末,岳迁索性顺着尹年的话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去殡仪馆之前,我都好好的,但是一进尹末的院子,我就很不舒服,那种感觉不好形容,反正就是喘不上气,头晕脑胀,还有点恐慌。”
“恐慌?”
“可能气场不对。”岳迁接着说:“我出来透透气,走着走着就失去意识了。尹先生,你去尹末院子时,觉得不舒服吗?”
尹年沉默,岳迁知道他在回忆。殡仪馆,放满纸扎的地方,感到不适再正常不过了。果然,尹年点点头,“抱歉。”
岳迁摆手,“道歉什么呢,我也是为了自己才来调查。”
这时,医生来了,问了岳迁一些问题,岳迁都应付了过去。他之前昏迷着不好检查,现在醒了,医生开了一大撂单子,得挨个查一遍。去吃饭的夏临也赶回来了,心急火燎地拉着岳迁上看下看,“吓死我了,咱俩一起出差,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回去交待!”
岳迁头本来不痛,这下也被夏临吵痛了,赶紧以检查为由将他支开,又对尹年说:“尹先生,耽误你时间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有什么事再找你。”
尹年走了,夏临却寸步不离。这是自己的好同事好徒弟,不像尹年那样得防着,岳迁放松许多,任由他忙前忙后,趁机问了下这四天的情况。
在夏临看来,除了他莫名其妙晕倒,朔原市简直风平浪静,找人的事呢,是一点进度都没有。殡仪馆也没什么异样,好像有没有尹末这个老板都无所谓。
岳迁想,当然不会有进度了,尹末根本就没在这个世界。
不对,尹莫穿过来之后,算是尹末在这个世界了,但尹莫一头雾水,百般躲藏,没让任何人发现。
尹莫自己倒是发现了一个蓝色绣球。
想到这玩意儿,岳迁就有些躁动,梦里他居然在做绣球,尹莫在工作室看到的、挂在车上的绣球,都是他做的?
离谱么这不是!
“我要出院。”做完检查,岳迁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夏临急了,“干嘛呢结果都还没出来呢!”
岳迁拍拍夏临的肩,“那你帮我盯着,我去一趟殡仪馆。”
夏临差点把可乐喷出来,“你不是在那儿不舒服吗?又想晕一次?”
“有个东西我要去看看。”岳迁说走就走,夏临追了两步,听见护士喊拿报告,又连忙倒回去。
岳迁打车来到殡仪馆,再次推开尹末的工作间,果然看到了尹莫说的蓝色绣球。拿在手里,他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心悸,好像真如梦中一样,绣球是他做的。
说起来,他对尹莫车上的绣球挂件印象很深。它虽然很普通,但出现在尹莫车上就不那么普通了。一个和尹莫气质截然不同的小玩意儿被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摇来晃去,是车里唯一的装饰品,不注意都难。
岳迁犹豫一会儿,将蓝色绣球装进物证袋。
“我没有见过。”从岳迁手中接过绣球,尹年端详许久,给出答复。
岳迁说,绣球可能和尹末失踪有关,他要带回南合市详细排查。
尹年问:“你这就要回去了?”
岳迁心中清楚,继续待在朔原市也不会有结果,尹末根本就不是失踪。可这话没法跟尹年说,他只得借口还有其他工作,必须得回去了,但也保证会继续盯着这个案子。
对夏临来说,这趟差出得虎头蛇尾的,路上,他就把岳迁捡了个蓝色绣球的事添油加醋说给薛锦听。薛锦倒是没和夏临说什么,但转头就给岳迁发消息:什么绣球?给我看看。
岳迁了解自己这位搭档并不是八卦的人,突然问到绣球,难道知道些什么?
岳迁将照片发过去,问:怎么了?
过了会儿,薛锦直接打电话来,“这不是你做的?怎么在朔原市?”
岳迁脑子都停顿了一下,“啊?”
不是!真是他做的?
“啊什么?别告诉我你记不得了?岳迁,你怎么回事?”
“我……”岳迁心里忽然乱了起来,“我不是晕倒了吗,没查出病因,但脑子可能还是有点不正常。你给我说说,这绣球真是我做的?”
薛锦很担心,“回来马上住院!我发现你真有点问题!”
“你先说这绣球……”
“回来再说!”
马上登机,岳迁心不甘情不愿地挂了电话,在万米高空心神不宁,恨不得马上下飞机抓着薛锦的衣领问个清楚。
回到南合市时已经是晚上,薛锦开车来接,夏临绘声绘色地讲述岳迁昏迷不醒时有多凶险,听得薛锦一脚油门就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要不是这时间实在不对,岳迁当场就要被押去住院。
“别听他的,他最喜欢夸张了,你还不知道吗?”岳迁掏出自己厚厚一沓检查报告,“你看,我真没事。”
“没事你记不得以前的事?”薛锦认真翻看报告,确实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夏临好奇地问:“什么事什么事?”
薛锦先将夏临送回去,夏临遗憾不能听岳迁初出茅庐时的往事了。少了最聒噪的一个,车里安静下来,岳迁有点紧张,“那个绣球……”
薛锦打量岳迁,似乎在确认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同事。
岳迁笑了笑,“别看了,难不成你觉得我被夺舍了?”
薛锦到底没看出异常来,“你把绣球拿出来。”
岳迁照办。看到实物,薛锦更加确定,这就是岳迁做的。
“你看这个。”薛锦在相册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张拍摄于两个人都刚到市局的照片。照片里有十多人,岳迁站在中间,笑容灿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许多绣球,色彩缤纷,而他拿在手里的是蓝色绣球。薛锦站在最右边,没拿绣球,臭着一张脸。
看到照片的一刻,岳迁就十分确信,这是真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脑子里的这段记忆居然被清除了。但是再怎么清除,痕迹仍然在,所以他在拿到绣球时会觉得异样,会做那样的梦。
他从未察觉到有人修改过他的记忆,这应该不是单纯的穿越造成的,为什么只有这一段他忘记了?还是说,还有其他事情他也记不得了,只是尚未意识到?一瞬间,岳迁思考了很多。薛锦看着他这沉默不语的模样,更加担心,叫了他两声,他回过神来,调侃道:“锦哥,这都多久以前的照片了,你居然还存着!”
薛锦哼了声。他是那种有整理癖的人,再旧的东西都会收拾收拾留下来,每次换手机,都要查看老照片,有的拷贝到新手机里,有的存在硬盘里。
“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光了。”薛锦拿回手机,放大看上面的每一张脸。那是一起到市局见习的同伴们,全是菜鸟,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杂活,分配不到像样的任务。大家经常抱怨,想接大案子,现在回头看,那时是最迷茫,也是最轻松的。
岳迁也凑过去看,除了薛锦,所有人都在笑,但有些脸已经很陌生了——没有留在市局,甚至已经不再是刑警。
因为那个梦,岳迁对做绣球的原因有点了解,但因为记忆的空白,他不清楚梦是否准确,索性问:“你说我们做这些绣球是干嘛来着?”
“我说你真该去医院躺着。”薛锦冷飕飕地说。但架不住岳迁嬉皮笑脸,他还是耐着性子讲起来。
和岳迁的梦大差不差,菜鸟们被安排参加公益活动,到各个社区给群众科普安全、刑事方面的知识,积极互动的群众除了会得到米面粮油等礼物,还有别出心裁的手工绣球挂件。
菜鸟们一听要做绣球,都百般抵触,岳迁和薛锦这个小组全是男人,没一个有手工基础,别的小组好歹有几个女警,学了半天总算是上路了。那时大家对彼此还不是很了解,薛锦看着温柔细心,遂被委以重任。然而薛锦不仅手工最差,脾气还暴躁,眼看被其他组甩开距离,岳迁跟会魔法似的,编出的绣球又圆又精致。
“也不是很难啊。”岳迁得意洋洋。
在岳迁的指导下,其他人都学会了,丑是丑了些,但别的组也不见得多好看。唯独薛锦,怎么都不行。岳迁见他可怜,将他的份揽了过来,两人的友情也是那个时候打下了基础。
最后拍合照时,薛锦还是有点郁闷,所以才臭着脸。
“你确定这个是我编的?”岳迁捏着物证袋里的绣球。
“我虽然手不会,但眼睛早就记着了。”薛锦的眼神是重案队出了名的好,他说是,那就只能是了。“你做的绣球和别人不一样,更工整,而且稍微大一圈。而且其他人知道没你做的好看,不肯用蓝色线了,蓝色的基本都是你做的。”
岳迁低着头。那这个绣球是怎么到了尹末的手上?
尹末也在南合市生活,来参加了市局的公益活动,他们早就见过了?甚至可能是他亲自将绣球交到尹末手上。
可是他完全不记得。
尹末,尹莫。
尹莫会因为尹末得到过蓝色绣球,而买下蓝色绣球,挂在车上。他们不是简单粗暴的穿越关系。
那他和嘉枝村的岳迁呢?
这是根本找不到答案的思考,岳迁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还有为什么只有他的身体会在穿越后留下来?
“我还是连夜给你办住院吧!”薛锦脾气又要炸了。
“别,别!锦哥,你行行好,让我回家睡个好觉吧!”岳迁可怜巴巴,“医院那种地方,根本没法睡觉!”
薛锦一想也是,把岳迁送到小区门口,又唠叨了半天才放他走。
回到自己家,岳迁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半夜醒来洗漱一番,精神了,将在“那边”经历的案子梳理了下,不知不觉,本子上已经写上了朱坚寿、梅丽贤、居叶伟、魏晋、魏雅画等人的名字。
上次穿越回来时,他特意去探访过和案子有关的人,侦查者不存在,被害人周向阳、柳阑珊、李福海,凶手安修等人也不存在,而和案子关系较远的邱金贝、邱家三姐妹,生活轨迹和“那边”不同,仿佛两条岔路。
岳迁上网搜索美朱集团、“民之眼”、魏晋、魏雅画,果然,这个世界没有他们。
没有“民之眼”,那么居叶伟就算存在,也不会被舆论扼杀。
岳迁沉思许久,想到一个游离在案件之外,却十分关键的人物,林腾辛。
搜索他之前,岳迁心脏跳得有些快,他似乎已经掌握了两个世界的部分规则,在“那边”犯案的话,在“这边”就不会存在。那么假如这个世界没有林腾辛,那是否说明,林腾辛在“那边”害死过人?
网上叫林腾辛的不少,岳迁看下来,并没有白事从业者林腾辛。难道……
林腾辛的家族企业叫成林集团,这个集团倒是存在,但网上能查到的资料里,集团中没有林腾辛。
天快亮了,岳迁实在没有睡意,开车来到镜梅桃源,成了小区附近早餐摊上的第一个客人。老板很健谈,说没见过岳迁,是新搬来的吗?岳迁顺着他的话,打听镜梅桃源住着安不安全。
“安全啊,从来没出过事呢!”
岳迁吃完早饭,不到8点,小区外正是热闹的时候,上班的、买菜的,人来人往,他进去转了一圈,遇到几条流浪狗,在“那边”出事的竹林被改建成了仓库。
岳迁来到派出所,听说他要查户籍,民警很诧异,但见他是重案队的副队长,也没多问,马上调了资料。果然,朱坚寿和梅丽贤、君雯是不存在的。
但朱涛涛、林嘉寒是附近的居民。
朱涛涛的父母另有其人,他也并不在券商工作,而是在一个装修公司工作。岳迁假装去咨询,朱涛涛热情接待,说到装修房子,他头头是道,说房子就是安稳幸福生活的基础,还给岳迁看了自己妻子孩子的照片。他的妻子不是林嘉寒,孩子也不是那对双胞胎,他碰巧认识林嘉寒,但那只是因为工作。
随后,岳迁又去见了在广告公司做设计的林嘉寒,她没有结婚,性格强势,有几个男人在追她,她都看不上,作为公司的“销冠”,她正在计划自己单干。
居叶伟和林腾辛是什么情况,岳迁暂时没查到。居叶伟大概率并不存在,重点是林腾辛。岳迁有朋友在北宁市,旁敲侧击地打听成林集团,朋友被问得一头雾水,“怎么,你查案都查到我们北宁市来了?没听说过成林集团有问题啊。”
“不是案子,一点私事,你就帮我打听下成林集团有没有林腾辛这个人。”
两天后,朋友带来反馈,成林集团没有林腾辛,但林家有,据说还是以前的当家最喜欢的一个儿子。
林腾辛没有继承家业,年轻时念师范,教书育人,中年从学校脱离出来,自己开了个培训中心,收艺术生,招了不少专业的老师,声乐美术占主流,小众一点的也请了兼职老师。培训中心似乎并不奔着赚钱,林腾辛每年从林家拿到的巨额分红早就让他实现了财富自由。
和别的培训机构不同,他收的学费相对较低,对一些有天赋、愿意努力,家境却比较差的学生有减免。林腾辛自己就是书法大师,闲来无事便去免费授课。以前来培训中心的都是孩子、年轻人,现在也有退休老头老太了,陶冶情操,打发时间,林腾辛都欢迎。
看完朋友发来的资料,岳迁眼前出现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这边”的林腾辛和“那边”的很像,但职业截然不同。林腾辛既然存在,那是不是就说明“那边”的林腾辛并没有杀过人?他和尹莫的怀疑是错误的。
岳迁内心还是希望亲自去见林腾辛一面,但没有由头,他一个刑警,也不好一再离开南合市。
与此同时,尹莫看着床上睡得神智全无的岳迁,支起下巴眯起眼,半晌,伸出手指,将他的鼻尖往上一推。
“猪鼻子。”
第74章 缄默者(39)
岳迁对尹莫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呼吸平稳,在尹莫眼中犹如睡美人一般。
“又到‘那边’去了?”尹莫抓住岳迁的手,缓缓挪到唇边,低头吻了一下。
如果岳迁是装睡作弄他,这下怎么都该诈尸了。
两人都不动,在这间酒店客房里,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尹莫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岳迁身上,岳迁似乎是一部有趣的电视剧,他一个人就能看很久。
但慢慢地,尹莫的眼神冷了下来,手也不再只是握着岳迁的手。他的指尖拨开岳迁遮住锁骨的衣领,往下勾了勾。
穿越很累,他在“那边”一边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要避免自己被有关的人发现,忽然穿回来,又被警察盘问。昨晚他强撑着告诉了岳迁一些事,最后不是故意回避,是脑子已经不怎么转了,如果继续和岳迁交谈,他不保证自己不会说错话。
岳迁是个警察,审问是岳迁的拿手好戏。
“你防着我。”尹莫将岳迁的衣服掀了起来,唇角勾着不那么善良的笑,“所以我才不想什么都告诉你。”
昨晚那场坦白,更像是试探和较劲,尹莫说了不少,藏起来的也多。他没有告诉岳迁,其实在嘉枝村第一次见到岳迁,他就感觉到一种异样。
自从告别林腾辛,回到嘉枝村继承尹江的衣钵,尹莫就时常出现在嘉枝村,老岳家的孙子没少见过,但他对岳迁的印象一直很模糊,似乎有人故意用橡皮在那个代表岳迁的记号上擦过。
直到那天在安修家,他分开聒噪的人群,走到岳迁面前。岳迁被人推倒在地,仰头望着他,冬日的阳光照在岳迁脸上,岳迁的面容蓦然清晰无比,映刻在他的眸底。
奇怪,他以前没有仔细瞧过这个人吗?为什么此时此刻,才看清楚?
而在与岳迁视线相交的瞬间,仿佛有什么力道,将他猛然拉向这个人。
那是一种熟悉的,心痒的感觉,像很早以前他就见到过岳迁,却错过了与之交谈的机会,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岳迁又再次出现。
他想起挂在车上的蓝色绣球,他并不喜欢那种东西,但看到的一刻,他就想将它买下来。
岳迁的反应就像那张愈发清晰的脸一样生动,他忍不住想招惹岳迁,“孙子孙子”地叫,还故意让岳迁欠自己钱。
他不大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一个警察这么感兴趣,这警察还不是什么突然调来的,是在嘉枝村长大的村民。
小时候,他不遗余力地催动那神奇的能力,去和死人对话,期待着有朝一日召唤到父母的灵魂,问清楚他们的死因。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明白世间本不该有这种能力,每一次使用,都是对他本身的摧残。他懂得了克制,不到必须时,不再使用异能。
但岳迁查案的样子强烈地吸引着他,引诱他也去窥探死亡的真相。他难得地走入灵魂的世界,看到死去的人,却恶趣味地看着岳迁在迷宫中打转。
岳迁经常走错路,但精力过于旺盛,一旦撞到了墙,马上就会转身奔向另一条路。像只到处嗅来嗅去的仓鼠。
他比岳迁更早知道安修的是凶手,对安修要对他做的事早就了然于胸,但他就是想等等看,岳迁会不会来救他。岳迁闯进殡葬一条街那个门面时,他在所有人视野的盲区,轻轻勾了勾唇角。
那之后,他对岳迁的兴趣一度让他有了玩物丧志的感觉。
他要查出让他全家遇害的幕后黑手,居然有闲情逸致和一只叽叽叫的仓鼠玩耍?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甚至在岳迁前往苍珑市的时候跟着前往,要不是居叶伟这个和尹江情况相似的人出现,他恐怕就要像网瘾青年一样沉沦下去了。
告诉岳迁他发现了那个特殊的纸扎,其实是他编出来的谎言,真正给他泼了一桶冰水,让他清醒无比的是,他召唤到了居叶伟支离破碎的灵魂,无法开口的居叶伟,像风中的纸钱灰烬一般的居叶伟,和幼时的他见到的尹江别无二致。他当时不可能对岳迁说这些,而岳迁一门心思放在案子上,看不穿他的谎话。
突如其来的穿越与其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如说让他醍醐灌顶。他能够穿越,岳迁不能吗?他似乎找到了觉得岳迁熟悉的理由。
他在“那边”的名字叫尹末,尹末和“那边”的岳迁关系紧密,岳迁正在找尹末。尹末失踪,也许正是因为穿到了“这边”,也就是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穿越,他和岳迁早就有了牵扯,问题出在他的记忆上。过去的穿越会抹杀记忆?那为什么这次没有?他急着告诉岳迁穿越的事,也是想留个底,万一他又失去了这段记忆呢?
尹莫将岳迁的上衣脱了下来,抚摸岳迁的脸颊,“你说,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你还挺会选穿越的时机,让我在这儿干等着。”
“我是不是应该对你做点什么?”尹莫笑起来,身体的阴影将岳迁罩住。
床头的手机震动,嗡嗡嗡嗡吵个不停,都是警察打来的,有叶波,也有陈随。尹莫看着陈随的名字,若有所思。
陈随调来嘉枝镇,不止岳迁觉得奇怪,尹莫也有所注意。何况这人是岳迁的直属上司,对岳迁过于严格,两人的来来回回尹莫不看在眼里都难。
起初,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后来,他发现陈随对他过度留意,而且那种留意,不像是对嫌疑人的留意。
陈随的老家在弓理镇,他在母亲阿妆口中听说过这个地方。记忆的匣子打开,他知道为什么觉得陈随的名字耳熟了。
父母回嘉枝村的时间虽然不多,但阿妆很喜欢跟他讲白事上的见闻。在阿妆添油加醋的话语中,尹江就像个为民除害的英雄。在他童年的认知里,做白事并不只是为死人送行,亦是降妖除魔。
阿妆说,这次他们在弓理镇,帮陈家讨要回了赔偿,陈家的小孩比他大不少,是个很坚强也很懂事的男孩,还与他们合了照。阿妆很少当着他的面表扬别的小孩,他很不服气,问男孩叫什么名字,等他过几年长大了,一定比男孩优秀。阿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听到一个普通得记不住的名字:陈随。
他暗自和陈随较劲,但降临在全家的厄运让他无法再去关注一个从未见过的“敌人”。他忘记了弓理镇,也忘记了陈随。
陈随的调任,以及对他的留意,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陈随也许是为了他的父母而来。
现在岳迁在“那边”,说不定陈随是个可供利用的人。
短暂消停的手机再次震动,依旧是陈随,看来这个不苟言笑的警察对岳迁不接电话相当有意见。
尹莫哼了声,按下接听键,却没有立即说话。
“岳迁,你现在有空吗?”陈随的声音传来。
尹莫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岳迁,沉默。
陈随察觉到异样,也不说话了。两边都等着对方,呼吸声变得很有存在感。
“你是谁?”陈随问。
“陈所,岳迁现在不方便。”尹莫笑道。
两人以前在电话中对话过,陈随立即说:“你是尹莫?”
“陈所好听力。”
“你们在一起?岳迁怎么了?”
“找岳迁有什么事吗?”
两边又都沉默了。
几秒后,陈随说:“我等下再找他。”
“别啊,工作上的事的话,耽误时间不好。”尹莫坐在床沿,手指又落在岳迁脸上。
“你们……”陈随大约察觉到对面暧昧的气氛,“没事,我等……”
“陈所这个视工作如命的人,还能等?”尹莫说:“除非你打这通电话,要说的不是工作?”
陈随问:“你把岳迁怎么了?”
“我告诉你,你会信吗?”
僵持了会儿,陈随问:“你们在哪里?”
尹莫报出地点,“陈所,你只能一个人来,以普通人的身份。”
陈随在嘉枝镇,来南合市需要时间。尹莫给岳迁穿好衣服,理了会儿思绪,给林腾辛打去电话。
他对林腾辛有一些怀疑,但这个电话必须要打。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林腾辛找过他,他之所以没有在回来后第一时间联系林腾辛,是他还没有见到岳迁,他需要岳迁来解答他的很多问题。
林腾辛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充满关怀,“小尹,你上哪里去了?”
“抱歉,林老师,那天警察突然找我配合调查,没来得及和您说一声就被他们带走了。”尹莫愧疚道:“是保密调查,昨天我才恢复自由。”
林腾辛叹了口气,“你没有出事就好,他们跟我说你不见了,我们到处都没找到,你本来就在查你父母的事,我担心你像你父母那样。”
话说到这份上,尹莫问:“林老师,居叶伟的事,您查到眉目了吗?”
林腾辛摇头,“有消息的话,我第一时间联系你,但是孩子,也许有些事你不该过多窥探。”
“任由我父母消失得不明不白吗?”
回应他的只有林腾辛的叹息。
尹莫又用充满歉意的口吻道:“林老师,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我理解,你是我抚养大的孩子,你父亲更是让我骄傲的好徒弟,我站在你这一边。”
汇报完近况,寒暄几句,尹莫挂了电话。他来到酒店前台,续费之后等着陈随出现。
陈随一身便装,板着脸,尹莫眉眼间却带着一丝笑意。
“陈所,等会儿你看到岳迁了,不要惊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有你一个人能帮我和岳迁。”
陈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岳迁到底怎么了?”
宽大的床上,岳迁安静地躺着,要不是命案经验丰富,陈随简直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陈随眉头绞紧。
“岳迁现在在‘那边’。‘那边’,就是另一个世界。”尹莫说:“我这么说,你信吗?”
陈随嘴唇张合,面色惊异,显然在消化这个离奇的说法。片刻,他走近岳迁,探了探岳迁的呼吸和脉搏,正常得和睡着没有区别。
“那他,什么时候醒来?”陈随艰难地说:“什么时候回‘这边’来?”
尹莫挑眉,“你不反驳我?你相信?”
陈随说:“王学佳也自称穿越了,他还是岳迁带来的。现在,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尹莫摇摇头,“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岳迁如果一直不回来,我需要一个说话管用的人应付他的上级,也就是你的好友,叶波叶队长。”
陈随凝视着尹莫,半分钟后说:“为什么是我?”
“问得好。”尹莫反问:“我刚才的话那么离谱,正常人会是你这样的反应吗?你觉得我说的能是真的吗?”
陈随说:“我经历过的事,听起来也不像真的。”
尹莫退后两步,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昨天我还和岳迁见过,如果不是市局一个电话将他叫走,他现在应该还在嘉枝镇。”陈随说:“他紧急回重案队,是因为你。”
尹莫没有否认。
“你不联系其他人,只找到我,说明你知道我会站在你这边。”陈随看看岳迁,又看看尹莫,“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调来嘉枝镇。”
尹莫笑了,“陈所果然是聪明人。”
陈随说:“至少在调查你父母死因这件事上,我们的目的一致。这个世界有像你、你父亲这样的人存在,那么穿越也不是不能理解。”
离开酒店后,陈随去了趟市局,告知叶波,岳迁家里临时有点事,暂时回不来重案队。
叶波在陈随跟前转了半圈,“岳迁没跟你说,他本来就在假期?”
陈随皱了皱眉。
叶波笑道:“本来就在假期,还请什么假?你们镇那个白事老板呢?”
“你说尹莫?”
“你们仨到底在搞什么?”
陈随拿叶波的话挡了回去,“岳迁在假期也要事事跟你汇报吗?”
“啧啧啧!”叶波说:“不汇报,不汇报,不过那个做白事的,你给我弄来?”
“干什么?”
“这还问?陈随,你怎么回事?去派出所干了几个月,把自己当群众了?尹莫他平白出现在市局的宿舍,不该好好交待交待?”
这事抹不过去,但叶波对岳迁休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随松了口气,立即联系尹莫,尹莫这会儿就在市局附近等着,很快赶来,陈恳承认错误,编造了一个叶波听得眼皮直跳的理由。
“我喜欢岳警官,他出差这么久,我很想他,听说他回来了,我就想去他宿舍等着他。”
“你怎么进去的?”
“我是个神棍嘛,神棍总有办法的。”
“……”
鉴于尹莫没有对市局宿舍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岳迁此时也不在,叶波决定先让尹莫回去。陈随也跟着离开,叶波却将他叫住,“我知道他没这么简单,你也是。但身为同届,我警告你陈随,别忘了自己是个警察。”
陈随说:“从未忘记。”
正因为是警察,所以才要竭尽所能,去接近那个真相。
之后的几天,岳迁一直没有醒来,陈随越来越着急,尹莫面上不慌不忙,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动作。
“我要回一趟嘉枝村。”
“去干什么?”
“找王学佳。”
傍晚,尹莫从嘉枝村回到南合市,车路上出了故障,送去修,他上了辆公交,站在车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公交开得很慢,晃晃悠悠,这个时间,晚高峰快要结束了,车里并不拥挤,有一半都是老年人。
突然,嘹亮的铃声响起,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接起电话,“喂,小詹啊,你好你好……啊,我在吃,有用有用……这个,现在就要订吗?但我家里的能吃到11月……”
老头声音太大了,尹莫本来在想事情,注意力也被他吸引,不由得回头看了看。
老头穿着衬衣和休闲裤,头发花白,看着体面干净,说话也很有礼貌,应该是从比较好的单位退休,大概是因为耳背,才特别大声。
尹莫听了会儿,心道这老头被卖保健品的骗钱了。
老头似乎正在吃一种叫“清听”的保健品,主要针对中老年听力衰退人群,同时也有其他常见的保健功能。正在和老头打电话的这个小詹是他的专属健康顾问,让他把下一批“清听”也订了,现在订的话,能享受优惠,还能拿到预定才有的升级产品。
老头一直在礼貌地强调自己家的里还能吃半年,现在才4月,买11月的也太早了,但架不住小詹的推销,他一边犹豫一边将妻子推出来,“哎呀小詹,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妻子对我吃咱们这产品有意见,她说我吃可以,也确实有效果,我们很感谢你,但她觉得买这么多屯着,容易坏。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回去再和她商量商量。小詹啊,那个升级产品,你得帮我留着啊。哎呀,真的很不好意思。”
直到尹莫下车,老头这通电话还没打完。尹莫听到最后有些发笑,这老头还愧疚上了,有钱又惜命的老年人,还真是好骗,骗子赚了钱,不仅收获感谢,还收获歉意,也是很有意思。
酒店的房间开着灯,岳迁和前几天一样,尹莫将一束花摆在桌上,洗完澡后,端详着他的睡美人。
和上回穿回来之后不同,岳迁“归心似箭”,一刻也无法在熟悉的世界待下去,在“那边”,有很多谜题等着他去解开,好像“那边”才是他的世界,“这边”反而成了他乡。
但穿越的契机是王学佳,王学佳根本不在“这边”。
岳迁在嘉枝村等了两天,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一看,王学佳喘着气朝他跑来,“岳迁,尹莫让我……”
话音未落,岳迁眼前一暗,睁开眼时,嘴唇被柔软地触碰。尹莫的脸近在咫尺,岳迁惊讶过度,竟是出奇地平静,“朋友,你在干什么?”
第75章 点火者(01)
偷亲被本人抓现场,尹莫竟是分毫不慌,只是从岳迁身上撑起来,学着岳迁刚才的调调说:“朋友,这么快就回来了?”
岳迁坐起来,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那里还留着鲜明的触感。虽然穿来穿去已经习惯了,但刚穿回来,还是有些晕头转向,话也不大过脑子,脱口而出:“我看你还挺失望?”
说完岳迁就愣了下,心里叫骂自己这张死嘴。尹莫果然也挑起眉,仿佛受到了某种邀约。
岳迁赶紧翻身下床,到处找手机,“‘这边’过了几天了?我一直在酒店?”
“我是有点失望。”尹莫却完全不跟着他的节奏走,挡在他去拿手机的路上。
岳迁:“……”
尹莫又走近了些,食指和拇指扣住岳迁的下巴,拇指顺势压在他的嘴唇上,“王学佳办事还挺有效率。”
岳迁一把将尹莫的手拍开,尹莫笑着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是你让他来找我?”岳迁回忆穿回来之前的情形。他惦记着“这边”的疑云,但除了与王学佳相遇,他又没有别的穿越的办法,王学佳像是听到了他的召唤似的,急急向他奔来,他还没来得及问王学佳是怎么来的,就被时空抽走了。
“你就是这么感谢我的。”尹莫故作失落,抱着手臂靠在桌沿。
岳迁不上他的套,“王学佳已经能够控制穿越的时间了?”
“不够精确,但至少比我们好。”尹莫说,岳迁一直不醒是个麻烦,陈随再有能耐,也不能一直将他藏着,唯一可控的似乎只有王学佳。听说又要穿到“那边”去找岳迁,王学佳不大情愿,但谁能拒绝钱?他往尹家的老宅里一躺,人是睡着了,但在尹莫离开前,还没有穿越成功。
“你们家……”岳迁想了想,“到底有什么古怪的磁场?”
“不知道。”尹莫耸耸肩,“可能只是对王学佳来说特殊吧,不然为什么只有他能在那里定点穿?”
岳迁肚子咕噜叫了几声,他瞥了尹莫一眼,觉得有点没面子。尹莫笑道:“你每次穿回来,老岳都投喂你什么?”
“跟你说也是白说,你又不会。”岳迁果断拿起手机点外卖。他才不期待尹莫给他做,有等的工夫,他的肠胃都要唱歌了。
尹莫凑过来,和他一起点,很不客气,什么都要加一份。岳迁想呛两句,但一转脸,才发现两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他差点撞到尹莫的鼻子。尹莫没躲,垂眸看着他。两秒后,他转了回去,干巴巴地说:“你也没吃饭?”
“本来正要吃的。”尹莫笑得很有深意,“但食物突然跑了。”
岳迁心中一燥,起了股无名火。他明知尹莫是在惹他,但偏偏他心思也不单纯,两个人明里暗里互相调戏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他有点落了下风。
不爽。
成年人掩饰那点龌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说正事。岳迁清了清嗓子,说起在“那边”的事。
“魏晋、朱坚寿这些人都不存在么。”尹莫说:“和安修他们一样。”
“是,在‘这边’与犯罪有关,在‘那边’就不存在,这应该是个规律。”岳迁说:“所以我去打听了林腾辛的消息。”
尹莫立即抬起眼。
“他还是成林集团的闲散人,不过不是白事从业者,而是培训机构的老板,相对‘这边’的林腾辛,‘那边’的更普通。”岳迁说完看了看尹莫。
尹莫沉默片刻,“也就是说,他没有问题。”
“至少在已知的规律中是这样。”岳迁没有说得很绝对。
外卖送来了,两人分享一桌子菜,尹莫深沉了半个来小时,又笑起来,吐槽外卖的味道不怎么样。
“说得好像你很行似的。”岳迁只管埋头吃。
“回头我跟老岳请教请教。”尹莫点菜很积极,但其实没吃多少。
岳迁吃饱后想起一件棘手的事,他现在住在市局的宿舍,和室友易轻本就不太对付,陈随看样子不打算跟易轻解释调任的事,那他回去再和易轻住一块儿,想想就觉得气氛尴尬。再者,下次如果在易轻面前穿越,或者尹莫又穿到那儿去了,几张嘴都说不清楚。
“你今晚住哪?”岳迁问。
尹莫说:“我订的酒店,你说我住哪?”
“你不是有房子?”岳迁赶人,“你回去住啊。”
尹莫正要开口,手机响了,是陈随打来的,问岳迁情况怎么样。
“回来了。”尹莫对岳迁说:“陈随。”
岳迁立即接过电话,“陈所。”
陈随松了口气,当即说起另一件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事,“你从宿舍搬出来吧,我有套房子,一直空着,你住过去,方便行动。”
岳迁这是刚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正要答应,手机就被偷听的尹莫拿了过去,“陈所,刚才岳迁已经和我说好了,搬去我家住。”
岳迁张嘴欲反驳,不是,我们刚才说什么就说好了?
但尹莫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还故意走到阳台上,“嗯对,岳迁住宿舍不方便,没事,陈所,你费心了。”
陈随哪里知道这俩的机锋,岳迁住在尹莫家里,比住在他家里更合适,他俩是同一个村子出来的,而且尹莫又不是警察,别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他就不一样了,岳迁住他家,难免会有一些声音。
尹莫笑眯眯地挂掉电话,回头对上岳迁的眼,“搞定。”
“打算收我多少房租啊,债主?”岳迁想起以前欠尹莫钱的事,嗯?自己到底还清了没有?
“谈钱多见外。”尹莫说:“给我做做清洁,洗洗衣服,做个饭,暖个……铺个床的事。”
岳迁凉飕飕的,“那你还不如谈钱。”
已经很晚了,岳迁本来想明天再搬,反正他的假期还没有结束,但酒店房间一共就一张床,长夜漫漫,半点睡意没有,还不如早点去看看尹莫家是什么样。
南合市虽然是大城市,但也有许多陈旧的街道和社区,尹莫住的地方叫姑家巷,是个老社区,八层楼梯房,尹莫住在八楼。岳迁多久没有爬过八层楼了,眼前一黑。
尹莫笑他:“警察没有体力考核吗?区区八楼。”
岳迁冷哼一声,“区区八楼,我以前从八楼飞……”
“还飞,小伙子,别做梦了,还是走吧!”一个老头从后面挤过来,健步如飞地上楼。
尹莫跟他打招呼,“关大爷,锻炼回来啦。”
老头看看尹莫,“哦!emo啊!我看到你就emo!”
岳迁背过身去笑,尹莫说:“那你别看了,一把年纪了,老emo挂得快。”
老头吹胡子瞪眼,再次健步如飞。
老房子的墙壁上贴着厚厚的小广告,岳迁边爬楼梯边说:“emo啊?这邻居大爷还挺潮。”
尹莫说,老头叫关志强,退休前是英语老师,最大的乐趣是给人取英文名。
岳迁观察狭窄古旧的楼道,一层四户人,几乎每一户都有过时的铁栏门,铁栏门里挂着布帘,现在是夜晚,里面的木门都关着,如果是白天,大概不少户的木门会开着通风。门口的墙上钉着奶箱,有的还放着玻璃空奶瓶。现在还保持这种订奶习惯的人已经很少了。
“这里住的基本都是老人吧?”岳迁说。
“也有我这种年轻帅哥。”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八楼,尹莫拿出钥匙,面前这扇门是防盗门,明显比下面的铁栏门新很多。尹莫打开,岳迁不客气地走进去,本想对里面乱七八糟的景象指点江山一番,灯打开,照亮的每一处却都十分整洁。
老社区旧归旧,但只要用心装修改造,里面是可以很新很干净的。
岳迁以为会看到纸扎,但没有,连家具都很少,只有必须的桌椅和床,柜子和墙一体,强迫症看了都要狂喜。
这套房子还挺大,房间就有四个,但只有一间有床。尹莫说:“我买床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也要来睡。”
岳迁腹诽:还不是你邀请?我也没有很想来睡!
床的问题很好解决,地上铺着木地板,很干净,垫子一铺,就能睡,天气已经热起来,不会着凉,岳迁不讲究这些。比起睡哪里,他对尹莫为什么住在这儿更感兴趣。
“这是我妈的房子。”尹莫背对着岳迁整理垫子,“她看上这个社区时,这儿还是新房。还没来得及装,她就走了。”
岳迁安静下来,他一直不清楚尹莫对父母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起初他受老岳影响,觉得尹莫亲情淡漠,知道尹莫在查父母死亡的真相时,看法有所改变,但要说尹莫和他们有多亲,似乎也不是。
尹莫说,房子是阿妆自己买的,尹江觉得地段不好,阿妆懒得跟他商量,说买就买。事后尹江才知道,附近有南合十二中,住在这一片的也有不少是十二中的老师。阿妆早早给尹莫打算,将来他如果读十二中,就方便了。
但尹莫没能在南合市上一天学。
阿妆得的是白血病,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人不人鬼不鬼。尹莫想去看她,她不同意,但尹莫还是见了她最后一面。她拉着尹莫的手,泪水不停,说的却是对未来的憧憬。
“宝宝长大了,要帮妈妈装修房子,不要听你爸的,他土。”
“妈妈想装修成什么样?”
“其实妈妈不喜欢那些深色的家具,妈妈连家具都不喜欢,你们尹家到处都堆着家具,房子都变小了。”
“好,那就不要家具。”
“傻孩子,没有家具也不行,睡哪里?衣服放哪里?”
“那就只要最少的家具。”
尹莫直到长大后回到南合市,才再一次打开这套房子的门。他按照阿妆的遗愿,将它装得十分冷淡,任谁来看了都要说一句:这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岳迁往垫子上一躺,“这叫纯粹。”
尹莫露出有些诧异的神情,旋即笑了笑,“有品。”
岳迁本来以为今晚就要和尹莫成为室友,但尹莫简单收拾了下,就要出门。
“这么晚了还出去?”岳迁看看时间。
尹莫说:“我不就是活跃在夜间的男人吗?”
知道尹莫是接了白事生意,岳迁还是故意yue了声。
这一觉睡得很好,岳迁醒来时尹莫还没回来,楼下有些吵闹,老人们出门买菜,阵仗颇大,叮叮咚咚的。岳迁打算去市局,跟叶波销假。一出门又遇到昨天那老头,他住在七楼,推着眼镜打量岳迁,岳迁生怕他给自己起英文名,连忙说:“关大爷,我赶着去上班,先走了啊!”
老头倒是没健步如飞地追上来,但岳迁听见他大声和老伴说话,似乎耳朵不太灵光。老伴嗓门也大,“都叫你吃‘清听’了,我花了那么大一笔钱买回来,你吃两次就不吃了!你怎么这么气人?”
老头中气十足,“那种东西,骗人,吃了会死!”
“胡说八道!”
保健品吧?岳迁想。
之前想给老岳买点保健品,他粗略了解过,市面上的不少其实都只是打着保健的幌子,并不能保健,吃准老年人惜命的心态,狠赚一笔。老岳是个明白人,或者说把钱看得比命重,听说岳迁要买保健品,当场就要岳迁上交工资,说什么都不让买。
老社区早上锻炼的人很多,岳迁从他们之间走过,听到好些人都在分享自己的保健品。看来这确实是个巨大的市场。
市局重案队,叶波看见岳迁回来,稍稍惊讶,“这么快?”
岳迁:“嗯?”
叶波摇头,“没事,正好你回来,上个案子表现不错,上级想听听你做汇报。”
汇报这事,岳迁以前没少做过,但并不喜欢,提前来报到,算是把自己给套上了,闷头写了一天的稿子,下班时腰酸背痛。
姑家巷周围不仅有南合十二中,还有一个小学。岳迁叼着面包回去时,正巧遇到放学。小孩洪水一般向他冲来,简直像来抢他面包的猴子。
但很快,他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他,也不是他的面包,而是他身边那成片的零食摊。
零食摊大约是周围的居民摆的,摊子上的食物琳琅满目,小孩们互相挤着推着,有的扔出零钱,有的用电话手表支付,争先恐后抢着零食。
看他们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岳迁心道这零食是有多好吃?但转眼一看,几个小孩正在吸五颜六色的水,那颜色鲜艳得都有点精神污染了。
岳迁缓缓放下了准备扫码的手机。
认真看下来,零食几乎都是野品牌,一堆科技集合,岳迁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吃,但转念一想,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宁秦越是不准他乱吃,他就越是要吃。
小孩和大人的味觉,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岳迁对零食彻底没了兴趣,但被围在当中,不能暴力推开小孩,一时半刻挤不出来。正在鹤立鸡群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道视线,看过去,尹莫站在人群外,面带嘲讽的笑容,仿佛在说:哟,岳警官和小孩儿抢食呢?
第76章 点火者(02)
岳迁想解释,但周围一圈小孩推得他没法出去,恰好他手里还拿着吃到一半的面包,一个女孩仰起头来问他:“哥哥,你的面包是在哪个摊子买的?看起来好好吃!”
岳迁:“……”这下是真说不清了。
人群外,尹莫笑眯眯地弯着眼。
岳迁费老大劲,终于挤出去,第一句话就是:“我只是恰巧路过,没跟他们抢!”
“这么饿啊?”尹莫说不通的。
岳迁挤出一身汗水,有点暴躁,“说了没抢,不饿!”
“那还吃面包?”尹莫说:“边走边吃。”
岳迁三两口将剩下的面包吃掉,口袋里还有一个,他本来打算给尹莫,现在改变主意了,给什么给,他留着自己吃!
尹莫跟在岳迁后面,小孩觅食的高峰一时半刻过不去,时不时有大胖小子炮弹一般发射过来,瘦一点的威力也不小,群体冲刺,像一连串冲天炮。两人都不得不放慢脚步,还得拦一拦横冲直撞的小孩,以防他们摔倒或者一头撞在自己身上。
这时一般没有家长老师之外的成年人挤在人群里,大家都自觉避散。噢对,摆摊的商贩也挤在当中。他们嗓门大,眼神好,反应也特别快,跟八爪鱼似的,不停收钱、丢食物,要是发现谁偷零食,立马就能锁定。
岳迁叹为观止,看来这生意没点本事是做不下来的。
“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尹莫又欠嗖嗖地贴上来。
岳迁本来有点生气,过不去了是么?可转眼看到尹莫明晃晃的笑,心里有什么晃了一下,嘴比脑子快,“那你买。”
见尹莫一头扎进孩子堆,岳迁有点后悔,又有点雀跃,也跟着挤过去。摊子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劣质食物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尹莫挑零食的模样很有趣,吸引他的是这个。
“这个好吃!”一个眼镜男孩举着一袋看着像是果冻的东西,慷慨地分享给尹莫,“我天天都要吃,还剩最后两袋了,我们一人一袋!”
“好啊。”尹莫接受了眼镜男孩的安利,拿起最后一袋蓝绿色的果冻。
岳迁:“嘶……”
会中毒的,肯定会中毒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大人认可了,就会特别兴奋。旁边的小孩一看眼镜男孩把果冻推销出去了,急忙拿着自己的心头好安利给尹莫。尹莫倒也不是来者不拒,挑挑拣拣,又拿了一盒彩色的软糖,一包麻辣豆皮。
结账时,商贩反复打量尹莫,似乎不太想卖给他,但尹莫直接扫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岳迁觉得商贩有点奇怪,虽然尹莫是个大人,但大人就不能吃零食了?怎么还搞年龄歧视?或者有别的原因?只是这会儿太吵了,他大半心思都在尹莫身上,也没多想。
尹莫拿着零食出来,软糖和豆皮都是一包里面有若干,可以两个人分着吃,果冻用巴掌大的口袋装着,像口袋牛奶一样,咬开一个角,只能一个人吸。
尹莫把果冻递给岳迁,岳迁却迟迟没接。
尹莫看他,用眼神询问:“?”
这玩意儿简直像中世纪女巫的魔药,岳迁说:“你自己吃。”
尹莫已经将软糖的外包装撕开了,剥了颗放进嘴里,岳迁这么说,他便作势要咬果冻袋,“那我咬开了,我们一起吃。”
岳迁想象那画面,伤风败俗,当即拿过果冻,一口将口袋角咬开,里面的糖水几乎是飚进了嘴里。
这果冻,包装上只写着生产商叫花朵食品,配料表一看就是假的,纯纯的三无产品,但你说它无良吧,它量足足的,恨不得将口袋里的每一丝空间都灌满。
大约是心理预期极低,岳迁痛苦地吸了两口,发现也没那么糟糕,不是要命的甜,薄荷混着点海盐味,清凉清爽,难怪被疯抢。
尹莫又把干豆皮拆开了,自己吃一条,袋口往岳迁跟前一递。干豆皮看起来比果冻正常得多,岳迁果冻都吃了,来条豆皮算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一边分享小孩零食一边走,身旁不时传来大人小孩辩论的声音——
“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能吃这些东西,不卫生!而且你现在吃饱了,回家了还吃不吃饭?”
“那两个大哥哥都在吃,我为什么不能吃?”
岳迁咳了声,“我们好像做了不好的榜样。”
“那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孩儿他爸。”尹莫说完看了看岳迁手上的果冻,“不吃了?”
果冻还剩大半,岳迁说:“回去再吃。”
但手中突然一轻,果冻被尹莫拿走了。
“不喜欢不要勉强。”尹莫说着,突然捏住被岳迁咬过的一角,倒过来,咬开另一角,一仰头,两秒就将剩下的果冻吃完了。
他这操作让岳迁有点震惊,尹莫没有从他咬开的角喝,但尹莫捏着的是那个角!
尹莫对上他的视线,笑道:“怎么?”
岳迁嘲笑,“流一手的糖水。”其实也没有一手,顶多是手指沾上了。
尹莫拿出纸巾擦了擦,顺便将空口袋包进纸巾里,一会儿好扔,“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果冻。”
岳迁突然停下脚步,将信将疑地看着尹莫。
“嗯?”尹莫在嘴角擦了擦,“有东西?”
“你小时候还吃零食?”
“多稀奇,农村小孩连零食都不能吃了?你这是地域歧视。”
岳迁忙道:“谁跟你说农村城市了,我是觉得……”
虽然没有亲自见过尹莫小时候的样子,但从老岳等人的描述中,岳迁早就对尹莫形成刻板印象了。这是个从小就会唱丧歌的小孩,喜欢去荒山野坟和魂灵对话。夸张一些的话,他的周围总是鬼气森森的,他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鬼。
现在小鬼说,自己小时候爱吃彩色果冻,怎么看怎么不符鬼设。
“你比较仙。”岳迁想了半天,挑出个好听的词儿。
尹莫笑起来,“只喝露水就够了是吧?”
岳迁对尹莫小时候太有兴趣了,不知不觉又拿了颗软糖出来吃,葡萄玫瑰味的,看牌子也是花朵食品生产。“你也是在放学路上买?在嘉枝村还是北宁市?”
“都买过。”尹莫自己口中的童年,比村民们戴着有色眼镜的议论有趣得多。他虽然是个孤儿,但尹江和阿妆给他留了不少钱,他过得并不苦情。到了学龄,他被押去上学,老师也像其他村民一样不喜欢他,害怕他,讲课也很枯燥,那他当然不爱去上学。
可是学校门口的零食摊,却是他的最爱。老岳和村长苦口婆心劝他去上学,别再去坟地了,他每每想到零食摊,就鼓起了去上学的勇气。早上去学校时,零食摊是没有摆出来的,必须熬到中午放学才能买到零食。上午度日如年,要不是惦记着果冻、豆皮,尹莫早跑了。
中午买到零食,下午自然不用去上课了。尹莫美滋滋吃着零食,唯一可惜的是没人分享。放学时,摊子上总是挤着很多小孩,他们零花钱不多,一起分享食物,他倒是有不少钱,但是他在哪里,周围就仿佛有一圈小小的真空,即便是零食也无法将他们吸引过来。大家都知道,他全家都死绝了,他的父母搞邪术,他也是个会邪术的,不祥的小孩。
尹莫当时还小,还是会有点难过,于是他去坟地更频繁了,将喜欢的零食分享给陌生的灵魂,可惜他们虽然能和他说话,却品尝不到他拿来的食物。但是没关系,他可以细致入微地向他们描述,一样一样说,说到太阳西沉,说得喉咙都哑了。坟地里游荡的都是善良的灵魂,他们是尹莫最早的听众。
尹莫手中一空,豆皮和软糖已经被岳迁拿走了。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大嚼豆皮的岳迁。
“我来和你分享。”岳迁说:“你小子,看不出来,小时候品味还不错。”
尹莫笑了。
“接着说啊,别光顾着笑。”岳迁双手不得空,用手肘撞了撞尹莫。
“后来……”尹莫想了想,“我忘了。”
岳迁大惊,“你怎么回事!”
“去北宁市之后,对零食没那么多兴趣了。”尹莫说,林腾辛安排他住在别墅里,上的是私立小学,同学都是富人,学校的食堂是他从未见过的豪华,厨师们变着方儿准备三餐,营养美味兼备。尹莫很喜欢这些美食,久而久之,对零食就没那么渴望了。再说,私立小学外面根本没有零食商贩出没的土壤。等他又长大了一些,到重点中学上学,校外倒是又有了零食摊,但对他的吸引力已经没有小时候大了。
“这倒也是。”岳迁点点头。
尹莫问:“你呢?”
“我?”
“你们城里人,小时候吃零食吗?”
“不要地域歧视!”岳迁拿尹莫的话反击,“我以前……”
岳迁忽然想到了蓝色绣球。都是市局的新人,在警校学的是刑侦技术,薛锦和其他人手工烂,他就该好了?凡事都有个缘由,他手工好,还得追溯到小学时代。
大约每个普通小学门口都长着商贩,别管是农村的小学还是城市的小学,商贩有卖零食的,也有卖小玩意儿的。岳迁起初和别的小孩一样,也会在放学后拿着零花钱冲刺,父母忙,管不了他是不是天天吃垃圾零食。父母去世后,宁秦成了他的监护人,他这个舅舅,管他管到了变态的地步,连他吃零食都要管,小小的岳迁觉得天都塌了。
宁秦一个当老板的,本来不可能每天盯着岳迁,岳迁也确实过了一段像过去一样随便吃零食的日子,但好景不长,有个商贩的货出了问题,连同他在内,一帮小孩上吐下泻,他体质不错,算是病得最轻的,在医院见到赶来的宁秦,正要炫耀自己比隔壁床身体好,就被宁秦严令禁止吃学校门口的零食,以后要吃什么提出来,保姆会去买。
岳迁一边委屈,一边没当回事,他可是立志当警察的人,还怕不能躲开宁秦偷偷吃?可宁秦居然安排了侦探,从他放学就盯着他,直到他回家。被告了几次状后,岳迁彻底败了。好在他不偏执,不准吃零食?那我买别的!
当时女生之间很流行用一根根柔软的塑料棍编各种装饰品,商贩看到商机,摊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棍,岳迁班上的女生人手一大把。钱总是要花出去的,他索性和她们一起买塑料棍,虚心请教。
他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干干净净的,女生们喜欢和他玩,起初他编不好,她们也耐心帮他,不久,他已经能编出长长的鞭子了,这是塑料棍编织的第一步,会了鞭子,之后就是将鞭子组合成想要的东西。
岳迁完成的第一个手工制品是紫色的女士遮阳帽,有大大的帽沿,侧边还有一朵精美的花。他将帽子送给宁秦,宁秦笑不出来,眉毛都快抽搐了,但把帽子认真收藏了起来。前些年,岳迁还在宁秦的柜子里见过它。
编织的风潮在小学里继续,但塑料棍变成了绳子、绸缎,岳迁越编越好,在夸奖声中渐渐迷失,一度觉得以后不当警察也行,可以去当个传统手工艺人。
不过,上了中学,编织就不流行了,岳迁逐渐将学来的还给师父,重拾成为刑警的梦想,做蓝色绣球那会儿,肌肉记忆苏醒,他都没想起自己之所以编得好,是因为小学生岳迁曾经练习过接近两年。
“你以前什么?”尹莫的话将岳迁拉回现实。
“呃……”岳迁犹豫片刻,“我比较喜欢买小玩意儿。”
尹莫好奇道:“纸画?还是那种可以弹的小球?”
这些都是商贩摊子上的经典玩具,现在都有小孩在玩。
岳迁想到这次穿越后得到的信息——“那边”尹末抽屉里的蓝色绣球正是他做的。
而“这边”的尹莫不喜欢蓝色绣球,却在看到的第一眼将它买下来挂在车上。
“都不是。”岳迁看着尹莫的眼睛说:“我买塑料棍和彩绳,编成各种手工艺品。”
尹莫神情果然变了,若有所思。
“你……”岳迁终于问了出来,“真的不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蓝色绣球?”
尹莫没有立即回答,眉心浅浅地皱起来。几秒后,他说:“尹末的绣球是你给的?我是说‘那边’的尹末。”
岳迁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这段记忆,但目前看来,好像没有别的答案。”
“但他不是我。”尹莫语气沉了些,“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好好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岳迁有些懊恼提到蓝色绣球。
这时,他们已经过了马路,将喧闹的小学抛在身后。忽然,尹莫停下脚步,叫住岳迁,“不要把我们混淆成一个人。”
岳迁愣了下,下意识道:“我没有。”
“我和他,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必然有某种关联,甚至共享某些记忆,但我和他,你和老岳家的岳迁,都是独立的个体。”尹莫用难得郑重的语气说:“混淆,只会失去自我。”
岳迁觉得尹莫生气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并不是有意去混淆尹莫和尹末,只是他们之间的关联让他很难将两人分开来看,谜只揭开了一个角,从刑侦角度来看,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
不断有电瓶车在两人身边挤过,岳迁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忽然,他想起自己的穿越和尹莫、王学佳有些差别。王学佳穿越之后,这边什么都没有留下,尹莫似乎也是,至于“那边”的尹末,也是如此,而他这次穿到“那边”,身体好端端留着,听尹年、夏临等人的说法,当他在朔原市因为遇到王学佳而穿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也没有消失,还被送去医院急救。
为什么只有他会这样?
“我的身体,为什么不会消失?”岳迁皱着眉,“有时沉睡昏迷,有时好像还有自己的意识,只是意识比较浅。”岳迁想到他在办公室睡醒的那一回,他的身体是自己走到了市局吗?
尹莫盯着他看了会儿,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会不会和那个纸人有关,尹末做的,写着你的名字。”
岳迁惊讶道:“这是什么说法?”
“纸人代表你,是你的替身,当你不在某个世界时,纸人能够稍微替代你。”尹莫显然也不确定,摇了摇头,“我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岳迁说:“那尹末知道我穿越的事?”
绕来绕去,岳迁觉得自己脑袋要冒烟了,他是纸人?还是纸人是他?一种怪异的恐怖感油然而生。
“说了不吃,你想死了老头,找个新老头吗?牛老头还是杨老头?”
岳迁和尹莫同时朝声音的来处看去。是退休英语老师关志强,正在和他吵架的是他老伴周湘,岳迁早上见过。
尹莫收起方才的严肃,勾着唇角,“听听,老头老太说话是要比年轻人奔放一些。”
岳迁说:“他们经常吵架吗?我早上就听见他们吵。”
“是不是因为保健品?”
“你也听到了?”
尹莫点点头,说起这两口子的事。他们都是十二中的退休老师,退休金很高,孩子不需要他们管,老两口的积蓄是很丰厚的。但最近一年,周湘沉迷买保健品,居委会上门劝了她很多次,没用,她还上网学了不少新词,让他们不要对她的钱包有占有欲。
人这一老了吧,身体自然有各种毛病,周湘觉得保健品能治一切,关志强听力越来越不行了,她买来许多保健品,还有什么磁力治疗仪,关志强和她相反,痛恨保健品,两人天天因此吵架。
正说着,关志强看到尹莫和岳迁了,飞快走过来,“emo,你给她说,那个什么‘清听’是不是有毒!”
周湘气不打一处来,“别人怎么没被毒死?就你要死!老子好心当驴肝肺!”
“我偏不死!死了你就要找新老头了!”
“那个……”岳迁警察的使命感上来了,忍不住道:“周婆婆,人老了听力下降正常,影响生活最好是去正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是听力的问题,就配助听器,是神经问题,或者别的什么,就继续检查。保健品不是药,而且很多保健品成分复杂,吃多了对肝肾有影响。”
关志强连忙站到岳迁身边,“说得好!”
周湘见岳迁面相好,很正气一小伙子,语气缓和下来,“我让他吃的‘清听’是好东西呀,很多听不见的人,坚持吃了几个疗程,都能听到了。哎,你们都说保健品骗我们老人的钱,但也有好的保健品呀!”
老两口扯着皮走开了,这岔一打,岳迁和尹莫都默契地不再提刚才的事。
晚上,尹莫又要出去干活,岳迁现在很确定,尹莫当初就是在骗他,嘉枝镇搞白事规范化行动,根本没有耽误尹莫赚钱,这家伙门路多的是,口碑也好。
但在他岳迁这儿口碑差,装可怜,还小心眼!
夜色深深,有人已经在借住的房子里熟睡,有人在灵棚里整理刚送来的花圈。这次的白事在城市边缘的富户街,它虽然叫富户,但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贫户。富户街分东区和西区,东区还好些,有四五层楼高的老楼,西区就全是危楼和平房了。尹莫接的单子在东区。
凌晨,摔碗送灵,将遗体送上殡仪馆的车后,尹莫的工作就结束了,其他人上车各回各家,尹莫却没和他们一起。他在狭窄弯曲的巷子里走着,不久走到了西区,忽然看向右边更窄的巷子,墙根的阴影里,似乎歪着一个人。
这种地方常有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但尹莫和死人打交道多,借着路灯的光一看,就知道这人已经死了。
第77章 点火者(03)
岳迁刚醒就接到两通电话,一通是叶波打来的,有起案子被移交到了重案队,让他尽快来市局。岳迁正觉得奇怪,他只是重案队的新人,一般情况下,队里哪些人正在值班,就是哪些人参与侦查,他怎么还被队长指名了?
尹莫的电话紧接着打来,“捞我。”
“你又怎么了?”岳迁急着出门。
“被抓了,市局重案队,不见不散。”
岳迁一头撞在门上。他就说怎么大清早被指名,原来是因为尹莫?
早高峰之前,岳迁赶到了市局,尹莫大喇喇坐在问询室里,还朝岳迁敬礼,“岳警官,早上好。”
路上岳迁已经初步了解了这起案子,尹莫自称白事结束之后,在富户街西区发现尸体,当时是凌晨3点,而早上6点,尹莫才报警,派出所赶到时,已经有很多居民围着了。
尸体腹部和胸部有两处致命的锐器伤,现场有大面积血迹。被害人是被人用刀捅死的,暂时没有发现凶器。
目前死者的身份还没有明确,但岳迁已经从时间差上意识到尹莫这个报案人为什么会被控制起来。他3点就发现了尸体,却拖到6点才报警。这三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迁子,你俩是朋友,按理说你应该避嫌,但你这位朋友油盐不进,你来跟他聊聊。”叶波说着转向尹莫,“为什么发现尸体后不立即报警,是吓傻了,还是干了点别的事?”
岳迁心中担忧,盯着尹莫,“你也不想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吧?”
尹莫却笑道:“一直待这儿也没什么不好,有吃有喝有空调。”
岳迁皱起眉,尹莫有不能说的原因,他硬要拖,还真能拖下去。
“叶队,我能和他单独谈谈吗?”岳迁起身对叶波说。
叶波打量两人,几秒后点点头,“去吧。”
岳迁带尹莫来到一间空着的休息室,关上门,“我没带录音设备,你到底怎么回事?”
尹莫一改在其他刑警面前的嚣张和不配合,眉间有些消沉,“我以为你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岳迁刚说完,脑中就一闪,“你……你是不是召唤了他的灵魂?”
尹莫没休息好,脸色苍白,眼皮耷下来时,岳迁觉得他格外疲惫。
尹莫以前说过,召唤死者、和死者对话,都是非常消耗精力的事,请灵则更甚,所以他虽然会,这些年却鲜少这么做。
“你看到他了?他是谁?因为什么而死?”岳迁听见自己加快的心跳。
尹莫摇头,抓了抓头发,显得又无奈又挫败,“如果召唤顺利,不到半小时就能结束,我为什么会拖到6点?”
“不顺利吗?”岳迁惊道:“这个人的灵魂也和尹江、居叶伟一样,不完整?不能说话?”
尹莫还是摇头,抬头看着岳迁,“我好像不能和死人对话了,我召唤不出来灵魂。”
岳迁一时没有听明白,“怎么会?是这个人比较特殊,还是……”
“不,我完全感知不到,而且不止他一个,别的也不行。”尹莫长长地吐了口气,倚靠在椅背上,“我的能力,居然突然消失了。”
岳迁好一会儿没说话,“因为那次穿越?”
似乎找不到其他解释。
尹莫缓缓点头,但从他的神情看,他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对“那边”世界的熟悉感,“那边”尹末对岳迁的在意,让他有个隐约的想法,他穿越了不止一次,就像岳迁那样。他只是记忆被修改了,至于这次为什么还记得,可能和岳迁有关。那么为何穿回来之后,他不能再和死人对话?穿越抵消了他的能力?可前几次为什么没有?
前阵子,岳迁在“那边”,他感知到了自己身体似乎有了某些变化,但没工夫深想,主要精力放在照看岳迁,想办法让岳迁回来上。这几天他才意识到,变化好像出在他对灵魂的感应上,他感应不到他们了。
他其实根本不必天天接白事生意,但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接触刚过世的人,验证那个不妙的猜测。
过去感应灵魂对他而言是很简单的事,即便不刻意花精力与他们对话,他至少可以看到、感知到他们的存在。现在却不行了。他因此变得急躁。凌晨送走遗体,他已经精疲力尽,看到墙角的尸体,第一反应就是召唤灵魂。但他竭尽所能,还是一丝异样都感受不到。不知不觉,已经6点,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应该立即报警。
“我能怎么跟你的队友说?”尹莫烦躁道:“我召唤灵魂失败了?这不是添乱吗?”
岳迁看着此时的尹莫,莫名有点心痛,将“你也知道你在添乱”吞回去。
“我去跟叶队说。”岳迁问:“你还有没什么要交待?”
尹莫沉默了会儿,“那个人,我认识。”
“你认识?”岳迁意识到事情可能更麻烦了。
“他叫金总,来给我打过几次工。”尹莫说话时,眉心隐隐皱着,岳迁很少见他这样。
尹莫并不知道金总的全名,他也许说过,但尹莫不在意。白事团队固定的成员并不多,场合大的时候需要临时工,青姐负责给临时工结工钱,他们一般不和尹莫接触。
尹莫对金总有印象主要是因为,他只参加70岁以上老婆婆的白事。青姐是个爱八卦的人,谁家的闲事都知道一点。有次说起合作过的临时工,青姐就提到了金总的这个要求。
金总第一次来干活,青姐就对他很满意,他聪明,一件事交待了,他马上就能做好,不像有的临时工,那是真笨,听不懂话似的。而且金总长得也还成,至少干干净净的。
遇到一个称心的临时工可太难了,青姐想和金总长期合作,这样她也省得每次都教新来的。可金总却拒绝了,说如果有70岁以上的老婆婆过世,可以叫他,其他人的白事他没有兴趣。
“对70岁以上老婆婆的白事有兴趣?”岳迁觉得这话听着很奇怪。
尹莫也是因此记住了金总,后来每次在白事上遇到他,都会多看两眼。如青姐所说,他干活没得挑,任劳任怨,比很多家属都尽心尽力。
但这么一个好临时工,却因为和尹莫起了争执,再没有来打过工。
“为什么事?”岳迁问。
尹莫其实早把这件事忘了,但金总一死,记忆被动浮现。
那是在嘉枝村发生案子之前,尹莫接了个南合市的单子,死者古婆婆,80岁,符合金总的要求。古婆婆是退休知识分子,退休金上万,子女也事业有成,亲朋好友众多,因此白事场子很大,需要临时工。青姐立即联系金总,金总像往常一样赶来,勤勤恳恳打杂、守夜。
三天两夜的白事,金总一直都在,守着长明灯,不断烧纸添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古婆婆的至亲。
做白事,多多少少会听到一些客户家里的事,尹莫一般不在意,但要是周围的人老是说,尹莫也会听进去不少。这古婆婆是个典型的保健品受害者,她那每月一万多的退休金基本都花在了买保健品上。子女怎么说,她都不听,还发动其他老人买。因为这事,爆发了几次家庭矛盾,她指责孩子们不孝,不让她花钱,盯着她的钱,不给她治病,希望她早点死,继承遗产。
“我死也要把钱花完,一分都不留给你们!”曾经温和的古婆婆因为保健品变得面目狰狞,亲情荡然无存。
但她死的时候,还是没能花完积蓄,到底留给子女多少,尹莫不清楚。
听家属说,古婆婆身体本来很好,每年体检,老年人有点三高很正常,医生说吃药控制就行,不要过度关注。但古婆婆被卖保健品的忽悠,觉得自己浑身是病,命不久矣,只有保健品能够救她的命。她拒绝吃药,拒绝看医生,将保健品当饭吃,每天暴躁易怒,在小区里摔倒后没半个月就死了。
年轻人对老年人被哄着买保健品,一般都会吐槽,加上家属们接连抱怨,将古婆婆买保健品当做笑话来讲,青姐等人也说了几句,大意是年轻时再豁达,再理智的老人,年纪一上去,都会发昏,作为子女还没法劝他们,一劝就是图他们的钱,就是不孝。
金总平时也会和大家聊天,这时却一言不发,神情阴沉。大家越说用词越激烈,金总突然开口:“古婆婆也没错吧,她只是图个身体健康,图个寄托,用得着这么嘲讽他?”
“她买保健品无度,拒绝和子女沟通,这不是事实吗?”尹莫态度冷漠,“她是个清醒的人,决定好过什么生活,就要为这种生活付出代价。”
金总突然激动起来,“你是说古婆婆自作自受?”
尹莫皱眉,金总看上去跟突然发疯似的,他没兴趣和疯子争吵。
“尹莫,你这种对生死没半点敬畏的人,根本什么都不懂!”金总发泄了几句后,摔下板凳走了。青姐找他结钱,他没要,说尹莫没有人性,从此不会再和他们合作。
金总的举动把古婆婆的家属都吓了一跳,青姐打听他是不是古婆婆的远亲,不然怎么会这么激动,大家都说不是,根本不认识他。
这事之后,金总果然不再来当临时工,尹莫也没有再见过他。
夜里发现尸体时,尹莫没意识到他是金总,被刑警们问了一圈后,才想起这个人。
岳迁现在没时间照顾尹莫的情绪,尽快汇报线索,对尹莫更有利。
金总,白事临时工等关键词,加上岳迁在青姐处拿到的转账信息,经过排查,死者的身份确认了,他本名金恺恩,29岁,长期住在日结街,没有固定工作,一般接快递分拣工作。
日结街本来的名字其实叫滨舟街,和富户街隔着大半个城市,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有一大片老旧的居民楼。滨舟街由于住了很多做日结工作的人,渐渐发展成了日结工的地盘,人们说到这里便会说日结街,说滨舟街倒是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金恺恩的DNA信息并不在警方的数据库中,尹莫和青姐提供的信息算是帮了重案队的忙,叶波看了尹莫一眼,对岳迁说:“让你朋友暂时回去休息,但保持联系,后面还有需要他的地方。”
尹莫沉浸在能力消失的失落中,岳迁走过来了,他也没抬头。岳迁迟疑了会儿,将手放在尹莫肩上,语气放缓,“我现在要去现场,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能自己回去吗?或者让青姐送你?”
尹莫看着岳迁的眼睛,几秒后说:“我不想回去。”
“那继续待在这里?”岳迁故意轻松道:“这里好是好,有空调,饮料咖啡免费喝,但没有家里的床舒服。”
尹莫摇头,“我睡不着。”
“那怎么办?”岳迁觉得自己在哄小孩儿。
尹莫凑近,“我跟着你。”
“我是去查案。”
“我不打搅你。”
岳迁想了想,尹莫一个人回去,他也不放心,让尹莫跟着也行,说不定到了现场,他还能提供新的线索。
发现尸体的巷子是整个富户街最旧的地方,房子老旧严重,已经没多少人住了。痕检师在巷子里采集到一些凌乱的足迹,但暂未得到凶手的生物检材。
岳迁拿着尸体的特写照片,在现场做比对,法医走过来,“被害人背的东西被拿走了。”
尸体被发现时,并没有背东西,岳迁忙问:“是什么?”
法医摇头,面容严肃,“不清楚,但他肩膀上有两道这么宽的勒痕。”说着,法医在岳迁肩膀上比了比。
“背包?”岳迁立即思索起来,“已经形成勒痕的话,那背的东西得很重。”
“是,而且这东西很重要,一旦被我们知道是什么,案子可能马上就会侦破。”法医说:“所以凶手宁可不处理尸体,也要优先拿走他背着的东西。”
通过两道勒痕,实在无法还原金恺恩背的是什么。而金恺恩在富户街遇害也比较奇怪,现在对他的排查虽然还没有完全铺开,但富户街远离日结街,金恺恩大概率不会来这里接活。
“凶手出手比较果断。”法医和岳迁合作了几次,很欣赏岳迁,说得也比较多,“两刀都正中要害,力量和技巧缺一不可。”
岳迁说:“所以可能是个有经验的人?他身上还有别的案子?”
法医说:“这就得靠你们去排查了,从我的角度出发,凶手应该是男性。”
岳迁点点头,金恺恩虽然比较瘦,但到底是个男人,目前药理毒理检验并未显示他服药或者喝酒,在被杀死的时候,他是清醒的,从正面毫不含糊地捅死他,确实是男性的概率更大。
重案队分成两拨人,一拨在案发地富户街摸排,一拨去日结街。岳迁在富户街待了会儿,暂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消息。金恺恩被凶手拿走的重物,还有他来富户街的目的,这是岳迁最关心的。
下午,岳迁来到日结街,加入排查,不久找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姓唐,绰号唐总,他说互相称呼总,是他们这里的习惯。大家都是做日结工作的人,收入少,生活漂泊,和家里联系少,大概一辈子成不了总,于是苦中作乐,叫个金总唐总,过过嘴瘾。
唐总带岳迁向金恺恩的住处走去,他说自己和金恺恩认识有三年多了,他父母在乡下,他懒,又笨,书没读出来,来城里打工,但打了几个月,觉得太累了,听人说干日结自由,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躺出租屋打游戏,于是干起日结。
虽然日结工作在外人看来不体面,有一顿没下一顿的,但对唐总这些熟手来说,工作是追着他们的,因为大城市需要他们这些人,有了自己的情报网络,不愁没有工作。
唐总是在做快递分拣时认识金恺恩,当时唐总还没有搬到日结街来,在日结工作这个领域也还是新手。快递分拣忙起来累得要命,不分白天黑夜地拣货,他都快干虚脱了。金恺恩帮他领来饭,“悠着点,工作而已,能干就干,不能干就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
唐总看着金恺恩,觉得这人真从容,这才是干工作,而不是让工作给干了。唐总于是跟着金恺恩,金恺恩给他传授偷懒的方法,告诉他哪些日结工作相对轻松。熟悉之后,金恺恩还给他介绍了自己的房东,唐总便搬到金恺恩楼下,周围住的都是日结工,他像找到了组织似的,而且这边房租也比他早前租的便宜。
就在唐总吭哧吭哧分拣的时候,金恺恩不干了,当时正是物流高峰期,每天收入可观,唐总问他为啥不坚持一下,金恺恩豁达地说,赚得差不多了,他要去享受人生,下次没钱了再来。
金恺恩所谓的享受人生,也不过是睡觉、发呆、游大街。三年来,唐总没见过他找女人,也没见过他打牌打游戏。唐总了解自己,也了解大多数日结工,他说他们这些人骨子里就是懒,逃避,跟村里那些老光棍一个德性,不是找不到做得久的工作,是不愿意做,没有动力。
不少日结工赚点钱就喝酒打牌找女人,钱飞快就没了,但金恺恩不是,打牌会输钱,所以他不打,打游戏会充值,3块钱他都不会充,他的娱乐活动仅限于那些不花钱的,而且他看到唐总打游戏,还会念叨:“你还年轻,少去沾染那些会上瘾的东西。”
岳迁到了金恺恩住的地方,那是一排四层高,走廊拉通的楼,金恺恩和两个日结工合租,各一间房,他们已经知道金恺恩死了的消息,个个面如土色,年纪较大的那位接连说“晦气”。
年轻点的忙拉住他,“闻总,别说了,人死为大,警察看着呢!”
“警察看着又怎样?就不晦气了?金恺恩去搭灵棚看死人我就觉得不舒服,他一回来是不是一屋子纸钱味?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几个钱非要去?去的还全是那些老不死的白事!这下好了,把自己作死了吧!”
年轻的附和,“也是,金总不知道为什么,老接白事的活,这活我们都不爱接的,主要是晦气,而且钱也没多少,顶多混个饭吃,有啥意思?”
岳迁问:“金恺恩最近接的是什么工作?”
“快递分拣吧?他最近挺勤奋的,那个来钱快。”年纪大的哼哼两声,突然眉毛一横,“要我说,他就是死人饭吃多了,被死人饭给害死的!”
“怎么说?”
“他和以前合作的一个老板有矛盾,说过几次了,那人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他要去给人点颜色看看!”
岳迁立即想到尹莫,“是哪个老板?”
“叫尹什么,金总老给他打工,后来闹掰了。”
岳迁心中一冷,退到屋外,朝楼下看去。尹莫果然跟来了,就站在下面,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正抬头与他对视。
第78章 点火者(04)
金恺恩这两个室友,对他特别有意见的这位叫闻总,和稀泥的那位叫柯总。闻总比金恺恩更早住进来,算是这一片日结工里资历较深的一拨了。
他以前在工厂干活,经常上夜班,生过一次病之后顿悟人生苦短,应该及时享乐,于是和父母决裂,钱花完之后做起了日结工作。他说,他认识的大部分日结工情况都和他差不多,就算和家里没有断掉联系,来往也很少。金恺恩刚来时,他觉得这人很不一样。
岳迁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闻总回忆半天,“他看着不像吃过很多苦的人,嘿,他还挺爱干净。”
岳迁进来后就感觉到了,这出租屋虽然很旧,住的还是三个单身汉,但公共区域比较整洁,也没有想象中的臭气。金恺恩的房间在最里面,收拾得更是干净。
闻总抱怨道,金恺恩不仅自己搞清洁,还逼他做扫除,他邋遢惯了,衣服堆着不洗,垃圾随地扔,厕所从来不刷,全是尿渍。金恺恩打扫几次后,板起脸,跟他约法三章,必须轮流做清洁。
他长期生活在肮脏的环境里,享受了半个月金恺恩的劳动成果,觉得干净点确实好,再加上金恺恩严肃起来有点吓人,他只好应下来。之后柯总搬进来,年轻,听话,让打扫就打扫,他们这套房可能是整栋楼最干净的。
除了对清洁很在乎,闻哥觉得金恺恩这人总体上还是很好相处。日结工作也有轻松和繁重之分,大家都想做轻松钱又多的,金恺恩从不抢,做得差不多了就把位置让出来,有钱一起赚。而且金恺恩不爱吹嘘,在闻总眼里,金恺恩有点神秘。
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柯总补充了个形容,说他像卡皮巴拉,活着行,死了也行。只有白事能让金恺恩情绪波动。
说到这个,闻总就特别来气,他搞不懂金恺恩为什么要去给死人打工,刚知道金恺恩做这个时,他就很忌讳,要是来钱多,还能理解,但在遗像前烧一晚上纸,赚的也没有分拣快递来得多。
他让金恺恩别干了,他觉得不舒服。金恺恩平时什么事都有商有量,大多数时候有分歧,都是金恺恩让步,哪怕是搞清洁,也是金恺恩负责大头。他以为金恺恩会答应,没想到金恺恩很坚决地说,他们只是室友,希望他不要干涉自己的工作。闻总懵了,追着金恺恩说,金恺恩罕见地发了火,说要做,就是要做,谁也别管。
闻总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不敢正面和金恺恩吵了,但只要金恺恩一去做白事,他就阴阳怪气,清洁也不做了,金恺恩不知道是理亏还是不计较,默默将公共区域打扫干净。
说到这,闻总“咦”了声,问柯总,“你觉不觉得金总最近洁癖加重了?”
柯总有同感,对岳迁说:“金总每天出门都把自己收拾得特别体面,镜子都要照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出去约会。”
岳迁又问:“金恺恩还提过那个姓尹的没有?”
这时,尹莫已经上楼来了,靠在门边,听见岳迁的问题,侧头看了看他。
“我也没搞懂,金总和谁都结不了仇的,我们住在一起,平时有点摩擦,没多久也算了,从没见过他这么看不惯谁。”闻总又问柯总,“是吧?”
柯总直点头,突然惊恐道:“不会是金总想去对付这个姓尹的,然后被姓尹的杀了吧!”
尹莫皱眉,退到走廊上。
岳迁回头看了尹莫一眼,尹莫现在的处境有点麻烦,闻总和柯总的证词将他推进了泥潭,他必然得接受后续调查。
排查在日结街继续进行,金恺恩的形象丰满起来,住这一片的日结工彼此之间都打过照面,不工作时经常聚在一起打牌,大家对金恺恩最鲜明的印象就是他不参与大众娱乐,总是面带微笑,对谁都很有礼貌,也爱给人介绍工作,对刚来日结街的年轻人尤其好,像个耐心的前辈,温和地引导后辈少走弯路。
因为他时常助人,他不爱和大家混在一起也没人计较了,最多背地里说他舍不得钱,一定存了很多,可能准备讨老婆了吧。
尹莫再次被请到市局,负责问询的不是岳迁了,岳迁拉住他,“金恺恩来找过你吗?”
尹莫眼里流动着一层雾,声音有些冷,“你不相信我?”
岳迁说:“我客观地向你提问。”
尹莫沉默了会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过我,至少我没有遇到他——在他死之前。”
说着,尹莫眉间多了一缕焦躁,“你知道我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岳迁迅速在脑海中梳理一番,金恺恩可能关注着尹莫的动向,尹莫前段时间不在南合市,回来之后也没有立即接生意,也就是这几天,才高强度做白事。难道金恺恩去富户街是知道尹莫在那里?但他跟到富户街之后,被人杀掉了?
越是想,岳迁越是担忧,凶手为什么非得在这时动手?他可以相信尹莫不是凶手,但重案队必然重点怀疑尹莫。难道这事确实和尹莫有关,尹莫掉进了凶手用人命做的局?
岳迁脸色不好,尹莫手指在他脸颊上碰了碰,“怎么了?”
岳迁回过神,摇头,目前线索还很少,不宜发散得太深,“你等会儿实话实说,我在调查这个案子,我会还你清白。”
尹莫神情稍霁,笑道:“我等你。”
金恺恩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记录已经提取到,他的联系人里清一色的日结工、用人老板,结账也都是在聊天软件上进行。从收入分析,他这半年来做过白事杂工、派发传单、快递分拣、工厂消毒、仓库搬运、临时保安。岳迁拉了个图表,核对完每一项,盯着快递分拣,“嗯?”
在排查过程中,日结工们提到最多的就是快递分拣,他下意识认为在金恺恩的工作构成中,快递分拣会占大头,但其实金恺恩做得最多的是派发传单、临时保安,这两种工作强度相对低,所以收入也少。白事收入高一点,但金恺恩对死者的年龄性别有要求,加上和尹莫闹翻,接得并不多。可最近一个多月,金恺恩接了17天快递分拣的工作,比他这一年其他时间加起来还多。这显然不正常。
快递分拣因为非常累,收入是最高的,联想到柯总说金恺恩最近特别讲究,金恺恩的改变出现在这一个月,他很需要钱?
岳迁立即赶到金恺恩最后工作的快递站点,仓库内外包裹堆积如山,人在其中跟搬运坚果的松鼠一样,货车还在将新到的包裹卸下来,别管长期工还是日结工,都在没命地分拣。不时有分拣错误出现,负责人焦头烂额,一边催工人快点,一边指挥货车。
岳迁叫住负责人时,他非常不耐烦,“金恺恩?不知道,他今天没来!”
得知金恺恩已经死了,负责人两腿一软,原地摔了一跤,岳迁扶他起来,他第一反应就是:“跟我们没关系,每天的工钱我都给他结了,我,我也早就给他们说过,这工作累,吃不消别,别干!”
岳迁问:“你觉得金恺恩是因为做了快递分拣才出事?”
“我,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慌什么?”
负责人渐渐缓过来了,试探道:“他不是过劳吧?我看他身体不错,还,还很会保养自己,做几天就休息。”
“你们这工作很辛苦吧?”岳迁看了看繁忙的工人们。
“是辛苦,但没办法,总得有人做,我工资也开得高,吃得了苦就来,吃不了随时走,金总就是这样。”负责人看看岳迁,“要是谁都不做,你们警察也收不到快递,你说是吧?”
岳迁点点头,“我听说金总是最近才来你们这儿工作,他说过是什么原因吗?”
负责人愣了下,“哪是最近,他是我的老熟人了!他刚来日结街的时候,就来干过很久,还给我介绍了很多人呢!”
“但他这一年似乎很少来?”岳迁将打印出来的收入分布图拿给负责人看。
“啊,对,对!”负责人想起来了,“是这样,他这两年确实来得少。”
金恺恩以前和很多刚做日结工作的人一样,很拼,只要钱多,再苦的工作都干,所以做了很久的快递分拣,但时间一长,成了老油条,心态也变了,只做轻松的。金恺恩反应快,身体也灵活,他不来了,负责人很惋惜,遇到他就要笑嘻嘻地叫他来帮忙,金恺恩一般都同样笑嘻嘻地拒绝。
但3月初,金恺恩居然主动找来,负责人大喜,工作餐都恨不得多给他舀点肉。休息时间,两人坐在一起吃饭,负责人话多,问金恺恩怎么想通了,又来做分拣,金恺恩说得云里雾里,“我想来想去,不应该这么过一辈子。”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负责人记得很清楚,金恺恩是他接触的日结工里,物欲最低的,不怎么享乐,住得干净穿得干净就行。要是金恺恩打牌,那他还能留住金恺恩,可人家不赌不嫖,压根不在乎他开的工钱。
“人会变嘛,就看有没有遇到愿意让他改变的人。”金恺恩如此回答。
岳迁问:“这人是?”
“他没说。”负责人又解释起来,“我们站点对工人真的很好了,金总走了,我,我也很悲痛,但和我们没关系的啊!”
岳迁想,一个让金恺恩愿意改变的人,是谁?
为了这个人,金恺恩高强度做过去不想做的快递分拣工作,是想多赚点钱吗?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才出门,柯总说他像出去约会。
这人是女人?金恺恩有喜欢的人了,所以努力赚钱,想和她组成家庭?
可是金恺恩的联系人列表中,女性屈指可数,都是青姐这样给他转工钱的。
岳迁回重案队开线索总结会,尹莫的问询早就做完了,虽然金恺恩对他有敌意,遇害之前可能确实去找过他,但他在白事场合,没有作案时间。
在富户街排查的队员也陆续回来了,那里的居民都说没有见过金恺恩,居民们彼此熟悉,对陌生面孔比较在意,如果金恺恩多次出现的话,应该有人会记得他。
交通方面,金恺恩没有乘坐公共交通,他可能打了黑车,或者以别的什么方法来到富户街。岳迁觉得,他可能不想让很多人看到他背着的东西。
金恺恩并不是南合市人,他的老家在同省的吴镜市下面的小镇,他手机中存着父母的号码,但最后一次联系是去年春节。重案队已经告知噩耗,金父挂断了电话,但不久他主动打来,说他和老伴已经在赶来南合市的路上。
白天的排查,队员们得到的信息趋于一致,那就是金恺恩很难和人结仇——所以尹莫才会被重点怀疑。
轮到岳迁发言时,岳迁提到金恺恩可能有喜欢的人。一阵讨论后,叶波说:“但他没有这个人的联系方式,很可能是单方面的暗恋,他在和对方还没有开始的情况下,就拼命赚钱,为将来做打算,我怎么觉得,站在对方的角度,这有点可怕啊。”
岳迁点头,“金恺恩表面淡然和善,但尹莫一句话就能让他记恨那么久,他骨子里可能很偏激。他对一个女人有好感,不是直接表白,而是暗地里存钱,或许,他做过跟踪之类的事。”
叶波说:“这个人得查出来,明天就从这个细节出发继续调查。”
岳迁翻了翻笔记,又说:“叶队,我觉得金恺恩和尹莫起争执的那场白事也很重要,案子可能和尹莫无关,但金恺恩反应这么大,我怀疑和他过去的事有关。我想去见见那场白事的家属。”
会议结束,夜已经很深了,岳迁思绪一半被案子占据,一半想着尹莫。这是很少见的情况,他因为尹莫分心了。尹莫大概已经回去了,他想立即赶回去,看看尹莫的情况。上午尹莫很失落地看着他,说睡不着,要跟着他去现场,那现在呢,尹莫睡着了吗?
市局靠刑警支队的侧门,岳迁刚走出,就看到一个人影从花坛边站起来。大约是夜色的缘故,尹莫修长得有些单薄,就这么看着他。
岳迁快步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那我应该在哪里?”尹莫说:“我说了,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你……”岳迁想说你要等也应该在里面等着,但尹莫今天被审来问去,大概不愿意留在里面。
“那现在是我们两个人了,要回去吗?”岳迁问。
尹莫凝视岳迁片刻,矜持地说:“可以。”
岳迁开车,尹莫话比平时少了很多,路程已经开了一半,才说:“我不是凶手。”
“嗯。”
“我不是想走你的人情,只是不想给你添乱。你可以放下我这条线,重点查其他线。”尹莫看着前方空旷的马路,“虽然以前经常给你添乱。”
岳迁挑眉,“你也知道啊?”
尹莫说:“以前和你不熟,没有义务配合你,查案是你们警察的事。”
岳迁说:“哟,你这群众。”
车里安静了会儿,尹莫又说:“他们问完我之后,我去了趟古婆婆家。”
岳迁放缓车速,尹莫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古婆婆的家属怎么说?金恺恩有没有去找过他们?”
尹莫摇头,“从来没有,白事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金恺恩。他们和金恺恩毫无关联。”
岳迁说:“曾经有一个和古婆婆很像的人,这人和金恺恩有很深的渊源,这人大概率已经死了,她的死恐怕和金恺恩有一定牵扯,金恺恩无法给她烧纸送终,所以在古婆婆这样的人身上寻找情感寄托。”
“70岁以上,女性。”尹莫说。
“不止,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岳迁眼神亮起来,“爱买保健品!以前你们合作过多次是吧,金恺恩的情绪都很正常,只有古婆婆那次,他不正常,古婆婆最被家人诟病的不就是买保健品吗?”
尹莫侧过身子,“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岳迁让亢奋的情绪平复了些,语气带着些警告,“你现在还是有疑点,做你自己的事就好,破案是我们警察的工作。”
他说得不客气,还引用了尹莫的话,但尹莫反而不像刚才那样消沉了,“哟,S起来了。”
岳迁:“哪里有S,不是直路一条吗?”
尹莫:“……”
半夜,尹莫这个夜行动物又接活去了,岳迁也在天亮前醒来,直奔市局而去。
金恺恩的父母到了,他们从小镇一路辗转,中巴转火车,疲惫不堪,反而是悲伤在他们脸上变得很钝,仿佛早就被距离、争吵打磨得平滑。又或者,他们还没有切身感受到儿子已经去世这件事。
但他们对金恺恩绝不是全无关心,否则不会急着赶来。岳迁陪他们去确认遗体,金母没有掉泪,却用力抓着金父的手臂,金父抹了两把眼泪,沉沉叹气。
叶波送来早餐,他们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金父问金恺恩是被谁害死的,但这正是警方正在寻找的答案。
“金恺恩和你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联系了,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吗?”岳迁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问。
“误会,哈哈,误会……”金父发出一阵苦笑,摆着手说:“没有误会,实打实的矛盾,我和他妈都是农民,你看我们的手。”
金父伸出手,又拉过老伴的,两双黢黑粗糙的手,是一辈子从事繁重劳动的证明。
金父无奈摇头,“我们在地里刨吃食,好不容易把他供出来,我们那地方小,很多人没钱读书,早就打工去了,他为什么能读书,不是我们咬紧牙关省出来的吗?因为他,他妈生病了都不去看病!”
金父越说越激动,金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神暗淡,无言。岳迁觉得,这是心被伤透了的人才有的神情。
金父继续说,金恺恩从小就聪明,学习也刻苦,加上家里支持,高中考上了不错的高中,之后又考上南合大学。
南合大学在全省都是top级别,而金恺恩从未跟周围的日结工说过,大家都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早早辍学,只有初中,甚至小学文凭。
金恺恩考上南合大学,是金家几十年来最大的喜事,那时金父金母哪里想得到,去了名牌大学,朴素的孩子就变了,变得看不起贫困的出身,看不起他们这对贫穷的父母。
金恺恩回来得很少,每次都说想节省路费,留在南合市的话还可以打工赚学费生活费。确实,除了大一的学费,金恺恩没有找他们要过一分钱,大三还能往家里寄钱了,金家前所未有地宽裕,金母终于舍得去看病。
金恺恩成绩好,参加的社会活动也多,实习经验丰富,大四就确定工作,金父说想去南合市看看,他同意了,并且包办来回路费、食宿。金父来到南合市之后越看越喜欢,不断说,儿子有出息了,以后他们可以跟着享福了。金恺恩只是笑,没有说话。
金父当时只道金恺恩腼腆,他这儿子向来孝顺,发达了怎么会不想着带父母一起享福呢?他和老伴就盼着这天呢。
然而,他们后来等来的不是金恺恩要接他们去南合市生活的消息,是从别人口中得知,金恺恩认了一个女人当干妈。
第79章 点火者(05)
消息是去南合市打工的年轻人带回来的,这人叫小赵,和金恺恩是小学同学,成绩很差,初中没念完就出去混社会。赵家和金家离得近,两家孩子经常被拿来比较,大家都说金父金母好福气,有金恺恩这么懂事上进的孩子,老赵听到这话很不乐意,动不动就拿金恺恩数落小赵。金父每次遇到赵家父子,都忍不住得意洋洋。
可万事被金恺恩压了一头的小赵,这几年居然混出个人样来了,不仅每次回来都开着车,还将城里的好东西一车一车往家里搬,父母都接去南合市住了半年。他似乎是跟人做生意赚了大钱,现在已经是什么老板了,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金父很有落差感,金恺恩读了那么多书,工作说起来也体面,是个小组长,但没车没房,平时也不主动和家里联系,金父每次打电话过去,金恺恩都在加班,说不上几句就挂了。
忙,忙啥呢,也没见赚几个钱,家里的房子还等着加盖一层呢!金父对金恺恩已经很不满了,总说要去南合市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但都被金母拦住了。
那次,小赵衣锦还乡,给老赵办酒祝生,乡里乡亲都受邀去吃饭,金父金母自然也去了。看着老赵小赵如此风光,金父本就很不是滋味,他的生日已经过了,金恺恩别说回来给他办酒,一个祝福都没有,还是过了几天,才突然想起,给他转了五百块钱。
饭后,大伙儿凑在一起打牌,金父输了钱,心情不好,打算回家,这时小赵大概忙完了,叫住他们,压低声音道:“叔,婶子,有件事我得给你们说说,你们啊,有个心理准备。”
金父吓着了,“怎么了?”
小赵说,他这阵子因为工作的缘故,认识了一个叫曲玉的客户,曲玉从大企业退休,家境殷实。他碰巧发现,曲玉和金恺恩认识,金恺恩居然叫她干妈,两个人关系十分亲密,金恺恩对她很是孝顺,要不是他对金恺恩知根知底,都要以为他们是一对亲母子了。
金母听完眼睛就红了,连说“不可能”,金父也不肯相信,“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都还在,恺恩不可能在外面乱认妈。”
“瞧你说的,我和恺恩一块儿长大,他我都能认错啊?”小赵说:“我看你们还是早点和他沟通沟通,别儿子被人抢走了都不知道。”
金父又气又急,一方面觉得小赵在骗他,两家关系一直很微妙,处处为两个儿子较劲,小赵故意说这种话也说得通,但另一方面,金恺恩越来越冷漠的模样出现在金父脑海,他为什么不关心生他养他的父母了呢?是因为认了别人当妈吗?
金父再也坐不住了,不顾金母的阻拦,匆忙赶到南合市,在金恺恩的公司附近守着,看到金恺恩出来,金父打去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工作。但金父一路跟踪,发现金恺恩来到一个餐厅,不久,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下车,金恺恩很殷勤地迎接她,为她布菜。
那肯定就是小赵说的曲玉,金恺恩的干妈!金父气得险些当场冲进去,但忍住了。一个多小时后,金恺恩送曲玉上车,将几个大盒子提到车上,自己也往地铁站走去。金父终于赶上去,怒喝道:“金恺恩!”
金恺恩愕然地转过身,看到金父的一刻,视线躲闪,“你,你怎么来了?”
金父上前就是一耳光,“我怎么来了?我来看你到底认了个什么东西当妈!”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在路上大吵大闹!”金恺恩连忙拉着金父离开,但金父已经失控,一路骂他不孝,不断将金母的病拿出来,质问他为什么对父母漠不关心,倒要认别人当妈,是不是看不起他们?
金恺恩被骂得狼狈不堪,终于和金父回到租住的房子,房子很旧,一室一厅,他一个人住,一个月房租一千五,他疲惫地喝着水,金父的骂声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说那个女的是他的客户,对他很照顾,孩子都在国外,他有时会去她家帮忙搬东西,修修家电,那个女的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时间一长,他就认了对方当妈。”金父说着擦了擦眼泪,“你听,这解释得通吗?他就是嫌弃我们,才在外面认妈!”
金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岳迁问:“金恺恩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曲玉是什么客户?”
金父说,金恺恩大学念的是英语和传媒,但找的工作不太对口,叫惠克科技,是卖药的。
惠克科技?岳迁觉得耳熟,一想,好像是给老岳买保健品那会儿看到过。
金父说:“我当时跟他说,你学外语的,怎么会做药啊?他说,公司有很多职位,他的职位不是做药,是做宣传销售,做得好的话,分成很高。”
金父不懂,但儿子能赚钱就行。要是知道赚钱就得认人当妈,他怎么都不会同意金恺恩做这种工作。
“金恺恩是保健品销售,曲玉在他那里买保健品?”岳迁迅速在手机上查了查,他的记忆没错,惠克科技确实专攻保健品,在中老年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金父说:“儿子卖保健品,他妈身体那么差,我让他拿点回来给他妈吃,他都不肯!这是什么儿子啊!老天爷!我怎么说他都不愿意,我后来直接给他钱,让他买点回来,他也不愿意!我们老了,不会选,给钱让他选,就这么点要求,他都不满足!”
金父说着又掉了眼泪,金母泪眼婆娑地拍着他的手,不语。
岳迁皱眉,金恺恩再怎么亲情淡漠,都不大可能拒绝父母如此合理的要求,保健品利润非常高,其成本大部分都花在宣传、人力上,金恺恩一个内部员工,还是宣传销售口的,别说低价给父母买点保健品,就是免费拿都行。他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他知道,保健品不仅不能让他母亲的身体好起来,还会耽误治疗?
或者,保健品有副作用?
岳迁问:“他不给保健品,他带你们去过医院吗?”
金母开口了,“去过,开了很多药。”
金母身上病不少,高血压,肾上肺上有结节,长期失眠,内风湿,心脏也不好,需要吃很多药。金父打听到,是药三分毒,看着金母吃饭似的吃药,心里特别不好受,所以才希望金恺恩能拿保健品回来,给金母调理。
“他说保健品没用,要听医生的,医生开什么药,就吃什么药。”金父激动道:“他在放屁,糊弄我们!保健品要是没用,为什么大家都吃呢?老赵家里堆满了保健品,小赵花了几万给他买!保健品要是没用,他卖的是什么?我真的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因为保健品,更因为曲玉,金家的气氛越来越糟糕,金恺恩几乎不回家了,唯一一次回来,是带金母去开药。金父自从打了他,就不再和他说话,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
一年后,小赵带回另一个惊人的消息,金恺恩成了无业游民。
金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金恺恩怎么会……
小赵说得绘声绘色,他想给老赵买新的保健品,照顾谁的生意不是照顾呢,于是找到金恺恩,只要这一单,金恺恩这个月的业绩就有了。可是金恺恩居然已经不在惠克科技,灰头土脸的,正在快递站点当日结工。
小赵都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兄弟,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小赵兴奋地打量金恺恩,这个从小踩在他头上的“别人家的孩子”终于跌下云端了。“有什么难处,给哥们儿说啊,怎么也不能在这种地方混啊,多累?”
“这里挺好的。”
“啥?哪儿好了?”
“自由。”
小赵听得发笑,确认金恺恩真的失业了,高昂着头,“那你推荐个前同事给我吧,我买保健品。”
金恺恩却说:“少吃那种东西,没用。”
小赵将这段添油加醋在老家说,“咱也理解哈,丢了工作,谁还愿意给前同事介绍生意,哎,恺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才被开除,可惜,可惜啊!”
金父丢了大脸,终于再度联系金恺恩,问他被开除是怎么回事,当日结工又是怎么回事。金恺恩默不作声,仿佛根本没在听。
金父怒不可遏,“丢了工作你再去找啊!你南合大学毕业的,难道还找不到工作?你当日结工,是故意想气死我是不是?你也不看看小赵回来是怎么踩我的脸!你马上去找工作!”
金恺恩死气沉沉地开口,“日结很好,我能养活自己。”
“那我和你妈呢?你不管了?”金父骂道:“我们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金恺恩,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是有干妈吗?你去求她啊,让她给你找个工作!”
提到曲玉,金恺恩语气一下子变了,“和她没有关系。”
父子俩吵了很久,但基本是金父输出,金恺恩回应以沉默。不久,金母收到13万,金恺恩居然将在惠克科技工作四年攒下的钱全都打给了她,叮嘱她按时去医院看病开药。金母惊讶不已,问他把钱都打给自己了,他怎么办?金恺恩只说,他干日结工,能养活自己。
之后,金父又打过几次电话,连南合市也去了两次,金恺恩像是变了个人,住在拥挤的出租屋,做着初中毕业就能做的工作,烂泥一滩,混吃等死。金父彻底失望了,也认清了现实,金恺恩已经堕落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回到镇里,从此不再和金恺恩联系,见着赵家父子就躲着走。金恺恩偶尔打电话回来,也只是和金母说几句,问问身体如何。最近一年,更是连电话都没有了。
金父抹着泪,语气很是不甘,“我早就当他死了!我没有这个儿子!”
岳迁站在走廊,在手机上浏览惠克科技的新闻,没有看到特别负面的报告,这家公司在宣传上会特别提醒保健品不等于药,不可以取代药。一些来自网上的反馈也只是提到惠克科技的保健品吃了没什么作用,顶多有点心理安慰。似乎没有人吃惠克科技的保健品吃出事。类似的保健品事故在别的公司出现过。
岳迁来到技侦办公室,“成哥,金恺恩的联系人里有没有一个叫曲玉的老太太?”
成哥摇头,“我给你们的就是全部了,应该没有你说的这个曲玉。”
岳迁又将联系人和聊天记录扫了一遍,不仅没有曲玉,连惠克科技的人也没有。
金恺恩离职四年,和前同事断掉联系倒是正常,但曲玉是他干妈,也不联系了?因为他不再卖保健品,所以没有继续给曲玉当干儿子的必要?
问题出在四年前,金恺恩为什么突然离职,将至少看起来体面的工作换成日结工作?还有,金恺恩为什么执着于给70岁以上的老太太办白事?古婆婆的白事上,金恺恩和尹莫争执,耿耿于怀,而古婆婆是个疯狂的保健品推崇者。
难道曲玉已经……
岳迁向叶波报备了想法,立即来到惠克科技。金恺恩当初的上级得到前台的消息后,很快赶来接待了岳迁,她姓喻,是市场部的经理。
“金恺恩出什么事了吗?”喻经理有些担心地问。
岳迁说:“他已经去世了,我们正在调查他的死因。所以来了解一下他过去的工作,以及他为什么离职。”
喻经理倒吸一口气,脸色白下了,“怎么会这样……”
岳迁等了会儿,“金恺恩离职之后,就再没有和你联系过了?”
喻经理调整好情绪,点头,又叹气,“我一直觉得金恺恩不做了很可惜,他是个……很有能力,也很有想法的人。但可能也是因为太有想法了,他才做不了我们这种工作。”
金恺恩是喻经理亲自招进来的,当年惠克科技校招,意气风发的金恺恩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金恺恩外语流利,反应快,学的是传媒,和她要招的岗位也算是有点关系。她当场问了金恺恩几个营销策划的问题,金恺恩的回答让她觉得他很有潜力。
惠克科技不是唯一给金恺恩发offer的公司,据喻经理所知,还有一家新媒体、两家外贸公司,对金恺恩来说,它们比惠克科技更加对口。但喻经理用诚意打动了金恺恩,她告诉金恺恩,公司会给他更大的自由度,他一来就可以参与策划。
就这样,金恺恩成了惠克科技的一份子。
初来乍到,金恺恩积极、勤奋,活跃地提出有趣的点子。他的岗位虽然是策划营销,但也会去一线接触客户,很多新员工觉得吃不消,金恺恩却游刃有余,他很有亲和力,和许多客户都关系良好,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性客户。
喻经理很欣慰,觉得金恺恩继续干下去,今后在自己高升之后,他能接自己的班。然而两年后,喻经理发现金恺恩对工作似乎懈怠了,不再积极写文案、出广告,和客户相处得也比较少了。年轻员工都有这种时候,喻经理倒是觉得没大问题,她看好金恺恩,他肯定能自我调节。然而金恺恩状态越发糟糕,喻经理不得不干预,找金恺恩谈话。
那次谈话,喻经理至今都记得,它甚至对她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但在对岳迁陈述之前,喻经理犹豫了一会儿。
“是对公司有不好的影响吗?”岳迁问。
喻经理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再想想。”
岳迁说:“金恺恩的案子是命案,他曾经在惠克工作,离职得很突然也很蹊跷,无论如何我也得查清楚。”
喻经理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终于道:“金恺恩质疑我们的工作是虚无的。”
“虚无?”
“为产品设计文案、理念,让它听上去像是能够延年益寿、包治百病,让它成为中老年群体中的流行单品。但实际上它根本没有那么神奇,甚至很多产品本质上是一样的,功效全都是我们人为赋予。”
岳迁说:“但你们也在显眼位置标注了保健品不等同于药物。”
喻经理摇摇头,“当一个病魔缠身,试过许多药,看过很多医生,依旧缓解不了病痛的老人看到我们的广告,他燃起希望,就算你当面告诉他,保健品不等于药,有病要去医院,他就会信吗?”
不会,因为他已经被眼花缭乱的宣传打动了。而且这一辈人缺乏年轻人的质疑精神,他们总是容易相信“电视上的”、“专家说的”、“广告说的”。
于是保健品公司可以用普普通通的保健品,配以丰富刁钻的文案,轻轻松松收割老年人的钱财。
金恺恩起初对工作很有成就感,他参与的策划都很成功,他想的文案很吸引人,他说话也让人觉得舒服,因此一去销售一线,就能开单。
但长期待在这个环境里,他越来越明白保健品的功效都是他这样的文科生吹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个骗退休金的骗子。
“你不要这样想。”喻经理听完他的话,劝说道:“我们的产品确实有一些保健作用的,适当服用,没有害处,而且心理安慰就不算好处吗?你没看到好多阿姨用了我们的产品,心情都好多了?”
金恺恩处在迷茫中,他质疑自己工作的意义,但喻经理的话也有道理。此后,他的状态一直不大好,喻经理知道,他在经历心理的拉扯。
不断有新人进入公司,他们像金恺恩刚来时一样充满活力,金恺恩逐渐被他们取代了,成了边缘人。喻经历惜才,不愿意金恺恩就这么沉寂,索性将他调去销售部,让他多去一线跑跑,接触人,或许客户们的笑容,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
金恺恩有销售天赋,不仅将已有的客户维持得很好,还开发了不少新的客户。正当喻经理觉得金恺恩又找到了正确的路时,他毫无征兆地提出离职。
喻经理大为不解,以为他又犯病了,苦口婆心劝说,但这次,金恺恩很坚决,眼中也不再有亮光。
岳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喻经理摇头,“他还是说,这工作没意义,就是骗人。”
岳迁问:“那金恺恩走后,他的客户资料是交接到公司了吧?”
“那当然,金恺恩在这方面很负责。”
“我想查一个叫曲玉的客户,她应该是金恺恩一个很重要的客户。”
“曲玉?”喻经理仿佛想起了什么,“你等一下,我有印象。”
喻经理一边查阅资料一边回忆,看到曲玉后面标注着“去世”时,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岳迁并不意外,金恺恩后来的举动已经暗示了这个事实。
“金恺恩离职,和,和曲玉有关。”喻经理彻底想起来了,金恺恩和她谈离职时,其实说到了曲玉。
曲玉是金恺恩最早的客户之一,那时金恺恩还没有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努力地推销,从购买记录来看,曲玉没少支持金恺恩,共计买了接近十万的保健品,各种功效的都有。
喻经理还记得金恺恩那双通红的眼睛,他说是他害了曲玉,曲玉应该去医院,而不是依赖保健品。曲玉待他那么好,比儿子还亲,他却只想着赚曲玉的钱。
喻经理不清楚曲玉是怎么死的,但一定不是因为保健品,否则家属早就闹起来了。金恺恩的话让喻经理很是不满,这样的员工,确实不适合继续留下来了。她同意了金恺恩的离职要求,并再三叮嘱,离职员工不可以抹黑公司。金恺恩答应了。
之后不管是她,还是部分其他人,都没有再听说过金恺恩的消息。曾经有个和金恺恩关系不错的同事,给金恺恩发过消息,发现已经被拉黑,喻经理猜,金恺恩拉黑了所有人。
客户资料里有曲玉的详细信息,包括本人住址,紧急联系人。岳迁将信息发给叶波,重案队过去调查,邻居表示,曲玉去世之后,她在国外的子女回来,将房子卖掉了。
邻居们都说,曲玉是个很温柔大方的老太太,一个人生活太孤单了,有时做了好吃的,会请大家去家里吃饭。她买了许多保健品,也会送给需要的人。有邻居还记得金恺恩,曲玉跟他们说过,他是她的干儿子,很好的小伙子。不过曲玉的白事,金恺恩似乎没有出现。
岳迁尝试联系曲玉远在国外的子女,号码已经成了空号。重案队对惠克科技进行初步排查,暂时没有查出问题。
调查仿佛撞进了死胡同,岳迁静下来反复看线索,目光停留在小赵的名字上,这个对金恺恩十分关注的发小,会不会无意间掌握着重要的信息?
岳迁正打算去找小赵,这人居然主动找到金父,面色沉痛,却又有些幸灾乐祸。
第80章 点火者(06)
金恺恩出事的消息传到村里,老赵马上通知小赵,这才有了小赵来找金父金母的事,这俩从小被拿来比较,就算近年来金恺恩已经处处不如自己,小赵在得知他死了时,还是松了口气。
“叔,婶儿,你们呢,也别太难过了,恺恩走了歪路,你们没有对不起他。今后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咱们两家当了这么多年邻居,就跟亲人一样。”
金母沉默,金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恺恩越说越激动,“哎,人都走了,你们再生恺恩的气也没用,他本来,可能还能给你们带个媳妇回来的。”
金父一把拉住小赵,“你说什么?”
“就媳妇嘛,恺恩也一把岁数了,想找女人这不正常啊?叔,我看你就是把恺恩管得太厉害了。”
“走!跟警察说去,什么女人,哪个女人!”金父力气大,硬是将小赵拽到了市局。
小赵没想到自己来看金家的笑话,会看进局子,一时有些后悔,老老实实坐成一团,偷瞄了岳迁两眼,“嘿嘿,你就是查案子的警察啊?”
岳迁说:“你跟金恺恩父亲说的话,是真的?”
“真的啊,金恺恩是想找女人嘛。”
“她是谁?”
“这个……”小赵抓抓头发,“你们没查到啊?”
岳迁笑了笑,“谢谢你提供线索。”
小赵说,金恺恩喜欢的这个女人,是他厂里流水线上的女工。小赵虽然一口一个“我的厂”,但厂其实不是他的。他早年进城务工,认识了个富二代,给人家当跟班。富二代很有投资眼光,从国外引进生产线,做化妆品的灌装,后来有了技术,干脆搞出自有品牌。小赵学历虽然低,但会来事,混成了销售部的小头目,也算是有“总”的头衔了。
化妆品厂工作强度很大,几乎每天都有人离开,特别忙的时候,不管是流水线还是仓库,都需要日结工。金恺恩做日结工之后,小赵觉得自己对他有了优势,动不动就去他跟前晃,邀请他来给自己当日结工。只要想象金恺恩来当自己手下的画面,他就爽得哇哇乱叫。
但金恺恩宁可去白事哭丧,去快递站点理那些永远理不完的包裹,都不肯答应他。为这事,他后来都有点魔怔了,经常打听金恺恩在做什么工作,还动过给钱让对方不要收金恺恩的心思,不过都没有执行。
今年春节后,他从村里回来,又来找金恺恩,先是炫耀一番,自己又提了新车,拉了一车过年礼回去,顺道也去看了金父金母。然后说金母好像又老了一头,金父身体也没以前硬朗了,旁敲侧击金恺恩应该懂事点,为他们着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来化妆厂跟着自己干。
他说得很克制,既要说动金恺恩,又不能太刺激金恺恩,万一金恺恩奋发图强,跑去找了个好工作,他岂不是又要被金恺恩比下去?
在听到父母的近况时,金恺恩明显心动了,小赵趁热打铁,叫他来厂里参观。金恺恩同意了。
化妆品厂的工作环境比金恺恩之前做的日结工作还是好多了,起码干净。小赵得意洋洋地介绍着各种工作,每每有工人上前说“赵总好”,他头就昂得特别高,还要看金恺恩一眼。金恺恩始终很平静,似乎并不羡慕他,这让他很是挫败。
最后,小赵带金恺恩来到喷码区,在这里工作的几乎都是女工,刚好到了下班时刻,工人们摘下口罩离开工位,她们看见小赵,纷纷前来打招呼,“赵总好。”
小赵得意极了,他要的就是这效果,这可都是年轻女人,别管漂亮不漂亮吧,你金恺恩被这么多年轻女人叫过“金总”吗?
金恺恩一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忽然,小赵发现他眼神变了。小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不是小曾?
小赵心中啧啧两声,小曾长得还行,性格沉稳,是组长,不像其他工人一样叽叽喳喳。连他都想过追小曾,但小曾太冷了,对他爱答不理,他想了想,也没多喜欢小曾,便算了。
你小子,看着无欲无求的,对女人还是有想法吧!小赵暗自想。
小曾看到了他们,走过来,却没有看小赵,“是你?”
金恺恩结巴道:“你,你好。”
“你们认识?”小赵有些意外。
小曾点点头,又问金恺恩,“你来找工作?”
金恺恩还没开口,小赵抢先道:“对啊,他是我老乡。”
小曾的目光在金恺恩身上扫了扫,眼神小赵看不懂,好像有点戏谑,“以前那工作,不做了?”
“卖保健品啊?”小赵说:“早不做了,现在做日结呢!”
“是吗?”小曾笑了笑,“时间不早了,赵总,我先回去了。”
小赵觉得小曾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继续带着金恺恩参观,金恺恩明显心不在焉起来,十分钟后,他突然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小赵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金恺恩转身就跑,不是去追小曾还能是干什么?
小赵心中十分鄙夷,平时装清高,看到女人就这德行,猴急!
次日,小曾照常来上班,小赵笑眯眯地走过去,想打听昨晚金恺恩和她做了什么,她又变成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小赵觉得很没面子。
有了这个插曲,小赵觉得金恺恩肯定会来给自己当下属,但当他再找到金恺恩,金恺恩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不去。
“为什么?你不是想追那妞吗?”小赵大感不解。
金恺恩没有解释。
小赵追上去,“你把她睡了?现在你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金恺恩皱起眉,“胡说什么?”
“不然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小赵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大晚上,你一个男的,她一个女的,工业区黑灯瞎火,挖槽,你不是把她强○了吧?”
金恺恩一把将小赵推开,“我没有!”
但小赵觉得就是这么回事,金恺恩精虫上脑,把小曾睡了,事后无法面对小曾,才不肯来化妆厂工作。不然金恺恩为什么态度大变?
金父金母不相信自己儿子干得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重案队则觉得小曾身上可能有重要线索。
岳迁从小赵那里拿到了小曾的详细资料,她叫曾皓星,南合市本地人,父母是工业油厂的退休工人,小赵打趣说,她这样的,就是厂二代,不知道在傲什么。
晚餐时间,岳迁在化妆厂找到曾皓星,她穿着连体作业服,戴着帽子,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警察。小赵在一旁说:“小曾,今天你就下班了,金恺恩出事了,你配合一下调查。”
曾皓星皱眉,“金恺恩出事?”
小赵笑得有点猥琐,“就我那老乡,你可别装不认识他,你俩都在一块儿了。”
“谁跟他在一块儿?”曾皓星不满地瞪着小赵,似乎并不将他看做上级。
岳迁拿出证件,“金恺恩前天遇害,我们正在对他的人际网络进行排查,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曾皓星脸色一白,张张嘴,“他,他死了?”
“我听赵总的意思,你和金恺恩早就认识?”岳迁说。
曾皓星很恍惚,声音发抖,“金恺恩怎么就死了呢?”
岳迁只得等她稍稍平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曾皓星开始交待,她认识金恺恩时,金恺恩还在惠克科技工作,很风光的样子。她是工厂子弟,初中毕业后读技校,出来后也进过厂,但嫌累干不下去,找的工作都不长久。父母对她不满意,觉得她没有好好念书,她在家里待着烦,在外面租了房子。
有次回家,她看到家里放了很多保健品,心里一咯噔。她虽然书读得少,但网上得多,知道很多保健品都是骗中老年钱的,她因此和父母吵起来,父母搬出金恺恩,说金恺恩是南合大学的高材生,他都说好,你一个初中文凭的懂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金恺恩的名字。
担心父母被骗,她强烈要求见金恺恩一面。一周后,父母还真把金恺恩叫来了。那时的金恺恩和后来她在化妆品厂见到的金恺恩天壤之别,他年轻、充满活力,侃侃而谈。但听完他讲保健品,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指出,宣传中提到的功效都是夸大了的,就算惠克科技的保健品没有坏处,但也没什么好处,吃多了对上年纪的人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金恺恩哑口无言。
那之后,她又和金恺恩见过几次面,金恺恩仿佛想要说服她,可她有自己的坚持,保健品这种东西对她来说,就是没有用,就是消费主义陷阱。
后来有一次,金恺恩又来了,她以为金恺恩又要滔滔不绝,金恺恩却跟她告白。她手足无措,反应过来后当场拒绝。金恺恩条件比她好,长得也还行,学历什么的都比她高,但那又怎样,她对金恺恩没有兴趣。
“是因为我卖保健品吗?”金恺恩难过地说。
不是,是因为你不是我的菜。曾皓星在心里说。但她懒得解释太多,索性顺着金恺恩道:“嗯,我们不是一路人。”
金恺恩没有再来找过她,她说服父母不要再上当买保健品,父母在吃了一段时间后觉得确实没什么用,对保健品的热情渐渐消失了。她最后一次从父母口中听到保健品,听到金恺恩,是他们说金恺恩好像不卖保健品了。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没打听金恺恩去了哪里。
两年前,化妆品厂在招熟练女工,她便来了。2月遇到金恺恩,她很吃惊,金恺恩怎么变成这样了?然而更让她无语的还在后面。
她换下工作服,正要骑电瓶车离开工业园,突然被追上来的金恺恩叫住。
当时工业园已经没什么人了,周围黑灯瞎火。她问:“有什么事吗?我赶着回家。”
金恺恩说:“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如果说当年意气风发的金恺恩对曾皓星都没有半点吸引力,那现在这个落拓版的,就更无可圈可点之处了。曾皓星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们聊聊吧,你住哪里,和你爸妈住一起吗?我送你回去。”金恺恩有些激动地说。
曾皓星直接拒绝,“不必。”
“你记得以前我说过的话吗?”金恺恩紧追不舍。
四下无人,曾皓星不敢激怒金恺恩,只得停下来,“什么?”
“我很喜欢你,本,本来我都放弃了,但现在又遇到你。”金恺恩自顾自地说着,低着头,不敢看曾皓星。
他说,上次被拒绝,他备受打击,但反思之后,明白她是对的,他们的立场不一样,认知不一样,很难走到一起。所以他放弃了。后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保健品这一行是在吸老年人的血,他已经不做了。
曾皓星非但不感动,反而觉得非常烦。
金恺恩问,她能不能再考虑考虑自己。但说完又局促地笑了笑,说自己现在只是个日结工,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但再次遇到她,他不想就这么放弃。
曾皓星将父母搬出来,为难地说,他们就自己一个女儿,之前别人介绍了一个白领,他们都不满意,金恺恩现在工作这么不稳定,恐怕……
金恺恩立即表态,说自己会回去好好做一番打算,不会让她和自己一起过苦日子。
曾皓星心有余悸,担心金恺恩死缠补休,毕竟金恺恩和赵总是朋友,托关系来化妆品厂那还不容易?到时候她就要天天面对金恺恩了。但事实却是,金恺恩没有来。她打听到金恺恩住在日结街,继续做着日结工作。这没有让她放下心来,生怕金恺恩又突然出现。
从2月到现在,金恺恩找过她三次,送她衣服,请她吃饭,最后一次还跟她讲了自己的计划。他打算今年一直在快递站点干,分拣虽然非常辛苦,但来钱也是真的快,他想趁现在年轻,攒下一笔钱,然后自己包一个站点,等一切走上正轨,再去见她的父母。
她嘴上说着鼓励的话,心里却厌烦极了,金恺恩这个人,表面虽然温和讲理,但了解深了,就知道他是个很极端的人,她不愿意和这种人牵扯太深,总觉得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现在麻烦不就来了吗?曾皓星脸上出现厌恶的神情,“我和他没有关系,他自说自话贴上来,我不敢得罪他,才一直拖着,谁知道他做得出什么事?他死了,你们来找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害了他。”
曾皓星视角的金恺恩乍看有些突兀,和日结工们形容的很不一样,但恰好能解释他为什么从懒散变得亢奋,为什么愿意做很久没有做过的快递分拣。
曾皓星没和父母住在一起,在工业园附近租房住,上下班骑电瓶车只需要10分钟。4月19号(金恺恩遇害前一天),她9点下班,离开化妆厂,但是不是回到了住处,目前不得而知。她所在的小区是开放式的,零星的监控并没有拍到她的身影。
“曾皓星的嫌疑不能排除。”叶波说:“她是我们现在掌握的,唯一一个有明确动机的人。金恺恩的追求对她造成极大困扰,她不敢拒绝金恺恩,担心他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现在社会上男人追求不成,伤害女方的事太多了。”
岳迁说:“但曾皓星杀得了金恺恩吗?”
叶波又拿出尸检报告看了看,从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大概率是男性,而且是力量很足的男性,曾皓星显然不符合。再者,金恺背着的东西是什么,也还没有找到答案。
岳迁觉得这案子矛盾的地方很多,曾皓星不一定说了实话。甚至金恺恩当初离开惠克科技,可能都有警方尚未掌握的原因。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保健品害死过人,但被掩藏了,有人想要用金恺恩的死把正在消散的真相挖出来?
叶波安排了两个重点方向,一是继续深挖惠克科技,二是查曾皓星,目前她交待的一切都只是单方面的说法。
散会后,岳迁独自在会议室待了会儿,案情思索着思索着,就走神想到尹莫。尹莫在干什么?
手机里,尹莫没有发来消息。最近尹莫因为能力消失的事消沉,这个时间,估计又在谁的白事上。
岳迁给青姐打了通电话,果然,尹莫又接活了。问到地址,岳迁打车过去。现在南合市能请白事团队表演的都是老社区,死者也几乎都是思想传统的老人,他们需要被热热闹闹地送走。
岳迁赶到时,台上正在唱戏。他一眼就看到了身穿深紫色戏服的尹莫。当初在惠平村,尹莫那袖子甩了又甩,他就是看不出那浓妆艳抹的是尹莫,如今还是一样的妆容,他却能轻松分辨。
灵棚里很热闹,从遗像和花圈可以得知,去世的老人叫刘婆婆。岳迁来到靠近舞台的地方,给刘婆婆烧了点纸,蹲在火盆边望着尹莫。尹莫应该也看到他了,动作顿了下,他用口型说:“专心啊尹大师。”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尹莫好像唱错了几个调。
一曲终了,白事团队里的美女歌手上来唱流行歌曲,尹莫一下台,岳迁就走了过去。
“案子破了?”尹莫用男声说。
两人在灵棚外面,又是舞台背后,灯光暗淡,无人注意。尹莫在台上用的戏腔,和这身打扮一致,此时换了调子,有种奇怪的吸引力。
岳迁琢磨了会儿,“没呢,还早。”
“那你还来。”尹莫说。
“来看看你。”近距离看,岳迁才发现尹莫的妆有些花了,下意识抬手想擦一擦,手却被尹莫抓住了。
“动手动脚。”尹莫不满道。
岳迁收回手,试探着问:“刘婆婆,你见到了吗?”
尹莫眼神沉下去,答案显而易见。
岳迁声音一提,“没关系,可能是穿越累着了,你养精蓄锐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又行了。”
见尹莫没什么反应,岳迁又说:“哎我其实早就想说,你那个能力,也不是非有不可,我没有,那咋了?”
尹莫皱眉,“以前是无所谓。”
岳迁说:“现在怎么就有所谓了?”
尹莫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
“我。”
“算了。”
岳迁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想了想,“你想帮我破案?”
尹莫抿着唇,没回答。
岳迁正在思索该说些什么,尹莫突然靠过来,“可能是你的问题。”
岳迁大为不解,“什么?”
“你在‘那边’的时候,我偷偷亲过你。”尹莫将这种事叙述得十分平常,“然后我就不能看到他们了。”
岳迁睁大眼,“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尹莫眼尾弯了弯,“要不要帮我试试?”
“啊?”
“你亲我一下,把我的能力还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