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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点火者(07)

    “亲……”岳迁愣住了,惊讶地盯着尹莫。面前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和他熟悉的有差距,但毫无疑问是他知道的那个尹莫。

    尹莫说完后就安静下来,眼神深深地看着他,他被那隐约带着委屈的目光捕获,心里像有个钩子似的轻轻挠着。

    岳迁想起这次穿回来时的瞬间,尹莫在亲他,而那种感觉并不讨厌,反而像是在说“欢迎回来”。

    一张幕布之隔,幕布里面的灵棚,充斥着与死亡格格不入的流行歌曲,那是一首讲爱情的歌,冲淡了死亡的悲伤,幕布外面,路灯的光孤零零地洒落,唯独照亮了他们所在的这一块。周围漆黑寂静,足以容纳想要躲藏的人。

    岳迁突然拉住尹莫,将他拽入黑暗,尹莫的背结结实实抵在树干上,岳迁掐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尹莫狭长的眼尾撑开,而后回到眯起的状态,犹如受惊后餍足的妖兽。

    岳迁头脑一片空白,他是这场亲吻的主导者,可是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任凭本能动作。他好像吻了很久,一直占据着上风,最后他狠狠推了尹莫一把,在尹莫的瞳孔里看到神情稍显慌乱的自己。

    岳迁甩了甩头,恢复理智,可是心跳还是很快,滚烫的热意从耳根蔓延开来,正在侵占他的脸颊。他瞪着尹莫,挑衅般地说:“还给你了。”

    尹莫弯起唇角,向他走来,像是一幅从阴影中逐渐清晰的画。要命,他想,尹莫这副扮相真要命。他头脑发热亲了个什么东西?

    “干嘛?”他故意抬了抬下巴,尹莫却顺手托住他的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摩挲。

    正当他要挣扎时,尹莫盯着他的嘴唇,认真地说:“别动,口红沾上去了。”

    “……”

    “衣冠楚楚的岳警官,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涂口红的样子吧?”

    岳迁眼珠子往上一翻,只得让尹莫帮忙擦,但等了半天,尹莫还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我说,你要擦到什么时候?”

    “好了。”尹莫笑着松开手。

    岳迁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手指上没有口红的痕迹。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尹莫说。

    岳迁想了想自己是为什么来的,还是不大放心,尹莫刚才显然是故意耍赖,那奇怪的能力不可能因为亲吻与否就消失或者回来。

    “你……”岳迁刚开口,尹莫就打断了:“我现在很高兴,不要说让我扫兴的话。”

    岳迁看着尹莫的脸,这是高兴吗?那你小子还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但尹莫都这么说了,他“哦”了声。

    “你们一早不是还要查案?回去休息吧。”尹莫说。

    岳迁问:“那你呢?”

    尹莫眼尾又勾起来,“你这样很像一个问加班的丈夫什么时候回家的妻子。”

    岳迁怒了,“这么喜欢角色扮演,你怎么不去cosplay?”

    尹莫说:“这场结束2点,我收拾收拾就回去。”

    “我问你了?”

    “我喜欢角色扮演,扮演的是回答什么时候回家的丈夫。”

    岳迁气冲冲离开,走到一半又笑起来,低声道:“神经病!”

    金恺恩案继续调查,岳迁一头扎进惠克科技,短时间内弄清楚了这家企业的全部产品和销售模式。

    客观来说,比起部分造假严重的保健品公司,惠克科技算是比较良心的,它的产品虽然售价高,但对中老年来说,的确能够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而无法替代药物这一点,它也是明确标注出来了。

    不过在了解惠克科技的过程中,岳迁顺道查了不少保健品公司,看到多起使用保健品造成的中毒、衰竭、成瘾等事故。这个瞄准中老年钱包的市场,有着巨大的隐患。

    曾皓星那边,没有出现更多的线索,即便知道警察盯着自己,她也正常通勤,金恺恩遇害只是让她短暂地惊讶,对她的生活似乎没有造成影响。重案队去了曾皓星父母家,曾父曾母都记得金恺恩。

    “那小伙子,不知道怎么不愿意做了,他这个人踏实,会讲各种保健品不好的地方,我们觉得他挺可靠的。”曾母说,自己和老曾这个年纪,走在路上都会遇到推销保健品的,他们虽然只是工人,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很多保健品就是糖水,不仅没好处,喝了还有坏处。

    金恺恩和其他推销员不一样,他先了解他们有什么毛病,还要看他们的体检报告,做一个详细的档案,针对他们的毛病、忌口等,推荐合适的保健品。

    曾母实话实说,惠克科技的保健品治不了她失眠疲惫的毛病,但钱花在金恺恩这里,她心理上还是很舒服,金恺恩会定期关心她的身体,了解各项指标,这一点女儿都做不到。要不是女儿强烈反对他们买保健品,他们是会继续买下去的。

    另一边,曲玉在国外的儿子李幸联系上了,得知金恺恩遇害,他震惊得沉默了许久,说目前心情难以平复,要和妹妹商量商量,旋即结束了通话。

    当天晚上,重案队收到李幸发来的邮件,包括一份翻拍的信,和一段视频,出镜的是李幸和妹妹李芙,看环境似乎是在家中。

    说话的主要是李芙,李幸在一旁展示照片。他们出生在一个氛围轻松的家庭,父亲是海员,收入很高,却常年不在家中,家里一切几乎都是曲玉操持。曲玉在国企工作,在当年来说,收入也是比较高的,为了照顾兄妹俩,曲玉请了保姆。

    父亲在兄妹俩读高中时因为海上事故去世了,留下巨额赔偿,曲玉将这笔钱存下来,作为兄妹俩将来留学、移民的资金。

    李芙解释,曲玉留过学,和作为海员的父亲是在国外认识的,他们一家一直有个共识——两个孩子一定要出国读书,能留在当地工作的话那是最好。所以在国内读完本科,兄妹俩相继出国深造,现在都安定下来,并且组成了自己的家庭。

    曲玉退休后,兄妹俩打算将她接到身边照顾,但大约因为年纪大了,想法改变,曾经对国外生活很向往的曲玉不再想出国,只想在故乡安度晚年。

    兄妹俩工作繁忙,加上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渐渐对曲玉疏于关心。后来在一次家庭视频中,他们看到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出现在家中,很是诧异。曲玉笑着给它们介绍,这位是金恺恩,是自己认的干儿子,经常来家中帮忙修修补补,做点家务什么的。

    金恺恩大方地和他们打招呼。李幸当时就冷了脸,但碍于金恺恩是个外人,情况也没搞清楚,忍着怒火。视频一结束,兄妹俩就讨论起来,金恺恩是谁?是不是骗子?难道要来分家产?或者他根本不是母亲的干儿子,是小男朋友?

    李幸忍不住,连忙打电话质问曲玉,曲玉耐心地解释,金恺恩是她的保健品经理,他们一见如故,很聊得来,金恺恩是乡镇出来的孩子,靠自己打拼到现在,很不容易,她能帮点就帮点。

    可是她的话并没有打动兄妹俩,两人坚持,金恺恩就是骗子,图她的钱,保健品这种骗局早就被扒滥了,卖保健品的一定不安好心。

    但无论他们怎么劝说曲玉,曲玉都不为所动。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也只能干着急。李幸还打电话威胁过金恺恩,金恺恩却反过来指责他们不给曲玉养老。

    李幸当时火冒三丈,他在优渥的环境中待惯了,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曲玉也早早告诉他和妹妹,你俩顾好自己就行,我有存款,养老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金恺恩却说,给父母养老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不出钱可以,但总该关心问候,曲阿姨体检有哪些不正常,你们知道吗?你们陪她去过医院吗?

    李幸被说得哑口无言,从此不再给金恺恩打电话,也懒得再劝说曲玉。

    因为金恺恩,兄妹俩和曲玉的关系冷了一段时间,曲玉病重也没有通知他们。

    曲玉患有高血压,肾上腺有结节,在结节的刺激下,血压降不下来,后期已经处于长时间昏迷。是金恺恩联系兄妹俩,他们赶回南合市,见到了曲玉最后一面。

    李幸的悲痛和不甘无处发泄,全都爆发在了金恺恩身上,他看到家中堆积如山的保健品,认为都是这些保健品耽误了曲玉的治疗,甚至可能正是吃多了保健品,高血压才会加重,结节才会增大。

    面对李幸的愤怒,金恺恩显得非常失落,没有反驳,他唯一的请求,是兄妹俩能让他参加曲玉的葬礼。但李幸让他滚,骂他是杀人凶手。

    金恺恩未能来参加曲玉的葬礼,之后他去了哪里,兄妹俩也不得而知。李芙在南合市多待了一段时间,一方面是清理遗物,处理房产,另一方面找了专家来鉴定保健品,专家和曲玉的医生都认为,保健品没有对曲玉的健康造成影响。

    尤其是医生说,曲玉并不是那种不听医嘱的病人,她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按时来检查、吃药,虽然平时也吃保健品,但剂量都严格控制,而且她吃的那几种,对身体是有益处的。医生还提到,曲玉每次来,都有个年轻男子陪伴,她起初以为对方是曲玉的孩子。

    李芙渐渐明白,自己和哥哥可能误会了金恺恩。随后,她找到了曲玉写给金恺恩的遗书。遗书中,曲玉亲切地称金恺恩为小金,感谢他这些年对自己的照顾,还给金恺恩留了三十万。

    “小金,我有一对优秀的儿女,可他们都在国外,是我亲自将他们送出去,我并不后悔。只是人到老年,身体越来越不行,心理上还是希望有个依赖,有个陪伴。你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缺,你和我的孩子一样优秀,更可贵的是,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你最近好像很苦恼,认为保健品没有让我、让你的其他客户好起来?你就是太善良了,不说别人,单说我自己,我对我的身体有数,我其实没有太寄希望于保健品。药都治不好的病,保健品能起多大的作用?可是买保健品等于买希望,尤其是遇到你这样负责的经理。你会了解我的病,和我一起研究选什么保健品,我们熟起来后,你还会陪我去医院。这是巨大的帮助和心理安慰。我不后悔花钱买保健品,更不后悔认识你。”

    “看到家里放着这么多保健品,我觉得很快乐,有时我将它们送给其他老人,也会收获快乐。你可能不懂,这些东西已经成为我们老人之间交流的谈资。”

    “小金,我走之后,你千万不要自责,我的病真的不是你造成,更不是因为保健品而加重,你和保健品反而延长了我的寿命。生命的最后关头,不考虑病痛的话,我过得很快乐。谢谢你的陪伴,今后继续努力生活吧。”

    和这封遗书放在一起的,还有曲玉写给兄妹俩的信,她强调自己和金恺恩关系纯洁,他像亲人一样照顾自己,所以想留点遗产给他,三十万不多,希望他们能够完成她的心愿。同时她也提到自己去世与保健品无关,不要为难金恺恩。

    李芙已经被打动了,但是李幸身为长子,还是放不下那口气,所以李芙最终也没去找金恺恩,处理完国内的一切后带着信回到国外。

    经过四年多,仇恨早就放下了,兄妹俩今年初想起遗书,还商量过找个时间,将三十万交给金恺恩,算是完成曲玉的遗愿。但事情太多,耽误了。

    李幸很后悔,尤其是得知金恺恩后来辞去惠克科技的工作,成了最底层的日结工。

    “我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说妈妈死了都是他的错,都是保健品害的。他自己那时候也很消沉,可能也这么想。”李幸低着头,“也许我们早点把遗书拿给他,让他知道妈妈的想法,他就不会这样了。”

    遗书和遗产都已经无法交给想要交给的那个人。岳迁将遗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笔墨中看得出曲玉对金恺恩的关心和感情,她病重时,金恺恩已经陷入了自我怀疑中,认为自己的工作没有意义,甚至会害人。

    曲玉应该开解过金恺恩吧,只是她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可能已经没有任何说服力,金恺恩看着她,只会认为是自己将她推向了深渊。李幸和李芙的出现更是给了金恺恩致命一击,他们以曲玉孩子的身份,指责他害死了曲玉。

    金恺恩和曲玉都已经不在了,从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很难窥见他们相处的温馨和幸福。金恺恩有父母,但他的成长环境处处充斥着压力——金父的念叨,金母的病,他必须一刻不停地努力,才能回应他们的期许。

    所以遇到曲玉,他突然能够放松下来,松弛的家庭,松弛的母爱,他可能幻想过自己如果能在这种家庭成长该多好,他羡慕没有见过的李幸和李芙,他们连名字都被祝福,而他的,恺恩两个字,实际上是父亲希望他长大后感恩。感恩太直白,这才变成恺恩。

    可能正是因为在曲玉这里得到了太多的爱,他才更加不能忍受自己“骗”了曲玉。曲玉待他这么好,他却用曲玉来赚钱,他不想再卖保健品给曲玉了,曲玉还是一次次催他,小金,有什么新的产品吗?

    他将曲玉的死看做自己的责任,从此放弃自己,宁肯做日结工,对他来说,这或许是自虐的赎罪。

    那么假如那时候他拿到了曲玉的遗书,看到了曲玉的心里话呢?一切可能就不一样了。

    岳迁从他人过于浓郁的情感中抽离,回到案子本身上。李幸李芙提供的线索,解释了金恺恩的转变,解释了他对尹莫鲜明的不满。

    曲玉留给金恺恩三十万,这钱一直没有到金恺恩手上。兄妹俩有没有可能为了钱杀死金恺恩?跨国买凶?似乎有这种可能。但遗产的事只有兄妹俩知道,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透露这条信息给警方?

    动机在别处。

    经过一系列深入排查,金恺恩这案子难以推进了。他人际网络已经被捋了个遍,没有人有明确的动机和作案时间,岳迁很在意曾皓星,可也没有证据来支撑。

    “难道不是熟人作案?”叶波说:“随机杀人?”

    重案队气氛凝重,随机杀人是最棘手的情况,凶手和被害人没有关联,侦查前期警方花大量时间和人力用在人际排查上,给了凶手藏匿的机会,而一个陌生人,残忍点来说,如果他不再犯案,很可能无法找到。

    岳迁回到家,尹莫不在,深更半夜,想也知道他去哪里了。岳迁叹了口气,侦查不顺,尹莫找回能力似乎也很不顺。

    家里静悄悄的,岳迁很累,却睡不着,点了份外卖,可能点得比较多,老板送来一罐啤酒。岳迁一口烧烤一口啤酒,没一会儿就上头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线索,还有尹莫。他没头没脑地想,要不再亲尹莫一回?助力尹大师找回异能,这样他破案也轻松一些,双赢!

    想着想着,岳迁眯起眼,暗中纠正,何止双赢,这得是三赢。

    毕竟尹莫嘴唇很软,亲起来……很舒服。

    岳迁趴在桌上睡着了,尹莫回来时,他正在说梦话。尹莫以为这人被案子搞魔怔了,坐下来认真听了听,发现他说的是“舒服”。

    “什么舒服?”尹莫问。

    “亲亲,舒服。”

    “……”

    岳迁说完就将脸埋在手臂里,不吭声了。尹莫追问和谁亲亲舒服,他也一动不动,跟关机了似的。

    4月25日清晨,环南街派出所接到清洁工报警,狗尾巷的垃圾堆中有一具正在发臭的尸体。

    第82章 点火者(08)

    狗尾巷这一片房子虽然很旧了,但地段不好,拆迁暂时轮不上,前些年有人想了个法子,将临街的老建筑改造成颇有年代感的饭堂、供销社,借以吸引热爱打卡的年轻人。

    一些商家入驻,还真将狗尾巷带火了,越来越多的餐馆、文创店开起来,周围居民起初觉得热闹,后来越来越烦。最烦的是餐馆。

    狗尾巷有个专门扔垃圾的地方,立着五六个大桶,居民们将生活垃圾丢在那里就是了。如今餐馆每天产生大量垃圾,也往大桶丢,那儿哪里承载得了那么多垃圾,半天工夫就堆成垃圾山。清洁工也因此罢工,时不时有垃圾堆了两三天还无人收拾的情况发生。

    尸体就是在垃圾山中发现的,天气热了,尸臭和垃圾臭裹在一起,熏得人睁不开眼。前来勘查的派出所民警苦不堪言,刚想抱怨两句,一张口,就被臭得两眼一黑。

    死者是老年女性,初步判断死亡原因是麻绳勒颈造成的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是4月24号凌晨2点到3点。

    “昨天一天这里的垃圾都没有清理吗?”民警问报警的清洁工。尸体被压在垃圾下,大概是凶手深夜抛尸,后来扔垃圾的人根本没看,或者光线太暗看不清,直接将垃圾丢上去,一层一层,越来越多,自然将尸体淹没了。

    清洁工常年跟垃圾打交道,比在场所有人都习惯这熏天的臭气,中气十足地控诉:“狗尾巷这情况你们不清楚?这么多商户,每天造粪,我们的工作增加了十几倍,钱还是老样子,凭什么天天来收拾?”

    民警吵不过清洁工,又被熏得头晕脑胀,只得安抚他片刻,请他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

    清洁工说,最近他们头儿在和商户委员会扯皮,要求要么大幅提供清洁工收入,要么商户自己请人处理垃圾。两边僵持不下,那大伙儿就三天两头罢工,本该每天运走的垃圾,久的时候一个礼拜才来拉。

    “这次我们还算来得早!”清洁工得意地说,要不是住在周围的老人自行筹集了一些钱,拜托他们将垃圾弄走,他们就要跟商户刚到底。

    收钱是昨晚,今天清晨5点,清洁工们就来干活了,挖着挖着一只手滑下来,离得最近的清洁工一声尖叫,差点吓死。好在大家人多,胆子大的都去看了眼,确认是死人后,连忙报了警。其中一个清洁工还很有保护现场的意识,不让早早出门的居民看热闹。

    民警感谢他们一番,但看看现场,又叹了口气,抛尸已经是一天前的事,垃圾堆附近人来人往,凶手的痕迹恐怕早就被覆盖了。

    派出所将尸体拉回去,部分民警留下来做摸排。目前的情况反映,凶手应该对狗尾巷很熟,知道这里垃圾多,清洁工们不愿意每天清理。对他更有利的情况是,清洁工继续罢工,等尸体在里面腐烂最好。但昨天老人们集体掏钱拜托清洁工,这是一个毫无关联的变数?还是号召老人掏钱的人知道些什么?

    民警们从这两条思路出发,接触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同时解剖结果也出来了,死者65岁左右,DNA没有比对上,她做过肺部手术,肝肾有不同程度的衰竭,长期服用高血压药物。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样的身体情况并不少见。勒死她的是一条常见的麻绳,她有过短暂挣扎,指甲、口腔并未留下凶手的DNA。

    派出所开会讨论,这种案子一般是熟人作案,凶手很可能是被害人的亲人、朋友,侦破难度不大。钟所长按程序将案子上报,继续自行侦查。几位经验丰富的警察还讨论了下,专攻凶案的市局重案队最近因为那个日结工的案子焦头烂额,肯定无暇关注他们这案子了。钟所长鼓励大伙儿,这案子好好查,争取今天就给它破了,给环南街派出所争光。

    重案队收到了派出所的报告,但如老警察们所料,重案队不会亲自调查这种“简单”的案子。

    此时,岳迁又来到日结街,在认识金恺恩的人中摸索他遇害的原因。

    在大多数日结工眼里,金恺恩都是个异类,虽然他从不肯说自己是南合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也不肯说过去也是月薪过万的人,但大家多多少少都能看出,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他似乎太豁达了,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但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他经常帮助那些刚来的,或者生病的人,“钱财乃身外之物”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岳迁觉得,曲玉的死是导火索,真正让金恺恩选择这种自我放逐生活的原因,也许还是在他本来的家庭。金父对他寄予太多希望,金家全家都压在他身上,他是个很要强的人,从小就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考不上南合大学,无法成为那个在惠克科技风光过一段时间的他。

    这样的人,在曲玉处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家庭能给与的松弛和幸福,他真心将曲玉当做了家人。所以当他失去曲玉,又一再认为曲玉是被他所害时,他坚硬了二十多年的盔甲被粉碎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笑话,努力白努力,奋斗白奋斗,还不如当一条下水沟里的老鼠。

    他的放弃自我倒是成了别人眼中的豁达,他如此豁达了几年,终于在和曾皓星重逢时想要再次出发,可他倒在了这个想站起来的节点上。

    岳迁思考了很多,却还是缺关键的动机。

    金恺恩的室友柯总在收拾房间时突然想起一个人,“金总以前带过一个傻子回来住,叫什么来着?好像很久没见过他了。”

    闻总也一起回忆,“那个哈皮。你别说,还真没见着了。”

    “哈皮?”岳迁问及此人的详细情况。

    闻总用很鄙夷的口吻说,住在日结街的除了他们这些日结工,还有少量流浪汉、站街女,日结街其实也分阶级,男的、干得久的日结工是最上层,有钱租房子,轻松就能找到工作,有的人其实连长期工作也找得到,只是受不了那个苦,才不去的。

    女的日结工,和刚来的日结工稍次,这一片女日结工不多,她们有自己的住处,非要住在这里的话,遇到不好的事,那也是自作自受。

    说这话时,闻总眼中流露出猥琐的光。

    岳迁让他继续,他点点头,又道,最差的呢,就是流浪汉了,没个固定的住处,也找不到正经的日结工作,只能捡捡垃圾,去收工的地方讨口饭吃。

    闻总强调,当流浪汉的,多半有点缺陷,不是身体残疾,就是智力有问题,但凡没这些毛病,找个日结工作是轻而易举的事。闻总见得最多的就是傻子,不是那种纯傻,就是智商低,知道要吃饭睡觉,还知道逢人便笑。

    金恺恩带回来的这个,年纪不大,可能刚二十,成天傻乐,有名字,但没人记得住,大家都叫他哈皮。

    哈皮游荡在日结街周围捡垃圾,好像是因为捡了别人的垃圾,被打了,钱也被抢走了,几天没吃饭,伤口还化脓了。金恺恩可怜他,带他去诊所开药,又带他回来洗澡,请他吃饭。

    闻总嗤之以鼻,这种傻子,就该让他自生自灭,你能帮这一次,还能帮一辈子?再说,哈皮脏死了,把他刚打扫的屋子都弄脏了。金恺恩好脾气地说,未来一周的清洁,都自己来做。

    金恺恩还真是个大好人,不仅帮哈皮治好了伤,还送了几身干净的衣服,介绍哈皮去做那种傻子也能做的工作,听说哈皮也去白事干过,他擅长哭,在火盆前哭得跟真孙子似的,家属还额外给了他钱。

    但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前年夏天,哈皮就没再出现了。一个流浪汉而已,来来去去有谁会关注?这里讨不到饭了,就去别的地方。金恺恩带哈皮回来的时候是深秋,哈皮还穿着拖鞋短裤,可怜兮兮的,前年深秋闻总突然想起这茬,问了一嘴,哈皮怎么没看到了,别是被人打死了吧?

    金恺恩是什么反应?闻总和柯总都想了想,他没什么反应,就跟和哈皮不熟似的。

    “金恺恩不是连工作都给哈皮介绍了?”岳迁觉得不对劲。

    “是啊,他们很熟的!”闻总说:“所以我才问他哈皮哪去了,去别的地方流浪,或者被打死了,金总都该知道的。但他居然说不知道。”

    附近没听说哪个流浪汉被打死,闻总和金总本来提到哈皮也只是闲聊,根本不放心上,久了就忘了。

    岳迁却越想越蹊跷,哈皮,一个被金恺恩救助过,又失踪了的年轻流浪汉,金恺恩在他失踪后,反应不太正常。难道哈皮的失踪是金恺恩造成?这件事又导致了金恺恩遇害?

    岳迁立即将这条线索反馈到重案队,经排查,这个绰号哈皮的流浪汉本名郭心孝,并不是黑户,他的父母是来南合市打工的外地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在社会接济中长大,成年后在日结街一带流浪,因为智力低,大部分工作都做不了,靠拾荒度日,日结街最里面有几栋没人住的破房子,他以前就住在那里。

    岳迁过去时,看到其他流浪汉,空气中弥漫着从食物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他们警惕地看着岳迁,下意识将刚捡回来的垃圾挪到身后藏起来。从眼神看,他们智力也不高,就如闻总所说,在这儿当流浪汉的,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身子有问题。

    岳迁跟他们打听哈皮的事,起初他们一个字都不肯说,岳迁买来汽水和烟,其中一个乐呵呵地开口了。他说哈皮是他的好兄弟,他们都住在这里,哈皮捡垃圾很卖力,有时候买了吃的,还会和他们分享。另一个流浪汉对哈皮却很不满,支支吾吾说,哈皮就是仗着有人帮忙,他很讨厌哈皮。

    流浪汉说的这人,大概就是金恺恩,看来流浪汉的世界也挺尔虞我诈,哈皮被帮助,于是被其他流浪汉嫉妒。

    岳迁又问,知不知道哈皮去了哪里。两个流浪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茫然。他们只知道以前哈皮很忙,本来他们捡了一天垃圾,晚上都会回这里睡,但哈皮很久不回来,回来一次也是穿着新衣,身上不臭,仿佛已经不是流浪汉了。他傻乎乎地说自己找到了工作,有漂亮的小姐姐围着他转,今后他可能就不在这里住了。之后哈皮又回来了几次,前年夏天快结束时,他一走再没回来。

    岳迁越查越感到不对劲,哈皮找到了什么工作?怎么还有小姐姐围着他转?他的工作都是金恺恩给他介绍的,金恺恩对他的失踪知情。

    岳迁离开破楼,站在树荫下,沸腾的思绪让他浑身发热。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尹莫,岳迁立即接起来。

    尹莫不像平时那样开玩笑,“环南街这边刚发生了个案子,你可能得过来看看。”

    岳迁有些惊讶,这还是尹莫头一次主动跟他说某个案子,“什么案子?”

    “有个老太婆被杀,尸体在垃圾堆被发现。”尹莫顿了顿,“这个老太婆的老伴儿我见过,和保健品有关。”

    尹莫接的活离环南街不远,灵棚一搭就是三天,但白天他没多少事,回去休息几小时,又回到灵棚,听说环南街那边出事了,好像是发现了尸体。

    一听有人死了,尹莫立即赶到过去,想试试能不能感应死者的灵魂。尸体已经被拉到派出所,看不到尸体,召唤就更困难,他原地尝试一番,不行,正打算走,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在公交车上大声和保健品经理述说困难的老头。

    警察正在附近做排查,居民们都出来了,忧心忡忡地讨论,谁家死了人?垃圾堆本来就够臭了,再加上死人,这日子还过不过?

    也有居民猜测,是不是谁故意弄个尸体过去,向餐馆抗议?毕竟做生意的人讲风水,我弄个尸体,看你还怎么做生意。

    尹莫逆着人群走向老头,他看上去很慌张,对警察说自己老伴儿一直没回家,出事的不会是她吧?

    年龄对得上,警察立即让老头去认尸,尹莫也跟过去了。不久,派出所传来嚎啕大哭,老头晕倒,救护车将他拉走了。

    岳迁赶到环南路派出所时,尹莫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朝他扬手,岳迁点点头,进入派出所。

    钟所长很惊讶,这案子重案队没有接手的道理啊,怎么还派人来了?岳迁只说想了解一些情况,看看和重案队正在查的案子有没有关联。

    钟所长心道肯定没有,但重案队都来了,他也不能隐瞒,将掌握的线索都拿给岳迁看。

    被害人叫张艳丽,他的丈夫叫吴汉成,两人都是燃气集团的退休员工,有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老两口住在燃气集团以前分的房子里,退休金加起来接近两万。

    张艳丽4月24号凌晨就遇害了,吴汉成却没有报警,似乎也没有通知儿子,原因是什么,还要等到他醒了才能问。

    “小岳,这案子和重案队的案子能有关系?”钟所长问。

    岳迁说:“我听说张艳丽和吴汉成热衷买保健品?”

    “这……”钟所长很奇怪,摸排刚展开,现在才确认被害人身份,保健品什么还没查到。

    “没事,后续有什么进展,麻烦钟所联系我。”岳迁说。

    “没问题,那就麻烦重案队指导了。”

    岳迁来到尹莫跟前,尹莫突然递来一瓶矿泉水,岳迁眉梢挑了挑,“今天真贴心。”

    尹莫站起来,两人一块儿往出事的地方走。尹莫将公交车上的所见所闻详细描述了一遍,吴汉成听力不好,疑似被保健品经理洗脑,不仅购买了大量“清听”,还被经理要求现在就屯11月才吃得上的货。但张艳丽对吴汉成吃保健品很有意见,吴汉成因此无法订货,对经理深感抱歉。

    “我没听完就下车了。”尹莫说:“照他在车上那个架势,回家后估计会和老伴儿吵架吧。”

    岳迁听完觉得难以理解,“吴汉成买保健品,应该是经理对他感恩戴德,怎么他还这么卑微?已经买了半年的货了,还要买半年以后的货,买不了就不断道歉解释?”

    “所以我说他被洗脑了,这些退休金高,又有点病痛的老人,最容易被洗脑,说个什么他们都相信。”尹莫说:“唯独不相信亲人和医生。”

    “张艳丽要是死活不让吴汉成买,两人说不定还会在家里大打出手。”岳迁想,吴汉成在张艳丽失踪后没有报警,这是个很大的疑点。老年夫妻互相忍让了一辈子,最后因为积累的矛盾太多,持刀相向的案例不是没有。不过现在线索还太少,吴汉成也晕倒了,不能武断地下结论。

    而如果这个案子的确是因吴汉成和张艳丽在买保健品上的分歧而起,似乎也和金恺恩案没有关系。

    岳迁正想着,尹莫突然在他面前晃了晃。岳迁立即从案子中回过神,“嗯?”

    “我是不是多事了?”尹莫问。

    “怎么会?”

    “我知道是保健品,就马上联系你,但其实没什么关联吧?耽误你查案。”

    岳迁忽然笑起来,手抽在尹莫背上,“你是谁?快从我们尹大师身上离开!”

    尹莫:“……?”

    岳迁手被抓住,还要挣扎。尹莫说:“疯了?”

    “这才是你嘛。”岳迁说:“客气得莫名其妙,害我担心了一下。”

    第83章 点火者(09)

    岳迁刚和尹莫在环南街转了没多久,就接到叶波电话。

    “打着重案队的招牌,跑外面接活去了?”

    岳迁听叶波这语气不像是指责,便顺着说:“听说环南街这案子和保健品有点关系,就过来看看,我一个新人,不打重案队的招牌,人家不给面子啊。”

    “被害人是个高退休金老太太,她也是保健品爱好者?”叶波很感兴趣。

    “不,是她老伴儿喜欢买保健品。”岳迁将情况大致说了下。

    叶波沉默几秒,“派出所接警没多久,你就把这些细节搞清楚了?”

    岳迁看了看旁边的尹莫一眼,“我有线人嘛。”

    尹莫指指自己,用口型说:“我,线人?”

    叶波带着点试探的意思,“初来乍到的新人,这就培养起自己的线人了?”

    岳迁笑而不答。

    叶波也没再纠结这问题,“行,你在意这案子,就留在那边查。”

    岳迁认真道:“叶队,我确实是因为保健品来的,但了解下来,这案子和金恺恩案关联可能不大。”

    “那不也是案子?”叶波叹了口气,“金恺恩案现在推进困难,富户街那边没人见过他,日结街这边进展也不大,耗着也是耗着,你接触点别的涉及保健品的案子,说不定会有新的思路。”

    岳迁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被害人的丈夫吓晕了,现在还在医院,没醒,等下我去见见他。”

    “好,你自己安排。”

    挂断电话,岳迁看着尹莫。尹莫说:“当线人有什么好处?警察的工资分一半吗?”

    “我那点工资你看得上?”岳迁朝他晃了晃手机,“我可买不起这个价位的。”

    尹莫说:“那当线人总得有点好处吧?不然我白当啊?”

    岳迁问:“那你想要什么好处?别惦记我工资,我还要给老岳养老呢。”

    尹莫走近,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微微低头,在岳迁耳边轻语。

    大概是尹莫的气息太热,岳迁耳根当即红起来,两人四目相对。

    尹莫笑道:“怎么样?”

    岳迁喉结微动,“可以考虑。”

    尹莫退开,挥挥手,“那线人就要去干活了。”

    岳迁回到派出所,钟所长已经和叶波通过电话,叶波将岳迁吹了一番,此时钟所长看岳迁,眼神都不一样了,“小岳老师,吴汉成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岳迁被这声“小岳老师”叫得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忙说:“钟所,叫我小岳就行,老师受不起。”

    钟所长说:“叶队都夸你是破案如神,是重案队的希望之星啊,哎,真是年轻有为!”

    吴汉成被送去的社区医院离派出所不远,岳迁一刻钟就赶到了,吴汉成虽然醒了,情绪却不稳定,不停掉眼泪,不相信相伴几十年的妻子就这么离开了自己。

    岳迁来到他面前,“吴大爷,你最后一次见到张婆婆是什么时候?”

    吴汉成哆嗦着说:“前,前天下午,12号,我出,出门,跟她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我叫她,她不要锁门,我半夜肯定回来。”

    “半夜?”岳迁问:“你为什么半夜才回来?”

    “我去钓鱼啊,我每周都要去钓鱼。”

    “钓到半夜?”

    “夜钓嘛,晚上收获才多。”

    吴汉成是个钓鱼佬,此时在他家中搜查的警察也发现,阳台上有大量专业的钓具,且有一个大水缸,里面养着十几条小臂长的鱼。而在书房,则堆积着保健品,其中最多的是“清听”,一种号称能够缓解中老年耳聋的保健品。

    岳迁继续问:“你在哪里钓鱼?有同伴吗?”

    吴汉成低着头,“回涌河,我,我一个人去钓。”

    岳迁问:“什么时候开始钓,什么时候结束?”

    吴汉成说,前天下午他从家里出发时不到1点,他蹬三轮车到郊外的回涌河,找位置花了些时间,大概3点安顿好,支好摊子后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凌晨3点左右收拾好,4点回到家。

    张艳丽遇害的时间是凌晨2点到3点。

    “你回去时,张艳丽在不在家?”岳迁问。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当时以为她在家,她大晚上的,能去哪里?但她,她不是出事了嘛?可能当时她就不在家里了!我们早就不住一间房了。”

    吴汉成解释,人老了之后,彼此都有点嫌弃,家里主卧是张艳丽住,他睡客卧,互不打搅。他每次夜钓回来,都轻手轻脚,很怕吵醒张艳丽。而张艳丽知道他去夜钓,会在睡觉时将卧室门关上。他根本不知道张艳丽不在家。

    “你不夜钓的时候,张艳丽睡觉关门吗?”岳迁问。

    吴汉成摇头,“我们都不关,通风。”

    “张艳丽支持你钓鱼吗?尤其是夜钓?”问完这个问题,岳迁发现吴汉成眼神躲闪。

    “支持啊,我们都退休了,找点兴趣爱好没什么不好的,她喜欢打麻将,我也支持。”

    “真的支持?”岳迁弯腰,盯着吴汉成的眼睛。

    吴汉成肩膀缩了下,支吾道:“她,她主要不太赞成我夜钓,觉得,觉得回涌河太偏僻了,万一遇到坏人,我这条老命就搭上去了。”

    “那你还去?”

    “嗐,没那么严重。回涌河虽然在郊外,但夜钓的人不少,又不是我一个人。再说了,哪个抢劫的抢我这种老头子?我身上就一把零钱一个手机,还有一桶鱼。”

    岳迁问:“你怎么说服张艳丽同意你去夜钓?”

    “她,她也没明说同意。”吴汉成声音变小,“我们吵了几回,她懒得管了。”

    “所以说,你们在钓鱼这件事上有矛盾。”岳迁又问:“那还有别的矛盾吗?比方说,买保健品?”

    吴汉成整个人突然紧绷起来,讶异地望着岳迁,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岳迁指了指自己的耳机,“我们在你家中发现许多‘清听’,这是什么保健品?”

    吴汉成说:“我听力不行,几十年了,‘清听’能改善。”

    岳迁问:“你去医院看过吗?医生怎么说?”

    吴汉成露出不屑的神情,“怎么没去过,大医院都去遍了,西药中药都吃了,一点用没有,越来越听不清。”

    “那这个保健品有用吗?你怎么买那么多?”

    “也,也不算多吧,反正都要吃,趁打折多屯点,便宜。”

    “连11月之后的也屯了?”

    吴汉成震惊不已,嘴唇直哆嗦。

    “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岳迁笑了笑,“张艳丽应该不同意你屯11月之后的吧,你还是屯了?”

    吴汉成说:“你听谁说的?”

    岳迁问:“因为这件事,你和张艳丽争吵过吧?”

    “我……”

    “你本来屯的‘清听’已经够吃半年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屯半年之后的?正常来说,不应该吃完这半年看看效果,再考虑要不要继续吃?而且保健品有保质期的吧?一下子买太多,过期了怎么办?”

    “保质期三年,怎么会那么快就过期?”吴汉成激动得手抖,“为什么你们都不让我治自己的病!听不清的不是你们,你们就无所谓!我花我自己的养老金,有什么问题!”

    岳迁沉默下来,吴汉成大概就是这样和张艳丽争吵。你们是指谁?吴汉成的儿子也不赞同他买保健品?

    “你们根本不明白听不到的痛苦!”吴汉成紧握拳头,说着自己的憋屈。他四十来岁时就受到神经性耳聋的困扰,但当时症状比较轻,工作也忙,一直拖着没去治疗。随着年龄增长,听力越来越差,左边基本已经听不见了,助听器配过,但戴着很不舒服,效果也很差。

    退休后他看了很多医生,都说他这情况,康复希望渺茫,今年接触到“清听”,客户经理小詹非常热情,细心地为他拟定治疗计划,倾听他的苦恼,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一买就买了半年的量。

    “只有小詹给了我希望,只有小詹……”吴汉成絮絮叨叨地说。

    与小詹的热情关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艳丽,吴汉成兴冲冲地抱着一大堆“清听”回家,她当即泼了他一头冷水,说他被骗钱,这种东西根本没用,医生都治不好的病,保健品难道能治好?

    “你打牌输钱,吃药花钱就是正当的,我买保健品就不行?”吴汉成很气愤,和张艳丽吵了起来。张艳丽打电话给儿子,儿子也来数落他的不是,他本来还因为一下子花出去五万,心中愧疚,这下丝毫愧疚都没有了,他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给自己治个病都不行?他以前去医院也是自己一个人,这娘俩从没陪过他,他偏要花钱,他偏要买保健品。

    岳迁问:“你们关系不是很好?你儿子和张艳丽更亲近?”

    吴汉成发泄之后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好,但老夫老妻不就那么回事吗,凑合着过日子。”

    吴汉成和张艳丽都是燃气集团的员工,领导介绍认识,那年头一般都是过得去就结婚。张艳丽性格比较强势,吴汉成的工资是要上交的。这么过了几十年,吴汉成一直没什么爱好,也就钓个鱼。他听力不好这件事,张艳丽很是嫌弃,两人在家说话,张艳丽声音小了,吴汉成听不见,总是啊来啊去,张艳丽不耐烦,渐渐不跟他说话了,吴汉成心里委屈,听不见难道是他的错?生病是他的错?

    吴汉成上交了一辈子工资,如今只拿出退休金的一小部分交给张艳丽,作为共同开销,其余的买保健品、钓具,谁也别想再克扣他。

    “她高血压,肾上有结节,每次住院都是我陪护,她吃那些很贵的外国药,我支持,她熬中药,一回就是两千多,我也支持。我就是想不通,我身体也不好,吃点保健品为什么不行?”

    岳迁明显感到,吴汉成对于张艳丽遇害的悲伤已经被冲散了,他对张艳丽有很多不满,而保健品可能只是导火索,他们相处了几十年,对彼此的恨或许已经和亲情交缠不清。

    “你说的这个小詹是谁?”岳迁装作不太明白,“既然他很为你着想,那就应该指出一个疗程一个疗程来,你一下子买这么多,他觉得没问题吗?”

    吴汉成张了张嘴,半分钟后才说:“就是小詹让我多屯点。”

    “啊?为什么?”

    吴汉成似乎有些尴尬,他刚才还说小詹为他着想,但他内心大约也清楚,小詹只是想卖出更多保健品。

    “我本来,本来只买了半年。”吴汉成说起尹莫在公交车上听到的事。

    服用“清听”后,吴汉成觉得好像听得清一点了,虽然知道这可能是心理作用,但也让他高兴不已。这保健品里还有一些调节心情的成分,他感到每天都很有盼头。小詹定期打电话关心,又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在乎的。所以当小詹提出订购下一批“清听”时,他虽然第一时间觉得这不对,但还是很愿意掏钱。

    小詹说,自己手上有一批亲情价指标,但有时间限制,现在买的话就能使用亲情价,算下来要便宜1万多。小詹是很厉害的客户经理,手上不缺客源,但他想到了吴汉成,这让吴汉成觉得很受用。

    可是前不久,吴汉成才因为保健品和张艳丽争吵过,两人正在冷战。吴汉成虽然拿得出钱来,但新一批保健品搬回家,张艳丽肯定看得见,必然又是一场大吵。

    吴汉成想再和张艳丽商量商量,能说动最好,于是在公交车上和小詹解释,小詹很为难,说亲情价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指标不多,他不要的话,就要尽快给别人,毕竟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小詹越是客气,吴汉成就越是愧疚,不住道歉,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

    最后小詹勉为其难地为他延长了几天时间,他回家跟张艳丽一提,果然吵得不可开交。张艳丽甚至诅咒他会被保健品害死。他火气上来,当晚就把钱给小詹打了过去,小詹第二天就送货上门。张艳丽看到一箱一箱的货,摔门而出。

    岳迁问:“你们多久才和好?”

    “我们……”吴汉成没说下去。

    岳迁说:“你们其实一直没有和好?所以昨天当你发现张艳丽不在家,也没有动过找她的念头?”

    吴汉成抱住头,“我哪里想到她出事了啊?”

    自从吴汉成屯了11月之后的保健品,张艳丽就开始报复式消费,每天下午打牌,上午也经常不在家,和老姐妹下馆子、买衣服。吴汉成自己买菜自己下厨,两人各过各的,顶多晚上打个照面。

    因为熬夜钓鱼,昨天吴汉成睡到中午才醒,以前张艳丽会给他留饭菜,这次却餐桌空空。他以为张艳丽又打牌去了,便独自去吃了盖浇饭,之后回来收拾渔具,将鱼都倒进水缸里,忙活半天,天又黑了,他再次出门吃面、散步,想着张艳丽打完牌肯定回家了,说不定又要阴阳怪气,他便在外面闲逛到10点,这个时间张艳丽肯定睡觉了,他才回家。家里黑黢黢的,主卧门关着,他松口气,洗漱后也睡了。

    “然后就到了今天上午,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好像根本没有回来,我打开门一看,没人,我给她打电话,关机。”吴汉成说:“我想下楼问问邻居,就听说有人死了,警察都来了。”

    岳迁返回狗尾巷,搜查还在继续,吴汉成和张艳丽这套房子很大,两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杂物间。两人的生活痕迹泾渭分明,书房被吴汉成堆得像保健品仓库。岳迁在抽屉里翻到了小詹的名片,詹还,研美科技的高级客户经理。

    痕检师采集到室内的足迹指纹生物检材,等待进一步比对。初步判断,没有外人强行闯入,没有打斗痕迹,这里大概不是第一现场。

    张艳丽和吴汉成的独生子吴危在外地工作,是名高校老师,已经在赶回南合市的路上。

    岳迁下楼时看到尹莫正在和居民聊天,线人这么快就就位了?

    摸排工作比较繁琐,岳迁远远朝尹莫点了点头,上车跟叶波打电话。

    “研美科技?你想查这个公司?”叶波说。

    “我在网上搜了一下研美科技,这个公司这两年风头比较盛,到处营销,主推的除了‘清听’,还有安神、缓解三高的产品。它和惠克科技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如果说惠克科技是老牌保健品公司,研美就是新贵,成立才七年。”岳迁说:“不过论口碑,还是惠克好一些,网上对研美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觉得有用,有人说研美害人。新闻报道过两起研美的产品事故,这两种产品现在已经停产。”

    叶波揽下来,“行,我去详细了解。”

    查一个企业有重重手续,岳迁不便操作,但接触企业中的一个人,就要简单得多。半小时后,岳迁将车停在研美科技的一个站点,詹环就在这里工作。

    站点里有不少来咨询的老人,部分是冲着“清听”来的,为了这款明星产品,办公点还购买了测听力的设备。岳迁刚进去,就有专员迎上来,“先生,想了解我们哪款产品呢?你这么年轻,是为家里的长辈来的吧?”

    岳迁笑着点点头,“我听说‘清听’很多人都在喝,我爷爷耳朵不太好,我来了解一下。”

    专员热情地将他引到接待室,将一份份资料放在他面前,细致讲解,还说最好带爷爷一起来体验一下。

    岳迁问:“詹经理在吗?”

    专员愣了下,岳迁马上拿出詹还的名片,“别人介绍我来的。”

    “在的在的!”专员很高兴,他们做业务,靠的就是顾客之间互相安利,“我这就去叫他。”

    岳迁等了会儿,只见一个穿着衬衣西裤的男人拿着“清听”走了进来,他额头上有个结痂的伤,像是被什么磕碰出来的,他戴着眼镜,看上去温和且文质彬彬,毫无攻击感,笑得很大方,一来就自报姓名,问岳迁是哪位顾客推荐来的。

    岳迁忽然想到金恺恩,从金恺恩当年的同事、上级的话语中可知,金恺恩是个光芒很盛的人,充满冲劲,与他相比,詹还就要含蓄普通得多。

    岳迁以微笑回应詹还的微笑,“吴汉成跟我提到了你,说你很会为他着想,连11月之后的产品,都提前半年用亲情价帮他买到了。”

    詹还唇角的笑陡然僵住,他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岳迁。

    第84章 点火者(10)

    “嗯?有什么问题吗?”岳迁盯着詹还。

    詹还推了推眼镜,恢复笑容,摇着头说:“没有,只是有点意外。”

    “哦?”

    “吴大爷家里情况比较复杂,我没想到他还能给我介绍生意。”

    岳迁露出惊讶和感兴趣的神情,“吴大爷家里怎么复杂了?”

    “这个……”詹还低下头,看似有些为难。但岳迁知道他会说,因为这个话题本来就是他主动提到。

    “是这样。”詹还果然开口了,压低声音,“吴大爷经常跟我抱怨,他老伴儿不肯让他治疗耳朵的毛病。”

    岳迁说:“他老伴儿,姓张好像。”

    “对对,吴大爷的耳朵听不清二十多年了,年龄大了,情况越来越差,医院没办法,吴大爷就来找我们,他吃了一段时间‘清听’,觉得有帮助,但他老伴儿呢,不知道是不相信我们,还是嫌吴大爷钱花多了,硬是不让他再买。哎,吴大爷也是可怜,明明退休金那么高,还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退休金这事儿,吴大爷也跟你说啊?”

    “我们得了解客户嘛,针对客户的情况,做合适的方案。”

    岳迁问:“关于他老伴儿,吴大爷还说了什么?”

    詹还再次打量岳迁,似乎有什么话已经在嘴边,但迟迟问不出口。

    见他这副模样,岳迁笑了笑,拿出证件,詹还眉梢一挑,显然已经猜到了。

    “其实我是来做一个排查。”岳迁收好证件,“吴汉成的老伴儿张艳丽遇害了,和他们有关的人我们都得问几句。”

    詹还惊讶得站了起来,“什么?死了?怎么回事?”

    “正在调查,所以需要你的配合。”岳迁将话题拉回来,“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吴大爷是怎么跟你说他老伴儿?”

    詹还怔忪地坐下,声音带上些颤抖,“他就是,就是总说他老伴儿对他不好,冷言冷语,他在家里从来感受不到快乐。还有,还有啊,好像是去年,他老伴儿高血压进了医院,检查出来是得了焦虑症,焦虑引起的高血压。他说他不明白,生活这么好,他们的退休工资已经比很多年轻人上班还高了,有什么可焦虑?自从得了焦虑症,他老伴儿就越发看不惯他,还当面问过他怎么还不死。”

    岳迁皱眉,“有这种事?”

    詹还说:“吴大爷是这么说的,有没有添油加醋就不知道了。我们做销售工作的,得扮演好一个倾听者,现在这些老人家其实也挺可怜的,子女不愿意和他们说话,了解他们的需求,他们只能向我们倾诉。我们做了他们的生意,给与一定的心理关怀也是分内的事。”

    岳迁说:“也就是说,他们买的不仅是保健品,还有心理上的帮助?”

    詹还愣了下,“情绪价值也是我们的服务之一。”

    岳迁将一条新闻推到詹还面前,“你们的保健品出过成分不合格的问题?”

    詹还看完后马上说:“岳警官,我不明白,这难道和吴大爷家的事有关?”

    岳迁说:“你卖给吴大爷的产品有没有类似问题?”

    詹还严肃道:“我敢保证,‘清听’绝对没有问题,这是我们推出的明星产品,各个环节都经过层层把关。”

    说起出事的产品,詹还承认,研美科技成立得晚,各方面都不太成熟,市场已经被老牌保健品公司占领了,公司高层急于求成,想用低价争取一些市场,结果忽略了质量,导致问题产品的出现。研美为此付出了代价,涉事的工作室全被关闭,人员被清理,公司被罚款2000万。但也是因为这些事,研美痛定思痛,现在整个流程都已经规范起来了,“清听”就是为研美挽回颜面的产品之一。

    说起研美,詹还表现得很有归属感,他似乎发自内心为这家公司自豪。

    “你这儿?”岳迁指了指自己额头,“怎么了?”

    詹还皱眉,摸了摸伤处,“锻炼时没留神,摔倒了。”

    “詹经理还喜欢锻炼啊?”

    “没办法,工作压力大,身体差了不行。”

    不久,詹还因为工作被叫走,之前那个专员来跟岳迁聊天。他是詹还团队的新人,以詹还为目标,实习期很出色,被詹还提拔到自己身边。

    他并未听到岳迁和詹还的对话,不知道岳迁是警察,还以为他们谈业务谈了这么久,“我们詹经理很厉害吧!”

    岳迁点头,“是啊,我本来不怎么懂保健品,听他一介绍,醍醐灌顶。”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詹经理以前在惠克也是明星销售呢!”

    “詹经理在惠克科技工作过?”

    专员将岳迁送到门口,“是呀,听说是被我们老板重金挖过来的呢!”

    詹还居然在惠克科技工作过,岳迁思索,他的年龄和金恺恩差不多,说不定是同期,就算不是,也大概率认识。金恺恩是营销策划岗,但后期经常去一线跑销售,而詹还是金牌销售,两人是竞争关系?詹还是什么时候跳槽?

    岳迁心中渐渐升起众多疑问,难道这个案子真的要和金恺恩案联系起来了?

    就在他停下脚步时,楼上的一间办公室,詹还站在玻璃窗边,俯视着岳迁,脸上那种面对客户的亲和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捉摸的阴鸷。

    “岳警官,金恺恩的案子有进展了吗?”再次见到岳迁,喻经理焦急地问道。

    岳迁说:“今天又来打搅,实在是抱歉,喻经理,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喻经理有点意外,“好,你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詹还,你对他有印象吗?他现在在研美科技工作,听说他是从惠克被挖过去?”

    喻经理眼睛睁大,“詹还?怎么调查起他来了?难道他和案子有关?”

    岳迁从喻经理的反应中看出,她并不喜欢这个“叛逃者”。

    “暂时还不好说,所以先来了解下情况。詹还在惠克具体做什么工作?哪一年走的?他和金恺恩关系怎么样?”

    喻经理举起手,神情凝重,“等一会儿,我得好好想想。”

    “行,我不催。”

    “詹还,也是我招进来的,他和金恺恩一样,都很优秀,但金恺恩名校毕业,在校成绩优异,詹还没读过大学,做过不少工作,有丰富的销售经验。从学历上来说,詹还比不上金恺恩。”

    詹还进入社会早,主动争取来惠克科技实习,跟着正式员工跑业务,喻经理觉得他脑子转得快,说话讨喜,是个销售的好苗子,便将他签了下来。后来金恺恩入职时,詹还已经拿了几个月实习工资了。

    一开始,两人的待遇天差地别,金恺恩是公司重点培养的新人,各个部门轮岗实习,而詹还没有经过系统培训,只能做业务。金恺恩转正后在策划部门工作,和詹还这些低等级销售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但金恺恩很喜欢去找成熟的销售取经,了解哪些广告、文案在一线最讨喜,可能就是在这个环节,金恺恩认识了詹还。

    喻经理现在想来,觉得詹还一定很羡慕金恺恩,客观来说,詹还的能力不输金恺恩,特别是他没有金恺恩那些奇怪的想法,对他来说,将产品卖出去就是成功。但年轻的金恺恩被所有人关照,注定要往上爬,而年轻的詹还只能做最基层的工作,连套路都要按策划部制定好的来。

    那几年,詹还特别卖力,成了业绩最好的那批人中,年纪最小的。他本来可以往上升,但惠克科技是老公司了,看重业绩的同时也看重学历,詹还的学历是他的短板,即便詹还的直属上司提过詹还几次,高层还是没有让詹还升上去。

    和詹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金恺恩,因为入职以来的出色表现,金恺恩飞快升职加薪,老总还在总结会上点名表扬,号召新人都向金恺恩学习。老总本人就是南合大学毕业,所以对同校的后辈很是信任照顾。

    金恺恩之后因为质疑工作的意义,渐渐在策划部边缘化,但也因此去了销售一线,这样一来,他和詹还正式成为竞争对手。

    说到这里,喻经理很后悔,她惜才,不愿意金恺恩一蹶不振,和销售部商量,暗中将詹还的一些客户分给了金恺恩。金恺恩自己也争气,虽然越来越觉得保健品生意是欺骗,但做起业务来还是很卖力。

    詹还却因此受到打击,业绩一天不如一天。

    曲玉去世,金恺恩彻底消沉,和詹还离开惠克科技是前后脚发生的。后者更是出乎喻经理和销售部的意料。他们都认为,金恺恩这样的高材生是会任性一些,公司可以包容,但詹还一个普通人,惠克科技这份工作已经很不错了,他那么努力,不就是为了留下来吗?金恺恩走了,他的竞争对手都不在了,他怎么可能离职?

    詹还离职那天,高昂着头,那犀利的眼神仿佛在讽刺看不起他的这帮领导们。

    喻经理不久后听说詹还去了研美科技,当时研美只是个小公司,并且陷入造假丑闻,喻经理为詹还感到可惜,以为他这是离职后没有找到工作,才不得已找了个过度一下。

    “没想到他是被研美挖过去的,研美这些年……发展得比我们好,一下子就崛起了。”喻经理叹气道。

    岳迁问:“詹还和金恺恩有没有发生过比较直接的冲突?”

    喻经理说:“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可以带你去找销售部的人。”

    “那就麻烦你了。”

    喻经理带岳迁见的是销售部的楚经理,他是詹还当年的上司,说起詹还,他不像喻经理那么内疚,“我已经够关照他了,他这个人,贪心,善妒,做事没什么良心,升不上去也正常。”

    楚经理回忆,詹还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但詹还为了业绩,连他的客户都抢,和同事相处得也不融洽。他找詹还谈话,詹还指责他纵容关系户。

    所谓的关系户指的就是金恺恩。詹还非常厌恶他,说过他就是公司包装出来的假明星,和真正的明星销售天壤之别。金恺恩应该知道詹还对自己充满敌意,但不怎么计较,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至于直接冲突,楚经理说没有发生过,一是金恺恩在自我怀疑之后凡事退让,二是詹还忙着抢业务,可能根本没空和金恺恩闹矛盾。

    “可能研美那种狼性环境才适合詹还。”楚经理苦笑,“他在那边干得很不错,把我们这边的客户都带过去了。但我觉得,他过得不一定快乐。”

    岳迁问:“因为压力很大?”

    “据我所知,研美一切从业绩出发,你现在是明星销售,不等于未来一直是,你站在这个阶梯上,就得想办法去更上一层阶梯,不然就会掉下去。”楚经理用手比出阶梯的样子,“越是往上走,困难越大,而尝过明星销售的滋味,享受过那种一个月提成上十万的待遇,谁又愿意掉下去呢?”

    岳迁在回重案队的路上思考,詹还和金恺恩确实有点联系,但因此将两个案子放在一起还是很牵强,要说詹还当年恨毒了金恺恩,想要将他置于死地,这倒是有可能,但现在两个人的处境早就颠倒,詹还看到日结工金恺恩,应该很是愉悦,大概率不会再对他动手。

    可詹还有一个反应让岳迁很在意,那就是他在岳迁还未表露身份时就主动提到,吴汉成和张艳丽关系很差,吴汉成总是跟他抱怨。他这举动显得很突兀,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已经看出岳迁是警察,他知道张艳丽出事?他在引导警察认为吴汉成杀死张艳丽?他在张艳丽案中是一个什么角色?

    重案队,叶波将研美科技的调查报告递给岳迁,这家新兴公司发展迅猛,网上报道的安全事故都是真实的,就像詹还所说,研美为此支付了巨额赔偿,出事的产品也全都下架。吴汉成和众多中老年购买的“清听”暂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岳哥,接下去准备怎么查?”叶波饶有兴致地看着岳迁,像是等着高手出牌。

    岳迁被他这声“岳哥”喊愣了,“哥,你才是哥!我一个新人……”

    “打住!这都什么表现了还拿新人来说事。”叶波说:“在我们重案队,能破案的就是哥。”

    “哥不得哥不得!”岳迁连声拒绝,又道:“金恺恩案不还卡在瓶颈吗?我什么岳哥,我岳弟。”

    叶波被他逗乐了,“但你这也带回意料之外的情报了,金恺恩当年有个竞争对手。”

    岳迁打起精神,“那我再去一趟环南街派出所,张艳丽的儿子应该到了。”

    叶波办公桌上堆着金恺恩案和张艳丽案的零散线索,金恺恩案确实遇到瓶颈了,他将得力队员推去查张艳丽案,而日结街的排查依旧在进行。

    “瓶颈,瓶颈……”叶波盯着线索,自言自语。

    环南街派出所,岳迁一到就听到哭声,吴危蹲在走廊上,不相信母亲就这么走了。等他情绪平静了些,民警将他扶到问询室,岳迁靠在墙边旁听。

    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错,吴危从小接受的教育就很好,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因为离得远,一般只有春节才回家。问及和父母的关系,吴危擦了擦眼泪,说和张艳丽更亲近,毕竟家里事情都是张艳丽操持,念中学时也是张艳丽给他开家长会,张艳丽很开明,告诉他就算考得不好也没什么,家里给他存了留学的钱,他要是愿意出国,家里供得起。

    而吴汉成就像这一辈大多数父亲,在家里沉默寡言,和他没什么话说,后来吴汉成耳朵背了,交流就更是困难,他在外地有什么事,也只和张艳丽联系。

    他知道父母关系一直比较一般,最近一年因为保健品,父母更是有水火不容的趋势。每次大吵之后,张艳丽都会向他诉苦,说吴汉成越老脾气越怪,她倒是不心痛钱,但那些保健品吃多了肝肾受损怎么办?

    吴危抽空回来调解,吴汉成总说他们娘俩不在乎他,恨他,简直没法沟通。见张艳丽难过,吴危劝过她离婚,要是离了,他就把张艳丽接走和自己生活。但张艳丽不考虑离婚,说就算没感情了,那也是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现在离婚,像什么样子。

    和张艳丽一样,吴危也不在意吴汉成买保健品花了多少钱,他担心保健品本身有问题,一去了解,果然发现研美科技有过安全事故。他将新闻拿给吴汉成看,吴汉成却说他什么都不懂,詹经理说了,这都是以前的事,研美现在的产品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吴危对这个詹经理很有意见,他是大学老师,见过不少上了营销套路的学生,而吴汉成这样的老年人比学生更好骗,外人随便说点什么他们都信,唯独不信家人。

    反正都请假回来了,吴危打算查一查这个詹经理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危虽然不在南合市生活,但和高校的老师还是有交流,其中一位周姓老师的父亲也有耳背的毛病,吴危一打听,对方也是“清听”的狂热支持者。

    周老师不像吴危这样排斥保健品,他和老父亲住在一起,能监督他不要滥用保健品。“清听”的成分他也查过,对耳背有一定帮助。但周老师无意间提到一个细节,研美科技内部有很严格的考核制度,明星销售的担子比谁都大,詹经理好像正在和另外几个站点的经理竞争主管职位,需要非常多的订单,所以在到处找人订货,他的老父亲为了支持詹经理,买了很多,好在听他的话,没有超量服用。

    “詹还现在还不是主管。”岳迁说。

    吴危愣了愣,看向岳迁,“考核还没有结束吧,我也是一个月前打听到这件事。”

    “那如果没升上去,有什么后果?”岳迁问。

    吴危说:“估计就要被升上去的压一头了。”

    民警继续问问题,岳迁走神地想,詹还这个人,在惠克科技就是因为升不上去备受打击,上司评价他嫉妒心强,他离开惠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研美更适合他。但假如他在研美也升不上去,他会采取什么行动?

    站在詹还的角度,张艳丽非常可恶,她阻止吴汉成买“清听”,吴汉成算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客户了,一旦下单,詹还就会轻松一些,同时吴汉成的朋友中也可能有耳背、退休金高的,吴汉成将他们介绍来的话,又是一大把指标。张艳丽却在其中坏事。

    这么一想,詹还有杀死张艳丽的动机。

    但岳迁皱起眉,吴汉成已经绕过张艳丽,将钱打给了詹还,张艳丽的阻止顶多让詹还失去一些潜在客户。他的恨会强到要杀人的地步吗?

    吴危做完问询,赶去医院看望吴汉成,不知道这对父子又会爆发什么冲突。岳迁本来想跟去,但接到尹莫的电话。

    “本线人有事要汇报。”

    第85章 点火者(11)

    岳迁在灵棚的舞台后面见到了尹莫,这位置几乎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专属地了,可惜这次尹莫没有化妆,更没有穿戏服,看上去有种和他本身气质截然不同的正直。

    尹莫挑眉,“怎么感觉你有点失望?”

    “感觉有误。”岳迁直入正题,“线人要报什么?”

    尹莫欺身而来,岳迁退后一步,脚后跟撞到一只大黄狗,一人一狗都吓一跳,大黄狗跳起来给了岳迁一脚,岳迁本来就没站稳,这下一晃,要不是尹莫手臂一伸将他揽住,他就要在大黄狗这儿遭遇滑铁卢了。

    岳迁站稳后,尹莫也没将人松开,近距离描摹他的脸,眼睛微微眯起来,有点愉悦的样子。

    “这位线人?”岳迁说:“喂喂,这位线人?”

    尹莫这才摊开双手,眼神一下子从阴湿变得无辜,“你在叫我?”

    刚才这一摔,岳迁衣服飞起来了,他理了理,顺便扫视一圈,视线停留在尹莫身上。尹莫打扮得跟个精英商务男似的,而他刚才还在整理衣服,这无人的角落,这隔着一墙热闹,简直像偷了个情。

    尹莫笑道:“你脸怎么红了?”

    “因为热!你不热吗?”

    “难道很热?不会啊。”

    两人同时开口。

    岳迁:“……”

    人在无语的时候很容易张口就来,恰巧灵棚里乐声告一段落,下一个节目即将开始,岳迁说:“你怎么还不去表演?”

    尹莫抱臂,“是啊,我怎么还不去表演?不是等着给岳警官汇报线索吗?岳警官现在不想听?那行,我去收拾收拾,唱戏去。”

    见尹莫转身欲走,尹莫一个箭步将他拦住,“快快,说了再去唱!”

    尹莫眉眼又弯起来,低头看了看被岳迁拉住的手臂,“吴汉成去年差点被张艳丽害死。”

    今天和岳迁分别后,尹莫和不少住在狗尾巷的居民聊过天,他做白事需要了解逝者的生平,因此和家属聊天是家常便饭,这会儿也和上了年纪的居民们交流得十分融洽。

    认识吴汉成和张艳丽多年的居民提到一件事,吴汉成喜欢钓鱼还是受了张艳丽的影响。吴汉成这人,年轻时就没什么爱好,也不怎么喜欢和同事出去玩。张艳丽则相反,她在单位特别会来事,和男的女的都相处融洽。

    钓鱼刚兴起时,张艳丽就和几个男的钓友去钓过,上过一段时间的瘾,但总是和男的钓鱼,影响不好,张艳丽就劝说吴汉成陪自己去。

    说到这儿,居民们露出八卦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尹莫假装看不懂,问他们想说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说张艳丽钓鱼这件事,当年还是引起过很多风言风语的。他们这一辈人,年轻人觉得保守,其实恰恰相反,男女之间开起玩笑来,那是净往那档子事招呼,落实到行为上的也不少。

    张艳丽被钓鱼男的老婆找过麻烦,好像还被打了,她这才不敢和他们钓鱼,转而让吴汉成陪自己。吴汉成大概也和张艳丽闹过,之所以没走到离婚这一步,一来是有孩子,二来对他们来说,离婚是大大的丑事。

    两人彼此妥协,和好了,吴汉成起初只是为了监视张艳丽,才去钓鱼,几次之后却迷上了,头一回有了爱好。

    张艳丽名义上喜欢钓鱼,实际不过是和钓鱼男打情骂俏,这下没了机会,便对钓鱼没了兴趣。吴汉成独自钓鱼,退休之后更是时间大把,添置了很多新的钓具,还发现了夜钓的乐趣。

    时间一长,张艳丽渐渐觉得不对劲,要说借着钓鱼打情骂俏,她是吴汉成的“师父”,吴汉成大半夜不回家,是不是也在勾搭钓鱼女?为这事,两人没少吵架,去年,他俩又成双入对去钓鱼,看着像一对恩爱的夫妇,要不是吴汉成差点淹死,今年应该也一起钓鱼。

    尹莫问吴汉成差点淹死是怎么回事,最八卦的居民也说不上来了,只说好像是意外,吴汉成还专门请了大师来驱邪。

    大师?驱邪?这算是到尹莫的专业领域了。

    他立即联系了几个相熟的白事从业者,跟他们打听谁对环南街一带比较熟,很快找到一个姓长的中年人。

    尹莫和长师傅打过交道,打听起来也方便。吴汉成落水这件事,长师傅记得很清楚,吴汉成当时义愤填膺地对他说,张艳丽要害死自己,张艳丽肯定中邪了,让他给张艳丽驱邪。

    在吴汉成的描述中,张艳丽年纪越上去,越不检点,虽然没真的做点什么,但和别的老头不清不楚。张艳丽居然还有脸怀疑他,他去哪里钓鱼,张艳丽都跟着。他行得正坐得直,钓鱼就只是钓鱼,张艳丽要跟着他也不拦着。

    一开始,他以为张艳丽是怀疑他在外面沾花惹草,但去死神面前走了一遭之后,他醒悟了,张艳丽是在寻找弄死他的机会!

    那天他们去夜钓,张艳丽表现得很积极,说他选择的位置都不好,鱼不会过来,他不疑有他,跟着张艳丽去了她选择的地方。钓了几小时,他很放松,不想坐着的地方却开始滑坡,他反应不急,掉到了水里。

    当时是12月,水冷得要命,他一下去就觉得心脏不行了,拼命挣扎,张艳丽却像根本没有看到。好在那一段水流不算湍急,他拼了老命爬上来,晕倒在地,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醒来时,他躺在医院的床上,张艳丽流着泪对儿子吴危说,你爸爸非要去夜钓,差点没命,要不是我把他拉上了,他现在就该盖白布了。

    吴汉成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当着吴危的面,却说不出口。他心里门清,就是张艳丽想要害死自己,如果自己没有爬起来,张艳丽就得逞了,自己爬上岸,张艳丽没办法,才叫了救护车。

    因为受凉,加上呛水,吴汉成住了半个月的院,身子一下子差了很多,左耳也彻底听不见了。他觉得张艳丽以前虽然也对他不咋样,但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现在一定是中邪,才变得这么坏。

    长师傅说到这儿,停顿了很久。

    尹莫问:“张艳丽确实有问题?”

    长师傅点点头,“她的气场很浑浊,感觉是被什么影响了。倒不是中邪,但气场这东西,你懂的。”

    “什么你懂的?”岳迁听糊涂了,“我不懂。”

    尹莫阴阳他:“你是警察,不要懂这种封建迷信。”

    岳迁用手肘将他勒住,“说不说,说不说!”

    尹莫笑起来,“你怎么还奖励我?”

    岳迁愣了下,赶紧松手,“你们搞封建迷信的,是,是要奔放一些。”

    尹莫这才跟他解释,在他们这些和死亡打交道的人眼中,人的一些行为被气场影响,气场浑浊的人,较之常人,更容易行事冲动消极,做出伤害自己或者他人的事,而气场这东西,受自身性格、生活环境、健康等自身条件影响,也可能受外界影响。

    长师傅说张艳丽的气场浑浊程度,大概率是受到外界影响。至于是什么外界影响,长师傅不知道,他所能做的,只是为张艳丽驱散些许。

    岳迁忙问:“有作用吗?”

    尹莫点点头,“从吴汉成给长师傅的反馈来看,有用。”

    今年春节后,吴汉成又找到长师傅,表达了感谢,说他驱邪之后,张艳丽平和了很多,甚至关心起他的身体来了,他买保健品,张艳丽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没有歇斯底里地阻止,他觉得他们老夫妻正在好起来。

    “但现在,张艳丽却出事了。”岳迁皱着眉道。

    尹莫耸耸肩,“后面就得你们警察来找证据了。”

    岳迁转向尹莫,眼睛亮了亮,“你这线人,关键时刻还挺管用。”

    尹莫说:“我的酬劳,你别忘了。啊,我突然想起你还欠我一个东西。”

    岳迁警惕起来,“钱我还清了!”

    “张嘴就谈钱,你俗不俗啊?”尹莫眯着眼,“我是说,丝袜。”

    岳迁眼睛都睁大了。丝什么?什么袜?

    “不会吧?重案队的警察就这点记性?”尹莫说:“要我来帮你回忆吗?某个月黑风高的半夜,嘉枝镇的街头,你骑着摩托,载着我私奔……”

    岳迁大叫着打断,“当着当事人的面就造谣啊?我那是带着你私奔吗?私奔去派出所领证吗?”

    尹莫也愣了下,“领证……不是去民政局吗?”

    岳迁咬住舌头,他在胡说八道什么?难道是案子太密集,把他的处理器给烧坏了?

    经此一闹,丝袜的事他是彻底想起来了。尹莫他们白事团队被别的白事团队坑了,居民报警说白事团队深夜扰民,还跳脱.衣舞,尹莫也得去派出所做笔录。警车都开走了,他让尹莫坐他的摩托,尹莫那丝袜据说就是被摩托给勾破的。虽然他觉得是尹莫自己抠破的,但尹莫非要赖在他身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认下来又怎样,一条丝袜而已!

    可他也没想到,尹莫早不提晚不提,过了这么久才提,他都忘了。搞得他跟赔不起似的!

    一条丝袜而已!

    “我给你买!”岳迁咬牙切齿,“买一打!”

    “岳警官大气。”尹莫说着往灵棚里面走。

    岳迁又叫住他,“你去哪?”

    “工作。”尹莫侧过身,“岳警官给的活儿只是兼职,不能养家糊口。”

    岳迁感觉又被阴阳了。他要是还在“那边”多好,有钱没地花,正好拿来拍尹莫的脸。

    见岳迁站着没动,尹莫又说:“要来看我表演吗?”

    岳迁随口应了句:“表演什么?”他想看尹莫化妆唱戏来着,但看尹莫今天这一身,大概不会唱。

    “脱.衣舞。”

    “真的?”

    尹莫笑道:“很期待?”

    岳迁:“……”

    “跳不了,如果没有白事规范行动,还可以考虑考虑。”尹莫遗憾地说:“是谁建议搞白事规范行动的来着?”

    岳迁简直想一脚将他揣进灵棚,第一,搞白事规范行动的是嘉枝镇,这儿是南合市!第二,是谁亲口说过自己是有底线的白事从业者?

    “来看吗?”尹莫又问。

    “不看!”岳迁话是这么说,走的时候还是往灵棚里面瞄了一眼。

    “我是监督你不准跳脱.衣舞。”岳迁自言自语。

    翌日,岳迁接到叶波通知,金恺恩这案子挖到点新东西,让他去一趟日结街。

    新东西倒不是和金恺恩本人直接相关,而是和失踪的傻子,哈皮郭心孝有关。

    住在日结街的多是男人,男人们眼中的哈皮,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软蛋,不高兴了踢一脚,高兴了丢点剩饭。只有金恺恩这样的人,会怜悯他,带他看病,给他介绍他能胜任的工作。

    但从女人的视角出发,哈皮是个可怜儿。智商低不是他的错,没有父母也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要欺负他?而且对比其他流浪汉,哈皮有点优势,他年轻,圆脸圆眼睛,是人畜无害的可爱长相,自从有了金恺恩的照顾,他有了洗澡的地方,也有几件干净的衣服,不像别的流浪汉那样脏兮兮臭烘烘,他还喜欢笑,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或者小猫小狗。

    哈皮的活动范围并不局限在日结街,他也会去别的地方拾荒、讨要一日三餐。一些女人看到他,在善良的驱使下,请他吃饭,给他零钱,甚至想给他找个稳定的工作。

    小莉就是帮助过哈皮的女人之一,工作三年了,但认识哈皮的时候还是个女大。未出社会的学生通常对弱势群体更有同情心,哈皮也许明白这一点,经常出现在大学外面的美食街,翻翻垃圾桶,讨点剩饭。

    小莉觉得他很可怜,将自己刚买的奶茶送给他,他对小莉憨厚地笑,小莉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虽然反应有点慢,有时还答非所问,但很真诚。小莉动了帮助他的念头,组织同学们将废品收拾起来,送给哈皮,哈皮感激不已。

    之后小莉很用心地寻找让哈皮赚钱的方法,让哈皮假扮大学生发过传单,参加过流浪猫狗救助,在她的影响下,又有不少女生加入到帮助哈皮的行动中来。

    小莉说起自己在大学期间做的这件好事,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帮助一个傻子,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奖励,她获得了一种很特殊的满足感。

    但是岳迁发现,小莉在说到毕业时,神色暗淡了一些,岳迁本以为她是因为实习太忙,忽略了哈皮,但她摇摇头,犹豫道:“我后来其实有些担心。”

    小莉帮助哈皮时,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了,大四她非常忙,还去外地实习了几个月,对哈皮疏于关心,拜托学妹们多多关照哈皮。

    她实习的是一家网媒,接触的多是社会新闻,她看到一些令人作呕的真实事件,尤其是男性对女性的伤害,让她脊背发凉。她亲自去采访过校园侵犯事件的当事人,男生因为家里穷、瘦小,被霸凌,家境很好的女班长保护了他,还去他家中给他补习,而这个男生去仗着女班长对他好,侵犯了她。

    小莉忽然想到哈皮,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哈皮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性格阳光,对谁都笑,不可能伤害帮助他的女性。

    但自从这个想法出现,小莉就有了顾虑,往深处想,她并不真的了解哈皮,她看过一些心理分析,身体有缺陷的人,不少心理也会受到影响,虽然看上去天真善良,但内里有着极强的报复欲望。

    哈皮没有对小莉做过什么,小莉是北方人,体育又很好,高大健壮,但小莉介绍去帮助哈皮的学妹里有个子娇小的,她越想越担心,打电话回去打听最近有没发生什么事。大家都说没有,又给哈皮攒了不少废弃物,他很开心。

    小莉放心下来,但实习结束,她回到校园,却听说了一件事。她眼中的哈皮是个孩子,不懂男女交往那些事,但哈皮却跟几个女生说过,他觉得谁漂亮,想让谁当她的女朋友。大家都拿这件事当玩笑,连那位“女朋友”也没有当回事。傻子嘛,谁会跟一个傻子计较?而且这傻子还那么乖巧。

    已经经历过社会洗礼的小莉却如遭雷击,当即意识到,她小看了哈皮,即便哈皮智商低,但到底是个男人,而且是已经成年的男人,生理上的冲动,根本不会受到智商的影响。或者说,正是因为智商低,哈皮才不懂得控制自己。

    小莉找到哈皮,问他觉得谁漂亮,喜欢谁,哈皮眉飞色舞地回答。看着这样的哈皮,小莉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恶魔般的男生,她再也无法觉得哈皮可爱,甚至开始后悔帮助了他。

    她警告哈皮,不准觉得谁好看就让谁当自己女朋友。哈皮很困惑,也很委屈,说大家都有女朋友,他为什么不能有。小莉反问,你知道有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吗?哈皮说知道,有了女朋友就可以上床。

    小莉气得扇了他一巴掌,再次警告,要是他再想这些,就送他去派出所。

    那之后,小莉断了和哈皮的来往,还在找工作的间隙,找到几个被哈皮夸漂亮的学妹,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们,不要和哈皮走得太近,要学会保护自己。但面对善良的学妹,她感到自己无法把话说得太直白,毕竟如果是实习之前的自己,也不会认为哈皮夸谁漂亮,说想交女朋友有什么问题。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小莉毕业入职,很快将学生时代的事抛在脑后,哈皮失踪了的事,也是这次警察来调查,她才知道。

    岳迁问:“哈皮夸过哪些女生漂亮?”

    小莉回忆起几个名字,忧心忡忡,但又自我开解道:“应该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岳迁按照名单,去拜访这些曾经帮助过哈皮的女生,她们都已经毕业,对哈皮的态度也像小莉一样有了转变。想到哈皮笑嘻嘻说希望谁当他女朋友的样子,她们都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岳迁跟她们打听最后一次见到哈皮是什么时候,其中一人说:“这你要去问问毕月佳,她后来和哈皮走得最近。”

    而当岳迁辗转来到毕月佳家中,却得知毕月佳已经疯了,住在河畔疗养院。

    第86章 点火者(12)

    毕家富有,开着一个五金加工厂,毕月佳所在的河畔疗养院是一座私人精神病院,被绿意环抱,环境优越,不远处就是围绕着南合市的回涌河。

    傍晚,岳迁在果园中看到和护工一起劳作的毕月佳,她穿着医院派发的条纹衫,衣服有些大,她很瘦,整个人看起来空落落的。她手上很勤快,一直在摘果子,却不愿意和人说话,护工和她说着什么,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旦有男性靠近,她会立即表现出惊恐的样子。

    “我妹妹已经被那个畜生毁掉了,她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毕月佳的亲哥毕一役远远看着毕月佳,叹气道。

    在来疗养院的路上,岳迁已经从毕一役口中得知毕月佳的大致情况。

    毕家家庭氛围轻松,毕月佳是在父母、哥哥的疼爱中长大,一直以来遇到的也都是善良的人。父母对她没有太高的要求,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做自己喜欢的事。

    潜移默化中,毕月佳成长为善良美好的女孩,上大学之前,她就在毕一役的帮助下,资助山区的女孩,上大学之后,更是经常参与公益活动。她遇到哈皮的时候,没人意识到那个傻子将给她带来劫难,向来警惕性很高的毕一役也疏忽了。

    “是我的责任。”毕一役面色阴沉,手握成拳头。他说,他有很多好兄弟,以前他经常将兄弟们带回家,毕月佳和他们关系很好,他们也将她当做妹妹。所以毕月佳从小对男性就没有什么防范意识,觉得大家都是好人。

    毕月佳刚上大学那会儿,毕一役紧张过一段时间,妹妹又漂亮又多金,一定有品行不纯的男生贴上来。但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毕月佳一心扑在学习和公益上,根本没有生出谈恋爱的那根筋。她不开窍,任凭那些男生怎么卖弄都没用。毕一役放心了,加上当时他自己的事业刚刚起航,长时间在外地,他没有太多精力盯着妹妹。

    毕月佳刚开始帮助哈皮时,毕一役在外地盯着工厂,倒是听毕月佳提过这个傻子。在毕月佳的形容中,哈皮非常可怜,也非常乖巧懂事,要不是智商确实不太行,毕月佳都想将他弄到自家的厂子里来了。

    毕一役听着,觉得毕月佳养了一条流浪狗,根本没有往坏的方向去想。毕月佳是个爱心泛滥的人,照顾流浪狗的事没少做。毕一役只是叮嘱毕月佳注意卫生,万一哈皮有什么病,别被传染了。

    毕月佳笑起来,说哈皮可爱干净了,而且学姐们带他去做过体检,换洗衣服都买了好几套。得知毕月佳是跟着学姐们助人为乐,毕一役更放心了。

    可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学姐们毕业的毕业,实习的实习,毕月佳成了照顾哈皮的主力,毕月佳也从来没给他说过,哈皮多次说:“佳佳你好漂亮,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毕月佳没有谈过恋爱,刚开始,她以为哈皮只是开玩笑,毕竟哈皮对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好看的女孩儿,温柔的女孩儿,对他好的女孩儿,他都喜欢。毕月佳觉得这种喜欢很纯粹,哈皮一个傻子,懂什么男女之情?所以她非但没有因此远离哈皮,还觉得哈皮很可爱。

    倒是有女生在听到哈皮的告白后很是介怀,觉得哈皮得寸进尺,觉得男人果然都只想着那种事,还当着哈皮的面叫他死田力。毕月佳觉得她们想多了,既然她们不愿意再帮助哈皮,她更要用心一点。

    即将毕业的学姐找过她,提醒她和哈皮保持距离,学姐是这么说的:“你不能将哈皮看做一个小狗或者小男孩,他智商虽然不高,但生活能自理,还知道怎么赚钱,不是完全的傻子,而且他20岁了,正常男人在想什么,他也在想。”

    毕月佳似懂非懂,思考之后反而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学姐们一离开校园,就不再关心哈皮了,哈皮身边渐渐只剩下她和另外几位女生。可是她们也会毕业,她相信学姐们不是故意不管哈皮,只是人一旦踏上社会,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工作很忙,还要照顾家庭,谁还抽得出精力顾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傻子?毕月佳觉得自己将来应该也没办法时常关照哈皮,所以她有了一个想法——她要在毕业之前让哈皮融入社会。

    毕月佳知道,日结街那边也有人在帮助哈皮,但站在她的角度,总觉得不管是日结工作,还是拾荒,都不长久,哈皮需要安定下来。她想给哈皮报个班,学点不怎么耗脑子的技术,但和哈皮一谈,哈皮就说别人会欺负他,他想一直跟着她。

    毕月佳有点排斥哈皮这种说法,而哈皮又一再跟她告白,这也让她有些不适,并且想起了学姐的叮嘱。只是她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她以为自己好好跟哈皮讲道理,哈皮是会听的。

    她很真诚地告诉哈皮,自己不可能给他当女朋友,并且在他能够自力更生之前,不建议他找女朋友。哈皮问为什么,她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女孩凭什么和你好?

    她的本意是鼓励哈皮,让哈皮尽快成为一个正常人,可在哈皮眼中,她是在高高在上地羞辱他。

    哈皮确实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还知道恨和报复,还有伪装。那之后一段时间,哈皮装得很认真地生活,虽然没有像毕月佳计划的那样学技术,但据说靠日结工们找了靠谱的兼职。毕月佳已经开始实习了,精力有限,觉得这样也行。

    毕月佳经常上晚班,哈皮主动提出接她,她很高兴,觉得哈皮渐渐懂得人情世故了。哈皮送她几次,搞清楚了她临时租的房子在哪里。

    出事那次,哈皮跟着她进入小区,在她开门时冲了进去。她看到是哈皮,本来还松了口气,以为哈皮在跟她闹着玩,然而哈皮瘦弱的身体竟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撕扯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啃咬。那一刻,哈皮再也不是她照顾的傻子,是一个可怕的成年男人。

    这一切,是毕月佳告诉医生的,当时毕月佳的精神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她身体上的创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心理越来越差。毕一役知道妹妹被侵犯,气得发疯,赶回南合市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哈皮抓了起来,关在家中毒打。

    岳迁问:“没有报警?”

    毕一役露出嘲讽的笑,嘲讽警察,也嘲讽自己,“那是个傻子,警察能拿他怎样?而且那个人……”毕一役停顿了很久才说:“他的外表很有欺骗性,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学生帮助他,他很会装乖装可怜,要是这事上了法庭,某些社会组织找一个擅长打这种官司的律师,仇富的群众一定会支持他,到时候对佳佳又是新的伤害。”

    毕一役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岳迁又问:“那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毕月佳的情况怎么越来越糟糕?”

    毕一役神情痛苦,陷入一段不堪的回忆。哈皮侵犯毕月佳之后就逃走了,毕月佳精神受到巨大冲击,向母亲求救。父母赶到,连忙将她送去医院,母亲以泪洗面,父亲当场就要报警,毕月佳求他不要,说自己不想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

    之后大家都冷静下来,认为确实不应该报警,与其报警,不如私下报复。这事由毕一役来做,绑走哈皮不是什么难事,他居然还没事人一样在日结街拾荒混日子。毕一役囚禁殴打他的时候,毕月佳来看过,没有叫停,毕一役以为这算是给妹妹出气了,妹妹会渐渐走出来,但哈皮消失之后,毕月佳的精神状态又恶化了。

    “等一下,哈皮消失是什么意思?”岳迁问。

    毕一役摇头,“这件事和我们家无关。”

    毕家并没有暴力基因,毕一役是家中脾气最火爆的一个,但也没有想过弄死哈皮。他关了哈皮一周,但即便哈皮是个没有家人的流浪汉,再关下去也会出事,闹大了警察插手,就势必要上法庭了。而且在毕一役放走哈皮之前,有个日结工找上门来。

    岳迁说:“是不是金恺恩?”

    毕一役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岳迁简单解释,重案队之所以来毕家调查,是因为金恺恩遇害,后来查到金恺恩和哈皮之间有些关系。

    毕一役讶然,“你说那个金,金先生死了?”

    毕一役对金恺恩的称呼很是尊重,岳迁挑了挑眉。

    “是不是哈皮干的?我就知道他是个祸害!谁帮助他,他就害谁!”毕一役愤愤道。

    岳迁问:“金恺恩来找你说了什么?他接走了哈皮?”

    “他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向我父母跪下了,为哈皮做的事道歉。”

    毕一役听毕月佳说过有日结工照顾哈皮,所以他从日结街绑走哈皮时很小心,没想到还是被日结工找上门来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金恺恩和他固有观念里的日结工很不一样,他说话很有礼貌,浑身干干净净,即便毕一役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他也耐心地听完,只提出一个要求,他要亲口问问哈皮。

    抛开金恺恩是来救哈皮这一点,毕一役对金恺恩的印象很好,他搞不懂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日结工。他带金恺恩去看了遍体鳞伤的哈皮。哈皮一见到金恺恩就哇哇大哭起来,仿佛救星来了。那一刻,毕一役是后悔的,生怕金恺恩报警。

    但金恺恩蹲在哈皮面前,郑重其事地问他,是不是做了伤害毕月佳的事。哈皮大声哭着,假装听不懂。金恺恩不再有风度,伸手掐住哈皮,向他索要答案。哈皮明显害怕了,涕泗横流地承认。

    金恺恩将他扔在地上,转身朝毕一役鞠躬。随后,金恺恩又去见了毕父毕母,他跪下来,请求他们的原谅,他将哈皮的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对哈皮教导无方。最后,他表示自己不会插手这件事,他将假装不知道哈皮失踪,他们想怎么处理哈皮,不必顾虑他。

    话是这么说,但毕家上下不可能把哈皮杀了泄愤,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只能把人放走。放哈皮之前,毕一役威胁道:“你也听到了,金先生已经不管你了,你没有任何靠山,别再打我妹妹的主意,也别去招惹别的女孩,我会一直盯着你。”

    哈皮害怕不已,鸡啄米似的点头。

    放走哈皮后,毕一役起初并不轻松,他关注着哈皮的动向。可能因为金恺恩的话,哈皮没有再回日结街,去别的街区拾荒流浪。而这段时间,毕月佳身心渐渐恢复,父母给她安排在家里的工厂工作。

    一切仿佛重新走上了正轨,毕一役对哈皮的盯梢也放松不少。但两个月后,他发现哈皮不见了,不在日结街,也不在常去的几个街区。他找到金恺恩,金恺恩也说再也没有见过哈皮。

    这个龌龊的傻子,就这么消失了。

    毕一役本以为,哈皮不见了客观上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什么,毕月佳的状态每况愈下,将自己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刚被侵犯时。毕一役一度怀疑哈皮失踪是个阴谋,他又伤害了毕月佳,但调查下来,一切正常,根本没有可疑者接触过毕月佳。

    毕一役和毕月佳谈心,带她去看医生。她流着泪对毕一役说,其实她根本没有走出来,之前都是她装的,她还是接受不了,哈皮一消失,她更害怕了,唯恐某个时刻,哈皮突然出现。

    毕一役一边打听哈皮的消息,一边给妹妹治病,但两头都没有进展,终于,毕月佳的病情恶化到需要住进精神病院的地步。

    毕一役望着果园里的瘦弱身影,发起抖来,“优柔寡断,是优柔寡断害了她。”

    “优柔寡断?”岳迁转向毕一役。

    毕一役自嘲地笑了笑,“不是吗?我们要么应该立即报警,不管那么多,让法律来惩罚那种人,要么就一条路走到黑,直接弄死哈皮,永绝后患。佳佳就是因为我们的优柔寡断,才变成这样,她潜意识里不信任我们,我们没有给到她足够的安全感。”

    岳迁想和毕月佳说几句,但只是靠近,她就接连退后,神色惊慌,医生摇着头说:“毕月佳无法和男性接触,不要为难她,也不要为难我们。”

    岳迁暂时放弃,看着医生将毕月佳带回病房,毕一役在一旁说:“她连我都不想见。”

    岳迁问:“你和金恺恩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就哈皮不见后,我找他那次。”毕一役说:“我们也没什么好见的,会想到不愉快的事。”毕一役有些伤感,“但金先生是个好人,他为什么会遇害?”

    岳迁带着线索回到重案队,叶波思索道:“这个毕一役,疑点很大啊。”

    岳迁点头,“确实。他虽然说哈皮失踪与他无关,但怎么看,毕家的动机都最充分。而且他主动承认囚禁和施暴,这比杀人轻得多,他像在用这种方式,撇清他和哈皮失踪的关系。”

    哈皮失踪是金恺恩案附带出来的案子,重案队目前的重点还是在金恺恩这起凶杀案上。叶波梳理着线索,毕月佳的遭遇,基本能够解释金恺恩为什么对哈皮的失踪不闻不问,他知道真相,知道自己没有过问的立场。但要说哈皮的所作所为造成金恺恩如今的结局,这也太牵强了。假设毕家杀了哈皮为毕月佳报仇,金恺恩是知情者,被灭口?倒是有这种可能。

    叶波说:“继续盯着毕一役,查查他的通讯和社交网络。”

    岳迁说:“叶队,我还有个很在意的地方。”

    “说来听听。”

    “毕月佳情况恶化得太古怪了。”

    按照毕一役的说法,毕月佳是在哈皮失踪后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她说她一直没有好起来,为了家人在伪装,害怕哈皮重新出现。岳迁乍一听就觉得站不住脚,但考虑到毕一役的心情,没有立即指出来。回市局的路上再一思考,仍是感到这像一个虚构出来的理由。

    “但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也许毕月佳就是这么脆弱?”叶波也有妹妹,他是家中的老大,比岳迁更能理解毕月佳的心态。

    “也许吧。”岳迁说:“但这么一来,就正好说明哈皮失踪和毕家无关。”

    毕月佳那么害怕哈皮再出现,那哈皮就不可能是毕一役干掉的,他是真的失踪了。

    岳迁两头奔波,晚上又赶去环南街。但到了地方,他先找的却是尹莫。尹莫这会儿在往灵棚里搬花圈,最近尹老板干活相当积极,白事团队的人以为他事业心终于燃起来了,只有岳迁知道,他是在为无法召唤灵魂苦恼。

    “给你带了饭。”岳迁将口袋递过去。

    尹莫拆开看了看,“你吃剩的?”

    岳迁说:“我也可以现场吃一口。”

    尹莫坐下来,挑里面的蒜蓉虾吃。

    岳迁坐他旁边,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说:“那个给吴汉成驱邪的长师傅,也是做白事的吧?”

    尹莫侧过脸,仿佛看穿了岳迁的想法,“他会的我都会。”

    岳迁等的就是这句,“那你也能感知到一个人气场是什么样?”

    尹莫点点头,“这个和我本来的能力无关,做白事的多多少少都对气场敏感。”

    “那你帮我去感受一下这个人的气场。”岳迁点开毕月佳的照片,“她恐惧男性,我无法接近她,你去试试。”

    尹莫低头扒饭,“工资。”

    岳迁戳了戳他鼓起来的腮帮子,“知道!”

    看了会儿尹莫回到灵棚继续布置花圈,岳迁思绪拉回张艳丽这个案子,相比金恺恩案,张艳丽案侦查的难度要小一些,两起案子之间又因为保健品,有那么一些细微的联系。岳迁觉得这起案子能侦破的话,至少会给金恺恩案带来提示。

    詹还这个保健品经理已经走入警方的视野,他有强烈的升职渴望,而他是否能升职的关键,就掌握在他的客户手中。

    岳迁加入基础排查,拿着詹还的照片和狗尾巷的大爷大妈们聊天,一圈问下来,突然有人说:“我见过他!他今天早上还来过!”

    另有人附和,“我也见过,他好像和,和张艳丽吵过架!”

    第87章 点火者(13)

    詹还不在研美站点,专员自豪地说他出去跑业务了,他有许多客户关系需要维护,正是因为他业务做得好,既能维持老客户,又能拉来新客户,他们站点才总能在考评中拿到前三。

    岳迁让专员给詹还打电话,詹还却没接,专员本以为岳迁是客户,这下有所怀疑了,狐疑地问:“你是谁啊?”

    岳迁拿出证件,专员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笑,“你,你调查我们詹经理啊?他,他好着呢!”

    岳迁让专员调出詹还的客户列表,专员起初不愿意,但岳迁盯着他,他很快怂了,嘀嘀咕咕地照办。岳迁扫了一眼后,同步给南环街派出所,自己去了詹还客户最集中的区域。

    詹还不在那里,不久钟所长反馈消息,詹还也不在另外几个重点区域。岳迁回到研美站点,却见詹还已经坐在大厅里了,他看上去有些憔悴,脸上有还未来得及擦掉的冷汗。见到岳迁,詹还苦笑了声,“听说你在找我?”

    专员在一旁缩着脑袋,岳迁走后,他不死心地继续给詹还打电话,通风报信,打了几次后,詹还终于接了,声音听上去却很虚弱。

    “詹经理今天不舒服,在家休息呢!”专员不满地说:“为了你们,拖着病体也来上班了!”

    詹还看了他一眼,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生病了?”岳迁走近,弯腰看着詹还的脸,“感冒?还是别的?”

    詹还摇摇头,“最近太忙,压力大睡眠少,过度疲劳。没大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大厅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岳迁左右看了看,“詹经理想在这里说?”

    詹还站起来,身子稍微晃了晃,“需要我去派出所吗?”

    岳迁笑道:“啊,最好是跟我走一趟。”

    詹还皱眉,眼中涌起戾气。他似乎以为自己这样子,岳迁会说“去你办公室/会议室聊聊就行”之类的话,没想到岳迁这么干脆。詹还推推眼镜,将烦躁藏起来,嘴角扯起一丝苦笑,“行,我配合。”

    钟所长见岳迁将詹还带回来了,一时有些紧张,随着摸排的深入,不止一个居民说见过詹还和张艳丽起争执,联系到他和吴汉成的买卖关系,吴汉成和张艳丽的矛盾,他作案的可能性正在增加。

    岳迁打开问询室的灯,善解人意地递给詹还一瓶矿泉水,“不好意思,辛苦你跑一趟。”

    伸手不打笑脸人,詹还看看正在运行的摄影机,也只是笑了笑,“应该的。”

    出乎钟所长意料的是,岳迁问的第一个问题和张艳丽并无关系。

    “詹经理,你以前是在惠克科技工作吧?”

    詹还垂着的眼睑突然抬起来,他的镜片有些反光,岳迁没法看清他的眼神。

    几秒后,詹还紧绷着的语气一下子放松下来,“是啊,惠克是我们这一行的老大哥了,要不是惠克的培养,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岳迁说:“这么说,你很满意惠克的工作?那又怎么到了研美科技?”

    “满意?”詹还似乎正在咀嚼着这个词,“岳警官,我想你误会了。人不是只有在顺境中才能成长,有时候,逆境给与的痛苦和挣扎更有利于成长,但人并不应该去感谢逆境,和造成逆境的人。”

    岳迁颇有兴趣地点点头,“好像很有道理,是你从亲身经历中得出的感悟吗?看来惠克亏待了你。”

    “亏待不亏待的,我只是个没有学历的小人物,在惠克这种地方,注定要当炮灰的。”詹还哂笑,“不过惠克是个有实力的企业,新人在那里能够学到东西是真的。”

    “炮灰吗?那什么样的人不是炮灰?”岳迁问。

    詹还眉间拧起,似乎岳迁的话触发了他不大愉快的记忆。

    一段沉默后,岳迁点开金恺恩的照片,“这位,是你的同期?”

    詹还扫了一眼,神情当即变得专注,“金恺恩?”

    “你们认识。”

    詹还的嘲讽根本遮掩不住,“他也不在惠克了,比我走得还早。”

    “听上去你们好像有矛盾?”

    “矛盾?说不上,我跟一个日结工能有什么矛盾?”

    “你知道金恺恩是日结工?”

    詹还这才收起嚣张的气焰,不看岳迁,“以前是同行,他又是那什么,惠克高层的心尖儿,就算不在这一行了,也有人偶尔说到他的现状。”

    岳迁说:“你是给他当了炮灰吧?”

    詹还不善的目光射向岳迁,“什么意思?”

    “炮灰可是你自己说的。”

    须臾,詹还笑起来,双手在桌上一摊,“是,他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我们这些人是求着惠克收,他是惠克求着来,当然什么好处都是他的,给他当炮灰,是我们这些人的荣幸。但是一开始的风光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不还是承受不住压力,跑路了吗?他对得起那些高层给他铺的路?他对得起被迫当炮灰的人?我是没有他那么拿得出手的背景,但我从来不觉得我不如他。相反,他要是和我换个处境,他早就受不了,离开惠克了吧?看看,现在我是研美的经理,我马上就要升职了,他呢,和那些小学文凭的人混在一起。日结工?说得好听,不就是又懒又蠢的社会垃圾吗?”

    岳迁听詹还说完,“看来你对他的情况很了解。”

    詹还不耐烦,“不是说了吗,这个行业不乏八卦的人……”

    “那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岳迁打断。

    “现在?”詹还顿了顿,“还是在当日结工吧,哈哈,那么好的条件都放弃了,就别再想着东山再起。”

    岳迁说:“他死了。”

    詹还的表情突然凝滞在脸上,“什么?”

    岳迁问:“你不知道?”

    “我……”

    “你不是很了解他吗?日结街前段时间发生了一起命案,你没听说过?”

    詹还看上去很迷茫,“我,我看到新闻了,是他?他死了?”

    岳迁分析着詹还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似乎确实不知道金恺恩死了。他过去很关注金恺恩,但随着金恺恩越来越堕落,他不再关注他?最近更是没再打听过金恺恩的消息?

    “我以为你知道。”岳迁从容地说。

    这话激怒了詹还,他猛地站起来,“你调查我是因为金恺恩?你以为他死了和我有关?”

    岳迁和詹还对视几秒,忽然笑了声,“只是想跟你了解下他在惠克科技时的情况,你作为他的竞争对手,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

    詹还坐了回去,“你直接去惠克科技问问不就知道了?”

    “问过了。但现在还留在惠克的人,说话得考虑到公司,对他好评居多。你呢?你这个给他当了炮灰的人怎么说?”

    詹还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甚至“嘿”了一声,“人不能既要又要,但他就是个既要又要的人。”

    “既依靠保健品赚了钱,又质疑保健品?”

    “可不是吗?那么会为客户着想,趁早别做这一行。”

    “但我觉得很奇怪,他入职时就应该知道,保健品并没有宣传中那么强的功效,人踏入社会后思维方式应该更加成熟,他怎么突然对保健品那么排斥?”

    “所以说高学历也没什么用,培养出的都是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詹还这时神情不太自然,“啊,听说主要原因是一个和他关系很好的客户,他还认了她当干妈,这个干妈买了他很多产品,贡献了很多业绩,结果最后还是死掉了,他很受打击,不愿意干了。”

    岳迁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曲玉,你也认识?”

    詹还摸了摸脸,“不认识,听说过,这种大方的客户,跑基层业务的都知道。”

    岳迁问:“金恺恩离职之前,和你有过交流吗?”

    “我们有什么好交流的?”詹还冷笑,但又补充,“业务上的事,他有时会来问我。”

    詹还长期跑业务,金恺恩一开始却是做策划,两人年龄相近,前后脚进入惠克,金恺恩大约觉得向詹还取经,比向前辈取经方便一些。詹还并不想帮金恺恩,但这人是高层眼中的红人,他得罪不起,不帮也得帮,索性假装友善,有问必答。金恺恩尝到甜头,来找他的次数增多。后来金恺恩调到了销售部,和詹还成了直接的竞争对手,詹还不得不防着他,金恺恩也看出他的排斥,两人疏远。

    “金恺恩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的矛盾?”岳迁问。

    “哈!他问我是不是也觉得我们的工作没有意义。”詹还鄙夷道:“我怎么会觉得没有意义?我靠卖保健品赚到了钱,我能租一千以上的房子了,能打扮得人模人样,能买最新款的手机,这要是没有意义,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有意义。”

    詹还如此告诉金恺恩,金恺恩很失望,大约认为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他和惠克的其他人一样只追逐金钱,不再找他谈心。再往后,金恺恩就离职了,詹还冷眼旁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种奇怪的挫败感。

    “因为没有正面赢过金恺恩?”岳迁捕捉到詹还的心思,继续问:“你离开惠克和金恺恩有没有关系?”

    “他不走我也会走,惠克那种地方,学经验可以,但底层人走不上去。”詹还昂着下巴,很满意自己的选择,“他走了我倒是想过留下来,但算了,留下来也是胜之不武。”

    岳迁继续问:“以你对他的了解,什么人会想置他于死地?”

    詹还摇头,“反正不是我,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好吧。”岳迁话锋一转,“我们来说正事。”

    不止詹还,钟所长都诧异地看了看岳迁。岳迁无辜地说:“怎么?有问题?”

    詹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在耍我?”

    “我在工作。”岳迁说:“4月23号,也就是张艳丽遇害之前,有人看到你和她发生争执。昨天,你也去了狗尾巷,你为什么而去?”

    詹还沉默下来,警惕地瞪着岳迁。

    岳迁说:“你确实在张艳丽死前见过她吧?”

    詹还当即争辩:“那又怎样?我没有杀她!”

    “你找她有什么事?怎么争吵起来?”岳迁在詹还开口前说:“詹经理,我得提醒你一下,现在我们排查的结果对你来说不太有利,金恺恩的案子,你只是他的一个普通关系者,而张艳丽案,你有明确的动机。”

    “我有什么动机?你这是在臆想!”

    “你先回答我的提问,23号下午,你为什么去找张艳丽?”

    岳迁语气渐渐沉下来,詹还或许感到压迫,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半分钟后,他低着头说:“我知道那天老吴要去钓鱼,我想单独找张艳丽谈谈。”

    “买保健品的是吴汉成,你和张艳丽有什么好谈?”

    “早晚得谈,如果张艳丽对‘清听’一直有偏见,老吴这个客户就稳定不下来。”

    詹还说,虽然吴汉成下单了11月之后的货,但他从吴汉成的言谈中明显感到,吴汉成与张艳丽的矛盾已经越来越大了,他们家的钱掌握在张艳丽手上,吴汉成能够支配的不多。更麻烦的是,吴汉成的亲朋好友是个庞大的潜在客户群,张艳丽却总是泼冷水,他想给张艳丽一些好处,至少让她不要坏自己的事。

    明知道张艳丽是块硬骨头,但詹还还是下决心去啃一啃。他背着吴汉成找到张艳丽,张艳丽一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他耐着性子给张艳丽科普“清听”的成分,还拿出专家的鉴定,想证明“清听”真的是好东西。可张艳丽根本不看,冷笑着讥讽他骗老人的钱,为了钱毫无道德可言。

    这样的老妇人,实在不是能听进去话的人,詹还被她数落得狗血淋头,也没了风度,说了几句诸如“你根本不关心老吴”、“你就守着钱过一辈子吧”之类的话,随后不欢而散。

    詹还强调,他们从见面到分开,一共不超过一刻钟,之后他没有再去过狗尾巷,更没有再见过张艳丽,他不可能是凶手。

    “你听说过凶手通常会返回现场吗?”岳迁轻描淡写地说。

    詹还狠声道:“你已经把我当做凶手了?那还查什么?我一个底层小民,没钱没背景,你直接把我抓去枪毙得了。”

    “你这是活在什么水深火热中才能得出这种结论?”岳迁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昨天又去狗尾巷干什么?”

    詹还想了想,“我跑业务,那一片老年人多,我需要尽可能多的单子。”

    “说到这儿,我想起另一个问题。”岳迁道:“吴汉成下的单对你来说还是不够吧?你希望他连明年的份也一起买了,但你没有贸然跟吴汉成说,一来吴汉成自己可能也不想买那么远的,二来张艳丽肯定会大吵大闹。这也是你去见张艳丽的理由。”

    詹还沉默。

    “我已经了解到,你面临前所未有的业绩压力。”岳迁说:“你不甘心在站点当经理,你要总部的主管职位,这个竞争非常残酷,都是用单子堆上去,研美科技别的不看,就看实打实的金钱。现在是你最好的机会,升上去了,万事大吉,升不上去,你就要看别人的脸色。”

    詹还眉眼浮现一片浓重的阴影,岳迁看不透他此时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他说:“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急着找张艳丽?急着跑业务?过劳生病了也不能休息?我也想出人头地啊。”

    片刻,他补充道:“但我不会杀人,张艳丽不愿意,我就继续找其他客户,我这个人,什么嘲笑、困境没经历过?”

    派出所调取研美站点和詹还住处附近的监控,4月24日凌晨3点,他才回家,有充分的作案时间。但时间往前推,从3月中旬开始,他回家的时间就总是很晚,凌晨3点并不少见。他解释,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他会工作到12点,在家根本睡不着,所以会去夜场、按摩店打发时间,有时则是在江边吹风、夜跑。24日,他说自己正是在夜跑。

    詹还的解释并不能为他洗清嫌疑,他有动机和作案时间,仍旧是嫌疑最大的人。在警方的监视下,他显得非常烦躁,岳迁觉得,他的烦躁似乎不止源于暂时无法跑业务,还有一些尚未被掌握的东西。

    派出所一致认为,凶手就是詹还没跑了,接下去的重点就是找到证据。

    在派出所为证据奔波时,岳迁来到医院,吴汉成还在住院,岳迁在走廊上就听见吴汉成和吴危的争执和哭声。

    吴危嘴上说着对吴汉成没多少感情,但他自从回来,就一直照顾吴汉成,岳迁在门外听了会儿,哭的是吴危,大喊大叫的是吴汉成。

    “你们心里根本没有我,你们就盼着我早点死!你以为你妈是什么好人?她年轻时就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我都忍着!我忍了一辈子!你现在知道哭了?去年她把我推到水里,我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爸!你在说什么啊?你疯了吗?妈怎么可能会害你!那次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要不是她在,着急把你救起来,我看你现在也没办法躺在这里了!”

    吴汉成越说越气,歇斯底里,声音带着疯狂,“我死?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哈哈哈哈哈,你们娘儿俩都一个样,白眼狼!我就不死!我弄死你妈!弄死你妈!”

    此时在回涌河附近的河畔疗养院,尹莫假扮成为患病的家人了解情况的潜在客人,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参观开放区域。芬芳的果园中,不少患者正在摘果子,这是一项患者和家属都喜欢的户外活动。

    尹莫看到了毕月佳,她依旧穿着条纹病号服,一个人安静地摘着果子,离她不远处,还有另外几名年纪差不多的患者,没有男性。工作人员介绍,这块区域一般不让男性患者过来,女性可以更自在地活动。

    尹莫沉下心来,感受毕月佳的气场,居然一片清明,犹如夏天平静的湖面。他转向其他患者,她们的气场大多比正常人浑浊。来到这里的,都不是先天精神有异者,几乎都是后天受到强烈刺激,精神错乱,用逃避来保护自己,她们的痛苦形成浑浊的气场,很容易分辨。

    尹莫再次凝视毕月佳,仿佛感受到远处的目光,毕月佳朝他看了过来。这一次,尹莫感受到的,依旧是清明的气场。

    他正在疑惑中思索,毕月佳已经转过身,丢下一篮子果子,逃进了果林深处。

    第88章 点火者(14)

    南环街派出所正将詹还作为重要嫌疑人调查,吴汉成却对儿子喊出“是我杀了你妈,我还能杀了你”,吴危震惊难言地望着他,一时间失了反应,岳迁飞快冲入病房,从吴汉成手中夺过砸向吴危的椅子。

    “哐当”一声,椅子砸落在地,吴汉成犹如一头发狂的老年野兽,猛然向岳迁撞来。他的左手还插着输液的针,剧烈的动作下,针带着血线飚了出来,血瞬间溅在倒地的吴危脸上。吴危这下反应过来了,跳起来暴喝一声,按住了吴汉成,“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此时医护人员闻声赶来,四五个人一起控制住吴汉成,但他仍红着双眼嘶吼道:“是她要害死我!我不杀死她,死的就是我!”

    岳迁皱眉看着吴汉成,他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如果找专家来鉴定,可能会认定他有精神问题。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是杀害张艳丽的凶手?他是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作案?

    岳迁感到案子笼罩上了一层阴翳,涉及精神问题,麻烦了。

    医生立即给吴汉成注射镇定剂,他躺在病床上,似乎并没有清醒过来,脸上依旧是癫狂的神情,不断说着是他杀死了张艳丽,他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胜利了,他是“大逃杀”中活下来的那个人。

    岳迁通知派出所,钟所长带着几名民警赶来。吴危在短暂的恐惧后冷静下来,忧心忡忡地问:“岳警官,不会真是我爸杀了我妈吧?他们,他们确实有很多矛盾,但一辈子都过来了,怎么会……”

    “吴先生,你爸以前有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岳迁问。

    吴危很确定地说:“没有,我每年都监督他们体检的。”

    吴危虽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但对两位老人的身体很关心,每年回家,都会带他们去做一次全身体检,张艳丽很排斥,吴汉成倒是很配合。体检包含心理项目,吴汉成在家中处于弱势,但反而是张艳丽有焦虑症,医生说这也是引起她高血压的原因之一,要注意。其他更专业的精神方面的检查,两人都没做过,也没有必要。

    岳迁又问:“吴汉成以前出现过今天这种情况吗?”

    “没有,简直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可能是被我妈的事刺激到了?他怎么可能动手啊!”吴危说着说着,却陷入了自我怀疑,“我妈,我妈跟我提过,说他脾气越来越差。”

    老两口退休之前,各有各的工作,吵架的情况比较少,退休之后关系却越来越紧张。吴危回忆,这一两年来,张艳丽几乎每次和他打电话都要抱怨吴汉成脾气变差,尤其是吴汉成沉迷买保健品之后,张艳丽吵完架,就要找吴危倾述,说吴汉成如何如何暴躁。但吴危和吴汉成直接交流不多,他只能从张艳丽的转述中得知吴汉成的暴躁。

    岳迁和吴危说话时,几次看向吴汉成,吴汉成一直盯着他们,眼中满含怒火。岳迁走向吴汉成,对视片刻,“老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吴汉成在药物作用下气势衰弱,但精神依旧很亢奋,“我胜利了!你死我活!活着的是我!”

    岳迁拉来凳子坐下,“但是为什么?你不是说你23号出去钓鱼了吗?还特意跟张艳丽说晚饭不要等你。你在撒谎吗?”

    吴汉成呼吸声很大,和单调的仪器声搅合在一起,片刻,他眯起眼嘿嘿直笑。岳迁觉得这笑声从一个刚失去老伴的人身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

    “我本来是想去钓鱼,但凡她对我态度好一点,我也不想杀她的。”

    吴汉成犹如一个历经艰辛获胜的将军,丝毫不觉得他正在说的,是一起犯罪。

    去年差点死在回涌河的事,在吴汉成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张艳丽说是她救了他,可他是当事人,他很清楚不是!也怪他掉以轻心,同意张艳丽和他一起夜钓,他们的关系明明已经很紧张。那时他就算对张艳丽再有意见,也没有想过弄死她,当然也想不到她会弄死自己。冬天冰冷的河水,残忍地剥夺着他的呼吸,他挣扎着看向岸上的张艳丽,她的面容是那么扭曲,她在笑,笑得无比放肆。

    一定是上天都看不过去,才让他捡回一条命。张艳丽居然厚颜无耻地说,是她救了他!亲戚相信了,吴危也相信,人们纷纷说,老吴,你有个好老伴儿啊。

    恐惧、仇恨、委屈一天天烘烤着他,他不想死在张艳丽手上,他必须反击!

    请长师傅来驱邪之后,张艳丽似乎正常了一些,对他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差了,可是当他买“清听”自救,张艳丽又露出自私恶毒的一面。他们的争吵升级,他夜夜做着张艳丽将自己推向河水、推下阳台、推向卡车的噩梦。他也萌生出先发制人,杀死张艳丽的想法,但几十年相濡以沫,他始终狠不下心。

    最近,因为保健品,张艳丽故态复萌,他态度强硬地用自己的钱下单了11月之后的货,张艳丽与他冷战,不准备他的饭,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冷嘲热讽。23号中午,张艳丽又一次“忘记”准备他的饭,他收拾钓具,跟张艳丽报备今晚不回来吃饭。张艳丽奚落道:“你不说也没你的饭,自作多情。”

    他背对正在吃饭的张艳丽,紧紧握起拳头。张艳丽却没有看见,继续说着:“夜钓?行啊,小心脚下,这次再掉下去,就没人拉你了。”

    吴汉成突然露出笑容,来到张艳丽面前,心平气和地说:“那次是你害我掉下去的吧?你就那么希望我死在你前头?”

    大约是没有外人在场,张艳丽不再掩饰,恶意在脸上的皱纹间涌动。“哈哈哈,你早点去死吧,听又听不见,脑子也转不明白,你活着不觉得累吗?”

    吴汉成出奇地平静,走到门口,“我偏不死。”

    关门时,他不中用的耳朵听见张艳丽的诅咒:“出门就被撞死!”

    吴汉成像过去很多次一样骑着三轮车去回涌河。春夏之交,河边的青草涨势惊人,充满生命力,他坐在高草之中,却没有架起钓竿。他望着风平浪静的河面,回想那个冬夜的一切,他的恨意比青草更加旺盛。

    一小时后,他收拾好钓具,回到三轮车上,来到城市的另一端,在一个游摊上用现金跟一个很老的老人买了三根粗壮的麻绳。年轻时,他在燃气集团干的是力量活,现在虽然老了,耳朵背了,控制这些麻绳根本不是问题。

    回到狗尾巷时,他意外看到詹还,这是个好人。虽然他知道詹还对他的关心是想要卖产品给他,但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詹还是唯一一个愿意对他嘘寒问暖的人。所以他也愿意让詹还赚钱。等着吧,等他搞定了张艳丽,他就把钱都拿去支持詹还!

    詹还神情阴沉,满是愤怒,这样的詹还他没有见过。他一时困惑,詹还这是怎么了?要不是今天有重要的事做,不能让认识的人知道他中途折返,他就要冲上去拦住詹还一探究竟了。

    他躲在狗尾巷的楼道中,直至深夜,无人发现他。而他听见一些人八卦的话语,哦,詹还原来是来找张艳丽,但被张艳丽骂走了。

    詹还为什么来,他大致想得到,不还是为了他?詹还真是个好人,可惜好人说服不了张艳丽这种心肠歹毒的人。

    没关系,他就要解决她了。

    24号凌晨,吴汉成将麻绳藏在装钓具的背包中,在安静的老房中潜行,回到家中。家里漆黑一片,客卧的门关着,张艳丽显然已经睡觉了。

    睡得真香啊,老婆子,你就继续睡下去吧。

    吴汉成在黑暗中深吸气,准备好之后将门撞出很大的动静,然后朝客卧跑去,用力砸门,“老太婆!老太婆!出事了!快起来!”

    张艳丽被吓醒,连忙打开门,“你疯了?深更半夜吵什么?”

    “吴危,吴危他出事了!”吴汉成红着双眼,发抖的手举着手机,“刚才医院打电话,说,说吴危出了车祸,现在在抢救,要家属尽快过去!”

    张艳丽差点晕倒,一时方寸大乱,人在这个时候很难保持理智,更何况她是被突然叫醒的,脑子尚不清晰。吴汉成催着她换衣服,说自己已经叫了车,就在街对面,他们连夜出发。

    “好,好!”张艳丽顾不上和吴汉成的矛盾,哆哆嗦嗦换上衣服,就被吴汉成拉扯着下楼。她话都说不利索,只顾着念叨“老天保佑”,没意识到吴汉成将她拉向了垃圾堆的方向。

    那里臭气熏天,夜里很少有人去,吴汉成已经找好了院墙后的死角,即便突然有人出现,也看不到他们,何况来这里的人都只是为了丢垃圾,根本不会停留。

    张艳丽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吴汉成从后面用麻绳勒住她的脖子,戴着厚皮手套的手猛然用力,张艳丽挣扎,但没有用,吴汉成的力量和她的相比非常悬殊,她虚弱地拍打吴汉成的手臂,脖子发出机械错位的声响,缓缓地,她的身体像稀泥一样软了下去,不动了。

    吴汉成急促地喘息,双眼大瞪,盯着倒在自己脚下的张艳丽。这个要害死他的女人终于死了,一股激烈的欣喜在他胸膛里冲撞,他成了胜利者,他没死,死的是想要杀死他的人!

    他想要大笑,但他还有理智,他呼吸着恶臭的空气,一鼓作气,将张艳丽扛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垃圾堆边,将她面朝下扔了过去,又捡起部分垃圾盖住她,只要不往下扒拉,没人会发现这里有一具尸体。

    他倒退着,垃圾堆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小,他胸膛震动,那是他强忍着的笑。退到路尽头,他转过身,跑向居民楼,那步伐轻快得不像个老人。

    男人至死是少年,他想起詹还分享给他的一句话。

    哈哈哈,少年,少年!他痛快极了,没有张艳丽的束缚,他不就是自由自在的少年吗!

    吴危跌坐在地上,站不起来,面前的父亲变得极为陌生,就算他亲耳听到吴汉成讲述杀害张艳丽的全过程,还是无法相信。他不断摇头,民警搀扶了几次才将他拉起来。

    他的不信出自亲情,岳迁反复看着录像,却感到匪夷所思。目前重案队已经介入调查,专家正在评估吴汉成是否有精神类的疾病,相关药物检查也在进行。岳迁丝毫不怀疑吴汉成在忍耐到极限后,会因为一点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摩擦痛下杀手,人很容易冲动,许多案子就是这样发生的。

    岳迁想不通的是,从吴汉成杀人前的准备,和杀人后面对警方的表现,都可以看出,他并不希望被逮捕,他要是一点都不在乎,张艳丽说出他出门被撞死时,他就该去厨房拿刀捅死张艳丽。

    但他当时很冷静,没有让张艳丽看出异常,甚至去河边坐了一段时间。他耐心躲藏,知道去远离狗尾巷的地方,跟只收现金的老人买麻绳,还精心编造出吴危出车祸的谎言,他大可以在家中勒死张艳丽,可他知道警方一定会上门勘察,所以家中不能是第一现场,垃圾堆是最安全的,而用儿子的生命哄骗张艳丽,是最保险的。

    他只要不说出来,至少还能躲几天。派出所的重心在詹还身上,一旦错过了案发后的黄金时间,说不定某些关键证据就会消失。吴汉成这样一个心思算得上缜密的人,怎么突然发疯承认杀人?

    岳迁眼前浮现出詹还的身影,吴汉成话语中对詹还很是感激,难道他是在为詹还顶罪?他知道警方正在调查詹还,所以故意来这一手?

    岳迁的怀疑很快被现实击破了,根据吴汉成的交待,派出所找到了卖麻绳的老人,他反复看过照片,证实吴汉成确实来买过麻绳,而老人摊子上的麻绳和张艳丽的勒痕比对上了。吴汉成称麻绳和皮手套已经被烧掉,他所说的地方有灰烬和麻绳残留。

    凶手的确就是吴汉成。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得劲,案子破了,但就跟没破似的。吴汉成的药物检验结果出来了,他只服用了“清听”,没有使用任何对精神构成影响的药物,而“清听”本身也不含违禁药物。他突然杀人并不是因为受到药物、毒品的影响。而精神鉴定一时半刻出不来,需要一轮一轮谨慎的评估。

    岳迁从派出所出来,透气。严格来说,这不是一起复杂的案子,嫌疑人主动交代,对警方来说也是件好事。但吴汉成前后的行为充满矛盾,去年落水也是他的一面之词,张艳丽真的想杀死他吗?还是他在长久的压抑和憎恶中产生的臆想?

    最关键的是,他到底为什么突然认罪?

    岳迁陷入思索中,对周围的感知变钝,尹莫已经来到他面前,他才从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香灰气味中回过神来。

    “警察这么没有防备吗?”尹莫嘲讽道:“我要是当个坏人,给你一刀,你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岳迁看着这张漂亮的脸蛋,紧绷的情绪缓缓消失,忽然,他右臂曲起,拳头猛然挥向尹莫的腹部。

    尹莫狭长的眼睛因为惊讶睁大,岳迁突然发难的速度,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根本避不开,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拳头来势凶猛,砸上来时却十分温柔,尹莫觉得像被小猫踩了一脚。

    岳迁收回拳头,用他刚才的语气说:“现在是谁直挺挺地倒下了?”

    闻声,尹莫竟是十分配合地往后倒去,半点没有心理负担,倒是岳迁吓一跳,赶紧伸手将人一捞,“喂!”

    尹莫停在岳迁的手臂中,弯起眼尾,“怎么不让我直挺挺倒下去?”

    “你有病?”岳迁捞得吃力,尹莫看着挺瘦的,但很沉,刚才全身的重量都在他手臂上,现在还不肯动,他手臂都酸了!

    “考验考验警察的人性。”尹莫笑道:“看到群众摔倒,他会不会搭一把手。”

    岳迁将人推开,“我为你废了一条手臂。”

    “真的?”尹莫连忙捧着救他的那条手臂,夸张地吹气。

    已经有人看了过来,这俩男的,光天化日,也不知道在搞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岳迁咳了咳,不跟尹莫闹了,“你怎么来了?毕月佳……”

    “已经去看过了。”尹莫也收起玩笑,“她的情况有些复杂。”

    尹莫说的那一套带点玄学,而且有很浓的主观情绪,岳迁听完比尹莫更困惑,“那说明什么?”

    尹莫说:“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我以前也没留意过,一般来说,精神创伤到了她那么深的程度,气场都会很浑浊,我顺便看了医院的其他人,她是唯一一个气场非常清澈的。”

    “她……”岳迁尝试理解神棍的世界,“她在你们的视野中,不应该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尹莫认真地点头,“是。”

    岳迁皱眉,“她在装?”

    “装的话,也会影响气场。”尹莫说:“也不会清澈到那种程度。而且她为什么要装?”

    岳迁说:“那就无法解释了?”

    尹莫沉默了会儿,“我再想想办法。”

    岳迁突然道:“那吴汉成的气场怎么样?”

    “我没有看过。”尹莫解释,他并不会见到一个人就去看气场。

    “走,来都来了。”岳迁将尹莫拉到派出所,吴汉成木然地抬起头。

    “怎么样?”岳迁问。

    “非常浑浊。”尹莫说:“还记得长师傅吗,他去年看到的张艳丽,大概就是吴汉成现在这样。”

    “艳丽,艳丽!”吴汉成突然喊起来,声泪俱下,悲痛不已,“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想害你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我记不得了!”

    第89章 点火者(15)

    吴汉成突然忏悔让派出所非常紧张,他正在接受精神鉴定,一旦专家认定他有精神疾病,他就能逃过刑罚。岳迁亲眼看着他从炫耀自己杀死张艳丽到哭诉自己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用力撞击头部,以自残的方式表达后悔和懊恼。

    吴汉成暂时被控制住,钟所长着急得走来走去,“他这是过完了炫耀的瘾,终于冷静下来,想到了自保的方法?给我演这一出!”

    岳迁盯着监控器,吴汉成仍旧在嚎啕大哭,双手不断做出合十作揖的动作。假装忏悔的嫌疑人他见得很多,吴汉成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要夸张,就如钟所长所说,吴汉成的表演痕迹太重了。

    但岳迁越是看,越觉得吴汉成的夸张中,其实有真实的痛苦,他很清楚是自己杀了张艳丽,他也知道他们夫妻之间有难以调和的矛盾,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真的能够下手,他是茫然而绝望的,这和之前那个清晰讲述杀人经过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气场很浑浊。岳迁脑中浮现尹莫的话,同时又想到尹莫对毕月佳的描述,她的气场很清澈,和精神病院所有人都不一样,在发现有人在观察她之后,她逃走了,将自己藏在他视线接触不到的地方。

    一个住在精神病院接受长期治疗的人,气场清澈,而没有精神病史的吴汉成非常浑浊。这是什么道理?

    “我有种预感,吴汉成的鉴定结果肯定是有精神障碍。”钟所长烦躁地说。

    岳迁安抚他,“到时候我们再想想办法。吴汉成过去没有精神病,突然在精神病的影响下杀人,那他如何患上精神病,也是调查的一个途径。”

    钟所长叹气,“话是这么说……”

    岳迁明白钟所长的顾虑,吴汉成年纪大了,这对他来说,本就是个“优势”,如果再加上精神问题,他真可能不用为所作所为付出任何代价,这对被害人来说是不公平的。而调查吴汉成的精神病从何而来,对派出所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迁再次来到吴汉成面前,他蓬头垢面,手上脸上都是泪,像一团被揉得紧巴巴的,然后被丢到水中泡烂的草纸。

    “还认得我吗?”岳迁问。

    吴汉成盯着他看了会儿,嘶哑地说:“岳,岳警察。”

    “很好,还没有神智错乱。”岳迁重新对吴汉成提问:“是你杀了张艳丽?为什么杀害她?”

    吴汉成抱着头,浑身发抖,桌子都跟着抖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岳迁说:“你不知道为什么杀她?还是不知道杀没杀她?”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吴汉成歇斯底里地说:“肯定是你们搞错了!艳丽是我的妻子,我们几十年都走过来了,我怎么可能杀她!”

    钟所长在监控室狠狠握起了拳头。

    “但上次我问你时,你很得意地跟我说,你如何拿吴危出了车祸骗她,如何带她来到垃圾堆,如何用麻绳把她勒到断气。”

    吴汉成抖得更加厉害,眼泪和汗水不停滴落在桌子上,“我不知道我那时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没有那么恨她!”

    岳迁说:“所以你还是承认,是你亲手杀了张艳丽?”

    几分钟后,吴汉成点头,“我,我后悔啊!”

    岳迁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他后悔,如果他是装出来的,那这演技也太好了。岳迁有些动摇,想到另一种可能,问:“老吴,你现在的处境很麻烦,你杀人是事实,物证我们已经找到了。我问你,在你动手之前,是不是有人向你灌输了什么?”

    吴汉成抬起头,眼中充满不解和迷茫,他机械地摇头。

    “你再想想呢,你的保健品经理詹还,平时都跟你说什么?”岳迁问。

    “小詹……”吴汉成低哑地说:“他很关心我的身体,给我推荐产品……”

    “还有呢?你们聊张艳丽吗?”

    “艳丽……”

    吴汉成情绪稍微平静了些,而他说的和詹还交待的差不多,家里的钱由张艳丽管,他要买保健品就要经过张艳丽,虽然他也能强行拿,但几十年都这么过着,他习惯了事事问张艳丽。

    张艳丽不肯买“清听”让他很苦恼,其实买不买都是其次,他耳朵坏了这么多年,叫得上号的医生都看过了,他比谁都明白,难治,治不好,吃“清听”也就图个心理安慰。可张艳丽那绝情的态度让他很难受,自己的妻子丝毫不关心自己,这换谁也不舒服。

    他要面子,无法向别的老头倾诉,只能向詹还倾诉,这抱怨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怎么都收不住,每次见到詹还,他总要将张艳丽数落一通,数落完感到气出了一大口,轻松许多。

    “那詹还怎么说?”岳迁问:“和你一起抱怨?开解你?还是……他觉得只要张艳丽不在了,你的烦恼也不在了?”

    吴汉成突然从混沌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你是说是小詹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我,怂恿我去杀了艳丽?”

    岳迁身子向后,缓缓靠在椅背上,“老吴,你知道吧,23号下午,詹还去找过张艳丽,他被张艳丽骂了个狗血淋头。”

    吴汉成嘴唇抖动,暂时没能说出话来。

    “我也不瞒你,在你突然承认杀死张艳丽之前,詹还才是我们重点怀疑的人。他急切地需要你们这些客户的大单,对他而言,如果没有张艳丽,你就会对他言听计从,他让你把明年、后年的产品一起买了,你都会照做。张艳丽却按住了他的算盘,他缺单子,就升不上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他怎么看张艳丽?”

    “但是……”吴汉成眼中泛起担忧,岳迁看得很清楚,只有担忧,没有怀疑和憎恨。“但是小詹是个好人,你们,你们都误解他了,他有沉重的业绩压力,这次如果升不上去,对他的职业生涯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些,这些他都跟我说了,他一直是个很坦诚的人啊!”

    在吴汉成的认知里,詹还很坦诚,并且是个很懂人性的小伙子,他会在请吴汉成囤货时说出自己的难处,他出身一般,读书也一般,全靠自己不要命地奋斗,才走到了现在,所以他想拿到更多单子,爬到更高的地方。吴汉成说自己正是被他的诚实和冲劲所打动,才在明知药物有有效期的情况下,还愿意下很久之后的单。

    詹还也从不说张艳丽的不是,吴汉成抱怨时,他除了宽慰,还会说张婶一定有自己的顾虑,现在骗老人钱的保健品那么多,张婶也是担心他吃出毛病来。

    “都是我的错,和小詹没有关系。”吴汉成哽咽道。

    难道詹还和案子真的毫无关系?岳迁离开审问室后独自思考,那吴汉成这精神状态,到底是受了谁的影响?

    “鉴定结果出来了!”钟所长振奋地朝岳迁道:“小岳,你快来看!吴汉成根本没有精神问题!他就是在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情况下杀人!”

    岳迁迅速浏览,专家团队认为,吴汉成在作案后出现应激,高调宣告杀死张艳丽,这是他内心渴望的一种反映,而之后他陷入消沉,自称不知道为什么会杀人,是他潜意识中希望逃避刑罚。但他的精神没有问题,他被强烈的仇恨驱使着去杀人,但这个过程中,他是清醒而理智的。

    吴汉成也得到了鉴定报告,出乎警方意料的是,他平静地接受,并不断说:“我本来就没有精神病,我知道我杀了人,我只是……”

    岳迁说:“他只是不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为什么会发生。”

    尹莫说:“干嘛说得这么拗口?”

    岳迁没接茬,“所以这次你又看到了什么?”

    尹莫抬手示意自己还要消化一下,“等会儿,我觉得有点复杂。”

    “出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岳迁觉得尹莫这阵子消瘦了一些,脸色也更加苍白,眼下还有青黑,是因为每天都在做白事?尝试和死去的人接上频道?还是……被他拉来一次次看活人的气场?

    尹莫有点心不在焉,点点头,跟着岳迁出了派出所。

    附近吃的倒是多,但尹莫没胃口,居然只想吃冰淇淋,两人进了一家哈根达斯,除了冰淇淋,岳迁还买了蛋糕。补充糖分后,尹莫状态好了些,“吴汉成和上次不一样了。”

    “怎么说?”

    “上次他气场非常糟糕,整个人被浑浊气场笼罩,他可能做出任何疯狂的事。”

    岳迁点头,“比如杀人和炫耀杀人。”

    尹莫接着说:“但这次他的气场不浑浊了,倒也不至于很清澈,就是和正常人一样。”

    岳迁蹙眉,“所以他的鉴定结果是正常?”

    “一个人的气场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巨大改变。就比如一个杀人狂,他要是突然忏悔,那多半是装的。”尹莫说。

    “但吴汉成没有装,他是真的在后悔,看起来也没有利用精神鉴定脱罪的意思。”岳迁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尹莫说:“张艳丽当时的气场不比吴汉成好,但在长师傅一通操作后,正常了一些,在吴汉成看来,这叫驱邪。”

    “你是说,气场这种东西,可以人为干涉?”

    “短时间改变这么多,我只能想到有人清理了吴汉成的气场。”

    “但是……”岳迁神情凝重地思索,“他一直被拘留,除了我们警察,没有……”

    话音未落,岳迁眼睛睁大,“专家?”

    尹莫咬着勺子,“这就有意思了,哪个专家影响了吴汉成?他们应该都是随机请来的吧?而且都不认识吴汉成。”

    尹莫的气场说并不能作为查案的依据,岳迁甚至不能随便说给其他人听,但调查专家是条思路,他对吴汉成前后的反差太在意了,这案子看起来已经侦破,可背后似乎还藏着阴谋。

    “我冰淇淋都还没有吃完,你就要走了?”岳迁即将站起来时,尹莫突然说。

    岳迁一想也是,叫尹莫来吃冰淇淋的是他,话一说完就要跑路的也是他,他自己那份冰淇淋都还没怎么动。

    “我还想要一份。”尹莫提要求。

    岳迁腹诽饭不好好吃,但还是和他一起研究点哪种口味。尹莫慢悠悠地吃着,脸上还是肉眼可见的疲惫,一点没有在白事上风风火火的样子。

    岳迁看了会儿,在桌子下轻轻踢尹莫,“你是不是太累了?”

    “没事。”尹莫继续挖冰淇淋吃。

    “气场看多了损耗很大?”岳迁不放心地问。

    尹莫抬起头,和岳迁对视几秒,忽然笑了。

    岳迁问:“有什么好笑?”

    “我这么脆弱啊?”尹莫放下勺子,“在你眼里。”

    这话说得,怎么黏黏糊糊的?岳迁低头戳冰淇淋,“不是就好。”须臾,岳迁瞥尹莫,“真不怎么消耗啊?”

    尹莫也看他,两人此时的姿势有点滑稽,都不是正儿八经看人的样子,低着头却抬着眼皮,鬼鬼祟祟的。

    “啊——”尹莫上扬的声音拖长。

    “那你看看我。”岳迁一指自己,“我的气场怎么样?”

    尹莫双手往下一压,跟武功高手摆起手式似的,岳迁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尹莫看吴汉成时,也没这么摆个pose啊。但好奇让他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坐着,心跳都快了半拍。

    尹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这人,胜负欲向来很强的,一时间忘了尹莫盯他是有目的的,而他大可不必。两人犹如熬鹰,尹莫动之前,岳迁愣是眼睛都瞪红了,都没眨一下。

    尹莫将手缓缓抬起,收势。

    “怎么样?”岳迁连忙问:“看出什么了?”

    尹莫神情严肃,张了张嘴,却没出声。岳迁觉得他像个有悲悯之心的医生,而自己是被怜悯的绝症病人。

    “我的气场……也很浑浊?”岳迁不大确定,“要死了的那种浑浊?”

    “岳警官,你只是穿越了,不是死了,怎么还咒上自己了?”尹莫不赞同地叹气。

    “那你倒是说说,我的气场怎么样!”

    “嗯……是粉红色的。”

    岳迁讶然,“什么?”

    尹莫说到气场都是用浑浊清澈来表述,怎么到他这儿,就粉色了?

    粉色是得了什么大病吗?

    尹莫很正经地解释:“有些人很甜,甜分外溢,逸散在气场中,就是粉色的。”

    “耍我?”岳迁后悔请尹莫吃冰淇淋了,花了他两百,还调戏他!“你又知道我甜不甜了?”

    尹莫眯起眼,很愉悦的样子,哪里还有一丝疲惫虚弱,“我知道啊。”说着,他抿了抿嘴唇,将不小心沾着的冰淇淋卷走,“我亲过……”

    岳迁深吸气,狂吃冰淇淋,不听不听。

    “还有一件事,之前太忙,忘说了。”尹莫说。

    岳迁继续吃,他信尹莫的鬼!

    “和张艳丽有关。”尹莫说。

    岳迁马上放下冰淇淋,嘴唇被冻得通红,眼神却充满正气,“好,你说。”

    尹莫笑了声,递过去一张纸,岳迁立即擦了擦。

    “那天你让我当线人,我和狗尾巷的居民闲聊了很多,张艳丽和吴汉成感情是不怎么好,但我做白事见过很多普通家庭,都是这样,互相记恨,关键时刻又互相扶持,家人这种东西,三言两语数不清楚。”

    岳迁点头,人们总爱看豪门的复杂狗血,但其实普通人家中的那些牵绊纠结也值得品味。

    “张艳丽对吴汉成更多是嫌弃,她也到不了杀死吴汉成的地步。”

    “你是说吴汉成那次落水?”

    张艳丽去年到底是不是存心害死吴汉成,现在已经得不到答案了,在吴汉成的证词里,张艳丽最后是承认了是她导致他落水。如果吴汉成没撒谎,那就确有其事。

    “张艳丽那种需要被‘驱邪’的气场,说不定也是被影响,不然普通的老夫妻,怎么突然非要置对方于死地。”尹莫说:“他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这样玩弄?”

    张艳丽已经死了,她的气场被干扰与否无从查起,但吴汉成还活着,也许会有突破口。岳迁回到派出所,提出对参与精神鉴定的专家做个暗中调查,钟所长很惊讶,岳迁很快明白,他有难处,专家是经过上级的审查派来的,案子也基本解决了,这时候去调查专家,派出所没有这个权限。

    岳迁不为难钟所长,立即找叶波。因为岳迁,叶波全程关注这个不属于重案队的案子,岳迁一提出吴汉成行为上的蹊跷,叶波就理解,“四个专家,都是和我们有长期深度合作的,你小子,一来就怀疑自己人。”

    叶波这态度就不像是要阻挠,因此岳迁也不着急。果然,叶波说:“自己人值得查,有问题清除出队伍,没问题今后合作得更放心。”

    叶波安排完,又看了看岳迁,“怎么,还有话说?”

    “叶队,詹还这个人,你怎么看?”岳迁说。

    “哟,考起我来了。”叶波正色道:“金恺恩这案子没破,他就不能脱离我们的视线。他为了职场的地位不择手段,也许他和金恺恩当初在惠克科技的事,比我们现在了解的更复杂。”

    岳迁说:“吴汉成眼中的詹还毫无缺点,派出所那边目前对詹还的调查不够充分。”

    “我知道,正在查他,吴汉成就认罪了,调查终止。”叶波问:“你想继续查?”

    “是。”

    “行,我们来。”

    岳迁正要走,叶波将他叫住,“不管专家、詹还有没有问题,张艳丽这案子明面上算是告一段落了,金恺恩案有条新的线索,想不想看看?”

    岳迁立即折回。

    “这条新线索还是你留下来的。”叶波敲着键盘,屏幕上出现曾皓星的脸,“曾皓星的父母以前在毕家的工厂工作过。”

    第90章 点火者(16)

    重案队是在排查中发现曾皓星父母这条线索,它看上去和案件关联不大,但金恺恩死得蹊跷,死前又似乎正在为了曾皓星而改变自己,叶波便觉得,这条线索不可以忽视。

    曾皓星父母是典型的工厂人,不到二十就进了当时的国营大厂当螺丝钉,后来大厂转型,老工人们一个接一个被淘汰,曾皓星父母毅然决定出来闯一闯。不过说是闯,其实也是去小一些的民营工厂继续当螺丝钉。

    他们去的便是毕家的工厂,民营工厂辛苦得多,但他们有技术有经验,很快赚的就比以前那点死工资多了。他们在毕家的工厂干到退休,但一直都住在原来的厂区职工楼,曾皓星算是不那么典型的厂二代。

    岳迁脸上浮现出曾皓星的脸,她在说到金恺恩的追求时似乎很困扰,一个她,一个毕月佳,实际上都是男性追逐的受害者。毕月佳受到的伤害是切实的,郭心孝(哈皮)侵犯了她,她身心俱损,至今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曾皓星倒是没有受到实际伤害,但她并不喜欢金恺恩,而金恺恩放弃惠克科技的正式工作,去当日结工,和流浪汉混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个正常人,被这种人追,曾皓星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带着线索,岳迁又一次来到曾皓星工作的化妆品工厂。

    “凶手找到了?”看见岳迁,曾皓星主动问。她穿着连体操作服,头发被包起来,全身只有未施粉黛的脸露在外面。

    “还没有。”岳迁说:“不过有点新线索。”

    曾皓星皱眉,“你来找我,这新线索和我有关?”

    岳迁点开毕家工厂的照片,“你父母在这里工作过吧?”

    “什么意思?怎么查到我爸妈头上去了?”曾皓星很是不悦。

    “你知道哈皮吗?原名郭心孝,住在日结街的流浪汉。”

    “谁?没听说过。”

    岳迁发现曾皓星越来越不耐烦,这很正常,一个和案子完全无关的人,被反复提问,态度能好到哪里去?但也有一种可能,和案子有关的人,用不耐烦掩饰诸如心虚、紧张等情绪。

    “金恺恩和他关系不错,准确来说,金恺恩帮助过他,他是金恺恩的小弟,但两年前,他失踪了。”岳迁道。

    曾皓星疑惑道:“所以是另一起案子?金恺恩的熟人不见了,我应该知道他上哪去了?”

    “这个人还有点别的问题,和毕家。”岳迁又给曾皓星看毕月佳的照片,“这个女孩儿你认识吗?”

    曾皓星看了眼,“啊,你说她。”

    “认识?”

    “厂里的小公主,谁不认识?”

    曾皓星的语气有些轻蔑,仿佛不大看得上毕月佳这个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小公主?怎么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岳迁问:“谁取的?”

    “谁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这么叫。”曾皓星无所谓地抬了抬肩膀。比起父母后来去的民营工厂,她更喜欢大得像一个小镇的国营工厂。她从小住在里面,甚至连上学看病都在里面。她一度天真地认为,自己永远都不用离开这个小世界,等她长大了,就和父母一样去工厂里工作。

    在她小时候,国营大厂的福利是很好的,所以当厂子越来越不景气,大批工人离开,父母也另谋出路时,她内心非常舍不得。父母找到了新的工作,她去看过,是一个很小的工厂,除了工厂本身,似乎没有别的什么了,倒是有一排员工宿舍,但父母不用住在那里,他们一家三口还是住在国营大厂分的房子里。

    她对毕家的工厂没有太多感情,父母起初还打算托关系,让她今后也进厂做工,她不肯,虽然折腾来折腾去,现在还是当了工人。

    对毕月佳,曾皓星只有“小公主”这个概念,老板一家将她当做掌上明珠,她的未来和他们这些工厂子弟是不一样的。说来滑稽,老板很像现在那些在朋友圈晒孩子的家长,觉得自家女儿完美,想让所有人都看看,逢年过节总喜欢让毕月佳到厂里表演节目,亲手给工人送福利,将这当做亲民的方式。

    曾皓星嗤之以鼻,且不说毕月佳又不是什么绝世佳人,谁稀罕看老板的女儿跳舞?不如多给工人放点假,多发点钱。

    岳迁听了曾皓星一通抱怨,感觉有些古怪,即便说起金恺恩的纠缠,她都没说特别难听的话,怎么提到不熟的曾皓星,她就突然恶语相向?

    金恺恩已经死了,倒是可以考虑人死为大,她不愿意将话说得太过分。至于毕月佳,曾皓星说的时候像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嫉妒。

    毕一役还没离开南合市,当岳迁问到曾皓星时,他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这是小星吧?”毕一役看着曾皓星的照片,“月佳跟我说过,小星是她的好朋友。”

    岳迁没提曾皓星对毕月佳的形容,“是吗?她们是怎么认识的?”

    毕一役想了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次还是我逼问月佳半天,她才说。”

    有一年春节,毕一役回来得很早,正好遇到自家工厂准备联欢会。他对联欢会有阴影,小时候经常被弄去表演节目,进入叛逆年纪后,他每次都躲,读大学、实习后更是有理由,总是在联欢会后才回来。但经历了社会的拷打,他成熟了,愿意早点回来为父母分忧。结果那年,毕月佳成了舞台上的女神。

    毕父是国营大厂出身,对传统很是坚持,重要的节日一定要搞联欢会,也不管对年轻工人来说是不是负担。毕月佳初中时就被要求表演,毕一役是知道的,也知道毕月佳不愿意。但有什么办法,他也表演过,现在轮到妹妹接班了。

    前些年,毕月佳总给他吐槽,说很讨厌联欢会,还发自己出洋相的照片给他看,兄妹俩一起爆笑。这一年,毕一役想现场看看妹妹献丑,但登台的妹妹化着精致的妆,落落大方,看上去并不讨厌舞台,跟个仙女儿一样。

    毕一役第一想法是,遭了,妹妹肯定谈恋爱了!不然她那么讨厌上台表演的人,这次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去年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老爸今年又强迫她上场,她就去扮小丑!小丑变成女神,场下一定有她喜欢的人看着!

    毕一役着急起来,工厂联欢会,坐在下面的都是老工人小工人,他虽然也是工厂子弟,但怎么都不希望妹妹嫁给工人!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跟妹妹讲道理,哪知道刚到后台,就听说毕月佳跟人走了。他更加确信,妹妹就是谈恋爱了,妹妹被鬼火少年骗走了!

    联欢会持续到晚上,毕一役怒气冲冲守在家门口,终于等到回来的毕月佳。她的脸上还留着精美的妆,衣服换成漂亮的大衣和裙子,手臂上挂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刚约完会回来。

    “哥?”毕月佳吓一跳,“大晚上你不睡觉,蹲在这儿干什么?”

    毕一役阴森森地盯着她,“我倒要问你,干什么去了?”说着抢过毕月佳的购物袋检查。

    毕月佳大叫起来,“哥,你有毛病啊?走开走开!”

    兄妹俩在门口拉扯,毕一役艰难地检查完,都是衣服、化妆品、玩偶,和男性有关的东西是一个没有。但这并没有打消毕一役的顾虑,妹妹肯定给鬼火少年买东西了,鬼火少年已经拿回去了。

    “说吧,是谁?”毕一役仗着自己已经是社会人,摆出长兄如父的态度。

    不料毕月佳一下子笑起来,“哥,你装什么呀?”

    兄妹俩感情很好,打打闹闹地长大,毕一役再怎么摆冷酷脸,也吓不着毕月佳。

    毕一役一阵恼火,非要问出她和谁谈恋爱,毕月佳又惊又好笑,“我只是跳个舞逛个街,怎么就谈恋爱了!”

    毕一役不信,两人吵了半天,毕月佳觉得毕一役小题大做,神经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终于说:“我没谈恋爱,也不认识什么鬼火少年,但我认识了个很会化妆的姐妹!”

    这个很会化妆的姐妹就是小星,曾皓星。

    毕月佳告诉疑神疑鬼的哥哥,今年她也很讨厌上台,而且随着年纪增长,更讨厌了。可是今年对厂子来说很重要,有不少大单,爸爸很重视,联欢会搞得特别盛大,她明白父母的辛苦,不想让他们失望,琢磨着化个好看一点的妆。但她平时就不怎么化妆,一窍不通,越化越难看。

    就在她想要破罐子破摔时,曾皓星出现了,看她化了会儿,笑出声来。她很尴尬,还有点生气,但她知道曾皓星应该是某位工人的女儿,她从小就被教育,要待工人好,不可以轻易和他们发生争吵。

    “你笑我,是因为我化得不好吗?”毕月佳问:“你会化吗?”

    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曾皓星愣了下,有点不知所措,“我……”

    “你一看就很会化妆!”毕月佳拉住她,仔细看她的眼线,“你化得好自然。”

    曾皓星脸红了,“也没有……”

    “你可以帮帮我吗?”毕月佳真诚地说着自己的难处,“我过几天就要上台了,化成这样,会成笑柄的。”

    曾皓星犹豫了会儿,“那我教你?”

    两个女孩就这么认识了,毕月佳在排练之余,跟着曾皓星学化妆,但她三心二意,手又笨,曾皓星不太有耐心,教不会就发火。毕月佳脾气却很好,一会儿耍赖一会儿哄,曾皓星答应正式表演的时候,包办她的妆容。

    “太好了!小星你就是我的女神!”毕月佳欢呼道。

    曾皓星叹气,“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没有鬼火少年的事!”见毕一役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毕月佳点开相册,给他看和曾皓星一起化妆、逛街的照片。

    发现对方确实是女孩,毕一役这才放心。之后的春节假期,毕月佳和曾皓星出去玩过几次,每次都化着漂亮的妆。毕一役一方面感慨妹妹长大了,知道爱美了,化妆后的妹妹更好看了,一方面又很担心,漂亮的年轻姑娘,最容易招惹到不对劲的人。

    此后,毕月佳似乎一直和曾皓星维持着友情,但毕一役回忆毕月佳出事之后,曾皓星和毕月佳的来往就少了。当时一切都太混乱,毕一役无暇关注妹妹的朋友,现在被警察问到,才想起曾皓星,觉得她们疏远也很正常,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静地和一个精神病患者相处。

    岳迁问:“你这里有她俩以前拍的照片吗?”

    毕一役摇头,毕月佳虽然给他看过,但没有发给他,出事之后,他们检查过毕月佳的手机,印象中没有曾皓星的照片。

    “手机还在吗?还有毕月佳别的电子设备。”岳迁说。

    毕一役对警方的调查充满怀疑,但还是找来了毕月佳的旧手机,交给岳迁。至于别的电子设备,他说已经处理掉了。岳迁看了看那早就不能开机的手机,明白他有所保留。

    重案队技侦组拿到手机后立即开始复原,最终找到了三张毕月佳和曾皓星的合影。

    曾皓星看到照片时,脸色沉了下来,她抬起头,沉默地凝视着岳迁。

    “你和毕月佳不仅认识,曾经关系还不错。”岳迁说。

    须臾,曾皓星冷笑了声,“我越来越不明白了,你到底在查什么?一会儿是金恺恩,一会儿是那个流浪汉,现在又是毕月佳。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和金恺恩的死有任何关系吗?有关的我都回答了,至于毕月佳,我和她的关系是我的隐私,我有权利保持沉默。”

    岳迁收起照片,“上次我没说毕月佳经历的事,但既然你们是朋友,你应该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金恺恩,他们之间有一个失踪的流浪汉,她疯了,金恺恩死了,金恺恩追求你,而你隐瞒和毕月佳的关系。”

    “所以?我是凶手?我杀了金恺恩?”曾皓星笑起来,“岳警官,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是,我认识毕月佳,但这是段不愉快的经历,我不想说,有错?”

    “不愉快?”岳迁道:“但毕月佳很珍惜。”

    “哈?”曾皓星神情嘲讽,“因为她是小公主啊,小公主连一条狗都珍惜呢。”

    曾皓星拒绝回答关于毕月佳的问题,岳迁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而且他也需要进一步理顺这些枝枝蔓蔓之间的关系。重案队目前的侦查重点毫无疑问是金恺恩案,一切要以此案为先,精神失常的毕月佳、失踪的郭心孝固然和金恺恩案有联系,但一旦过于关注,反而会偏离正轨。

    另一边,重案队协助环南街派出所,围绕詹还、研美科技的客户、客户家属进行排查,发现有两个老人不知所踪。

    郭卫民,70岁,九院退休医生,1月12号,他的女儿报警,称他已经不见一周。郭卫民妻子李文萍住在医院的家属院,李文萍也曾在医院工作过,但四十多岁就成了全职主妇。李文萍是詹还的客户,从去年4月就开始买研美科技的产品。

    韩玉清,62岁,赏青酒楼老板,3月6号,他的丈夫万松报警称她失踪。韩玉清和万松从年轻时就开始做餐饮生意,现在拥有三个酒楼,主要做中老年的庆生宴,低收入者的婚宴等。韩玉清和万松都是詹还的老客户,但韩玉清买得较少,万松买的非常多,保肾、安神、调理肠胃,应有尽有。

    老年人失踪,在大城市来说不算稀奇,这两起失踪案一直是接警的派出所负责调查,查到现在,也没查出什么门道来。

    “你早就猜到有人失踪?”叶波问。

    岳迁盯着两名失踪者的信息,“我只是觉得,詹还问题不小。”

    叶波点点头,“如果不是吴汉成突然承认作案,南环街那边围绕詹还来调查,这些失踪者也会进入我们的视野。”

    岳迁问:“叶队,詹环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常上班,积极跑业务,晚上去跑步、喝酒,基本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叶波安排了人手盯着詹还,倒是没发现他有什么举止异常的地方。“研美那边也了解过了,詹还虽然业绩突出,但这次想升上去,估计很难,比他还能做业务的,至少有三个人,以研美那种考核方式,他如果不能在最后这半个月拿到大单,就只能屈居人下了。对了,踩在他头上的竞争者里,还有个南合大学毕业的。”

    岳迁凑近看显示屏上的资料,这位竞争者叫李楔,在研美内部评价很高,前年才入职,个人能力优秀,加上人脉相助,他一来就超越了詹还。

    在草根众多,推行狼性文化的研美,李楔这种人比较少见,痛恨精英的詹还可能将他视作眼中钉。

    尹莫连着做了多日白事,今天虽然也接了,但没亲自去,将活儿交给青姐等人,难得地在傍晚时分回到姑家巷。他有事要跟岳迁商量。

    这个点,姑家巷像往常一样拥挤,不远处的小学放学了,学生们尖叫着争抢食物,接孩子的老人大声责骂,商贩用扩音器吆喝。

    尹莫正走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侧过身,看见周湘急匆匆地走着。

    周湘脾气火爆,身子也硬朗,撞到年轻人倒不打紧,万一把老人给撞翻了,两边都是老人,皮都不好扯。

    尹莫叫了她一声,“老太婆,慢点!”

    周湘转过身来,脸上却不是常见的怒容,她双眼通红,看上去很着急,“小尹,是小尹啊!”她急急忙忙退回来,“你看见我们老关了吗?”

    “老关?”尹莫一思索,他这阵子待在家中的时间很少,似乎自从上回看到两口子吵架,就再没见过老关了。“老关怎么了?”

    “不见了呀!”周湘急得掉眼泪,“不见好多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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