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状元 祝你从此事事顺心,万事顺遂。……
锦衣卫将春闱舞弊案查出了个大概之后, 案子便被移交给了刑部,更加全面地收集人证物证,诏狱的一干人犯同样进入了刑部天牢。
刑部尚书万荣两边不靠, 既不在太子阵营也不为端王效力, 劝退了一堆试图打听消息的探子,查案查得热火朝天,期间还把钟昭叫过去核实了一下案情。
不用担心一不留神就扯上自己,他自然将一切如实告知。
朝廷重新公布的会试日期定在四月,这次没有曲青云在一旁裹乱,钟昭两侧的人都很安静, 一路畅通无阻地杀进了殿试。
殿试后三天,传胪仪式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举行,当听到传制官念出一甲第一名的名字正是他时, 钟昭仿佛感觉一口经年累月的郁气,终于从自己心头消除, 前世自负有才却不能光明正大站上朝堂, 只能戴着面具在阴暗角落谋生的怨愤, 也在此刻众进士随着口令拜下,衣衫翻动间慢慢消解。
四下拜完,执事官手中高捧着黄榜一路向外走,直到将其悬挂在长安左门外,由身为状元的钟昭领着其余进士前去观榜。
科举对于天下学子来说,已经是堪称最为公平的一场较量, 然而因为地域姻亲人脉等物的不同,权贵家族培养出来的子弟,在这场角逐中依然会更有优势。
钟昭左右除他外多是锦袍加身的世家公子,一个榜一个榜看过去, 草根出身的进士中,秦谅算是排名靠前的,是二甲四十二名。
放榜历来都是京中的大事,一时间不管是家中有孩子参与的,还是没有孩子参与的百姓,全都一窝蜂地围过来看热闹。
当认清楚哪个是钟昭之后,看看他在一堆中年进士中被凸显得尤其稚嫩的面孔,再看看他仅简单束起的头发,不少怀着些心思的人都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
“这位公子真是相貌堂堂。”状元及第乃人生一大快事,春风得意马蹄疾也不过是这种感觉,钟昭忙于应付身旁其他人的恭维,冷不防被生人近了身,一回头就见一个衣着富贵的男人正看着自己,只差没有眼冒绿光,“不知成亲了吗?我家中有一女儿……”
反正是个以后都不会有交集的过路人,钟昭胡扯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成了,我们很恩爱。”
听此一言,那男人明显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整旗鼓:“那考不考虑休妻另娶?公子你连二十都没到,家中妻子想必也很年轻,即便被休再嫁亦非常容易。”
说着,他又往前凑了凑,低语道:“我看公子这身衣服,就知道你没有一个好岳丈,我那女儿堪称国色,我名下更有很多……”
钟昭闻言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男人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就在这时,人堆外围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连带着他们里面的人都是一趔趄。
那男人为了跟钟昭平视对话,本就一直在踮脚,如今站立不稳,直接磕上了另一位进士的脑袋。
“这是怎么了?”被他撞到的人是个老头,被这么一碰只觉得眼冒金星,却仍顽强地向外张望,伸长脖子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一直致力于把女儿嫁给钟昭的商人眼见着自己伤了人,也不敢在这里多待,趁着人头攒动的时候悄悄往外挪。
没了拽着自己不放的人,钟昭也将目光投向了出现骚乱的地方。
他个子偏高,隔着一堆脑袋望出去,很快便看清刚刚直直撞上他们的人,并非寻常走得急了的百姓,而是一个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脖子上还带着木枷的囚犯。
更加关键的是,钟昭觉得这人看上去竟然有点眼熟。
他下意识皱眉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这个让自己感到在哪见过的囚犯是谁,就听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不算很大但自带威严的:“让开!”
这样打扮的人多半是流放犯,但他们往往会由官兵押送着前往他们该去的地方,不应该有机会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刚刚那表现得很八卦的老头已经快走到囚犯眼前了,钟昭挤过去将他抓到一边,同时挥手驱赶了几个好奇凑上前的百姓。
下一瞬,一只短刀带着破空声凌然地飞来,正正好刺入那囚犯的小腿。他猛地扑倒在地,疼痛让他下意识高高地扬起了头。
钟昭看着他露出来的脸,一眼就认出这是曾经的桓国公世子、五城兵马司南城指挥使曲青阳。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钟昭在头顶太阳的炙烤下眯眼看去,江望渡那张脸很快闯入他的视线。
近两个月过去,江望渡恢复得还行,骑在马上的样子一如回京时神气,他勒住缰绳向下瞧,在看到钟昭时眼睛亮了一下。
可是还不等他们有更多交流,曲青阳就一把将刺入自己身体的短刀拔出,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江望渡,我哪里得罪过你?”
他脸上不知是疼的还是恨的,颇有几分狰狞,“你跑到我家给我下套,现在还要赶尽杀绝?”
钟昭听到这里,想起自己曾经打探到的,曲青阳小时候带人把江望渡堵在巷口,逼他拿出母亲给他身上的平安符,让野狗叼着玩,边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跟狗抢东西,边在一旁拍手叫好的事情,嘴唇轻轻地扯了一下,低头看向捂着腿轻颤的曲青阳,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脸,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此言差矣。”江望渡挑了挑眉,身下的马走得近了一些,曲青阳只是嘴上叫得凶,连忙翻身从地上起来,一瘸一拐地躲避着好似随时都要踏在他身上的马蹄。
他看着曲青阳这副宛如丧家之犬的模样,讥讽地笑笑:“刑部列出来的罪是你自己犯的,处置曲家的旨意是陛下下的,你有几个脑袋在这里不平不忿?何况犯人私逃同为重罪,如今桓国公府已经不在了,你还想连坐多少亲眷?”
毕竟算是跟自己有关,再加上即将要在端王麾下效力,钟昭也听了一耳朵朝廷对曲家的判罚。
拜曲青阳私动丹书铁券所赐,皇帝震怒,曲连城豁出一张老脸又哭又嚎也没能让两个儿子留京,一个流放岭南一个流放沧州。
其中参与舞弊的曲青云本该被判斩首,最后还是因为他在贡院救了好几个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联名上书,这才保住他一条命。
至于曲连城自己,虽然从国公贬为侯爷听上去也能接受,但两个已经成人的儿子都被绝了前路,对他来说没比一杯鸩酒好多少。
曲青阳被逮捕入狱后,南城兵马司无人监管,完全就是一盘散沙,指挥使一职暂由江望渡兼任,因此他看向江望渡,当真是新仇旧恨加一块儿,眼里差点喷火。
他恨恨地掸掉身上的灰,站在原地还想再说什么,一条鞭子从旁侧抽过来,直接将他单薄的衣物打破,露出了里面肿起来的血檩子。
曲青阳能跟江望渡叫板,却不敢跟押送自己的官兵多说什么,意识到自己这次注定逃跑无望,立时偃旗息鼓,闭上嘴不再言语。
那官兵将曲青阳交给随后赶到的同僚,随后便擦着脸上的汗给江望渡行礼:“多谢江大人帮忙,否则若是真让此人逃了的话,小的这条命填进去都不够啊。”
“无事,职责所在罢了。”江望渡摇了摇头从马上下来,弯腰要去捡自己躺在地上的短刀。
那官兵眼疾手快,见状立刻将那刀握在自己手里,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之后才双手交还给他:“江大人,多谢,多谢。”
眼下钟昭就站在离江望渡不远的地方,以他的角度可以轻松地看见江望渡见到这一幕后轻笑了下,侧头看了一眼边上敢怒敢不敢言,被拉着手上锁链带走的曲青阳,顿了顿才重新将头转回来。
“冲撞了大家,实在抱歉。”江望渡大大方方地看向面前看热闹的百姓,拱手微微拜了拜,“今日是诸位进士登上黄榜,一展宏图的起始日,可同样也是曲家人犯流放的日子。兵马司维护治安不力,叫这人跑了出来,事后必当向上请罪,如有父老乡亲因此事受伤,尽管开口,我必十倍赔偿。”
“是啊。”方才给江望渡递刀的官兵也跟着道,“曲家的犯人就在挨着的那条街,他身手……有点好,惊扰了诸位,对不住了。”
曲青阳跑得很突然,慌不择路间一头扎进看榜的百姓堆里,但官兵的反应也不慢,最外面的人只是被他用身体撞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手和腿擦破了一点皮,原本还有些生气,可是听到这样的话,也纷纷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仅仅隔着一条街而已,有人高中三甲受人拥戴,有人狼狈流放之后又匆忙出逃,甚至不久前,后者的家族还曾养育着京城有名的纨绔,不知有多少人在他们手下吃过亏,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孟家和于家因为没有官员为他们的儿子上书求情,下场比曲家还要惨,窦颜伯更是因为涉及两场舞弊案,被判了秋后问斩,世事变化无常,不外如是。
钟昭轻叹一口气收回目光,正准备往家的方向走,江望渡却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钟公子,恭喜啊。”
他用轻到没有外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无论将来立场如何,单单论今日的心情,我想祝你从此事事顺心,万事顺遂。”
第42章 开解 你既然想他,为什么不去见他呢?……
为着钟昭和秦谅考得都不错, 钟北涯特地在医馆门上贴了条子,称家中有事要歇两天,街坊四邻看着他那走路发飘、皱纹都少了几根的样子, 就知道他歇业的缘由是什么, 纷纷说那你可得请客。
他原本就有这个心思,听罢假装沉思片刻,愉快地应承了下来。
钟昭告别江望渡,还没进家门就闻见了传出老远的饭菜香,他爹娘和钟北琳脸上的笑容一个比一个大,将好几个平时好与他们来往的邻居都请了进去, 当然其中也包括康辛树和唐策。
“现在官职还没有正式授予。”眼见着这里都不是他们家,自己娘却跟着招呼得很自然,秦谅一个头两个大, 抓了一把钟昭小声道,“是不是有点招摇了?”
钟昭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 听着耳边父母欣喜的声音, 想了想后道:“没关系, 他们也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愿意办就办吧,反正只有这么一天。”
秦谅老实了二十多年,秦家在当地更是沉默的代名词,从未干过这么‘出格’的事,听了钟昭的话, 他面上犹有纠结之意,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太想往里走。
“真不是大事,那些勋爵贵族家的孩子上了榜, 弄出的场面比这个大多了。”钟昭看着他谨慎的反应,顿时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推着人的肩膀往里走,“姑姑不远千里陪你来到京城,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总应该让她高……”
他一句高兴还没完整说出来,秦谅就蓦地顿住脚步,满脸通红地停在了原地。钟昭顺着这人的视线望过去,唐筝玉大约是学了一点手语,此时就站在钟北琳旁边,两个人默契无比地招呼宾客,看上去亲密得像母女一样。
钟昭挑了挑眉,手上用了些力直接将秦谅带过去,先拜见了父母跟康辛树,随后便走到了面色明显没那么好看,一边自顾自喝着酒一边叹气的唐策面前。
“唐师爷。”在又一杯清酿见底之后,钟昭拿过他手里的酒壶,代为效劳地给他再度斟满,同时拿了个空杯过来,也给自己倒上,“表哥考得很好,儿女婚事有着落是好事啊,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榜下捉婿和堵家门口问钟家儿子何时娶妻的戏码上演了一小天,到了晚间总算没有人再来打扰他。唐策听着钟昭这颇为老成的话,伸手扶了一下酒杯,郁闷道:“考得再好,还能有你好吗?”
钟昭一口干了自己面前的酒,闻言轻轻笑了笑道:“那没办法,唐小姐没看上我啊。”
“别在那里装,即便小玉肯听我的话,你也不会同意娶她吧。”唐策揣着手坐在原位,看了看跟秦谅并肩站在一起的自己女儿,又一脸惆怅地收回目光,痛心疾首道,“你们这些小孩,没一个让爹娘省心的。我答都答应她了,难道还能不让嫁吗?叫她矜持点也不愿意,屁颠颠就跟来了。”
钟昭闻言勾了勾唇,唐策今天过来得很早,还拿着事先去庙里求好的、写着良辰吉日的纸条,正是为了跟钟北琳商量两个孩子成亲的日子,听说日期就定在八月,接下来的便是过礼等事宜。
他明白唐策对秦谅其实挺满意,之所以百般挑剔,不过是父亲舍不得女儿罢了。
“算了,不提这些糟心事。”唐策又饮了一杯便将酒杯放下,低声说道,“等一会儿有位贵客会不请自来,这里只有你认识他,别表现得太惊讶,平常对待就是。”
钟昭一怔:“什么意思?”他能想到的会出现在对方嘴里的贵客,只能是端王那边的人,但这么个小老百姓请大家吃饭的场子,谢淮不可能亲自现身,若再往下,那就是跟唐策差不多身份的人,也犯不着用贵客二字来形容。
他左思右想了一阵子,还是没有头绪,将头转向唐策还欲再问,谁知唐策明摆着想卖关子,见状直接起身去到了康辛树那一桌,就着这次殿试出的题谈论了起来。
钟昭被他的反应弄得又好奇又好笑,索性也不琢磨了,同样站起来去到钟北涯身边,替他挡着邻居一股脑敬向他的酒。
过了两刻钟左右,外面的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忙于觥筹交错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一直留着心的钟昭却听得清清楚楚,走过去一看,惊得眉毛都扬了起来。
苏流左和苏流右本就跟他关系不错,过来一点都不值得意外,问题是他俩中间还有个半大孩子,以一个被保护的姿态站在那里,见到钟昭后就一本正经地拱手鞠躬:“祝贺先生金榜题名。”
“……这真是折煞我了。”身后就是一帮随时会看过来的宾客,钟昭暗忖了一下没有行礼,但是还是很快伸出手托住对方的胳膊,“世子怎么来了?”
作为端王长子,谢时泽已经开始学着打理外务,谢淮除上朝以外的时候几乎都会把他带在身边,完全是当作准继承人培养的路子。
与之对应的,他虽然长得很嫩,跟人交谈的时却像是小大人。
“今日先生大喜。”谢时泽嗓音清亮,语调异常平稳,“父王本想自己过来,但是又怕吓到您的家人,所以只好派我来了。”
说着,谢时泽看了一眼苏流右,后者忙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呈到了钟昭面前。
察觉到他视线出现细微变化,谢时泽就知道钟昭看清了,苏流右又将锦盒合上,往钟昭手里放。
“这是父王命我带来的礼物。”他笑了笑道,“请先生笑纳。”
钟昭见此一幕,轻轻后退半步,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是道:“端王殿下太高看我了。”
他确实有些震惊,因为那盒子里装的不是别的,是一张地契。
而能够让端王世子亲自送过来的地契,必定不同寻常,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历年大梁的状元都会直接进入翰林院,那是个可以经常接触皇帝的去处,不是说不能一入官场就公开站队,但用这样的方式未免太树大招风,对他对谢淮都不好。
“先生稍安。”谢时泽显然也明白他的顾虑,亲自将锦盒接过来往外递,钟昭总不好连亲王儿子伸过来的手都推开,便皱眉拿到了自己这里。谢时泽补充道:“家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表达一下我们端王府的诚意,这宅子您愿意搬就搬,不愿意搬就不搬;或者过个三五年,攒够资历再搬,也都可以。”
他们在门口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已经有眼尖的邻居发现这件事情,伸手碰了碰姚冉的手臂。姚冉提着灯一路走过来,抬眼便看到钟昭面前站着个仰头看他的小公子,一时间觉得可爱得不得了,转头问:“小昭,这是?”
先前唐策就提醒了他不要在人前暴露谢时泽的身份,钟昭正准备搪塞过去,边上的苏流右就嘴快地道:“这是我儿子。”
这句话落下之后,苏流左和谢时泽都是一副有所准备、根本不震惊的样子,显然这借口是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钟昭:“……”没见过刚过二十的人能生出十二岁的孩子。
姚冉不知苏家兄弟的具体年龄,倒是不疑有他,笑着道:“那正好,我家有个八/九岁的女儿,你们小孩子在一起玩正好。”
说着,她就将手放在了谢时泽面前,笑眯眯地问道:“婶婶带你去找妹妹好不好?”
谢淮第一次引谢时泽与钟昭见面时就说过,他这个儿子性子不好相与,跟亲兄弟都没什么话说,遑论满脑子锯木头的钟兰。
更何况两家地位相差如此悬殊,他妹妹哪里有脑袋跟谢时泽兄妹相称,钟昭立刻按下姚冉的手:“娘,您还是先进屋吧,这孩子我由来安置。”
姚冉闻言一愣,看谢时泽好像确实微微蹙着眉,没有凑上来的意思,便也收回了自己的手。谁知就在钟昭和苏家兄弟悄悄松一口气的时候,里面忽然传来了钟兰一句宛如五雷轰顶的问话:“大表哥,你跟姑姑要搬出去?”
“我们已经在你家住很久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一回事,而且我也快……”眼看钟兰要哭,秦谅赶紧道,“找好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我会经常回来看阿兰的!”
他这一句解释说得情真意切,就差没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结果钟兰就像失了魂一样任由秦谅捏住自己的肩膀,兀自道:“搬出去,你跟哥哥就不能用一张桌子了,我还得再打一张……”
“什么桌子?读书写字的?”此时钟昭已经带着谢时泽走进里间,谢时泽听了半天,纳闷道,“她这么小,能拿得起锤子?”
“你也太小看她了。”姚冉走过去把扁着嘴的钟兰领过来,带着一丝身为人母对女儿的骄傲,“从去年年末开始,阿兰就已经能挥得动大人用的锤子和刀,再过两年怕是连砍柴都不需要他哥上山了。”
钟昭原本站在谢时泽前面一点的位置,用半个肩膀将他挡在身后,隔绝掉很多人好奇望过来的目光,但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自从姚冉说完这番话之后,谢时泽就开始在他背后蠢蠢欲动。
“……你想干什么?”感受到衣角被拽了拽,钟昭转过头问。然后就见谢时泽示意了一下钟兰的方向道:“我要学打桌子。”
“就你这身板还想打桌子?”钟昭还没开口,钟兰就先一步转过头,抱臂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时泽,那审视的视线看得钟昭额角狂跳,低声提醒:“礼貌些。”
钟兰本来一脸嫌弃,听此一言才把即将说出口的话憋回去,顿了顿道:“好吧,你现在只能做个小零件,我教你。”
谢时泽可能是在端王府拘束久了,听罢当真跟着她去了后院,钟兰专门给自己辟出来的做木工的地方,走时连头都没回一下。
而苏流右空顶了个父亲名头,却不是人家亲爹,根本不敢阻拦,只能小跑着跟过去,以防出现什么会伤到谢时泽的意外,嘴里喊:“儿子,等等我!”
钟兰不知道谢时泽的身份,言语行为上很难没有冲撞,钟昭也不太放心,抬步就想同去盯着,苏流左却冲他摇摇头:“公子留步,今日是你高中状元的日子,我们过来不是给你添堵的,放心,有我和流右在就行了。”
留下这番话,苏流左直接就转身追了上去,同时还朝他这边挥手,没给钟昭一点推拒的机会。
因为他跟自己弟弟往钟家跑得太频繁,很多时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姚冉习惯了小哥俩把这里当第二个家,丝毫没感到什么异常,还颇觉有趣地笑了笑。
她看向钟昭感叹道:“苏家老二真宝贝他儿子,阿兰一个小姑娘,还能把他怎么样不成?”
“……”这件事情实在奇异,钟昭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沉默着抱着怀里的锦盒往卧房走。
姚冉这时候才注意到儿子手里的东西:“这是他们备的礼物?看盒子就不像凡物,怕不是替他们主子送过来的,你想好了再收。”
托端王动不动往他们家送东西的福,他娘现在也识得了一些富贵之物,凭眼力估价的能力直线上升,钟昭点点头:“我知道了。”
——
待到这场筵席结束,将各个喝得东倒西歪的邻居师长、以及听钟兰念叨了一晚上下刀技巧的谢时泽送走,把众人制造出的狼藉打扫完毕后,已经到了深夜。
钟昭喝的酒不少,却依然不见半点醉意,系着围裙将最后一只碗洗干净,转过头就发现钟北涯正倚在门口盯着自己看。
他擦掉手上的水:“爹,这么晚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钟北涯话虽如此说,却示意他跟自己去院子里。
钟昭不知道他要接下来会讲什么,但还是跟人来到外面的石桌前坐下来,随后点着一根蜡烛,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过去。
钟北涯的表情似有些纠结,但最后还是拍拍儿子的肩膀,微笑着问道:“刚刚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你一直往外瞄,是有什么想等的人没等到吗?”
“怎么会。”钟昭的眼神晃了一下,他其实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是否多次投向外面,是否在盼着一个他以为会来,但最后没来的人,缄默半晌后道,“我从西北回来不久,所有认识的人您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没到的。”
钟北涯轻轻摇头:“真的吗?小昭,你是我儿子,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你跟江大人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认识刚满一年的。”
他自然还记得上次跟钟昭提起这个话题,被对方用几近强硬的态度顶回来时的难堪,但是钟北涯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道:“即使你可能会生气,我还是想说,知错能改就是好样的,江大人没有你形容的那么十恶不赦,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愿意跟我说说吗?”
“爹,上次是我冲动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旧事重提,钟昭想到江望渡那条被活生生打断的腿,想到他下马祝自己从此事事顺心,在想到他们接的两个吻,就很难再摆出一张冷冰冰的脸来。可要他跟江望渡和解,他又觉得做不到。
钟昭抿着唇跟钟北涯对视良久,也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以噩梦的形式将前世发生的一切讲出来,问问父亲是什么看法。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我想好了,一定会告诉您的。”
“好,那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就随时来找我。”钟北涯颔首,也没有继续逼问,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道,“但小昭,人这一生太短了,我跟你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几岁成了亲,总觉得有很漫长的时间能去相守,可是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不再年轻的脸,笑着道:“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过了半数岁月还多,不知道哪天就入土了,也不知道是她先走,还是我先走。”
“您和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钟昭听得心酸,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低声说道,“你们还没看到我实现抱负,咱们家还没住上大房子,阿兰还没有嫁人,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知道。”钟北涯见他蹙眉,连声安慰几句,随后才缓慢而平和道,“今天我说这些没有吓唬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哪种感情都未必不可扭转。你曾经恨他,可现在你想见他,那么他没有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呢?”
第43章 独酌 上辈子江望渡也曾后悔过。……
钟昭怔了一下, 随即笑笑:“我找他?爹,您吃酒吃糊涂了吧。”
“我看你才是糊涂了。”虽然有儿子给自己挡酒,但钟北涯仍然喝了不少, 此时确实有点不清醒, 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在人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的跟你从没主动去找过小江大人一样,但若真是如此,你从大牢回来刚醒那天,为什么一到晚上就跑没影了?”
“……”提及此事, 钟昭顿时哑口无言,包括他此刻回想,都觉得自己当时像是魔怔了一样, 甚至如果最后不是忽然想起了他死在自己手下的模样,他们可能连有些无法言说的事情都做了。
见儿子又不搭腔, 钟北涯的语调又缓下来:“要是有什么误会, 说开就好了, 我跟你娘是希望你有出息,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想你活得舒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随着这句话落下,钟兰推开木门跑出来,对钟北涯说母亲还在房里等着他,让他们两个赶紧聊, 晾完后赶紧该干嘛干嘛。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姚冉的腔调道:“这老头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儿子中状元这么高兴的事情,非要趁这时候找人家谈心, 难道不懂这样很招人烦吗?”
此话一出,钟北涯面上顿时有几分尴尬,钟昭也被小妹古灵精怪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别过头去平复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转回来看向自己父亲,笑着道:“我可从没有这么想过,万望明鉴。”
“这种事情又不是嘴上说说就算数的,你如果真在心里这么想,我能有什么办法,所以随便吧,爱想不想。”钟北涯倒是没纠结,抬起手揉揉钟兰的头,“我进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钟兰蹦上哥哥的腿,两人一起点头应了一声是。等到钟北涯走进里间关上门,眼看着她还是没有丝毫下去的意思,钟昭低头问:“怎么,想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他跟父亲外出采药之前,钟兰怕鬼也怕黑,晚上经常缠着他给自己讲故事,睡觉的时候最好彻夜点着蜡烛。但三年时间过去,她已经很少提出这个要求了。
“才不是。”钟兰摇摇头,眨着大眼睛认真地道,“刚刚那个小哥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感觉应该告诉你一声。”
“是吗。”钟昭想到人小心机却不浅的谢时泽,也略正色了些,“他问了什么?”
钟兰如实地道:“他问了你跟江大人的关系,说你们今天在街上遇见,江大人还抓你的手了,一点都不像关系不好的样子。”
钟昭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江望渡那边被太子质问,他这里端王也起了疑心,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这样,那阿兰是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钟兰显然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闻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有些骄傲,“我只知道你们在家吵过一架。”
她也听到了钟昭刚重生那天跟江望渡的对峙,很简单地将这归类于争吵,眨眨眼睛道:“我还夸张了一下,说你们恨不得对方去死,应该轻易不会和好。”
钟昭闻言失笑,这还是真不算夸张说法,最起码他那时是真的想江望渡早点死。顿了顿,他又道:“他还问没问别的?”
“其他的就没什么了。”钟兰打了个哈欠,跳下他的膝盖往回走,钟昭跟在旁边送她进屋,快走的时候忽然听她期期艾艾道:“他说我有天份,可以给我找一个愿意带女徒弟的师父,这样以后我就不止可以打家具,还能盖房子。”
“真的,这么大的房子。”她张开双手尽全力比划了一个圈,“我没有立刻给他回复,他说愿意等我好好考虑考虑,如果这件事能成,我以后就可以给咱们家建一个新的房子了,书桌算什么呀!哥,你觉得他的话信得过吗?”
端王世子说要给一个小女孩找师父当然是靠谱的,唯一的问题是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会不会带来什么别的影响。
钟昭缓慢地顺着她的头发,还没忘记今天谢时泽的身份是苏流右的儿子,温声道:“得等我跟苏二哥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停了一瞬,他又补充:“不过我答应你,就算这事最后没成,我自己也会给你找一个好师父。”
如今他马上就要走马上任,一入翰林院,身份地位都将得到巨大提升,估计以前那些拒绝钟北涯的木工师傅都会上赶着过来。
“太好了!”钟兰想的只是能不能盖房子,至于具体是谁帮忙找师父,她根本不在意,闻言兴奋地欢呼了几声,“谢谢哥哥。”
钟昭摸摸她的脑袋,催她赶紧去睡觉,钟兰重重点头,一个箭步蹿上了榻。钟昭走到外面给她关上了门,想到钟北涯刚刚的话,向着卧房迈步的脚一顿,认命地飞身上了房檐,从外墙翻了出去。
——
江望渡在外面租的小院。
五月晚风还很凉,钟昭今天家里来的人多,亲朋故友热热闹闹凑在一起,摆了一桌在外面也没觉得冷,但这里的情形完全不同。
钟昭循例停在墙头往下看,只见空荡荡的桌前燃着一盏孤灯,明明面前摆着两个酒杯,江望渡却十分安静地在月下独酌,既不出声叫孙复陪自己一起喝,也没有将那多出来的杯子撤下去的打算。
良久,孙复实在坚持不住,钟昭眼睁睁看着他浑身一抖,偏头打了个喷嚏,进屋换上厚衣服的同时,也给江望渡拿了件披风。
他抱着衣服走到江望渡身后,一边往人身上盖一边说道:“钟家今天摆宴,去了好多人,连邻居都去蹭饭了,公子若是想见他就去呗,何必在这里折腾自己。”
自江望渡跟锦衣卫认罪起,孙复提起钟昭的时候便不再没个好气,毕竟主子已经将态度表达得很明确,他再逆着来也没有用。
见江望渡没反驳孙复说的‘想见他’,钟昭也来了几分兴趣,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江望渡最后也只是笑笑道:“这样一个大喜之日,钟昭不会想见我的。”
钟昭默念两遍这句大喜之日,想起谢时泽也曾对他说今日大喜,总觉得这两个人的话很像,表达出的含义却不太一样。
谢时泽说的时候很坦荡,他也清楚对方只是在恭贺自己进士及第。但不知是不是此刻江望渡有些醉了,语气凭空带上三分缱绻,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大婚一样。
钟昭蹙眉,将这奇怪的念头驱逐出心间,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孙复听了刚刚那句话,颇为不平地道:“您为他连诏狱那污糟地都闯了一遭,腿伤到现在都没好利索,他凭什么不想见您?”
“即使没有钟昭,徐文钥也会传我去问话,无论如何这顿皮肉之苦都跑不掉,捎带手帮一把而已,算不得什么,有什么好拿来说的。”江望渡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我从没指望他对我感恩戴德,我只是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望渡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最后那几个字即便钟昭尽力屏息凝神,也没搞清楚这人说了些什么。
不过他没听见没关系,孙复已经瞪着眼从凳子上跳起来,不可置信道:“您说您是在赎罪?就为了一年前您管他要的破草?!”
“那不是破草。”江望渡有些较真地出声驳斥了孙复的用词,却没否认这个说法,“那东西能救人命,如果我没弄到摘星草,宋才人就活不下来;太子不派张太医看我娘,我娘更活不下来。”
钟昭闻言心神忽然一晃,想起了前世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彼时江望渡率领的大军又一次大胜敌军,在百姓的夹道欢送中班师回朝,做主给孙复指婚操办了婚事,一堆人来敬江望渡酒,他来者不拒,很快就醉了。
钟昭倚在檐上看他,听到有人借着酒劲凑过去,大着舌头问:“您给孙副将都找了媳妇,为什么自己还是孤零零的?”
江望渡断断续续征战七八年,将大梁边界线往外推了上百里,名声跟早几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是官员想将女儿许给他。
但一直以来,他只有一句话:“我给不了任何人幸福,何必耽误姑娘好青春。”
唯独那一次,眼看着从小陪自己到大的孙复成了亲,江望渡可能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醉得太彻底,这才说了句别的。
他对问自己的兄弟道:“我犯下的杀孽太重,死后要下地狱,不想拖累任何人,今生就这样吧。”
在钟昭的印象里,江望渡于京中和军中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面对太子他能执行对方下达的每个任务,哪怕是滥杀无辜;
但与此同时,他对部下的要求很高,军法严明触之必罚,更是从来没有因为打了胜仗,就放任自己对手下败将大开杀戒。
领兵数年,江望渡不屠一城,不随意虐待俘虏,不许手下的兵卒去败军之城欺凌老弱妇孺,因此被很多兵痞在背后骂假清高。
钟昭一直以为他口中的杀孽是指杀了太多敌军,还嘲笑过江望渡真是没把仁慈用在正地方,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永远只有一方是赢家,哪能把敌人当人呢。
直到如今亲眼看到江望渡表示要为自己抢夺一株草药的事赎罪,钟昭才恍然明白,那时江望渡或许并非为敌军伤怀,而是在为自己更年轻时做过的混账事后悔。
可是后悔能顶什么用,前世本该拥有大好前程的钟昭变成了没有身份的死士,他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家人更是永远不会睁开双眼。
钟昭想到此处,忽然生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怨愤,不是针对如今坐在底下的男人,而是针对明明犯下了累累罪行,最终却并不心安理得的、前世的江望渡。
如果你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他回忆起货真价实只有十七岁的自己,低头看着江望渡双眼通红,跪在地上哽咽流泪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他在想,这位江大人长得可真好看,全然不像武官,若母亲真能被摘星草治好,他也可以为了江大人去一次西北,无非就是再晚三年参加秋闱,能有什么的?
可惜没有如果。
闭了闭眼,钟昭稳定心神,将胸中激荡起的情绪一一扫除。
他发现自己面对江望渡的时候总是这样,即使暂时将恨抛诸脑后,也总是忍不住去怨,不理智到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程度。
石桌前的孙复还在唠叨,钟昭不想继续听这二人的对话,左右江望渡刚刚算是默认了他也想见自己的话,干脆一撑手跃了下去。
“江大人。”钟昭信步走到江望渡身边,捏起他放在旁边久久都没有人动,却同样斟满了酒的另一只杯子,语气平平地问,“这多出来的酒杯是留给我的吗?”
第44章 共赴 巫山云雨时。
钟昭的动作稍微有些快, 酒液在杯中晕开一圈圆形波纹,江望渡看着他时似乎愣了一下,缓缓抬头望过来, 脸比平时红一点, 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冻的。
就这么四目相对半晌,见对方还是没有回话,只是眼巴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钟昭轻扯唇角,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咽下去后捎带惊讶地看了江望渡一眼。
他酒量不算好, 也不喜欢宿醉,钟昭记得他前世很少饮如此烈酒,没成想现在倒是喝上了。
钟昭随后看向了旁边的孙复。
“不是你怎么总来我们这里啊, 到底有什么目的……”江望渡喝了一宿闷酒想见却没去见的人忽然出现,孙复心里其实挺开心, 接收到钟昭的眼神暗示, 一边叨叨一边起身回房, 把这块地方留给了他们,最后道,“别喝太晚!”
说完,他砰一声关上房门,那姿态哪像一个随从,嘱咐江望渡的口气跟钟昭的爹娘差不多。
他有些好笑地在心里想着, 又很快将头转回来看向江望渡。
钟昭见到这人从来没心悦诚服行过礼,先前针锋相对时还会敷衍地拱拱手,如今孙复让出位置后,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落了座, 自然而然地道:“怎么不说话?”
闻言,江望渡偏头笑笑,虽然流露出了醉态,但是手依然很稳,将钟昭握着的杯子拿回去斟满。
钟昭以为他是给自己倒的,也没着急接过来,直白地看过去。
然而下一秒,江望渡就当着他的面异常利落地将手腕一翻,一整杯酒都被洒在了地上。
酒泼在地上一般有两个含义,一为祭奠死人,二就是侮辱活人。钟昭皱起眉正要说话,江望渡却忽然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有了上次被按住腰的经验,江望渡这回后退得很快,坐回去又满上一杯,轻轻推到对方眼前:“钟大人,这才是给你的。”
“……”钟昭低头看着他并未收回去、就那么掌心向下搭在自己眼前的右手,也没心情计较刚刚那杯酒了,颇为诧异地掀起眼皮问,“你叫我什么?”
“过几日你便会被授官,这声大人难道还会远?”江望渡道,“我不过是提前叫一叫罢了。”
状元的起始点翰林院修撰,虽然只是从六品文官,干的却是记录皇帝言行、掌修国史、甚至起草诏书的活,对朝中发生的大事小事有一定参议权,即便不说一下子深入朝局中心,若得到一两个贵人提携,眼看着就是一条通天之途。
江望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半开玩笑地举起来,说道:“以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钟大人海涵,我先干为敬。”
这句话落下,他直接将酒杯贴到唇边,一抬下巴便要喝进去。
而就在这时,钟昭抬手拦下,用了些力压下对方的手腕,没让这杯酒顺利灌入江望渡的喉管。
他睨着江望渡被按住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看向自己的模样,失笑道:“比起说恭维的假话,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说罢,钟昭径自站起身来,单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掂了下,估出里面应该还剩下一半,垂眼问道:“换个地方,我们聊聊?”
他此刻倒谈不上醉,但回想起江望渡低声说今生就这样时的神情,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却又一时想不通这不舒服在何处。
钟昭思索了很久,觉得应该是因为前世之事已成空,哪怕他想掐着对方的脖子问为什么,那个远较如今沉默稳重的怀远将军,也永远不可能再给他答案。
而他面前这个江望渡明显喝的有些多,此刻连眼神都蒙上了几分迷离之色,颇有种问什么就会说什么的感觉,无论寻常聊天还是套话,都没有比今日更好的了。
江望渡仰头望着他:“没问题,你想换到哪里?”
“我先前待的地方。”钟昭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前坐着的院墙,接着便跟人一前一后地翻到了上面。后面为了更好地谈天说地,又多走几步来到了房檐上。
凉风习习,钟昭一言不发地看向远方,拿壶往嘴里灌酒的姿态异常娴熟,江望渡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比自己还单薄,一边解自己披风的扣子一边道:“从家里出来的怎么还穿这么少?”
“你快省省吧。”钟昭看出对方的意图,将那件还沾着江望渡温度的披风盖过来之前,伸手按了一把他的左小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按理来说江望渡这么年轻,三个月足够他将伤养好,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人没找大夫好好医,白日擒住曲青阳之后翻身下马时,钟昭就发觉他走路的时候左腿不太敢吃力,刚刚孙复也说他还没好利索。
果不其然,钟昭的手一落下去,江望渡的表情立刻一变,半晌后无奈地道:“阿昭……”
“江大人,你去年不还请旨去边关呢吗?”钟昭对他拖着长音的呢喃充耳不闻,将江望渡取下来握在手中的披风盖到他腿上,“既然想做将军,还敢这么对自己的腿,不怕老了以后走不了路?”
“老了的事以后再说。”江望渡的语气是一副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的轻快,看了看钟昭握着酒壶的手,“而且未来谁说得准,说不定根本没有以后。”
许是借着酒劲的关系,他突发奇想拉过钟昭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脖子上,眼睛微眯,说话更是口无遮拦到了极点:“如果哪天太子倒台,说不定就像这样——”
钟昭半侧着头看他撒酒疯,当江望渡将手扣在他手上往下压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收拢五指,对方的呼吸霎时变得艰难了很多。
不过他到底没存杀意,只是配合着想看一看江望渡要干什么,而对方果然也没有害怕的意思,还冲着他温和地笑笑:“就像这样,你会亲手杀了我也说不定。”
江望渡语气很随意,却叫钟昭又想起来了他们前世的结局,眉心微微一跳,将手抽了回来。
冷静片刻后,他看着江望渡低头咳嗽的样子,淡淡地道:“江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
钟昭没真的想掐他,江望渡咳了两声便停下来:“什么?”
“世上不是只有刀剑能杀人,更不是一定要本人出面。”钟昭摇晃着手里的酒壶,“书生有几个会这样做的,纸笔足矣。”
话罢,他将最后一口酒倒进自己口中,全当为这句话做总结。可他刚要往下咽,原本正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江望渡却忽然凑上来,目的非常明确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们如今并非在地面这等安全的地方,屋檐是斜的,而且距离下面有很高的一段距离,一不小心就容易掉下去。钟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弄得身形一晃,下意识搂住对方的腰往旁边一滚,谁料正中江望渡下怀,对方直接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口中尝到了烈酒的味道。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轮到三回四回的时候,钟昭已经不会再觉得措手不及,顺势低头亲回去,最后还是被江望渡推开的。
经历了这么一遭,他们的嘴唇都比刚刚红太多,江望渡呼吸有些急促,仰面躺在屋檐上道:“怎么这么熟练了?”
“可能比较天赋异禀。”钟昭拭去沾在他下巴上的一丝酒液,总算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想做的事,“孙复跟你关系很好?”
“小时候日子过得不易,父亲嫡母当我不存在,娘亲身体不好,大哥……”说起自己在内阁做大学士的长兄,江望渡纵然此刻面色还有些潮红,依然冷嗤了一声,过了半天才道,“大哥更是没把我当人看。孙复名义上是随从,实则跟我一起长大,关系当然好。”
钟昭闻言颔首,看他提到江望川时便冷下来的脸,顿了顿正打算转移话题,江望渡却先一步道:“你拉我上来就想问这个?”
“不然呢?”
“你上次找我的时候,有件事还没做完,你不会没有印象了吧。”江望渡到底还是大他几岁,提起这些全然不觉得羞耻,“今天你又跑来我这里,我还以为……”
钟昭忍无可忍:“闭嘴。”
他着实想不明白,上辈子在自己眼中虽然与正人君子相差甚远,但的的确确相当洁身自好的死敌,如今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在对方将更荤的话讲出来前,钟昭捂住他的嘴,结果这丝毫不能阻止江望渡进行下一步——
钟昭绷着脸看向手下的人,自觉自己眼中蕴含着满满的警告,然而他身下某处被膝盖轻轻一碰,江望渡甚至舔了舔他的掌心。
“江大人,你可真是……”钟昭倒吸一口凉气,离他更远些的同时手也跟着收了回来。但是没过多久,当他看向江望渡气定神闲的表情,又觉得牙根发痒,带着几分报复意味地将头凑到了他颈间。
只不过这一次,江望渡没有躲。
钟昭见此一幕略微有些差异,但也没客气,直接张口咬了上去,叼着那块肉轻轻地磨:“不是怕吗,为什么不避开?”
“谁说的?”不论害不害怕,江望渡脖子确实比其他地方敏感,被这么一弄全身都跟着发抖,嘴上却一口咬定,“上次落荒而逃的人是谁?阿昭,你才是胆小鬼。”
钟昭听到这话抬起脸,面无表情地跟江望渡对视起来,过了半天,两个人都没有离开视线。
顿了顿,他又像是被气笑了,又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点头:“好,江望渡,你别后悔。”——
作者有话说:在此恭喜我们打了两辈子光棍的小钟和小江,终于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眼镜]
会做那个恨一段时间,文案内容在后面一点。
第45章 抓痕 你后背上的东西是什么?
又过几日, 钟昭跟这一年的榜眼探花正式去翰林院报了到,这两位的年纪都比他大,职级却比他低半级, 目光对上时皆有些讪讪。
但他们明显也是豁达之人, 没过多久就释然地拱了拱手,语气真诚道:“钟大人当真年少有为。”
钟昭维持着谦逊的姿态说了几声没有,又拍了番对面的马屁,一行三人这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他们此时初来乍到,连上官的脸都没有认全乎,不可能一上来就立刻担任要职, 无论再聪慧的人都得先熟悉熟悉环境。
而如今不需要花心思在准备科举上,钟昭总算腾出了时间,能够好好思考怎么把太子弄下去。
他被此处的前辈安排去看国史, 一边翻动书页一边思忖,眼下春闱舞弊虽告一段落, 该杀的人杀了, 该流放的人流放了, 但纵火一事至今都没有下文。
徐文钥被派去调查别的案子,刑部看似每天都很忙,却一直没就此事给皇帝上折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将它拖黄。
钟昭想到黄榜刚出,就立刻派世子来给他送地契,并且口口声声端王府诚意的谢淮, 抄录的手微微一顿,有了个主意。
上辈子吏部尚书邢琮没能当上主考官,将失职之罪躲了过去,但舞弊案主犯曲青云被流放, 他的家眷也要跟着去偏远之地。
约莫两三年前,邢琮的姐姐将女儿嫁给了曲青云为正妻,如今首当其冲,连尚在襁褓中的一双儿女也不能留在京中。
对于邢琮这个姐姐邢珠,钟昭有着很深的印象。她丈夫年轻时喜欢逛青楼,自己嫖就算了还带小舅子一起嫖,邢珠一度对他相当厌恶,屡屡拒绝与之同房。
等到他终于老实一些之后,偏偏那方面能力又变得不太行,导致他们最后连嫡子都没能生出来。
邢珠年过五十,膝下就这一个亲生女儿。她看着被贬为侯爷的曲连城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卧床不起,估计活不了几日,自己的丈夫更是完全指望不上,自然而然便想让邢琮帮忙活动活动关系。
在她看来,只要弟弟帮忙说一句话,不说免除女儿的流放之苦,起码也能在那边安排几个接应的人,让女儿的日子好过一点。
结果邢琮眼看太子没有要保曲家的意思,嘴上答应得挺好,实则不但没有真的安排,还暗示负责押送的差役,可以在路上用些手段,防止某天曲青云夫妻逮住机会返京,拖累自己的名声。
邢珠给女儿写了一封家书,忐忑不安地等待回信,最后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等来的却只有女儿在边远之地的死讯。
她听着沧州传回来的消息,抱着女儿出嫁前穿过的衣服泪如雨下,隔天就整理出邢琮圈养妓女的一系列证据,进宫交给了淑妃。
邢珠身有诰命,入宫请安再容易不过,而淑妃姓何,父亲是户部尚书,膝下育有两儿一女,女儿尚在闺阁中,大一点的儿子叫谢淮,小一点的儿子叫谢停。
大梁禁止官员狎妓,但这种事情一向都很难真正杜绝,渐渐也就变成了君臣间的心照不宣,可一旦详实的证据被提交上去,皇帝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清楚弟弟在为太子做事,便直接将把柄交给了端王的母家,一时惹得宫内宫外都很震撼。
因着邢琮养在府里的那些女人,多数也跟自己丈夫有一腿,甚至他们还曾经一起做过一些污人眼睛的事情,邢珠此举简直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过女儿已死,她已经无心去管这样做,会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带来什么,只想将所有对这一切冷眼相待的人拖入地狱。
在前世完全事不关己的情况下,邢琮都能冷心冷肺到这种地步,今生他自己便是主考官,很难完全从这次的事件中免责,定然更不会管姐姐的请求。
钟昭早不是曾经的善男信女,从没有一刻忘记正是因为曲青云,自己才在诏狱里滚了一遍,对帮他跟他媳妇、乃至他连话都讲不明白的孩子们没什么兴趣。
但如果任事态像前世那样发展,等邢珠崩反咬复至少还要等一年,而由他们出面揭发邢琮,又实在显得太像一场党争博弈。
如此这般对比下来,钟昭还是比较想现在就让邢琮滚蛋,而且最好是以他们可以隔岸观火的方式,邢珠是很好用的一枚棋。
——
翰林院申时散衙,钟昭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准备去端王府提醒一下谢淮,邢珠早年便与丈夫失和,跟弟弟的关系也很一般,眼下她的独女远赴沧州,或许可以稍微留心留心这位夫人的事;若她女儿日子不好过,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不过即将跨出去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打断了钟昭翻滚的思绪。他看向门口方向,良久后才微微躬身道:“见过江大人。”
虽然同样姓江,但如今立在他面前的可不是前些天刚与他春宵一度的江望渡,而是他那个每次一提就冷笑连连的亲哥。
江望川比江望渡大七八岁,如今已经开始蓄胡,比起他弟弟,江望川母亲是中原人,虽然也算俊逸,但眉眼远没有江望渡深邃精致,兄弟俩只有三分相似。
“原来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望川显然对他有印象,常年微蹙在一起的眉毛微微一动,停住脚步夸道,“十七岁便有此成就,在咱们大梁还是同一遭。”
“大人谬赞。”钟昭原本对江望川没什么感觉,他针对以及报复一个人的时候从不牵连对方亲友,前世跟这位几乎没有交集。
但不知是不是今生跟江望渡打交道太多,一看到这张脸,他就会想到江望渡又厌又憎的眼神,语气稍显冷淡:“下官今年十八。”
顿了顿,他又看向对方身边的齐炳坤,明知故问地添了一句,“不知这位大人是?”
距他重生而来,一整年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前世只是被重新授予解元称号,孤零零死在回家路上的齐炳坤,也在谢英为了膈应谢淮、一番慷慨激昂的陈情下成功引起皇帝同情,破格让他来做了侍书。
自当年换卷的事情之后,齐炳坤再也没有翻开过一页书,人的天赋往往会随着消极对待逐渐消散,若现在再让他去参加春闱,想考上进士难如登天。
所以即使侍书只是翰林院最末等的职位,基本等于打杂的,也没什么晋升希望,但这已然齐炳坤能走的最好一条路。
“钟大人真会说笑,难道十八岁的状元就很常见吗?”江望川现如今更多时候都在内阁打转,不过在翰林院也挂着个侍讲学士的职位,今天就是专程送人的,“他是永乐三十五年的解元齐炳坤,今后也要在翰林院供职。”
话落,齐炳坤赶紧手忙脚乱地给钟昭行礼。钟昭看着他灰白的头发,沉默着将人扶了起来。
江望川在旁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这幕,忽然话锋一转:“怎么,钟大人不认识他?”
钟昭倒向谢淮的事不算秘密,他当然也听说过,眼下窦颜伯死了,端王一党应该都很厌恶齐炳坤,恨不得他紧随其后才对。
“有所耳闻,但真论起来,确实是第一次相见。”钟昭平静道,“齐大人跟画上的样子不怎么像。”
他说的是刑部调查窦颜伯派去的侍卫时,通过他们的口述,在纸上复原出的属于齐炳坤的画像。
彼时齐炳坤已经被谢英送过去,但毕竟过去太多年,那几个侍卫看着他都想不出此人是谁,万荣便用刑逼他们描述出了一幅画。
在随后的拷问中,齐炳坤坐在画的后面,隔着一张纸跟他们对质,那几个侍卫承受不住压力,很快就把先前没说的事情也招了。
钟昭为着曲青云的事去刑部作过证,万荣这个尚书哪位皇子都不打算帮,对他的态度很寻常,底下人却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
他去的那两趟虽没见到齐炳坤本人,但这幅在刑部不算秘密的画,却看了好几遍临摹之后的。
“原来是这样。”江望川颔首,从对面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一丝生人勿进感,也没有再聊的打算,“那我就先领他进去了。”
“江大人请。”钟昭最后看了一眼依然穿着粗布麻衣,但眼睛里总算焕发出了一点光彩的齐炳坤,等他们进到翰林院后,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也随之转身离开。
——
当夜,钟昭在谢淮面前讲完自己该讲的,从端王府改道回家,一进门就听到了秦谅在跟钟北涯说他跟母亲明日搬走的话。
“我们在此叨扰多时,实在不能再住下去了。”面对舅舅的挽留,秦谅的脸上带着些不善与人争辩的囧意,但显然他已经下定决心,“眼下小昭已经做了修撰,若还动不动在地上睡的话成何体统?他还这么小,冻坏了筋骨怎么办。”
“这倒不用担忧。”钟昭听罢走了过去,颇为哭笑不得地道,“寻常人家的男儿到我这岁数估计连孩子都满地跑了,哪里小?表哥放心,我筋骨强劲得很。”
钟北涯还惦记着自己明明有机会进门,但现在已然与钟昭无关的儿媳妇,顿时横他一眼:“你还说?既然别人十八三年抱俩,你什么时候也让我跟你娘抱一下?”
“……”钟昭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对着钟兰招招手,“阿兰,家里有茶吗,给我倒一杯。”
钟兰对大人的谈论不感兴趣,满脑子只有即将会面的师父。
这段时间以来谢淮往他们家送了太多东西,虽然几乎次次声明不用谢恩,但钟昭也不能太放肆。
他在授官前专程为了此事去了一趟端王府,跟谢淮进行了接近一炷香的推拉,最后达成一个共识;那宅子在短期内他不会考虑住,钟兰的师父由谢时泽帮着找,排场不会很大,这样双方都安心。
钟兰现在看自己哥哥怎么看怎么顺眼,哎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地跑去倒茶,又蹦蹦跳跳地端过来。
“这臭小子。”钟北涯看着他的反应,登时骂了一句,又重新看向秦谅,视线在他和他身边的钟北琳身上来回转,深深地叹了口气,“既然你们要走,我也没法强留,只是为什么这么急?”
这对母子要搬家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前几天摆宴的时候,他们还曾拿此事逗过钟兰,但当时秦谅丝毫没有提自己准备何时告辞,包括钟昭在内的人都以为大家起码还能凑在一起半个月。
听到弟弟的话,钟北琳那张历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登时闪过一抹复杂,但她不能讲话,看了看秦谅,不知何故又将手放下了。
秦谅没有解释的解释,只是笑呵呵地道:“舅舅放心吧,京城就这么大,想见总能见到的。”
钟北涯即使再舍不得,也顶不住外甥如此坚决的态度,闻言唯有点头,扭过头见自己儿子还在慢悠悠喝茶,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杯道斥道:“这点粗茶有什么好品的,赶紧去洗漱睡觉。”
钟昭在他手挨上来的前一刻就将口里的茶咽了下去,因此没有被呛到,但还是无奈地起身看了一眼秦谅:“你可把我害惨了。”
秦谅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挤出一个略带歉疚的笑,跟人一道往卧房方向行进。
走出老远后,钟昭听见刚踏出门去的钟北涯说道:“贡院那个腿整个烧烂了的考生还是没救过来,他娘眼睛都快要哭瞎了……真是造孽,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过了好一会儿,姚冉的声音有些含糊:“大梁衙门的官爷没有吃素的,既然现在还没把凶手抓出来,应该是天意吧,毕竟那地方起火也正常。好了,你就别想了。”
后面随着咯吱一声落下,姚冉和钟北涯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再没有声音能传过来。
钟昭闻言默了片刻。
锦衣卫连引火之物都从项大项二的尸体上搜出来了,若查清真相照实宣判,谢英即刻就应该被拉到午门问斩,都拖不到明年。
只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很多时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是个笑话,用来骗百姓的话罢了。
短时间内改变不了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是无用的。钟昭长出一口气去洗了把脸,随即便准备休息。
照他们往常上塌睡觉和打地铺的情况来算,今天应该是钟昭睡榻。但他一力表示对方既然马上就走了,今夜理当由秦谅在床上。
然而就在钟昭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秦谅恨恨地骂道:“狗屁天意。”
闻言,他一下子睁开双眼,所有睡意都不见了,随即抬头看向上面的秦谅:“你说什么呢?”
面对几个月前刚救了自己的弟弟,秦谅没有任何瞒着的意思,在黑暗中坐起身:“你和小江大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身前有一个老人,你还有印象吧。”
“当然记得。”虽然那人最后没能活下来,但秦谅确实已经尽全力去保护他,否则他根本无法保持尸身完好。钟昭很快便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说的话或许很重要,捧了根蜡烛过来,示意他压低声音:“这个人有哪里特殊吗?”
秦谅沉着脸:“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年轻时走投无路做过扒手,每次都没被发现,但每次到最后都昧不过良心,悄悄将钱送回去,五六十岁了终于考上举人,还想要再拼一把,结果倒了血霉死在算计中的老头而已。”
钟昭听得出他的怨愤之意,安静片刻等他情绪平复,轻声问:“这跟你刚刚的话有什么关系?”
“他晕过去以前,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偷人家东西,就是在火场里。”秦谅道,“他原想趁乱发一笔不义之财,结果不但乖乖把钱还了回去,还救了个小孩。”
那天贡院烟尘四起,他本来已经很多年不做这等顺手牵羊的事,见此一幕忽然觉得手痒,便趁乱从离自己最近的人衣兜里拿了个东西,想着看看是什么就送回去。
秦谅说到这里,声音带上几分涩意:“结果你猜怎么着?那是半块没用完的打火石。”
钟昭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对吧?”秦谅不清楚钟昭早就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他告诉我,他的手刚搭上去,那汉子就警觉地转过了头,可当时周围的人太多了,烟也飘起来,根本分不清是谁拿了他的东西。他害怕到极点,随便找了个方向乱跑一气,正好撞见迷路的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救的那个老人见过纵火之人?”钟昭沉思后一瞬往前靠去,“然后呢,那半块火石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他俨然明白问题了的严重性,表情极其严肃,但秦谅却似忽然注意到什么奇异的东西,不但没有回答问题,脸色都跟着变了。
“你干什么?”此事非同小可,稍不留神就容易把自己和江望渡牵扯出来,钟昭的语气难得带上几分急迫,催促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最后把火石还回去了吗,还是藏在自己身……”
“小昭。”秦谅打断他的话,不可思议地下榻去扯钟昭的上衣,直到将对方的背部整个收入眼中,才满眼惊诧地补上后半句,“你没回家那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钟昭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见自己后背靠近颈子的位置上,不算密集地分布着一片颜色已经暗淡的抓痕。
而那一看就是指甲留下来的。
第46章 断袖 原来那天我没在做梦。
回忆起那天晚上江望渡明亮双眸中含着的泪, 以及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重一点,哪怕弄坏他也没关系的样子,钟昭的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将衣服拉上来系好。
“这个你就别打听了。”他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秦谅按回榻上, 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那老人最后将打火石还回去了吗?”
“没有,他不敢,一直藏在自己身上,后来估摸自己要死了,就交给了我。”秦谅摇头回答了这么一句, 又忍不住去查看钟昭脸上的表情,半晌后一言难尽地问,“……你笑什么呢?”
听到这话, 钟昭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嘴角一直在无意识往上翘,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面无表情。
他摒除杂念将其压下来, 随之意外地看过去:“在你身上?”
“没错。”秦谅这时候也将刚刚的插曲按下不提, 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贡院走水这件事上, 颔首道,“你被关进诏狱那几天,舅舅舅母急得到处求人,端王府的苏二哥帮我们引荐了一位锦衣卫总旗。”
苏流右年纪比秦谅小,他此时称对方一声二哥只是出于尊敬:“虽然当时很多事都乱乱的,朝廷对外也什么都没说, 但我知道既然你在诏狱,这桩案子就肯定是锦衣卫在查,于是便趁着舅舅和舅母流泪的时候将打火石交给了他。”
钟昭听着秦谅的话,感觉心里发沉:“你说的总旗叫什么名字, 你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他难道没有留你下来细问?”
“没有。”提及此事,秦谅的表情也很不解,“据苏二哥说此人姓孟,具体名讳我不太清楚。当时我也以为他们会留我盘问,都做好进诏狱陪你的准备了,结果他接过去之后看了一眼就让我走了。”
闻言,钟昭重新捋了一遍自己当时跟徐文钥的对话。
秦谅比他早醒半日,跟他爹娘一道去找孟总旗的时候,他应该还是个昏迷的状态。
苏流右是王府侍卫,认识几个锦衣卫的下层官兵也算正常,依他们之间的关系,给二老引见孟总旗并不一定是谢淮的意思。
但徐文钥也在他和江望渡面前说过,端王府的人去诏狱留过话,这就是实实在在打了谢淮的招牌。
“两个可能。”钟昭长出一口气,分析道,“他们以为你是端王派去的,目的则是攀扯端王的政敌,也不相信那打火石当真是火场里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他们已经在贡院找到了其他证物,你说的那老人对纵火之人的描述,也跟他们仵作给出来的结果对得上,所以不需要核对便直接认定了。”
秦谅之前已经想过很多次,听到这话还是没有被说服,在榻上盘坐起来:“可是这种事难道不该严谨些吗?我都把打火石送过去了,他们居然不检验一下?”
钟昭沉默着没有搭话,他其实还留了一个可能没说,那就是彼时徐文钥已经对这火怎么起的有了个估测,怕贸然引其他人证入场,会将一些不能牵扯的人牵扯进来,所以便提前知会了手下,只带他亲口传令的人进诏狱问话。
“这件事你别管了,明日我去见端王,侧面打探一下。”钟昭缓缓开口,“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表哥还是及时告诉我一声。”
“没问题。”秦谅的目光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晦暗不明,“现在刑部还没将此次纵火案写成折子递上去,但愿他们能找到真凶。”
钟昭皱了皱眉,总觉得对方口风不太对:“即便最后这件事真的定性成意外,刑部和锦衣卫都没有结果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我这样刚入仕的人来过问。”
他想想上辈子秦谅那个什么都不管就是干的样子,语气顿时更加认真:“能狠下心来对贡院的万千举子下杀手,足可见此事背后之人的用心之毒,手段之狠,地位之高,贸然出面不可能有好下场。”
话到此处,秦谅依然低着头没说话,钟昭想到二榜的进士都要轮流在六部帮忙学习,一两年后才会定下未来所要供职的衙门,或派到外面做知州,而秦谅最先去的便是刑部,顿时感觉一阵头大。
“你忽然要搬走,不会就是因为想就此事做些什么,提前跟我斩断联系,不想连累我吧。”他越想越不对,扳过秦谅的肩膀去看对方的眼睛,又慢又沉地摇头,“如果是这样,我劝你早点收手。”
一个人只有先保证自己活着,才可能有机会做想做的事,钟昭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自身弱小的时候被谢英盯上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话也不由得重了些:“当弟弟的今日说这番话,希望你不要怪我。明辨是非没问题,但不计后果地追查一件你现在查不了的案子必会付出代价。在你无法确认自己所做的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之前,这个代价往往会由家人同你一起承担。”
“……所以你其实也知道什么,是吧。”秦谅任由钟昭捏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掀起眼皮望过去,声音微冷,“只是你有自己的立场,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
钟昭听罢先是一怔,随松开桎梏着对方的手,低下头笑了笑。
这场火是谢英放起来的,而他的所作所为,显而易见地跟前世烧了钟家房子、害死他一家三口没有任何区别,如果可以,钟昭才是最希望谢英早日见阎王的人。
他不想跟秦谅吵,压着翻滚起来的情绪,尽可能用轻缓的语气道:“我毕竟在诏狱待了几天,太细枝末节的事不清楚,但是哪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秦谅固执地想要个答案,硬邦邦道,“我心里也有个想法,不如你说出来,我们对一对如何?”
事关轻轻松松就能让无数人去死的太子,此时让秦谅知道更多没有半点好处。钟昭抬起一只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你别跟我说,我不想听,也不会告诉你什么。你只需知道从你踏入官场那刻起,你身上背负的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命,还有你父母家人的命,如果你出了事,难道他们能跑得了吗?”
“我娘虽不会说话,但依然耳聪目明,心如明镜。”秦谅丝毫不为所动,直言道,“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从没想过靠我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她一直以来教我的,都是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在我考中进士那天她就告诉我,若有一天招致大祸,她跟父亲都会心甘情愿陪我下黄泉。”
钟昭看着秦谅言之凿凿的模样,心情非常复杂,一时无话。
前世因为他们家的惨案,钟北琳没带儿子到京城小住,钟昭跟这对母子的接触也不深。此时他总算知道秦谅的性子随谁了。
钟昭没想到钟北琳口不能言,脸上也不经常有表情,却有如此胸怀。只不过对于她这个想法,钟昭打心底里佩服,却并不认同。
“让父母陪你去死。”钟昭将这话放在唇齿间过了一遍,目光幽深,语气讽刺得让秦谅都皱起了眉。他抬头看着自己这刚正不阿的表哥,忽然微微一笑,“你能说出这番话,恰恰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他们因你而死是什么样。”
秦谅半是讶异半是愤怒地看向他,张了张嘴,想说你不是也没经历过么,不过钟昭的下一句话很快跟上,打断了秦谅的反问。
他并没有疾言厉色,相反的,说完那句略带讥诮的话后,钟昭的语气就柔了下来:“好,姑姑姑父可以无条件支持你;只是直言上谏的话,也不至于连累到我们这一脉;那你想过唐小姐吗?”
如果一切顺利,唐筝玉很快就会跟秦谅成为一家人,然而唐策希望女儿嫁的男人,是前途无量的当朝进士,是未来能辅佐端王的左膀右臂,并非一个自己什么都不是,就急吼吼找死的愣头青。
果然如他所想,提到唐小姐这三个字,秦谅刚刚还饱含愤世嫉俗之色的双眼一点点黯淡下去,钟昭叹了口气继续道:“她八月就要成为你的妻子,如果你因为此事被挤兑到偏远的乡镇,她就得陪你去;如果你因为此事被杀,她也要陪你死;你今年二十七,生前做了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也算功德圆满,可是唐小姐呢?”
“她才十五六岁,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天大地大都没看过,这么好的年纪,就要因为你吃苦或被杀。”他推了一下秦谅的肩膀,“你忍心吗?”
这话显然打动了秦谅,良久,他接过钟昭手中的烛灯,吹灭后重新躺下,声音比刚刚哑了不少:“我知道了,会好好考虑的。”
屋子里重新暗下来,看不见一点光亮,钟昭这才松了一口气,躺下去将被子盖好,想了想又道:“我答应你,若刑部真的称此事是意外,或随便推到一个替死鬼身上草草结案,有朝一日我一定跟你把真凶找出来绳之以法。”
“小昭,其实去年的时候……大约就在乡试放榜之前吧,我做过一个梦。”秦谅的回应跟钟昭先前的话搭不上一点边,显然不想再聊这件事,只是自顾自道,“在梦里,你跟我说你有断袖之癖。”
钟昭闭上眼睛:“……”
秦谅说着,翻了个身,非常罕见地对八卦这种事产生了兴趣:“我听舅舅说,你中状元那天晚上,去找五城兵马司的小江大人了,所以我其实不是在做梦对吗?”
第47章 如果 如果有那一天,我应该会把他关起……
钟昭背对着秦谅:“闭嘴。”
“所以是真的啊?”秦谅语气颇为唏嘘, “状元就是与众不同,说实在的我之前悄悄还不服过,觉得你这么年轻怎么能当上榜首, 现在看来确实没法比, 连找的媳妇性别都跟别人不一样……”
钟昭听罢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不可置信地想,江望渡某一天在别人嘴里,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扯上关系。
但不知为何,他不是很想反驳,遂过了半天道:“睡吧。”
秦谅完全没听进去, 还沉浸在得知此事的震惊中:“虽然你现在当上了编撰,但是之前就是一普通秀才啊,我看你们眉来眼去好久了, 小江大人图什么?”
“唐小姐也看上你了,她又图你什么?”钟昭下意识回敬了一句,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落入秦谅的圈套, 竟把江望渡和唐筝玉画了等号, 还间接承认了眉来眼去这个说法,顿时抿了抿嘴唇。
他重生而来,自然能够发现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前世没掺和进舞弊案的沈观成了主犯,前世没起的贡院大火烧死了一百多号人;而与此同时,曲青云意外地挺有救人意识, 江望渡更是心性大变,甚至借着酒醉勾他睡了一觉,时常割裂到让钟昭觉得难以置信。
再比如秦谅,前世打光棍一直打到三十五, 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现在居然都会打趣他了。
钟昭感到这样的表哥很陌生。
秦谅发出竭力忍笑的气音,嗯了两声:“这一点也比不了状元郎,我跟小玉迄今为止才见过几面,不像你们弄得这么激烈。”
钟昭闭着眼睛忍了片刻,最终还是忍无可忍,转过来一脚踢在了塌前的承足上。
“好好好,我不说了。”秦谅见他坐起身来真要跟自己急,连忙出声安抚,随后便安静了下去。
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均匀,秦谅忽然问:“小昭,舅舅舅母知道这件事吗?”
钟昭如实回答:“不知道。”
若钟北涯知道自己那天劝他去见江望渡的一番话,直接促使儿子跟对方发生了一些不太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应该会恨不得去投江。
钟昭想到这里又有点想笑,嘴角向上弯了好半天才放下来。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秦谅担心得真情实感,“舅母的身体可不太好,你现在才十八还好说,若是再过上几年,你及冠了,再想推拒不娶妻就难了。”
“二十岁……”两年的时间已经不短,钟昭忽然没来由想起江望渡将脖子伸到自己手下让他掐着时,那种疯狂而迷乱的神情,低笑了一声道:“我们俩,先双双活到那时候再谈以后吧。”
刚刚钟昭跟他谈起江望渡,虽然也没说什么好话,但是秦谅看得出他言语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但如今道出这个回答的时候,钟昭的声音却比先前冷了太多,听上去甚至还有些森然。
“怎么,想不通?”四下安静的卧房里,钟昭清楚地听见秦谅呼吸一窒,淡淡地给人解惑,“没什么不能说的,如你所见,太子和端王之间总要分出个胜负,到时候自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谁能有命着活还真不一定。”
秦谅张了张嘴,过了会儿才惊讶地道,“你们真这么想的?”
钟昭挑眉反问:“不然呢?”
在江望渡那里留宿后的第二天,钟昭是被脖颈间的寒意惊醒的。
他感受到这股冰凉之意,二话不说便抬手要去夺对方的刀,江望渡腕上还有他留下来的指痕,握着匕首的手却稳得吓人。
两个人就那么在床榻间厮打了几个回合,期间谁也没有说话,昨夜的旖旎消失不见,钟昭也没再问江望渡那句喜欢究竟是真,还是只是搪塞谢英问话的胡诌,他们都对这种稀里糊涂心照不宣。
江望渡到底前一天夜里睡觉被折腾得太狠,先一步被按在床上,钟昭膝盖顶着他的后腰,从他手里将匕首取走,一刀划开对方腰处的里衣,露出一片暧昧的红痕。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耕耘过后的杰作,略微顿了顿,将刀子随手扔到地上。江望渡在匕首落地的那一刻笑着道:“满意吗?”
“满意。”钟昭退开一点,抓着对方的肩膀让人翻了个身,低头看着江望渡恢复清明的眼睛,缓慢而轻地问,“不装了?”
江望渡那时的表情很温和,全然看不出他前不久还用刀子在钟昭身上比划,深深地望着他叹道,“阿昭,是酒醒了。”
“我真的理解不了你们。”钟昭回忆这一段的时候没有出声,秦谅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仍能从对方的沉默中感受到他们二人不肯退让的姿态,想了想又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如果太子输了,你会杀了小江大人吗?”
钟昭闻言失笑,摇了摇头:“这是端王要考虑的问题,我只是个谋臣,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谅道:“如果,如果。如果你能决定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听人语气认真,左右一时半刻也睡不着,钟昭还真就想了起来。
若在他刚回来的一年多前,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回答时不会有任何犹豫,肯定是除之而后快。
但是现在,想到这一世的江望渡并没有对他以及他的家人下杀手,钟昭慢慢有了个新想法。
“我可能会把他关起来。”钟昭还是无法忘记前世那把扎进自己身体里的刀是什么滋味,但不可否认,他现在对江望渡的杀心已经没有最初那么重,低笑道,“挑断手筋和脚筋,让他只能待在一间屋子里,等着我去见他。”
——
第二天傍晚,钟昭带着自己从秦谅处听来的消息去见谢淮,但跟平时一过来就有人去通知谢淮,同时一路领着他往书房走的情形不同,今天管家过来给他问安后,愁眉苦脸地问他能不能自己过去。
钟昭心里不解,但也没有刨根究底地问,刚到内院就看见了满脸不忿跪在书房门外的谢停。
见到这样的一幕,他脚步一顿,感觉有些惊讶。
跟前世只是恢复功名成为解元的情况不同,齐炳坤已入翰林,对百姓下手跟对官员下手有本质区别,再加上兵马司的人一直有意无意地在齐炳坤门口遛弯,谢停基本已经熄了对其下手的念头。
而跪在庭院中这种惩罚对一个皇子来说又太重,若不是齐炳坤这档子事,钟昭想不通谢淮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亲弟弟。
他心里疑惑,表面却不动声色,先行了个礼:“见过宁王殿下。”
“是钟大人啊。”钟昭是散衙以后直接过来的,身上的青色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去,谢停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摆了摆手,倒没跟上回一样出言为难,“半年不见,大人都当上编撰了,本王上次跟你开的玩笑,希望你不要见怪。”
钟昭摇头表示自己不会,看了眼书房方向:“端王殿下在吗?”
“在,就是不想见我罢了。”谢停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忽然来了主意,“你敲门吧,然后我也顺便跟着进去。”
“……”钟昭想了想,原本马上要落到门上的手放下了。
谢停斜着眼睛看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什么意思?”
“回禀殿下,没什么意思。”面对前世就已经摸透了脾气的老东家,钟昭打从心底就不觉得害怕,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只不过二位殿下之间的事,下官不敢掺和,还是先走了,明日再来不迟。”
一句话落下以后,他当真转身欲走,谢停原本跪得就不太规矩,歪歪扭扭这里动一下那里动一下,闻言从地上跳起来,抓着他的胳膊质问:“本王让你走了吗?”
钟昭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回过头正要回一句什么,谁知道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谢淮满身冷意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有个谢时泽在探头探脑。
谢停于是来不及跟钟昭理论,又蔫头耷拉脑袋地跪了回去,拖着长音喊了一声:“皇兄。”
“你先进来。”谢淮免了钟昭的礼,侧过身示意人走进去,随后才看向谢停道,“若再耍小心思,以后都不用叫我哥了。”
说着,谢淮直接将书房的门关上。
钟昭看着他上下起伏的胸口,看出这人被气得不轻:“殿下?”
“我这弟弟就是这样,被我母妃惯得又任性妄为又不成器。”谢淮脸上又冒出了上次代谢停致歉时的尴尬,长叹一声,“一连两次都让你撞见,本王真是惭愧。”
“怎么会?”钟昭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坐下来,昧着良心道,“宁王殿下只是年轻气盛了一点,再大些就好了。再者有您为他引路,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谢淮听罢表情微变,过了一会儿才地笑着说了声但愿如此。然后不等钟昭开口,就先道:“钟大人对局势的推测实在令本王钦佩,简直像是能预卜先知一样。先是会试舞弊一事,提醒本王窦颜伯不适合做主考官,叫我顺藤摸瓜地查出了沈观;后来又提醒本王邢夫人一事,每次都不是无的放矢。”
“殿下谬赞。”如今谢淮表面是在夸他,实际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钟昭听出对方口风不对,再开口时便谨慎了些,“下官侥幸,这才在茶庄听到了一些事情。但不想牵连到了窦大人,下官惭愧。”
提到窦颜伯那档子事,谢淮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厌恶:“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自己行为不检点,酿下此等大祸,东窗事发是早晚的,如何能怪到你身上?”
话落,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情绪不太对,谢淮停了一瞬,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便平稳了很多:“至于邢夫人,本文按照你说的派人去留意她了,为着曲青阳被流放,她担忧女儿,确实每天夜不能寐,但是据探子称她这几天好了很多。”
“是吗?”前世邢珠自女儿走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钟昭闻言有些讶异,“殿下可知缘由?”
“邢夫人是心病,心病要心药才能医。”谢淮若有所指,“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兼现南城负责人江望渡,在那天把曲青阳抓回去后,就跟差役说要善待同行女眷,这话传到邢夫人耳中,她当然开心。”
钟昭怔了下,最后微微颔首,失笑道:“我当是谁有这么好心,原来是小江大人。”
第48章 不和 谁知道江望渡与父兄不和是真是假……
通过邢珠揭发邢琮这条路暂时走不通, 弟弟还尽会给自己添堵,谢淮心情显而易见地不大好。
钟昭见状,估摸着若这时候让谢淮知道, 秦谅手里曾有个对扳倒谢英有利的证据, 他可能会全力支持秦谅一闹到底,也就歇了告诉他此事的想法,躬身告退。
谢淮揉着太阳穴直起身,强撑着精神道:“钟大人还没吃晚饭吧,稍后本王让后厨多做几个菜,你留下来一起用如何?”
钟昭哪能听不出来这不过是客套之言, 识趣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家中还有事,退出书房,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谢淮提高音量吼:“谢停, 给我滚进来!”
接下来传到他耳朵里的,便是书房门被关上的巨响, 他们二人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在内, 钟昭照常朝着大门方向走, 没过一会儿,却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他回过头,就见先前在书房一句话没说的谢时泽小跑而来,看他停下才放缓脚步,走上前来。
“先生。”钟昭朝他行了个臣子对世子的礼,谢时泽也微微低头用以表示尊敬, 语气认真得像是在说什么家国大事,“阿兰的师傅我已经找好了,是以前修葺过端王府的木工之一的孙子,今年三十多, 在京中开了个自己家的铺子,手艺没得说,人也还不错。”
说着,他略期待地看过去:“你看是让这师傅去你们家教她,还是让她过来跟着师傅学?”
十二三岁的少年面孔还没有完全脱离稚气,眼神却幽深得与成人大差不大。在大梁,男子十四五岁成婚的比比皆是,钟昭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略带警惕地反问道:“过来?”
“先生应该误会了。”谢时泽顿了顿,解释,“我怎么可能让阿兰来王府学这个?我刚刚的意思是,阿兰毕竟还小,又是个女孩子,去师傅家里可能多有不便,故不如在外面租个房子,每月固定几天师傅在那里等她。如果还是不放心,也可以找几个人陪她一起去。”
世上所有想学手艺的学徒,无不是在跟着师傅学本事的同时,立足于店里帮人打杂,在耳濡目染中渐渐习得一身本领,也学会跟客人打交道的方式,哪有谢时泽口中这样全由师傅迁就徒弟的。
“多谢世子,不用这么麻烦。”他哭笑不得,但更多的是对谢时泽目的的怀疑和担忧。钟兰转过年已经九岁,跟谢时泽相差不多,虽然他不觉得端王世子会对钟兰动心思,但该防还是得防,想了想道:“我妹妹特别会讨长辈们喜欢,而且由着她出去历练历练也很好,叫她去店里跟师傅干活就行。”
谢时泽仰着脑袋愣了愣,像是没想到还可以直接去师傅的店里帮工,眉毛皱了好久后道:“可如果去店里的话,每天都会见许多陌生人,阿兰会喜欢这样吗?”
钟昭笑着回答道:“下官会将这几种方式都告诉阿兰,让她自己做选择,不过我相信她跟下官的想法会是一样的。”
“那好,你回去问问她。”谢时泽沉默片刻后点点头,严肃道,“不过你不能仗着是她哥哥就替她做决定,一定要让她自己选。”
“下官保证,不会。”钟昭不打算在这种事上干涉钟兰,但两人的话说到这里,他已经想好回去要告诉钟兰离谢时泽远点。
——
告别谢时泽之后,钟昭仔细回忆一下江望渡回京后的经历。这人前世没受谢英委派去贡院放火,但还是被从边关召了回来。
大抵是心里憋着气,江望渡返京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出门,曲家出事的时候都没露面,自然也不会替曲青云妻子做什么。
而今生因为认识了钟昭,江望渡在黄榜被贴出去的第一时间就骑马前往,途中偶遇试图往外跑的曲青阳,在协助差役将人押回去之后,看到曲家的女眷都缩在一团哭泣,便动了些恻隐之心。
而江望渡之所以会心软,主要原因是他娘便是江明掳回府的苗疆女人,当年她被迫远离家乡,踏上这片土地,跟她们此刻的心情是有一定共通之处的。
钟昭本该清楚地记得这一切,然后在江望渡有可能跟过去之前把人拦住;但可惜那天他刚中了状元,心情激扬,便忽视了往往一件小事就能影响走向。
在很多轨迹都已经彻底改变的今生,依赖过去的记忆显然不行,钟昭路过包子铺时停下来,准备买一些回去跟家人一起吃,同时心不在焉地想,他得赶紧培植几个自己的人手,最好是能完全信得过、能被委派干点阴私事的那种。
可问题是他现在官位太低,虽得谢淮赏识并不缺钱,但也不能花得太明目张胆,只能等过几个月攒下些俸禄后,买几个下人进府,再伺机给自己找找帮手。
老板将他要的包子用纸包好,笑着递给了他。钟昭给完钱后抬起头,冷不丁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巡卒骑着马在街上走,最前方的孙复低头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言,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想起了自己前些天,是如何被江望渡和钟昭从屋子里赶出去,后来还得在隔壁房间装聋的凄惨经历一样。
不过孙复此行大概是有事,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一群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过去之后,街面上也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钟昭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继续往家走,却在不经意间回头的时候,看到后方拐角处似乎有一个脑袋原本是伸出来的,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又赶紧缩了回去。
他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很快发现大概有三四个来自不同方向的摊贩或是行人,都在若有似无地将视线往他身上落。
钟昭前世有那么一两年,也就是刺杀宋欢的任务刚失败时,因为被谢停怀疑故意饶过目标,在身边放过几个人时刻跟着他,经常能感受到这种被窥探的不适感。
他心里清楚,应该是自己此前跟将江望渡走太近,兼之这次提的有关邢夫人的建议,又在对方的参与下泡汤,所以惹来了猜忌。
上次让谢时泽从钟兰那里套话还不够,这都直接派人搞跟踪了。
——
当天夜里,端王府。
几个高大的青年身穿夜行服,行踪鬼魅地穿过长廊和精致逼真的假山,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
半晌后,里面传来了一声音色清亮但懒洋洋的:“进来。”
赵南寻是这伙人中领头的,进门后先是扫了一眼端坐在主位的谢淮、以及堂而皇之将脚翘在桌子上的谢停,一一拜过后沉声汇报:“回二位殿下的话,钟大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就回家了,进门后便没再外出,未见异常。”
顿了顿,他又试探着问道:“我留了两个兄弟在钟大人家附近,需要在天亮前撤回来吗?”
“撤吧。”谢停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谢淮就皱着眉道,“贡院走水事后,我叫当天跟钟昭有接触的官兵问话,都说他当时空手夺白刃,完全不像没有功夫底子的人,如果被发现就麻烦了。”
赵南寻正经的主子是谢停,闻言虽然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向着谢停的方向看去,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反应。
见状,谢停有些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指头,抬头看了谢淮一眼:“怕他干嘛?一个初入朝堂的六品官,若无你我在后面撑着,没准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
说到这里,谢停终于将身子坐得正了些,继续理直气壮地道:“更何况你给他送钱送宅子,他却跟谢英的人过从亲密,往他身边放两个人怎么了?要我说让他知道才好,清楚我们眼睛里不容沙子,以后与人交往也能警醒点。”
“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怪吗?”谢淮没搭他的话,而是话锋一转,若有所思,“医馆大夫的儿子,布衣书生出身,从经受过训练的官兵手中抢剑却如同探囊取物;对我说茶庄有人议论贿赂考官实施舞弊的事,沈观就真的露出了马脚。”
“那又如何?”谢淮说的这些谢停也有考虑过,但还是油盐不进地反驳,“春闱舞弊案,谢英吃了不少亏不假,但我们不是也赔了个礼部尚书进去?现在从邢琮姐姐身上下手的事情黄了,谁在这事上受挫更严重还说不好。”
说到此处,谢停忽然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不过当然,若哥你同意我派人直接宰了曲青云那一家,邢珠哪还有不疯的份儿?”
邢琮在府里玩弄妓女的事他们一直有所耳闻,但邢琮也知道这事不光彩,所以瞒得还算严实,若不是钟昭那天提了一句,谢停也想不到邢珠手中可能有证据。
“如果我再让我从你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你立刻再去门外跪三个时辰。”谢淮听到这不着调的发言,感觉额角的筋突突地跳,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些,“江望渡特地派了个人一路跟去了沧州,别告诉我你还想连他的人一起杀。”
谢停脸上的神色几乎有些天真,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桓国公现在就快要郁闷死了,舞弊之事父皇震怒,连他的面子都没给,多弄死一个江望渡的手下又如何?”
眼看这两位王爷又有了吵起来的趋势,赵南寻在地上跪得愈发低眉顺眼,连带着身后好几个人都把自己缩成了鹌鹑,力求这把火不要烧到他们身上。
谢淮被满脑子只有杀人的亲弟弟气到头疼,一时也懒得跟他争辩,兀自下令:“总之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不许你把手伸到沧州。”
谢停闻言撇着嘴窝了回去,小声说道,“不许就不许,不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既然这么心善,还争什么大位?”
“这是心善的事吗?”谢淮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不干脆把谢英杀了,只要做得干净些,一了百了,还在这里筹谋什么?”
“……”谢停闻言没说话,只是狡黠地眨眨眼,随后淡淡一笑。
谢淮闭眼:“别告诉我你真这么想过。赵南寻,你跟他许久,他在宁王府也是这个德行?”
忽然被点到名,赵南寻如同恍然惊醒一般轻啊了两声,硬着头皮掀开眼皮看了过去。
他当然不敢说谢停的坏话,于是绞尽脑汁半天也只是道:“属下多在外面行走,殿下的起居不在属下的职责范围之内。”
“行了,不是说钟昭呢吗?”谢停看了几眼赵南寻焦头烂额的样子,拍着自己的手大笑两声,总算将话题扯回来,“我还是那句话,哪怕让他知道自己在被监视,难道他还敢来找你抗议?”
谢淮不想再跟他掰扯敢与不敢的问题:“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自从窦颜伯死后,我们在内阁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钟昭虽然年纪小,但是他乃康辛树的亲传弟子,也有几位同门师兄在朝,何必逼他。”
“我们是在内阁没人,但谢英也没人啊。”谢停跟他持不同观点,“如此看去依然势均力敌,有必要对一个钟昭如此小心吗?”
谢淮默了默后道:“明面上支持谢英的内阁学士确实没有,但江望渡的兄长江望川,入了内阁后不是风生水起得很吗?”
话落,他想起江明那张终日平静,仿佛泰山崩于前也可以不改颜色的脸,冷笑一声补充道:“镇国公以前打仗的时候,给敌军放假消息一套一套的,我怎么知道江望渡跟父兄不和是不是他故意为之。”
“……应该不能吧。”谢停原本神情轻松,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听到这话倒是暗自咋舌,“江望渡小时候掉下过一次悬崖,若不是那下面树木茂密,底下还有水潭,估计当时就死了;据传正是他大哥跟曲青阳推的,不过后来被镇国公封锁消息了……这都能原谅啊?”
谢淮从座位上站起来,语气有些漠然地道:“没什么不行的。曲青阳也是曲家人,江望渡让差役善待同行女眷的时候,可没说要把曲青阳的妻子排除在外。没血缘关系的人都能如此,更何况是亲哥。”
听人说完这番话,谢停总算低头沉默,不再顶嘴,谢淮于是重新看向赵南寻:“把你的人撤回来,务必不要被发现。”
赵南寻左右为难,一派愁眉苦脸的模样,又暗戳戳去看谢停。
“放肆。”谢淮一巴掌拍在桌上,带着些怒色说道,“本王的话也敢不听,还不照做?”
此话一落,宁王府的几个死士无不心惊胆颤,但还是不敢动,直到谢停在他后面挥了挥手,赵南寻这才如蒙大赦,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带着弟兄们出去了。
第49章 药膏 一日三次,涂满一个月。
钟家某间卧房的窗子一直开到夜半子时, 钟昭点了一根蜡烛伏案整理这两天从翰林院学到的东西,直到院墙外那股诡异的安静消失不见,重新响起微弱的虫鸣声, 他才缓慢地撂下笔。
赵南寻的人走了, 但以钟昭对端王以及宁王的了解,此时这伙人离开多半是受谢淮指派,等谢淮不再管这一摊之后,谢停有很大概率还会继续派人盯着他。
反正秦谅已经搬走,盯他一个人的难度比盯两个人小,在谢停的视角里, 怀疑一个人就要监视到摆脱嫌疑,否则始终心中难安。
而想打消这位宁王殿下的戒心,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便是帮他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邢琮那边动不了,就只能把算盘打到如今太子最大的依仗, 也就是他的老丈人, 工部尚书孔世镜身上。
钟昭琢磨着这些, 吹灭蜡烛去关窗,可他的手刚摸到窗子边缘,忽然感到四周的声音不太对。
没过多久,一股风顺着并未关上的窗户吹进来,裹挟着淡淡的熏香味,一点点钻入了他的鼻腔。
他随手拿过刚刚放到一边的笔, 笔杆朝外刺了出去。
原本直接就能跳进来的江望渡被迫止步,维持着一个矮身半蹲的姿势定在原地,盯着那直奔自己面门而来,最后点在下颌的毛笔, 停顿片刻,低头亲了亲。
他语气有些无奈:“阿昭,几日不见而已,这么凶做什么。”
钟昭看着对方无比自然的动作,凭空想到一些曾在两人间发生的事,眉心狠狠一跳,退开半步将笔挪开:“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料到此番过来的人是江望渡,还以为是谢停耐不住性子,前脚刚把赵南寻他们撤走,后脚又派了别的人前来盯梢。
没有了那根笔的阻挡,江望渡从窗子进来之后拍了拍手,环视一圈后不答反问道:“一年多前我就想过夜闯你这间屋子,你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钟昭静下心感受了一番小院附近的动静,确认除江望渡以外并无他人到访,这才将窗子紧紧关上,回过头来看着对方。
“当然记得。”
想起今生初次见面不欢而散,没过多久江望渡再度光临,还留了条发带在他手里的事,钟昭颇有兴味地点头:“吓到你了吗?”
他问的是自己将匕首扎入江望渡脸侧的地面时,对方那一刹那的心境,江望渡却并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那阵子你跟刚刚一样凶,明明还没当上现在的修撰,就敢拿刀往我脖子上比划。”
彼时他刚重生回来,正是对江望渡恨意最强的时候,钟昭轻轻嗯了一声:“怎么,小江大人当时没用以下犯上的罪名将我抓进大牢,如今反倒想追究了?”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江望渡十分不见外地宽掉外袍坐在他的榻上,笑着看向他道,“只是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主动将我迎进来。”
话说到一半,他蓦地一顿:“你叫我什么?”
钟昭知道很多人都称呼江望渡为小江大人,他自己也在背后这么说过,但当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他叫的一直是江大人。
“哪里不对吗?”
他三步两步走过去,摘下江望渡头上的玉冠,“小江大人,再问一遍,你过来找我想做什么?”
“你见过我大哥了。”江望渡依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用的是肯定语气,“也对,他在翰林院挂着职,说起来还算是你前辈。”
他忽然转冷的口风如此明显,钟昭自然听得出来,闻言挑了挑眉,将江望渡的头冠放到一边。
钟昭知道这人跟父亲兄长不睦,但那也仅限于江望渡作为庶子在江府不受重视,至于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并不是很清楚。
毕竟镇国公是一品大员,想截断一些流言再轻松不过,前世钟昭能打听到的江望渡受的磋磨,更多的都来自其他世家公子哥。
“我确实跟江大人碰了一面。”钟昭打量着这人的神情,想了想才接着往下说,“他是带着齐炳坤去翰林院报道的,跟我搭了几句话,看起来还算温和……”
“钟昭。”江望渡出声打断他的话,“方才你问我为什么找你,很简单,我也知道你想听什么。”
说着,他径直伸手勾住钟昭还未解下的腰带,用力将人拽到自己跟前,笑得无不讽刺:“我是过来求/操的,可以吗?”
钟昭听着被对方故意说来的刺耳之言,皱了皱眉一时无话,江望渡于是继续道:“不过犯贱归犯贱,你应该很清楚我不喜欢江望川。如今我人都在你榻上了,你一定要提这个人恶心我?”
此时他们一坐一立,钟昭想望进对方的眼睛就得低头。
江望渡厌恶自己大哥显而易见,目前摆出来的这个自贬又愤怒的派头却并不一定出自真心。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江望渡的反应就如此大,比起货真价实的负面情绪,其实更像是某种隐秘的试探。
类似上一次他们在江望渡小院里交手,钟昭知道自己应该像从对方手里将匕首夺过来一样,浑不在意地将话刺回去。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比如江望川人挺好的,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比如你们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能显得不落下风。
然而最后,钟昭只是钳着他的下巴往上抬,直到江望渡的头仰到一个不能再动的角度,钟昭这才如当初把玩对方那条发带一样捏捏他的脸:“好吧,江大人,不提不相干的人,下官好好伺候你。”
——
钟昭跟家人住在一起,明日一早姚冉就得开火做饭,钟北涯也会准备一些白日用得上的草药,到时候院子里都是人,江望渡再想走就会困难很多,根本无法留宿。
他拿打湿的帕子给江望渡擦身,对方就当真一动不动地半靠在榻上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无声地笑了笑。
钟昭将之前拆下来的头冠拿来给他束发:“还在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江望渡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玉冠往自己头上戴,总算恢复自理能力,转头提起正事,“宁王派人对曲青云之妻沿途截杀,是被我的人拦下的,我以为你会怪我多管闲事。”
钟昭先前看谢淮生气成那样,多少有了一些猜测,听罢也没有非常意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丈夫舞弊被判,妻儿被连累流放已经很惨,我没那么没人性。”
话到此处,他又道:“就算不看这条,你也没理由配合我的计划,我有自知之明得很。”
“……阿昭。”江望渡沉默半晌道,“你应该很明白,宁王会养成这个骄矜霸道的性子,端王至少要付一半责任;这对兄弟谁做了什么谁没做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所以呢?莫不是你想让我转投太子?”钟昭给他披上最后一件衣裳,站起身哂笑道,“贡院那场火是怎么起的,你想必比我清楚;若说端王对宁王有包庇纵容之罪,那太子殿下又怎么算。”
哪怕前世的事情都算不得真,钟昭也能当自己全家葬身火海的事没发生过,只是一场梦,谢英依然是大梁几位皇子中最暴戾、最没有资格承继大统的那一个。
有他做例,钟昭甚至觉得手握重兵的镇国公造反自己当皇帝,都比谢英靠谱太多太多。
良久,江望渡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叹了口气:“我不害怕跟你说句真心话,太子可以倒,甚至也可以死,但不能是现在。”
“这就要看你我各自的本事了。”钟昭眼下心情还不错,并不想就谢英的问题纠缠下去,“辛苦大人原路返回,下次换我去找你,必不教大人夙夜奔波劳苦。”
江望渡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见说不通,便微颔首走到了窗边。
钟昭倚在墙边看着他比平时慢一些的脚步,心绪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在对方离开卧房,自己走上前关窗前出声道:“江大人。”
江望渡回过头,脸上还带着一点流汗过多的红:“怎么。”
“一日三次,涂满一个月。”钟昭的话说得很简洁,挥手将一个白色瓷瓶从窗外抛出去,眼见江望渡伸手接住,不等人回一句话,便直接把窗户从里面锁上了。
江望渡一愣,打开瓷瓶的瓶塞低头闻了一下,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断骨的伤一直没痊愈,平时还看不太分明,疲惫的时候会尤为使不上力,钟昭给他的药对疗伤有好处,估计是这两天现配的。
“这小子。”江望渡低声呢喃,将药瓶揣进自己怀里,翻过钟家的院墙,又过了两条街,终于找到了停留在这里等着他的马车。
宋喜手上拿着拂尘,一看到他便笑了笑:“您可让杂家好等。”
第50章 凭证 你如何证明他为你所惑。
不同于其他修建在外面的亲王府邸, 东宫位于皇城中,通常在晚上宫门下钥后便不再容人进出。
然而这些规矩对于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来说,并非不可打破的铁律, 至少谢英偶尔搞个特殊, 不会有人去治他的罪。
江望渡今年二十三,身体健康能跑能跳,还没到能堂而皇之在皇宫乘马车的年纪,因此在宫门口就麻溜地从里面出来,跟着宋喜一道步行来到了谢英的书房。
自宋欢入府,除了她蛇毒发作重病不起那段时日, 谢英基本没召别人侍过寝,今天也并未例外。
江望渡上前见礼的时候,她正站在谢英身后给人揉太阳穴。
“卑职参见殿下。”钟昭嘴上说着要伺候他, 实际上一点都没轻折腾,江望渡此时面色远比平时苍白, 谢英挥了挥手让宋欢停下, 看他半晌就叫了免礼。
“你倒真喜欢他, 本宫先前还以为你在骗我。”在男欢女爱方面,谢英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得出江望渡此时这模样代表什么,他没让宋欢出去,笑得有些暧昧,颇有几分感慨的意思, “早说你有这癖好,本宫一早给你找几个好的。”
江望渡落座在下首,垂眸平静地回道:“多谢殿下,但早时卑职也没想过自己会对此道上心。”
顿了顿, 他干脆转了话题:“再给我两个月时间,我有信心让钟昭为我所用。到时候他身在端王门下,真正的主子却是您,有朝一日在关键时刻必能派上大用。”
“……你真敢说。”谢英饮了一口在桌上放到七分热的茶,失笑道,“凭的是什么,就凭你这张跟蓝夫人不相上下的脸?”
江望渡之母蓝蕴的容貌在苗疆久负盛名,说是三世难出也不为过,否则也不会将当时原本已诀意屠城的镇国公勾走三魂七魄。
他命当时的苗疆首领将蓝蕴献予自己,若同意,大军鱼贯而入后自然会善待城中的百姓;若不同意,那便一切按规矩办。
江明是从最底层一路杀出来的老将,对败军之城的处置跟其他将领没什么不同,向来是能抢的抢、能掠的掠,全无半点慈悲心。
彼此他刚死了和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本来就看这帮苗疆人各种不顺眼,首领不敢耽搁,即刻亲自前往蓝蕴家中劝说。
于是不到半天时间,蓝蕴就‘自愿’地去了江明的帅帐奉酒。
这件事情在大梁不是秘密,侯爵以上家族的公子哥从前看不上江望渡,也多与他娘的出身有关,谢英在两人正常交流的时候说起这个,无异于变相折辱。
宋欢在旁边听得心揪了起来,连忙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糕点,看了一眼将江望渡后赔笑道:“殿下吃点这个吧,是妾亲手做的。”
江望渡明白她的好意,面上八风不动,心平气和:“是也好,不是也罢,还请殿下相信卑职。”
“本宫自然很愿意相信你。”眼见宋欢的第二款糕点快糊到他脸上,谢英及时地将她的手按下去,笑吟吟道,“但空口无凭,你总得拿出点叫得响的东西,让本宫相信钟昭确实为你所惑才行吧。”
“殿下,这个糕……”宋欢听不下去身旁男人咄咄逼人的言语,仍在垂死挣扎,谢英直接伸手将她拂到一边,直直地看向江望渡,“轻舟,你说呢?”
江望渡敛着眸坐在原位许久没有出声,直到谢英皱了皱眉头,张口欲催,他才忽然捧着一个瓷瓶单膝跪地,语气很轻但很坚定:“这便是卑职的凭证。”
见谢英表情微变,显然是来了兴趣,在旁边站了半天的宋喜立刻很有眼力见地弯腰上前,取走江望渡手中的东西交了上去。
谢英许久不曾见如此普通材质的瓶子,将瓶塞拔出来看了看,又原样塞回去:“这是什么?”
“是钟昭送给卑职的……”江望渡声音一顿,过了片刻才继续道,“创伤膏。”
“定情信物。”谢英用四个字给这东西下了定义,带着这般心态重新扫了一遍这略显粗陋的瓷瓶,扬手便将其扔了下去,“算他有心,好,本宫信你一次。”
太子当前,江望渡没法像之前在钟昭面前一样,无所谓各种伸手的姿势,只要最后将东西接住就好,于是眼睁睁看着瓷瓶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很快碎得七零八落,耳边传来谢英略带戏谑的声音:“你上次的条件本宫会好好考虑,眼下时局不稳,本宫答应你,若再起战事,一定第一个举荐你。”
这句话说完,谢英便不再多言,打了个哈欠往外走。宋欢紧紧地跟在谢英的身后,路过江望渡时拧着眉朝人尴尬地笑了笑,就像是在为他的行为而感到抱歉。
江望渡回以一笑,随即微微低下头去看那倒在地上、碎片已经跟药膏混在一起的瓷瓶。
谢英跟宋欢出门后就直接去了卧房,宋喜并未跟他们一道走,见状赶忙小跑着上前蹲了下去。
自从曲青阳被流放后,江望渡当前在兵马司的权柄日盛,偶尔差事做得好,也会被皇帝嘉奖一两句,赏赐些金玉之物。
谢英能依旧像以前一样,对江望渡的态度今天好完明日差,东宫的人却不敢继续放肆,尤其是在知道他杀了项远山和项青峰,但根本没有被深究之后。
“大人趁早出宫便好,这些东西自然有奴才们收拾。”宋喜边说边想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可还没等接触到那堆东西,就被江望渡不轻不重地握住了胳膊。
“多谢宋公公。”江望渡道,“不敢劳动东宫的人,我自己来。”
说着,他松开表情蒙上了一层惊愕的宋喜,拿出手帕将地上的碎片和沾上了灰、完全不能再用的药膏收拾得干干净净,收到自己袖子的口袋里,起身走了。
——
那天在端王府跟谢时泽就木工师傅这一话题谈论过后,钟昭先是自己去见了他为钟兰找的师傅,在对方的店面里走了一圈。
师傅姓何名云亭,一听钟昭说明来意,就擦干净沾满木屑的手带着他里里外外地转悠。
钟昭没有因谢时泽介绍在先、以及自己的身份比先前有了提升,就自觉高人一等,来的时候仍然穿着粗布麻衣,提着很多瓜果礼物,单纯就是以钟兰兄长的身份,过来提前见一见小妹的师父。
何云亭的模样和谈吐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钟昭和他交流了几句,便基本打消了对方是被谢时泽故意委派来的念头,认认真真地跟他探讨起了拜师的事情。
据何云亭所说,他手底下有好几个徒弟,各个年龄都有,男女也都有,但女徒多半都是穷人家孩子,跟钟兰可能聊不到一起。
“祖父当年负责为端王府打造房梁,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动作拘谨,一直在不停地搅动双手,一副自己都没想通这活儿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的表情,说到一半还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钟昭,“钟大人,您家小姐如果……”
“师傅您放心,阿兰最愿意和别人交朋友,跟什么人都能处得很好。”钟昭安抚地朝他的方向摇头,将自己提的礼品放到何云亭手里,“而且如您所见,我们家就是普通老百姓,阿兰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您教她手艺时不用有任何优待,平时怎么对其他徒弟,到时候怎么对她就好。”
前有段端王府世子牵线搭桥,后有状元修撰亲自登门,何云亭无论如何都没法把钟兰当成一个普通弟子,闻言神情更加纠结,嘴唇嗫嚅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反驳。
见他实在紧张,钟昭索性也闭嘴不劝了,第二天直接把小妹领到何云亭面前让她自己解决。
而丝毫不出钟昭所料,钟兰长得可爱人机灵,嘴皮子更不是一般的利索,仅花了不到一刻钟就将何云亭哄得不知天南地北,当天行完拜师礼,半个月后就成了三位师兄和两位师姐最喜欢的小师妹。
她本来就嫌女孩子多数时候天天待在家的生活很无趣,听了钟昭说给她的‘在师父店里帮工’这一可能简直眼冒金光,还没等听到谢时泽给她划出的两个选择,就开始欢呼哥哥万岁师父万岁了。
在没有大事要商议的情况下,钟昭每月大约会去两三次端王府陪谢时泽,为他解答一些夫子给出的回答并不能说服他的问题。
一次即将告辞的时候,钟昭将钟兰现在每天乐不思蜀,天不亮就跑去找师父的事情告诉了他。
“这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可不是下官威逼利诱后的结果。”钟昭看着谢时泽听说这话撂笔抬头,眉头也跟着皱起来的样子,“阿兰喜欢跟他人打交道,喜欢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下官也希望她自由。”
谢时泽抬起下巴与人对视:“在外面租房子,让何云亭推掉多余的火机,专心教她一个人,她依然可以做自己擅长的事;难道先生觉得这样就不自由吗?”
“下官如何觉得不重要,不过我想不管是何师傅还是阿兰,都不会想过这样的生活。”明明谢时泽跟钟兰才见了一面,此时听他这么说,倒像是已经对钟兰很感兴趣一样。钟昭出声提醒:“何况世子先前也已经说过,一定要阿兰自己选才行,任何人都不该干涉。”
“阿兰喜欢做手艺活也罢了,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谢时泽黑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语气透着不解,“她是女孩,天天跟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一起玩,先生不怕她以后嫁不出去?”
钟昭烦不胜烦,心道我妹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他并未回答谢时泽的问题,而是十分诚恳地道:“如果世子觉得下官教妹无方,也可以将您的想法告诉端王殿下,让殿下另请高明陪您读书写字。”
毕竟是自己选的主君家儿子,钟昭声音还算和缓,但气氛里的剑拔弩张是个人都感觉得出来。
屋里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谢时泽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钟昭很清楚越是这时候越不能示弱,于是也没有再开口讲话。
直到半敞的房门被敲了两下,已经在谢淮跟前站住脚、能奉命办点儿私事的苏流左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这疑似较劲的场景。
他先瞥了眼闭口不言的钟昭,又看看抿着唇同样沉默的谢时泽,最终跪下来道:“钟大人还在这里就太好了,殿下召世子过去,说若您没离开,便也走一趟。”
钟昭没什么好说的,拱了拱手表示自己已经听到,倒是谢时泽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终于找到台阶一般问:“出什么事了?”
苏流左顿了一下,低声道:“回禀世子,武桓侯今天病逝了。”——
作者有话说:就曲青云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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