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吊唁 灵堂闹剧。
在大梁过往几十年对外起摩擦, 不确定要打还是要和谈时,现武桓侯、前桓国公曲连城向来是坚定的主战派。他前半生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为大梁开疆拓土, 保境安民, 也曾亲率大军凯旋,打马在长街走过时听尽褒奖之词。
然而英雄迟暮,当他老到昔日不放在眼里的旧伤找上门,化为阴风凉雨天气里往骨头缝里钻的疼痛,再也拿不起那杆银枪时,这才发现因为常年在外, 他没能来得及见到爱妻最后一面,也没有将她留下来的两个孩子教养成才。
他以为凭借自己的战功,就算无法庇佑曲家门庭三代不倒, 至少能让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荫封下富足一生,谁知惊变来得这样快, 大厦倾颓就在衣袖一挥间。
皇帝几个月前刚被曲连城的儿子气到在宫中大发雷霆, 扬言不杀光曲氏全家已经是法外开恩, 但如今听说他忽然病逝,皇帝终归想起年轻时君臣配合默契的时光,多赐了一份哀荣,以国公之礼将其下葬,命第七子晋王扶灵。
钟昭得知此事之后,没有和翰林院的同僚一起去曲家吊唁, 而是以谢时泽半个先生的身份,跟在谢淮身后跨入了曲家大门。
这是他首次以端王党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前头除了谢淮本人外还有他外祖父,户部尚书何大人。
说起来挺可笑, 曲连城的两个儿字这几年一直暗暗使力讨好太子,结果今天灵堂内端王、宁王和晋王都到了,唯独谢英没有出现。
不过当然,估计也是因为江望渡坑了一把曲青阳,谢英选择袖手旁观,不好意思来。
钟昭对曲连城这个年轻时叱咤疆场、临到头死得如此突然,几乎可以称为暴毙的老将军观感很复杂。
他放任儿子欺压良民、科举舞弊,做尽恶事,但到底也护佑了大梁几十年太平。
钟昭沉默着在灵位前鞠躬上香,在心里诚挚祝愿他下辈子别再遇到这两个冤孽。
曲连城的直系后辈全部被判了流放,因此过来主持丧仪的是曲家的旁支。他照规矩对着几位亲属劝慰几句,那几人同样对曲连城有感情,此时眼眶通红泪水快要流干,听到这话只是麻木点头。
就在这时候,大门口传来了一阵夹杂着推搡和怒骂的喧哗声。
在逝者家里弄出这种动静,无疑是对主人家的一种不尊重,一时间几个皇子都把头转了过去。
曲连城的亲眷纷纷上前调解,钟昭重新找了个地方站好,穿过一帮佝偻着腰的老大人的头顶,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被曲家下人拦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明和江望川。
很久之前,江明和曲连城是能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好哥俩,国公之位都是同一年被封的,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江望川跟曲青阳的关系也还不错。
但随着后来曲青阳越长越歪,江望川却考中进士一路连升,两个人便慢慢没联系了。
“我还当堵在这里的人是谁,原来是镇国公爷。”钟昭回忆到这里,正好刚刚那冲着他点头的曲家后辈走上前,看清楚来人的面孔之后,他原本勉强挂起来的劝架的笑容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几分狰狞之色,拿起放在墙根下的扫帚就往江明脸上扫去!
江明立在原地未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江望川自然看不得老父亲挨打,赶紧伸出手臂做势要阻拦,然后人也跟着站了过去。
他不通武功,曲家人下手又一点都没留情,于是很快被扫帚的灰得满身都是,脸也被上面的硬茬划破好几道,在混乱中被踹了好几脚,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眼下几位皇子都在场,见此一幕立刻有侍卫上前将人按下,但也仅此而已,并无人出声喝斥。
因为所有人都非常清楚,曲家人看到他们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儿子蛊惑大公子,唆使他犯下滔天重罪,流放蛮荒之地。”那曲家人即使被摁跪在地上也不老实,梗着脖子瞪向江明,目眦欲裂,声音凄厉异常,“如今我们国公爷郁郁而终,你们家的人怎么还有脸来参拜他?怎么有脸?”
曲家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数罪并罚的结果,但在场各位心知肚明,最为触怒皇帝的事情,其实就是曲青阳私动丹书铁券。
皇帝感念江望渡告发沈观收受贿赂、会试舞弊之事,并没有怪他在这里掺了一脚,主要还是要恨曲青阳胆大包天,但是落在曲家人眼里则完全不是这回事。
他们可不觉得曲青阳只听了几句话便轻而易举被煽动,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根本不能深想,只会一股脑将错推到江望渡身上。
而今天曲连城停灵在此,大家对他家的人先天便心怀同情,所以无论认同这话还是不认同这话的,都很统一地保持了沉默。
江明出行没带护卫,顶着半白的头发一身素衣站在门口,将地上的江望川扶起来,低声开口:“我只是想送我的老哥哥一程。”
以他如今的身份,儿子又被打成这样,依然不动怒,而且开口就自称我,可谓有诚意到了极致,但依然没能打动曲家人。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满眼怨愤,张口就骂,还骂得很脏:“去他娘的老哥哥,亏你叫得出口。”
“我们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江望川抹了把脸上正往外渗的血,语气还算稳得住,一副同样深感痛心的样子,“但我弟弟早就搬出了国公府,纵使我们去接他也不愿意回来,眼看着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的样子。那天发生的事……”
“望川。”曲家人听着江望川字字锥心的话,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些许怀疑的神色。江明在这时候陡然打断他,再次言辞恳切道:“我们上一柱香,上完就走。”
大门口处这出闹剧进行到这里,基本也算走到了尾声,钟昭从头围观到现在,看着他们二人的脸,实在忍不住低头冷笑一声。
他此时正站在一个鲜有人会过来的角落,兼之灵堂的人都在往江明那边看,并没有多少人有心情留意他脸上的表情。
钟昭还是第一回见江明和江望川同时出现,只是这么看了一会儿就有点能理解,为什么江望渡每次提起他们都没有好气。
“先生。”谢时泽不知何时走到钟昭身边,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你刚刚在笑什么?”
“笑他们会做戏。”江望渡投在东宫门下,依谢淮和谢停动不动就怀疑手下忠诚的性子,恐怕打死他们都不会主动拉拢江家的其他人。钟昭深知这一点,因此丝毫不掩饰自己言语间的嘲讽,放低音量道:“江大人说江望渡不回去住,所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最开始或许的确如此,可后来呢?”
谢时泽似懂非懂,沉吟片刻后慢慢地道:“先生的意思是……”
曲家人的愤怒俨然已经被江望川的话浇灭大半,江明把他呵退后就没有再提江望渡,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三言两语勾画出自己早年和曲连城并肩作战的场景,然后再三申明自己跟长子过来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祭奠亡者。
钟昭收回视线,淡淡地同谢时泽道:“从江望渡登上桓国公府的门游说曲青阳,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过去,若他们觉得他做得不对,为什么不把人带回府严惩?就算江望川没这个本事,难道一个小指挥使能拧得过镇国公?”
“他们不但没有把小江大人带回去,这么久以来也没为曲家说过一句话。”谢时泽颔首接下,“现在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好像江家只有一个‘恶人’似的。”
钟昭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点点头,觉得始终离人群这么远也不好,示意谢时泽跟自己一道站回去。
而他们才刚走过去,就见前方一少年低头在灵位前虔诚拜过,忽而转过头一笑,大跨步走到了被护卫按在地上的人面前。
曲家这后辈叫曲松茎,就是最初朝江明挥扫帚的青年,原本一副对所有江家人恨之入骨的样子,眼下却隐隐有了些和解的意图。
不过还没等他嘴唇翕动说出话,那少年就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抽下去之后,无论灵堂还是大门口,所有其他的声音都归于沉寂,就连江明和江望川也不再开口,躬身行了一礼。
“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揭发沈观有功,是父皇亲口嘉奖过的,但愿各位还记得。”今年年初刚过十五岁生辰的晋王谢衍啧了一声,轻轻甩了两下手,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慢条斯理地道,“至于你们的大公子曲青阳做了什么,想来不需要别人重复,你也非常清楚,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赖掉的。如今你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攀扯我大梁功臣,是当本王——”
说着,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谢淮和谢停,遥遥抬手抱拳,这才继续笑着问:“以及两位皇兄都不在吗?”
第52章 生病 那天他走的时候,有些东西在身体……
谢衍寥寥数语, 直接把江望渡抬到了有功之臣的高度,一时间无论是刚刚试图撇清关系的江望川,还是言语间隐隐有怪他之意的曲松茎, 脸色都难看到了极致。
而另一边, 冷不丁被点到名,谢停原本白眼都翻了一半,丝毫不想搭理这句话,结果谢淮一个眼刀过去,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敷衍地点点头:“七弟说得对。”
谢淮是个体面人, 不但应下了谢衍的话,还同样踱步到门口,温和地训了几句曲松茎:“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便无需再提, 请国公爷和江大人进来吧。”
曲松茎被抽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疼, 抬起头就看见打自己的人是晋王, 哪里还敢大放厥词。
等到护卫在谢衍的示意下将他放开后, 他脸色难堪地招手让下人把扫帚拿走,重新看向镇国公,深吸一口气道:“国公爷请。”
灵堂内的众人看得很清楚,谢衍此番算是维护了下江望渡,跟江明和江望川的目的正好相反。
江明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只是脸上挂着老友去世的苦笑。而江望川见父亲没有动静, 于是也并未计较脸上被刮出来的血檩子,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就要往里进。
“这样就完了?”谢衍抱臂在旁边瞧了半天,语气颇有些讥讽的味道,“江大人跟别人讲弟弟不回家时, 嘴皮子不是很利索吗?怎么现在破了相,反而……”
“阿衍。”眼见江明微微皱着眉头看过来,谢淮出声打断他的话,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父皇命你为桓国公扶灵,你在他府里说这些不合适,差不多得了。”
谢衍听罢轻哼一声噘了噘嘴,到底没再开口,径直带着自己带来的护卫去了门外。
端王一派的人跟曲家关系一般,今天会来主要是因为皇帝的态度有所软化,因此特意走个过场,逐一上完香就准备走人。
钟昭如今官位太低,在这种一二品大员云集的地方不适合多言,故沉默地来又沉默地走,直到在路过门外站着的谢衍,问完安之后打算撤的时候被叫住。
“这位大人——”谢衍从小就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远比他几个哥哥更加娇贵,钟昭回过头的时候,他正把那只打过人的手伸到旁边让随从扇风,等钟昭看过来才笑呵呵地补上了后半句:“看着眼生,不知在哪里当值?”
“下官钟昭,在翰林院任修撰。”钟昭话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谢淮,果然见他蹙起眉头,脚步也顿了一下。不过谢衍留他聊天,谢淮自然不会站在这里等着,没过一会儿便带着谢停离开了。
听了钟昭的话,谢衍噢了一声,了然地点头:“原来是钟大人,我看过你会试的考卷,写得针砭时弊,分析得头头是道。”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又十分有兴致地换了个话题:“还有,我听说你在贡院从官兵手里抢刀,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江明如他先前所言,上完一炷香就带儿子走了出来,顺便还带走了一大票想趁机跟他套近乎的文臣武将。此时谢衍的问话声显然有些大,钟昭立刻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无奈地点点头回道:“是真的。”
如果换个皇子这么狂轰滥炸地恭维他,钟昭多半要以为这人想拉拢自己,但若这人是谢衍,他只能理解为晋王好奇心上来了。
认真论起来,谢衍乃中宫嫡子,身份在一众皇子中最为尊贵,如果不是三年前皇帝病情恶化、性命垂危时他还太小,性情飞扬极不着调,再加上帝后感情不睦,太子的位置应该也轮不到谢英来坐。
谢淮十之八/九有早死的命数,而且他又过于溺爱谢停这个亲弟弟,钟昭其实心里非常清楚,端王也不是什么好的储君人选。
但没办法,别人更差。
大梁这一代皇室子嗣不丰,到今天还活着的皇子中,除了太子、端王和宁王,就只剩下到今天还是小孩心性的晋王,以及满脑子打仗立军功的皇五子衡王。
前世谢淮病逝后,谢英曾把衡王召回京城话家常,见拉拢不成就想仿照古人,摆一场酣畅淋漓的鸿门宴,最后还是被江望渡拦下来的,只夺了兵权没弄死。
至于晋王谢衍,谢英和谢淮斗时已经双双三十来岁,但他还是会因为做噩梦找母后哭的小孩,年纪都能当这俩人的儿子了,即使是嫡出也很没竞争力的样子。
后来他渐渐长大,倒确实有一阵子在政务上表现出了不俗的才能,钟昭也从他身上看出了些许帝王之材,在心中衡量了一下,感觉国家交给他还能有点希望。
但这个希望还没萌生多久,谢衍就非常突然、没有一丝征兆地在府里自缢了,死得无比干脆。
自此,谢英彻彻底底地坐稳了太子之位,于皇帝昏迷后,在江望渡的保驾护航下开始监国。
如此荒谬的走向,但的确是事实。钟昭有时候不得不感叹,上辈子谢英真的在夺嫡这条路上顺得像是在什么庙里求过签一样。
“钟大人怎么这样看本王?”大约他的眼神太无语,谢衍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本王刚刚说,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想请你过府一叙,大人听见了吗?”
“下官遵命。”钟昭回过神来,躬身作答,“随时等待殿下传召。”
谢衍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点头,心满意足地朝人挥挥手。
他对除曲连城以外的曲家人不感兴趣,觉得这帮人多少有点拎不清。但他毕竟是被委派来的,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拜完就走,现在也只是出来透气,等会儿还得回去。
钟昭知道他有皇命在身,于是也不废话,再次一拜后转身走了。
——
眼下时间还早,钟昭本想去翰林院待一会儿再回家,结果刚踏出桓国公府没多久,那种被人在暗中盯着的感觉再次找上门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左右一扫,果然看到了赵南寻躲闪不及的脸。
最近一段日子,钟昭只要走在路上,宁王府这帮人总是如影随形。他们确实不会跟到钟家,通常只在外围蹲守,但钟昭自己也做过死士,甚至武功手段一脉相承,想发现他们的踪迹实在是太简单。
这就导致他不仅要忍受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监视,还得装看不见这些人在匆忙中露出的马脚。
钟昭过了半个月这样的日子,终于不想再压制心里的烦躁和恶感,故意在人最多的街道上来回转悠,进布庄换了套衣装,伪装出一副纨绔少爷的姿态,走路姿势和自身仪态都有所改变,一边扇动折扇遮掩面容,一边从赵南寻等人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走了过去。
大约觉得不是刺杀任务,没什么高度警惕的必要,这伙人并不是宁王府最精锐的一队,等了半天也没意识到钟昭已经金蝉脱壳。
眼见一个又一个人从布庄出来,其中一离赵南寻最近的青年茫然地问:“头儿,钟大人呢?”
而彼时,钟昭已经一路疾行,来到了江望渡小院附近。
不过来归来,他并没有立刻进去的意思,而是隐匿气息,躲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安静地等待着赵南寻等人的出现。
而不出他所料,还没过去一刻钟,对方就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钟昭会被谢停怀疑,招来这么多人,其根本原因就是跟江望渡走得近,如今忽然跟丢,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到这里查看情况。
他耐性极佳,一直等到赵南寻满脑门官司地离开,只留了一人继续盯梢,才在密林中动了动脚步,准备将对方打晕拖走。
不过这次没轮到钟昭动手,他的身影还未闪出,就有两个看似路过的巡卒一拥而上,捂着这人的口鼻将他带到了一边。
小院的大门打开,孙复一脸晦气地呸了一声:“鬼鬼祟祟在这里徘徊半个月,一要抓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总算逮到现行了。”
将赵南寻手下暂时安放在一边的巡卒走上前问:“需要报给指挥使大人去兵马司密审吗?”
“密审个屁。”孙复骂了一声,随即又笑道,“衣服扒光扔到顺天府门口,敢把爪子伸到这里,真当咱们这些人现在是吃素的?”
那人颔首应声,退了下去。孙复心情还行,哼着曲转身进门,一抬头就见到院中站了个人。
“法子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孙复等人对附近窥探的人严防死守,反而没能拦住直接落在院中的钟昭。他来这里的次数太多,已经十分熟门熟路,坐在桌前的凳子上问:“江望渡教你的?”
顺天府有维护京城秩序之责,查个人对他们来说不算难。而跟踪监视朝廷臣子本就不占理,谢停就算吃亏也不可将事情闹大。
钟昭原本也想这样做,结果孙复先他一步,倒是省得他得罪人。
“钟昭?你来得正好。”孙复看到他后,眼中明显有喜意闪过,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想起什么,轻咳一声之后拱了拱手,“钟大人,您来得正好。刚刚是我自作主张,我们家公子病了,今天连床都没起来,您能给看一看吗?”
钟昭听到这话回过头,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卧房,这才意识到原来江望渡在家,只是没出来。
他已经站起身走过去,嘴上却问道:“怎么不找大夫?”
江望渡断骨的时候也是,那伤口一看就是自己跟孙复凑合包的。
不过上次情况特殊,还能解释为不想别人知道他在诏狱受过刑,这回只是生病,钟昭想不通江望渡为什么非要忍着。
“……”孙复沉默片刻,委婉地解释道,“公子是半个月前开始身体不适的,起初没怎么当回事,还照常上下衙。直到昨晚淋了场雨,江望川那个缺……江大人还带人来说了点不该说的,公子一时气急,夜里就开始发烧。”
钟昭想起江望川在曲家说自己弟弟不回家,也能大概猜到对方过来的时候肯定没说什么好话。他步子迈得很快,此时已经走到了江望渡的榻前。这人看上去跟平常睡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身上太热,连嘴唇都比以往更红。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钟昭诊脉的本领一般,但是也不是不能凑合用。他将江望渡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看了一眼孙复:“既然已经一天了,为何不找大夫?”
孙复欲言又止:“……”
顿了顿,钟昭眼睁睁看着他神色微微一变,挂上‘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的表情,颇为破罐子破摔地回答:“因为他之所以难受,就是因为那天去找了你,有经验的大夫一搭脉就知道怎么回事,钟大人还要我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钟昭闻言一怔,总算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对方这场病的根源在哪里,面上也有些不自在。
先前江望渡翻窗去找他,一言不合之下,说出来的话很不好听。钟昭当时没骂回去,帷幔落下后却比先前更过火,最后江望渡走的时候,有些东西还在他身体里。
钟昭估计他是连着不舒服了很久,但因为身体底子好,一直没有很严重,昨天淋过雨加急火攻心,这才彻底爆发出来。
这样缘由的一场病,也难怪江望渡不愿意找大夫瞧。
钟昭跟孙复大眼瞪小眼许久,最后还是前者叹了口气,率先移开视线道:“你……打盆水来。”
第53章 呓语 对不起。
孙复点点头, 立刻转身去做,很快便将打好的水端了过来。钟昭将江望渡的上衣撩开一点,边用浸透凉水的帕子给他降温边念了几味药材出来:“去钟氏医馆找我爹, 他知道该怎么配药。不过……”
说着, 钟昭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边上站着的人。孙复先是懵了下,随后立刻心领神会地点头:“钟大人放心,我会带人一起去,如果再遇到刚刚那样的人——”
见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钟昭嗯了一声道:“去吧。”
孙复再次应声,随后一脸势在必得地走了出去。钟昭看着他的背影, 总觉得这人跟前世血红着双眼,诅咒他全家不得好死的样子,也有了很大的差别。
他想到这里低下头, 看向因为身上太热,即使根本没有醒, 也依然往自己冰凉的手上凑的江望渡, 刚刚那种感觉无疑更加强。
钟昭抿了抿唇, 按住江望渡无意识晃动的身体,用拭剑般严肃的表情给他擦身。忽然已经走到门口的孙复去而复返,扒着门框提醒:“钟大人,其实我们公子不让我去请大夫还有个原因。”
“什么?”钟昭抬眼问。
“就是,他会说梦话。”孙复挠了挠头,“如果睡熟的话, 他偶尔会控制不住地说一些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叫外人听去不好。不过您来就不一样了,我想即使被您听见, 公子也不会生气的。”
钟昭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孙复这种人居然都能嘴甜起来,不由十分惊奇。不过他现在没功夫感叹对方的进步,而是心念一动,想到江望渡前世也有这个情况。
不过那时候他只能倚在墙上,隔着一段距离窥伺对方,听得不太真切,现在倒是有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机会。
他颔首问道:“你们公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梦话的?”
“大约六七岁吧。”孙复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反正那一整年都是乱糟糟的。至于原因,国公爷命令不许外传,我这也不太方便说。”
“好,我知道了。”管他几岁开始说,只要不是从去年认识自己之后起,对钟昭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他示意孙复赶紧去抓药,等人走出去并顺便将门关好之后,慢吞吞地将视线挪回来,有些重地掐了一把江望渡的下巴。
“我要看一下你的……”
明明屋子里没别人,钟昭说这话时仍然有些艰难,话落还颇有欲盖弥彰意思地补充:“要是肿了的话得趁早治,拖不得。”
——
感谢天感谢地,最让钟昭担心的事没发生,他再三确认对方身后很正常,还用手碰了碰,这才长松一口气,替人将裤子提上。
不过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
距离他跟江望渡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半个月,就算当时留了伤,也没道理今天还没好。
他伸手试了下对方额头的温度,没察觉出比刚刚降下来多少,遂继续用凉手帕在人身上擦。
而就在这时,江望渡蓦地抬手挡住自己的头道:“别打我。”
“这么不识好人心?”钟昭差点被这一下拍掉手帕,心道我这哪里是在打人,话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江望渡犹在睡梦中。
他停顿了一下,将江望渡的手拽下来,声音很低:“不打你。”
江望渡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这句话,总之钟昭等了一会儿,感觉对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不过很快,钟昭就听见了一声较刚刚更轻的呢喃。
江望渡说:“娘,别赶我走。”
这次的话远比刚刚指向性强,江望渡与家人并不和睦,绝不可能如此称呼自己嫡母,能被他心甘情愿叫一声娘的只能是蓝蕴。
但蓝夫人为儿子编织剑穗,还应他的要求给钟昭做了套衣服,怎样看都不像对他没感情的样子。
想起江望渡两世都搬出了镇国公府,而且没有将蓝夫人接出来,钟昭心里涌现出了很多疑问。
而且他有一种感觉,如果弄明白这些问题,对他一定没有坏处。
钟昭天人交战半晌,还是决定趁人之危一下,试探着问:“她……为什么要赶你?”
江望渡很久很久都没回答。
虽然疑惑,但钟昭也清楚这事没法强求,见他不语便不再追问。
结果就在钟昭将对方全身都擦了一遍,起身准备去倒水时,江望渡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校尉,即使此刻他仍然闭着眼睛,手劲也不是一般的大,直接将已经往外迈步的钟昭拽停在了原地。
钟昭蹙了下眉,倒也没有直接挣开,而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这一次江望渡闭口不言的时间比刚才还要长,眉心一直拧着,嘴唇微微颤抖,仿佛陷入了一个令他极度不安的梦境。
“……”总这么僵持着也不行,钟昭半垂下眼睛开始一根一根掰江望渡的手指,然而就在这时,江望渡忽然开了口。
“对不起。”随着这话落下,他眼角清晰可见地流下了一滴泪。
钟昭闻言心神一晃,江望渡讲这话的时候声音太哑,让他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对方是说给他听的一样。
而且在他一贯的印象里,江望渡除了做戏给别人看的时候,其实一点也不爱哭,所以在床笫间,他才会格外热衷于见到对方的眼泪,如果看不到就不罢休。
情绪翻滚之中,钟昭搭在江望渡手上的手指失了力道,顿时将被困在噩梦里的江望渡拉了出来。
他全身剧烈地一颤,缓了会儿后用极慢的速度抬起头,正好对上钟昭略带探寻的目光。
“江大人,你道哪门子歉?”钟昭松开手,但是却任由江望渡牵着他,直到对方自己反应过来,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江望渡面色有些苍白,显然被那场梦折磨得不轻,但眼神却已经恢复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紧绷和警惕,舔了舔嘴唇微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难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江望渡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带着明晃晃抗拒的表情,钟昭思忖片刻点点头,故意存了点误导的心思:“你说,阿昭,对不起。”
此言一出,钟昭更加留意起了这人的脸色。果不其然,尽管江望渡极力想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高烧一天带来的疲乏,还是给他带去了些许影响。钟昭的视线一偏,从对方的脸一路往下看去,江望渡按在被子上的手稍稍蜷起,将他眼下的情绪泻出来了一点。
看来还真跟我有些关系。
钟昭笑了笑,索性也不急着去倒水了,就这么站在原地问:“你我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钟大人这话自己信吗。”江望渡轻嗤一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将头枕放到自己身后靠好,“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对付工部的孔大人,难不成你会说?”
谢英这位老丈人上辈子一直安稳地活着,年过六十还坚守在尚书岗位上,钟昭确实暂时抓不到这人的辫子。他被江望渡的诡辩逗笑:“这是两码事,就像我也没问你为何太子会力保齐炳坤做官一样。”
让齐炳坤站在朝堂上,固然可以在谢淮的心上扎一刀,但更重要的是他在皇帝心里的印象越深,窦颜伯所受到的惩处就会越重。
谢英若能想到这一层,前世窦颜伯何至于流放,估计当时就已经被判秋后问斩了。
提到齐炳坤,江望渡眼里也有了笑意:“这名字可是你告诉我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结果。”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这是真话,不管身在哪个阵营,钟昭都看不上这种在科举上动手脚的人,也同情齐炳坤这些年的遭遇。他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别转移话题,江大人,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从江望渡清醒到现在,钟昭一直紧紧盯着对方的每个表情。此时两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望渡约莫也看出了打岔这条路实在行不通,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被子拉高一些,低声说道:“摆在桌上的盒子,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江望渡这院落太小,根本没有单独的书房,桌子就挤在卧房的一角。钟昭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木盒。
他走过去将之打开,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已经碎掉的瓷瓶。
这瓶子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在地上滚过了好几圈,瓶身七零八落,虽被人好好地收在这里,但是里面的东西也肯定不能用了。
钟昭一眼认出这是自己那天扔给他的药膏:“就因为这个?”
“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问出那句话的时候钟昭没回头,江望渡赤脚从榻上走下来,从后面抱住他的后背道,“可我还没有用,就因为一些意外打碎了。”
江望渡还没完全退烧,浑身都好像冒着热气,钟昭感觉自己现在跟靠着一个火炉没两样,从理智上出发觉得他肯定在扯谎,但又确实没有方才那么想深究了。
“怎么这么可怜。”他于是很轻地笑了一声,拉开江望渡的手,回身面对面地把人抱起来,“这药不难配,赶明儿再给你弄一罐。”
江望渡的腿当然可以留下伤,但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不能是救他。毕竟要是以后演变成什么旧疾,他们之间的账哪里还算得清。
心里这么想着,钟昭抬起眼认真地道:“让孙复监督你涂,别如此年轻就落下病根。”
第54章 剖心 若有一天你来杀我,能不能是在榻……
钟昭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因此丝毫不觉得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但江望渡看上去却明显愣了一下,直到被放在榻上才道:“好。”
眼下孙复还没回来,钟昭又去外面的井里打了一盆凉水进来, 给他用最古老的方法降温。
江望渡清醒的时候全然不似昏睡时安静, 一会儿勾勾他的下巴,一会儿把被子掀开放风,比钟昭九岁的妹妹还能折腾。
他有点无奈,放下帕子道:“江大人,你这样让下官很难办。”
“抱歉,很久没人对我这么有耐心, 有点控制不住。”江望渡勉勉强强停住动作,表情坦然,讲出来的话更坦然, “听说发烧的人给人的感觉更好,你想试试吗?”
“……”钟昭看着对方因为高烧微红的脸颊, 不知为何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反而觉得愤怒。
“你把我当什么人。”他语气不善地讥讽一句, “还是说,江望渡,你没把自己当人?”
听此一言,江望渡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但是也仅此而已。他盯着钟昭蹙起来的眉,很快就故意拖着长音道:“钟大人别骂我了, 我都被你弄成什么样子了?”
对于是自己害江望渡生病的事,钟昭并不否认,听到这句话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 居然对着一个病人发了脾气。
钟昭沉默片刻道:“你……腿还没有养好,发烧的时候肯定会更疼,我知道几个穴位对恢复有些帮助,给你揉一揉。”
说着,钟昭便想将江望渡的腿从被子里拎出来,结果还没成功,就现被对方轻轻地按住了手。
钟昭抬眼望去,就听江望渡用很轻很哑的声音道:“阿昭,如果觉得失言,不应该是你这样。”
钟昭自认从小被父母教育得挺不错,做错事要道歉的道理当然也不需要别人传授,他只是对着这个今生跟自己搅到一起的江望渡,偶尔还是会想起前世来。
这句话一旦说出来,他觉得对不起戴了十年面具的钟昭,更对不起家人;可如果不说,看着面前的这张脸,他竟觉得不忍心。
对视半晌,钟昭还是决定一码事归一码事,犹豫再三才开口:“江大人,我……”
“好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江望渡已经抬手按住他的嘴唇,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就随口一说,你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
钟昭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油然而生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没感觉被冒犯。
“江大人真是手段高明。”
良久,他才扯了扯唇,“这样的口齿,去做御史也会有出路。”
“钟大人这就抬举我了,其实是你比较容易心软。”江望渡闻言大笑起来,旋即又因为控制不住地咳嗽而被迫忍住笑,重新躺了下去,主动问道,“刚刚我睡着的时候,应该不止说了那一句话吧。”
这眼看着是要讲述过往经历的意思,钟昭来了几分精神,点点头说道:“是。你还说什么别打你,别赶你出去之类的。”
“赶我出去……”江望渡闻言轻轻摇头,“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告诉你吧。别打我是对江望川说的。”
顿了顿,他又不禁莞尔:“其实还有曲青阳,不过他从小到大都很蠢,被我那好大哥一忽悠一个准,我懒得算他了。”
“你忽悠他也很准。”钟昭想到给曲家带去大难的丹书铁券,没忍住添了一句,“然后呢?”
已经过去的事,江望渡说起来时语气无波无澜,完全没有睡梦中的挣扎与恐惧,看起来就像是在讨论别人的故事:“那时候我七岁,给还是大皇子的太子当了几年伴读,终于能听懂一些课,明白了君臣之分,但也只有一点。”
他说到这停了一下,一边叹气一边道:“算了,那时我也很蠢,更别提曲青阳。我只听夫子说皇族子弟多尊贵,却没有想到也要分得不得陛下看重,自以为有了靠山,就去质问我爹,为什么不给我娘安排一个会说苗疆话的仆人。”
在钟昭的印象里,前世蓝蕴一直到死都孤零零地守在镇国公府的后院里,少时江望渡的抗争成没成功,简直一目了然。
他伸手握住了江望渡露在外面的手,一个催促的字都没说。
在父母感情和家庭氛围方面,钟昭家虽然清贫,但着实胜过江望渡太多,如果他在此时贸然开口,只会显得高高在上,他不想让江望渡觉得自己正在被同情。
江望渡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把只是搭在一起的两只手变成十指紧扣:“然后理所应当的,我被我爹赶出了书房;嫡母觉得我越过她直接去找爹,是在挑衅她主母的威严;作为惩罚,她把我娘身边唯一一个虽然不跟她说话,但会照顾她起居的丫鬟打死了。”
说到打死这个词,钟昭终于能从江望渡平淡的面容下,看见一丝埋藏很深的痛苦和怨恨。但还不等他再说什么,对方就继续讲道:“我不服,想找她理论,却被我娘扇了一耳光。其实现在想想,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因为我的天真死了,她自然该怪我,但当时我理解不了,所以我跑了出去。”
“然后,我就遇上了江望川和曲青阳。”江望渡说到自己时,情绪反而稳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我拼尽全力护着头,才没被打死打残。后来我趴在地上不动,江望川便指使曲青阳,将我从一个——”
钟昭听他停了下来,便抬头去看对方的脸。江望渡的表情几经变换,最后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一样,非常缓慢地叙述:“从一个很高的山坡上推了下来。我命大,侥幸没死。”
“就算你命大,那也得有人救你才行。”钟昭前世十七岁被推下悬崖,即使无比幸运地没在下落过程中受危及性命的重伤,若没有谢停恰好遇见,恐怕也活不下来。他推己及人,想到江望渡当时那么小,即使山坡也很危险,问,“最后你是怎么回的镇国公府?”
江望渡听罢低笑:“我没回去。我在底下躺了近半天,镇国公府无一人来寻我。不对,我娘和孙复应该是想的,但却出不来。我最后被太子带回去,在宫里养了半月。”
“太子?”听到将他找回去的人是谢英,钟昭有那么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大人,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骗你的理由。”话到此处,江望渡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无可奈何,轻声说道,“无论你信与不信,太子以前确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对我很好,可惜人心易变,我也没有能力改变。”
若说今生江望渡没怎么作恶,尚有被放过的理由,谢英火烧贡院,所犯杀孽甚至比前世还重。
钟昭完全无法对着这样的人,感叹权力当真是一把不见血的刀,能将一个人打磨得面目全非,他的观点就是谢英必须早点死。
看着垂下头露出半截脖颈的江望渡,他几乎是有些刻薄地在想,对方讲这些是不是在替谢英辩解,顺便替自己选择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当主君的事情找补。
不过鉴于先前刚说错过一句话,被江望渡拿住,钟昭喉结滚了滚,没把这份恶意表达出来。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跟你说太子也有苦衷,他罪无可恕。”许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江望渡复又摇摇头,“只是我有时候想想,真感觉自己是个扫把星。”
听到这三个字传入耳中,钟昭诧异地挑了挑眉,语气也一下子重了不少:“你说什么?”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大约人生病的时候都会更放肆,江望渡半垂着眼,带着几分自嘲,平时不会说的话全都开始往外冒,“我总是这样,幼时想让母亲过得好,却害死了能帮她的丫鬟;长大后想阻止那场火灾,也没能……”
“行了。”钟昭还是第一次知道江望渡竟会有这种想法,听到这里开口打断道,“端王忽然开始调查沈观,是因为我对他说有人要行舞弊之事,他顺藤摸瓜找上去,这才引来太子的注意。若按江大人的说法,我比你更该死。”
钟昭不认为贡院走水的事全怪自己和江望渡,舞弊一案有很多细节跟前世不同,当时他料不到谢英会发现谢淮调查的计划,更没想到谢英胆子如此大,居然敢拿那么多考生的命开玩笑。而江望渡都没重生,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那甚至不是注定在史书上没有姓名的普通百姓,而是成百上千名取得了功名的举人,距离成为进士、报效国家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只顾自责,无异于把谢英的罪扛到自己肩上,那他们在火场受的伤、诏狱受的苦又算什么。
要知道这两件事虽然现在看来,对他们的生活貌似没有多大影响,可当时他们也不确定自己能活着,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一不留神就会跟那些考生一样化为灰烬。
钟昭在此事上想得很明白,一个人想怪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找到角度。好比上辈子江望渡来抢摘星草,如果他没提前将一株草投入药炉,他在江望渡面前也可以讨价还价,他家人或许就不会出事。
可这件事真的能这么假设吗?
真正做了恶事的人高枕无忧,因此差点死掉的人却要时刻自责,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上身前倾逼近江望渡,用眼神细细地描摹着对方的轮廓,顿了顿道:“江望川不是个东西,担不起兄长的责任;江明更加不配为人父;但若这话是我说的,恐怕我爹或我师父的巴掌下一刻就会抽到我面上。”
“钟大人比我还小好几岁,却想代替父兄教训我?”江望渡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微微一眯,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钟昭的脸,“小子,你倒是很敢想。”
“我没这个意思。”钟昭一把攥住他的手,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不以为然,因为若算上前世岁月,比对方大五岁的人就是他,而不是江望渡,“我只是想说,杀那个丫鬟的人是你嫡母,害贡院走水的人是太子,别忘记这一点。”
十八岁当上修撰的钟昭身型已经完全长开,面容趋于成熟,眉眼深沉,一字一句虽不说斩钉截铁,但也带着无论何时都能坚定走下去的魄力:“当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觉得对不起那丫鬟也是应该的,怎么补偿怎么愧疚都不为过;待贡院的事彻底有交代,我和你一起在那些考生坟前祭扫,把为官攒下的钱给他们的家人,祈求若有来生替他们承受万千灾祸,这也无可厚非。”
“不过在那之前,更该下地狱的是你草菅人命的嫡母,亲口下令放火的太子。”说到这里,钟昭冷笑着放开江望渡的手,“我不敢说我的看法一定对,但除非我们现在立刻自尽,否则事情既已发生,就只能在它的阴影里活着。”
在这个过程当中,挣扎和迷茫都是正常的,钟昭最崩溃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他当时就跟着家人一块死了,是不是便不会有那么多辗转反侧,噩梦过后想把自己心挖出来的痛,但是最后,他还是非常庆幸老天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钟昭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话,此等剖心之言本也不该出现在他与江望渡的对话之间,但说都说了,他也没什么后悔的。
冷静下来之后,他抬手碰碰对方的额头:“你退烧了,我也该走了。等孙复回来,让他煎药给你喝。你这次的病不会有大碍,我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把宁王招来。”
话落,钟昭起身准备往外走,谁知江望渡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胸膛微微上下起伏,眼睛里迸发出了一种炙热到有些扭曲的光芒。
“钟昭。”江望渡没有带着笑意叫钟大人,也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喊他阿昭,而是用一种很认真、甚至带着几分严肃的口吻道,“我说真的,若最后我输了,来杀我的人是你,能不能在榻上?”
“……”他们现在这种关系,言语上产生多剧烈的冲突,到最后都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收场。钟昭大概懂对方现在是什么心情,但这话说得实在放浪形骸。他定定地盯了江望渡片刻,最后低声斥道,“江大人,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第55章 撕咬 你刚刚太带劲儿了。
事实证明, 江望渡不能。
钟昭原本说完那句话就想走,结果江望渡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愣是将他拖回来按在了榻上。
被这么违背本心地生拉硬拽, 是个人都会有点火气, 钟昭后背被床板磕了一下,微微皱起眉,江望渡却已经俯身亲了下来。
甚至照它的激烈程度,都不能说这是一个吻,更像是一场动物间纯粹出于本能的撕咬。
重生一年有余,江望渡在他面前总是带着笑, 钟昭第一回在江望渡身上看见这么强烈的、带着一定目的的攻击性,没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也生出较劲的心思,托着他的后脑吻了回去。
他们太年轻, 又都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 分开时即使双双被咬得不轻, 眼睛里也依然不见半分退缩之意,有的只有意乱情迷。
钟昭伸手碰了一下江望渡唇上细小的伤口:“发什么疯?”
“这次是你先勾我的,不能怪到我身上。”刚刚钟昭说完那句话后,就捏着他的肩膀翻身来了个位置颠倒。江望渡也没有跟他反着来,躺在榻上抬眼看向对方,片刻后低低地笑了一声, 慨叹道,“阿昭,你刚刚实在太带劲儿了。”
随着相处时间逐渐增多,钟昭对江望渡一些没头没脑的情绪, 往往也能够看得更明白。
比如刚才对方的主动,他就能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应该是自己的某些话或者举动、眼神之类的东西触动到了江望渡的心。
钟昭觉得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欲,杀欲和性/欲很难完全切割开,他不确定那一瞬间江望渡想到了些什么,总之他表现出来的就是扑上来咬自己。
不过明白归明白,出于某种互相针对后的习惯,以及跟旧恨有关的各种各样的坏心眼,他通常情况下都不想顺着江望渡说。
“怎么,喜欢听我骂你?这个爱好可没那么常见。”钟昭于是不置可否,带着几分恶劣刻意地曲解他的话,随后敛眸捉住他往自己衣服里探的手,收了神通,“江大人还生着病,差不多得了。”
江望渡这方面比他坦荡得多,闻言笑吟吟将吻落在他手背上,同时也将下唇尚未凝干的鲜血留在了上面。他微微喘着粗气说道:“比起一直压抑自己,我还是觉得及时行乐更好,孙复应该快回来了,不想被看到就快点,别废话。”
——
当日,钟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还没等跨入家门,就先感觉到一道身影落在了自己面前。
赵南寻额头侧面有一道很明显的伤,一看就是新被砸出来不久,连血都是将将止住的。
“钟大人。”手下的兄弟被人扔在顺天府,赵南寻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他仍然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地道,“宁王殿下有请。”
“有劳,但是能否容我跟父母交代一句?”从不打算忍下去那一刻起,钟昭就知道谢停八成要找他过去问话,毕竟不在顺天府闹事,不代表谢停就能完全当这件事不存在。他并未感到意外,只淡淡道:“我很少在外面留宿,如果不说一声就走的话他们会担心。”
赵南寻沉默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殿下只是召大人去问几句话,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何必白白让老人家惦记。”
“是吗?”钟昭刚刚确实有试探的意思,闻言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宁王府是什么龙潭虎穴,是个人进去都会被扒一层皮,赵兄弟回去一趟,居然被打成这样。”
他们此时正一前一后走在人声渐渐微弱下去的街道上,赵南寻听到这话张了张嘴,下意识摸摸头,想为这道新伤找个合理的解释,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他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转头问道,“钟大人怎么知道我姓赵?”
太子那边暂无破绽,把柄不是想拿就能拿到的。钟昭心知自己一时半会儿很难取信于谢停,但老这么孤立无援也不是个事。
他笑了笑,不去看赵南寻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自顾自道:“知道你姓赵有什么稀奇?”
“我还知道宁王手下的死士,其中一多半都是孤儿,婚嫁也是宁王来指,但是你,赵南寻。”听人讲到这里,赵南寻虽然未发一言,但是已经眼冒凶光,将自己右手放在了腰间挎刀的刀柄上。
说刚刚那些话的时候,钟昭脸上的笑意并不达眼底,无比精准地在那柄刀即将出鞘的时候,按住了赵南寻肌肉绷紧的手臂。
他看着对方充血的双眼,轻嗤一声继续道:“我还知道,你虽然没娶妻生子,却在外面认了个弟弟,当眼珠子一样疼,对吗?”
赵南寻认的弟弟叫水苏,比他小七八岁,戏班子旦角出身,现在卖身契还在班主那里压着。
前世他本来想自己帮人赎身,却在实现这一切前被谢停发现,将人买回来丢给了钟昭。
而钟昭兢兢业业,照着自己的来时路训练他,最后发现对方没有学武功的天赋,倒是脑子清楚,嘴皮子利索,很适合做管家。
那时候宁王府的管家已经年老,苦寻徒弟而不得,钟昭就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谢停,谢停信得过他,顺口也就答应了。
得知此事之后,赵南寻开心得不得了,特意带着水苏给钟昭磕头,还说他们已经考虑在外面盘一个小院子,到时候请他吃饭。
结果日子还没安生半年,谢停因为一些原因在家摆宴,谢英来宁王府做客,一眼就看上了他。
谢英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忌讳,男女通吃,府中姬妾成群,但是一点也不耽误他在身边放着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太监。
比如宋欢的哥哥宋喜,钟昭记得他起初在晋王府当差,正是在宋欢的促成下,跟谢英有了这种关系,才被要了过去。
而在谢停的观点里,物应该尽其用,人也一样。彼时谢淮刚死,他很希望有人能在谢英身边给自己传递消息,水苏便被送到了东宫。
赵南寻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当夜仓促冒险行刺谢英,想要将弟弟救出来,水苏同样不愿意认命,在谢英的酒水里下了药。
但东宫的人不是吃素的,他们的行动进行到一半就被割了喉,最后尸体还是钟昭去乱葬岗敛的。
“赵兄弟别这么大气性,好好听我说。”钟昭看着赵南寻阴沉的脸,心想既然谢停不仁不义在先,那就别怪他半路截胡,“如果我将这件事告诉殿下,他肯定会帮你拿出这一笔钱,但相应的,你弟弟的生死荣辱也会全由他处置。”
赵南寻不过二十几岁,手头的钱实在有限,此时听钟昭这么一说,脸上清晰可见几分绝望神情:“钟大人想说什么?”
“我想说,很简单,我能帮你出这笔钱。”皎白的月光下,宁王府派来带他走的只有赵南寻,钟昭眼睁睁看着对方不可置信地抬头,慢条斯理道,“我会以我的名义将他赎出来,若你放心,就把人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处;若你不放心,就过段时间再把他领走,带到什么地方都随你。”
他话说得诚恳,赵南寻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条件呢?”
钟昭没拐弯抹角,就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为我所用。”
“大人,恕我直言,您应该很清楚我头上的主子是谁。”赵南寻与钟昭对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玩儿命吗?”
“我只有极个别的时候会用你,而且保证不会跟宁王殿下的差遣冲突,就算真的冲突,你先紧着那边来。”钟昭先是安抚几句,话落又补充道,“如果你不答应,同样是在玩儿命。”而且玩儿的还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水苏的。
赵南寻咬着牙,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顺着对方的思路走,梗着脖子反问道:“钟大人才踏入官场多久,估计连第一个月的俸禄都没有领,戏班的男孩赎身需要很多很多钱,您出得起吗?”
“……”钟昭家虽然没钱,但端宁两位王爷却不穷,对门下的臣子从不吝啬财帛。拿人钱财挖人墙角,钟昭做起来一点都不心虚,此时懒得多费口舌,直接从怀里掏出几百两银票,也不解释来自哪里,“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事到如今,钟昭已很有诚意,赵南寻闻言陷入沉默,两人的影子在路上照得老长,过了半天钟昭才听他问:“能让我想想吗?”
“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甜枣已经送了出去,钟昭也得给他一巴掌,“我没什么耐心。”
“……我知道。”赵南寻深吸一口气,良久后低声问道,“钟大人应当没见过宁王殿下几次,为什么好像……很熟悉他一样?”
“这个你还是别问为妙。”上辈子跟此人打交道十年,在大梁的诸位皇子中,钟昭最了解的就是谢停,听罢笑了笑,“好好想想我的话,机会就一次,过期不候。”
第56章 人事 钟大人十八了,通人事有什么稀奇……
半个时辰后, 宁王府。
钟昭今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着实看哪儿都觉得眼熟,甚至连路过的丫鬟小厮都能叫出名字。
他在管家的带领下目不斜视地来到谢停书房, 刚一进门就看到对方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反正真正下令将赵南寻手下送去顺天府的是孙复, 明面上跟他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钟昭对谢停眼里的怒火视而不见,兀自行礼:“见过宁王殿下。”
“行了,别演了。”谢停屏退左右叫他起身,张口便道,“你是故意将人引到小江大人那里, 然后借兵马司之手设计的这些吧。”
“算本王小看你,你的胆子倒是大。”他的话说到一半,停顿片刻后冷笑, “不愧是敢夜叩端王府大门的人,本王差点忘了这茬。”
钟昭闻言很无奈,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翰林院忙上忙下, 还要设法打消隐隐对钟兰露出几分兴趣的谢时泽的念头, 没有腾出手来关注江望渡的动向,自然不知道他同样被人盯着,确实没这个意思。
不过这种话肯定不能跟谢停说,他索性决定装傻到底。
“下官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钟昭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茫然,起身后并未坐在谢停给他指的座位上,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道, “什么小江大人和五城兵马司,什么引到那里的人,下官这些时日一直安分守己,与他们绝无牵扯。”
谢停显然并不信这样的辩驳, 一门心思认准此事绝对跟他有关,半笑不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好好跟本王解释解释,今天离开曲家以后你都去了何处;本王的人一路追着你,怎么会刚去江望渡那里就被一堆人痛殴打晕?”
听到这番指责,钟昭低头沉默了半天,久到谢停以为他即将认罪,冷哼一声微微坐直身体,准备好好听听他接下来要怎么编。
结果出乎谢停意料的是,钟昭最终缓缓出声问:“殿下的意思是,您一直在派人盯着我?”
他说这话时抬起眼,隔着一段距离跟谢停对视,姿态还算恭敬,但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把一个臣子无端被怀疑和监视的厌恶、以及因为对面的人是王爷,不能将话说太重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谢停差点被气笑,拍着桌子站起来就想骂他真是放肆,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咣的一声,书房的门忽然被一把推开。
屋内的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淮大跨步从外面走进来,旁边还跟着一刻不停地开口劝阻,但所说的话根本没人听的赵南寻。
“我听说顺……”谢淮入内以后直奔谢停而来,本来脸上就已经笼罩上了一层黑云,看见钟昭也在之后,更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浑身都带了几分戾气。
钟昭一看到他出现,就知道今天这事不需要自己再浪费口舌,拱手行完礼后便很自然地往旁边让了几步,将战场留给这对兄弟。
顺天府前发生的事不可能瞒过谢淮,但谢停也没想过他来得会这么快,一时面色也有些变了。
“钟大人,你先出去一下。”谢淮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先对着钟昭勉强地笑了一下,“今天的事情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在外面等我们片刻。”
钟昭颔首应了一声是,旋即没有再看冷着脸一言不发的谢停,转身非常利落地走了出去。
谢淮和谢停间的争执当然不可能让他听,就算在门口也不行,钟昭出了门很快便由老管家领着,去了府上专门用来待客的厢房。
茶水和点心瓜果各上一轮后,谢淮面色不太好看地走了进来。
派人监视他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是谢停的主意,钟昭也很清楚这位不是亲哥说一句不行就会乖乖听话的主,倒是不至于连带着谢淮一起膈应,照常问了句安。
“……”谢淮定定地看向他,半晌才道,“钟大人是聪明人,多余的话相信也不需要本王重复什么;今天的事情,本王代替我弟弟给大人赔个不是。”
说着,他当真将双手并在一起拱了拱,摆足了帮谢停擦屁股的姿态。屋子里的侍者顿时跪了一群,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钟昭当然不会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腰弯下去,于是先一步开口:“殿下言重了。”
面对谢淮,他不再故作全程不知道赵南寻等人的存在,而是叹了一口气道:“下官有错,刚刚不该顶撞宁王殿下,但是……”
话到此处,钟昭略做停顿,谢淮也清楚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今天的事怪不到你身上,是他实在太过分,以后钟大人身边绝不会再有这些苍蝇;另外,父皇今日大骂唐玉宣,说他写的东西一窍不通,我向父皇举荐了你。”
皇帝时至今日已经病痛缠身,而无论什么人,一旦身体不好,脾气就会变得远较平时暴躁。
这个唐玉宣钟昭也知道,他是永元三十年的状元,至今还在修撰的位置上待着,平时最常做的事就是替皇帝起草文稿。
这两年京城乱七八糟的事不少,皇帝一早就说明了年尾的朝贺典礼要好好办,因此翰林院从前几天便开始在典礼文稿上下功夫,前天刚交了一版上去。
听谢淮刚刚的话,这文稿显而易见地没写到皇帝心坎里,唐玉宣还倒霉地挨了一顿批。
除钟昭外,谢淮在翰林院一个人都没有,这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纯粹的补偿,但他仍然挑挑眉,下了这个台阶:“多谢殿下。”
见钟昭识趣,并未狮子大开口地要他许诺别的东西,更没有死咬着谢停的事不放,谢淮的眉眼也舒展开来,把赵南寻叫了进来:“时间不早,你送钟大人回去吧。”
话落,看到钟昭表情有异,他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本王绝无其他意思,只是外面夜已经很深,说不定还会碰上巡查的官兵,大人一介文官,独自折返不安全,今夜过后不会再有人打扰大人。”
说着,他朝跟自己过来的侍从使个眼色,那人立刻心领神会,将一个木盒放到了钟昭手里。
不用说都知道里面肯定是金银玉器等物,钟昭清楚若他不收反而会让谢淮心里有疙瘩,也没有拒绝,道:“那下官告退。”
目送钟昭和赵南寻渐渐走远,谢淮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偏头对一个至今没起身的下人吩咐:“让你们王爷过来。”
得了这指令,那下人忙不迭地点头照做,而谢停也没有让他久等,怀里抱着个酒壶慢悠悠地进门,挥手让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待房间的门重新被关上,他一屁股坐在下首的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怎么,走了?”
“不然呢?”谢淮理了下衣袖也坐下来,脸上仍有阴霾之色,“我早就说过让你没事不要总显摆那几个死士,好像派几个人搞跟踪就能安枕无忧一样。而且你非要派的话也不是不行,就当有备无患了,居然还能被兵马司发现。”
说到这,谢淮转头盯着谢停问:“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的是身在顺天府的青年,顺天府尹大概也知道这人的身份,但并不敢如实上报,谢停笑了一声,给自己兄长也倒了杯酒:“还能怎么样?弄死了呗。”
谢淮并未理会被推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冷着脸道:“江望渡没坚持用这件事拉你下水,你就偷着乐吧。一个替死鬼,死了便死了,但你要记住今天的教训。”
谢停见他不赏脸,也没有再劝,自顾自把那杯酒拿过来自己喝掉,又出声问道,“哥,你真觉得这事跟钟昭无关吗?”
“不管有关没关,总之这件事情到此为此。”谢淮再度警告了一句,叹气道,“因为他,我们才能查到沈观在会试里做的手脚,太子日后绝不可能用他,就算他真的跟江望渡有点私交又怎样?”
“这可不一定。”谢停嗤笑一声,提醒道,“你可别忘了,这事一出礼部确实干净了,太子的人被一网打尽;但那也太干净了,窦颜伯被砍了,咱们的人全没了。”
提到认认真真为自己效力好几年的前礼部尚书,谢淮的脸色也不好看,可他很快便摇头:“那是窦颜伯自己活该,谁能想到他连考卷都敢换。眼下纵火案拖了这么久,应该也快有结果了,无论最后如何,邢琮都逃不过一个失察之罪,这一盘算大家打成平手吧。”
“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往钟昭的身边放人,至少最近不会,更不会是以这种形式。”听出他话里话外维护钟昭的意思,谢停嗯了一声,半晌后又低声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既然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这一下午都没有出现?”
谢淮闻言,略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欲言又止。
谢停捕捉到对方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很快问:“你知道?”
“你府里的妾是白纳的?”谢淮看着弟弟疑惑的眼睛,极为无语地道,“钟昭一直没回家,身上的衣服却换了一套,看着还有点皱,你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我那么多妾,还不都是你让我纳的。”谢停小声嘀咕一句,随后又想到什么,惊讶得眉毛都飞了起来,“你是说钟昭他……”
“咱们的钟大人也十八了,通人事有什么奇怪的,我像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时泽都好几岁了。”谢淮笑了笑道,“既然他要去做这件事情,基本就可以排除见江望渡这个可能了,而且要是脸皮薄点,也确实……需要避着点人。”
谢停已经忘了钟昭原本的衣服是什么样,但听到这话还是认可地点头:“这位小江大人去年刚杀了陈忠年,如今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要是钟昭对他起意,估计宁王府今天就得收两具尸。”
“所以啊,你少疑神疑鬼的。”谢淮起身准备走,行至门口时又停下脚步道,“如果还是觉得担忧,等过两年我做主为他指婚,如此他便别想下这条船了。”
“我看够呛。”谢停想起自己几次与钟昭交锋时,对方那个软硬不吃的态度,笑了笑后打趣道,“不过指婚么,时泽再大一些也该相看人家了,你就没考虑过?”
谢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世子妃的位子你嫂子已经有人选了,六品官也实在太低,要是定他妹妹,你嫂子得跟我拼命,且看他这两年有没有命往上升吧。”
——
另一边,赵南寻一路护送钟昭往家走,钟昭能非常清楚地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眼看着就是想说什么话,但是又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的样子。
他没出声催,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直到两人再次拐过一个巷口,再多走几步就到钟家门口,赵南寻才终于按捺不住了。
“钟大人。”眼下已经到了宵禁时间,路上空旷得只能偶尔听见猫叫的声音,绝无人可以听见他们的交谈,但他还是压低声音后道,“能给我弟弟安排什么去处?”
钟昭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成了。
先前他说可以由赵南寻决定水苏以后去哪里,那并不是假话,如果赵南寻还是信不过他的话,他不会强行把水苏留下来。
这孩子前世太惨,哪怕不给他当管家也没什么,就当做好事了。
但赵南寻显然也很清楚,对于自己这种随时有送命风险的死士来说,就算将弟弟带走,也很难说能庇护他多久,索性不如赌一把,将宝押在钟昭身上。
“如你所见,我现在官职不高,无法保证一定能给他个好前程。”钟昭恒清楚面对这种过着朝不保夕日子的人,一味强调未来的花团锦簇作用不大,还不如说点眼前能看到的利益,“我们家的医馆缺人手,将他赎出来后,我会先让他去那里帮忙,如果他感兴趣,就先当学徒培养,如果不感兴趣,也可以以后再看什么行当适合他。”
钟昭留意着赵南寻脸上的表情,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点点变亮,停顿片刻后又道:“在他有能力自立门户搬出去以前,我会让他在我们家住着,衣食住行都不会短缺他一分一毫。”
赵南寻闻言沉默地点头,心中已经动摇了七八分,但还是没有立刻松口,犹豫了一下问道:“请恕小的冒犯,大人,您家似乎没有多余的房间能给他住。”
虽然对方说得好听,但是他自然不会异想天开到,真觉得钟昭会把水苏放在平等位置上对待,能当小厮看就不错了。
“我家现在的房子很小,钟兰渐渐大了,很多事都不太方便,应该不会住太久,搬走后自会给他留一间房。至于现在,可以先在我卧房打一张……”钟昭话说到一半,忽然发现赵南寻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才猛地想到什么,“我对你弟弟没兴趣,你大可以放心。”
水苏如今十三四岁,正是爱在家中养娈童的官员会喜欢的年纪,钟昭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提出要为他一掷千金,赵南寻不得不往不好的方向想一想。
钟昭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是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再次强调:“把他赎回来以后,起初或许也有别人会认为我心术不正,但我向你保证此事绝不可能发生。”
顿了顿,他又认真道:“我不会阻止你们相见,若你弟弟觉得我德行有亏,你大可以直接去宁王府告我贿赂威胁于你。”
他的言语不可谓不真诚,若换谢停来做为水苏赎身的人,断然不会有这番话。赵南寻眼神闪了几下,良久后深吸一口气,总算下定决心,端正地跪下抱拳道:“既如此,那小的和弟弟的身家性命,从此以后就交给大人了。”
钟昭低头看他,眼前仿佛又出现前世自己去乱葬岗时,在死人堆里找到的那张苍白的脸,半晌后他扶着对方的胳膊将人搀起来,一字一顿道:“必不负所托。”
第57章 吃醋 江大人是在吃醋吗?
为了让自己赎水苏的事情看起来比较合情合理, 钟昭作为一个对戏毫无兴趣的人,一连去他所在的戏班捧了近一个月场。
期间装死了好几个月的刑部,终于将贡院走水一事整理成条陈, 呈报给皇帝后, 给项大和项二扣了一顶愤世嫉俗、根本查不到真实身份的歹徒帽子,草草结案。
此事的发展丝毫没有出乎钟昭的意料,刑部起初就抱着用拖字诀将此事搞黄的念头,后面还附上了万荣自称无能的请罪折子。
不过当然,他的无能落到潭水里只是听个响,皇帝本人并未允准这位刑部尚书的请辞, 不痛不痒地申斥几句就揭过去了。
钟昭一看他这反应,就知道皇帝心里八成也清楚此事是谁干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处罚太子, 所以连带着一开始就怀疑东宫的锦衣卫也选择了装聋作哑。
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水苏并不知情, 他已经提前听赵南寻说了他们的打算, 因此非常配合配合地在人前上演了一场厌恶戏班, 时刻都想逃离,一有机会就卷铺盖逃跑,但次次都被抓回来的戏码。
而这场戏的最后一幕,是又一次逃离未遂的水苏受不住打,从后台连滚带爬地跑到前面,脸上的戏妆被泪水模糊一半, 通身都很狼狈,随机抱住一位客人的腿哭诉:“求求您带我走吧。”
当然,钟昭就是那个客人。
这场戏做得无疑很成功,以至于当他在水苏的带领下找到班主, 提出要赎人离开的时候,班主掀了掀眼皮,都没觉得意外。
“我说你最近怎么心这么野。”
他一边伸出三根手指比价,一边看着水苏道,“原来是遇到了愿意把你赎出去的主子。”
水苏待的戏班在京城不算有名,他更不是什么名旦,三百两其实有点多。只不过钟昭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看到身旁一直装镇静的水苏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算了,钟昭在心里这样想,对着班主点点头道:“没问题。”
把水苏带回去之后,姚冉乍一听说儿子带了个戏子回来,还花了钟家不知道多少年都花不上的钱,差点当场捂着心口昏过去,最后还是被钟北涯扶进屋的。
安顿好妻子,钟北涯手上做菜杀鸡时用的菜刀还没放下,就直直地盯着钟昭的眼睛,语气严肃地问,“你不愿意娶唐小姐,就是因为这么个玩意儿?”
钟昭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伸手要去接父亲手里的刀,不得不认真地保证道:“您先把这东西放下,我对他绝对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就是单纯同情。至于不想成亲,也跟这孩子无关。”
“你只比人家大了不到五岁,干什么一口一个孩子。”钟北涯将信将疑,不全信他的话,但看着钟昭脸上的笃定,语气还是软了些:“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钟昭看见钟昭拿刀比划就觉得瘆得慌,倒不是怕对方往他身上砍,而是怕父亲不慎伤到自己。
此时眼看对方态度缓和,他赶紧将那把刀拿过来扔到一边,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
见儿子表情严肃,且从进门起就与水苏保持着不近的距离,钟北涯总算放下了一点心,上下打量了对方两遍,勉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来咱们家医馆吧,你跟阿兰没有一个着意此道的,我跟你娘都快忙死了。”
钟昭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如今听到父亲主动提及,自然没有异议地说了一声好。那边水苏也担心自己不被接受,忐忑了一路,闻言喜不自胜,当即跪在地上磕头道:“多谢老爷!多谢公子!”
“……”眼看事情解决,钟昭已经走到一旁的桌边倒了杯茶,听到这两个称呼差点当场喷出来。
钟北涯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眼睛瞪得老大:“你叫我什么?”
“老爷啊。”水苏自知是被人花重金买来的,各方面都不敢跟他们平起平坐,抬起脸时额头还沾着土,非常认真地道“公子对小的恩同再造,从今以后小的必当好好伺候老爷夫人和公子。”
顿了顿,他视线一偏,以极快的速度看了一眼蹲在旁边,像看怪物一样看自己的钟兰,又铿锵有力地补充:“还有小姐。”
“我,小姐?”钟兰一脸难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走进屋找姚冉,口中喃喃,“真是离谱了,我有一天居然也能被叫小姐……”
跟钟兰一样,钟北涯同样对这个称呼接受无能,倒是钟昭在最初的震惊平息下去后,拦了一把正要上前纠正他说法的父亲:“好了,让他把这里当家也不现实。”
话落,他对紧张到不住搅动双手的水苏道:“起来吧。”
钟昭这些天下了衙去听戏,白日也没闲着,典礼文稿的活交到他手里后,他已经改了三版上去。
皇帝照例挑剔了两句,接着就说按这个框架来,还让他着手起草了两回诏书。照这个趋势看,钟北涯迟早真配得上水苏这句老爷。
“那行,行吧。”钟昭虽然年轻,一言一行却已经自成风范,钟北涯微微抬头看着意气风发的长子,一时心中激荡莫名,颔首应了下来,转而问,“但咱们家就这点地方,你打算让他住哪里?”
他们家一共只有三间房,钟北涯和姚冉一间,他跟妹妹一人一间,甚至这一人一间还是后来见钟兰渐大硬辟出来的,肯定不能再无中生有弄出来一个。
钟昭也清楚这情况,将自己先前就想好的方案说了出来。
在钟北涯看来,自己儿子应该也不会真喜欢男人,钟昭从没想过父母会觉得此事不妥,谁料钟北涯听后登时道:“绝对不行!”
说着,他深思片刻后道:“把你的卧房让给他,从今天起你娘跟阿兰一起住,我跟你睡一间。”
钟昭嘴角抽搐两下:“你儿子又不是禽兽,有必要这样吗?”
“怎么没必要?”自钟昭跟端王府有来往之后,钟北涯已经很少跟他拧着来,现在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坚定,表情极其固执,直接拍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
水苏听此一言,诚惶诚恐,小声道:“我随便打个地铺就行。”
他年纪介于钟昭和钟兰之间,身型却远较这个岁数的少年羸弱,钟北涯一看他这副单薄的样子,属于医者的那份仁心就开始发挥作用,甚至想给他开药,自然不可能让他在地上睡:“不用,这件事必须听我的,你不用怕。”
水苏感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嗫嚅着道:“可是……”
钟昭耐着性子立在一旁听他们分辩了两句,感觉简直鸡飞狗跳,想到现在宁王府放在他身边的人已经撤了,干脆提供另一个方向:“我去表哥那待几天,尽早找个离医馆近的、够住五个人的房子,然后举家搬过去,这总行吧?”
闻言,水苏登时更惶然不安,连忙摆手,想说千万别因为他一个人的出现影响大家的休息,钟北涯却摇头示意他别说话,当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蹙眉问:“这样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钟昭心道当然张扬,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路可走,他无奈道:“没事,反正人都已经赎了回来,没什么能比这个更张扬的了。”
而且据他所知,今年考得比他差些的榜眼和探花,一个续弦了近年逐渐落魄但有钱的世家贵族,一个投身太子门下,老早前就在拿鼻孔看人,排场都比他大得多。
所以过不过分的,也就那样吧。
——
当天傍晚,钟昭在约见几个房牙之后,提着礼物去找了秦谅,将自己家现在的情况跟人说了说。
秦谅还未娶妻过门,一口应下,直言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但是在拿着自己的东西,去秦谅那里暂住之前,钟昭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于是他来到了江望渡的院落外。
谢停的人手全数收回以后,巡卒也不再继续蹲守在这里,孙复听到外面的动静亲自开门,却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从上次孙复当着他跟江望渡的面编排谢淮,挨了一脚去外面罚跪了半天后,钟昭就再没见过对方这个表情,一时感到十分讶异。
“我招你家公子了?”钟昭琢磨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对主仆,这一个月来他重新调配了对腿伤恢复有益的药膏,有事没事就监督江望渡上药,眼睁睁看着对方左腿不敢用力的毛病一点点好转,自觉不该被这样对待。
他走进屋中时,江望渡还没有回来,孙复手脚极重地上了茶,茶杯撂下去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
“您当然没有。”
孙复终于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不过语气还是很差,“但钟大人这个时候来我们这里,想做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就别多言了。”
听罢,钟昭笑了一下,这话以前孙复从来没说过,他们该干的事情都干了;但是今天他真不是来睡江望渡的,或者说重点不是这个,却得到了这么个评价。
他一时间也来了兴趣,略略抬手示意人继续:“然后呢?”
孙复看见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来气,咬牙道:“你……”
“孙复?”就在此时,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道寻人而不得的声音,下一刻就有一穿着五城兵马司官袍的青年推门走了进来。
相比一年多之前,再看到江望渡穿着这身衣服走进房中,钟昭抬头望去,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曾经对方身上那股轻浮已经彻底褪去,逐渐有了坚毅沉稳的味道。
现在的江望渡,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有能力接过镇国公旗帜,成为大梁子民心中的战神。
钟昭晃了下神,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
“不是我请他来的。”孙复抢在他开口前对江望渡道,“钟大人不请自到,总不能把他赶出去。”
“我知道了。”江望渡宽下披风放在旁边,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吩咐道,“你先出去,今夜钟大人在这用饭,去买点好酒好肉。”
顿了顿,他又轻轻扬起嘴角,朝钟昭挑了挑眉:“还留宿吗?”
钟昭侧过头盯着江望渡脸上的表情,过了好半天才确认自己没领会错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孙复一开始对自己会是那个态度。
但他还是有些不大信,语调放得很低很缓,含着笑问:“江大人是因为水苏,在吃醋吗?”
第58章 围炉 谈情。
听到这样一句话, 江望渡脸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扭曲。
孙复原本还磨蹭着没走,想听听钟昭会怎么回答那个问题,冷不丁话题跳跃到这里, 他缩了缩脖子, 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遁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钟昭看着江望渡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即坐在自己旁边,于是给他也倒了一杯茶:“怎么不说话?”
“怕我一开口,钟大人就说我在吃醋。”江望渡冷笑一声,把那杯茶全部喝进肚子里, 转头见钟昭一副低头忍笑的表情,当即伸手推他一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昭被江望渡浑身散发出的不痛快逗到, 原本莫名其妙被父亲怀疑品行的憋屈感荡然无存,他现在几乎有点庆幸自己先来了这里一趟, 努力恢复面无表情后才佯装正色地道, “我去听了一个月戏, 你全程都知道,现在不高兴个什么劲儿?”
为着谢停最近很消停,太子跟端王也还算相安无事,钟昭跟江望渡这段时间没少去彼此的家中过夜,待到天亮再悄悄回去,频率高到孙复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钟昭以为江望渡不应该怀疑, 自己会对水苏有想法才对。
当然更关键的是,以他们现在这不清不楚的关系,江望渡有什么资格过问他的私事?
钟昭本该如此想,甚至可以讥讽地刺他几句, 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借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都能阴阳怪气半天。
然而事实是,一看到江望渡微蹙眉头抿着唇,再想想他现在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钟昭脸上的笑意根本控制不住,问完方才那句话之后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偏过头去不看对方,虽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但是肩膀一直在抖。
这样的生活安逸而平静,有点太好了,也跟两个人中间横亘着血海深仇的前世差距太大了。
钟昭这一刻什么都不愿意考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江望渡有了感情,像一个乌龟一样想着,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如果今生江望渡没作恶,我凭什么用前世这人的过错惩罚他?
钟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对他的仇恨在慢慢淡化,开始有了为面前的江望渡鸣不平的冲动。
这个认知让他逐渐冷静,脸上的笑容也终于得到遏制。但就在这时,忍了半天的江望渡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钟昭被对方按到下意识往后仰,江望渡用的力道不算重,气急败坏想让他不好受的成分比较大,于是他没生出什么反抗的念头,手伸出去也只是搭在对方腰上。
“江大人,有必要吗?”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笑意,“这样真的显得你很在意。”
此言一出,钟昭都有点惊讶自己居然能这么欠,这种调侃的话哪里像真实年纪已经二十八的人说的,倒像个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他发现江望渡脸上也出现片刻空白,随即便慢慢由白转红,看着更跟恼羞成怒没什么区别了。
钟昭此时已经愉悦到了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地步,见状拖着长音,就是不肯直接讲实话:“不瞒江大人说,我跟水……”
很可惜,他的后半句话没照原本的节奏说,因为还没等水后面的苏字说出来,江望渡就松开其中一只手,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的力道跟掐他脖子差不太多,绝对算不上重,但已经足够彰显出江望渡的愤怒。
钟昭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江望渡是真的来火了。而也确如他所料,江望渡扇完这下就放开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后退两步,嗤道:“也是,钟大人现在能为陛下拟折,这是何等荣耀?你在外面宠幸个戏子而已,岂是我能过问的?”
话落之后,他重新坐在了一旁的座位上,心平气和地道:“算我玩不起,等下孙复回来吃完这顿饭,钟大人就回去吧。”
“别这么说。”钟昭用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没有再说什么刺激人的东西,“刚刚你没让我说完那句话,我跟水苏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之所以赎他出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了一下,还是没把赵南寻这号人引出来,只是道:“之所以赎他出来,就是觉得这人很可怜,没别的意思。”
江望渡心火犹未消,直接把手从底下抽了回来,寒声道:“什么叫没让你说完那句话,合着这一切还是我的错?你爱跟谁好跟谁好,吃完这顿饭就给我滚。”
眼瞧着光动嘴解决不了,钟昭绕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抱住坐在椅子上的江望渡的腰,低声道,“是我不好,说了混账话,但我跟水苏真的什么都没有,江大人饶我一次,哪怕是看在我现在无家可归的份上。”
“什么?”江望渡立刻从这句话里捕捉到重点,推他肩膀的手停了下来,“你家房子好好的在那里,怎么会无家可归?”
“就是因为水苏。”提到被迫从家里搬出来,钟昭依然很无奈,但也好在有这么一遭,否则他现在还想不出哄江望渡的理由,“我家没有多余的卧房,我本来想着在我那间屋打个床,谁知我爹也信不过我,这不,把我赶出来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听到江望渡发出一声轻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说道:“然后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找一个至少有四间房、还不能太贵的宅子,否则根本就回不了家,我爹防我跟防贼一样,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像酒色之徒。”
江望渡垂眼看他,不轻不重地哼道:“连着那么多天去捧一个人的场,还豪掷几百两把人带回家,我要是你爹,估计得打断你的腿,看你敢不敢在外面浪。还想在你那间房打一张床,我看你像床。”
“不生气了?”钟昭蹲得腿一阵阵发麻,但还是维持着现有的姿势没动,笑道,“大人不是赏了我一巴掌么,就当替我爹教训过我了。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妥,考虑得太浅,以后再也不会了。”
钟昭这张脸生得很得天独厚,明明不是什么多情人的样貌,没表情时甚至稍显冷淡,可眼中含情的样子又实在打动人心。江望渡看了一会儿,也确实生不起气来,抬手摸了摸他左边脸颊:“疼吗?”
“当然。”钟昭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但听到这话还是低笑道,“要不江大人让我打回来?”
江望渡轻轻嗯了一声:“等晚上上了榻,我让你打回来。”
“你这个人真是……”钟昭一时语塞,看着他睫毛忽闪忽闪在脸上留下的阴影,感觉自己心里某一块柔软得不可思议,良久后轻轻在他臀侧拍了一下,“行了,轻舟,这便算我已经讨了回来,不必内疚,你打人一点也不疼。”
“那是我没真的想收拾你。”江望渡一听这话就笑了,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冲人挑了挑眉道,“就你这样的放到校场上,我一个人吊打八个不成任何问题。”
他开口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带着独一份的自信和张扬,钟昭看得眼热,喉结轻轻地滚动一下,捏着对方的下巴让他抬起了头。
江望渡不躲不避,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几乎是在鼓励。
钟昭受不住这个,当然他也不想忍,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可就在两张唇碰上的前一瞬,房间的门忽然被撞开,孙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门外挤了进来,一开口就是:“公子我跟你说,今天的菜可便宜了,我……”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憋了回去,他看到屋内两人后,登时惊叫一声:“你俩和好了?”
“……”刚刚大好的气氛被毁得干干净净,钟昭闭眼,重新坐回自己一开始的位置上,“孙复,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碍事。”
“你觉得我碍事也没有用,我认识公子的时候你才刚出生。”孙复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江望渡,“公子,你这立场也太不坚定了!”
江望渡一句话都没有,端着茶杯欲盖弥彰地转过头。钟昭好声好气地再次给人把整件事情解释了一遍,孙复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但还是斜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在我们这住一段时间?”
钟昭轻轻颔首:“短则几天,长则半个月,主要看宅子找得顺不顺利。不过当然,若江大人赶我走,那我肯定立刻就得走人。”
“你简直烦死了。”他这话说得太假,江望渡怎么可能赶他。孙复把手里东西放到旁边,瞪了他一眼,走到江望渡身边嘀嘀咕咕,“您不从镇国公府拿银子,皇上赐的东西更不用,太子那边也好长时间没接济咱了,兵马司那点俸禄,想供三个人的吃喝可没那么容易。”
孙复讲话时并没有避人,钟昭听得清清楚楚。他皱了皱眉,没想到谢英在银钱上也不大方。
他对此感觉很匪夷所思,不过转念又想,江望渡以前穿的用的都不是凡品,也就最近一年没怎么置办新衣服,估计从前谢英没少给人塞钱,不会在这方面短了他。
而现在之所以不给,八成是因为江望渡频频不听指令,谢英看不惯想给个教训的缘故。
钟昭的思绪已经飘出老远,那边江望渡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让钟大人给,他刚花几百两买了个小男孩儿,肯定不差这点饭钱。”
刚刚逗人的时候挺爽,现在再听怎么听怎么尴尬,钟昭把兜里所有银票都放到孙复掌心里,回过头苦笑道:“你还是别说了。”
“怎么,敢做不敢认?”江望渡从椅子上站起来,拨了两下菜篮里的东西,略一思忖之后道,“家中好像还有几坛酒,围炉,今天咱们跟钟大人不醉不归。”
他说不醉不归,其实照现如今的情况,即使醉了也不必归。钟昭原本想提一嘴自己明天还要去翰林院,但想到就算把江望渡和孙复加在一起,依然喝不过他一个人,也就放弃了,很快就熟练地挽起袖子对孙复道:“我跟你一起弄。”
“别,别。”孙复假笑,“我可不敢使唤钟大人,您还是坐稳了,好好跟我家公子一起等吃吧。”
——
在江望渡的指挥下,孙复直接将锅子架在了院中,肉熟后飘出去的味道传出去老远,钟昭耳力不错,甚至能听到打更人途经此处,从嘴里发出的一声骂:“哪个王八蛋大半夜吃这个,也太香了。”
钟昭忍俊不禁,还是站起来帮孙复下了点菜进去,江望渡看他俩都在忙活,也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跟着折腾了两下。
只不过虽然从小爹不疼嫡母不爱,但是江望渡到底还是少爷出身,这种粗活做得并不算多,没弄几下就烫了一下手。
钟昭拧眉拽过他的手看了看,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红。孙复撇着嘴看不下去地道:“钟大人,你还是坐下吧。我本来就是公子的小厮,现在你们俩这……”
停顿一瞬,他才继续道:“伺候你们俩也没什么。要是你执意帮忙,我们公子同样不能闲着,反而会过很久才能吃上。”
“好吧。”钟昭做饭其实挺好吃,听罢遗憾地推出涮肉的队伍,给自己跟江望渡各倒一杯酒,道,“不是说要不醉不归?”
“等等再喝,着什么急。”江望渡摇头,将自己换到钟昭身边坐着,半靠在他肩膀上,懒懒地道,“阿昭,我给你唱首歌吧。”
钟昭心思一动,他只在前世听谢停说过,江望渡的生母蓝夫人歌喉是一绝,想来她的独子也不会差,还真没亲耳听过。
此时有了见证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先自顾自地干了一杯,然后说道:“你唱。”
江望渡看他那假正经的样子就知道他感兴趣,轻哼一声也饮了一杯,张口轻轻地唱了起来。
这是一首苗疆曲子,钟昭从没有听过,连里面的内容都听不懂。
不过乐曲这东西往往不知其词,依然有一定几率可以明其意,孙复听到这首歌后神情变得悲伤起来,他自己也感觉不太舒服。
这首歌听上去有些婉转凄凉,像游子思念故土,也像悼亡一个人,总之不是什么欢快的调子。
夜风轻拂,石桌前的烛灯将江望渡的眉目浸润得有些温柔,钟昭侧头注视着对方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明明近在咫尺,他却忽然觉得江望渡离自己很远。
待一曲终了,他不自觉就将这几句吟唱记在了心里,出声问:“你唱的是什么?”
“算是情歌。”江望渡一杯接一杯地喝,听罢笑笑道,“是我从我娘那里学来的,她想唱给她从前的情郎,可是那人早就死了,所以唱起来难免哀伤,你凑合听。”
“很好听。”钟昭在他再次给自己添酒时,盖住了对方的杯口,“再喝下去你就醉了,不是说想灌我?自己先倒下算什么。”
江望渡一听有理,果然放下了酒杯。钟昭遂松开手,又问:“你娘的情郎是怎么……去世的?”
“你没听说过吗?”江望渡诧异地瞥人一眼,又很快倚上来,慢悠悠地讲解道,“他是苗疆有名的勇士,跟我娘也算郎才女貌,结果他们当时的首领狼子野心,妄想在中原自顾不暇的时候分一杯羹,偏偏碰上了我爹这个杀神。”
他说到此处抬起一只手,五指并起在空中划了一下,就像是落下一把刀:“我娘那个情郎在战场上勇猛无比,就像这样,把当时跟我爹、桓国公曲连城结拜为三兄弟的将军杀了。事后时局逆转,我爹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尸骨扔给野狗啃食,留下的残渣一把火烧了。”
后面的事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蓝夫人被江明看上,被迫委身给了他。钟昭早就知道她出嫁是一出惨剧,上位者不知死活野心膨胀,战败之后却要一介女子去偿,但是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等渊源。
他想了想自己从前听说的,江明看到蓝蕴之后就一见倾心,甘愿为她放下屠城念头,善待苗疆百姓的故事,平白觉得毛骨悚然:“镇国公知道他们是一对吗?”
“我不是很确定。”江望渡歪着头想了想,如实道,“但据我的观察来看,应该是知道的。”
钟昭听到对方的回答沉默片刻,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江望渡于是顺理成章地改靠为躺,直接枕在了对方的腿上。
过了一会儿,钟昭低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出来呢?”
以蓝蕴和江明这样的关系,说是一句生死仇敌都不为过,江望渡这个当儿子的不愿意在府里住,没道理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
钟昭问得认真,谁料听了这话,江望渡却笑了起来:“那当然是因为我娘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啊。”
“什么?”钟昭表情一滞,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早些年我还小,我爹也总是过去看她,两相比较之下,她肯定更喜欢我。”江望渡语气轻描淡写,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嘴唇颜色明摆着比刚刚淡,“可后来我爹一步都不肯踏足她的院子,她乐得清静,便也不想看见我了。”
说着,未等钟昭再开口,江望渡又接着道:“她绣工好,但是一向很少给我缝东西,为了一件里衣和剑穗,我在她的门前跪了三天,至于送你的衣服么……”
大约是真的醉了,他终于愿意把以前不肯说的事情说出来:“我答应她,从此再也不要回国公府,再也不要去见她。”
现如今剑穗和那套绣着苗疆纹样的衣服,都在钟昭那里放着。孙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煮好的菜端出来,回房关上了门,他圈着江望渡腰的手臂有些不稳,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还给你。”
“不需要。”江望渡撇了撇嘴,在钟昭的怀里翻了个身,“既然已经送了你,我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但你直到现在,都没在我面前穿过那套衣服,我不是很高兴。”
他半眯着眼,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你若觉得抱歉,就赶紧穿上给我看看,最好是去翰林院、乾清宫、文武百官面前都晃一圈,就像替我扬眉吐气一般。”
江望渡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昭,我太想混出名堂了,但武官出头必须等待战机,不像文官有那么多机会接触陛下,往上攀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坦白来说,钟昭觉得江望渡这思路有些不通,比起压抑过后的酒后吐真言,更像想说一句说一句,还是接不太上的那种。
他不知道穿着娘亲做的衣服,去别人的面前转一圈能证明什么,但是钟昭现在几乎没法往深里考虑,张口就要答应对方。
“好,我……”但钟昭的头点到一半,忽然想到朝中、甚至光是翰林院去过苗疆的人都不少,江望渡送他的那套衣服图案其实蛮明显,要是真穿出去,肯定会有有心人猜出这东西出自蓝蕴之手。
他当然不会忘记江望渡是谢英的下属,此时这人虽已经神情萎靡,靠在他的怀里快要睡过去,但是江望渡忽然跟他说这些的目的,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江望渡似乎也没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讲完那番话就直接抱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钟昭原地枯坐半晌后,带江望渡回房,到最后也并未满口答应对方的请求,轻声道:“我脑子很乱,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孙复:你俩根本没吃饭[愤怒]
第59章 默契 他们哪怕在互相提防上,都很有默……
第二日, 钟昭照常当值,忽然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来了翰林院,说皇帝点名要他进宫一趟。
此时距离钟昭上任尚不足半年, 单独进宫面君绝对可以算得上是殊荣, 于是一时之间,诸位同僚看他的目光都极为火热。
不过在这中间,先前经常进宫,经常被批得满头包的唐玉宣显然有不同看法,一脸同情地凑过来低声道:“陛下追求精益求精,原本已经通过的文稿被打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钟大人若是去了之后被骂了,也千万别往心里去。”
钟昭侧头看着这位唐大人早生的华发,当然听得出来对方是真心提醒, 虽然皇帝召他的原因应该跟文不文稿没什么关系,也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多谢唐大人。”
话落, 他便起身正了下衣冠, 随着前来传召的太监走了出去。
钟昭不算是健谈的人,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被皇帝单独召见,他仔细想了想,还是给领路太监塞了张银票,道:“公公……”
“钟大人不用客气,想问什么直接问便好。”那太监看着大约有三四十岁,轻轻将钟昭的手推回去, 看出他眼里的不解后笑着道,“杂家姓霍,虽然是御前的人,但是也受过皇后娘娘的恩惠。在来之前的时候她便给我留过话, 但凡是大人想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听罢,钟昭皱起的眉头不但没有舒展开,反而更加觉得不妥。他跟皇后从无交情,若是谢淮的母亲淑妃派人来说这话,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事情,但来自皇后的关照,只是一听便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多谢公公。”钟昭沉吟片刻,谨慎地问,“不知陛下召我……”
“大人放心。”霍公公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安抚似的一笑,轻声道,“不是什么坏事。”
皇帝派身边的太监召见,召的还是他这么个初入官场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闲聊话家常,既然不是问罪,那便只能是任命。
钟昭道了一声多谢,琢磨着最近京中能上达天听的大事小情,冷不防霍公公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钟大人,待到出宫的时候,翰林院那边应该也散衙了,您今日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吗?”
钟昭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左不过是回家,公公的意思是?”
随着断断续续说的这几句话,两人已经快走到皇帝所在的宫门前,霍公公在原地停住了脚步,显然不打算送他进去,笑了笑道,“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咱们晋王殿下向来不怎么喜欢诗书,娘娘听闻殿下跟大人有些交情,高兴的不得了,直说希望他跟您多学学。”
钟昭听着这拿谢衍做筏的恭维,连连摇头摆手,霍公公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娘娘的意思是,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钟大人把端王世子辅佐得那么好,能不能也去照管下咱们晋王殿下?”
谢衍虽然只比谢时泽大两岁,但两个人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叔侄,若是钟昭真的应了他的话,那这件事情就会怎么想怎么怪异。
当然更重要的是,谢时泽行事已成章法,很有自己的主意,比起货真价实的师徒,他更像是这位性格孤僻的世子的玩伴。
而他之所以去做这个玩伴,全因谢时泽父亲是他选定的主君。
钟昭不清楚皇后的目的,但他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极力推拒:“下官愚钝,本也教不了世子什么,不过是端王殿下抬举罢了。”
“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您可是今年的文状元,才情天下皆知。”霍公公晃晃脑袋,“时辰不早,您也该进去了。殿下已经答应娘娘,今日便会在府中等您登门。”
对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钟昭就知道皇后跟晋王早就有了决断,此番充其量只能算是通知,根本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够拒绝的。
但愿谢淮知道后别多想。
钟昭无奈地在心里叹气,对霍公公拱手:“那下官先进去了。”
——
乾清宫,大梁皇帝办公和接见朝臣的地方多半都在这里。
入内后,钟昭在更得皇帝信任的太监的带领下一路往前走去,没过多久就见到了身穿龙袍坐在上首、低头蹙眉的本朝天子。
而在他身前,还站着谢英以及一位身穿官服、表情郁闷的老臣。
听到脚步声,这两人都回过头,钟昭拜过皇帝后一一对他们见礼,同时也认出了这位老臣是谁。
兵部尚书牧泽楷,晋王谢衍的外公,宫中皇后的父亲。
“今天召你来没别的事。”屋内几人无不手握大权,钟昭不过一介六品文官,自然提起了十二万分小心。皇帝看他一眼,又很快把头低了下去,声音里透着几许久病疲乏的淡漠,“舞弊案主犯曲青云的兄长曲青阳逃了,拉起一帮平时就在当地作乱的山匪,杀了几个官兵,眼下还不知跑到了哪里。”
说着,他嘴边溢出一丝冷笑,带着几分狠意道:“朕前脚刚厚葬了桓国公,他后脚就敢给朕玩犯上作乱这一套。你也颇受此案所害,等下户部尚书来了,商议完毕之后,你即刻给朕拟一道旨出来。”
皇帝声音很轻,语气却带着一股凛然,显然是当真动了肝火。
这件事情前世并未发生,钟昭尚且有些理不顺前因后果,但听此一言立刻肃容跪地道了句遵旨。
“起来吧。”按理说紧急到当下商议出结果,立刻就要拟制用印的旨意,一般轮不到钟昭这种职级的人来写,更不需要他也站在这里旁听议程。皇帝让他平身之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带着几分审视意味地缓缓道,“你前阵子的文稿不错,人也机灵,所以朕让你来做这件事。若办不好,朕拿你是问。”
皇帝给他破例自然是好事,但也伴随着巨大的危险,钟昭感觉到谢英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迅速意识到如果他这道旨意写得漂亮,以后办差的机会少不了。
他轻吸口气,声音低而稳:“臣领命,必不叫陛下失望。”
这话说出口后,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点头,好半天都没人说话,房间中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重。
牧泽楷老神在在地在旁边站着,仗着岁数大跳出来缓解气氛,颇为感慨地笑道:“真是后生可畏啊,臣像钟大人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混在哪里玩呢。”
随着他调侃了这么一句,原本一言不发的谢英也咧咧嘴角,把头转向钟昭,半开玩笑道:“是吗,我怎么听说钟大人背地里也挺能折腾的,天天去捧一个优伶的场不算,还把人带回家了?”
钟昭闻言额角一跳,真没想到谢英能当着皇帝的面讲这种事。他掀开眼皮看了眼上面那位的脸色,见对方对此不感兴趣,这才出声:“下官对他只有同情。”
“钟大人家是开医馆的。”出乎钟昭意料的,牧泽楷笑着在一旁替他分辩了一句,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怜惜弱小也正常。”
“哪里正常?”谢英目光灼灼地继续,“给这样的人赎身可少不了银子,钟大人上任才多久,你家中的医馆能挣这么多吗?”
谢淮跟钟昭的来往从来就没有避过人,先前在曲家的灵堂里,就是他带着钟昭出席的,此话一出,刻意找事的痕迹就太重了。
垂眼随他们聊了半天的皇帝终于听不下去,不耐烦地打断道:“差不多得了,朕找你们来是商量正事的,虽然现在何尚书没到,但你们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皇帝已经发了话,不管谢英有多么想给他上眼药也只能憋回去,钟昭随之再度沉默下来,听他们将话题拉回曲青阳脱逃的事情上,总算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那日曲青阳挣脱差役约束跑到大街上,江望渡将他拦住押回去后,不止在曲青云和其妻儿身边放了眼线,提防谢停的人暗中截杀,同时在曲青阳身边也留了人。
而他这次去沧州干苦力活儿,出其不意杀死看守的士兵,穿上对方的衣服往外逃,也是被江望渡的人发现、并且第一个上报的。
曲青阳从小到大都不干好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偏偏他功夫练得并不差,同时还很善于拉帮结派。这一点从他官位被夺,江望渡暂领南城事务,在收服人员上颇费了一番功夫上就能看得出来。
沧州地处偏远,一直以来都是流放之地,但是同样聚集着一帮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土匪。他们天天跟官兵打交道,大本事没有,骚扰人的本事一流,你打我我就跑;你不打我我就到处偷偷抢抢。
曲青阳逃出服役的采石场时杀了很大一批人,完全没考虑仍旧被看守着的自己的妻子儿女,孤身上山与这帮山匪来了个会合。
然后也不知怎么商谈的,这些人还真就跟着曲青阳一起走了。当地守军收到采石场的消息,带着大批人马上山的时候,只看到了几间他们留下来的空房子。
事后沧州满城戒严,严查进出城的百姓,但是一连三天过去,都没有搜查到曲青阳一伙人的踪迹。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曲青阳俨然已经把一切都豁了出去,甘愿一辈子当草寇土匪,也不愿意安生地待在流放地。
而让一个无所顾忌、身边还有一大票兄弟的人流窜出去,会闹出什么样的事简直可以想象。
手底下的人犯脱逃是大罪,沧州那边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事捂下来,结果江望渡派过去的人看不下去,自己把消息放了出来。
没过多长时间,曲青阳在附近一城出现,大规模抢夺财物后再度消失无踪,便彻底瞒不住了。
严格来说,这个乱子其实算不得非常大,哪朝哪代都有名号叫得响的山匪,真掀起风浪来,通常由当地或就近调兵就能解决。
但曲青阳这事坏就坏在,他曾是曲连城捧在掌心的嫡长子。
一代名将的儿子跑去当了土匪,而且手段残暴,走到哪作恶到哪,对皇帝的名声非常不利,会让很多人不由得去思考,是不是因为上位者有错,英雄之子才会寒心,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江望渡派到沧州的人将此事汇报到了东宫,沧州的守军层层上报,将此事汇报到兵部,然后于今天一道报告给了皇帝。
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皇帝果然大怒,决定由朝廷派兵将其捉拿归案,然后着重处理,以儆效尤,现在商议的重点就是派谁领兵,以及军需如何供应。
历经近半个时辰的等待,户部尚书何归帆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而此时谢英正说到激动处,端正跪下道:“此事影响太过恶劣,对父皇声誉的亦有损伤,儿臣举荐镇国公次子江望渡,领兵剿匪。”
钟昭清楚自己目前在这种大事上插不上话,所以一直以来都只是站在一边,认认真真地想着这一整件事情,动都没有动一下,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低头轻笑。
因为他忽然想到,太子今天和兵部尚书一起过来,只能说明江望渡至少昨天就知道了这件事。
而江望渡昨夜酒醉成那样,抱着他的胳膊迷迷糊糊地哼哼,但从始至终,要命的话一句都没说。
与此同时,水苏的身份以及他想要对方未来替自己做什么,钟昭同样没有告诉江望渡。
虽然在这时候想这些不太好,但钟昭依然不得不承认,他们哪怕在这一方面,都非常有默契。
第60章 恩爱 这种感觉就像是公开彰显恩爱一样……
谢淮手上没有什么可用的武将, 曲青阳逃窜这件事直接绕过了他,前不久户部尚书才接到消息,然后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进屋先闷头给皇帝行礼, 头还没有磕完就听见谢英在那里推举江望渡, 一口气差点没喘匀。
钟昭冷眼在旁边看着,只见何尚书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太子殿下,这恐怕不合适吧。”
江望渡一年内给了端宁两府两次难堪,还间接扳倒了前礼部尚书,何归帆对他虽不至于说恨之入骨, 但也不喜欢到了极点。
那边谢英在皇帝的示意下起身,听到这句话后,直接一个眼刀飞了过去:“哪不合适?曲青阳上次脱逃就是江指挥使帮忙捉回去的, 他以前南城那批人现在也归江指挥使管辖,甚至江指挥使的父亲, 以前跟桓国公的关系也很好。”
提到桓国公, 屋内的人显然都想到了在曲家灵堂里发生的一幕, 谢英当时虽然没去,但是事后也有所耳闻,笑了笑道:“长子被打成那样了都要给老友上香,还有什么比让他的次子带兵抓人,更能彰显我大梁天威不可冒犯的吗?”
何归帆沉默片刻,换了个方向游说道:“可是小江大人在此之前从未独自带兵, 此事实质性的危害虽然不大,但流言亦会伤害根基,如果一时间没抓到人……”
说着,他见皇帝迟迟不接话, 谢英也只是颇具讥讽地看着他,转过头去,试图从兵部尚书那里寻求认同感:“牧大人觉得呢?”
“我?我觉得让年轻人历练历练挺好的。”牧泽楷跟与太子和端王都没来往,纯粹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是回了一句后,又看向皇帝,“这样的事情,若派名将出山显然没什么必要,可现在军中的形式……小将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他的话说到这里,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一副正在思索的模样,牧泽楷于是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如太子殿下方才所言,江指挥使身份适宜,且他先前在边关待了半年,收获一众老将的称赞,能力也有,何不让他一试?”
“这样的事情是能拿来给他练手的吗?”何归帆越听越觉得大事不妙,眼看着皇帝似乎真动了心,忙做起了最后的挣扎,“臣还是那句话,小江大人很好,但他没有独自带兵的经验,一旦……”
“行了,何大人若是能想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人选,也不必在这里车轱辘。”谢英听见他这番话,直接笑着打断,转向皇帝认真道,“江指挥使曾是儿臣的伴读,出于避嫌儿臣本不该说这话,但是事实如此,他确实很合适。”
钟昭是第一次见识谢英在皇帝跟前的说话风格,这位显然口无遮拦惯了,说到一半,又看了一眼何归帆,慢悠悠地补充:“不过何大人难道不是文官?对调兵遣将应当没那么在行吧。牧大人都说他没问题,您究竟在质疑什么?”
何归帆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何况今天这件事他确实是最后知道的那个,眼下被直接怼到头上,一句回敬的话都说不出来。
大获全胜的谢英微微一笑,又重新看向皇帝:“父皇?”
“让江指挥使下午进宫一趟。”皇帝没直接说可与不可,招手换来一个太监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又对牧泽楷和何归帆道,“你们回去以后就给朕动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部署,无论最后选定的人是谁,七天内必须出兵。”
话罢,皇帝不想再听什么多余的话,直接挥挥手示意他俩出去,继而对旁边伺候的太监道,“给他搬张桌子和椅子过来。”
说则,又看向钟昭:“用最快的速度写,若是没什么问题,即刻就可以用印颁布出去。”
钟昭前世没机会当官,从来不知永元帝行事如此雷厉风行,闻言立刻感觉到了浓浓的压迫感。
不过入了朝堂最怕的不是被施加压力,而是无人问津,只要能被皇帝看进眼中就是好事。
他再次跪地回道:“臣遵旨。”
皇帝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钟昭起身的时候,正赶上牧泽楷带着几分笑意从他身边走过,而吵架没吵赢的何归帆心情则没那么好,满面菜色地跟在对方身后,路过钟昭的时候视线下移,若有所思地在他腰际位置扫了一眼。
眼下桌椅还没有搬过来,察觉到对方探究的视线,钟昭下意识抿唇,站得更直了些。
虽然今生不会再做死士,但前世的很多习惯还是影响了他,比如衣装从简,不爱戴什么佩饰,腰间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
可今天,他在那里挂了个东西。
这东西以他如今的身份来看,已经算不得十分贵重,而且还在昨天晚上的时候被粗糙地改过几针,跟原本的样子有了些出入。
钟昭不觉得何归帆能看出名堂,因此没有闪躲的意思,甚至当对方目光停留在这枚剑穗上时,心中生出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眼下太子和端王分庭抗礼,他在端王外祖父面前佩戴江望渡的剑穗当装饰,对方不由得感到好奇,但是根本认不出来。
钟昭想着这些,眼中含笑躬身退到一边,隐约跟昨天说想让他穿那套苗疆衣装进宫逛一圈的江望渡,有了些共通的情绪。
尽管原因可能不同,但这种不能宣之于口,只有彼此知道的暧昧情事,确实在他心里点了把火。
说得夸张点,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家面前彰显他们有多恩爱,但其他人还对此一无所知一样。
——
牧泽楷和何归帆离开以后,乾清宫重新恢复平静,只有钟昭聚精会神写字的声音分外清晰。
待到笔落之时,他将字迹尚未干涸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这才发现谢英其实一直都在屋子里待着,只不过一句话都没说。
比起刚刚的口齿锋利字字带刺,此时的谢英取代了皇帝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研磨,低下头敛着眸的模样不像平时不可一世的太子,倒像是个普通人家孝顺父亲的儿子。
“写得不错。”钟昭垂首等了片刻,终于听到皇帝略带满意地将那张纸放下,长长地出了口气问,“想要点什么赏赐?”
“为陛下分忧,不敢受赏。”钟昭眼睛都没抬一下,回得中规中矩。
皇帝闻言轻笑,并不把这话听进心里,连犹豫都没有便道:“三百两银票稍后就会有人拿给你,权当朕也支持你动一次同情心。”
说着,他挥手让谢英站得离自己远点,往椅背上靠去:“说实话,那钱当真是老二给你的?”
钟昭先前跟江望渡说这事自己考虑不周,实际上并没觉得怎么样。但现在前有谢英不怀好意地提及,后有皇帝不知道为何也以此调侃,他是真有点后悔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瞥了旁边乐得看戏的谢英一眼,毫不脸红地回道,“此事与端王殿下无关,全都要仰赖太子殿下。”
“是吗?”这话一出,皇帝将钟昭刚交上去的那张纸拿给心腹太监,指使他将其送出去,明显来了几分兴致,“说说看。”
“……”钟昭朝谢英拱拱手,眼中没有一丝准备将对方拉下水的抱歉,抬起头后便将自己因为摘星草和东宫产生的那点纠葛,掐头去尾地给皇帝讲了一遍。
他有意省略中间的冲突,只说江望渡从他这里买走了其中一株药,谢英替他出面答谢,最后双方都救下了自己想救的人。
前世钟昭到死都不知道那草治的是宋欢,但皇帝自然是知道的,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英一眼。
谢英对此的反应是赔了一声笑,走到皇帝身后给他捶起了背。
“行了,你回去吧。”跟三五个大臣会面到现在,皇帝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努嘴道,“回去等着熬一两个月,朕提你当侍讲学士。”
侍讲学士比修撰高了一整级,是从五品的官职,钟昭今天过来之前还有些忐忑,完全没想到往上升的第一步会迈得如此轻松。
他眼皮一跳,俯身谢恩,再站起来时总算回过味来,大约是窦颜伯倒了,皇帝不想谢英太得意,所以想通过他给谢淮一个甜头。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有没有较量的意思在里面,啵一下升官的人都是他。钟昭走出去前下意识往谢英得到方向望了一眼,想看看这个方才还给他下绊子,结果反手就被皇帝打了脸的太子是什么表情。
不过出乎钟昭意料的,谢英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神态,而是微微垂眸打量着他腰间那个小小的剑穗配饰,许久后才抬起头与他对视,接着轻轻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何归帆:这什么东西,没见过[问号][让我康康]
谢英:呦,秀恩爱呢[吃瓜][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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