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追查 秦谅一直在查贡院走水案,你知道……
钟昭出宫的时间比预计要早, 七月下午的日头非常足,翰林院那边目前也还没有散衙。
但想想霍公公的话,他还是跟上头告了个假, 回江望渡的小院换下官服, 准备直接去晋王府。
他原本在这里没有多余的衣服,仅有的几套还是水苏刚刚送来的,因为钟昭回来得太快,正好撞见水苏将他的一兜行李交给孙复,孙复接过后暗戳戳套话,问他们俩到底有没有一腿的一幕。
“……”昨夜先行回房之前, 孙复就已经恢复了对他的客气,钟昭以为这人已经相信自己了,见状不由感到十分无语, 招手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的水苏叫过来,“正好你在这里, 吩咐你一件事。”
孙复这人油盐不进, 问起问题来一个接一个, 水苏老早就想跑,听到这话顿时大喜,小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半弯下腰听。
乾清宫各方势力的人都在,谈话内容很快就会传出去,所以钟昭也没避人:“你去端王府找苏流左,就说皇后娘娘命我去一趟晋王府, 回来后再来向殿下复命。”
水苏在戏班长到十四岁,连京城的路都没有认全,估计连端王府在哪里都找不到,更别提顺利见到苏流左, 把钟昭的话递进去。
听到这命令,孙复眼珠子瞪大了几分,看着钟昭正要讲话,水苏却已经应道:“是,公子。”
说完之后,他毫不拖泥带水地一福身,紧接着快步转身朝门口走,像是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有可能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
“看到了吗,就这样。”钟昭早就知道水苏有这样的能力,从已经傻眼的孙复手里将行李拿过来,自顾自朝卧房方向行进,在彻底关上门的前一瞬停下了扶门的手,“你跟你们家大人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唯一的区别是他比你聪明,没事少乱猜。”
闻言,孙复沉默了,甚至没提起精神反驳聪不聪明这个说法。
钟昭快速换好常服往外走,推门便见孙复还站在那里,并且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看到他重新出现,嘴唇非常缓慢地翕动两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说。”钟昭道。
“他这样的身份,怕是还没靠近那边的大门,就会被侍卫拦下。”孙复艰难地问,“你让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去碰端王府的壁?”
听到这样一番问话,钟昭颇为好笑地一挑眉,没想到孙复揣度他俩到底怎么回事时很大胆,这时候反而觉得人家是个孩子了。
钟昭摇了摇头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是这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完成我交代给他的差事。而且你说的这些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把他买下来,他总要对我有用才行。”
“你还真是狠心。”孙复听罢,表情很是复杂,既有几分对钟昭跟水苏之间确实什么事都没有的放心,又有几分仿佛今天才认识他这个人的讶异,好久以后才道,“钟大人请吧,小的送您出去。”
——
作为母家强盛的皇后嫡子,尽管谢衍本人还是一个有点任性的小孩脾气,但是晋王府的府邸却是除东宫以外最为豪华的。
钟昭一走进来就能感觉到,这里比他去过的端王府和宁王府要大得多,亭台楼阁宛如书画大师的作品中那样精美,各类名贵花卉争相开放,假山附近的清泉潺潺流淌,养着一池肚皮滚圆的金鱼。
而谢衍此时正蹲在水池旁,手里攥着一把鱼食,时不时往水里扔几颗,欣赏着池中鱼儿拼命张开嘴抢食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兴味,但也有些不耐。
钟昭欲上前行礼,但是人还没有走上前跪下去,便被两个打扮漂亮的丫鬟轻轻扶了起来。
“大人第一次来,怕是还不知道晋王府的规矩。”看他重新站定,丫鬟便放开了他,其中一人笑着眨眼道,“凡进了这道门的皆是客,一应跪礼悉数免除,大人如果执意如此,殿下反而会不快。”
钟昭上辈子跟谢衍没什么接触,对这位小皇子最为深刻的记忆就是英年自尽,还真不知道对方的府里有这种奇怪的规矩。
见他不语,那两个丫鬟似乎是怕他不信,另一人也道:“没错,纵然是太医请平安脉,或是牧公子登门,也不需要下跪问安。”
关于这个牧公子,钟昭稍微有点印象,此人乃是牧泽楷的长孙,大名牧允城,跟他是同一年参加春闱的考生,是京城权贵二代里少有的品行与能力都很不错的人,既是谢衍的表哥也是他的伴读。
然而很不幸的是,牧允城在贡院走水事件中受了不轻的伤,多亏被曲青云从火场里捞出来才不至于落下终身伤残,据说现在方能下床行走,错过了延期的会试。
当初朝中大臣为着儿子被曲青云所救,联名上书求皇帝开恩轻判,这里面就有牧允城的父亲。
钟昭朝两位好心过来提醒的丫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这才走到谢衍面前,想了想,简单地拱拱手道:“见过晋王殿下。”
“你的胆子倒是挺大。”谢衍连头都没抬,依旧专注地观看着池中的鱼,“当初本王第一次对城哥说,以后在晋王府不用下跪的时候,他吓得都将额头磕出血了。”
钟昭听着他对牧允城的称呼,心中不免觉得惊讶,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牧公子听到以后向您下跪叩头,是因为敬畏您;而下官听之不跪,同样是因为敬畏您。”
大约是觉得这番话有意思,谢衍笑着哦了一声,保持着蹲姿仰头看他,被头顶的太阳晃了一下,又嘟嘟囔囔地垂下脑袋,示意他也一道蹲下:“怎么说?”
“您是王爷,牧公子不敢越过规矩行事,这是敬畏。”钟昭垂眼看着对方这跟自家小妹都没甚区别的做派,还真就半蹲下/身继续道,“您是王爷,您下达了命令,下官不敢不听您的吩咐,这自然也是敬畏,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
“你真是……”谢衍刚刚被晃了眼,自有一个丫鬟走过来将伞撑在他的头顶。钟昭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忍不住皱了皱眉。
因为他忽然发现,晋王府中这些丫鬟不但个个姿容出挑,都很年轻漂亮,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还都长着一张极为相似的脸。
譬如现在二人面前这位撑伞的姑娘,跟刚刚同他诉说晋王府规矩的人就很像,若是不仔细分辨,很容易就会将她们弄混。
“……很有意思。”在钟昭环顾四周站着的仆人,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一个小厮都看不见,全都是面容相似的丫鬟,隐隐感觉不太对的时候,谢衍已经补齐后半句话,“母后让我多跟你来往,我本来没当回事,但现在么——”
话到此处,他很不见外地往钟昭身边凑了凑,撞了一下钟昭的肩膀挤眉弄眼道,“我觉得真认你当先生也没什么。怎么样,谢时泽那小孩是不是特无聊,满口都是谁谁谁应该做什么,谁谁谁不应该做什么,你都快烦死他了吧?”
钟昭的底盘很稳,谢衍突如其来的一下没撞倒钟昭,反而把他本人弹了回去,但对方显然也没有计较此事的意思,眼睛冒着精光,一副十分期待他回答的模样。
平心而论,谢衍对谢时泽的评价很中肯,这年纪轻轻的端王世子的确很喜欢谈应该与否,仿佛人一生来就被规定好了道路,兴趣爱好可以有,但越不过很多东西。
不过当然,钟昭就算真的很烦谢时泽有事没事就爱去观察钟兰,也不能真的把这话说给谢衍听。
“殿下说笑了。”他无奈道,“世子聪明稳重,但下官人微言轻,位卑福薄,承蒙端王殿下信赖,让我陪世子写写字而已,哪里担得起娘娘和殿下的厚爱。”
“这所谓担不担得起,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谢衍狡黠一笑,用近乎撒娇的口吻说道,“刚刚霍公公已经来过,说不日父皇就会擢升你为侍讲学士;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想必你不会不清楚,给君王讲学都说得过去,遑论我一个区区皇子?钟大人还是别谦虚了。”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他便不再给钟昭拒绝的机会,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部抛到池中,锤着酸疼的腿站起身来,换了个话题道:“本王与钟大人实在投缘,闲聊了这么长时间,差点忘记一件大事。”
钟昭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池中疯抢饵料的金鱼,也跟着慢慢起身,出声问道:“什么?”
“本王记得秦谅是你表哥,他从五月进入刑部起,就一直在暗中追查贡院走水的案子。要说这万荣也真是废物一个,居然生生叫一个进士蒙蔽这么久,眼下还不知道秦谅查到了什么,又掌握了多少东西。”谢衍微微一笑,将附近的丫鬟全部挥退,语气总算正经了一点,“这件事情,钟大人知道吗?”
第62章 回家 我以为你太生气,都不准备回家了……
从晋王府出来后, 钟昭情绪有些不稳,勉强压住自己即刻就去找秦谅的念头,先见了谢淮一面。
水苏没让他失望, 果然通过苏流左将消息递了进去, 他进府的时候没受到任何阻拦和问询,直接就来到了谢淮的书房之中。
此时谢淮已经听何归帆讲了一遍乾清宫发生的事情,脸上还算挂得住,倒是一旁的谢停面色黑沉,一直在拨弄手里茶杯的盖子。
钟昭进门后,还没张口解释一两句, 谢停就先摆了摆手。
“七弟的事不必多说。”他不耐烦地道,“谢衍没正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就很喜欢跟时泽较劲, 全然没有做叔叔的样子,估计要你给他当先生只是一时兴起, 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没什么关系, 还是曲青阳这茬比较紧要。”
“江望渡不能再往上升了。”听到自己弟弟的话,谢淮无言片刻,直接把话题拐了回来,“上一次他去边关做校尉,才待了多久,回来就被父皇亲口褒奖;如果真的将曲青阳捉拿归案, 只怕……”
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眼神幽深,显然自己都不想再假设下去。
而听着面前这二位王爷的话, 钟昭能非常清晰地感知到,他们眼下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在了随时可能成为谢英一大助力的江望渡身上,反而没有把谢衍这个本朝最年轻、出身也最好的皇子放在眼中。
然而钟昭想起刚刚基本上是在明示自己、赶紧想办法把秦谅劝住的谢衍,总觉得这人没那么简单。
若照前世的发展看,谢衍介入朝堂是几年后的事,这时候应该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闲散王爷,没有道理在走水案上插一脚。
可如果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毫无城府,又为什么会自尽呢。
钟昭越想越不通,最后索性暂时将这一切抛诸脑后,等以后再说。他抬起头,微微垂着眼没直接与谢淮对视,说出来的话略带深意:“那殿下以为如何?”
皇帝早在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发过话,要让人请江望渡入宫一趟,那么只要他脑子没有病,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何况牧泽楷说得没错,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资历,此次剿匪根本没有比江望渡更合适的人选。
钟昭虽然打心底里也不想让江望渡领兵,看着举荐成功的太子在早朝时太得意,但这种事关大梁名声的仗必须打得非常漂亮,谁要是因为私心在皇帝下旨后提出换人的要求,铁定要触霉头倒大霉。
而且更重要的是,家国颜面终归比党争立场重要,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对对面这两人隐隐透露出的、想让自己帮着想办法拦江望渡一把的行为颇有微词。
“殿下今日没见陛下的样子,或许不知。”他想了想,还是委婉地补充,“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命我当场拟旨,诏令很快就会发布出去,七天内筹备好钱粮,调兵遣将,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淮自然不知道钟昭心里在想什么,闻言表情略显失望,不过他此前就已经跟何归帆商议过一轮,对这个结果也有心里准备,所以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田地,也确实很难改变什么。”
他摇了摇头,“而且就算不让江望渡领兵前往,我手上也没有可用的人,是本王急功近利了。”
说着,他抬手按下一脸不忿、看着还想说什么的谢停,道:“本王跟宁王还有事情要谈,就不留大人吃饭了,钟大人先回去吧。”
“下官告退。”钟昭心里惦记着秦谅那摊子事,若不是担心谢衍的横插一脚会惹来对方的怀疑,他根本就不想走这一趟,听罢没有任何犹豫,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
秦谅和其母在外新找的房子。
钟昭去得很快,日日都最晚下衙的秦谅还没回来,他进门后先被钟北琳拉着吃了顿饭,跟人好一顿拉扯之后,才得以自己将刚刚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放好。
待到这套流程走得差不多,快要进行到出门散步消食的时候,秦谅终于沉默着折了回来。
两人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对视,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山雨欲来的意味。片刻以后,秦谅先侧头往外示意了一下问:“一起走走?”
钟昭点头,跟他一道跨了出去。
眼下已临近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钟昭也不想说什么废话,直言道:“贡院走水案不能由你查,现在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趁折子还没往上递,赶紧撤出来。”
秦谅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意外,但还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重点吗?”早在二月的时候,锦衣卫就已经清楚项大项二身份不一般,皇帝自然不可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他时至今日都没有任何惩治谢英的意思,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钟昭看向秦谅:“你都查到了什么,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物证交给我或自己销毁,此事到此为止,你就当什么都没查过,后续我来帮你处理。”
谢衍与此事没有一点关系,发现秦谅的行径纯属巧合,他能选择告诉钟昭,而非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万荣,卖这位刑部尚书一个面子,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人情。
从情理上而言,钟昭身为谢淮的谋臣,本不应当跟心思成疑的谢衍有这种交集,但事关秦谅的性命,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秦谅闻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远比刚刚低,带着几分自嘲,“我现在该叫你小昭,还是钟大人?”
钟昭愣了一下,所以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质疑自己的动机,语气也不由得转冷:“从那件事发生到今天过去四五个月了,先不提朝廷是什么态度,你查了这么久,可发现这件事和端王有关吗?”
虽然窦颜伯参与舞弊的事东窗事发之后,谢淮就立刻放弃了他,只是出于情义,在上早朝的时候给人求了几句情;但据钟昭的观察,他估计挺后悔调查沈观的,这案子当然不可能跟谢淮扯上边。
眼看着秦谅不发一言,钟昭轻笑一声,继续低声问道:“既然与他无关,表哥,你觉得我如今这么死命地拦着你,除了不想让你白白送死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秦谅的眼睛,既生气又无可奈何。
秦谅不是个会拐弯的人,前世到最后三十多岁了,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谁有罪就弹劾谁。
现在他初入官场,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能忍住才怪。
“抱歉,小昭。”事到如今,秦谅对整个案情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大致也能猜到真凶是谁,长舒一口气后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件事情你还是别劝我了,一条路走到底,我认了。”
钟昭听到对方这样说,只觉得眼前一黑,缓了好一会儿才提起一口气道:“我不是真拦着你查案,我也想把幕后之人绳之以法,但它急不得。你平时也很聪明,怎么就非要认这个死理呢?”
“……我已经告诉我娘,让她先不要忙活我和唐小姐的婚事,唐师爷那边也先劝着,最起码别往外发请帖,也别告诉亲戚朋友。”秦谅答非所问,眼神飘忽,“这样一来,如果我真的会被革职、流放,她起码不会跟着我一起受罪。”
秦谅与唐筝玉两情相悦,很久之前对她的称呼就变成了小玉,如今再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钟昭立刻明白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话到此处,秦谅又苦笑道:“为着唐小姐,我也想过就当从没想过救下那个老人,从没见过那块打火石,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好几个月了,尤其是刑部上书陛下,说查不到那两句焦尸的确切身份,当作寻常歹徒结案,只要我一闭上眼——”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来,“那老人的脸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七窍流血,五官模糊,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就知道事有蹊跷,却装聋作哑。”秦谅表情极度痛苦,顿了顿才继续,“我真的,真的不能视而不见。”
钟昭沉默了。
前世那场火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叫他十余年辗转难眠,他能理解秦谅此刻的心情,但这不是对方上赶着找死的理由。
想到这里,钟昭直接上前几步,一手刀把秦谅劈晕,而后抬起头缓缓地道:“出来。”
话音刚落,一直隐匿在不远处的赵南寻从黑暗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被钟昭单手托住身体的秦谅,略带担忧地问道:“大人?”
“这一下应该够他睡两天。”事已至此,钟昭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陪着这人耗,直接下令道,“秦谅不善交际,此等重要的事情他不会放心告诉任何人,所有物证一定都在家里,或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我不管你偷也好抢也罢,在他醒来之前,我要见到这些东西。”
书生擅长舞文弄墨,往往用笔杆子就能写出一本生死薄,钟昭本不想把前世那一套带出来,但眼下事态紧急,他别无选择,也只能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如果途中他醒过来,直接打晕,直到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才能放他去上朝,而且还要事先回过我。”
“是。”赵南寻看着钟昭冷峻异常的面容,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干脆地半跪下来抱拳,在得到对方的示意之后方才起身,又偏头看了看彻底昏死过去的秦谅,出声问道,“那这位大人?”
“一会儿我送他回去。”钟昭用力拧了拧眉心,挥挥手准备示意这人离开,但却在转身前无意识看到了赵南寻欲言又止的表情,脚步稍稍一顿,思忖片刻后问道,“你跟水苏这两天还没见过吧?”
“是。”同样是单字的应承,这一次赵南寻的表情明显比刚刚生动了许多。虽然钟昭事先说过他可以随时和水苏会面,但这两天钟昭没回家住,他还记得自己跟踪过钟昭,并不敢在未征得对方同意的前提下擅自靠近钟家,有些忐忑,“属下自然相信大人,但是……”
钟昭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直接摇头打断:“行了别但是了,你的武功我心里有数,只要别惊动我父母和阿兰,你们哥俩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不需要问我。”
“多谢大人!”赵南寻听罢顿时喜上眉梢,再开口的时候也真心实意了不少,坚定地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
钟昭听到这话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在将秦谅送回去之后,仰头看向天边被雾遮掩得朦朦胧胧的月亮,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往江望渡的小院走。
这一天下来他就没闲着,无论心还是躯壳,就算是铁打的人,估计都会觉得身心俱疲。
钟昭将所有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来到落脚地外面一抬眼,忽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人。
江望渡没有提灯,歪歪斜斜地倚靠在墙边,脸上的表情在黑夜里看不太真切,开口的时候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回来了?”
钟昭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自己,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孙复把上午的事告诉我了。”江望渡并不为他的不语而尴尬,往前走了几步,一语双关,“我还以为你太生气,都不准备回家了。”
第63章 低语 你就不能不护着太子吗?
如今已经完全入了夏, 吹在身上的晚风都带着一股燥热的感觉。
家这种字眼太过缱绻,以至于钟昭听到江望渡很自然地提起时,竟有一刹那的的失控, 心想:
他们如今已经住在一起, 怎么不能把这里说成是家?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钟昭心头轻巧地滚过一圈,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江望渡不日便将带兵捉拿曲青阳,若一切顺利,他很快就会成为谢英在朝堂上的一大助力,对付起来只会更艰难, 怕是连体面都维持不了,哪里会成为一家人。
钟昭看向走到身前的江望渡,无法分辨对方只是在说孙复试图问水苏话, 还是暗指他这个政敌被委以重任的事情,索性微微眯眼:“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乾清宫议事你全程在场, 派我逮曲青阳的诏令都是你拟的, 就别装傻了吧。”江望渡说这话时挑了挑眉, 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副我倒要看看你会说什么的模样,却用很轻的力道、黏黏糊糊地握上了钟昭的手,没感受到很强烈的抗拒之意,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贴上去与他掌心相碰,继而十指相扣。
在这种情况下, 钟昭的右手几乎无法动弹,登时不太自在地动了动手指,但是旋即便被江望渡握得更紧,钟昭有心想挣开, 可这时候对方又回过了头。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京城去平乱。”他笑着晃晃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手,“此一别起码几个月不能相见,你确定要推开我?”
眼下没人知道曲青阳身在何处,只能估量出他应该还在沧州附近并未走远,钟昭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陛下召你入宫,你是怎么说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门边,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拖得很长很长。江望渡用没牵着他的那只手推开虚掩的门,语气随意地回答:“陛下心里早有决断,召我过去不过是问问我有没有信心,所以我也没说什么,就是立了个军令状。”
相比起以往的冷清,今天江望渡的小院里热闹得有些出奇,钟昭在听到军令状这三个字时便皱起了眉头,听到炉子里的水被炭火烧得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抬头看去,便见孙复又摆了一桌肉和菜,正跟水苏一道里里外外地忙活。
有上午的事情在先,孙复总算打消了对他跟钟昭的怀疑,可是即便如此,他俩应该也不至于立马熟到能一起做饭的程度。
更何况虽然用人不疑,钟昭并未瞒着水苏他跟江望渡的关系,也算是间接告诉了赵南寻,自己确实一直在跟江望渡来往,宁王的怀疑在某种程度上也没错。
但是在没有吩咐的情况下,这人根本不应该过来才对。
钟昭看向神色如常的江望渡,讶异道:“你把他叫来的?”
“算是吧。”江望渡笑了笑,再开口时脸上的表情很无奈,“孙复觉得冤枉了你,有点过意不去,也怕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像他之前那样没有真正打消怀疑,只是不在嘴上讲;恰巧买菜时碰见水苏,孙复就说要不然今天晚餐弄得丰盛点,弥补下我提前醉倒,没吃上那顿饭的遗憾,喊他来是帮忙的。”
水苏于钟昭而言只是下属,这边操持不过来的时候把人叫来自然没什么问题,而且让江望渡亲眼看看水苏如何与他相处,也确实是打消怀疑最好的方式。
但他俩昨天才因为这件事吵了一架,钟昭总感觉不太妙,心里骂了孙复无数句,轻轻扳过江望渡的脸说道:“如果你心里有芥蒂的话,我现在就让他走。”
“你该解释的都解释了,我还有什么好芥蒂的?”江望渡闻言轻哧一声,伸手将钟昭放在自己下颌的手挪开,“本来也谈不上多么多么正经的怀疑,打你是你因为你实在太欠,跟水苏关系不大,我犯不着跟一个外人置气。”
虽然江望渡的话如此说,但是钟昭还是能从对方松开自己的手、以及独自抬脚往前走的步伐中,感觉到他言语里的不痛快。
钟昭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右手,又品了两遍外人这个词,快步上前从后面把江望渡搂入臂弯中,附在人耳边道:“我明白了,那样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讲。”
说着,他又用自己悬挂了一整天的剑穗碰了碰江望渡腰,声音放得非常低,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在里头:“那套衣服太招摇,我暂时没办法穿出去,但这个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一直戴在身上。”
“你最好是,否则下次可没那么轻易放过你。”随着年岁增长,钟昭力气上的优势愈发明显,江望渡不太认真地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随着他维持住了这样的姿势。
他回答完钟昭的前半句话,低头看着那个被改过针的剑穗,张了张嘴,竟然有些失语,过了好半天才轻咳一声:“我记得我娘的绣功没有这么差,你找人弄的还是自己缝的,为什么能如此丑?”
“江大人昨天刚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今天就把它带出了门,当然是我自己缝的。”钟昭笑着,“大人讲讲道理,我又没学过女红,能弄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吧?”
“凑合。”江望渡不置可否,捻起那枚剑穗,就着头顶的月光仔细地看了两眼,忽然不经意地道,“今天在乾清宫面见陛下的时候,你就已经戴着它了吗?”
钟昭看着他稍微仰起头望向自己的样子,又想起昨夜这人说,为了这么一个小东西在母亲房门口跪了三天,不由得在心里一叹,点点头道了一声当然:“江大人都已经发话了,下官怎会不遵从?今天无论是翰林院的同僚,还是两位尚书和陛下、太子、端王、宁王,只要他们留心我,应该都能看见。”
他不清楚江望渡究竟为什么执着此事,但一个配饰而已,既然对方想看自己戴着,并且真的表现出了在意,他也没必要拒绝。
钟昭想了想问:“高兴吗?”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相比刚刚重提昨天因为水苏而产生的几句争执,江望渡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很多,按着他的脖子往下压,视线也聚集在了钟昭的唇上。
良久,江望渡直言:“亲我。”
钟昭并非第一次被他直白的言语冲击,已经不会觉得震惊,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微微磨了磨牙,看向不远处布菜的孙复和水苏,“他们两个人还在这里,不……”
“不什么?”江望渡微笑,故意拿话挤兑他,“你再废一句话,我就会理解成你不想让你赎回来的这小孩儿看到我们是如何相处的,到底亲不亲,给句痛快话。”
“亲。”钟昭原本只是不太好意思在人前亲密,闻言仅用一息时间就做出决定,揽着江望渡的肩膀往门后更黑的地方躲了躲,状似有些烦恼地道了句“你可真是……”,随后就将手垫在他的脑后,欺身上前让他不得不走进角落里,捧着对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而等到结束之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钟昭总算想起来了一点正事,一本正经道:“江大人要下官做的事,下官现在已经完成,所以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跟陛下立军令状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他们折腾的幅度着实有些大,耳边全是沸水翻腾声的孙复和水苏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对视一眼,擦了两下手往这边走。
而提到正事,江望渡原本懒洋洋歪在他怀里身子站正了些,尽管还是没什么表情,语气很淡,但是不难听出其中的坚定和自信。
“很简单,就一句话。”他顿了一下,语调又低又缓,“若有负陛下所托,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空中仿佛都弥漫开一股肃杀的味道,钟昭曾经最不愿意在江望渡身上瞧见这种扫荡一切锋芒,觉得厌憎无比,如今听来却感到有魅力到了极点。
若非孙复和水苏越走越近,能看到这里的一切,他甚至现在就想把江望渡按在门上,将这个敢在皇帝面前立誓、也能为此言负责的青年逼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求。
“轻舟。”钟昭侧头看着他格外明亮的双眼,轻声念了这么一句后,发出一声很深的喟叹,“你就不能不护着皇太子吗?就算不是端王也无所谓,哪怕……”
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钟昭基本已经完全将面前人和前世的江望渡区分开,只要对方不在谢英的麾下效力,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有一天和江望渡刀剑相向。
所以哪怕是谢衍,是谢衍也行。
这样即使有一天他们还是要站在对立面,他也能说服自己不对江望渡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太子可以倒,甚至可以死,但不能是现在。”江望渡抬起一只手抚弄他的脸,动作如此轻柔,说出来的话却稍显残忍,“所以阿昭,不行。”
第64章 相处 仿佛这一刻他们只是相守的爱人。……
今天桌上依然摆了酒, 但江望渡显然没了昨夜枕在钟昭腿上讲昔日旧事的心情,孙复精心准备的餐食终于不会再被浪费。
钟昭坐在他身边吃了一会儿,越看立在一旁时不时给他们夹菜添饭的孙复和水苏越不顺眼, 适应了半天, 最后还是道:“添两副碗筷,你俩也坐下吧。”
尽管一开始带水苏出来,他就抱着以后让人给自己当管家、或留在钟家医馆的打算,从来没想过要把对方当弟弟看,但钟昭平民出身,没被人伺候过, 上辈子接触的也多是赵南寻这类人,分派给他们任务可以,真的要被无微不至地服侍, 他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你看我干什么?”钟昭这句话落下后,孙复并没有马上动身, 而是微微转身望向江望渡, 显然在等待他的吩咐。江望渡的反应则是给停杯半天的钟昭斟了一杯酒, 随后才笑着看过去,出声反问:“钟大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升任侍讲学士,官位比我都要高半级,现在他都已经发了话,你还敢不照做?”
乾清宫内的太监第一主子都是皇帝,但是多半都会给其他皇亲或妃嫔卖一卖消息, 谢衍能从霍公公那里听说皇帝要给他升官,谢英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
而他知道了,某种程度上自然就意味着江望渡知道了,钟昭对这人说出这番话并不意外, 只是略无奈地干了杯中的酒。
那边孙复得到首肯,开开心心进屋搬了两把凳子出来,水苏原本有点忐忑,但还不等开口说不用,就被孙复直接往凳子上按,最后也只得道了一声多谢公子,接过筷子挨着凳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同时抬起头看了钟昭一眼。
钟昭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不好此刻开口的表情,摩挲杯壁的手忽然一顿,刚要蹙眉,江望渡就往他身边凑,作势要敬他酒。
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响在耳边,他将视线收回来,顺着江望渡的突发奇想跟他饮了一杯交杯酒。
“马上要升职了,怎么还这么不习惯使唤人。”这口酒喝尽之后,两只杯子重新被放到桌子上,江望渡伸手在钟昭的下巴上挠了一下,眼神流转之间,语气似笑似叹,“有的时候我也会想不起来,其实阿昭到现在都没及冠呢。”
“……你也就比我大五岁。”若算上前生那十年,他现在时年已经二十八,钟昭听到他稍带打趣的话很想反驳,但重活一世太过惊悚,就算他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遂只能捏了捏对方握杯的手道,“能不能别总拿年龄说事?”
他用的力气一点也不大,但江望渡还是故意眯眼嘶了口气,眼看钟昭扯了一下嘴角,满面无可奈何地放开手,然后才气定神闲道:“五岁难道不是大?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比你大五岁,按照礼法,你称我为兄长都很合理。”
钟昭闻言,侧头专注地看江望渡笑弯的眼睛,心想那可不一定,你如果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不知道要惊讶成什么样子。
不过当然,这话不能讲,最后他只是撇撇嘴:“以后再说。”
“以后是多久?”江望渡假装听不懂他言语里的敷衍,摆出信以为真的表情问,“陛下下了死命令,兵部和户部的动作都不慢,再过五六天我就离京了,走之前能听见你管我叫一声兄长吗?”
朝堂上风暴将至,谁都不知道待江望渡剿匪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地将人缉拿归案,钟昭跟他同时默契地绕开这个问题,仿佛这一刻他们真的只是一对相守的爱人,正在为了不久后的分别而感到不舍。
钟昭垂眸去看随着江望渡的左右挪动,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发尾,甚至觉得那绺头发没搔在他的手上,而是搔在他的心间。
如今他跟江望渡各有一个随从坐在对面,钟昭本想做一个正经人,但是耐不住对方看出他心绪浮动,将一只手按在了他腿上。
钟昭对江望渡没什么抵抗力,从他手搭上来的时候就眉心一跳,察觉到那只手有往内侧伸的趋势,登时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捏着江望渡的后颈让这人靠近自己。
苍天可鉴,他做这一切是想让对方安分一点,谁知江望渡起身后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朝他一笑,眉宇间甚至有几分挑衅的神色。
“大人既然喜欢哥哥、兄长这种称呼,那不用等。”钟昭被江望渡这浪没边的样子气得想笑,先前在门口产生的念头再次翻腾起来,他颔首平静道,“我让你叫个够。”
——
钟昭脸皮比江望渡薄,当着外人的面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但是回房以后局势就会发生逆转,最后那些他用来调侃钟昭的话,全都让江望渡自己喊了一遍,连带着还有更过火的相公等词一起,睡下的时候即使在梦中都带着倦色。
今天的饭吃到最后夜已经很深,让水苏独自回去不太妥当,孙复把自己那间屋子的床让给对方,主动表示他可以在地上凑合一宿。
钟昭半蹲在地上为江望渡拭去刚刚弄出来的一滴残泪,再三确认对方已经睡熟,看了他额头的细汗片刻,用干净的手帕擦掉,随后推门踱步到了小院的内墙边。
过了大约一刻钟,水苏蹑手蹑脚地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
“孙复武功一般,可是也跟着他主子上过战场,该有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水苏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到底没正统地跟师父学过武,不应当连近在咫尺的孙复都惊动不了,钟昭道,“你学的那点功夫可做不到这样,怎么回事?”
“小的自作主张,给他下了一点蒙汗药,公子恕罪。”水苏没有半点瞒着他的意思,跪下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做的事说了出来,“以前在戏班的时候,偶尔会有看官留我们这样的人用饭,为了……自保,就会随身携带一点这东西。”
说到一半,见钟昭始终没有搭话,他又急急地抬起头解释:“剂量很小,保证不会被发现。小的也不想这样,但实在是有一件事,必须要立刻禀告公子才行。”
水苏前世被逼到极致,都敢给谢英下药,对孙复耍手段简直是顺手的事情,简直不需要犹豫;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是主次不分的人,就像孙复不会在没得到江望渡的吩咐前随意落座一样,照理说就算孙复邀水苏过来,他也应该先问问钟昭的意见,不会直接同意。
原本钟昭就觉得这事有异,方才席间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意识到水苏有话想说,现在不过是印证了而已。
“你先起来。”
钟昭半靠在墙上打量对方,没对这句自作主张发表看法,只是直言道,“说说发现了什么。”
“是。”水苏从地上爬起来,像是有一点为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感到难为情,声音都压得比刚刚低,但还是如实回禀道,“小的在学医一途实在没有天赋,抓药抓了几次都不对,差点害得老爷把配错的药拿给病人。当时正好小姐过来玩,说是您表哥的未婚妻在家里无聊,她就让我陪她一起走一遭。”
自从到江望渡这里住,钟昭就没回过家,还真不知道他已经从在医馆当学徒变成了钟兰的跟班。
当然更重要的是,唐筝玉这时应该已然知晓秦谅不想跟她成亲,这声无聊或许读作伤心更合适。
钟昭想起自己将秦谅打晕前,对方那张因为奔走数月而苍白疲乏的脸,叹了口气:“然后呢?”
水苏把最让自己尴尬的事说完,言语立刻流畅了很多:“然后我们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官家小姐正在对唐小姐行奚落之事。唐师爷那时候不在家,她带去的人非常多,把唐小姐围在中间,我们挤了半天才挤进去,把她们全都赶走。”
钟昭听到这里终于来了点兴趣,因为水苏口中的官家小姐,他大概可以猜出是谁。
唐筝玉和秦谅相互倾心,碍着男女有别不能时时见面,就经常去找秦谅的母亲钟北琳说话,跟她讲了很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另一边唐策眼见两家即将结亲,跟钟家的走动跟着增加,偶尔也会跟钟昭说说他以前的经历。
比如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风发过,同京城许多书生把酒言欢,其中一人还和他拜了把子,闲来没事就在一起品茶下棋。
他们的这段友谊持续了很多年,并未因为对方一路高升、唐策始终是白衣有任何改变,连他的幼女都跟唐筝玉做了一阵子玩伴。
直到孔世镜官至工部尚书,将长女嫁给太子谢英为正妃,唐策则在阴差阳错之下投入了谢淮门下,他们才彻底断绝往来。
与之相对应的,像是要和唐家划清界限一样,孔世镜的小女孔玉珍也不再和唐筝玉交好,甚至还会故意带人去找她的麻烦。
起初孔玉珍这行为多少带着些撒娇的意思,类似于我喜欢你,但我们的父亲是对立的,我表面上不能对你好;可随着日子慢慢过去,唐策在端王府越来越受倚重,唐筝玉越来越反感这种把戏,孔玉珍给她找的麻烦也逐渐变得恶劣,最终演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欺侮。
钟昭想到这里,出声问道:“你说的这位小姐姓什么?”
水苏回答:“姓孔。我暗示小姐问了一下唐小姐,能确认她就是工部尚书家的嫡幼女,孔玉珍。”
果然。钟昭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不过这样闺阁女儿的矛盾,他一个臣子根本没法管,就算需要他出出主意,也犯不着水苏特意将孙复药倒,大半夜跑出来跟他说明情况。钟昭明白水苏还有别的话想说,遂催促道:“说重点。”
“公子真聪明。”水苏间隙插针地拍了几句马屁,然后道,“这位孔小姐一看就是被家里惯坏了,也就唐小姐念着些旧情,不愿意跟她计较,还真当自己多厉害?咱们小姐挤进去后,还没等她自报家门,就给她扣了个纵贼人闯入的帽子,大叫着说要报官,她怕事情闹大,留下狠话就走了。小的真正想说的是,她头上带的一支金钗。”
钟昭挑了挑眉:“金钗?”
水苏应了一声,神情认真,仔仔细细地道:“小的待过的戏班,去年时接待过几位对戏很有研究的客人,他们穿的衣服非常普通,但出手很阔绰,而且这个阔绰不在银票上,而在于他们每次来了兴致要赏人,拿出来的都是一看就很名贵的钗环,玉扳指之类的东西。孔小姐头上那个,小的曾经亲眼见到过,绝对不可能认错。”
孔世镜家底丰厚,家中世代在朝为官,并不是白手起家之辈,兼之这么多年作为谢英的老丈人,也没少明里暗里的收礼,家中女儿打扮得华贵精致再正常不过,如果只是一支没什么来头的钗子,即便需要花再多钱都没什么。
钟昭看着水苏谨慎到几乎有些紧张的神情,忽然想到去年京中曾出过几起盗窃案,很多重臣乃至皇子府中的珍宝都被席卷一空,皇帝颇为在意,让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联合办案,江望渡跟徐文钥就是因为这件事有了最初的交集。
后来案件破获,所有盗贼都被枭首示众,由锦衣卫负责审讯,动了不知道多少刑罚,惨叫声响彻整个诏狱,大部分从他们手里拿货的买家都被供了出来,只有一个人的骨头硬,口风异常严谨,到死都没说出某几样宝物的去向。
而在这些皇帝发布悬赏令都没寻回来的赃物中,有一件是所有失窃之物中最名贵的,那是一把产自前朝的凤凰金钗,是谢衍遍寻天下,准备送给皇后的生辰贺礼。
钟昭心思一动:“那只钗子长什么样,你能描述出来吗?”
水苏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听到这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就画着一支金钗:“小的画技不佳,辛苦公子凑合看看。”
钟昭点着火折子靠近那张纸,虽然无法确定实物究竟有像不像,但如果仅看这张图,以及以及悬赏令上谢衍亲笔留下的画作,说是一模一样恐怕都不为过。
“这倒确实值得你跑一趟。”眼下皇帝想保太子的心很明显,但孔世镜却没那么容易被放过,更何况他私藏赃物的事如果是真的,不用他撺掇谢淮出手,恐怕谢衍就会蹦出来把孔世镜撅个底朝天。
钟昭笑笑:“我知道了,这事记你一功,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谢公子。”听到自己的发现对钟昭有用,水苏顿时喜气洋洋地连连点头,而后又提议道,“孔小姐今天被咱们小姐气跑了,但是难保以后不会再去唐府示威,需要小的想办法告诉唐小姐,让她从对方的嘴里套点话出来吗?”
“不用。”钟昭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跟江望渡这两天睡的屋子,他出来的时候留了一盏灯,此时正从里面摇曳着微弱的暖光,他光是站在这里都似乎能听见江望渡有规律的呼吸声,心底一片发软。
但是软归软,他话语一顿,将目光收回来,交代道:“那钗子如果真的跟盗窃案有关,估计是孔小姐私戴出来的,孔世镜事先并不知情。你暂时就当没看见过它,也从来没给我看过这张画,一切等江大人顺利领兵,出京后再说。”
第65章 送行 哥哥,我等你回来。
皇命在前, 牧泽楷跟何归帆卯足了劲儿缩短打点的时间,圣旨发出去的第五天,各方面就已经部署齐全, 江望渡早起便进宫听训话去了。
而另一边, 恰逢钟昭休沐,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准备趁这一天和家人一起搬过去。
此处与钟家医馆的距离比他们家原来的房子还要近,价格也比较公道,空房间很多,用钟北涯的话说就是, 目测足够住下未来钟昭娶妻生子组成的小家,甚至钟兰未来招赘婿上门组成的小家。
钟昭请了几个力夫过来帮忙搬行李,听到这话的时候实在没忍住, 停下将东西往板车上放的手,无奈道:“这都是没有影子的事, 您编排编排我也就得了, 阿兰才多大, 您怎么还惦记上她了?”
“你以为还很远,其实四五年弹指一挥间,而且什么叫编排?”钟北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抬手就要在他的背上拍一巴掌。钟昭含着笑闪身躲开,钟北涯的手落了空也没有恼,也笑了笑:“只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想到以后要把她嫁出去,心里舍不得罢了。”
这话一落,扎着两个小辫在旁边指挥力夫,搬自己那堆作品时要小心一些的钟兰还没说话, 姚冉先点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原本我们也没往这方面想,但自从送她跟何师傅学木工,性子越来越野,越来越大胆开始,就愈发感觉很难有男人接受她这样天天往外面跑。”
她已经得知了前几天钟兰在唐府骂孔玉珍的事,为此忧心很久,生怕孔家的人会过来要说法。虽然钟昭已经语焉不详地告诉过她,孔玉珍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情讲给家里人听,即便真说了,他也有办法应对,姚冉还是难以心安。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在钟兰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对方翘起几撮毛的辫子,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学都学了,总不能忽然改口,从此以后不让她去。所以我们就想着你现在做了官,以后给你妹妹招个家境差一些、但是品行好的妹夫,应该不难吧。”
钟昭听罢也低下头去看钟兰的背影,小姑娘快要到十岁,身形与他刚重生回来时有了不小的改变,已经有了些亭亭玉立的苗头。
他感觉父母有点杞人忧天,但还是点了点头,没有一口回绝:“若真要走这条路,自然不难。”
反正上辈子他活到七八年后,记得几个身世凄惨,但人品不错、仕途顺畅的后生,如果钟兰能接受,他先去结交一下也不是不行。
想着,钟昭拦下了拍着手上的木屑,一蹦一跳往门口走的妹妹,低头问道:“阿兰考虑过以后想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吗?”
“什么东西,没想过。”钟兰有一瞬间的迷茫,但随即又摇摇头将之抛诸脑后,指了指自己刚刚特意单拎出来的一张桌子,“不说别的,你看这个怎么样?”
钟昭被钟兰牵住袖口晃了晃,顺着她手指的视线转过头,就见到了一张造型简单大方、细微之处堪称毫无瑕疵的长桌,一看就知道打造者必费了不少心思。
这东西他前两个月就看到钟兰在忙活,其中束腰和牙口镶嵌的黄杨木还是钟昭寻来交给妹妹的,满以为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完工,谁知今天就见到了成品。
“阿兰真厉害。”黄杨木在大梁算极名贵的木材,钟昭虽然并不打算问钟兰要这东西的用途,但也没想到她会将其全用在一张桌子上,赞扬过后又有些惊讶,上前抚了两把光滑到反光的桌面,出声问,“这一整个都是你做的?”
“我能力有限,本来想自己搞,但碍于时间不够,请师父帮了我一下。”钟兰说这话时神情稍微有些遗憾,但又很快兴高采烈起来,强调道,“不过我还是出了很多力的,现在小江大人马上要走了,你赶紧把这东西送过去。”
钟昭觉得好笑,故意逗她:“走就走,桌子又不会长腿跑开,干什么非要他离开之前送?”
钟兰白他一眼:“小江大人是去剿匪的,基本也可以说是打仗,那什么刀剑无眼的……”
说着说着,她注意到钟昭脸色一变,又话锋一转:“当然我也觉得小江大人肯定能活着回来,但一来一回也需要时间啊,既然已经赶出来了,肯定要现在给他看。”
闻言,钟昭微微一怔,脸上出现片刻的空白,他太相信江望渡领兵的能力,还真没想过很多时候能力跟运气不成正比,人也有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落败。
就像当年苗疆那一战,江明和曲连城都觉得就这么个弹丸之地,能出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战前连军誓都没发,可也偏偏在那里,让他们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这场针对曲青阳的抓捕,绝对比江望渡打过的任何一场仗都安全,但是同时也最具有不确定性,因为前世根本没有这回事。
钟昭原本丝毫不觉得江望渡会完不成任务,他担心的只有曲青阳实在太好抓,他们还没把孔世镜私藏赃物的证据整理完,江望渡就会杀回来,打乱相应的计划。
结果现在听钟兰说完之后,他居然真的开始有了那么一点不安。
“哥哥,你想什么呢?”钟兰哪里知道钟昭的思绪飞到了何处,见他垂眸不语,提高音量道,“我刚刚说要跟你一起,将这桌子送到小江大人那里,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钟昭回过神,应了一句后说道,“但一会儿见到人,你要叫他江大人,别喊错了。”
——
此次江望渡带兵是谢英一手促成的,也因为将要抓捕之人的身份特殊,皇帝有意将出京的排场弄得很大,城门口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说不上里面就有谁的探子。
钟昭起初没想过为他送行,几乎是有意地将搬家选在了对方离开的日子,虽然那群人应该不会来江望渡家门口,可谨慎点总没错。
他换上平时绝不会穿的衣服,将桌子放进马车里,一路像做贼一样带着妹妹来到了江望渡的门前,手刚抬起来碰到门闩,这人就穿着一身盔甲从里面走了出来。
江望渡平时身上富家公子的感觉比较重,但穿上甲胄则完全不同,微微皱着眉头的时候,不怒自威的感觉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不过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钟昭,眼睛里很快就出现了惊喜之色,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蹲守的人,忙将他和钟兰拉了进来。
“你们怎么过来了?”当着小姑娘的面,他没跟以往似的做出什么亲密举动,只是将钟昭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没忍住笑着问,“你这衣服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钟北涯如今的外衫来自钟北涯,倒也谈不上非常难看,只是一看就有年头了,再加上他还戴了一顶破旧的草帽,走路时刻意有些颤颤巍巍,乍一看就跟老头一样。
“这你别管。”眼下孙复不在,钟昭取下帽子整理了一下领口,总算恢复了平时俊朗青年的模样,拽了拽钟兰道,“叫人。”
“江大人好。”钟兰跟江望渡已经很久没见,眼巴巴地看了他半天,才指着一旁的马车说明了两个人的来意,然后又把头扭回来,认真地说道,“希望您会喜欢。”
江望渡显然没想到他们是来给自己送东西的,闻言顿时愣一下,被钟昭轻轻在腰间拍了一把,才猛地反应过来,颔首道:“阿兰亲手打的桌子,我当然喜欢。”
随着这话落下,钟昭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将东西抬进了屋中。江望渡眼也不眨地盯着这张大小正合适的长桌,慢慢将手盖上去,恰好落在不久前钟昭抚摸的地方,又看着他重复道:“我很喜欢。”
“这是我做的。”钟兰噘起嘴,佯装不满地问道,“江大人对我哥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好好好,是我错了。”江望渡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想像上次一样弯腰把人抱起来,但是随即又想到钟兰现在已经不小,改为捏了捏她的脸,“谢谢阿兰。”
钟昭抱臂倚在一旁看着他俩的互动,心情格外平静,甚至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在里头。
过了半晌,他轻轻摇头,时间是疗愈一切的良药,自从认清眼前人并非前世的怀远将军,他连江望渡哄钟兰玩儿都接受良好了。
“其实,我哥哥这一路驾车也很辛苦。”钟兰刚刚说那句话本就是在撒娇,被江望渡揉了揉,立刻笑着把钟昭拉过来,“我没有生气,你们好好的,我很开心。”
钟昭这时又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对钟兰说过,他跟江望渡永远都不会是朋友这样的话,然而一年过去,他们已然滚到一张床上,表情登时有些不自然。
江望渡当然记得自己跟他以前是怎么相处的,脸上的笑容愈发大,带着几分促狭望向了钟昭。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刚做过那种事情,看着看着,江望渡的视线就逐渐开始往下移,直至最后放在了钟昭唇上。
钟昭懂他的意思,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钟兰,意思也很明白,孩子还在呢。
就在这等视线交错,气氛焦灼,钟兰还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俩之际,大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道声响,是孙复牵着两匹马走了进来。
“公子,我们也该走了,城门那边……”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进,在看到屋内的场景时顿时消音,随后煞有介事地拍着钟兰的肩膀,引导着她跟自己一道向外走,“阿兰,你应该还没有见过率军出城是什么样子吧,我给你讲讲……”
钟兰到底年纪小,思路很快就被孙复带跑,当真跟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没空理会这边的事了。
钟昭暗松了一口气,终于得以放肆地让自己的视线,落在江望渡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笑够后,喉结轻轻一颤,走上前右臂一挥,蓦地用背上的暗红色披风将两个人罩了起来。
不远处阿兰刚好回过头,惊疑不定问:“他们在干什么?”
孙复也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连连嘶气,如临大敌地告诫:“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瞎看!”
温热的吻就这么落在唇上,分开之后,钟昭听见自己轻声对江望渡说道:“哥哥,我等你回来。”
第66章 作戏 你跟江大人不是那种关系吗?……
此时他们头上罩着一层红布, 武将的披风厚且遮光,钟昭只能在一片昏暗中看到江望渡的脸部轮廓,依稀感到自己刚刚的话说出口后, 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他油然而生一种感觉, 好像这披风其实是红盖头,他在家做的梦成了真,江望渡真的嫁给了他。
“曲青阳算个什么东西。”钟兰毕竟还在一旁站着,尽管孙复已经拼尽全力用身体阻隔她的视线,她还是对自己哥哥和江望渡在做什么充满好奇。江望渡很快便将披风放下来,抬手为钟昭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 语气自信而笃定:“我绝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江望渡自己的头发被高高束起,扎得紧紧的, 到了现在也只有一点毛躁,钟昭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 在对方准备将手收回去的那一刻, 忽然握住了他的右腕。
两人对视良久, 但直到最后,钟昭也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垂眼放开了手道:“去吧。”
“孙复。”江望渡偏头叫了一声随从的名字,走到院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钟昭和钟兰以后,扬鞭抽在了马身上, “走了。”
钟昭看着他的背影,牵着钟兰立在原地沉默了好半天,直到胸腔中升腾起来的留恋慢慢消解,才摇了摇头, 回去继续帮忙搬家。
第二天傍晚,一切都安顿好后,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带着礼物上门给他暖房,钟昭索性在几日后摆了个乔迁宴,将自己在翰林院的三五好友,诸如齐炳坤和唐玉宣,以及唐策、康辛树等人请了过来。
因为宅子比之前不止大了一星半点,打扫的难度大了很多,钟昭秉承着反正皇帝交代宫人给了他三百两银子,根本没必要抠抠搜搜装穷的思想,还特意从外面买了两个厨娘回来,并且给钟北涯和姚冉各配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
门外的匾额挂了上去,跟以前只有一家四口的情况发生巨大改变,隐隐有了些官员府邸的样子。
做饭的时候,两个厨娘抡起勺子表示要大显身手,肩负起了填饱整个宴席所有人肚子的责任,甚至连传菜都有水苏等人抢着干。
姚冉和钟北涯冷不丁闲下来,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很茫然地把要去敬酒的钟昭拦住了。
他已经换下了官袍,眼下就穿着一件简单的青衫,右手捏着一只盛了半杯酒液的杯子,被拦住后手也很稳,杯里的东西半点没洒。
钟北涯看向面前愈发挺拔高大的儿子,突然发现他看上去竟如此成熟,浑然不像没到十九的人。
“怎么了?”钟昭微低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一句问话,遂轻声道,“师父好久没来做客了,我想去敬他一杯酒。”
“……你师父那儿我去就行。”钟北涯总算想起自己要说什么,皱着眉问道,“不是让你把你表格和姑姑也接来吗,这么高兴的日子,他们不在像什么话?”
钟昭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缓慢地收敛起来,他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过了片刻才道:“表哥生了场病,已经连着告了几天假,姑姑要照顾他,今天来不了了。”
自从上次把秦谅打晕后,这人一直想尽办法趁赵南寻不在时跌跌撞撞地往顺天府跑,只差没有在家里大骂钟昭限制他的自由。
而钟北琳对此观感十分复杂,既不想违拗儿子的心意,让他听钟昭的话装聋作哑,也不想看着他真的上表弹劾,被走水案的背后之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所以在这两难的境地里,她暂时选择了静观其变,既在秦谅往外跑时替他打开了门,也默认了钟昭替人告假时给出的染病说法。
钟昭想起昨天赵南寻来汇报时,跟自己说的在秦谅处发现的东西,就觉得又是心酸又是上火。
他表哥心志坚定,能力也强,居然硬是凭借半块打火石,找到了做出这东西的店家,旁敲侧击出了项大项二当时买货时的穿着。
不过在皇帝不想查这桩案子的时候,他所有的聪慧机敏都只会是看不顺眼的源头,钟昭不希望秦谅引火烧身,眼下也只能用限制对方出行这种极端的法子。
“什么,小谅病了?”姚冉一下子提高音量,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我说他们娘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生病了。”
“那他病得严重吗?”得知这样的事情,钟北涯自然也很担心,颇有些怨怪地看了一眼钟昭,“我跟你娘就是大夫,他生病你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钟昭失笑,连连摆了摆手:“不严重,当时你们太忙,我就替他找了别的大夫,只是有些热伤风,在家躺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钟北涯看他神情轻松,不像扯谎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旋即又开口嘱咐,“赶明儿我配两副药,等弄好了,你替我跟你娘给他送过去吧。”
“没问题。”最近谢停那边没什么事,赵南寻的活儿轻松,经常半夜悄悄潜入秦谅的卧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堆他整理好的罪证,其中甚至还包括孟总旗的签字画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
钟昭点点头,想到自己也是时候该跟秦谅谈谈了,于是又对钟北涯道:“晚上跟您一道研磨药材,争取明天就给他拿去。”
打从姚冉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钟昭就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做了官之后就更忙,几乎每天都在翰林院和端王府打转,上次亲手配药还是江望渡的创伤膏。
钟北涯听罢有点意外,很快又感念地颔首:“其实若非你志不在此道,将来当个大夫也很好;你跟阿兰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们这点手艺怕是要失传了……”
“若是这样的话,您还是从现在开始收徒弟吧。”父子俩聊到这里的时候,只去了一天医馆,但已经因为频繁抓错药,被钟北涯支出去的水苏刚好路过,表情尴尬并且心虚地端着盘子遁走,直到逃到宾客身边才换上了一张笑脸。
钟昭看着满面郁闷的钟北涯,忍不住笑着补充道:“要不以后连个接班人都没有,我怕您过几年每想起来这事都要骂我一次。”
——
当夜送走所有客人,打算拿给秦谅的药也弄好大半后,钟昭催着家里这几个人回房休息,眼看着屋中的灯挨个熄灭,逐渐睡去,他才拎着两壶酒跳上了房檐。
“出来吧。”四下漆黑,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但钟昭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就在附近,语气里一点犹疑的意思都没有。
“大人好耳力。”随着这番话说完,钟昭的身边不多时便坐下了一个人。梁上到底没有踩在地上安全,他在面前人的示意下放弃了行礼,接过那壶没开的酒,慨叹道:“当时宁王殿下派我等跟踪,您怕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吧。”
“刚刚你在上面的时候,应该已经看到水苏了吧。”钟昭并不回答,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赵南寻沉默半晌,闷声回,“看到了,大人对他很好。”
钟昭跟他坐在月下拿壶饮酒,全无半点身为文官的端庄和儒雅,反而找到了点前世跟对方称兄道弟的感觉,轻轻扯了扯嘴角:“何必说这些官话,我是想告诉你他学不来医,阿兰也说他对做木工没兴趣。以后他如果跟着我,怕是没什么自立门户,出去单干的可能。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领他走?”
水苏以前在戏班虽然算不得台柱子,但也有人愿意给他砸钱,想维持表面风光的话很容易。未来可能要当一辈子下人的命运摆在这里,钟昭以为赵南寻起码会犹豫一下,谁知他立刻摇头:“不要。”
“怎么。”钟昭喝了一口酒,挑眉问道,“这么相信我?”
“属下自然相信。”赵南寻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跟人壶对壶地轻轻撞了一下,一口气喝到里面的酒只剩一半,而后才重重点头,“大人对我们的好,我们兄弟看在眼里,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
说着,他张开双臂苦笑了一下,又颓然放下:“天大地大,我又能带他去哪里?”
钟昭看着他无奈至极的表情,不由得感到不太对,出声问:“宁王让你去做什么了吗?”
“眼下小江大人出京,端王殿下又三令五申地强调,不可以在户部押运的钱粮上动手脚,曲青阳眼看着就要吃一场败仗。”赵南寻深深地耷拉着脑袋,也没瞒着他,“太子风头太盛了,宁王殿下就想对工部的孔大人做点文章。”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搓了搓自己的脸:“虽然殿下现在没做出明确的计划,也没把这事派到我身上,但是我总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直觉肯定跑不掉。”
水苏告诉他孔玉珍头上戴着赃物的事就发生在几天前,钟昭一听孔大人这三个字,立时松开紧蹙的眉头,拍了拍赵南寻的肩膀:“如果他想对孔世镜下手,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赶在宁王殿下动手前,先一步送他下黄泉。”
赵南寻愣了愣,忙不迭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事多亏你弟弟。”钟昭大概讲了一遍,随后道,“太子如今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可用的牌只有邢琮、孔世镜和江望渡。”
话到此处,钟昭隐去了自己对邢琮的评价,此人太过胆小贪利,连亲姐姐的女儿都不愿意保,一旦孔世镜出事,太子有了失势的苗头,他恐怕跑得比谁都快。
顿了顿,钟昭又道:“现在江大人走了,太子这边很难把孔世镜完整地保下来,你先尽量让宁王殿下稍安勿躁,等我稳住秦谅,立刻就与他和端王共谋此事。”
“……钟大人,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故意等到现在才说?”赵南寻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次序,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你跟江大人不是那种关系吗?”
钟昭闻言慢慢闭上了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南寻在心里震惊许久,终于捋出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解释,忍不住继续问道:“所以您是在跟江大人……逢场作戏啊?”
钟昭听到这个词,眼前飞速闪过自己和江望渡相处的情景,有夜里靠在一起对酌谈心,也有今早蒙住头轻轻一吻,但最后还是定格在了他问对方能不能换人扶持,江望渡轻声说不行的时候。
良久,他的唇角微微向上翘了翘,没有讲出反驳的话。
第67章 手段 钟大人好手段。
第二天散衙后, 钟昭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秦谅和他娘的住所,身边还跟着已经彻底放弃去医馆帮忙, 开始与他同进同出练习待人接物的水苏。
赵南寻知道他今天要过来, 早早就离开此处去了别的地方,钟北琳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意外。
但很快,这点意外就转变成了惊喜,她比划了一句:你来了?
钟昭点了点头, 将她的意思看得很明白,清楚这句话或许说成‘你总算来了’更合适,应了一声是, 将手里拎的补品提进门。
起初钟北琳还想拒绝,但钟昭轻轻按住姑姑的手, 苦笑道:“这段时间您和表哥都受了不少罪, 侄儿一点心意, 您就别推辞了。”
钟北琳近日一直在为秦谅和钟昭间的斗法发愁,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听罢也深以为然,打手语问:你们吵的事有结果了吗?
“如果他肯好好想我说的话。”跟先前与他关系很不错的秦谅闹成这样,钟昭心里也并不好受,但他依然无法打包票, “这件事是我做得过分了,希望姑姑原谅。”
——小昭,不怪你。
钟北琳一听这话顿时摇头,拍拍他的后背:你只是想小谅好好的, 又有什么错?进去吧。
钟昭被她的温和和体谅弄得心情复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路走到秦谅紧闭的房门前,将水苏留在外面,慢慢推门走了进去。
自前天被赵南寻将所有整理出的证据收走之后,秦谅已然不再如先前一样,只要人是醒着的,就立马逮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往外跑,眼下他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子前写字,钟昭走过去看了一眼,正是如今已经到了他手里的罪证。
不过当然,他手里那些更有说服力一点,比如卖打火石的老板亲手写的供词、锦衣卫孟总旗的画押……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种东西短期内很难重新集齐,所以秦谅也只是凭记忆力重写了一遍,虽然依然字字珠玑,但并无原版那种仿佛只要看一眼,眼前就会浮现出滔天火光的感觉。
钟昭在秦谅身旁待了很久,他不躲不避,就这么由着钟昭立在一边看着自己的举动一言不发,半晌后才笑了笑:“怎么,钟大人准备再派人来抢一次吗?”
“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钟昭在他对面坐下来,表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过了片刻才补充道,“即使你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对太子下手,只有惹得龙颜大怒这一个结果,甚至你可能会死。”
“对太子下手?”秦谅听到这个词,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轻轻笑了笑:“为什么我想求一个真相,想将恶贯满盈者绳之以法,想为数百名无辜受难的学子喊冤,在你嘴里就变成了党争之举?”
从秦谅将自己手里有半块从贡院带出的打火石的事情告诉钟昭,一直到现在,两人谈及幕后之人时一向比较避讳,还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提到谢英这个人。
钟昭阖了一下眼睛,一时竟然提不起精神反驳对方的话。
如秦谅所言,他就事论事检举谢英,自然只是出于对真相和公理的追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件事在皇帝看来是怎样的。
贡院走水案已审结,锦衣卫老早就撒了手,刑部也对此做出总结,将相应的卷宗封存了起来,忽然掀起风浪只会触及皇帝逆鳞。
“如果你觉得这件事真有回旋的余地,那就递个折子上去,我没什么好说的。”秦谅的态度实在坚决,钟昭也不能真把他关一辈子,良久后轻声道,“但是当弟弟的劝你一句,你最好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将那枚打火石呈上去,一句都别提你找的那些人证。”
钟昭表露出松口的意思,秦谅本该松一口气,但是听到这人的后半句话,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沉声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若仅仅如此,我早就可以将这件事禀告给陛下,何必等到现在?”
“因为若你不提这些,受责的只有你自己,不会将其他人害死。”钟昭看着秦谅不解的神情,嗤笑一声道,“也不至于日后旧事重提时,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人。”
钟昭今天离开翰林院便直接来了这里,身上的官袍存在感很强,虽然并不是什么象征高位的颜色,但秦谅还是盯着它好久没说话。
半晌,他先一步偏过头:“不会的,陛下不会这样做……”
“他会。”钟昭打断道。
这段时间以来,钟昭时常被召去拟旨,偶尔也会做一些皇帝交代下来、并非本职的活计,已经隐隐有了些宠臣的苗头。
而离皇帝越近,他对这人和谢英的关系便看得越明白。
皇帝具体得的是什么病,钟昭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光是其衍生出来的间歇性乏力和偏头痛,对人的意志便是不小的挑战。
近些天他在乾清宫待着,时常能看到皇帝头疼的劲儿上来,心情烦躁控制不住,将桌上的东西猛地推到地上,叫太医也没什么用。
而在这种时候,皇帝身边服侍的侍者不会请皇后过来伴驾,也不会请其他得宠或不得宠的妃子,只会派人到东宫通传谢英。
然后过不了多久,谢英就会如宫女太监的救星一样出现,用自己的办法将皇帝的情绪安抚下来。
而当谢英出现之后,钟昭一般不会留在近侧,要么自己提出告退,要么被皇帝撂一句先回去。
他对这事儿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某一天旁敲侧击地问过霍公公,为什么唯独太子有这种能力。
霍公公当时诶了一声:“这算什么?前几年有次陛下重病不起,大家都以为……总之,太子殿下是一众皇子中最尽心的,那真是衣不解带地照料,事事亲力亲为。陛下那阵子吃了东西总要吐,殿下伸手去接呕吐物,眼都不曾眨一下。”
霍景跟皇后有渊源,自然而然就会有些偏向晋王谢衍,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谢英那时候的确将能做的做到了极致。
而再往后的事情,霍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钟昭也慢慢地从宫人的议论中拼凑出了个大概。
简言之就是,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病成这样,八成要死了,后宫中皇后和淑妃分庭抗礼,前朝牧泽楷与何归帆针锋相对,纷纷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悄悄使力。
然而大约是皇帝命不该绝,愣是在这样的暗流涌动中一天天好了起来,然后当他重新上朝,下的第一道旨就是立谢英为太子,同时为他跟孔世镜的长女赐婚。
彼时谢英已经二十七岁,正妻去世多年,始终没人想起来让他续弦别家的姑娘,于是皇帝直接就拍了板,让他与朝中唯一一个家中有女儿、又没随便站队的尚书结亲。
皇帝性命垂危之际,发妻和宠妃为了儿子的将来恨不得他早点死,只有这个从前没什么印象的长子,对他如寻常人家的儿子对父亲一样尽心服侍,他当然感念万分。
钟昭听到这些内幕后也明白了,谢英现在的势力全是皇帝扶持的,只要谢英没真正碰到皇帝的底线,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烧死上百个举人,算不算触碰皇帝的底线,看锦衣卫和刑部的处理结果就能看出来。
秦谅想在这种情况下,通过一桩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告谢英草菅人命、其心可诛,基本可以预见后果,还不如做梦来得快。
“这是你的命,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要。”钟昭从椅子上起身,想了想还是道,“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姑姑姑父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你也可以把他们的命赔进去;但那些被你说动、主动按下手印的人,我劝你还是别把他们拖下水。”
他将怀里的药包拿出来,轻轻地放在了秦谅面前:“我爹以为你生了病,所以让我给你带一副药。对你没什么用,但老人家一片心意,我还是拿来了,随你处置吧。”
说完这话后,钟昭不再停留,转身推门准备走。而在他的身后,秦谅的手落在包药的芦苇纸上,清晰可见指尖有几分颤动。
当他马上就要跨出门的时候,听到秦谅咬牙道:“先是将我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再来跟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钟大人好手段。”
手不手段的,也要有用才行。钟昭一听这话就知道,秦谅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手扶着门边没动,也没有回头看,平铺直叙道:“直如弦是什么下场,我们都听说过,你既然想做直臣,我没办法拦住你,但起码别连累无辜的人。”
秦谅听到他稍显漠然的话,捂着脸,过了好半天才低低地笑了出来,点着头道:“你赢了。”
“……”钟昭听罢微微扬起头,看了看正要落下的太阳,又看了看搅着手帕站在自己面前的钟北琳,叹了一口气,“表哥,从现在起,好好准备和唐小姐成亲吧。”——
作者有话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谚语,出自《后汉书·五行志》。
第68章 内应 太子好像觉得你们是一伙的。
是夜, 孔府祠堂里灯火通明。
祖宗牌位前面放着支钗子,上面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眼睛用红宝石作点缀, 尾巴上坠着大大小小的珍珠, 华贵精美异常。
孔世镜一边搓手一边转圈,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现在可怎么办’这样的话,一眼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孔玉珍。
案前的香又烧尽了一根,孔玉珍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爹, 差不多可以了吧,还要跪多久啊?”
“你给我闭嘴!”孔世镜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伸手有些颤抖地指着她, 胸腔上下起伏,“再过三个月, 再过三个月, 陈贵人过世就满二十年了。殿下早在去年便求了陛下恩典, 要在那天下旨追封她为德妃,重新安葬。届时殿下必然要亲自为她置办陪葬品,到时我把金钗一送,这是多么应景的事?”
说到这里,想起小女儿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事,孔世镜只感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快走几步上前想打她一耳光,快碰到时又觉得不忍,那一巴掌愣是落在了大腿上:“可是你呢,你居然戴着它去招摇过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英的生母陈氏并不是什么高官之女, 皇帝对她没什么感情,否则也不会进宫数年还是贵人。
而到了后来,陈氏的父亲犯事被抄家,她为了不连累谢英,非常麻溜儿地选择了拿白绫上吊。
当时谢英才十岁,皇帝几乎是在听皇后说起陈氏死讯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但也没打算上管,只是跟镇国公提了一嘴,让其长子进宫给谢英当伴读,权当是对他的安抚。
江明全程目睹皇帝对陈家的处置有多决绝,接到这个旨意,一度怀疑对方是在给自己脸色看,所以没让江望川进宫淌这趟浑水,把年仅三岁的江望渡送了进来。
对此皇帝没什么反应,三岁就三岁,庶子就庶子,有个人就行。
皇后一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拉扯,立刻明白谢英这个长子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恐怕还不如江明在外领兵数年,功高震主的担忧重,自然也没对陈氏的丧仪上心。
陈氏是罪臣之女,死前已经被打入冷宫,葬得亦很草率,只一卷草席便结束了她的一生。
“您先前只说这东西不能动,又没说为什么不能动,我看它好看,就想……”孔玉珍早料到父亲不忍心,连往后躲的动作都没有,闻言撇撇嘴,并不以为然,“离陛下颁布悬赏令都过去多久了,要是随便来个人就能认出这东西,殿下也没法把它放到德妃娘娘的棺椁中吧,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
孔世镜年事已高,在祠堂内踱步半天,额头慢慢浮出一层汗,扶着香案勉强撑住身体,怒声道:“你懂什么,我还能不知道这金钗放不进棺椁里?不过这玩意儿是晋王派人寻来想送给他母后的,当年他们全族获罪之后,又是皇后下令将陈氏尸身裹着丢了出去,若是太子殿下看到它,必定……”
剩下的话孔世镜没有再说,但想想也很好理解,若是太子殿下看到这东西,虽然无法宣之于口,也没办法真的将其作为陪葬品放到陈氏墓中,但是心里必然十分熨帖,对他们家只会更加倚重。
孔玉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还是开口为自己分辩:“我也就偷偷戴过一次,出门就上了马车,除了唐家哪里都没有去。”
顿了顿,看孔世镜表情不善,她又努了努嘴补充:“而且那天唐伯父不在,除了唐筝玉——她对首饰胭脂兴趣不大,这您也是知道的;只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看到了这钗,我看她穿的衣服也很普通,应当认不出来吧。”
“你口中的小丫头,是翰林院钟大人的妹妹。”孔世镜阴着脸,过了好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还没参加秋闱就抱上了端王的大腿,一路从解元到状元,现在天天跟在皇帝身边,据说不日就会再升一级……现在满京城你看看,可还有比他更风头正劲的人吗?”
孔玉珍眨了眨眼睛,觉得父亲越说越歪:“钟大人风头正劲,跟他妹妹的眼力有什么关系?而且那她又不认识我,如果唐筝玉没有告诉她我的身份,那就更……”
“我跟唐策早就掰了,你跟那孩子更是冤家,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谁。”孔世镜打断女儿没说完的话,叹气道,“太子和端王已是死敌,钟昭的妹妹看到你,便是没事也会说成有事,更何况你还真戴了个要命的东西。”
话到此处,孔玉珍的脸上总算带上几分慌乱,咽了咽口水问:“那现在怎么办,我戴都戴了,总不能回到那天把自己掐死。”
顿了顿,她又寄希望于这茬能被揭过:“不过这件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那个钟大人也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应该没什么事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真想掐死你。”孔世镜深吸一口气,过了会儿无奈地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你姐姐过来了,再等一下她应该就会到,事已至此惊喜肯定没了,但愿殿下能为咱们指一条明路,不至于给全家招来大祸吧。”
孔世镜讲完这句话,已经没有力气再发脾气,而孔玉珍也没了一开始的有恃无恐,哆哆嗦嗦地想着这事闹大后的结果。
父女俩于是都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太子妃孔玉璇推开这扇门。
又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祠堂外传来下人跪地问安的声音,一道稍显疲惫的女声随之响起来:“行了,起来吧。”
孔世镜一听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重新站直,面上带着几分希冀的光,想上去迎一迎自己的大女儿,又像是害怕她会带来坏消息,惊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
相比起他,孔玉珍俨然把姐姐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直接冲上去就要往疾步往里走的孔玉璇怀里扑。
然后还没真的抱在一起,就被对方干脆果断地甩了一巴掌。
“这两年时局不稳,边关一直有异动,朝中也不安生。”孔玉璇做了三年太子妃,虽然跟丈夫的感情非常一般,气场却练了出来,锐利的眼神扫过去,连孔世镜都呐呐地站在原地,咽下了求情的话。
她身体不太好,做完这一切后便有些气喘,冷笑一声继续道:“在这种时候,你上赶着给家里找事,是嫌这些年日子太好过吗?”
孔玉珍听罢,自然捂着脸不敢说话,孔世镜到底还是心疼小女,轻轻咳嗽了两声想要说话,那边孔玉璇根本没给他机会:“父亲所言之事,我已经告诉了殿下。”
她简单地朝孔世镜点头,就算是拜过,绕开妹妹径直上前,“殿下的意思是,如果确定唐筝玉认不出来,且那天除了她外只有钟昭的妹妹,那可以不管,他不会说什么。不过这东西肯定进不了东宫的门了,请父亲自行处置了吧。”
“什么,不管?”孔世镜听到他的回答登时表情一呆,不可置信地重复,“这么大的事!”
“钟大人是殿下放在端王身边的内应。”孔玉璇神情不耐,懒得跟他们拐弯抹角,直接转达自己在谢英那里听来的话,“具体靠谁联络的我不清楚,殿下也没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们爱信不信。”
说完,她转身欲走,孔玉珍还晕乎着,忙拽住她的胳膊:“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钟大人并非真心辅佐端王,那我能……”
“你不能。”孔玉璇一看她微微发亮的眼睛,就知道自己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妹妹要说什么,适时地出声道,“首先,他暂时不能暴露这一切,否则会死;其次,你的婚事已经定了,别想着换人。”
孔玉珍看着对方漠然的脸,有些憋闷,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值守在门口的侍卫忽然大叫一声:“谁?!”
紧接着,门口处传来好几道衣袂快速翻飞嗖嗖声,一听便知是有人跳上了屋檐。
孔玉璇蹙眉,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往外走去,提着裙子跨出门槛的时候,那几个侍卫刚好跃下来,其中一人手上还掐着一只猫。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个不停挣扎的小家伙:“怎么回事?”
“刚刚我们听到檐上有异动,上去就见到了它。”此时屋里的孔世镜和孔玉珍也先后走了出来,那掐着猫的侍卫抢着回,“不是人,老爷和两位小姐尽可安心。”
“……未必。”孔玉璇轻笑,这两个字低得像是从没发出来一样。
孔世镜就在她身边,却什么都没听到,扭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孔玉璇从侍卫手里将那只黑猫抱过来,抚了两把算作安慰,然后俯身将它放到地上,看它回了一下头后便向前跑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她将几个侍卫挥退至几丈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对身边的男人说道:“爹,我回去了。”
“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不去看一看你娘吗?”孔世镜有些不满地提醒道,“你们半年没见了。”
“每次去见娘,她不是劝我想办法怀孩子,就是劝我弄死宋喜和宋欢。”孔玉璇又恢复了那副带着一点轻蔑的神情,嗤道,“既然我都不爱听,还有什么好见的?”
孔玉珍从孔世镜身后探出头,插话道:“可这确实都是正事啊,东宫此前一直没有孩子出世,你虽然是继室,比殿下小了好几岁,但如果现在怀胎的话,那你生的孩子就是殿下的嫡长子……”
“他生不出来。”孔玉璇不知听到哪个词,忽然低声回了一句。
“……”孔世镜这次倒是听到了一点,但还是不太确定,有些迟疑地道,“你刚刚是不是……”
孔玉璇回过神,先是看了眼不敢跟她对视的妹妹,随即视线慢慢转移,又到了孔世镜身上:“我说,如果宋欢能给殿下生个孩子,我很乐意将之视若己出,至于我自己,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殿下还在东宫等我回去复命,告辞。”
——
钟家,书房里。
钟昭正在写信,开头写得很快,就一句‘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后面停顿许久都没有落笔。
良久后,他终于有了想法,笔嗖地落下去,却发现因为自己不动的时间太长,上面墨水已经干了。
钟昭愣了一下,低头意味不明地笑笑,重新将笔尖浸润在砚台中的墨里,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极快地闪了进来。
屋中除了他们之外再无他人,赵南寻重新关上窗子,摘下覆面转身行礼,开口便是正事:“大人,您料得果然没错,那钗真是孔二小姐偷戴的,孔大人将它放在祠堂里,今日去上香的时候,发现有移动的痕迹,这才知道这件事。”
祠堂凡是稍大一点的府邸都有,下人也会时不时进去打扫,钟昭真没想到孔世镜会堂而皇之地将它放到那里,示意人起身后,惊讶地挑挑眉问:“他疯了?”
“倒也不是。”赵南寻摇摇头,从头给他解释道,“孔大人家比较特殊,据传早些年孔家还没分时,闹出过旁支庶子对牌位做出不轨之举的事,实乃丑闻一件;所以孔大人严令,平时祠堂只许自己和妻子,以及嫡子、嫡女进去;如果其他人想进,必须提前跟他打招呼。且门口常年有功夫不错的心腹站岗,连属下刚刚都差点被发现。”
“是么。”因为旁支出了事,只许跟自己亲近的人进祠堂,结果孔玉珍这个被捧在掌心的小女儿又给了他一刀,钟昭闻言轻笑一声,“那他真该找人看看风水了。”
赵南寻深以为然地点头:“属下也如此觉得。不过好在他将这东西放在了孔玉珍能轻易接触到的地方,否则以这位二小姐的能力,还未必找得到,更别提戴出去。”
钟昭嗯了一声,又问:“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私藏赃物是一罪,因为此事招惹上皇后和晋王又是一难,钟昭耐着性子等江望渡离了京,才让赵南寻去确认这件事,已然做好了跟孔世镜见招拆招的打算。
可不知道为什么,赵南寻听到这话后却面色诡异,一副很难懂的表情,过了半天才回答道:“大人,他们好像就是准备把那金钗处理掉,其他的不打算管。”
钟昭神情略有错愕:“什么?”
“属下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听他们的对话,太子好像觉得你们是一伙的。”赵南寻边挠头边睨着钟昭的脸色,又不由得想起了他跟江望渡的事,过了半天才下定决心一般小声问,“你们……是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么么么么[亲亲]
第69章 首功 这次的事若能成,我给钟大人记首……
钟昭对谢英只有痛恨, 听到这话险些以为对方在侮辱自己,可他抬头看看赵南寻一脸‘就算你是太子的内应,我也不会告诉宁王’的表情, 那口气又泄了下来。
“当然不是, 你大可放心。”他有些心累地回道,“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一边用着宁王殿下的手下,一边为他政敌做事的程度。”
只不过认为他是内应这种事,显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谢英会产生这种错觉,只能说明中间有人刻意误导, 明摆着当谢英是傻子。
钟昭想着这些,无意识地轻轻摩挲起了此刻就在手边的东西。
他一直都有这样的习惯,手里的东西从前是江望渡的发带, 后来则变成了江望渡的剑穗。
“……”钟昭扬眉,低头看着那枚躺在自己掌心里的剑穗, 良久后忍不住带着几分冷意嗤笑了一声。
那天江望渡那么快就醉了, 把很多前段时间不告诉他的事一一说出来, 还磨他戴着这东西招摇过市,钟昭原本还有点想不通为了什么,现在倒是有了圆满的解释。
合着是在这里等我呢。
他看着那个原本具有强烈的苗疆风格、造型极其精致、但是因为自己改过几针,乍一看去变得平凡了许多、实则细打量还是很漂亮的剑穗好半天,最终用力捏了一把,总算想到了给对方的信上要写什么, 抬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完事之后才听见赵南寻颔首出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南寻自然不清楚钟昭想到了什么,听到对方的否认后兀自点了点头。他以为自己做的不明显, 实际上是个人就能发现他悄悄松了一口气。钟昭嘴角抽了抽,随即半侧过身当没看见,听人将自己趴在孔家祠堂屋顶,打探到的内容都讲了一遍。
当听到孔玉璇打完妹妹怼父亲,全程虽不说多盛气凌人,但也绝不客气的时候,他颇为意外地抬起头看了对面人一眼。
对这个上辈子没什么存在感,跟谢英相看两相厌的太子妃,钟昭几乎没印象,如今听赵南寻转述的这些话,她行事倒是利落,看起来也不像愿意掺和这事的人。
但如果孔家获罪,她必然会受到连累,谢英没准都能干得出趁机休妻的事,说起来实在可惜。
钟昭把自己写给江望渡的信折了几折塞进信封,边往上面盖火漆印边道:“你知道水苏住哪间房,把他叫起来,跟我走一遭。”
“这不会吵醒老爷夫人吗?”钟昭一句话说完,人已经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将那封信揣进了怀里,赵南寻慢半拍地跟上去,略显犹豫地问,“而且我也去啊?”
“他们房间跟水苏的隔得远,你小心一点就不会吵到了。”钟昭闻言多说了几句话,“你等会儿先回宁王府一下,就说虽然两位王爷不让你们来了,但你路过钟家的时候,还是会多看两眼,正好看到我要带着下人去端王府,而且行色匆匆,看起来很紧急的样子。”
赵南寻这下点点头,躬身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去了水苏的屋外。
尽管他之前已经说过,可以在不影响自己家人的情况下,随便这对兄弟相见,但赵南寻谨慎惯了,多数时候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否则平时哪怕来书房回禀,都不会在离开前顺便跟水苏碰个头。
钟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算是给他们留了点私下相处的时间。
没过多久,脸上带着睡出来的红印子的水苏,就跟在赵南寻身后走了出来,他一只胳膊被牢牢抓着,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但在看到钟昭的那一刻忽然清醒了过来。
“公子。”水苏快速上前见礼,还为没整理仪容解释了一句,“我哥没说您在外面等着我们……都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带你去一趟王府。”钟昭把之前对方交到自己手上、绘着那支金钗的纸还回去,抬了一下下巴,“等下我要你当着端王的面,把孔玉珍做过的事说一遍,敢吗?”
赵南寻已经启程去了宁王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水苏一听王府这词,面色还算正常,毕竟他也往里面递过话,但听到后面的内容,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钟昭看着他纠结的表情,也不想多强求:“没关系,如果你害怕,我就自己跟他说。”
“若是让小的来,对您会有什么帮助吗?”刚刚出来前,赵南寻已经给他大致讲了讲孔府的事情,水苏很清楚在孔玉珍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号人的存在,所有人关注的点都是钟兰会不会注意到那支金钗的样子,回去讲给钟昭听,并没把一个小厮放在眼里。
何况从情理上而言,他也觉得把这功劳让给钟兰更好,毕竟小姐一天天长大,婚事始终没有着落,老爷都愁到想招上门女婿了……
钟昭听了他问出来的话,正打算回答,突然感受到身旁人的脚步声渐渐慢下来,转头一看,就见水苏神情游离,明显是在走神。
“别想太多。”钟兰和谢时泽毕竟没差多少岁,除了钟家这四口人没这个意思外,不少人都暗暗想过钟昭一边陪谢时泽读书,一边纵着钟兰拜他推荐的人为师,是不是真的存了这份心,就连唐策都忍不住过来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
他看着水苏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也想歪了,扯了扯唇:“不过是他们阴差阳错见过几面,世子想帮这个忙,不好一口回绝。”
顿了顿,钟昭又道:“他是陛下所有孙儿中最年长的,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将来保不齐会被赐婚,更是不可能和阿兰有关。”
“小的失言。”其实水苏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嘴上并没讲出来,但钟昭既然提了,他也不会故作不知,认真地说道,“请公子责罚。”
“那倒不用。”钟昭对他跟赵南寻还算比较有耐心,摇了摇头将话题绕回去,“何况想让你去跟端王汇报,我确实有一份私心。”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钟昭稍显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上辈子从来没为男女之事上过心,当然也没有在男男之事上钻研过,实在太低估赎一个戏子回家带来的影响。
这段时间以来,宁王借着看戏听曲、闲聊的名头,有事没事就想往他身边塞小男孩。
他能拒绝一次,也能拒绝两次,但若是再来的话,恐怕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谢停自己偃旗息鼓。
水苏认出那钗子是意外,事先钟昭从未想过他能给自己这种帮助;但既然江望渡为了能顺利领兵,往身上刷一点军功,不惜让谢英误会这么关键的东西,他自然也要让这位太子殿下震撼一把。
“公子的意思是,说点模棱两可的话,让殿下以为您是为了这消息才赎我的?”水苏远比赵南寻脑子转得快,听罢立刻就懂了钟昭的言外之意。他平时也没少被钟北涯和姚冉严防死守,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坏人,但总被盯着,谁心里都不舒服,听到还有这好事,神情立刻雀跃起来,略想了想便道,“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公子放心。”
如此一来,他把水苏买回来的目的,就变成了处心积虑想把孔世镜拖下水,到时候大功告成,只需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谢英,不用想都知道对方会气成什么样。
钟昭嗯了一声道:“聪明。”
——
因为有钟昭作为一介平民夜叩王府大门,不但成功让自己成了这里的常客,还连带着使苏流左和苏流右也一路连升的事做例,端王府侍卫如今对晚上来访的客人都很热情。眼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拐角,立时就有人一路小跑地过去问好。
“您来的真是巧了,宁王殿下今夜睡不着,前不久刚跑来找咱们王爷下棋。”那人在旁边提着灯为他引路,笑着道,“刚刚管家还说,若是有朝中大臣过来的话,不必通传,直接请进书房就好。”
端王府跟宁王府挨得近,赵南寻施展轻功回去传信,谢停来得更快也在情理之中。
钟昭点点头,抬手遥遥地行了个抱拳礼:“多谢二位王爷抬爱。”
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低声道:“兄弟们值守夙夜辛劳,闲时去喝点茶吧。”
“大人怎么如此见外?”侍卫嘴上貌似在推辞,实则并没有将钟昭的手推回去,吞吞口水艰难地客套道,“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你说这话才是见外。”眼看马上就要到外院,管家已经在廊下等自己,钟昭不想跟对方多絮叨什么,直接将银票放进他怀里,快走了几步之后催道,“回去吧。”
那侍卫本也不是真拒绝,闻言乐滋滋地撤了。管家见人走到近前,笑着往前迎了一段距离,直到来到书房门前,钟昭还没有让水苏停下的意思,他才微微停住了脚。
钟昭明知故问:“怎么了?”
“大人,书房只有两位王爷,不如让这位小哥留步吧。”管家乐呵呵道,“我陪他在外面待着,虽然夜深露重,但绝不会让他着凉。”
“我今天之所以过来,正是因为想让水苏和殿下说一番话。”钟昭听出对方言语间隐隐透出来的暧昧气息,也朝人笑了笑,态度很好,但是并没打算退让,“这件事非常紧急,稍微耽搁一会儿就可能全盘皆输,您确定还要这样吗?”
钟昭出入端王府这一年,对府中任何人都很礼遇,而且经常像刚刚那样给跟自己搭话的人塞钱,此番就算是将话说得很重了。
管家脸一沉,显然没想到会平白吃一记软刀子,但他不多时便反应过来,索性也不再阻拦,替他们推开面前的门:“那您请。”
钟昭把落在管家身上的视线收回来,回头看了一眼水苏。
他到底年纪小,无论此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从外面望见雕梁画栋的内室,想到待会儿要做什么,还是忍不住觉得呼吸困难。
钟昭说道:“现在还能后悔。”
“不,不。”水苏深吸一口气,根本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已经不知道是在回答钟昭的问题还是在给自己打气,“我可以。”
钟昭听罢,也不再多劝,带着他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谢停是个标准的臭棋篓子,而且输的多了还会生气,上辈子钟昭跟他下棋的时候就备受折磨,此时谢淮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手执白子一手撑着脑袋,看到钟昭进门立刻招招手说道:“钟大人不必行礼,这么晚过来有事么?”
“你最好是有事……”谢停被他的到来扰了大好兴致,哼了一声回过头,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就先看到了跟在钟昭身后的人。
他不知道水苏的具体相貌,但联想最近京中传的钟昭的闲话,自然猜得出来,脸色一下就变了。
“我兄长的书房,你以为谁都能进?今天连时泽都不在——”
谢停一向口无遮拦,尤其这里还是谢淮的地盘,他说起来更是没有负担,一上来就很难听,“你带个娈童来是什么意思?”
谢淮坐的位置更靠里,起先没有看到几乎被钟昭完全挡住的人,皱起眉想斥责谢停怎么总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然后就看到了水苏。
他眼神一暗,尽管没张口便骂,但也没有出声叫谢停收敛些。
钟昭沉默地站在原地,把他们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并没有露出什么慌张的神色。他清楚这两人的脾性,更明白他们有多想置孔世镜于死地,只要顺利将金钗的事讲明,便不会有人在意他今天擅自将水苏带进来的事是否不敬。
“并非下官有意冲撞,实在是这件事必须由水苏来说。”面对谢停的盛怒,钟昭跪地叩头,但声音依然很稳,“水苏,把你对我说的话,再给二位殿下说一遍。”
“回,回殿下。”水苏怂得在地上缩成一团,手里高举那张画纸,将他们在来的路上对过的话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小的在戏班为一位姓华的客人唱过戏,他酒醉后曾拿着这东西扬言要赏我,但是很快又不认了,说,说……”
水苏跪的地方离谢停很近,他抬手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交给上首的谢淮之后立刻催促道:“说什么?”
那个直到被砍头都没说出凤凰金钗买主的盗贼就姓华,左右已经死无对证,他又确实在喝多之后把这东西拿出来显摆过,钟昭干脆给他泼了一盆醉后胡言的脏水。
水苏还没在这等身份的人面前扯过谎,闭了闭眼睛一狠心道:“他说,这支金钗是前朝旧物,很多人都感兴趣,出价最高的大人已经叫到了几百万两,姓孔。”
京城富户千千万,姓孔的不是只有孔世镜一家,但是能拿出几百万两的人,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甚至连他都得出大血。
谢停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谢淮听此一言,同样惊诧,但仍比自己弟弟稳得住,冷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讲。”
钟昭眼见水苏已经开始发抖,适时地在旁边接过话头:“殿下,工部尚书孔大人正是高价带走了这支钗子的买主,下官原本也不敢信,但前不久他的小女去唐府找唐小姐的麻烦,头上正好戴着它,被下官这小厮认了出来。”
“唐府,唐策?”谢淮也听下人聊过一嘴前几天唐策家的闹剧,听罢惊讶地问,“既早就认了出来,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这话是对钟昭说的,后者抬起头正欲回话,那边水苏缓过来了一点,拿出以前唱戏时说哭便哭,说笑便笑的操守,不住落泪:“去年全城张贴告示,说午门斩首的盗贼还有赃物没上缴,小的便想跟官府讲一讲这件事情,但遭到班主百般阻挠,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此被打得一个月没下床。”
话落,他直起身挽起袖子,将上面至今还很明显的伤疤亮给人看,谢停平时在府里训练死士,见惯了伤痕,没什么反应,倒是谢淮轻声慨叹道:“这可怜的。”
“小的有命遇见钟大人,见到二位殿下,将此事说出来,已是三生有幸。”水苏低头擦了一把眼泪,说着说着,话语之间透出一股深深的恐惧,以及一抹虽极力隐藏、但还是跑出来恨意,“当年戏班有一唱青衣的公子,比我听到的东西还多,但因为执意要去官府据实以告,最后活生生被班主打死了。”
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可不在他们提前说好的剧本里,钟昭诧异地侧头看了水苏一眼,见他已经渐入佳境,便没打断他,安静地听着这段编绝对编不出来的内幕。
水苏砰砰砰地往地上磕头,为自己这段表演收了个尾:“为着目睹过这种惨剧,小的再不敢随意提及此事,若非钟大人鼓励,小的或许会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
水苏的故事讲完了,谢淮叫了一声管家的名字,让他把哭得站不起来的人搀走,沉默片刻后,亲自上前把还没起身的钟昭扶了起来。
“这事的确要他过来说。”谢淮发自内心地感慨了这么一句,跟谢停对了个眼神,后者难得严肃地朝他点头,出去给跟自己过来的赵南寻派活,还顺手关上了门。
谢淮跟他分工明确,在短短片刻间就明确了谁现在应该干什么,随即又转向钟昭,没有任何敷衍意味地道,“若是这次能一举将孔世镜搬倒,我给钟大人记首功。”
第70章 书信 寄给江望渡的信。
“那下官便提前谢过殿下。”钟昭笑了笑应承下来, 转而道,“那凤凰金钗是晋王殿下搜集到的东西,与咱们并不相关。下官明天刚好要去晋王府监督晋王殿下背书, 不如就让他来做这件事情?”
眼下他刚送来了一个如此有用的消息, 无论谢淮还是谢停,对他的包容度应该都是最高的,钟昭斟酌着分寸将话说得近了些,果不其然谢淮没有半点不适的意思,还用了些力气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了方才谢停的位置上落座。
“晋王一向孝顺, 这东西又是他特意寻来想送给母后的,他确实是最适合在堂上揭发此事的人。”谢淮先是颔首认可他的话,过了会儿又忽然问, “不过钟大人,先前在乾清宫, 父皇说要提你当侍讲学士, 让你等多久来着?”
“大约一两个月。”皇帝没有瞒着谁的意思, 他走出宫门的那天,此事就已经传的到处都是。这些天钟昭已经干上了侍讲学士的活,翰林院的同僚与他交谈时,也完全把他当作了五品的人。这些事情谢淮早就知道,根本不需要再问一遍。他直觉对方话里有话,回答完后试探着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淮见他皱着眉, 一副警惕的模样,顿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大人别担心,本王只是觉得这事是你探听出来的, 就该由你当朝弹劾;晋王出面固然好,但他年纪轻轻,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只知撒泼打滚,容易说不过孔世镜这只老狐狸,也太埋没你的功劳。”
谢淮和谢衍虽说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是明面上的关系也过得去,钟昭在听到撒泼打滚这四个字的时候,轻轻抬眸望过去,没在对方眼里看到失言后略懊恼的神色,便知道经过今夜之事,谢淮算是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不过如果这张控诉孔世镜的状纸是钟昭递上去的,无异于正面跟谢英对上,届时等江望渡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被谢英磋磨。
他想起上次自己躲在屏风后面,谢英明知道江望渡腿伤未愈,依然逼他拖着断腿往地上跪的德行,还是倾向于别做得太过分。
“其实晋王殿下很聪慧。”钟昭一念及此,又想到谢衍暗示他小心秦谅异动,委婉地给谢淮提了个醒,道,“这事孔大人先天便矮晋王一头,应当没有狡辩的余地。”
“大人非要本王将话说明白。”谢淮还沉浸在谢英这次肯定要栽个大跟头上,显然根本没把钟昭这句话听进去,摇摇头解释道,“孔世镜这个尚书是五年前当上的,当时西南西南闹洪灾,前工部尚书申请了不低的赈灾款,用到百姓身上的钱却不足十分之一;庄稼尽数被淹,死难者不计其数……”
说到这里,他像是不忍回忆听到此事的心情,看向钟昭问:“那年大人还小,应该不大清楚吧。”
钟昭对西南水灾确实感触不深,如实回道:“下官只知道后一年的乡试出了有关此事的题。”
“……对,本王差点忘了。”谢淮回忆半晌,锤了下自己的头,“你那个要娶唐策女儿的表哥,似乎就是那一年乡试中的举。”
钟昭道了一声正是,谢淮于是又道:“这件事最后闹得很难看,万民书递上来的第二天,我父皇就砍了前尚书,上上下下全换了遍血,直到现在还有空缺没补上。”
说着,他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道:“比如工部本该有两个侍郎,现在只有一个;掌管水利的都水清吏司换了好几位郎中,但能力都不太行,眼见着又要让位了。”
工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清吏司郎中正五品,无论哪个都比钟昭即将升任的侍讲学士高。虽然后者更靠近皇帝,隐形权力比较大,但是大梁多洪灾,若能立下功,想再往上攀远比在翰林院熬着更快。
他懂谢淮是什么意思,但也正是因为听得懂,才觉得不可思议。
“下官入仕还不足一年。”钟昭原本只知谢停有点想一出是一出,没料到谢淮也这么敢想,对他的期待比他本人都高,讶异道,“殿下,这是不是有点……”
“大人哪里都好,怎么就是喜欢灭自己威风?”谢淮抬手制止他说后半句话,面上全然没有带半点玩笑的意思,“事到如今,本王也实话告诉你;自从窦颜伯死后,我在朝中的势力大减,大人有翰林院的资历,以后想进内阁就是父皇一句话的事。但是如果在这之前,你能在工部站稳脚跟的话,那对本王来说绝对是很大的助力。”
谢淮说得郑重无比,钟昭也从一开始极荒谬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垂眸思索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对面的人见他动心,更加推心置腹道:“若水利太过紧要,父皇要求高,大人觉得有压力,营缮司其实也缺人;这个衙门主管建造,本王记得你妹妹……”
话到此处,钟昭微微抬眼看他,谢淮笑了笑:“你妹妹这么喜欢做木工,若是有你这个哥哥在前面开道,她说不定以后还能修建皇家陵寝,岂不是好?”
“多谢殿下抬举。”钟昭回应的声音有些不咸不淡,并未被谢淮描绘的美好将来冲昏头脑。画饼画到钟兰身上未免离谱,他清楚历朝历代都有点重农轻商轻工,所以比起其他五部,工部的地位会稍低一些,很多时候都会受到吏部掣肘;但偏偏它干的又是要命的活儿,总结起来就是十分吃力不讨好。
谢淮想让他往工部挪,应该也不是真指望他扎根于此,更多的还是把这当成一个跳板,寄希望于他能做出名堂,好尽早进入内阁。
当然,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工部选拔官员更注重能力,而非资历,如果单纯只看升官与否,这里倒确实是个好去处。
钟昭沉思着一时没说话,谢淮以为他仍在心里觉得,如此快速地升迁不现实,低笑一声故意道:“此乃乱世,是骡子是马都得牵出来溜溜,才知道自己行不行。连江望渡这样的纨绔子弟都能独自领兵了,回来后保不齐要加封个什么将军,难道大人想给他行礼?”
大梁文职武职不太往一块凑,实际上很难作对比,钟昭明白谢淮是在用自己以前跟江望渡结的梁子刺激他,但他轻轻抚弄腰间的剑穗,还真冒出了几分火气。
围炉饮酒那天,他货真价实为江望渡的遭遇感到心痛,却不曾想对方起初就怀揣着自己的目的,嘴里说的话更不知道是真是假。
谢淮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看他表情几经变幻,迟迟没有出声,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钟大人是有什么顾虑吗?”
“怎么会。”钟昭扯起一抹笑,点点头道,“好,一旦宁王殿下抓住孔大人私吞赃物的切实证据,下官即刻在朝上将孔大人所犯之罪揭露出来。至于能不能顺利被调到工部,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
“这就对了。”谢淮见他答允,笑容更深了几分,“这件事情本王有信心,等你们的好消息。”
钟昭再次颔首,起身拜了一下便往门口走,此时谢停已经交代赵南寻回府集结人手,正站在屋外面百无聊赖地跟水苏大眼瞪小眼。
他一步跨出门槛时,发出来的声响惊动了谢停,钟昭眼看着对方转过身来,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殿下这是?”钟昭问。
“你是因为听说了孔世镜的事,才把他赎回去的?”谢停显然已经在心里将这句话憋了半天,但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依然带着强烈的疑惑,就好像在问:你对我和我哥真的有这么死心塌地吗?
钟昭心说那当然不是,但表面上却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半开玩笑道:“是啊,所以恳请殿下别往我府上送人了,下官一心为二位殿下做事,真没有别的心思。”
谢停早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感受过理亏的情绪,想想自己前不久还骂骂咧咧地把水苏打成钟昭的娈童,脸上竟有几分不自然。
钟昭当然也不指望他能给自己赔礼道歉,以后不作妖就不错了,故见人抿唇不语,很有眼力见地打算直接走:“下官告退。”
——
他们在端王府的时间有点长,待钟昭走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然蒙蒙亮。水苏当时出书房没多久,就已经拭干自己的眼泪,恢复了平时的平静,现在甚至还有心情侧过头出声问:“公子不问一问小的方才那番话是真是假吗?”
眼下距离上早朝还有些时间,钟昭来到记忆里最靠谱的镖局,将自己怀里放着的信递了过去。
那人接过信,照例问了几句要将其送到哪里,还有没有别的需要捎带的东西,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便开始埋头登记。
在等待镖局的兄弟在册子上写字的空档,钟昭回答起刚刚水苏的问题:“如果我如实将你的话转达给陛下,他一定会命顺天府把你们班主抓来细审,这你清楚吧。”
水苏低着头:“小的清楚。”
既然如此,那他便不可能在这样的事上说谎,而且他胳膊上的伤痕也作不了假,除华老板对水苏提了孔世镜的姓、以及孔世镜开出了几百万两的价格这两点是假的外,他说的其他话皆没有杜撰成分。
无论好友离世还是遭遇毒打,他都已经熬了过来,钟昭无意说什么关心的废话,只是夸了一句:“做得好,回去后等着领赏。”
水苏闻言松了一口气,明显也不想给他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笑着应了一声是。
那边登记的人撂下手中的笔,再次确认:“这封信要送到岭南,江望渡江大人手中,没错吧?”
孔世镜的事情一报上去,他跟江望渡在谢淮和谢停的面前,便再也没有会勾结在一起的可能,因此钟昭给他寄信也没打算避人,谁爱打听就过来打听,点了点头之后,就将一锭金子推了过去。
镖局的人眼前一亮,正要接过,谁知他还没碰到那东西,一只手就先一步伸过来,将那锭金子以及他手里的信都夺了过去。
钟昭回头一看,颇有些意外地牵起嘴角:“徐大人?”
“岭南是吧,正好啊,我也要去那里一趟。”徐文钥给了镖局的人一个眼色,笑着掂了掂手里的信,冲钟昭眨眨眼睛道,“我跟他们老板是故交,这钱比起给他挣还不如给我挣,而且我还可以更快。怎么样,钟大人,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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