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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第71章 告发 臣要告发工部尚书孔大人。


    钟昭闻言不置可否, 回头又给那镖局的人塞了两张银票,而后才转向徐文钥:“多谢徐大人好意,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朝徐文钥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便绕开对方往外走, 打算趁时间还早回家将官服换上。


    徐文钥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随口开个玩笑,这人还真的就把信交上来了,钟昭从转过身的时候开始在心里默念三个数,果然下一刻,徐文钥便上前勾住了他脖子。


    “小江大人可是太子的人。”许是惊讶于钟昭的果断和大胆,徐文钥轻轻地啧了一声, 声音听上去有些稀奇,“钟大人不怕我将此事透露给端王殿下,告你黑状吗?”


    “徐大人没有这样做的动机。”徐文钥好奇时就会这样, 钟昭上身没有用力,任由对方极自来熟地挂在他身上。想到几个时辰前在端王府与谢淮的对话, 他忽而没什么表情地一笑, “而且端王殿下不会信的, 大人即便说了也无妨。”


    他们今生几乎没有交情,上次靠这么近还是半年前钟昭被带入诏狱,徐文钥在镖局里面、没什么人的地方稍微放肆了一些,出了门立刻从人身上下来,恢复平时的正经,咧嘴笑的时候脸上的疤也跟着动, 但仍有些不死心:“此去岭南山高路远,大人不怕我将你这信拆开,窥见到什么秘辛吗?”


    钟昭原本并未停下脚步,即使徐文钥扑上来的时候都一直在走, 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顿,回头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徐大人会问我,为什么要将信寄到岭南。”


    眼下曲青阳下落不明,朝廷这边只是让江望渡自行处置,并未下达明确的军令指挥他去到哪里。


    钟昭跟江望渡间没有快速传递消息的信鸽,寄信只能人力托运,怎么也要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他必须估出对方在何处下脚。


    只不过这事说来也不难,凭钟昭对江望渡的了解,这人应该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如今曲连城已亡故,妻子儿女对曲青阳来说并不重要,对方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岭南,他弟弟曲青云服苦役的地方。


    “跟聪明人说聪明话,我虽是粗人,但钟大人也别把我当傻子。”徐文钥将那封信揣进怀里,神情略有些轻蔑,旋即乐呵呵道,“像曲青阳这样的货色,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突遭大难后不肯接受现状,甚至不惜抛妻弃子,对他弟弟也未必跟从前一样。但是到底是亲兄弟,肯定还是要见一面的。”


    徐文钥没问钟昭要去哪里,但就这么跟着对方走了一段路,说到这里,忽然侧头看向对方:“大人觉得到了岭南,他会怎么做?”


    自曲家兄弟双双被流放,他们的父亲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后,外面怎么谈论这件事的都有,尤其是曾经跟曲连城并肩作战过的士兵,很多都说得非常过分。


    曲连城交还兵权许久,但在军中的声望一直很高。底层士兵人是最多的,通常没念过几年书,可不会管舞弊案一旦成功实施,会对官场乃至黎民百姓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以及曲青阳以前做过的恶事也被公之于众,此乃数罪并罚的结果,他们脑中的念头是——


    老子在阵前浴血奋战,所有人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结果带领我们杀敌、与我们同吃同住的将军的儿子打了个小抄,皇帝就要将他们流放,这还有天理吗?


    钟昭身在京中,偶尔都能听到有人嘀咕,说皇帝苛待有功之臣,逼死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更别提驻守在城外的军士会怎么想。


    曲连城年轻的时候曾去过沧州,在那里击退过不止一次外敌,很多百姓家里都供过他的长生牌位,曲青阳此番出逃能做到如此顺利,很难说有没有这方面原因。


    皇帝迅速出兵,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平息非议,而这些非议不止在百姓间,还有三军之中。


    “现在不是太平年月,像曲青阳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享受够了看上什么就抢什么的山匪生活,搞不好会有立山头的打算。”钟昭声音很小,一派低调的样子,话却说得露骨至极,“一旦他跟曲青云会和,兄弟俩一起打定什么主意,那可真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着,他也慢悠悠转过头,同不知何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的徐文钥对视片刻,问道:“若是下官没有猜错,陛下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在命江大人出兵的同时,让您错开一天赶赴岭南的吧。”


    “正是如此。”徐文钥听罢轻吐一口气,回答道:“陛下的意思是,若小江大人能解决这次的动乱,固然皆大欢喜;如果他解决不了,便要我对曲青阳实施暗杀,确保其不能活着离开岭南;若曲青云已经跟他取得联系,一并处决。”


    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徐文钥本不该把此等秘旨说给钟昭听,但他说出口后,也并没有露出什么后悔的神色,只是拍拍钟昭的肩,不要听甚是诚恳:“不知为什么,我从第一次见到钟大人起,就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今天见了面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说到这里,将拿到手中的那锭金子还给钟昭,又指了指自己胸前放信的地方,笑道:“钟大人既信我不会偷看,我也信大人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我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出城,本想找那镖局的老板喝杯酒,现在看来是赶不及了。”


    “一封信换一道秘旨,怎么看都是我赚,那就多谢徐大人了。”钟昭那封信里本来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莫说以徐文钥的人品,绝对不会看,就算看了其实也无所谓。他也笑了一下,跟徐文钥一同朝彼此作了个揖:“酒何时都能喝,下官祝大人一路顺风。”


    “好啊。”徐文钥用力敲了下腰间的佩刀,大笑道,“等我下次回京找他喝酒的时候把你也叫上,大人可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钟昭上辈子就经常跟徐文钥一起喝酒,与这位镖局老板虽说没有那么熟,但最起码的点头之交还是有的。听罢,他脸上的神色更轻松了一些,颔首道:“没问题。”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就此别过,转身朝着两个方向走去。


    钟昭回家换好衣服,一边戴官帽一边看水苏小跑上前,手脚轻快地为他推开钟家的大门。


    而就在这道门打开之后,他的视线四下一扫,即刻便看到了两个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的男人。


    钟昭的帽子整理完毕,见到这样的一幕,缓缓放下了手,苏流左和赵南寻同时抱拳跪下,明明未发一言,却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良久,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踩着苏流左递到脚下的板凳,上了端王府今天特意给他派过来的马车,轻声说道:“走吧。”


    ——


    早朝之时,皇帝还没来,诸位官员按照职位顺序依次入内,钟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抬起脑袋就看到谢停正在打哈欠。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停转过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不多时后若无其事地分开。


    等了片刻,孔世镜姗姗来迟,一进来就稍显狼狈地绊上了门槛,连头顶的帽子都差点掉到地上。


    离他最近的大臣扶了他一把,原本站在靠近龙椅位置的谢英见状皱皱眉头,上前搀住他的手臂:“怎么也不小心一点?”


    “多谢太子殿下。”谢英不搀还好,被他这么一搀,孔世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白了几分,身体都跟着剧烈一抖,“臣,臣……”


    “虽然孔尚书是大哥的岳丈,但这毕竟是在大殿之上,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吧。”赵南寻的人去得及时,孔世镜着家丁砸凤凰金钗的一幕被抓了个正着,钗子即刻便被收走,家丁也被扣下了。谢停看热闹不嫌事大,边伸懒腰边哼笑着道,“哆哆嗦嗦的成何体统,等下在父皇面前你也要这样回话?”


    谢淮就站在他旁边,听到这暗示满满的话顿时一笑,幽幽道:“孔大人德高望重,什么风浪没见过,区区一点小事,怎么可能对孔大人给父皇回话造成影响。”


    话罢,他看了眼擦着汗走上前的孔世镜,笑了笑问:“是吧?”


    路走急了差点摔跤的确是小事,但谢淮和谢停言语间显然有深意,不仅孔世镜听了出来,众位默不作声的大臣也意识到了。


    钟昭看这对兄弟打配合,心中同样忍不住觉得好笑,又转头瞟了一圈三三两两挤眉弄眼的朝臣,最终把目光落在了谢英身上。


    谢英当然能听出对面这俩人在阴阳怪气,但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阴阳什么,故而只能一脸莫名地松开孔世镜,走回原位背过身不看谢淮和谢英,眼不见为净。


    那边孔世镜艰难地说了一声是,算是应了谢淮的问话,站在自己那一块地方,眼睛却一直望向谢停的方向,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但谢停却只是对他回以一笑。


    而还没等他憋出一句话,皇帝就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来。


    所有皇子大臣齐齐俯身行礼,山呼万岁,皇帝轻轻挥手,道了一句众爱卿平身,然后就直接投入了对牧泽楷和何归帆的问询中。


    今日是江望渡离京的第二天,他有很多事不放心,得找户部和兵部确认。待到这两部尚书将该汇报的汇报完,皇帝也顺势沉默下来。


    立在他身旁的太监站出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钟昭睨着不远处就差没有双手合十,向上苍虔诚祈祷的孔世镜,再看看百无聊赖低头发呆的谢英,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沉声开口道,“臣有事启奏。”


    做出这番动作时,他腰间的剑穗也跟着摆动,绑着珠子的流苏垂落地面,发出细碎而轻微的脆响。


    谢英似有所感,转头看去,钟昭抬眸刚好与对方对视,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味。


    看样子江望渡的说法令谢英深信不疑,也不知这人是怎么讲的,居然能让谢英在没跟钟昭见面聊过的情况下,相信他们成了同盟,以至于他都已经站了出来,谢英还觉得这把火不可能烧到自己身上。


    上面的皇帝问了句怎么回事,钟昭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将自己在马车上临时写的奏章双手奉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臣要告发工部尚书孔大人私藏赃物,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悬赏令颁布后仍不肯将赃物上缴,欺君罔上;纵容其女公然持之出行,嚣张跋扈。”


    第72章 帮忙 先生这次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自五年前西南闹水灾, 皇帝大规模杀过一批人后,工部在诸位大臣眼中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捞不到什么油水还总背锅的那种。


    在这样的情况下, 大家对孔世镜都有种淡淡的同情, 任尚书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公开弹劾。


    钟昭的话讲完之后,最上方的皇帝最先蹙了蹙眉,让太监将他手中的奏章拿到金钱,还没看见东西便问:“赃物,你指什么?”


    “回禀陛下, 是去年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联合办案,所有盗贼都被绳之以法,但始终没找回来的那支凤凰金钗。”话落, 钟昭偏过脑袋,看了一眼原本已经开始打瞌睡、听到这话却忽然站直身体的谢衍, 又着重补充了一句, “就是晋王殿下府中报过的失窃之物。”


    众臣哗然, 显然也都想起了那是什么。太监将奏章呈到皇帝跟前,他低头翻了两页,一时没有说话。


    此时谢英的脸已经沉了下去,钟昭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如刀剑般划过他腰间的剑穗,最后又缓缓挪到面上,带着很浓烈的仇视。


    他轻轻地冲谢英挑了挑眉。


    谢英用力一咬后槽牙, 转过身朝向皇上道:“父皇,孔大人任工部尚书以来一向克尽职责,勤勤勉勉,不曾有一日懈怠, 怎么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话语里已经染上冷意:“怕不是有些人蓄意诬告吧。”


    “这上面写,孔尚书为了得到这支金钗,出价百万两。”曲青阳之祸就发生在不久前,眼下皇帝对这种有损皇室脸面的事看得很重,对谢英的话充耳不闻,晃了晃手里的奏折,表情认真地问,“这么具体的数字,你怎么知道的?”


    “这只是孔大人与盗贼议价时给出的价格,是臣家中小厮在孔二小姐头上看到这支钗子,回忆起来的时候提到的。”华老板已死,知道他们中间到底怎样商议的人不多,只剩下孔世镜还活着,钟昭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直言道,“至于成交时是多少,臣不知。”


    皇帝颔首,又看向了下首始终不发一言的孔世镜,张口催道:“孔爱卿有什么话说?”


    孔世镜听到这话,显然变得更加紧张,额头上的汗一个劲往下滴,嘴里‘臣、臣、臣’了半天,就是半个其他字都憋不出来。


    一旁的谢英比他还急,同样掀袍跪了下来:“这般严重的指控,一个小厮的口述如何能当真,没准就是听了谁的话随意攀咬,怎么也要有证据才行,父皇……”


    “大哥别忙着说钟大人家的小厮不讲实话啊。”话说到这份上,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谢停终于出声,打断谢英的话后踱步上前,也拿出了一份奏章,笑得很真情实感,“说来赶巧,儿臣从未听钟大人提及过此事,就连那什么百万两也是刚知道的。但就在今晨,儿臣家中的侍卫外出,恰好在孔大人府外看到大人的家丁在砸什么东西。”


    像是在学谢英先前的停顿,谢停说到这里也刻意抻了片刻,等太监再次走下来将他的奏章也拿走,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继续道:“结果父皇猜他们在砸什么?”


    皇帝看着面前这个甚少插嘴朝堂之事,但是每次一开口,都必定要找谢英麻烦的第四子,懒得听对方卖关子:“有话直说。”


    谢停应了一声是,面上并没有被叫停的尴尬,回道:“禀父皇,他们砸的正是那支钗。儿臣的侍卫见那东西眼熟,就暂时将人扣了下来,准备晚一些将他们押送至顺天府;但可能是做贼心虚,孔大人的家丁即刻就说出了它的来历。”


    皇帝当前,他们汇报的时候当然要更改一下不合适的说辞,把彻夜商量对策说成巧合是最基本的,更重要的是谢停的人手,其实是在孔府内将那几个家丁按住的。


    彼时孔玉璇离开之后,孔玉珍也被孔世镜撵回了自己的卧房,他在祠堂内焦躁不安地转了几圈,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听谢英的话将那支钗销毁,砸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后再投入火中,这样剩下来的就只有一堆金子,任谁都看不出它原来长什么样。


    然而他想得挺好,现实却没给他这样做的机会,家丁手里的锤子刚落下去一下,赵南寻就带宁王府死士从天而降,一脚踢翻了他们事先准备好、用来焚烧的炭盆。


    早在谢停站出来的那一刻,孔世镜的后背便已经佝偻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谢停在说谎,但比起指向性更强的祠堂内,家门之外这个说法对他来说或许还能好点。


    谢英也没想到孔世镜动作慢成这样,真能让谢停拿到物证,听罢嘴唇都气得抖了一下,但仍立刻抓住了对方言语里的漏洞。


    “四弟管今天跟钟大人弄的这一出叫凑巧?”他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看钟昭,眼睛里几乎能冒出火来,“可今天钟大人是坐端王府的马车来的,满朝文武皆可作证,难道四弟也要说不知情?”


    “大哥何必咄咄逼人。”眼见谢停打算还嘴,谢淮上前一步,笑着开口道,“钟大人今天之所以会乘我府上的马车,是因为昨夜抽查时泽背书,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担心钟大人会休息不好,所以今天才派了一架马车去接他。”


    解释完始末,他又看向皇帝,意味不明地添了一句:“而且那马车上没有任何雕饰,挂着的帘子也只是粗布,若非特意关注的人,估计也看不出来它出自儿臣府中。儿臣不知道有什么不行的。”


    钟昭看话题被扯到自己身上,适时地点头拱手:“臣不敢僭越。”


    皇帝耐着性子听他们说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钟昭和谢停的奏章都扔到一边,看向孔世镜的眼中差了几分怀疑,冷声道:“爱卿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


    在谢英和另两人怼得有来有往的时候,孔世镜正跪在地上拼命想对策,闻言还想垂死挣扎一把:“既然人不是在臣府中被抓的,如何能说他们是臣的家丁?宁王殿下的侍卫聪慧机敏,遇见不对的事能迅速应对,但这与臣何干?”


    他说到一半,似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一样,语调也稳了下来:“先不说宁王殿下口中那些人砸的东西,到底是不是陛下先前派人寻过的金钗,就算是,臣那些家丁的衣服都是请外面的绣娘做的,随便是谁都能买;如此一来,难道是个人犯了错,说他们来自臣的府中,就要赖到臣的头上?臣不认。”


    谢停以前从不知道这人这么能诡辩,全程一副看你放屁的样子,这反应被孔世镜解读成了无言以对,腰杆子更直了一些:“何况照钟大人的说法,臣为了那支钗花了上百万两,如今盗贼已死,死无对证,这样的话怎能当真?”


    “是吗。”钟昭没什么表情又安安静静地在地上跪着,听到这话忽然反问,“那您花了多少?”


    “我……”孔世镜慷慨激昂的话被截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转过头正准备怒斥钟昭,却忽然见一道身影没有任何预兆地冲过来,抬靴一脚踢在了他身上。


    “本王送给母后的生辰贺礼,竟被你这个老匹夫给女儿戴了?”谢衍的声音里带着出身优越、又年纪尚小的少年特有的骄矜,眼睛瞪得圆圆的,“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当本王和母后不在了吗?”


    听到这话,钟昭垂下眸,连带着方才还一脸不忿的谢停也笑了笑,闭上嘴闪到了一边。


    从钟昭站出来告发到现在,各方人马已经言语交锋了好几轮,孔世镜这时才开口本就不符合常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心虚。


    而谢衍不出所料,在得知那支金钗的下落后果然耐不住性子,甚至比他们预想中的反应还要大,不惜当堂殴打朝廷重臣。


    谢英平时嚣张成那样,也没干出过这种事情,赶紧上前把白着一张脸的孔世镜扶起来,都没来得及骂谢衍一句,生怕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孔世镜被打出个好歹,给他顺了顺气:“大人没事吧?”


    皇帝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表情狰狞了片刻,钟昭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能感觉到在他神情出现变化的那一刹那,大殿内的气息也跟着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此时殿内不是没有武官,但他们绝对不会产生这样的气息,钟昭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梁天子近前设有御林军,在御前大打出手显然非常不合规矩,若非这人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身份尊贵,恐怕现在已经涌现一堆人将他拿下了。


    皇帝阴着脸,伸手猛拍了一下龙椅边缘,厉声道,“放肆!孔尚书有罪与否还没有定论,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动手?”


    “父皇,是儿臣心急了。”谢衍能屈能伸,踹人一脚之后无比顺滑地跪了下来,旋即扁着嘴,用很委屈的腔调道,“但像这么大的事,既然四哥和钟大人提供了人证物证,怎么也得彻查一下吧。”


    “陛下,臣没做过。”孔世镜一听要查他,自然忍不住,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急急地道,“此乃绝对的构陷,若仅凭只言片语就定罪,以后哪里有公道可言?”


    谢淮在一旁瞧着他:“七弟说的明明是彻查,而彻查的意思,就是从宁王到钟大人那里都要过一遍,确认并非造假,然后才能轮到你;怎么孔大人一张口,就好像有人要直接抓你坐牢一样?”


    “那可能是因为孔大人很清楚,这一查还不知会查出什么吧。”谢停跟他一唱一和,凉飕飕地道,“被弹劾两本就吓破了胆,反正我没见过哪个无辜的人会这样。”


    眼见他们又有吵起来的趋势,皇帝按了按太阳穴,挥手叫停:“衍儿说得有理,此事不查确实难以服众,那么就由……”


    “陛下。”钟昭的奏章递上去,皇帝下令调查后,水苏的班主必然难逃一劫,他自己大概率也要去走一趟。谢淮在顺天府有人,原本在他们的打算里,会尽量让水苏不出现在这一环里,或者只是问话,不涉及刑罚;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万荣忽然上前一步,躬身道,“宁王殿下和钟大人所言实在令人心惊,臣愿做主审官,如果孔大人无罪,必会还他一个清白;如果孔大人有罪,也定然不会包庇。”


    正常来说京中的重案,起初都要在顺天府过一遍,而后才会移送刑部,谢淮听罢登时眉头紧锁:“万大人,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无论刑部还是顺天府里最大的官,都没表露出站队某位皇子的意图,双方都有可操作的地方。谢英不知道跳过顺天府对此案有什么影响,但既然能让谢淮不舒服,他就必然要插嘴:“刑部掌管天下刑罚和罪名判定,你在怀疑万大人的能力?”


    “行了。”皇帝在上首轻咳两声,大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他不耐地道,“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由刑部主理,没别的事就都散了。”


    水苏对他们班主的恨是实打实的,钟昭也相信对方不会临时改口,但能免刑自然还是免掉好,他蓦地抬眼看向谢淮,谢淮颔首,也确实张了张嘴:“父皇……”


    “你这次太过分了。”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站起身走到谢衍面前,严肃地斥道,“回府反省一个月,除了上下朝不准出门。”


    “儿臣知罪。”谢衍卖起乖来活灵活现,肩膀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道,“回去一定好好检讨。”


    谢淮看得出皇帝不想理自己,但还是有点不死心,可这次他连嘴都没有张开,就先听见太监提高声调说了句:“皇上起驾——”


    此言一出,纵使他有再紧急的事要说,也只能先憋回去,跟其他朝臣一道对着皇帝的背影行礼。


    钟昭起身后略有些忧虑,加快脚步想回去嘱咐水苏几句话,然而他下了台阶还没走出几步,一个人就小跑着来到了他面前。


    “先生这次真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谢衍说这话时,整个人都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讲到一半抬起头来,隔着人潮看了看正满脸菜色往外走的孔世镜,轻轻一笑,小声道,“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个小厮不会有事的。”


    第73章 相邀 太子殿下有请。


    话罢, 谢衍并未解释什么,转过身便回了自己府邸。


    而钟昭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对方此言何意,因为下朝之后不久, 他就接到了皇帝升他做侍讲学士的旨意, 翰林院的同僚纷纷上来祝贺,应对之间就要费一番功夫。


    而孔世镜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完全超出了他、谢淮和谢停的预料。


    万荣审贡院走水案审了几个月,这次却雷厉风行得宛如经过了什么高人指点,水苏被带走不过三天, 就被两个差役送了回来。


    而且他离开时脸色还有些担忧的苍白,回来时反倒红润了些,看起来不但没有任何受刑的影子, 还一副伙食很好的模样。


    钟昭侧身让出一条路,招呼两个差役入内, 动作十分熟练地给他们各塞了几张银票, 两个人见到这一幕登时对视一眼, 笑眯眯挥手说了几句‘大人太客气’,接着就状似闲聊地给他透露起了消息。


    其中一人道:“大人放心,兄弟们心里都有数,绝对没有为难您府上的人。不过他那个班主估计惨了,因为知情不报,还拦着别人不让报官, 害死了一条无辜的人命,怎么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是啊,说来那位青衣公子,我还听过他唱戏, 后来人不见了,我专门问过他们班主,结果被好一顿敷衍,我满以为他不过是跑了,居然是死了。”另一差役接过话头,有些唏嘘地感叹了两声后,又看向钟昭笑了笑,“大人义举,也算是帮小的这样的戏迷报仇了。”


    “都是水苏的功劳。”钟昭听罢摇摇头,显然一点都不在意那班主的死活,他关心的是既然对方已经被定了这样的罪,就说明孔世镜难逃一劫,但现在无论刑部还是宫中,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眼下钟家的人虽不多,但来来往往间也有可能被人听去一些东西,钟昭淡淡地扫了水苏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将正在不远处扫地的丫鬟哄去了别的地方。


    “水苏完好无损地从刑部出来不容易,多谢各位照拂。”见不相干的人已经离开,钟昭说话的时候也直白了一点,“只是孔大人?”


    “您还不知道呢吧。”差役诶了一声,做出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模样,神神秘秘地上身前倾,“万大人查出工部有一件事没上报,只不过暂时还要核查,不能外传,钟大人您也得保守秘密,要不然小的会没命。这事孔尚书三年前就开始干了,可比那什么金钗要紧得多。”


    私藏金钗已是欺君之罪,钟昭猜不到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要命,他抬头看着的差役的双眼,突然忆起谢衍要他放心时脸上势在必得的表情,低声问:“是什么?”


    那差役看出他的疑惑,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故意等了片刻,吊足胃口才回答:“金矿。”


    ——


    工部大体上可以分为营缮、虞衡、都水和屯田几个部分,其中虞衡清吏司负责的其中一项便是开矿,郎中不是别人,正是孔世镜堂哥家的儿子,两人乃亲叔侄。


    半个多月后,刑部大约确实掌握了相应证据,上门抓了孔家所有在朝的男丁,这则消息就此彻底传开。百姓谈及此事时议论的也不再是金不金钗,孔大人挨晋王殿下那一脚挨得重不重,而是——


    历代工部尚书胆子都挺大的。


    五年前,西南洪水泛滥,前尚书贪墨朝廷的赈灾款,孔世镜上位以后,深刻吸取前辈教训,将皇帝拨下来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亲自去西南安抚百姓,效果不说有多好,但起码态度非常鲜明。


    没有人想到,孔世镜会在那里发现一座尚未开采的金矿;更没有人会想到,他不仅没有在发现金矿的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报上去,还在两年后长女嫁给谢英,皇家注意力都在太子大婚上的时候,悄悄派人去西南私自开采了这座矿。


    若说藏金钗更多的仅是孔世镜一个人的问题,只要皇帝想就可以网开一面,单单处置他这一脉,不牵连旁支的话,那加上这一条,孔家全族都很难再有活下来的人。


    这件事实在兹事体大,不多时便在京城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皇帝于是下旨将此案交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


    第二天,谢衍实在憋不住想看孔世镜笑话,跑到乾清宫找皇帝,求他允许自己全程旁听此案。


    皇帝被这阵子的各种事气到差点头顶冒烟,闻言定定地盯他片刻,忽然问道:“朕给你下的一个月禁足令,时间到了吗?”


    谢衍听到这样一句话,原本欢欣雀跃的表情登时僵在了脸上。


    而后皇帝大怒,拍着桌子问他还有完没完,召御前侍卫上前打了谢衍二十多个手板,然后将其送回晋王府,再加一个月的禁足。


    谢衍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据说出宫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钟昭坐在谢淮的书房里,和这人以及谢停沉默以对,有好半天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过了会儿,还是谢停率先摸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十分稀奇地感叹道:“钟昭,你真是神了,真就说谁要完谁就完啊?”


    “怎么说话呢。”谢淮出声斥了弟弟一句,但钟昭看得出来,此时面前这两个人望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异色,就跟看神棍差不多。


    “……这真是个巧合。”钟昭摇了摇头,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明白操控这事的人八成就是谢衍,再不济也是宫中的皇后,刑部对水苏如此轻轻放过,也很可能是因为万荣是这对母子的人。


    而一旦往这个方向思考,谢衍提醒他秦谅有异动、还当着他的面骂万荣是废物的事就很值得深究。


    因为在孔世镜这件事上,万荣手脚麻利极了,简直像早就有此把柄,一旦有人给他送来调查的契机,他就会借题发挥一样。


    “算了,管他什么巧不巧合,总之对咱们有利就是好事。”谢停摆摆手,不再沉浸在对孔世镜所做之事的震惊之中,撇了撇嘴问道,“你们说,太子知道这事吗?”


    “刑部从孔世镜的家中,搜出了他年末往东宫送的礼单,每年都有百万两。”钟昭扯了扯唇,心道水苏胡诌他跟华老板交易的价格时恐怕还说少了,“事已至此,太子到底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谢淮点点头,也赞成这话:“钟大人所言极是,现在重要的是在所有人眼中,他收了那么多钱,根本逃脱不了干系了。”


    “那既然这样的话……”谢停有些口干舌燥,叫下人上了两回茶才感觉那股干渴的感觉消了下去,蠢蠢欲动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在父皇面前强调下这一点?”


    谢淮不置可否,转头笑着看向钟昭:“钟大人怎么看?”


    钟昭思忖半晌后回答道:“刑部的万大人不会偏袒太子,必会如实上报,陛下应当很清楚其中有什么猫腻。臣觉得比起上朝弹劾,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会好一些。”


    那本账册一出,孔世镜采矿为的是谁,文武百官一看便知;倒是百姓的想法很容易被风向左右,就像他爹娘至今都觉得走水案的真相,真如刑部上报的一样。


    让谢英置身这样的舆论里,短期内看不出效果,时间一长就会大失民心,对太子来说是致命的。


    “就按钟大人说的办吧。”谢淮更中意这个方案,看向谢停道,“你府上的能人多,帮个忙?”


    “说什么帮不帮忙,我府上的人还不是都随便给你用,你哪次给我钱了?”谢停原本被泼了盆冷水,不太高兴,听到这话又笑了,“放心吧,这都是小事。”


    如今天色已晚,也到了该回去的时间,他说完拍拍钟昭的肩:“钟大人,一起出门吗?”


    钟昭颔首,也跟着起身,但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停住脚步,谨慎地隐去了对方宽慰自己,别为水苏担心的事情:“二位殿下,臣觉得晋王在这件事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或许应该提防一下。”


    “七弟怎么出现了?”自钟昭带水苏将金钗的事说出来,谢停对他的态度就好了很多,他们本就年龄相仿,现在不但没再往钟昭身边放人,甚至有了点朋友的意思。


    他听到这话,纳闷地搭上钟昭的肩,拖着人往外走:“如果你指的是当庭给了孔尚书一脚,事后想凑热闹被父皇责罚,那确实挺多……但这能说明什么?”


    说着,谢停又道:“刚刚过来前我去了一趟晋王府,他确实被打得不轻,在丫鬟怀里呜呜哭,就这么个玩意儿,还是别多想了。”


    眼下他们已经走出书房,谢淮也没有出言留人的意思,明摆着是赞同谢停所言的意思。


    行至门外之后,钟昭目送谢停跳上了宁王府的马车,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表情若有所思。


    水苏已经等了他半天,见状提着灯走上前问:“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晋王是真哭还是假哭。”升任五品对钟家来说不算小事,钟昭给家里配了两辆马车,呢喃着说完这句话后就坐了上去,随即整理好心情,将一个东西递给了水苏,吩咐道,“拿着。”


    “这是?”水苏懵了一下。


    钟昭语气随意地道:“地契,就在钟家边上,院子不是很大,但住你和你哥绰绰有余。以后我若是没交代差事,你随时可以去那里住,也省得他不敢来找你,弄得像我欺负你们一样。但还是要小心一点,毕竟宁王的耳目不是吃素的。”


    水苏愣了一下,旋即将地契捂在心口,激动得想当场下跪道谢,又碍于车内空间太小,只能打消这个念头,最后说出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的今生无以为报。”


    “谈不上,你们哥俩也帮了我很多,谁都不欠谁的。”钟昭闭眼慢慢道,“等这件事情结束,陛下应该也会着人给你一些赏赐,到时候我全都交给你,你自行处置;另外,以后钟家家丁会越来越多,从明天开始试一试当管家。”


    水苏轻轻啊了一声,快被这接二连三的好消息砸懵了,钟昭靠在窗棱的位置挑起眉:“害怕?”


    “不,不怕。”水苏确实没生出什么恐惧的情绪,他自觉自己已经在刑部走了一趟,还在两位殿下面前说过话,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小的一定不辜负公子期望。”


    钟昭听罢点点头,身体放松往后靠去,准备暂时眯一会儿。


    精神紧绷这么久,他感到有些疲惫,水苏很有眼色地在旁边摇起了扇子,他也渐渐有了睡意。


    然而就在这时候,驾车的车夫忽然用力拽了一下缰绳,马发出一声长鸣,被迫突兀地停在原地,车身也在晃了一下后原地顿住。


    钟昭反应已经很快,但脑袋还是被磕了一下,轻轻地抬起头。


    水苏对他的注视心领神会,探出头看了一眼,回来汇报的时候表情有点奇怪,道:“公子,要不您还是亲自看一眼,我感觉……我感觉外面的人有点像太监。”


    京城内虽然贵人遍地走,但能在这种时候使唤太监的人可不多,钟昭立刻上前掀起了车帘。


    现在夜色已经很深,宋喜穿着一身薄衫,见帘子被掀开,笑盈盈地在马车下仰起头,轻声说道:“钟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钟昭皱了一下眉:“现在?”


    宋喜点点头,温声重复道:“没错,钟大人,就是现在,太子殿下想请您入东宫一叙。”


    第74章 欺骗 你觉得是我骗了江望渡?


    谢英觉得在自己老丈人这桩案子上, 他真是冤到无处说理。


    孔世镜并非布衣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正所谓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 孔家连着那么多代都是二品以上的大员, 家底丰厚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当初孔玉璇被指给他做妻子,虽然为此不得不跟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断了联系,被他挑开盖头的时候脸上的妆都哭花了,但带来的嫁妆依然堆了东宫半个库房。


    谢英早就知道孔家不缺钱,所以当他与孔玉璇成亲的第二年,孔世镜往东宫送第一笔银票的时候, 他没什么犹豫地便笑纳了。


    至于孔世镜给他的银子并非多年积攒,而是私采金矿所得,这种隐秘的事情他哪里能知道?


    太子每个月的俸禄不少, 但想跟外祖是户部尚书的谢淮斗,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谢英时常在想, 如果他一开始就是太子, 一开始就有一个这样得势的岳家, 他的生母是不是就不会孤零零地死在冷宫,是不是至少能有一个体面的葬礼,是不是过往的十几二十年,他也不至于在宫里熬得那么难。


    这年头给宋才人治病要钱,打点官员更要钱,除了江望渡是他从小看着长大, 有一点少时共患难的香火情,就算有时他做得过火点,也不会轻易弃他而去之外,其他朝臣见风向不对都要三缄其口, 哪怕是他也不能轻以得罪。


    谢英跪在乾清宫门前的石砖上,被太阳晃得眼睛疼,等了不知道多久,面前的大门终于打开,霍景手中拿着拂尘,俯身来搀扶他,“殿下,陛下传您进去。”


    谢英半眯着眼睛睨对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正是面前这个太监命人将他生母的尸体抬走,不由涌现一股恶感,将对方推了出去。


    “多谢霍公公。”


    他低头将衣摆上的尘土掸去,冷淡地道:“本宫自己来就好。”


    说着,谢英抬步走进乾清宫,皇帝已经提前将所有宫女太监全部清走,他入内后还没有见礼,一本奏折就朝着他的脸飞了过来。


    “刑部递来的折子,看看吧。”皇帝已经过了大发雷霆的阶段,语气有些恹恹的,冷笑道,“孔世镜知道自己要死了,怕你像当初抛弃曲家那样对他弃之不顾,咬死了开采金矿是受你指使,年末的账本就是铁证,你有什么话说?”


    时下已经入夜,谢英捧着折子跪下来,只是翻了两页就停住手,不敢再看孔世镜明摆着想要将他拉下水的证词,摇头否认道:“曲家兄弟有今日的下场,全部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父皇秉公办案,儿臣自然唯父皇马首是瞻,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私,谈何抛弃?”


    他将头磕在地上,语调也跟着高了不少:“孔尚书确实每年都给东宫送年礼,但他开凿金矿的事儿臣并不知情,望父皇明鉴。”


    话落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皇帝都没有搭腔,谢英并未抬头,语气却软了下来:“儿臣当这个太子全靠父皇抬爱,以前日子过得苦,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还以为……还以为孔尚书家在京城多年,能拿出这些也很正常。儿臣愚钝,但是绝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金矿的事太大了,现在什么钗不钗的已经没有人在意,谢英很清楚现在为他说话基本等于找死,遂让自己挤出了好几滴眼泪。


    而后面,他八分真两分假,将自己早年的经历抬出来,将纯粹的贪解释为穷怕了,胆大妄为收受贿赂解释为无知,满口都是认错,关键的地方却都绕了过去。


    “差不多得了,曲青阳像条哈巴狗一样巴结了你好几年,你以为朕不知道?”皇帝不想听他扯淡,话落后不久又道,“而且很多时候,愚蠢也不见得比真坏好。”


    谢英双手撑地,闻言一下子扬起头:“父皇……”


    皇帝不置可否,抬起右手冲人轻轻一招,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谢英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见状叹了一口气,将手落下去,摸了摸对方头上太子的玉冠。


    “朕知道你不知情。”皇帝垂眸看着自己说完这一句话,眼中立刻再次闪出水光的谢英,感到一阵阵无力,半晌后又说道,“但他女儿嫁给你三年,流水一样的银子也往你府上送了三年,你始终没有察觉出异样,也没有跟朕汇报过,这难道是什么很好的解释吗?”


    谢英心中警铃大作,努了努嘴道:“不是这样,儿臣……”


    “朕相信你心中也明白,你并不是什么储君的好人选。”无论人品心性还是能力,谢英都太普通,皇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有些疲惫地道,“朕很喜欢病床前真心实意为朕担忧的孝顺儿子,给你母妃拟尊号重新下葬的事也不会搁置,但关于怎么当这个太子,朕希望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谢英张了张嘴,还欲再为自己分辩些什么,皇帝却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语气再度寒了下来:“孔世镜朕一定要杀,任何敢于攀污当朝储君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父皇打算如何做?”谢英的头脑有些昏沉,他早就知道孔世镜必死无疑,但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心中还是怀揣着三分侥幸,觉得应该不至于株连九族。


    毕竟跟后代无德无才的曲氏不一样,孔家的下一代都很争气,在朝中各部均有任职,外放出去大放异彩的更是大有人在,其中有不少都得到过皇帝的褒奖。


    谢英一直以为只要孔玉璇在自己身边,等过几年孔家缓过来了,依旧可以成为他不可小觑的助力,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朕不会动你的太子妃。”皇帝口气还算温和,但也仅限于此,“至于其他,那不是你该管的,也不是你能过问的,回府去吧。”


    ——


    钟昭在宋喜的带领下来到东宫的书房,彼时谢英身边空无一人,连据说无论太子心情多不好都能陪在近侧的宋欢也不见踪影。


    他提着一个酒壶半躺在榻上,姿态略有些萎靡,蜷缩在角落中,看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


    宋喜帮人推开门后,就忙不迭地转身离开,好像生怕留在这里会给自己招来什么祸端一样。


    钟昭沉默片刻,抬头看了一眼上方金碧辉煌的匾额。


    这是他今生首次单独面见谢英,比之前预料的要早好几年。


    谢英轻狂自傲,手段说不上有多么高明,却足够凶狠毒辣,而且一向很少主动召臣子来自己的地盘问话,也就江望渡比较常来。


    若非对方信了江望渡的邪,以为他是内应这个乌龙,钟昭以为他只会有一次跟谢英这样相处的机会,那就是对方倒台的时候。


    重新提起一口气后,钟昭进门行礼,心里已经做好了要被折辱一番、在地上多跪一会儿的准备,谁知谢英听到脚步声便开了口。


    “自己找个地方坐。”


    他随手将酒壶放到旁边的桌上,一上来就没废话,“轻舟说他喜欢你,本宫早就想私下见一见你,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堂堂太子张口就是臣子的私事,而且此时对江望渡的称呼也不像他以为的愤怒,钟昭不知对方这个开场白是什么意思,扯了下嘴角,“下官也没想到。”


    谢英听着他不咸不淡的回应,突然怒从心头起,那种在皇帝跟前的无能为力卷土重来,但皇帝既是君也是父,面前这人算什么?


    他疾言厉色道:“江指挥使是本宫的近臣,你们有了床笫之欢,我原以为这是一桩好事,还想过邀你宴饮,可你做了什么?”


    钟昭闻言,有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自心底升起,片刻后才笑笑,跪地请罪时腰间的剑穗接触地面,又发出了几声珠子撞击的响动。


    他姿态恭敬,说的话却是:“殿下,您觉得是我骗了江大人?”


    谢英低头看向钟昭,抬手一扬,那还盛着一半酒液的酒壶就啪一声碎在了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他酒量不算非常好,此时已经喝到半醉,一字一句活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难道不是吗?”


    第75章 杀意 他想杀了他。


    钟昭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感受, 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是端王一派的谋臣,江望渡归属太子麾下,他们二人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江望渡利用这一点在中间搅弄, 结果到头来在对方眼中,他反倒成了忘恩负义的那个。


    “太子殿下,您未免太小看江大人了。”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想起围炉那天江望渡枕在他膝盖上,哼完一首情歌同他提起旧事的样子,钟昭还是会有片刻晃神, 随之而来的就是浓浓的恨意。


    但跟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比起对江望渡,他更多的是在恨自己。


    他不是将将十九岁的钟昭, 本该清楚江望渡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古书尚且说兵不厌诈,无论是光明正大的斗法, 还是利用感情达成目的, 都无可指摘。


    毕竟说到底, 他们不是世俗夫妻,更不是和鸣爱侣,他怪不了江望渡什么,只能怪自己。


    “你什么意思?”钟昭话说得不算清楚,谢英一时没听明白,但脸色依然冷厉, 走到他面前,“孔尚书的事算本宫输端王一筹,你且回去告诉谢淮,以后有他好受的, 让他不必得意。至于你……”


    说着,谢英低头嗤了一声:“无论你信与不信,本宫拿轻舟当半个弟弟看待,你居然胆敢用这种事骗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钟昭已经无力反驳对方似乎已经认定,江望渡不会在感情中耍手段的事情,此时听着谢英大言不惭的话,他眼前快速闪过自己亲眼看到、或从外人口中窥见的谢英对江望渡的方式,忍了又忍还是说道:“那当您弟弟挺惨的。”


    如今孔氏一族在劫难逃,谢英能让皇帝相信自己并未参与其中已经不易,深知生气也无用,闻言倒是没如钟昭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而是走回原位坐下。


    “你送他涂伤的药膏,戴他送你的剑穗,让他以为你已经对他情根深种。”谢英显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淡声反问,“轻舟从未喜欢过谁,这难道不算骗?”


    钟昭闻言总算明白过来,合着孔世镜一家的灾祸近在眼前,谢英还有心思担心江望渡在外面跟人睡的时候会不会上当。


    他心里觉得可笑,想替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讨好太子的孔尚书惋惜一二,但是讥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他给江望渡送了两次治疗腿疾的药膏,两次都只有他们两人在场,谢英是怎么变成知情人的?


    “下官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那人还没发兵岭南时,他又不是没见过那个躺在木匣子里的、瓶身碎得拼不起来的药瓶,江望渡当时的解释显然是假的,对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昭心里已有猜测。


    他眉宇间货真价实地闪过一抹杀意,索性也跟这个一上来就挑破他跟江望渡关系的太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您所见,下官确实做了这两件事情——但是也仅限于此,莫非还能说明什么吗?”


    谢英定定地看他半晌,忽然反应了过来,“你不知道?”


    在谢英面前,钟昭当然不会暴露自己早就通过赵南寻,得知了他跟江望渡达成的共识是什么一事,低笑了一声:“下官甚至不清楚,您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听见这话的时候,谢英脸上有很深的错愕,过了很久,那股错愕才慢慢变成拒绝接受真相的恼怒和愤恨,显然对他来说,江望渡骗了他这件事,远比江望渡办事不利对他的打击要大得多。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宫面前撒这样的谎?”谢英的脸上有狰狞之色一闪而过,他疾步走上前,语气又急又笃定,可是但凡个人就能听出他的色厉内荏,“轻舟是我从小看着长到这么大的,江明权当没他这个儿子,连他的表字都是我取的,他绝不可能……”


    此时的谢英满目猩红,宛如一头被戳到痛处的狮子,满脑子只想上前跟钟昭分说清楚,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不用接受现实。


    钟昭与这位太子对视,在他眼睛看到了一抹遮掩不住的恐惧。


    很稀奇,像谢英这样的人,居然会害怕江望渡不跟他一条心。


    “……”看到前世的仇人露出这种表情,他眼中带上几分嘲弄,几乎是带着些欣赏的心情感知着来自谢英的情绪,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什么,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谢英往他这边走的脚步停在原地,钟昭也回头看了一眼。


    太子妃孔玉璇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的位置,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双手叠成了一个很端庄的姿势,身旁的侍女为她提着一盏灯,后面还跟着个神色焦急的宋喜。


    “奴才有罪。”宋喜当然知道这时候去触谢英的霉头,铁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脸都有些吓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但奴才拦不住王妃娘娘啊,求殿下息怒。”


    “臣妾有话想跟殿下说。”孔玉璇第一次不经通传直接找到书房,走到谢英面前之后看了一眼钟昭,微微笑了一下,又将头转回去,“臣妾母家祸事皆因父亲贪念而起,跟钟大人有关,但关系实在不大,殿下为难他做什么?”


    谢英跟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一向没什么感情,同房的次数都很少,但是眼下对方全家性命危在旦夕,他看着这张依旧沉稳冷静的脸,一时之间很难说出重话。


    片刻后,谢英对钟昭道:“夜渐深,钟大人先回去吧。”


    钟昭早在孔玉璇进来之时便低头垂下了眸,听罢也没有反驳,按规矩行礼之后转身走了出去。


    见谢英没有处置自己的意思,宋喜长松一口气,借送钟昭出东宫的借口,忙不迭也离开了此地。


    这个时候宫门已经落了锁,想出去的话需要用到东宫的令牌,钟昭于是并未拒绝宋喜的好意,但也没有任何趁机跟人打听消息的想法,他在想一件事情——


    如今离江望渡奉命离京,带兵追捕曲青阳,二十余天的时间如水般流逝,徐文钥应该已经赶到岭南,江望渡也该收到那封信了。


    ——


    傍晚的岭南,残阳如血。


    跟徐文钥和钟昭想的一样,江望渡的确一早便考虑到曲青阳会来岭南,为了蒙蔽他的耳目,特地叫绝大多数兵士按正常速度行进,沿途搜索其他山头,做出了一副根本无法确认曲青阳行踪的模样。


    而他本人则带着孙复,率领二百骑兵昼夜不歇,抄近道疾驰,在发兵的第二十天赶到岭南开采场,提前见到了曲青云。


    沧州与岭南相隔遥遥,这时候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江望渡跟曲青云说了一遍始末后,对方的眉毛都惊讶得飞了起来。


    他比曲青阳小十来岁,在哥哥的庇护下长大,自然也跟着干了不少绝对谈不上好的事,但往往做这些的人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也并没有认为曲青阳十恶不赦。


    是以当江望渡说,曲青阳拉了一帮山匪和他一道四处烧杀抢掠,行迹残暴到不忍卒读的程度,甚至有可能会找他自立的时候,曲青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敢相信。


    “我知道爹去世了。”曲青云到底念过几年书,虽然会试舞弊被流放到此,乡试时也东张西望过,但非要比的话还是比他哥脑子清楚,吞咽着口水道,“但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都是……都是……”


    他想说都是自己的过错,但话说到一半又颇为羞愧地闭上嘴,顿了顿才继续道:“而且我哥跟我大嫂很相爱,育有三子一女,怎么可能丢下她和孩子不管呢?”


    江望渡想到当初审曲家案件的时候,那位不远千里重回京城,曾经因为反抗曲青阳的暴行而小产,几年过去仍对他恨之入骨的妇人,蓦地冷笑了一下。


    “如果你在顺天府听过裴氏女的哭喊,以及她丈夫对当年自己无能为力的悔恨……”他定定地看着不敢同自己对上眼的曲青云,“你就不可能说得出,像你大哥这样一个畜生,会爱一个人的话。”


    话罢,江望渡也不想跟人过多剖析曲青阳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语气平静地命令:“总之,我该跟你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朝廷剩余的兵马过几天就会到,无论如何曲青阳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今天来找你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


    曲青云被对方的一番话说得脑子很乱,听到这一句之后浑浑噩噩地问道:“什么,什么机会?”


    “保住你和你妻儿的机会。”江望渡穿着银白色的盔甲,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闪着寒光,“曲青阳来岭南一定会联系你,而如果你不听他的话,你觉得照他现在这个杀红眼的样子,他会怎么对你?”


    “你说我他会杀了我?”曲青云这回听得很明白,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我们是亲兄弟,这怎么可能!”


    江望渡讥讽一笑,他对曲青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是念在对方当初在火场救人还算积极,觉得还不算无药可救的份上,才肯过来跟他说这样的话,听罢自然不会再劝:“你爱信不信。”


    说着,他径自转身离开,再未给跌坐回原位的曲青云一个眼神,只让孙复想办法去见了曲青云妻子一面,提醒她最近这段时间别陪丈夫见不该见的人;同时在曲青云身边留了下属盯着,命岭南知府加强城门口对进出人员的核查。


    然后没过多长时间,孙复便告诉江望渡,曲青云在服役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塞了一封信。


    曲青云多少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没跟曲青阳说江望渡已到岭南,他亲自带兵在对方屋顶蹲守,原本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在看见曲青云身边的人时皱紧了眉毛。


    “他媳妇儿怎么还是来了?”曲青阳的功夫不比江望渡差什么,孙复趴在檐上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用气音道,“我们的人跟她说了好几遍,她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出面,我们才没再管这一摊的。”


    眼下皇帝派给他们的大部队还没到,江望渡恨不得把手上这些人掰成四瓣用,一部分协助知府在城门口守着,一部分在城中各地观察有无可疑之人,真正跟江望渡一道围着曲青云转的人并不多。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他透过事先便取下一片瓦的房檐缝隙里,看着带来了两壶好酒,一副准备和弟弟弟媳好好叙旧的曲青阳,摇头吩咐,“叫兄弟们确认附近有多少他带的人,随时准备动手。”


    按照他们商量好的那样,若曲青阳对他这个弟弟很是信任,只身赴宴,那便直接拿下;但若曲青阳提前埋伏好人马等他们上钩,就不能急在一时,必要时可以先放他走,待人到齐了之后再打。


    孙复听到这话顿时一惊:“可是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


    “曲青云之妻是邢珠的女儿。”江望渡打断道,“她现在不能死。”


    随着这话落下,屋内气氛已然发生变化,曲青云大概说了一句妻儿尚在,不敢存造反之心之类的话,曲青阳站起身来笑了几声,指着弟媳周氏问:“就为了她?”


    曲青云看着面前人的表情,隐约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挡在周氏面前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曲青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分明跟以前别无二致,却平白让曲青云感到毛骨悚然。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劝说几句,可曲青阳已经一把推开他,脸上的狰狞之色立时显现出来,声音冷冽异常:“既然如此,当哥哥的便帮你除了这个弱点。”


    随着曲青阳抽出腰间的刀朝周氏而去,江望渡厉声道了一句‘动手’,用最快的速度跳下了房檐,然后一脚踢开门。


    曲青云也已反应过来,从后面牢牢地抱住他的后背惊叫道:“哥,你是疯了吗?”


    “滚开!”曲青阳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面色不由得一寒,手肘向后伸去,重重地击打在曲青云的胸膛之上,再次提刀朝已经被吓到瘫软在椅上,张着嘴满脸惊恐,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周氏而去。


    在那柄刀距离她面门不足三寸远的地方,曲青云失声嘶吼,周氏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把剑从侧面斜挑而来,稳稳地将曲青阳的攻势拦了下来。


    这个姿势不怎么好使力,江望渡提起一脚踹在曲青阳的腰腹上,眼见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匆忙看向了满脸惶然与无措的曲青云:“发什么愣?赶紧带着她走。”


    曲青云闻言如梦方醒,赶紧挪动发软的双腿,连滚带爬地去到周氏身边拉她,谁知就在这时,她忽然发出一声万分痛苦的低吟。


    紧接着,江望渡的耳中传入了一滴、两滴、成股鲜血落在地上,在地面形成小水洼的的声音。


    曲青阳被他拿剑指着脖子,原本已经露出了几分狼狈之色,见状却忽然一笑,颔首道:“看来青云跟弟媳的感情真不错,都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还能怀孕。”


    江望渡的面色异常难看,从牙缝里咬出一句“住口”,上前一步将剑刺进曲青阳小腹的位置。


    后者眼睛里闪烁着想要灼烧一切的火光,像不知痛一样用力握住剑身,将它一点点挪出自己的身体,持刀跟江望渡打在一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唇角仍然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神情近乎疯狂,低笑着对江望渡说道:“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那个告发我的贱人命好,会不会一尸两命。”


    ——


    徐文钥带三五手下赶赴岭南,手持皇帝密令,一路畅通无阻地来知府府邸,见到江望渡的时候,最精彩的一幕刚过去没多久。


    彼时大军已经赶到,江望渡将曲青阳及跟随他的匪徒悉数制服,在此地简易的牢房里吊起曲青阳的双腕,垂眸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他给朝廷写了一封成功抓获罪犯若干人、但没能保住曲青云妻子以及她腹中胎儿的折子,正没精打采地欣赏曲家这哥俩的对峙。


    从私心的层面上来说,思及邢珠手里关于邢琮狎妓的证据,以及她那女儿一死就不管不顾拉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态度,江望渡很想将周氏难产离世的消息隐去。


    但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纵使他暂时不上报也瞒不了多久,邢琮倒台已成必然,若被皇帝知道他在中间拦了一下,保不齐要怀疑他的动机,还不如实话实说。


    说来说去还是曲青阳的错。


    江望渡轻轻磨牙,用马鞭的手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心轻敲,冷不丁下属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才转头看向身后。


    “江指挥使真是雷厉风行。”为了以防江望渡能力不足,徐文钥出发起就做好了行刺的准备,衣服穿得破破烂烂,脸上也做了易容,结果刚一进城就听到了曲青阳已经伏法的消息。眼下他边往里走边撕胡子,来到近前之后,真心实意地朝将江望渡行了个抱拳礼,“陛下原是想多了,这哪里用得上我。”


    江望渡兴致不高,回礼道,“徐大人谬赞,侥幸而已。”


    那边曲青云正在撕心裂肺地质问曲青阳,而曲青阳全程歪着脑袋,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徐文钥听了两句,一头雾水,有点好奇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自己这个一点忙都没帮上的人,不好在江望渡面前打听这些,遂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钟大人写给你的信。”他指着上面的火漆印章,打趣道,“虽然这一路风雨兼程,有很多次我都很想知道钟大人到底在里面写了什么,但我可没拆开看啊。”


    “钟昭?”江望渡没想到钟昭会给自己写信,更没想到送信的人是徐文钥。他意识到京城多半出事了,否则以钟昭的性格,绝不可能在徐文钥这种绝对忠于皇帝的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和他有牵扯。


    江望渡紧蹙眉头,想着钟昭写都写了,索性也没避徐文钥这号人,上手撕了信封最上面的边。


    只不过还没等他展开折了几层的信纸,看到里面的具体内容,孙复就忽然一溜烟从外面跑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只咕咕叫的鸽子。


    这年月跟江望渡飞鸽传书的人只能是谢英,孙复刚想说此事怕是非常紧急,眼神一偏看到徐文钥,这话就被咽回了嗓子里。


    徐文钥一看这表情,哪还有不明白的,立刻识趣地提出先走。


    江望渡面露抱歉,亲自送他出了监牢的门,这才折回来拆信,首先打开了来自谢英的那封。


    接下来的几息时间里,他在大量辱骂中找到了少量正事的描述,谢英说了一遍孔世镜的事,其中还提到了钟昭小厮这种字眼。


    他一愣,随即又拆开了另一封。


    比起一看就知道写信时气得不成样,连手都在发抖的谢英,钟昭写给他的信无疑简洁很多,除了无比常见的开头外就一句话。


    月下对酌,苗疆剑穗,太子内应,感谢江大人相助。


    “公子,怎么了?”这还是钟昭第一次给江望渡写信,孙复在旁边站了半天,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钟大人给您……”


    “孔世镜完了。”江望渡拿着上面沾有钟昭墨宝的信纸,晃了两下后手指微微一动,那张信就被揉得皱成了一团,“他是故意的。”


    他到现在才明白,这人跟水苏间确实很清白,但清白的原因却并非简单的同情,对方早在一开始就想好了要用这人扳倒孔世镜。


    钟昭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想他比自己虚长了几岁,平时总是开玩笑让人叫哥哥,结果水苏出现时却全无警惕,满脑子只有那点本就不该出现的情爱么。


    江望渡回忆起当时对方看出他的不快,艰难忍笑的模样,忽然一把将那封信掷到地上,将马鞭攥紧到出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孙复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后嗫嚅着想问钟大人故意什么,可这时身后曲青云忽然提高音量吼了一声,把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打断了。


    曲青云抓着曲青阳的衣领,眼中含泪,几乎语不成句:“她是你的弟媳啊,年年都跟着我去你那里给你拜年;为你的儿子做过小衣裳;这次江大人派人告诫她不准出席,她拽着我的衣服说,她不信大哥会这样做,她已经把江大人的手下骗走,她很久没见你了,她想见见你这个亲人;你怎么能……”


    “谁跟她是亲人?”曲青阳不厌其烦地听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总算搭了一句话,“现在父亲已驾鹤西去,我的亲人只有你。”


    “至于周氏……”他露出很是鄙夷的表情,嗤道,“不过是外人而已。你找个碗过来滴一滴血,看她的血跟你我的能相融吗?”


    曲青云的哭声一顿,完全被兄长所言震住了。江望渡不知什么时候走上前来,伸手拨开他的肩,扬鞭毫不留情地砸在了曲青阳脸上。


    用来驯服战马的马鞭鞭身上带着倒刺,只一下就从他脸上刮了一层皮下来。江望渡俯视被这一下抽到不停嘶气、说不出来话的男人,良久,伸手将对方的下巴扶正。


    “在我押送你回京的一路上,最好管住你的嘴。”他语气冷冽,语气阴狠而充满杀意,“否则途中但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我都会拿你撒气,你给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结束异地恋[墨镜]


    第76章 夜会 做吗?


    钟昭走后, 原本说自己有事的孔玉璇并未马上出声,书房内的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有会看眼色的下人在外面关上门, 倏尔便只剩谢英和孔玉璇两人相对而立。


    面对这个从来不肯把心交给自己、平时连好脸色都很难有的太子妃, 谢英的酒醒也了一些,盯她半晌,慢慢走回原位坐下。


    “父皇已经发话,不会动你的位置,更不会要你的命。”谢英说到一半,猛然想起孔世镜说自己才是采矿主谋的事, 脸色阴沉下来,“至于其他的,本宫也无能为力。太子妃这个时候来书房找我, 若是想让我为岳丈以及孔氏一族求情,最好还是死了这份心, 托人去刑部给他带话, 叫他别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下场说不定还能好点。”


    孔玉璇听罢叹了一口气,停顿半晌后走上前来,提起裙子坐在了谢英身边,霎时间两人靠得很近,连外衫都贴在了一起。


    他们很少有这种距离的接触,谢英蹙眉略有些意外, 但见对方只是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口的意思,又转念想起了别的事。


    前不久刚从钟昭那里得知,江望渡并未真正策反他, 只是在自己面前做了个样子,谢英心里怒火滔天的同时,又有一些茫然。


    他跟江望渡相识二十年,以前双方都不得势时,甚至稍微有一点相依为命的感觉;后来谢英当上了太子,也提拔人做了指挥使。


    那时候江望渡非常听话,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只要他指东就不敢打西,让追狗不敢撵鸡,简直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一般对待。


    从什么时候起,江望渡越来越不愿意来东宫找他,直至开始阳奉阴违、出言哄骗,谢英感觉自己的头隐隐作痛,一时竟想不起来。


    “殿下,臣妾今天过来确实有一事相求。”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孔玉璇的双目直视着前方,声音一如平时般冷清,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寻常,“您休了我吧。”


    谢英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吸引了过去:“你说什么?”


    讲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难道本宫刚刚的话讲得还不够明白?孔家这一次必然要死很多人,你作为太子妃却可以免遭此难,但如果……”


    “娘家都要死绝了,臣妾这个太子妃还有什么好当的?”孔玉璇忽然出声打断他,随即笑了下,“殿下应该也知道,在我出嫁前,家中曾给我许过人家吧。”


    “……”谢英思忖了一下,“就是牧家那个小子?”


    牧泽楷的长孙牧允城,正是当初孔世镜为女儿选的夫婿,那时两家距离定亲只差一步,若非皇帝一道圣旨,成亲三年的就是他们。


    孔玉璇点点头:“殿下与我心中皆有他人,眼下我自请下堂,只求死后的身份是孔家的女儿,而非皇家妇,同时也能给殿下的心上人腾地方,难道不好吗?”


    好当然是挺好的,孔家遭逢此难以后,必定不能继续帮扶自己,但皇帝已经发话,又很难将孔玉璇弃之不顾,谢英本来正为此事烦着,谁知她自己送上门来。


    他听着对方的提议,当真动了几分心,但又有些犹豫,担心别人会在背后议论自己刻薄寡恩。


    “殿下无需有顾虑。”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孔玉璇从袖中取出一张盖上了自己手印的信纸,“只要殿下将此物交给陛下,保管不会有人再说您一句不是。”


    谢英接过那张纸,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打开扫了几眼之后,忽然目露惊讶地抬起了头。


    因为这里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金矿刚刚开凿、孔家的年礼第一次进东宫大门之前,孔玉璇答应父亲帮忙隐瞒谢英的自述。


    她是东宫的女主人,对一应外府送进来的东西都有处置权,如果她说孔府的礼单只经了她的手,谢英没怎么过问,那在本就有私心的皇帝跟前,勉强也解释得通。


    这份手书颇为简陋,里面有很多不详尽的地方,但对如今百口莫辩的谢英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也是他休妻最好的理由。


    可是这样一来,孔玉璇几乎可以说必死无疑,甚至身份可能会从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变为从犯。


    “若你不交这个,也不是不能安安静静地过。”谢英忍不住道,“就为了脱离东宫,有必要吗?”


    “有必要。”孔玉璇从椅子上站起来,轻声回答,“殿下何必跟我打哑谜,孔家覆灭后,怕是用不了几年,您就会让我病逝。而我一想到死后还要挂太子妃的名……”


    说到这里,她脸上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以及厌恶,但是想想谢英就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所以无论对我还是对您,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听闻此言,谢英好半天都没有搭话,只是攥紧了手书的边缘,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往外说。孔玉璇知道他这就算是同意了,福身行了一礼后,推门走出书房。


    然后还没等她往外走上几步,一道身影就急吼吼地撞了过来。


    “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没轻没重?”孔玉璇四下扫了一圈,平时守在这里的侍卫和丫鬟都已经被宋喜驱散,她于是伸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宋欢,看清对方脸上的泪痕后笑了笑,“即将下大狱的人是我,你哭成这样干什么。”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一个东宫不受宠的主母,一个几乎承包太子每个夜晚的宠妾,宋欢在她面前却宛如邻家小妹,语气里也是货真价实的担忧,“我怕。”


    “别怕。”孔玉璇轻声宽慰,“你不是一直想给殿下怀个孩子吗,以后我走了,谢英只会对你更好,你还怕达不成所愿吗?”


    两个人一路并肩往后院走去,宋欢无力地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现在东宫的人越来越多,谢英对我也没有一开始热络,若是再过几年还怀不上的话……”


    孔玉璇蓦地打断她,语气也带上几分严厉:“别说丧气话。”


    话落,宋欢像是被对方吓到一样噤了声,孔玉璇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默然片刻后道:“我的意思是,谢英现在将你的身体全权交给张太医调养,他虽不是专攻妇科的圣手,但经验老道,你听他的话好好养,一定能怀上。”


    “这是你最大的指望。”孔玉璇看着宋欢年轻的脸,摸摸她的发髻,低声道,“也是我们的。”


    ——


    八月中,三司终于将孔家金矿一案调查完全,涉案人员四百五十六人被羁押在大牢中等待处置。


    除却私自开矿这条重罪外,万荣还调查出因西南一带连年暴雨,山上泥石流等各种状况频出,虞衡清吏司孔玉树、也就是孔世镜的侄子,不顾工人安危,强令他们下矿,致使两百多工人死在了矿中。


    刑部将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后面附上了工人家眷的联名书,纵使是皇帝看后都半天没说出来话。


    此时孔玉璇的手书已经呈上,着重申明了此事太子毫不知情。


    孔玉璇跟他并不恩爱,显然没有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钟昭一时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不过眉头刚刚皱起,万荣就一脸严肃地手持笏板站了出来。


    “陛下,除此之外,臣还从孔府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件事。”他又将一本全新的奏章拿出来,让太监将其递到皇帝的眼前,张口解释道,“太子妃孔氏在出嫁之前,就已经得知了孔世镜在西南的种种布置,屡次劝父亲收手。”


    他话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出离愤怒:“但可惜孔世镜没听进去,还对她动家法,警告她不可以将此事说出去;甚至连太子妃出嫁后,不想让东宫接受这样的东西,又被孔世镜这个老匹夫……”


    万荣火气上头,言语间也有些失分寸,牧泽楷在旁边咳嗽一声,他这才强迫自己冷静,往前走了一步继续道:“孔世镜以一旦此事宣扬出去,全家都会遭难为借口,再次威胁太子妃娘娘闭口不言,以致事后几年,她都很少回门。”


    大理寺卿适时地出来附和,“陛下,臣已经命女官检查了太子妃娘娘的身体,确实如孔府一众下人所言,有很多陈年旧疤。”


    听罢,皇帝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了下首站着的谢英。


    谢英像刚醒过神一般低头:“回父皇,她近两年的确……很不愿意回去,有时儿臣主动说陪她去孔家看看,她都会百般搪塞。”


    钟昭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年月讲究亲亲相隐,但是也讲究大义灭亲,孔世镜所犯之罪不可饶恕,孔玉璇却给孔家续了一命。


    被父亲胁迫的时候她奋力反抗,最终敌不过威权,无奈做了沉默的帮凶,但如今她带头揭发孔世镜的恶行,也算将功赎罪,叫皇帝知道孔家并非没有好人。


    特别是她还把谢英摘了出去。


    钟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跟刚刚没有什么区别,但眉眼间分明放松了些许。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皇帝明摆着动了抬一抬手的念头,朝臣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纷纷说孔家有很多小辈都很有才,全杀了太可惜,哪怕以后不能在朝堂上效力,留他们活着作作诗也挺好的。


    不过当然,皇帝的抬手也仅仅是不大开杀戒,广开株连,孔世镜等一众主犯从犯皆不在特赦之列,最后的结果是家中男丁斩首,女眷没官,刑期就定在本月底。


    至于孔家没有参与此事的旁支亲属,虽逃过了死罪,但有官者悉数被革除官职,有生意者财产全部充公,震慑不可谓不大。


    其中皇帝感念孔玉璇揭发父罪,交上了这份手书,虽然她过手两年东宫礼单,太子妃肯定没法继续当,但是仍被留了一条命,勒令其去皇城外的寺庙修行。


    下了朝,谢停对这个结果略有不满,走到钟昭身边压低声音:“钟大人,你有没有什么损招,能让孔家的人再栽个跟头?”


    “……”钟昭瞟他一眼,并不直接回答,“今年重案不少,月末对这一批金矿案的犯人处斩,为防再犯,陛下刚刚才说要令二品以下,七品以上的京官前去观刑。”


    “所以呢?”谢停撇了撇嘴,出言催促道,“说重点。”


    钟昭无奈道:“所以我劝殿下别再想着把孔家剩余人赶尽杀绝,孔世镜挖矿的时候没给他们好处,现在受到牵连做不了官,就没法帮太子,这样的下场也够了。”


    谢停听出他话语里拒绝想主意的意思,轻哼一身转身走了。


    孔家的案件告一段落,但钟昭回味着方才朝上牧泽楷的那声咳嗽,总觉得这件事还有什么自己没看透的地方,心头笼罩着一片阴云,往家走的步伐异常缓慢。


    正在这时,街面上传来了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还依稀夹杂着士兵身上甲胄的碰撞。


    钟昭随着人群退到一旁,抬起头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江望渡。


    他在岭南大获全胜,捷报前几天就传了回来,里面不仅说自己活捉曲青阳,不日就能将人带回京城受审,还提了一嘴周氏的事。


    邢珠得知这消息大病一场,今天才从床上起来,收拾好后立刻求见淑妃,现在还没从宫里出来。


    钟昭料到他最近就会返京,特意交代了谢停派人盯紧邢珠,万万不可在这种节骨眼上让她出事。


    在远远望见这人身影的一刹那,钟昭的脑子里登时跳出了这一系列事情,他一一细想、确认在此之前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遗漏,这才放任自己不带任何其他情绪地打量江望渡。


    相比二月那次带兵回京,江望渡身上的戾气重了很多,大抵是谢英给他传信说了孔世镜的事,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凝重之色。


    行至钟昭面前时,江望渡用了狠劲将缰绳向后扯,马发出吃痛的高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距离他的脸只有不足三寸的距离。


    在面前青年胯/下战马这样的举动中,地上的尘土也跟着飞扬,钟昭微微眯了眯眼,连动都没动一下,掀起眼皮与人对视。


    上一回江望渡从边关回来正赶上春闱,钟昭要跟秦谅一起去贡院,两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也跟眼下是差不多的场景。


    彼时他们还没有过肌肤之亲,关系也不能说多好,但是江望渡全程都带着笑意,末了还给他透露了于怀仁等三人的名字。


    时隔半年再次于街上相遇,江望渡拧眉和钟昭对望,没多久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带着身后的人策马离去,再无半分温情可言。


    ——


    不过当然,这只是白日里当着诸多百姓的面。


    入夜之后,钟昭刚洗完澡换上中衣坐在榻上,窗棱处就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


    江望渡将曲青阳提到宫中复命,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就找来了这里,他离京和回京都用了最快的速度,脸颊瘦到微微有些凹陷,却丝毫不影响眉眼的风情。


    就是此时此刻,他的嘴唇抿了起来,站在桌子旁蹙眉看来,通身的派头稍显凛冽。


    钟昭在烛火下望过去,因为对方走前对自己的欺瞒和利用,眼里一开始还带着些冷意和审视,但看着看着,他忽然嗤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江大人,做吗?”


    江望渡闻言似乎也笑了,又似乎只是讥讽地扬了扬唇角,总之最后他伸手推上木窗,三两下解开了上衣的扣子:“来。”


    第77章 煎熬 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


    两具年轻气盛的身体, 一个月不见之后在夜半相拥,别管此前分别的时候是否对彼此心生怨恨,这一刻视线相对, 都只剩恨不得将对方融进自己身体里的纠缠。


    事后, 钟昭往人脸上盖了一套新的内衫,摸了摸自己锁骨下方刚止住血的咬伤,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里有一块突起的血痕。


    江望渡像是在岭南没过够杀戮的瘾,今天下嘴尤其没轻没重,钟昭轻扯薄唇:“你属狗的?”


    “别招我扇你。”江望渡神情稍显不虞,将那套自己穿上会显得有些松垮的衣服扔回去, 双手扣着桌子边缘,微微往后仰了仰头。


    他的小腹还没停止痉挛,脖颈扬起的时候青筋紧紧地绷起, 有几滴汗争先恐后地从胸膛划过,又沿着皮肤的纹理缓慢往下流淌。


    钟昭随手把对方丢过来的衣服放到旁边, 没有如从前一样把他抱下来擦身, 兀自走了几步倚墙站着, 任由对方一个人坐在自己平时写公文的地方平复呼吸。


    当然以今时今日江望渡对他的态度来看,即使钟昭真的这么做了,十有八/九也落不到什么好。


    良久,江望渡缓过来一点,从桌上滑下来,赤脚走到钟昭的面前, 按着他的脑袋示意人往下看。


    “我属狗,那你属什么?”


    他今天的确有些过火没错,但是钟昭的心境也没平和到哪去,仔细看来, 他从腰到臀青了一大片,全是被面前人生生掐出来的。


    钟昭听着这咬牙切齿的话,敛眸打量片刻,嘴角逐渐染上笑意,显然对自己留下的印记很满意,甚至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算上前世,他开荤实在不算早,但胜在进步比较快,现在已经不太会为江望渡的行为感到羞赧。


    散漫而侵占欲极强的目光就这么落在自己身上,江望渡蹙起眉松开抓着他脑后头发的手,继而右手握成拳头往他下巴上砸。


    不过在江望渡这一下实打实落下来前,钟昭先一步包住他在方才那一番折腾下只余五六分力的手,一把托起了对方的两条腿。


    “我对你已经很有耐心了。”钟昭重新把江望渡抱上桌,握着对方的脚踝逼迫他屈膝,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腿上,停顿半晌后往上挪,不轻不重地揉他的膝盖,“江大人,骗我好玩吗?”


    江望渡现在全身都很敏感,下意识想将双腿合上,钟昭却一直牢牢按着不许他动。江望渡捯了两口气,不得不问:“什么?”


    从今天在街上相遇,到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江望渡身上的刺一点都没软化,始终是这么一副非暴力不配合的模样。


    不过钟昭很清楚对方为何会是这反应,无非是孔世镜快死了,太子势力锐减,他心里不痛快。


    钟昭可以理解江望渡的心情,但他现在更不痛快,见到对方拧眉的模样只想再说点刺心的话。


    “江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徐文钥是跟江望渡等人一起回来的,他确信这人收到了自己的信,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太子前阵子召见了我一次。”


    江望渡故意讲述以前的经历,让他像傻子一样带着那枚剑穗在谢英面前晃,钟昭每每一念至此都觉得牙痒,但以他们的关系,把这事完全摊开只会让自己难堪。


    不用想钟昭都知道,江望渡一定会笑倒在这张桌上,勾着他的下巴问:“党争一途不讲究正道邪道,我凭什么不能这么对你?”


    于是他稍微停了停,半笑不笑地问道:“江大人,不如请您回答一下下官的问题,下官私下送您的药膏,太子为何会知道?”


    眼下江望渡得胜归来,虽然曲青云的妻子受惊小产死去,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怪不得他头上,他的官衔肯定还要往上升。


    而与此同时,钟昭状告孔世镜亦是大功一件,谢淮近些日子频繁进宫,不停地在皇帝身边暗示,就是在为他将来进工部做准备。


    钟昭无心计较自己此时比对方高半级的职级,在江望渡面前依然维持原有自称,至于这两件事尘埃落定后,到底谁是谁的下官,等他们的位置稳定下来再算不迟。


    “巧合而已。”江望渡早在看到信中那行字的时候,就清楚钟昭知道了自己在谢英面前撒的那个谎,听罢除了谢英召见钟昭这一条外,也并没有觉得很意外。


    他看着钟昭扣在自己腿上的手,随口敷衍一句后,又油然而生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无力和愤怒。


    因为钟昭送了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创伤膏,现在也能堂而皇之地问出来,而钟昭用水苏摆了他跟谢英一道的事,他连提都没法提。


    否则呢?他跟钟昭难道是应该坦诚相对的关系,钟昭凭什么要告诉他自己赎人的真实原因。


    不用想江望渡都知道,一旦自己真问了,钟昭一定会附在他耳边笑道:“这就没意思了,下官不是已经承诺,我跟水苏绝无私情了吗,您还想让我说什么?”


    钟昭听着江望渡轻描淡写地说出的两个字,看着他脸上冷淡到仿佛自己根本不配得到一句正经解释的样子,心中的浪潮更加翻涌,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更重了些。


    “钟大人这是恼羞成怒吗?”江望渡飘远的思绪因疼痛回笼,轻轻嘶了一口气抬起头。钟昭看着他眼角还未消掉的一抹红,突然觉得自己这样非常没有意思。


    在江望渡小院上的屋顶,他放任自己跟江望渡滚到一起时,明明很清楚他们二人不过受欲望驱使,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真情。


    现在争斗的牺牲品还只是太子的岳家,若有一天这个代价变成了更高一级的太子和端王,乃至彼此,难道他们会停下来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怎么会。”钟昭放过了江望渡那只旧伤已愈,如今却被自己捏红的左膝,转而伸手扣住对方的脖颈,笑得有些森然道,“我只是在想,再有半个月就是孔尚书一家处斩的日子了,大人既然已经回京,不如跟下官一道去观刑?”


    没有人任何会愿意看到与自己同阵营的朝臣惨死,因为这对于暂时斗输的一派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嚣张至极的挑衅和恐吓。


    江望渡的脸彻底冷下来,盯着对方的眼睛骂了一句很脏的话:“钟昭,你非要嘴贱成这样?”


    钟昭看着对方骤变的面色,总算觉得胸口郁结的那口气松了些。他自然能感到自己的心态变得扭曲,轻嘲了一句:“其实更过分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


    “你找死。”江望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时很恨马鞭不在手里,扬手便想给他一耳光。


    钟昭见对方抬手,并没有后退,只是从将手撑在对方两侧的姿势改为站直,那一巴掌于是径直落在了他脖子往下一点的位置。


    不同于先前他故意拿水苏吊江望渡的胃口,对方不痛不痒挥出来的那一下,江望渡今天当真是奔着让他痛去的,四指指尖扫过去,甚至抽破了他锁骨下的血痂。


    钟昭对此的反应是轻轻挑了一下眉,歪过头笑了几声。


    然后钟昭双手卡住江望渡的肩膀往上提,让对方就地翻了个身改坐为趴,紧接着欺身上前,将一只腿卡进了他的双膝之间。


    江望渡的胯骨撞上书案,他立刻意识到钟昭想做什么,倒也没有很排斥,只是扶了一把身/下的桌子,让自己得以站得更稳。


    钟昭将手往下伸,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也并非商量的语气:“再来一次。”


    第78章 风月 以后不吵了,行不行?


    当晚钟昭没让江望渡回去, 把自己一松开手就往地上滑的人挪到榻上,转身去外面拿了两瓶药。


    江望渡已经眼睛都睁不太开,但见他要来拽自己的腿, 还是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干什么?”


    “涂药, 如果不揉开的话明天会疼。”钟昭指着上面的淤青,扯唇哂笑道,“还是说大人在太子面前打碎了我一瓶药,觉得问心有愧,所以现在不敢让我碰?”


    久别重逢,他们弄得激烈了些, 而且一直没有回榻,地点包括但不限于钟兰给钟昭做的桌子。


    而在打过一场嘴架后,钟昭几乎从头沉默到尾, 只是偶尔在对方脱力的时候,问他还受不受得了, 江望渡更是全程没服软。


    这样的结果就是到了最后, 江望渡的膝盖被硬木桌磨得通红, 直到现在颜色都没完全消退。


    钟昭最恼火的那股劲儿过去,再看向同样闭口不言的江望渡,也没了一开始想讨个说法的念头。


    他们早晚有一天要彻底翻脸,能像今天这样搂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何必呢。


    “……”刚刚才做了那么长时间最亲密的事,而且钟昭此举明摆着是为他好, 并未延续先前针锋相对时的凶狠做派,江望渡张了张嘴,讽刺的话到底没讲出口。


    他原本想说就这么一点小伤,放着不管也会自己好, 但是忆起刚刚钟昭问自己的问题,还是抿了抿唇没拒绝,将膝盖支了起来。


    先前江望渡的腿伤久久不好,钟昭就曾经给他推拿过几次,还将这门手艺教给了孙复,现在再次做起来依然很轻车熟路。


    江望渡望着钟昭将药倒在自己的掌心,低头搓热后往他腿上按,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此刻看上去竟添了几分柔情。


    这种程度的伤对钟昭来说毫无难度,他三下五除二搞定后,就把江望渡裹进被子里想站起来。


    结果就在这时,江望渡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倾身吻了他一下。


    “不吵了。”这个吻结束后,钟昭就坐在榻上没了要走的意思,江望渡于是慢吞吞地靠过来,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声音微哑,第一次给这段关系下了明确定义,“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当一切事物都不存在,行不行?”


    闻言,钟昭久久不语,半晌之后才低笑了一声。


    他理解江望渡的意思,这句只谈风月不谈外物,并非是要跟他好好在一起,而是在隐晦地说——


    刚刚他们都有些失控了。


    孔家彻底垮台,以后再也不能为谢英提供任何支持;邢珠白天入宫求见淑妃,晚上何归帆就写好了弹劾的折子递交到内阁,江望渡会动肝火的原因一目了然。


    至于钟昭本人,他明白自己方才虽然有被对方的态度勾起了怒气的成分,但是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对江望渡有了期待。


    期待他能好好对自己送的东西,期待他别利用自己的同情心,期待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只是他们,而非太子下属和端王谋臣。


    但是很显然,这些都不可能。


    如何在床笫交流中,利用一个跟自己分属不同阵营的情人,达成相应的目的,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另类的各凭本事。


    “没问题。”钟昭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淡声道,“本该如此。”


    ——


    前天晚上折腾得太过,无论对体力还是精神的消耗都非常大,钟昭跟江望渡颇感身心俱疲,于是双双睡了个极沉的觉,第二日是被外面的敲门声叫醒的。


    尽管下人已经入府有一阵子,但钟昭依旧没有让人伺候自己起居的习惯,且清晨一向起得很早,未经允许也不让别人进门。


    水苏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还没出来,不由得有点纳闷,但仍兢兢业业道:“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吃一口饭再走吗?”


    钟昭揉着太阳穴,撑起身体说了一声知道了,感受到门口的人渐渐走远,这才侧头去看江望渡。


    如今天光大亮,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得快些走,披衣的速度很快,没多久便穿戴齐整地立在窗边处,轻轻推开,向外扫了一圈。


    “也就一个月不见,你们家怎么多了这么多人。”江望渡只看了两眼就退回来,转过头道,“让他们离开,不然我怎么走?”


    “等一等。”钟昭闻言点点头,显然不准备在这事上为难他,披上衣服出了门,朝正站在廊下跟丫鬟交代事情的水苏招了招手。


    当管家这些日子以来,水苏半点没让钟昭失望,年纪虽小但做起事井井有条,家中其余家丁都比他年长,却都愿意听他的话。


    余光看到钟昭的动作,水苏登时挥了挥手,打发面前的人先走,随即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


    “公子。”他行完礼后,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钟昭的颈间,但并未停留多久便规矩地低下头,没有任何往屋里瞄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出声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让他们去别的地方。”他跟江望渡的事没瞒着水苏,这人跟赵南寻从头到尾都知情,钟昭留意到对方的反应,索性直言,“江大人在我房里,围在这里不方便。”


    水苏应了一声是,转身招呼大家走远,片刻后转回身来,又有些欲言又止:“小的那里还有一点以前戏班发下来的胭脂……没拆开用过的那种,要不您……”


    钟昭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打出淤痕的脖颈,虽然昨夜给江望渡上完药后,他也给自己涂了一点,但时隔几个时辰仍有些隐隐作痛,更不用提看上去会有多严重。


    这样一看就知道怎么来的痕迹确实不好让外人看见,尤其是谢停,没准又会兴起给他找小倌的念头,他点点头道:“有劳。”


    “能帮上公子就好。”水苏来回都像阵风一样,很快将胭脂拿过来,眼看钟昭退回门槛之内,还很贴心地替他们关好了卧房的门。


    眼下围在附近的钟家下人尽数走远,江望渡本该没有任何犹豫,即刻跳窗离开,但钟昭还没回过身,就被人从后面抱了上来。


    “现在还是很疼吗?”


    江望渡昨天在气头上,动手时丝毫没留情,如今看来也觉得五味杂陈,因为如果照他一开始的打算,这一下应当落在面上。


    若不是钟昭当时及时作出反应,恐怕如今泛青肿胀的就是他的脸,那真是什么胭脂都遮掩不住,连上朝都会十分尴尬。


    “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江大人是在后悔吗?”钟昭倒无所谓这点印子,捏了一下对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反正江望渡在他身上留下的伤,最后都会用抱着自己流出来的眼泪偿还,他是真的不介意。


    何况曲青阳被押送进京时,左脸已经出现了大范围溃烂,据说刑部官员接手时都暗自咂舌,背地议论江望渡是否太心狠手辣,他这道伤跟完全能用破相形容的曲青阳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江望渡没有虐待俘虏的爱好,但也并非没有例外,若是那人刻意挑衅,他自然不会手软。


    当时钟昭听外面的人闲聊说起曲青阳挨了一马鞭,几乎没怎么过脑就猜到这人肯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犯了江望渡的忌讳。


    同样是嘴上不干净,他不过挨了一巴掌,后面还变本加厉地折腾了回去,如果非要论起来,谁都没讨到什么好,只能算是扯平,钟昭自认没什么好委屈的。


    “后悔倒是不后悔。”江望渡听到这个问题笑了一声,从钟昭身上下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胭脂盒,示意人将头往上抬,努了努嘴,“但是我在想,若这一耳光扇实了,你要怎么跟别人解释?”


    “阿昭,你太年轻。”他着重念了下这个词,一边用手轻轻点在对方的脖颈上,一边含笑道,“房中空无一人,甚至推不到夫妻情趣上,那就只能谎称是父母打的。”


    钟昭靠在门边垂下眸,看着江望渡仰起头,对着他脖子上的那一点伤拍拍打打。对方没有任何自说自话的不自在,一副眼前出现了画面的模样,表情愈发生动:“刚升官的侍讲学士,陛下跟前的红人,回家后还要被父母没皮没脸地收拾,说出去也太没面子了吧。”


    “江大人这话说的……好像你能解释一样。”裸露在外的伤痕遮盖住大半以后,钟昭听着江望渡脸都不红一下地大谈特谈夫妻情趣,伸手挡开对方玩笑般将胭脂往自己脸上按的手,挑开江望渡本就没有系紧的领口,露出一片旖旎的吻痕,似笑非笑,“演武场上与人比斗,稍微不小心就会露出来。”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同样报以一笑:“下官确实没有娶妻,但是难道江大人娶了?到时候同僚若问起来,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大人准备怎么说?”


    “你还知道你胆大妄为。”眼下时间已经不早,水苏在外面敲响了第二遍门,江望渡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将衣服重新系好,走到窗口处伸手一推,“走了。”


    说着,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头都未回一下地跳出去,身形没闪几下就消失在了钟昭的视线中。


    钟昭定定地盯着江望渡不见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逐渐恢复成了没有一点波澜的模样。


    良久,他轻吸一口气,对敲第三遍门的水苏道了一句进。


    “公子,小的给您打包了一点糕点,待会儿在马车上可以吃。”水苏目不斜视,假装没看到书案上江望渡没想起来带走的、属于他自己的中衣,只是低头拱手,提醒道,“再不走的话可能就迟了。”


    “我不饿,不用带。”钟昭随手把江望渡那件衣服扔到榻上,边拿起官帽往外走边嘱咐道,“今天这间房无需让人进来打扫。”


    水苏送他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听罢颔首:“小的知道了。”


    钟昭嗯了一声,靠在马车中微微合上眼,打算稍微补一觉。


    不过在车夫拉了一下缰绳,即将走出去的时候,他又想起一件事,轻轻地挑开了帘子。


    “往晋王府送一张拜帖。”而今谢衍的禁足还没解,但皇帝也只是不许他出门,没说别人不能找过去,钟昭沉吟了一下道,“就说我今天想上门拜见,如果晋王殿下方便,晚上散衙后我就会过去。”


    拜见当朝皇子不是小事,尤其这位皇子还并非他们熟悉的谢淮和谢停,水苏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眉宇间略带凝重:“是。”——


    作者有话说:推一下下本要开的文《拯救失忆宿敌计划》[猫爪]


    风格跟这篇差不多,也是走相爱相杀路线的,感兴趣的话可以点个收藏~文案见下↓


    大战过后,温卓慈念着曾经的同门之谊,将棋差一招、重伤昏迷的宿敌穆冬青捡了回去,想着大不了关他一辈子。


    穆冬青身体倍棒,很快醒了。


    而且他不仅醒了,还失忆了。温卓慈看着跟猴一样往自己身上蹦的死敌,感到头很痛。


    但是痛归痛,少时的穆冬青还没有叛出师门,更没有跟他恩断义绝,走上一条死路。


    温卓慈动了一点别的心思。


    他告诉穆冬青,现在我们是道侣,天天睡那种。


    起初很顺利,穆冬青的记忆停在十七岁,论剑输给他会跳脚,被他罚抄书会假哭,亲他时很乖。


    温卓慈差点忘了他们反目成仇过。


    直到一次动乱,穆冬青阵前倒戈,给了他一剑。


    温卓慈从火海中穿行而过,不顾口中溢出的鲜血问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穆冬青笑嘻嘻地反问:我也有话想问你,这十几年间,我们什么时候睡过?


    专栏还有另两篇预收,也在等待带走喔[眼镜]


    第79章 敲打 朕还不想废太子。


    谢淮在内阁没人, 但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大家都懂,眼下谢英式微,为了讨好谢淮这个在朝中声望水涨船高的王爷, 内阁接到何归帆的折子后, 那真是半刻都没耽搁,连夜就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皇帝一看到这奏本便皱起眉,本想把这件事情压几天,起码拖过孔世镜的刑期,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何归帆就当堂问了出来。


    “臣昨天给陛下上了一道折子, 事关吏部尚书邢大人和国子监祭酒周大人。”皇帝跟前的太监刚将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念完,何归帆便从人群中走出, 拿着笏板躬身行礼,“此事事关重大, 据邢夫人所言, 已有不下十人死在他们手中, 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话到此处,还算安静的殿内一片哗然,钟昭也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前面弯腰站着的何大人。


    邢琮跟他姐夫手上有人命的事钟昭前世就知道,并不意外,他惊讶的是邢珠竟主动说了出来。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以妻告夫和状告母家本身就是大逆不道, 上辈子邢珠进宫面见淑妃的时候,也稍微给自己留了一些余地,没提人命官司,更没提丈夫这一茬。


    不过后面顺天府和刑部的官员顺藤摸瓜, 将整个案子都查了个底朝天,就是另一回事了。


    前不久钟昭刚检举了谢英的老丈人,如今太子阵营仅剩的二品大员被弹劾,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面,于是便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朝堂争斗很多时候没什么对错可言,他很清楚何归帆而今之所以如此义愤填膺,也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能对谢英造成打击,并非真觉得邢琮他们有什么错。


    若做这事的是谢淮的人,何归帆保不齐还会夸一句大人风流。


    “此事交由刑部主审。”切切实实的证据摆在那里,邢珠此时已经作为人证去了顺天府,皇帝叹了口气说出这句话,那边脸色煞白的邢琮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今天谢英没上朝,皇帝看了一眼最靠近自己的下首空着的位置,语气有些恹恹的:“退朝。”


    何归帆的状态十分激愤,颇有些想将上次在乾清宫,被谢英怼了一顿的火气发泄出来的感觉,然而皇帝及时叫停,他也只能偃旗息鼓,跟着其他朝臣一道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目送皇帝起驾回宫。


    不管皇帝的态度怎么样,今日朝堂上的事都是端王一党大获全胜,因此在走出大门之后,钟昭也过去简单恭维了何归帆两句。


    站在一旁准备跟谢淮一起回去、但因为前者正红光满面地与何归帆聊天、十分不耐烦的谢停看他出现,轻啧一声往前走了几步。


    “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事先不知道,你凑什么热闹。”谢停一向很讨厌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交谈,在他看来弹劾邢琮原本就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的结果,何归帆只是那个开口的人而已,何必一帮人凑在一起说奉承话,虚伪得很。


    不过谢停是母家昌盛的宁王,更是何归帆本人的外孙,自然有资格对这一切嗤之以鼻,钟昭却还得在官场上混,不能得罪人。


    被揽着肩膀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朝何大人递了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对方自然清楚谢停是何脾性,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钟昭于是这才把头转回来,看向拉着他往前走的谢停,问道:“您不等端王殿下了吗?”


    “看这架势还得再聊一会儿。”谢停脸上露出一抹不耐,摆了摆手嗤道,“他就是太爱跟这些人虚与委蛇了,越活越像假人,烦透了……本王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有这时间还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说着,他转头看向钟昭:“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跟那个下人没一腿,平时都是怎么过来的?”


    钟昭嘴角微抽,张了张口刚要回答,谢停又放开他的肩膀,并起两根手指晃了晃,笑道:“别装不明白啊,这次本王没想给你介绍谁,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可能是自己妾纳得多,分外见不得别人没有媳妇,上辈子谢停就热衷于给手底下的死士指婚,钟昭根本不信对方所谓的随口一问,停顿片刻才低声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殿下还是别问了。”


    “真是男人?”尽管钟昭语焉不详,但谢停还是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那先前我给你找的男孩,你怎么一个都没收,不喜欢这款?”


    钟昭听他又谈到这个话题,一时十分庆幸水苏提醒自己在脖颈的伤上涂了胭脂,要不然让谢停看见,还不知道得想到哪里去。


    他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没有办法跟一个王爷发火,只得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说道:“殿下,说好的不介绍?”


    “本王这不是什么都没说么。”他们已经就这个问题聊过好几次,钟昭的态度一直很明朗,谢停耸了耸肩不再打听,直言道,“跟你讲句实话,我母妃看上你了。”


    淑妃除了谢淮和谢停这两个成年皇子之外还有一女,从小当作掌上明珠,现在还没有出阁。


    钟昭也不想自作多情,但冲目前自己跟谢停的谈话内容,他没有办法不往这方面想。


    钟昭顿住脚步,慢慢地道:“下官惶恐,请殿下明示。”


    “怎么,这么大的好事,你居然听不懂?”谢停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停下,笑了笑,“今年你窜得太快太高,我母妃时常在宫里念叨你的名字,这话被我小妹听见,就托人默了一遍你会试的考卷。”


    钟昭现在对除江望渡以外的人毫无兴趣,且就算去掉此项,他也不想跟皇室的人有这种牵扯。


    听谢停说到这里,钟昭的眉头已经深深蹙起来,垂眸道:“多谢公主垂爱,下官万不敢当。”


    “恐怕你现在悔也来不及了。”谢停哼笑一声,“托我那大哥的福,我小妹觉得养男宠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若是这种情况的话,这件事还真没那么好办。”


    尽管明知道谢停并不清楚跟自己在一起人是谁,说男宠也只是因为不明真相一贯以来的高高在上,觉得跟官员搞断袖的男人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但钟昭听到的时候还是轻轻挑了一下眉,心说江望渡跟这个词可完全沾不上边。


    不过抛开这一点,钟昭从没觉得不是好东西这个评价如此顺耳,心里松了口气,面上仍不动声色,只是拱了拱手:“下官惭愧。”


    然而钟昭这一口气还没有松下去多久,谢停便又道:“不过我母妃挺想劝她的,毕竟两个男人不可能有后代,随便怎么打杀都行,你若有外室,那才是真不行。”


    说到这里,他一副咱俩谁跟谁的表情,撞了下钟昭的肩膀:“虽然我小妹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可时日还长,一切还有转圜余地,我跟母妃会帮你的。”


    如今朝中出了这几档子事,不少世家都受到牵连声势大减,数一数家中有儿子的文臣武将,最出挑的是牧泽楷的长孙牧允城。


    但是他时年已经二十三岁,之所以现在还孑然一身,是因为差点过礼的未婚妻做了太子妃,淑妃定然不会对他有想法。


    自古母族强大的公主出嫁,都只会在大家氏族或炙手可热的新贵里挑选,钟昭跟前者一点都不沾边,后者却是实打实的。


    谢停满意地看着他:“其实你中状元时,我母妃就非常看好你,只不过那时看不出你能走到哪一步,现在就有底多了。”


    “多谢殿下以及娘娘抬举。”钟昭作出一副抱歉的神情,决定现场编个瞎话,道谢之后话锋一转,“但是下官少时听父亲说过,他们曾在老家给我指过一桩娃娃亲,所以担不起娘娘和您的厚爱。”


    “……”谢停的脸色凝滞片刻,继而变得有些阴寒,“钟大人,你骗本王玩儿呢?”


    眼下他们已经快要走出皇宫,钟昭态度诚恳地摇头,心里想的却是得赶紧给姑父传信,让他在老家散播一下类似的传闻,只提有这一件事,不涉及具体某位姑娘的那种,否则一旦谢停派人核实,那到时候就不好办了:“不敢欺瞒殿下,虽然下官已经多年不回老家,但是家父从未忘记此事。”


    他是书生出身,重视孝道再正常不过,何况父母之命本就是顺理成章的,纵然是皇家一般也不会在得知这样的事后选择逼婚。


    “你回去以后再想想。”谢停眼神有些烦躁,大梁不限制驸马做官,他们母亲位份高,外公春风得意,尚公主只会是一架登云梯,他不明白钟昭为何拒绝,“一个乡野丫头能给你这种帮助?”


    “殿下应当也不希望下官是个蒙上眷顾就迷失本心的人吧。”钟昭清楚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松口,再次告罪,“望殿下和娘娘见谅。”


    这条路上的人不少,谢停听到这话后抬起头,能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老太监,正在一边接受道路两旁侍者的见礼一边朝这边走。


    他一时气闷,丢下一句本王跟你说不通,转身离开了。


    钟昭一直等人走远,这才动作缓慢地直起了自己的腰。


    时下空中乌云密布,他仰起头看过去,太阳被藏在颜色很深的云层之后,眼瞧着便有一场大雨。


    从他进入翰林院起,大大小小的争斗和骇人听闻的案件就没停过,钟昭一头扎进漩涡里,倒真忽视了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环。


    今天谢停的话给他提了个醒,出身还算过得去、前途也较光明的男子,十八/九岁还不成婚着实罕见,他必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江望渡孤零零长到现在,已是京城的异类,但他爹不疼娘不爱,媒人上门都不知该找谁,或许还能再拖一阵子,钟昭却不一样。


    否则再这样下去,就算谢停消停了,钟北涯都会替他张罗。


    钟昭想定之后,迈开步子往宫门外去,可他还没走出几步,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道了一句:“钟大人留步。”


    这声音着实耳熟,且绝对不能得罪,钟昭回头一看,就见御前总管段正德正笑着望向自己。


    “段公公。”段正德的岁数跟皇帝差不多,说是跟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他微微一惊,上前问道,“可是陛下有吩咐?”


    “正是。”段正德含笑颔首,“陛下请大人去一趟乾清宫。”


    ——


    这段时间钟昭已成乾清宫的常客,进门行礼后熟门熟路地在一方矮桌前坐下,听皇帝断断续续地讲几个重案人犯的处置。


    然后他再把这些稍微有些零散的话归结在一起,整理成可以直接下发的诏书,当场呈上去。


    近来京城除了支持谢英的臣子接连出事外,也就只有曲青阳的案子吸人目光,大街小巷都能听到相关议论,皇帝说的正是这个。


    钟昭持笔写下对曲青阳的判决,不算出人意料,也是斩刑,日期比孔世镜还提前。


    说完对他的判罚之后,皇帝半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钟昭于是捧着墨痕已干的纸张从椅子上站起来,递到了对方的案前。


    “爱卿写的东西无可挑剔,朕现在真看不下去别人拟的旨。”


    皇帝扫了两眼,满意地点头,将其交给段正德,似笑非笑道,“就是不知道如果你有一天去了六部,还能记得它怎么写么?”


    “凡陛下所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钟昭面色不变地躬身,没有盲目将这话接下来,委婉道,“无论陛下需要臣去哪里,臣都一定恪尽职守,尽责尽忠。”


    他说完这番话后拱手跪了下来,能感觉到皇帝锐利的目光一直悬在自己头顶,半晌后才听上首的人说道:“好了,你回去吧。”


    钟昭颔首应是,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揣摩了一下这番对话,感觉自己进工部的事情应当十拿九稳,再次行礼,然后准备往外走。


    谁知就在他还没将手放到门上的时候,皇帝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说了句:“朕还不想废太子。”


    “……”钟昭往前迈动的脚停在原地,快速四下扫了一圈,发现刚刚段正德带着诏书出去时,已经将屋里的其他下人一并带走,此时这里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


    思量再三后,他缓缓地将头转了过去:“陛下……?”


    “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皇帝并不解释,低头拨弄茶壶盖,淡淡道,“过犹不及,但这时有些人怕是听不进去,辛苦爱卿了。”


    第80章 惊雷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钟昭出皇城的时候,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开始下雨,一开始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衣服被溅湿之后很快就会变干, 但没过多久就大了起来, 渐有倾盆之势。


    水苏跟车夫一直等在外面,见他面色沉凝地往外走,第一时间冲上去在他头顶撑了一把伞。


    “小的已经按您的吩咐,去晋王府递了拜帖。”水苏一边伸手去撩马车的帘子一边快速说道,“王府的下人通传之后说,晋王今天心情太好, 多喝了点酒,很早就会睡下,所以应该不能见您了。”


    谢衍在府里禁足一个多月, 连进宫见皇后都不行,亏得他还能这么开心。钟昭坐到车里, 摘下官帽问道:“还说没说别的?”


    水苏摇头, 又犹豫了一下:“晋王府的人只讲了这些, 但巧的是小的临走时,正好牧大人家的大公子从里面出来,他说……”


    “说什么?”牧允城跟谢衍的关系一向很好,出入晋王府的频繁程度就像曾经的江望渡出入东宫,只不过这次江望渡回京后,先是面见皇帝复旨, 晚上又来了他这里,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谢英。


    他们的离心显而易见,起码江望渡对谢英肯定没有钟昭曾以为的那么忠心,否则他不会为了能带兵, 将自己的主君也骗过去。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耽误江望渡依旧奉谢英为主,看都不看别人一眼,钟昭想不通他是为什么。


    总不能真跟谢英说的一样,他把江望渡当半个弟弟,江望渡把谢英当半个哥哥吧。


    钟昭问完后靠在马车里等待对面的回复,片刻后听见水苏道:“牧公子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闻此言,钟昭微抬起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车夫已经扬起手里的马鞭,水苏问道:“那咱们现在回去吗?”


    “不。”钟昭道,“去端王府。”


    ——


    端王府里,自皇帝着刑部调查邢琮一案,谢淮一派的臣子就一直非常亢奋,对着何归帆一顿溜须拍马还不够,下朝以后也不顾阴沉的天色,家都没回便来了这里。


    钟昭半路被皇帝叫走,赶过来的时候,里面的朝臣已经热烈讨论过好几轮,其中劝他暂时收手,不要赶狗入穷巷的人也有,但张罗着趁机给谢英最后一击的更多。


    其中谢停坐在除谢时泽外最靠近谢淮的位置上,把每个试图让他们冷静的臣子都奚落了一番。


    他虽然看不惯谢淮在与朝臣来往间花费大量时间,但是显然更看不惯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还是要泼自己人冷水的保守派。


    如今谢英的羽翼悉数折断,除却江望渡外几乎没有可用的牌,而武官在朝上能发挥的作用很小,江望渡又不可能助谢英起兵谋反。


    在这种局势对自己极有利的情况下,谢停理所应当地认为,现在就是让谢英下台的最好时机。


    “你也来了?怎么淋成这样。”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钟昭进门时衣服已经湿了大半,谢淮按住正打算上前跟一个不肯改变主意的御史掰扯的谢停,对钟昭道,“先下去换一身衣服,不用着急。”


    说着,他用力捏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声音重了几分:“你的身形与钟大人相仿,不是在我这里放过几件纹样寻常的衣装?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去找出来吧。”


    谢停更难听的话被打断,颇为不满地张了张嘴,正打算反驳说一套衣服而已,派哪个小厮不能找,钟昭就已经眼见刚刚那名御史脸涨得通红,一副只要谢停再讲一句就会直接撅过去的样子,及时垂首说道:“多谢二位殿下。”


    谢淮笑笑,转而拍了拍谢停的后背,故意玩笑道:“好了,你若再不走,蔡大人恐怕就要晕在本王这里了,现在雨这么大,请太医出诊都很难,别给我找事啊。”


    谢停听到这话,转头看了一眼跟自己吵起来的那名姓蔡的御史,这才不情不愿地朝谢淮一拱手,转身跟钟昭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一被关上,钟昭便立刻出声道:“下官不敢僭越,换下人的衣服便好。”


    方才谢淮那番话是说来解围的,屋内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只有一开始时谢停还在火头上,没听明白,但后来也反应了过来。


    钟昭比谢停高了半个头,无论从哪里看身形都没有相似的地方,更何况就算真的相似,他也不觉得自己能穿皇子的衣服。


    “算你识相。”谢停哼了一声,招手让管家带他们去偏房,盯他几眼后道,“不过你被雨浇成这样,一进门就应该有人带你更衣吧?怎么,端王府上的人都是吃干饭的,竟一个想起来的都没有?”


    钟昭闻言瞟了谢停一眼。


    此刻管家就在他们边上,谢停说这话简直一点面子都没留,甚至隐隐透露出了一丝对谢淮的埋怨。


    毕竟大了好几岁,谢淮的性子远较谢停要稳,钟昭稍微想了一圈,猜测应该是刚刚他们议论时,谢淮没有表露自己的态度,最后还支开了谢停,这才招来了他的不满。


    “钟大人上门,小的们自然是要领大人去更衣的。”那边钟昭刚要解释,管家就已经苦着脸道,“但钟大人拒绝了,所以我……”


    “是你自己不用的?”趁管家给他解释的空档,钟昭已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谢停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转过头问,“为什么?”


    钟昭眼前闪过刚下朝时谢淮稍显得意的面色,再想想皇帝对他说过犹不及四个字时眼底划过的一抹狠厉,心道还能是什么。


    上辈子他跟谢淮接触有限,并不清楚在这种形势一片大好时,这人能不能稳住本心,别这么早对谢英下死手,所以过来得才急了些。


    但当他推开门,看到谢淮借故让谢停离开的时候,就明白了对方不会如他最坏的预料一样,迫不及待地对谢英赶尽杀绝,然后被忍无可忍的皇帝亲自收拾。


    相比之下,倒是谢停比较危险。


    “陛下召下官去乾清宫,对我说了一句话。”钟昭看了看一旁愁眉苦脸的管家,意有所指地道,“正是因为这句话,下官才匆匆赶来。”


    谢停一听,顿时很感兴趣地点了点身边的桌子,示意他也坐下。管家自然明白这话自己不能听,连忙找了个理由往外退。


    不过还没等他从外面将眼前这扇门重新关上,一个人就迈着微慢的脚步朝这边而来。


    “宁王和钟大人在里面吗。”谢淮看似在问话,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里面的钟昭和谢停听到这话也停止了交流,下一刻对方便屏退下人自己走了进来。


    钟昭正常起身见礼,被谢淮轻拍肩膀示意坐回去,谢停歪在原位没有动,仰起脸略带讥讽地道:“把他们都哄走了?”


    “……”钟昭不欲掺和这对兄弟的争端,谢停轴起来也不是他能劝动的,遂微侧过头权当自己没听见。


    谢淮被弟弟当着别人的面呛了一句,面上不太好看,但还是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道:“你先前说的话太难听,离开以后蔡大人也没缓过来,再留下去真得叫太医,索性本王就让他们都回去了,这怎么能叫哄?”


    话罢,他又看向钟昭道:“钟大人刚从父皇那里出来便冒雨赶来,想必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现在这里没外人,但说无妨。”


    钟昭的官职在一众能进端王府的臣子中算低的,但他实打实每天都能接触皇帝,言语自有分量,谢淮一见他湿着衣服出现在门口,心中警钟便已经敲响,打发走谢停后就遣散其他朝臣来到了这里。


    钟昭知道刚刚谢淮对谢停说的话没什么可信度,真实原因肯定是他想从自己这里得知皇帝说了什么,只是为了让谢停闭嘴才会那样讲,并不意外地点头回答道:“陛下召下官去拟处置曲青阳的旨,起初并无异常,但是后来……”


    面对谢英表露出来的颓势,谢淮尚有几分理智,也能够听进去蔡御史等人的劝告,但谢停显然心痒难耐,已经等不及了。


    钟昭忌惮他手上的死士,更担心这位兴致一上来,在朝上说什么不该说的,索性掐头去尾,将皇帝那句不想废太子复述了出来。


    孔世镜和邢琮这两件事,看似是他们自己德行不端,实则都是冲着谢英去的,皇帝说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就是明晃晃的敲打。


    钟昭话落后,谢淮苦笑道:“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地偏心。”


    “区区罪臣之女生的儿子,在宫里沉寂二十多年,不过是伺候了一段时间汤药,怎么就能让父皇喜欢到这种程度?”比起自己兄长,谢停的脸色无疑更加难看了几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就不信了,若是再出一件类似的事情,父皇还能这么保他吗?”


    随着谢停这声咬牙切齿的反问出口,天边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轰一声砸进了屋内三个人的心底。


    钟昭前世认他做了十年东家,深知对方是什么脾性,一听这话就感觉不妙,语调发沉地劝诫道:“陛下的态度如此明朗,违拗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殿下三思。”


    “钟大人说得对。”谢淮也微微颔首,从刚刚的编目中解脱出来,苦中作乐地道,“邢夫人提供的证据很充足,邢琮或许能逃得一命,但官肯定做不了,如此也算是够了,我们这一局大获全胜。”


    他转头看着依旧紧蹙眉头、满脸都是不甘的谢停,叹了口气道:“放在一年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是根本想像不到的,慢慢来吧。”


    ——


    江望渡已经在东宫书房跪了两个时辰,全程没有张口说话,天边那道雷响起的时候,宋欢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稍微失了些轻重。


    原本闭目养神的谢英轻嘶一声,睁开双眼,握了握低头告罪的宋欢的手,表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继而抬眼看向了地上的人。


    “江大人反省了这么久,”江望渡眼中带着倦色,一看就是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才会有的神态,谢英看了几眼,蓦地有些语塞,但想起自己召钟昭问话时听来的那些话,又觉得此人面目可憎,语气强硬了些许,粗声粗气地问,“可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讲吗?”


    江望渡缓缓抬起头,良久,他轻声道:“卑职无话可说。”


    “放肆!”谢英看着对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总觉得那抹笑的背后藏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轻蔑、也像夹杂着淡淡的惋惜和失望,复杂到难以辨清。


    这样的目光让他暴怒异常,也让他心里愈发没底,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慌张。


    疾言厉色地骂出那两个字后,江望渡没如往常一样叩头认罪,而是依然安安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谢英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下意识躲开视线,但转念又觉得落了下风,张口斥道:“搞砸一切的人难道不是你?若不是你在本宫面前发誓,说能让钟昭为我所用,孔尚书何至于让宁王的人抓个正着,被当廷参奏,现在全家性命不保?”


    “那是他该死。”孔玉璇已经搬出东宫,屋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只有宋欢,江望渡脸上仅有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语气也跟着变得重了一些,“殿下可知私掘金矿是多大的罪,西南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时,孔世镜在做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谢英的面容,自问自答道:“他为了一己私欲隐瞒不报,还在几年之后,胆大包天到趁着殿下大婚的时候,派下属去西南冶炼金条,充入东宫私库。殿下可知您是大梁的太子,那些死在西南的人也是您的子民。”


    就连钟昭,就连钟昭这么个端王派系的人,在身陷诏狱的时候,还知道通过他走谢英的路子,把被窦颜伯所害的齐炳坤保下来。


    话到此处,江望渡停顿许久,随后才道:“就算没有钟昭,也没有端王、宁王,卑职若事先知道此事,也绝对不会帮他隐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桌上抄起一个什么东西掷向江望渡,“孔尚书没贪朝廷的一分钱,在出这件事情之前,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谁不说他事事亲力亲为,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坐在上面的人在情急之下,没留意自己扔下来的是什么,但江望渡却将那方沉重的砚台看得很清楚。他闭了闭眼睛没有躲,砚台擦着他的眉骨向后砸去,顷刻间就豁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宋欢捂着嘴巴惊呼一声,连忙去拽谢英的胳膊:“殿下,流血了,您快看江大人他……”


    谢英同样吃了一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色却黑得像是能滴出墨来,一把将宋欢推了个趔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变成现在这样是他活该,滚出去。”


    “可是江大人……”宋欢猝不及防,被这一下推得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水,但是站稳之后犹不死心,往前走了几步还想再劝。


    “才人安心。”书房内谢英大口喘粗气的声音极其明显,任谁都能看出他亦没有平静到哪里去。江望渡看着宋欢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卑职没事,皮肉之伤而已。”


    宋欢不为所动,回头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血,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谢英道:“妾去让哥哥请张太医。”


    说完,她甚至没等对方应允,提起裙子就转身跑了出去。


    伴随着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谢英捯了一口气,正欲再发作,江望渡却一手撑地,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


    谢英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些许,因为实在太过错愕,一时间都没顾上愤怒:“你……”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江望渡没有去管眉骨上的伤,任由上面的血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下巴上,声音带着一股自嘲之意。


    他垂下眼,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面前闪过了很多幅景象,有七岁时伤痕累累躺在崖底,绝望地想着自己大概是活不下去了,但最后被谢英亲自带人救回去时的感激;也有谢英突然受封太子,激动又惶恐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轻舟,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个太子,更不了解未来的岳丈是怎样的人,孔家的大小姐会喜欢我吗?”


    但那些画面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永元三十二年的某个夜晚,谢英坐在太师椅里,面前是被绑住手脚的一家三口,他跪在地上拼命磕头,说自己有办法让那妇人闭上嘴,也有办法让她的丈夫和女儿闭嘴,可依然不能阻止项远山和项青峰走上前去,将火油浇到他们身上。


    谢英把玩着一个火折子,似笑又似叹地道:“你说你已经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推下了山崖,但谁都找不到他的尸首;你说不用灭口也可以让此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但他娘瘫在病榻上几年起不来身,宁可爬着都要去顺天府报儿子失踪……轻舟,你让我怎么信你?”


    时移世易,前世的不幸在今生已经有所弥补,但是那一场火最终还是放了出去,没放在钟家小院,而是放在了人更多的贡院。


    江望渡道:“我现在明白了,当时照顾陛下不是单纯出于孝心,孔世镜会忽然寻找凤凰金钗,鬼迷心窍到去联络什么江洋大盗,多半也是受了您的暗示。”


    “这位孔尚书开采的金矿难道不在大梁的土地上?他消耗的人力物力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他躺在金山上享乐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为矿难尸骨无存?太子妃得知这件事后尚且试图阻止,可您却告诉我,他没有动朝廷的一分钱?”


    江望渡双目猩红,声音却愈发轻起来:“殿下,其实您不是变成这样,您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从前我不认识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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