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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第81章 人心 我想见钟昭,就现在。


    江望渡的指控不可谓不严重, 话落以后,谢英用力咬紧了牙关。


    许久后,他忽然低笑一声:“没错, 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好好一个皇子, 比最忠心的奴才还尽责地伺候父皇起居,自然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多深。”永元帝杀了他母亲一家,对他一直以来都是不闻不问的状态,谢英觉得自己若能对这样的父亲真心相待,那才真是脑子有毛病。


    至于凤凰金钗,去年皇帝刚刚答应, 要将谢英的母妃以德妃之礼重新下葬,没过多长时间谢衍请诸皇子过府,就带着点小得意地说自己给皇后寻了一支前朝的钗子, 想要让其作为皇后的生辰贺礼,风风光光地在寿宴上送出去。


    话到此处, 谢英忽然疾步向前走去, 直视江望渡的眼睛, 脸上有了几分狰狞之色,一字一句道:“皇后,皇后……当年我母妃被草席卷着丢出去,下令的正是这个贱人,事后父皇为表安抚,没几天你就进了宫。那时你虽小, 也不该一点印象都没有,江望渡,你来告诉我,如果换作你是我, 你会眼看着那东西被送到皇后手上吗?”


    大约是头上的血流得太多,江望渡此时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但是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太多次,现如今已经不会被轻易打动,只出声说道:“晋王不是有意的。”


    “我当然知道他并非有意!谢衍那时才十四岁,府里的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勾搭我,上赶着要来给我当娈宠,他他娘的还对我说兄长喜欢就带走吧!”谢英听到他的话突然低吼一声,在桌前的空地走来走去,模样看上去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喷涌而出的恶意。


    可惜最后他还是没能控制住,重新回到对方面前,阴冷地笑了一声问道,“但你难道不觉得,他越是这样天真烂漫就越可恨?!”


    江望渡微微垂下眼睛。


    谢英说的太监是宋喜,当时宋欢已经在东宫混得如鱼得水,但哥哥却在晋王府无人问津,做的也不过是最外围的活,谁都能欺负两下,想到谢英荤男女不忌,就试探着跟他说了说宋喜这号人。


    谢英对此并无什么特别反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还是那次去晋王府,宋喜找机会主动过来献殷勤,才让他来了几分兴趣。


    后来谢英提出要带人走,满以为谢衍起码会有些不高兴,谁知对方只是沉思着想了想宋喜是谁,最后还是没想起来,对他笑道:“奴才而已,随兄长高兴便好。”


    在德妃入殓这件事上,皇后跟皇帝都是在谢英心里捅刀子的人,偏偏他们的儿子被教得活泼单纯,尽管皇后本人一度在皇帝病危时为他做点什么,可谢衍看起来确实毫无党争意识,直至今天都能抱着每个皇子的胳膊撒娇喊哥哥。


    可相对应的,他越对所有人不设防,越让早已深陷地狱的谢英恨得牙痒,时刻想质问上天——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凭什么他不用背负罪恶活着?


    “轻舟,其实本宫很清楚,你这次是气糊涂了。”见江望渡不语,谢英的口气一下子软下来,握住他的肩膀道,“你说得对,孔世镜有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钟昭的事我也可以不怪你,只要……”


    他想说只要对方以后不再扯谎,像一开始那样继续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今天和从前发生的一切他都能翻篇。


    堂堂东宫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江望渡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谢英满以为自己十拿九稳,语调里面透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你也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镇国公对你与父皇对我并无不同。”他注视着沉默的江望渡,脸上慢慢出现解决了一个麻烦的放松,言语愈发肆无忌惮,“何必在我面前扯什么家国大义,那都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一样的人,等有一天我坐上那把椅子,镇国公之位就是你的,江望川以前把你从照月崖上推下去,你到时候大可以也……”


    谢英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里,神情逐渐变得陶醉,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江望渡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沉声道了一句:“三年。”


    “……”他回过神:“什么?”


    “我说,三年。”江望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退几步道,“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做你的东宫太子,再也不做去年会试时那样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替你周旋三年。”


    闻言,谢英的面色扭曲了一瞬,江望渡表达的虽然仍是站在他这一派的意思,话里话外的隐喻却是三年后就会弃他于不顾。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嗤笑一声道:“江望渡,你以为……”


    “我从来没以为什么。”江望渡再次打断对方的话,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是你一直以为我急着去军营历练,急着带兵攒军功,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甚至目的是急于摆脱你;我说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江望渡慢慢走到门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殿下,卑职自知位低力弱,纵然竭尽全力也很难给殿下太多帮助,但您睁开眼看看,现在您除了卑职还能指望谁?”


    话落,他不在停留,径直走了出去。孙复见状忙撑着一把伞上前,那边宋欢也带着张霁走了过来。


    “殿下近来不顺,难免急躁。”


    东宫里的人不少,最得谢英眷顾的就是宋欢,她话里隐隐透出几分女主人的派头,“大人勿怪,挪步偏殿包扎一下吧。”


    “多谢才人。”江望渡额上的口子已经止住血,他没有报喜不报忧,这点伤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提着药箱的张霁:“也多谢张太医冒雨赶来,我的伤真的不重,请您快些回去吧。”


    “才人派人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在东宫门口了,算不得特意为大人而来,说来也实在凑巧。”张霁朝他摆手道,“所以这冒雨二字着实不敢担,大人不必挂心。”


    江望渡听罢点了点头,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张霁是在谢英封太子后开始侍奉东宫的,且只效力于谢英一人,以前他想请张霁为自己娘亲诊脉,尚且需要谢英点头,没道理谢英还没发话,宋欢派去的人刚到半路,他就已经开始往这边走了。


    书房久久没有响动传出,江望渡打量着谢英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出来看他们都在干什么,站在伞下犹豫半晌,索性问了出来:“既然只是凑巧,那您本来是……”


    “江大人近来少来,或许还不知情。”未等张霁答话,宋欢就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自己的小腹解释,“我进东宫已有两三年,却一直不曾有孕。殿下就为我请了张太医调养身体,上门无需通传,现下正好是复诊的日子。”


    说完,她又将头转向张霁,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也亏了张太医,天气坏成这样也赶了过来。”


    江望渡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对宋欢跟自己说这些事的行为,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适应。


    尽管都是谢英这边的人,但按理说,宋欢就算得知他是断袖,也不该熟稔地跟他话这种家常。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像哪家主君的宠妾对麾下臣子,倒有点像亲人,显然交浅言深了。


    他再次婉拒张霁想给自己看诊的请求,开口道:“下官告退。”


    “江大人慢走。”宋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些不妥,表情稍显尴尬,同样没了阻拦的意思,说完这一句就招呼张霁先走,自己深吸一口气,转头进了书房。


    另一边江望渡离开东宫,总算坐上了孙复提前备在外面的车。


    如今雨下得太大,就算打了伞也难免会被淋到,孙复掏出一方帕子去吸他衣服上最湿的地方,又忍不住将视线往人额上飘。


    “公子的伤虽然不重,但在雨水里泡了这么久,说不定会感染。”他的语气里难掩担忧,“您说您来都来了,也无所谓多待一会儿,怎么就没答应张太医……”


    “怎么没所谓?”江望渡挡开对方的手,总算卸下在东宫书房里戴在脸色的淡然面具,显出几分疲惫与无法言说的痛苦,抬起一条胳膊盖在了自己眼睛上。


    孙复顺着他的意收起了手帕,还在碎碎念:“等一会儿回去了我要给您请个大夫,这么忍着可不行,如果大夫不来我就……”


    江望渡蓦地轻声道:“钟昭。”


    “什么。”孙复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


    江望渡把手放下来,嗯了一声道:“我想见钟昭,就现在。”


    ——


    钟昭把自己在乾清宫听来的话讲给谢淮和谢停后,就婉拒前者留他吃饭的提议,坐马车回了家。


    虽然外面雷雨大作,且已经过了饭点,但因为水苏一直没回来报钟昭在外面用餐,姚冉还是让厨娘一直将饭菜热着。


    钟昭刚刚推开钟家的大门,姚冉就在丫鬟的陪伴下快步走来,亲自接过了他手里的官服和官帽。


    “这么这么晚才回来,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胃。”她说话时语气温温柔柔的,没有半分问责的意思,钟昭看着母亲拽着自己的手臂往里走,又忙前忙后地让人把温度刚好的餐食端上来,原本在端王府看谢停发火时产生的担忧也散了些。


    “我在外面换过衣服了,这一套是干的。”饭菜摆到桌上后,姚冉想起来儿子在外面不知道待了多久,又让他站起来转一圈,钟昭有些无奈,但心头十分熨帖,到底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饿了,娘能让我坐下了吗?”


    “坐吧,坐吧。”姚冉见他确实没穿着湿衣服到处跑,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双筷子道,“你爹刚刚忙着抓药,也没有吃饭,我让人去叫他了,马上就来。”


    在没听到这话前,钟昭手里的筷子已经举起来,闻言又收回:“那我等一下再吃。”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姚冉看着他的反应一拍大腿,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怪道,“都是一家人,这么讲究做什么?”


    钟昭侧过头看着身体康健,眼神明亮的母亲,眼神变得愈发温和,张了张嘴正想要说那可不行,钟北涯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显然还不太习惯被小厮追着打伞的感觉,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进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宽掉外袍,一屁股坐在了钟昭身边。


    “小昭,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能不能让他们离我远点?”钟家的下人虽然叫钟北涯老爷,但谁都知道掌握话语权的人是钟昭,他说一句好好照顾二老,钟北涯就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下人在眼前乱晃,有点骄傲又有一点烦恼地说道,“像跟屁虫一样,烦死了。”


    “是吗?”钟昭替他挽起袖口,若有若无地抬眼一看,后钟北涯一步进门的小厮就急急地解释:“公子,您听我说……”


    钟昭当然知道自己爹在使唤人方面是什么德行,他让下人跟着父母只是想帮忙分分忧,并不是在刻意摆什么谱,摇头正要宽慰一两句,钟北涯就嘶了一声:“你能不能不在这里吓唬孩子?”


    说着,他转过身冲那人摆了摆手,示意对方直接走就行。


    那小厮没敢动,用求助一样的目光看向了钟昭。而钟昭此时正在被父亲瞪,哭笑不得道:“我就说了两个字,这算什么吓唬?”


    钟北涯本来也不是真生气,自然不可能说什么太重的话,闻言只是表情凶恶地给钟昭夹了一筷子他平时不太爱吃的芹菜。


    全程围观这一幕的水苏笑了笑,挥手对小厮说:“走吧。”


    那小厮犹豫了一下,但见钟昭听到这话之后连头都没有转过来,显然一副不打算插手的模样,行过礼后飞快地跑了出去。


    自钟昭一道折子把孔世镜送进大牢,家中父母总算相信了他们并无私情,此时看着站在儿子身后,将管家一职干得越来越像样的水苏,钟北涯的表情有些悻悻。


    他又把那块芹菜夹出来,忍不住道:“做派越来越像官老爷。”


    钟昭笑着没搭话,他从不伪装无欲无求,无论相帮谢淮还是努力向上爬,目的都是让自己过得好,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好,钟北涯嘴里的官老爷虽然难听,但也侧面说明他正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


    将肚子填到七分饱,钟昭大致将自己入宫前跟谢停的对话描述了一遍。姚冉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公主想招你当驸马?”


    “是淑妃和宁王。”钟昭没提公主是因为自己搞断袖,才拒绝接受母亲和哥哥的安排,毕竟相比于三四年内不成亲,跟男人睡觉带给父母的冲击力一定会更强,现在就提这个没必要。他纠正完这一条之后补充道,“我暂时不想考虑娶妻,所以就对宁王说,我在老家有一门娃娃亲,到时候可能需要……”


    秦谅和钟北琳虽然来了京城,但钟昭的姑父还在苏州,他半敛着眸准备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姚冉忽然惊讶地问道:“你居然还记得?”


    钟昭表情一滞,颇为疑惑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就是你刚出生的时候,我们真的给你订过娃娃亲,不需要你姑父打补丁。”钟北涯接过话头,“那家是你娘的远方亲戚,论起来她应该叫你一句表哥,可惜……”


    讲到此处,姚冉也叹了口气,没了给父子二人添茶的兴趣,面露悲戚地将手放在桌上:“可惜那年西南水灾,他们全家再无音讯,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包括那个小姑娘和她哥,应该都已经去了吧。”


    钟昭毕竟是重生而来,内里已经足足二十大几岁的人,关于自己幼时是否听过、或者是见过什么表妹,他完全没有一丁点印象。


    眼下听见父母这番话,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今生刚跟苏流右结识时,对方曾经看着他的脸说,觉得这张脸应该是个姑娘。


    当时苏流右说这话的时候,钟昭还以为他许是什么时候在街上见过自己母亲,并没有往深里琢磨,如今想来才觉得不对。


    他不由皱起眉,看向姚冉:“这位表妹跟我长得像吗?”


    “这我哪能知道?”令钟昭失望的是,姚冉听到他的问题之后摆了摆手,并没给出明确的回答,“我跟你爹只在那姑娘出生时见过她一面,后来连画像都没看到一张。不过她只比你小一二岁,如果现在还活着,想必早就嫁人了。”


    “……”钟昭从椅子上起身,盯着母亲略显怀念的双眼,感觉自己心里仿佛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只思忖片刻就回身对水苏道,“跟我出去一趟。”


    水苏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感到惊讶,一头雾水地啊了一声,但还是嘴比脑快地应声,快速将方才放到一边的伞拿上出门。


    钟昭心里想着事,没管身后父母诧异的呼唤,甚至没等水苏赶过来给自己撑伞,一路疾行来到门口,将手放到了门闩上。


    然后大门一经推开,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了同样浑身湿漉漉站在外边的江望渡。


    江望渡没想到自己还没敲,面前的门就就打开了,任谁过来都能看到他脸上的错愕,待看清面前的人后,才放下将将抬起的手。


    “你怎么过来了?”


    冷不丁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钟昭的惊讶并不比他少,下意识问出这样的一句话之后,目光又凝聚在了对方正在流血的额上。


    江望渡嘴唇十分苍白,头上的伤即使一直在被雨水冲刷,还是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钟昭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伸手过去按了按,对方立马疼得缩了一下肩膀。


    他原打算即刻去找苏流右,但见此一幕又实在没法说你让开,脸色很难看:“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从东宫赶出来了,伤得有点重,外面的医馆都已经关门。”江望渡笑笑,牵住钟昭衣服的下摆,半真半假地道,“无路可去,想求钟大夫帮我包扎一下。”


    第82章 沐浴 既然心情不好,就别对着我笑。……


    两人交谈不过两句, 水苏就撑着伞跑出来,打开手中拿着的另外一把,将其罩在了钟昭的头顶。


    “钟大夫在屋里。”


    此前江望渡从没用这个词称呼过他, 钟昭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右臂前伸将人拉到怀里,与自己同在一把伞下,转过身道,“让我爹给你上点药?”


    “好吧,刚刚说得不严谨。”因为靠得太近,自己的一条手臂就锢在江望渡身前, 钟昭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胸腔震颤,明明从头到脚都被雨浇透了,笑起来的时候却莫名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想请小钟大夫帮忙包扎一下。”


    “原来如此,我得考虑考虑。”钟昭说完这一句, 抬头就见钟北涯和姚冉撑着一把伞走出来, 看到江望渡的时候明显面色一滞。


    而钟昭看着父母相携而来, 忽然发觉眼下自己跟江望渡的姿势和动作,看上去竟比他们还亲密,顿时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但已经被看到了,忽然放开又会有些欲盖弥彰,他于是强行控制着让语气听上去很平淡:“江大人受伤了,我给他处理一下。”


    “哦, 应该的。”钟北涯身为医者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接下这句话,随后被妻子拽了一下,才对着江望渡道,“草民见过江……”


    “别这样。”钟昭还没从被爹娘撞破自己跟江望渡抱一起的不适中回过味来, 江望渡已经拍拍他的手臂让他松开,走到钟北涯面前扶住了对方,“我跟阿昭是朋友,今天过来也并非因为公事……”


    眼见他又暴露在雨中,钟昭索性将水苏手里的伞接过来,走上前重新将江望渡整个人罩进去。


    这人最擅长睁着眼说瞎话,钟昭垂眸听着,江望渡前面说得还很流畅,不知为什么,后半句话缓了半天,声音也变低不少:“所以伯父伯母……不必向我行礼。”


    钟昭在他身后挑眉,催道:“别在雨里聊天,先进去吧。”


    “小昭说得对。”姚冉率先应了一声,看着额头破了一个洞、碎发尽数贴在脑门上的江望渡,无端生出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张罗丫鬟去取药箱,然后她表情纠结片刻,试探着将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语调柔和地问,“外面下着大雨,这一路过来很疼吧?”


    此时他们已经到正厅坐下,钟昭看得很清楚,在姚冉碰到江望渡的那一刻,他的脊背明显一僵。


    “……其实还好。”


    江望渡大抵从没被女性长辈如此温和地对待过,神情看上去几乎是有一些无措的,但他还是坐在原位没有动,“不怎么疼。”


    钟昭放好伞踱步回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看向姚冉:“他得先洗个热水澡,要不这伤口包好也要沾水,等一下洗完我直接就帮他弄了,您和爹先回去休息吧。”


    江望渡闻言轻轻点头,语气听上去总算放松了一点:“是啊,多谢伯母关怀,不过我的伤没那么重,阿昭一个人足够了。”


    钟昭吩咐小厮多烧一点热水,随后看了一眼依然没有挪步的二老,主动送他们到门口。


    而一见他过来,钟北涯和姚冉也没有多待的意思,行至门口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对儿子道:“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


    钟昭:“……”


    送走父母,钟昭深吸一口气,回到桌前坐下,此刻江望渡已经恢复平静,拆下东倒西歪的发冠,将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


    听到身旁有人落座的声音,他抬起头笑道:“怎么这个表情?”


    “没事。”经人这一提醒,钟昭才止住嘴角的抽搐,视线在江望渡因为淋雨而稍显毛躁的长发上一扫而过,又集中在了对方的额上。


    上辈子江望渡头上也有这么一道疤,只不过出现的时间比现在晚,大约是在永元三十六年,江望渡刚打了一场胜仗班师回朝。


    那是他前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领兵,打的是附近一个藩国。


    刚接到当地守军消息时,皇帝见他们跟对面打得有来有回,没想到会很艰难,遂派了他这个小将代表大梁出征,权当是练兵。


    谁成想到了那边,江望渡才发现他们为这一战准备了很多年,先前的几次战败只是烟雾弹,待他一去立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得知此事后,朝廷差点炸锅,各路武将都被气得不轻,江明上书皇帝亲自带兵驰援,结果他过去之后发现,江望渡在最初输了两场后,竟渐渐掌控住了局势。


    江明从前没把江望渡放眼里过,但他带着大干一场的心,杀气腾腾地赶过去,看到对方设计生擒敌方前锋,也不免有几分惊喜。


    于是这位镇国公虽然带着援军浩浩荡荡地过去了,却并没有跟江望渡抢指挥权,只是偶尔在人布局稍显生涩的时候提点一下。


    这场仗最终打了三年,彻底宣布胜利回到京城之后,皇帝想要封江明为异姓王,江明直言自己出力不多,全是江望渡的功劳。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江望渡带着一身荣耀进了东宫,出来的时候脑袋上顶着一道老长的伤。


    事后江望渡跟谢英淡了几年,但等谢淮死了,轮到谢衍跟人斗的时候,他还是站在了谢英这边。


    关于他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江望渡对外解释只说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磕在了石头上。


    思绪收回,钟昭把手放在江望渡坐的椅子上,将对方拉向自己。


    这时江望渡的伤已经止住血,他用手指在那附近轻轻按了按,还是蹙起了眉:“太子打的?”


    “我说我是摔的,你信吗?”江望渡在他手下仰头,反问了一句。


    钟昭笑笑,他自然不信,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不觉得江望渡会在东宫摔跟头,还巧合到跟一块尖锐的石头撞在了一起。


    但比起这个,钟昭更想知道的是谢英为什么要对这人动手。


    今生还容易理解一点,毕竟江望渡前不久骗了谢英一次;但前世他刚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仗,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谢英只要脑子没病就不该控制不住脾气。


    钟昭比较倾向于是江望渡被传召进东宫后,对谢英说了什么话,而这些话彻底激怒了对方。


    “江大人,你骗鬼呢?”他仔细观察着江望渡伤口的形状,边看边道,“这道伤痕这么长,最有可能的是它是从这里——”


    说着,钟昭在他左侧眉峰和太阳穴上各点了一下,继续道:“一路滑到了这里。如果是摔倒的话,在脸上都能行成这么严重的擦伤,那么你身上的伤只会更重。”


    江望渡笑容不变:“你又没看我身体,怎么知道上面没有伤?”


    钟昭瞟人一眼,不明白对方这股浪劲是打哪来的,放下手问:“你很期待给我看一看吗?”


    先前钟北涯和姚冉走的时候,也招呼别人一起退了出去,眼下厅堂里除了他俩没别人,江望渡侧过头颔首:“如果你想的话。”


    钟昭没说话,只视线往下偏了一下,江望渡抬手作势要解上衣的扣子,可也是在这时候,钟昭被对方的眼神再次飘到他的伤口上,忽然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你这道伤,来之前血就已经止住了吧。”他捏住江望渡的手腕,阻止对方的下一步动作,这下是真被气笑了,“那刚刚怎么回事,准备敲门前特意自己豁开的?”


    “阿昭,你看得真仔细。”江望渡无所谓地一笑,张了张嘴正打算说点放肆的话,抬眸看到钟昭冷下来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愣。


    半晌后,江望渡慢慢垂下头,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去抱他的腰,叹了一口气道:“这不重要,我只是怕你不让我进门。”


    钟昭嗤笑一声,一手抓起了他两个手腕,江望渡并非没能力挣开,但他一动不动,钟昭看在眼睛里,语气依然很重:“说实话。”


    自从有了鱼水之欢后,江望渡想来找他,他都没有拦过,钟昭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明明心知对方就是这么个谎话连篇的人,也清楚江望渡为了跟他卖乖,连用刀割自己手臂的事都干得出来,揭开原来就有的伤口根本不算什么,但他心里还是一阵烦躁,甚至想指着对方的鼻子问人为何要这样做。


    但当然,钟昭清楚自己没立场,江望渡不想说也无可厚非。


    他等了半晌没听到回答,便点了点头不欲再问,径直站起身来,准备去看看热水烧好了没有。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江望渡就从后面拥住了他。


    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贴在一起潮乎乎的,钟昭没有立刻叫他放开,江望渡默了默,开始回答人先前的问题:“确实是太子砸的,用砚台,至于原因……”


    顿了顿,他笑着道:“阿昭,你在太子面前一点没替我遮掩,孔世镜这账有一半被算在我头上,挨打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吗?”


    钟昭确实并不意外,但多少有一点遗憾,因为他刚刚有那么一刻,在期盼着江望渡的回答,也能对应上前世他跟谢英的争端。


    不过人死如灯灭,就像前世的怀远将军不会抱住他,今生的江望渡也不会替他解答前世的疑惑。


    钟昭没应,只是轻轻抬了下手,江望渡感觉到那枚剑穗贴了下自己的手背,又道,“但是当然,我并没有在怪你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双手收紧,无奈地继续:“自伤的事也没骗你,在没这个的时候,我想从你们家的正门进来,哪一次成功了?”


    钟昭哑然,他还真没想到这个。


    只是很快,他又回忆起了一件事,张了张嘴想反驳,江望渡却比他更早反应过来,飞快地补充:“带张太医来那次不算。”


    所有路都被堵死,钟昭捏捏对方的指骨,江望渡也很配合地松了松自己手上的力道,随即钟昭转过身去,他们就这么抱在一起。


    良久,江望渡半开玩笑道:“阿昭,你怎么这么凶?”


    钟昭久久不语,感觉自己的心被江望渡说调情不似调情,说指责不似指责的话搞得七上八下。


    这一刻他很难概括自己的心情,更无从得知江望渡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对方好像有些难过。


    “我……是我不好。”钟昭拉他进门的时候,还在想安抚住江望渡之后,立刻找苏流右问人去没去过西南,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愿想,兀自低头吻了吻江望渡的发旋。


    他们以往每次抱在一起,最终的走向都是双双解衣裳,鲜少有这种温存时刻,钟昭意识到江望渡应该是真心情不好,因为他回头后,江望渡几乎把整张脸埋进了他怀里,好半天都没有抬起来。


    钟昭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打算在对方缓过来前都不再说话,谁知他这个想法才刚冒出来,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与此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孙复的大嗓门:“公子怎么走得这么快,我真是拍马都……”


    说到一半,他跟领他进来的水苏同时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江望渡慢吞吞将脑袋从身前人怀里拔出来,钟昭则打量了一番他的脸。


    表情正常,眼睛没红,只是原本就乱的头发更乱了一点而已。


    他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水苏,对方立刻道:“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灌进木桶搬到旁边的房里了;孙复在外面敲了半天门,我想着江大人都进来了,就……”


    水苏想想自己看到的一幕,吞着口水道:“小的会被灭口吗?”


    “不会。”钟昭挥手让他俩出去,也收拾下自己的形容,带着江望渡往水苏说的房间里走。


    他这次给钟家换的宅子着实算不上小,两人在廊下走了一会儿才到达目的地,江望渡扫了一圈,就看出这里距离钟昭的卧房很远,在脱到只剩中衣的时候,拉住了正准备退出去的钟昭的手。


    “又不是放不下两个人。”他用下巴示意了下屏风后的木桶,“你刚刚出门的时候那么急,也应该好好洗一下,为什么不一起?”


    钟昭低头瞟了一眼,发现江望渡牵自己时候没有从外面握上来,而是将自己的手挤进了他的掌心,虽然乍一看这两者好像没有区别,但稍微揣摩一下就能分辨出,这样做在别人看来姿态放得更低。


    “方便什么?”钟昭不知道他今天是什么毛病,轻轻掂了一下对方的手,不动声色地问。


    “这你还要我说出来吗?”江望渡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半敞着上身的衣服,一步步朝对方走过去,脸上挂着跟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甚至带着点轻佻。


    钟昭并不言语,江望渡上前他就后退,直至后背靠上墙,江望渡开始引着他的手往自己衣服里伸,他才终于有了一些反应。


    “既然不高兴成这样,就别对着我笑。”江望渡的嘴唇明明是向上勾着的,眼里却没什么温度,钟昭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并未直接将手收回来,甚至轻轻扶上了对方的腰,只不过也仅限于此,没有任何要乱动的样子。


    钟昭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将江望渡笑容消失又惊讶抬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语气平平道,“外面的雨大成这个样子,等下你就别回去了,我跟娘学过一点做菱粉糕的方法,晚些让你尝尝。”


    “……”江望渡一向能言善道,听到这话却罕见地失语,过了半天出声道,“我刚见完太子来找你,你要给我做夜宵?”


    “不是你亲口说的吗。”钟昭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才把自己的手往回抽,提醒道,“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当一切事物都不存在,江大人,是你把这一条忘记了。”


    第83章 夜宵 钟昭借着翻身的由头,将他搂进怀……


    钟昭这个澡洗得非常快, 半干着头发踱步去后厨的时候,发现姚冉也在这里,并且支走了所有下人, 正专注地做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 发现母亲手下的是带骨鲍螺,一道他们老家特产的小吃,已经快成型了。


    这玩意乍听上去像海里捞出来的东西做的吃食,实际上是奶味酥酪点心,钟昭以前很爱吃,但有了前世那十年的经历, 他的口味跟少时变得不太一样,对偏甜的食物愈发无感,连刚刚说给江望渡听的那个都很久没碰, 更何况别的。


    重生后,姚冉也做过几次, 见他兴趣不大, 慢慢也就不弄了。


    “您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钟昭系上围裙过去一看, 发现其实母亲准备的小吃不止这一道,她身边放着好几盘等待进蒸笼的糕点,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的。


    “不是忽然。”姚冉直起腰,笑了笑道,“这些天来……不,感觉自从去年你跟你爹回来之后, 你的心情就一直不好,最近明明升了官,笑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她已经做得差不多的东西里没有菱粉糕,钟昭站过去准备食材, 听到这话的时候微微抿了抿唇。


    姚冉顿了顿,观察了一番儿子的表情后说道:“我跟你爹合计了一下,就想着给你做点小吃,让你每晚饭后都用一点。”


    钟昭这一年变化太大,容貌褪去稚嫩转为成熟的同时,往来者由学堂里的布衣变成身穿锦袍的官员乃至皇子,每天都忙得像陀螺。


    虽然他从来不主动说,但是姚冉和钟北涯也略有耳闻,知道近来京中的大事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心里没法不觉得吃惊。


    “先前你急着要走,我还以为你又吃不上了,还好江大人拦了你一下。”姚冉低头的时候手并没有停,话到一半又自言自语,“我知道你现在不怎么喜欢,但除了这些,我们也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


    “其实您什么都不用做。”钟昭揽着母亲的肩膀轻声搭了一句,心里却在想,你们能好好活着,就是你们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他并排跟母亲一道忙活,一时谁都没再说话,屋里只有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显得有些祥和。


    姚冉的情绪没有低落太久,很快便看出了他要做的是什么,于是出声问:“你要做给江大人?”


    钟昭点点头,江望渡刚从东宫出来就跑到这里,准备敲门之前还把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划开,想也知道肯定什么都没吃。


    而且就冲刚刚他低落到脸上的笑容都挂不太住的样子,就算上热菜热饭应该也用不进去多少。


    姚冉看上去似乎高兴了一点,连连颔首:“那正好,这些我本来打算分几天送到你房里,既然如此,你干脆都给他拿过去吧。”


    “好。”钟昭应了一声,把蒸笼里已经热好的蝴蝶酥拿出来。


    “小心烫。”除了摆宴,这还是钟昭第一次带人回家吃饭,虽然看样子是江望渡自己找上门的,但姚冉依旧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进步,一个钟昭愿意接纳他人的进步。她温声叮嘱了这一句后又道:“今天天气不好,就别让他们回去了。我着人在你的卧房旁边收拾出了两间空房,住江大人和他小厮没问题,等下吃完你让水苏领他们过去吧。”


    钟昭闻言挑眉,孙复也罢了,他家跟皇城的距离可不近,江望渡特地冒雨赶来这里,就睡在他隔壁的话应该不太能满意。


    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跟姚冉说,只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


    钟昭一手端着三四个盘子推门进屋时,江望渡刚被水苏带着坐进来不久,并听了一耳朵姚冉对他跟孙复今夜如何休息的安排。


    他显然注意到了自己今早出门时留在这里的中衣,目光几次瞟向钟昭的床铺,水苏的话在他脑子里匆匆而过,基本没听进去什么。


    直到夫人这两个字传进耳中,江望渡才慢半拍地回过了头。


    “你是说,”他再三确认,“伯母留我在这里过夜?”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钟昭用肩膀顶上门,将手里的盘子悉数摆在桌上,水苏见此一幕立刻过来帮忙,钟昭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摆好之后才走到江望渡身后,“你既然叫了我娘一声伯母,她就会把你当孩子看。她也给你做了点吃的,江大人稍后赏个脸吧。”


    江望渡刚刚就听到了餐盘碰撞的声音,但视线被钟昭的身子挡住,并没看到。此时听到这话,下意识就要把人拨到一边:“真的?”


    “用这事骗你有什么意义?”


    此时房内除了他俩只有水苏,钟昭自然地钳住他的下巴,让他将脑袋扭回来,而后又让人抬头。


    “平时没见你吃饭这么积极。”钟昭还没忘记江望渡额上有伤,看了几眼他此时稍显浮肿的伤处,打开药箱道,“先把药上了。”


    “我的伤没关系。”江望渡之前在大门口的时候,还跟他说自己伤得有点重,现在倒是全然没有了在乎的意思,被拍了一下手臂外侧也不老实,还惦记着转头去看,“不上药也完全可以,我……”


    “别闹。”钟昭皱了皱眉,直接打断他的话,用了些力捏他的脸,一边往上面倒药粉一边低声道,“再动的话要留疤了。”


    江望渡听罢安生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眼睛依然在往桌上瞟,嘴上没什么所谓地反驳道:“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哪里能不留疤?留就留吧,反正我不在乎。”


    钟昭处理得相当仔细,听见这话后默然片刻,又给他缠了两圈细布上去,回道:“不会的。”


    “什么?”江望渡没听明白,转头看了一眼镜子,被脑袋上裹着布条的自己丑到深吸一口气,上手就想拆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谁开瓢了,根本不至于。”


    不知什么时候,水苏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钟昭握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不让他碰那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滑稽的布条:“只要你别自己折腾,就不会留疤。”


    说着,钟昭直接就着牵住江望渡手的动作把人拉到桌前坐下,分了一副筷子和一个勺子过去:“尝尝吧,多数是我娘做的,我做的也有,看你能不能吃出来。”


    “你先前不是就说过,要给我做菱粉糕吗……”离开镜子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之后,江望渡眼里的嫌弃少了几分,他以前也吃过这东西,视线在面前唯一卖相稍差的糕点上停留片刻,又很给面子地移向别处,“好吧,我尝尝看。”


    钟昭当然能看出对方眼尖得很,只用一眼就猜到了哪一道出自自己之手,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这人的心情好了一点。


    比起愈发不爱甜口,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的钟昭,江望渡显然大不一样,钟昭眼看着他握着勺子小心地在每块糕点上挖下一小块,递到嘴里时眼睛微微弯了一下。


    怎么说呢,很……好看。


    钟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慢慢喝边坐在对面安静地打量他。


    虽然能够近距离接触江望渡的日子不长,但钟昭自认对他多少有那么一点了解,明白单纯来自谢英的责难不足以让他变成这样。


    今天的江望渡状态很不对劲,即使极力掩饰,钟昭也能察觉到对方面孔下压抑着的痛苦,只不过他不想说,钟昭便不再问。


    半晌后,江望渡放下勺子,指着自己起初就猜出来的菱粉糕:“只有这个是你做的对吧。”


    钟昭嗯了一声,配合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伯母放糖放得很精准,其他糕点基本都是一样的甜度。”江望渡脸上一派兵马司指挥使办案时的严谨,有理有据地道,“只有这个不同,一吃就能吃出来。”


    “没错。”钟昭放下手里的茶杯,嘴角轻扯,“不过没有奖。”


    大梁男子二十岁及冠,他们一个早就过了,一个即将到,实在不能说还是小孩。江望渡反刍了一遍刚刚两人的对话,脸上露出一抹笑。


    “谁稀罕你的奖励?”


    他无奈道,“阿昭,你今天跟平时……不太一样,都不像你了。”


    “再吃两口,我刚刚吃过饭,你别跟我学。”钟昭答非所问,过了一会儿才道,“要是像就怪了,江轻舟,因为我在哄你。”


    江望渡再度抬起来的勺子一顿,掀开眼皮问:“你说什么?”


    钟昭稍微等了一阵子才与他对视,话说得很慢,但不会叫人觉得不认真:“见你心情不好,说点甜话哄你,看不出来吗?”


    以往在他们的言语博弈中,江望渡很少会落下风,但此刻他的耳根烧了起来,张了张嘴,“说什么胡话,我大你五岁,我……”


    “好的,哥哥。”今夜不像自己的人不止钟昭一个,他第二次截断江望渡的话,起身走到榻边,把江望渡那件中衣叠了叠放到一旁,打了个哈欠道,“我现在有点困,就先睡了。等下你吃完走的时候,记得叫水苏把剩下的糕点带走。”


    ——


    钟昭并没有等多久。


    他在灯火通明中闭上眼睛,过了大概一刻钟,便开始能听见卧房开关门、水苏进来端盘子、以及一些细细碎碎的交谈的声音。


    不过很快,这些声音就都归于沉寂,再然后房里只剩下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四下也黑了下来。


    钟昭由此睁开了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在默念,一、二、三、四、五、六……


    在数到八十九的时候,床榻的外侧沉下去一点,江望渡轻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后背。


    “……”钟昭微微扬眉,对对方这个动作并不感到意外,随后便抬起右手,借着翻身的由头,将江望渡搂到了自己怀里。


    第84章 观刑 山雨欲来。


    八月末, 孔世镜一家于午门斩首,刑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人,前面多是四到六品的官员, 后面才是身无朝职的百姓。


    与此同时, 官位更高些的人聚集在附近酒楼靠窗的包间里,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沉默地观看这场针对孔家人的屠戮。


    皇帝虽下旨观刑,但按理来说这样血腥的场合,皇子起码是不必来的,比如谢英就没有任何露面的意思, 谢淮为了不显得太落井下石,也早早关闭了端王府大门。


    但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多少跟自身还算要脸有关, 谢停则没这个顾虑,看热闹看得光明正大。


    这时候京城还很热, 今天的日头又尤其毒, 钟昭侧头看了一眼抱臂站在一旁, 任由侍从为自己撑伞遮阳、满脸都写着无聊的谢停,顿了顿才将视线收回来。


    他不是第一次站在这样的地方,亲眼见犯了事的官员被砍头,上次窦颜伯处斩的时候,还曾给冲上去朝尸体吐口水,而后泪流满面走下来的齐炳坤递过手帕。


    只不过大约心里压着事, 钟昭看着孔世镜和孔玉树面无人色的脸,总觉得既提不起恶人落马的快/感,也没有政敌垮台的喜悦。


    “真是没意思透顶。”从监斩官扔出令牌,到犯人挨个上前跪下, 再到刽子手将酒喷在刀上,挥臂将人的头颅斩下,就像屠户杀鸡一般流畅,并无任何出人意料之处,谢停摆摆手,示意随从退后几步,走到钟昭身边道,“前太子妃为了保谢英检举亲爹,本王还以为能看见一场父皇派人高喊刀下留人的大戏,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孔尚书之罪无可挽回。”跟谢停一样,钟昭也觉得孔玉璇跳出来这一环没有那么简单,但眼看着孔家人一个个被杀,又不像是有内幕的样子。他想了半天没想通,索性摇了摇头道:“前太子妃娘娘大义,也算是为民除害。”


    谢停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侧过头换了个话题问:“本王听说,你前段时间想找苏流右来着?”


    那天半路突然杀出个江望渡,阻拦了一下钟昭出门的步伐,而且他又不好把这事告诉别人,于是就想着第二天再问。


    但好巧不巧,转过天他找过去的时候,苏流右恰好离了京,据苏流左说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是,但苏二哥近来不在家。”钟昭应了一声,嘴上对他们二人的称谓依然很客气,“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什么时候说都一样。”


    “好端端的,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被我哥派出去?”谢停懒得跟人兜圈子,直接挑破了苏流右去外地的原因,接着又笑了笑道,“是去苏州查你那个未婚妻的。”


    钟昭闻言失语片刻,苏流右走的时间太巧,刚好卡在自己对谢停说父母给他订过娃娃亲的第二天,他确实也往这方面想过。


    但谢停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坦诚得有点太超过了。


    “下官既然说了,就不怕二位殿下调查。”如他父母所言,这事本就存在,钟昭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点了点头一派十分遵从父母之命的样子,“我们虽多年未见,但只要婚约存在一天,下官便无法与任何人婚配,还望殿下谅解。”


    “……如果你确实有这么个未婚妻,本王和母妃自然不会逼你。”谢停眯眼,显然还是不太相信,言语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味,“时候不早,本王先走了。”


    台上的人已经悉数被杀,谢停打了个哈欠,说完这句话就冲不远处的侍从招了招手,那几个人迅速围上来,簇拥着他向外走去。


    钟昭平常地在对方身后行礼,站起来时眼前刚好过去一个人。


    那是一个带着斗笠的青年女子,看身形体态和穿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姐,通身气派在这稍显污秽的刑台下面有一些格格不入。


    而也就是这个小姐模样的人,愣是将不少高官见了都忍不住干呕的行刑场面,从头一直看到尾。


    钟昭眉头微蹙,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两眼,收回视线后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便打算转身往回走,谁知胳膊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顺着这只手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正在朝自己讨好地笑。


    “您是钟大人吧。”那人说完这一句,见钟昭没有马上应声,又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一样,开口介绍起自己,“小人李春来,是城南铁匠铺的老板,去年卖过两块……”


    李春来这个名字一出,别的什么都不用再提,钟昭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急促地出声斥道:“住口。”


    眼下谢停还没有走远,他原本就对不能趁机将谢英彻底赶出朝堂的结果耿耿于怀,若让他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李春来,就是当初卖打火石和火油给项远山和项青峰的人,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情。


    钟昭打断得还算及时,李春来尚未说到关键的地方,钟昭回忆着刚刚谢停一行人转身的方向,慢慢挪到刚好能挡住他们目光的地方,随后压低声音道:“我知道秦谅以前找过你,但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说,在街上绕两圈就回家。”


    “为什么啊?”李春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表情里还带着惶恐和担忧,絮絮叨叨道,“先前秦大人找我画押,我可把自己知道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后来……”


    谢停武功一般,耳力也有限,但他身边的侍从都是好手,很难说会不会注意到他们这的动静。


    如果钟昭在李春来还什么都没说的时候,直接强令对方闭嘴,有非常大的概率会惊动他们,所以他比较想让这人自己停下来。


    但很显然,李春来非但没有如他所愿那般不再说话,声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钟昭已经能感受到身边有好奇的百姓看了过来。


    他焦心不已又别无它法,只能一把捂住李春来的嘴,呵道:“我让你住口,没听到吗?”


    李春来只是普通百姓,看钟昭年纪轻轻,又没有穿官服,再加上之前与秦谅打过交道,知道那是个没架子的人,便理所应当地觉得钟昭也会跟他表哥一样温柔。


    此时见对方声色俱厉,他的肩一下缩了起来,再也不敢出声。


    现在回身看谢停等人有无反应,除了让自己显得心虚之外没有任何好处,钟昭对不停往这边看的百姓挥手,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随后拉着李春来往旁边走了几步。


    “李老板,我知道你是谁。”


    他放下扣在对方嘴上的手,再三提醒道,“小声一点说话。”


    “是,是,是。”李春来被吓得不轻,总算消停了些,看对方没阻止才继续刚刚的话题,“秦大人找小人画过押,但迟迟不见顺天府传讯。听说这次孔尚书一家出事,一个戏班班主因为知情不报……”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了七七八八,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观察钟昭的脸色:“所以小人就很害怕,害怕……”


    “你放心。”孔世镜的事后期跟金钗已经没什么关系,纯粹演变成了金矿案,钟昭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那个班主是怎么回事,摇头道,“你跟那个班主的情况不一样,用不着担忧,从今天起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行。若你总把这件事挂在嘴边,我跟秦谅谁都保不了你。”


    李春来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听到这句警告,总算明白了此事不能多提,连连点头道:“是,钟大人,小人明白了,明白了。”


    钟昭颔首,轻轻一抬下巴示意他走人,但是停顿片刻,又觉得犹有风险,拽着他的胳膊把对方拉了回来,低声嘱咐道:“安全起见,你即刻将你的家人……”


    话到此处,他敏锐地感觉到一道身影正朝自己疾步走来,薄唇轻轻抿了起来,给李春来使了个眼色,无声地道:“走。”


    李春来还是没听明白钟昭要让自己的家人怎么样,但是也从对方的言行之中嗅到了一丝紧张的味道,点点头忙不迭地走了。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钟昭深吸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


    苏流右拱手朝他行了个礼,得到允许站起身后,便纳闷地抻长脖子往李春来走的方向看:“钟大人,您刚刚跟他说什么呢?”


    此时苏流右已经成为端王手下最得力的侍卫之一,被他看到跟被谢停的人看到没什么分别,钟昭的警惕一点也没消,脸上却只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陛下让诸位京官前来观刑,虽然意在将孔世镜作为前车之鉴,时刻提醒自身,但是谈论的时候也不能什么都说。他刚刚的话有点犯忌讳,我骂他呢。”


    说着,他搭住苏流右的肩膀让这人跟自己一起往反方向走:“而且我不是说过,你可以不用这么称呼我,叫我小昭就行吗?”


    “钟大人,小的哪敢啊。”苏流右原本还觉得不太对,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听此一言终于转回来,“如今我俩在殿下跟前愈发得脸,我哥管我管得越来越严,别说当面这么叫你了,就是私下偷偷不尊敬点,他都要拿鞭子抽我,满口都是登高易跌重,需谨言慎行……”


    他没正经念过几年书,刚拽了这么两句词,就开始迷茫地挠脑袋,长叹一口气道:“算了还是别提这事了,钟大人,我哥说你前段时间有事找我,是什么事啊?”


    第85章 表妹 画上这张脸,他曾经见到过。……


    “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忽然想起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钟昭这会儿其实心思已经不再什么表妹上,脑中快速地梳理李春来能牵连出来的所有人和事,但为了不让苏流右起疑心, 嘴上还是轻松地道, “咱俩刚认识的时候,你看着我这张脸,不是就觉得熟悉么?”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苏流右,停顿片刻后补充道:“早年我娘没中蛇毒的时候,也经常在外走动, 所以我就觉得,你应该是什么时候见过他,只不过忘记了。可后来你们碰了面, 也没看你有反应。”


    “是这件事啊。”苏流右点了点头,显然是想起了当时自己说过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空, 嘴巴张了张, 半天都没有言语,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


    钟昭见他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也没有出声提醒,微蹙眉头想着李春来的事。


    皇帝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有十多年的命数,且至少前七年都没到昏聩的地步, 虽不能说大权独揽,可想护一个儿子轻轻松松。


    他早就已经很直白地说过,自己暂时没有废太子的想法,一味地将谢英往死路里逼不会有任何用处, 只会自掘坟墓。


    钟昭很清楚,李春来刚刚跟自己的对话若不传到谢停耳中还好,一旦被对方听到,以谢停的脾性,估计立刻就会将人抓起来拷打,逼他说出知道的所有事情。


    而他为走水案作证的事若被翻出来,谢停肯定会把这个当成呈堂证供,上书皇帝要求重审,最先调查的秦谅立刻就成了靶子。


    这段时间谢英一直在被针对,皇帝本来就对此心存不满,若是还不加节制,跟皇帝对着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到了那个时候,李春来的命必然保不住,说不准最后会死在哪方人的手里,那等到未来到了该对谢英发起致命一击的时候,他们这边就会少一张很关键的牌。


    更关键的是这个人要是落到了谢停手里,最后因为皇帝的原因,没办成谢停想办的事,那十有八/九连家人都不会被放过,更将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惨剧。


    “……钟大人,其实本来我是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你到底跟谁长得像的。”钟昭思索到这里的时候,那边苏流右嘶了一口气,“但刚刚我来找你的时候看到一个姑娘,虽然只有一个背影,看不清楚脸,可我莫名其妙就想起来了。”


    他一手拽了拽钟昭的胳膊,让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手抬起比划着,“大约四五年前,我跟我哥还没进端王府,他在各种饭馆跑堂,我在街上当扒手。”


    话到此处,他有点不好意思,强调道:“不过后来认了咱们王爷当主子,挣的钱多了,我就想办法把偷的东西还回去了,当时实在是太穷,没有办法了才……”


    “说重点。”眼见对方还有跟自己细讲扒手生涯的意思,钟昭适时地出声打断,而后顿了顿道,“你说的那个刚才遇见的姑娘,是不是一个白衣戴斗笠的人?”


    “没错,你也看到了?”苏流右的思路被他带着跑,颔首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就觉得熟悉,所以也没管那么多,直接跟了她半条街。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人跳出来扰乱视线,我只能放弃追踪。”


    在整个京城,能够拦得住苏流右的人都没多少,钟昭眉心一跳,愈发觉得这事蹊跷,嘴上却道:“现在街上人这么多,会不会没有那么复杂,只是简单的跟丢?”


    苏流右睁大眼睛:“大人,您实在太看不起我了吧!那些为她打掩护的人隐藏在人群里,配合得相当默契,没有几年磨合绝不可能,肯定不是哪个重臣的家奴,就是什么皇亲贵戚府上的人,一时之间我很难把他们都揪出来。”


    说着,他又笑了笑补充道:“只不过如果我想的话,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但我当时琢磨了一下,这又不是我的任务,干什么要白费功夫,所以就直接走了。”


    “还是讲你四五年前的事吧。”既然苏流右最后没有追上去,那按照这个描述,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已经走远,再想找到的话无疑很难,钟昭把话题转移回来,“你当扒手的时候,是遇到谁了吗?”


    “抱歉抱歉,扯远了。”苏流右哦哦两声,这才继续往后说,“当时我在路上游荡,看到一个遮着面的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我看她走进了卖珠宝的店铺,觉得她肯定有钱,就跟了上去。”


    据姚冉之前所说,他那个表妹比他小一两几岁,算一算四五年前的时候,应当也就那么大。


    钟昭基本能确定苏流右当时见到的人就是她,沉默了会儿,掀开眼皮问:“你偷小孩的东西?”


    苏流右一听这话脸顿时红了,猛地摇头:“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是坐马车出行的,店铺门外还有好几个随行的护卫,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我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看那几个护卫身上的料子也不错,就没忍住动了一些歪心思。”


    偷有钱人家小孩的东西,或者偷她护卫的东西,两者显然都说不太过去,但如今纠结这个也没用,钟昭出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被逮住了啊。”苏流右苦笑一声道,“那时候武功不如现在好,还没走出几步路,把荷包打开看看里面有多少钱,就被那几个护卫按在地上,把我全身的东西搜走,还说要砍我的手。”


    少时不堪回首的经历,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而且又确实没把自己怎么样,苏流右也只是在回忆这一段的时候表情痛苦了一阵子,很快就摇了摇头道:“最后是那个女孩出声把我救下来的,她当时正要上马车,捧着一个匣子说,既然东西已经追了回来,那就算了,还命人给了我几串铜板。”


    苏流右讲的这个故事,除了能印证他表妹人还挺好之外,别的都说明不了,钟昭耐心濒临告罄:“我就是跟她长很像吗?”


    “……其实也没有。”苏流右扭过头来端详他片刻,摇头道,“如果非要说像的话,也只能说跟去年的你有些相似,但只是一些而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们联系到一起。而且这一年你身上的变化太大,若我认识你时你就是现在这样,我绝对想不起来她。”


    那时苏流右侥幸逃过一顿打,手也保了下来,心头难免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跪在地上连连给她磕头,几个护卫哼了一声让他滚到一边,他连滚带爬地照做,往旁边让的时候看到风吹起那个女孩的面纱,露出一瞬她的侧脸。


    苏流右认真地注视着钟昭:“她长得比你柔和很多,眼睛亮亮的,几乎没有什么锋利的感觉,虽然年纪小,但看起来非常温婉,而且很喜欢笑,看我给她磕头都会笑……这一点跟你也不一样。”


    钟昭明白了。


    去年刚跟苏流右结识的时候他十七岁,通身的少年气还没消失,眉眼的一点相似也能被敏感的人捕捉到,但现在则完全不同。


    因为紧赶慢赶地练武,以及应对接踵而来的大事小情,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很趋近于重生之前,脸上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阴起脸的时候钟北涯都不会跟他拧着来。


    “你画工怎么样?”钟昭颔首,转而问道,“能不能把你记忆中那个女孩的样子画下来?”


    “还行吧,进王府后练过。”苏流右提醒道,“不过我也只能画出一个侧脸,可能帮不到你什么。”


    随着这句话落下去,他看上去似乎怔了怔,一副才反应过来的表情,“对了,你忽然问我这事干什么,她跟你真有关系?”


    钟昭瞟他一眼,没瞒着:“你去苏州是干什么的?”


    “我那个……那个……”当着眼前人的面,承认自己奉命去调查他到底有没有跟别人结娃娃亲,这种事说出来多少有些尴尬,苏流右用力咳嗽几声,过了会儿才道,“如果那人真是你表妹,那她几年前就得了机缘,过上了好日子,如今说不定已经嫁人了,你……”


    “苏二哥,你想什么呢?”钟昭听罢失笑,无论对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他都不会跟这个表妹有任何亲戚以外的关系,不过是遵循自己得知此事时、从心头涌现出的某种直觉,想把这事弄清楚而已。


    但是当然,在端王亲卫面前不能说这样的话,钟昭想了想道:“无论到了什么境地,她都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如果她活着,总得见上一面才行;而且家母很惦记她,若是能打听到她跟她哥的踪迹,相认的话自然再好不过。”


    苏流右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也不多说别的,直接出声问道:“那我什么时候给您画?”


    钟昭回:“现在。”


    此地距离钟家有些远,于是两人就近找了一个店铺,给老板塞钱借用了下纸笔,苏流右思考半晌之后唰唰唰挥臂,没多久一张姑娘的侧脸就出现在了上面。


    他放下笔看了几眼,颇有些自鸣得意:“怎么样,还不错吧?”


    “……”钟昭紧紧盯着那张画,双拳不自觉捏紧了些,一时间都忘记了要答对方的话。


    如苏流右所言,这上面的女孩跟他容貌上相像的地方确实不多,如果只看这张画,估计任谁都没有办法将他们想到一起。


    但是这丝毫不能影响,钟昭对这张面孔生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这人如果再长大些,跟晋王府里那些仿佛都长着都一张脸的丫鬟,简直可以说一模一样。


    “画得真好。”良久,钟昭将眼前这张纸折了几折,收进自己怀中后面色如常地说道,“我会把把你的画拿回去给家母看一看,问问她这上面的人像不像她母家的那一位远房表亲,多谢你。”


    “大人客气。”苏流右闻言笑笑,想起自己刚从苏州回来,还没回府复命,又抱了抱拳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您自便。”


    钟昭点头,目送对方一马当先地离开,沉默半晌后才跟了出去。


    而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外面正站着一个人。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穿着蓝色的绸缎衣衫,简单地交叠双手站在阶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贵气,脸上的笑容也很和煦,唯一不协调的是他身有烧伤,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上都有狰狞的伤疤。


    水苏走过来轻声道:“牧泽楷牧大人家的长孙,牧允城。”


    “原来是牧公子。”钟昭一看眼前这人是谢衍的伴读,直接省了多余的寒暄,走上前很干脆地问,“等在这里是找我有事吗?”


    “钟大人快人快语。”牧允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眯起眼睛笑了笑道,“晋王殿下传召,请您跟在下走一趟吧。”


    钟昭袖中的手指微动。


    如果放在平时,刚刚看到了那样的一张画,他肯定二话不说就随牧允城走了,但现在情况不同。


    为了稳住苏流右,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在为李春来的事忧心,他刚刚摆足了一个好表哥的派头,如今时间虽然没过去多久,可若谢停当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耽搁的这点功夫已经足够他把人带走。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钟昭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问,“可否容我先回家一趟,晚一些再去晋王府面见殿下?”


    “这个恐怕不行。”牧允城低头朝他拱拱手,语气非常温和,动作也很恭敬,最后却摇摇头,“殿下的脾气不爱等人,若您现在不去,在下没办法交差。”


    他的话说到一半,侧头看了一眼站在钟昭身边的水苏:“不过大人如果实在着急,可以吩咐您的小厮代为处置,在下绝不会听。”


    事已至此,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钟昭点了点头,看着牧允城转身走到不可能听见自己声音的位置,低声将李春来的住址告诉了水苏:“去兵马司找江望渡,不在的话就找孙复,让他们去李春来家看看情况,如果人到现在还没回来,把他的家人保护起来。去的时候避着点人,小心一些。”


    水苏不清楚一系列前因后果,但也知道钟昭跟江望渡在为两个皇子效力,除了会睡在一张床上外,平时并没有什么合作的机会。


    “如果是保护谁,让我哥去不行吗?”他小声问道,“我有一个哨子,可以直接联系到我哥,找江大人很危险吧,万一……”


    “赵南寻是宁王的人,保不齐被派去抓人的就是你哥,让他做这件事就是在为难他,还容易身陷危局之中。”钟昭打断对方的话,看了一眼远处树下的牧允城,加快语速吩咐道,“告诉江望渡,先不要问为什么,总之这件事情对太子不会有坏处,让他照做便是。”


    水苏听到这话汗毛倒竖,隐隐生出了一种自己主子要跟宁王做对的感觉,他若有所思片刻,咽了咽口水道:“小的明白了。”


    得到这句保证,钟昭点了点头下巴微抬,示意他先走一步。


    水苏也不多言,行完一礼之后就径自离去,步子迈得很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牧允城始终注视着他们这边的一举一动,见状慢慢地走过来:“马车已经在街尾等了许久,钟大人现在可以跟在下走了吗?”


    “自然可以。”既然无法将见面的时间延后,那么也只有即刻面对,钟昭本身也想找谢衍问个清楚,抬了抬手道,“公子请。”


    ——


    晋王府,钟昭在牧允城的带领之下一路畅通无阻地往里走,这次没有如上回一样,还没进屋,就先在外头遇见给鱼喂食的谢衍。


    脑子里想着苏流右画的画,他着重留意了下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丫鬟小厮,发现也跟上次来时看到的不一样,并非都仿佛撞脸一般,而是很正常的什么样都有。


    “大人在看什么?”在两人的沉默中,他们已经来到了谢衍偏厅的门前,牧允城一边将手放到门上做势要推,一边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道,“需要在下等一等吗?”


    “没什么。”钟昭闻言回过神,视线在对方脖颈的疤上一扫而过,摇头道,“刚刚我只不过是在想一些私事,牧公子不必在意。”


    牧允城听罢浅笑,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道了一声好,随后便熟门熟路地遣散附近来往的侍从,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


    做完这些事,他微微躬身停留在原地,钟昭先他一步走进去,才刚迈入门槛,就深吸了一口气。


    那些他先前在外面没有看到的容貌相似的丫鬟此刻都聚集在这里,或端着盘子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或者轻轻挪动着脚步。


    而谢衍正用一根布条蒙着眼睛,嘴上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摸索着去拿她们手里的东西。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荒淫无道的场景,话本戏文中但凡要写某位天子或皇子昏庸无能,多半都要安排他跟一堆美女玩儿捉迷藏。


    但钟昭跟牧允城一道站在门口,没听见殿内有丝竹之声,也没闻见丝毫酒味,入目的只有一张又一张差别不大的年轻的脸。


    这一切的一切结合在一起,再配合上谢衍虽然面带笑容,但一点也不虚浮的脚步,使观看的人生不出任何认为对方自甘堕落的心,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今天是谢衍禁足的最后一天,他显然被这一道旨意折磨得不轻,但是又不敢再次违拗皇帝,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肆一下。


    钟昭刚刚接受眼前这一幕,往前走了几步,谢衍就像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走了过来。


    “怎么什么都没有?”还没等他开口,谢衍就拉着他的手翻找了起来,发现是空的后还啧了一声,一边将布条往下拉一边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哪个姐姐……”


    遮挡在眼前的东西被取下后,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谢衍挑了挑眉,明明钟昭就是他授意牧允城带进府的,眼下却故意问了一句:“先生怎么会到我这里?”


    “见过晋王殿下。”之前那次上门时,钟昭就被告知晋王府内不行跪礼,此时借着拱手的由头,顺理成章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自然也没有说是你让我来的,我不来不行,垂眸道,“上次下官求见,牧公子代殿下转告,说是还没有到时候,不知这一次时机可成熟了?”


    第86章 诚意 万荣和徐文钥都是我的人。


    随着这话落下, 屋内也跟着安静下来,明明刚刚还有那么多丫鬟陪谢衍玩,此时却统一地停住脚步, 连呼吸都变得非常细微。


    谢衍歪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半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先前水苏过来递拜帖的时候,晋王府拒绝的理由是谢衍酒醉,表示现在不是时候的人是牧允城,钟昭将这两件事合二为一,便等同于在暗示谢衍之前撒了谎。


    不过当然,他想的也没错。


    谢衍把摘下来的布条放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姑娘手中的托盘里, 随即无言地拍了拍手,表达出的意思是让她们自行退出门去。


    钟昭没有抬头,过了片刻听到牧允城走关门的声音, 紧接着谢衍也慢慢走到了自己面前。


    “先生果然聪慧。”谢衍托了一把钟昭的手臂,示意人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 “实不相瞒, 城哥第一次跟我提你的时候, 就说过你有经世之才,当时我还不信。”


    他没有回主位,而是就坐在跟钟昭只隔着一张小桌子的旁边,说到这里的时候亲自倒了一杯茶。


    “不过到了现在……”


    此时壶中的茶大概是七八分热,谢衍把它推过去,“本王越来越觉得, 城哥看人比我准多了。”


    “为什么是我?”事已至此,再问谢衍为何如此做已经没有用,钟昭清楚对方此举就是在拉拢他,且丝毫不觉得自己会失手, 但他看了一眼自然地在对面坐下的牧允城,还是道,“下官并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殿下看重的地方。”


    “大人自谦了。”这次开口的人不是谢衍,而是自己倒茶自己喝的牧允城,他因伤错过会试,至今还没有官职,但大抵跟谢衍的关系是真好,接话接得坦坦荡荡,完全担心谢衍会生气,“那时贡院起火,官兵尚且没反应过来,大人就先稳定住了人心,救在下于水火之中,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听人提起贡院的事情,钟昭再度瞟了一眼他手上的烫伤疤,语气平平地说道:“若下官没记错,救了公子的人应当是曲青云。”


    舞弊案被彻查,曲家出事,牧泽楷虽然选择闭口不言,但他儿子也就是牧允城的爹,切切实实地站出来表明过自己的立场。


    牧允城喝尽一杯茶,笑着耸了耸肩道:“第一恩人和第二恩人都是恩人,何必如此计较?当时我离火源最近,若非大人反应及时,夺了官兵手中的剑,就算曲青云有心拉我一把,恐怕也没用。”


    说完,他起身走到钟昭面前,语气严肃地要对人行跪拜礼:“如果没有钟大人,就没有我的今日,我其实早就想上门表示感谢,但因为被祖父拦着,始终未能成行,今天能有这样的机会,我……”


    “牧公子言重了。”牧允城的举动乍一看像是临时起意,但面对这一切,谢衍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连惊讶的意思都没有,钟昭哪能看不出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


    年初在贡院,钟昭确实救了人,受对方一礼原本也没什么,但如果这一跪选择的场合是在晋王府,那就有点耐人寻味的意思了,还有一些赶鸭子上架的嫌疑。


    他一把扶住牧允城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当日所有考生受困于贡院号舍中,若我不那样做,自己也活不下来,所以公子大可不必把功劳归于下官头上,我那时什么都没想,只想活命而已。”


    从踏进这间屋子起,谢衍的态度就是丝毫没把牧允城当外人,拒绝他就基本等于是在拒绝谢衍。


    牧允城神情微滞,不动声色地想继续往下跪,却发现钟昭看似只是虚扶,实则手上的力道很大,他没有武功在身,是真挣脱不开。


    “好了,钟大人,救命之恩,他想给你磕头就让他磕嘛。”谢衍在旁边围观两人的对峙半天,见状终于决定跳出来,言行举止还是很像小孩,伸手拽了拽钟昭的袖子,说出来的话却宛如平地一声惊雷,“你跟江望渡的事本王已经知晓,万荣和徐文钥都是我的人。”


    听闻此言,钟昭纵然是铁打的人也会被触动,手下意识一松,牧允城便顺理成章地跪在地上,当着谢衍的面给钟昭连磕三个头。


    结束之后,他又一骨碌地上爬了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坐回去,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


    钟昭缓缓转头看着谢衍,对方的表情很是无辜,见他望过来还略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殿下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跟江望渡的关系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也不止一次地猜测过最先得知的人是谁,但真的从来没往谢衍身上想过。


    而且万荣也罢了,徐文钥?


    锦衣卫历代效忠誓死皇帝,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前世钟昭跟徐文钥交好近十年,都从来没听说他还有谢衍这么个主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谢衍能把徐文钥笼络过来,干什么要自杀?


    “钟大人过奖。”相比起钟昭心中翻滚起来的惊涛骇浪,谢衍显然没想那么多,努努嘴道,“锦衣卫总指挥使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本王肯定不可能拿徐文钥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当日江望渡只断一条腿离开诏狱,虽然也有父皇的授意,不想那么快把大哥斩下马,但也有本王的意思。”


    顿了顿,他脸上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贡院走水案的真凶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徐文钥最看不上的就是太子;江望渡是他的人,如果没有本王,估计这位小江大人有的是罪要受,徐文钥可不会卖面子给大哥,这等诚意给到大人你,难道你还信不过本王吗?”


    “……”钟昭已经完全失语,他此刻甚至有点顾不得尊卑有别,全然没有躲闪地与谢衍对视,感觉自己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这哪里是什么长在皇后膝下,年纪最小又不谙世事的皇子,如果让他早生几年,估计朝堂上都没有谢英和谢淮、谢停什么事。


    “既如此……”钟昭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再次垂下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殿下房里那么多跟她相似的人,其中有她本尊吗?”


    “大人猜一猜?”谢衍含笑道。


    钟昭顿了顿,干脆把话说的更直白了些:“她真的……活着?”


    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挑明这个她指的是谁,但谢衍显然听懂了,闻言点头:“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们自然会相见,但恕本王直言,你们间的婚约不可能履行了。”


    钟昭对此自然完全没有意见,把对方倒给自己的那杯茶喝下去,还是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多谢殿下款待,但请恕下官暂时没有办法做到让殿下满意。”


    听到这话,谢衍略带着几分泄气地噘了噘嘴,犹不死心:“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你表妹在我府上,还敢拒绝我,不怕本王杀了她?”


    “端王待下官恩重如山。”实际上是因为这个没见过面的表妹,在钟昭心里实在占不了多大分量,但这话说出来太冷血,回答时还是要找个像样的借口,“此事兹事体大,请殿下容下官好好想想。”


    钟昭已经作出决定,谢衍也无可奈何,三人一起行至门口,钟昭忽而问道:“您今日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怕下官告诉端王殿下?”


    “说都说了,没什么好怕的。”谢衍眯了眯眼睛,嗓音清清亮亮,无畏也无惧,“何况大人扪心自问,留条后路给自己不好吗?”


    即使因为前世的事,钟昭没办法立刻相信他,但听了这话还是受到几分触动,拱手道:“下官告退,请殿下和牧公子留步吧。”


    钟昭走后,谢衍跟牧允城一道来到长廊之外,看着高高悬在天上的太阳,不知过去了多久,忽然问了一句:“本王做错什么了吗?”


    “殿下无错。”牧允城在旁边轻声说道,“是他们不知好歹。”


    “一个人或许是这样,但如果是两个人,那就不一定了。”谢衍微微低下头,想起自己当初亲去诏狱见江望渡,对方看到他时眼里明晃晃的震惊,和毫不犹豫的拒绝,笑着看了一眼钟昭离开的方向,为这件事做了总结,“这俩人挺有意思,没关系,本王可以等。”


    ——


    出了晋王府,水苏给他套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钟昭坐进去平复了一下心情,便问道:“李春来那边怎么样?”


    “还没回去。”水苏摇摇头,面上也浮现出了一抹担忧的神色,继续补充,“不过小的已经……照您的吩咐,把他的妻女和父母带走藏了起来,应当不会被找到。”


    钟昭先前曾对李春来说过,让他在街上晃几圈再回家,水苏回完对方的话,又觉得这件事的发展并不一定那么糟,小声问道:“如果李老板只是遵照了您的安排,没有那么快回去,其实没有被宁王殿下盯上,也是有可能的吧。”


    理论上来说,可能性当然有,但钟昭想起自己当时呵斥李春来让其住口,对方反而提高音量的行为,还是觉得这个希望很微弱。


    “现在就看宁王有无动静了。”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江望渡回了吗,要是回了的话去那儿一趟。”


    “小的不知。”水苏面带惭愧地答完这句,又转头提议道,“今早出来之前,小的注意到夫人又蒸了几笼糕点果子,说是做给江大人的,要不您先回府吃顿饭,顺带把这些东西给江大人带去?”


    钟昭放下手,垂眸思索了片刻。


    自从上次那个雨夜江望渡登上他们家的门,并且将姚冉做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以后,姚冉就在他身上找到了长大后的儿子无法带给自己的成就感,隔三岔五便要做上一些,让钟昭给人拿过去。


    而这样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钟昭也能看得出来,江望渡喜欢甜食是真的,但是除此之外,他更看重的似乎是姚冉的心意。


    即使这份心意主要面向的人是钟昭,他更多的只是前者满足不了姚冉,借由抒发母爱的对象。


    毕竟不管怎么说,江望渡是身有朝职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想吃点糕点太容易了,可钟昭以前从没见过他让手下替自己买过。


    “行。”钟昭最终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那就先回家。”


    一个半时辰后,钟昭提着两个食盒来到小院门口,江望渡他们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孙复来开门的时候正在嚼着什么。


    开门见到是他跟水苏,孙复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侧身让出一条路:“现在天还没黑透,你们怎么走正门来了,快进来。”


    碍着两人的身份问题、以及谢停曾派人跟踪过他的事,钟昭以往过来确实要么是深夜要么翻墙,大白天光明正大敲门的时候很少。


    但是今天,他倒宁可谢停还能分出精力,来查看自己跟江望渡有无来往,因为这样的话就说明,对方没有注意到李春来。


    “我来给你们公子加个餐。”钟昭扯了扯唇,走进屋中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盖子一掀开,白色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往外冒,香气四溢。他等孙复给自己搬了个椅子,这才坐在江望渡身边道:“喜欢吗?”


    “喜欢。”江望渡今天在校场待了整整一天,袍角的土到现在都没掸干净,晚饭也很凑合,只是在外面买的加量的面,他跟孙复各一碗,眼下已经快吃完一半了。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姚冉所作糕点的喜爱,先简单地应了一句之后才盯着那东西停顿片刻,找来一条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手。


    江望渡有饭前净手的习惯,想也知道上面根本不可能脏,钟昭将一条胳膊支在桌子上看着人折腾,好半天都没进行到下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带骨鲍螺,径直冲着江望渡而去,还不忘提醒道,“张嘴。”


    “你干什么?”江望渡以前吃姚冉带过来的东西也是这个流程,认真得几乎有些虔诚,没想到钟昭会忽然干预,被呛了个正着,咳嗽两声才咽下去,“你出来前吃东西了吗,少管别人怎么用饭。”


    “吃了。”钟昭看着他总算愿意放下手帕,把另一个食盒也拿到自己面前,打开盖子默数里面的种类有多少,给人倒了杯茶,假装没听到对方语气里的谴责,笑着出声宽慰道,“又不是最后一次,干什么要这样?我娘平时就爱捣鼓这些,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以后她能用糖活活把你齁……”


    这话一出,还没有说到底,钟昭先察觉到不对,猛地住了口。


    但他刹得太晚,对面的人原本正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听罢顿了一下,慢慢将头转过来。


    良久,江望渡笑笑:“真的?”


    钟昭注视着对方的笑容,闭了闭眼,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事瞎谈什么以后,谈什么永远。


    “先尝尝这个。”他侧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将一块栗子芙蓉糕放到对方盘子里,“我娘新学的,吃吃看喜不喜欢。”


    “伯母就没做过难吃的东西。”江望渡颔首,也并未在刚刚的话题上纠结,一边伸出筷子一边问,“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肯定是有事找我吧,说说,怎么了?”


    因为刚刚那句对未来有诸多畅想的话,方才还有些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钟昭轻叹一口气,索性不再想着挽回,讲起了正事:“你把李老板带到哪去了,东宫?”


    这块栗子芙蓉糕着实太甜,江望渡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姚冉做的时候没把握好糖的用量,默默多喝了两口茶,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


    “阿昭,你莫不是在开玩笑。”


    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沟通应该出现了什么差错,轻轻放下筷子,“什么李老板?”


    第87章 分歧 与其过这种日子,我宁可赌一把。……


    闻言, 钟昭神情微微一凝,视线往旁边偏了下,刚好与站在不远处、面色发白的水苏对上目光。


    水苏年纪到底还小, 看见这裹着恐慌的眼神, 再想想先前他之前建议自己让赵南寻去做这件事,钟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抱歉。”他不可能在江望渡的住处问罪自己手下的人,只得站起来道,“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一点事情,要回去一趟。”


    “没关系。”江望渡显然没搞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问, 答了这么一句之后便送他往外走。


    钟昭能猜到水苏的心思,若说恶意的话主观上应该没多少,之所以阳奉阴违让赵南寻冒这个险, 很有可能是想用这种方法向自己投诚,大概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他跟谢停背道而驰, 赵南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这边。


    毕竟在手底下人的待遇方面, 他比谢停好上太多太多, 而且按照目前这个趋势来看,他也确实不会跟谢停一直和睦下去。


    在水苏的视角里,哥哥不会永远周旋在两个主子间,这样太两边不讨好也太危险,既然终有一天要做出决定,当然是早做早好。


    但其实对于这一点, 钟昭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打上次赵南寻在孔府盯梢,直接问他是不是谢英的内应,钟昭就清楚如果真有那一日, 赵南寻一定不会选谢停。


    他不肯让赵南寻去保护李春来的家人,一是不想对方涉险,二是眼下谢停还没将这事捅到皇帝跟前,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经过齐炳坤的事,钟昭跟江望渡模糊地达成了某种共识,其中一方因为特殊原因给另一方传递消息,彼此都不会把对方供出去。


    但他跟谢停之间可没有。


    一旦李春来被屈打成招,谢停下令抓捕李春来的家人,赵南寻即刻就会站在宁王府的对立面,钟昭跟他的关系也很有可能暴露。


    挖墙脚这种事悄悄做就算了,若是被谢停知道,他眼下就得做好完完全全得罪一个王爷的准备。


    心绪剧烈起伏间,钟昭步子迈得很快,一眨眼便来到了门口。要看着就要跨出门槛时,江望渡忽然在后面叫了一声:“阿昭。”


    钟昭转过头问:“怎么?”


    “没事。”江望渡原本落后他两步,见人停了下来,加快速度走过去,视线在对方脸上扫过一圈,最终缓缓落在他的唇上。


    钟昭此时没有心情想什么缱绻的事,蹙着眉低头看向江望渡,两人对视片刻,江望渡忽然一笑。


    然后他就像两人第一次亲吻时那样,在钟昭的嘴角亲了一下。


    “这就是我叫住你的目的。”江望渡没有缠他继续的意思,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向后退去,轻轻握了一下钟昭微凉的手背,“去吧。”


    钟昭垂眼注视江望渡盖上来的那只手,指尖微微蜷缩,心头也跟着涌现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按照自己先前计划好的那样,将保护李春来家人这件事交给他,借谢英和江望渡的手让谢停停下来。


    但赵南寻已经入局,若是现在让他把李春来的家人送到兵马司,先不说江望渡会想明白多少,谢停那边就彻底没法交代了。


    他这算什么,又是私下里让赵南寻为自己办事,又是私下里跟早就翻脸了的政敌纠缠不清。


    难道要效仿江望渡,对谢停解释其实我把这人策反了?


    谢停虽然思路也很不一样,但毕竟不是谢英,跟他没有二十年的交情,这样说无异于死路一条。


    “嗯。”思来想去,如何都不通,钟昭张了张口,最后只是归于一声长叹,同样俯身吻了一下江望渡的唇,道,“走了。”


    而他离开后,江望渡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方才转身看向孙复,简短地吩咐:“天黑以后,让北城的人全数出动,弄清楚今天端王和宁王府有无异动,这个李老板——”


    说着,他顿了一下,又道:“以前从来没听过,但想来绝对不会无关紧要,天亮前务必要给我一个答案,能查到多少就说多少。”


    孙复刚吃完自己那碗面,还没从钟昭和江望渡坐在一起吃糕点中缓过来,愣了一下道:“可公子,贸然如此的话是不是……”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一直以来,钟昭都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谢淮和谢停,反倒是他主动说过两次谢英的事,江望渡摇了摇头道,“先让咱们的人伪装丢了东西,在街道上自行捉贼,中间怎么编都行,总之做一出戏出来。”


    他说完这话折回里屋,将吃饭时顺手取下的配剑重新系到腰间,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缓缓西沉的天边,补上最后一句话:“别忘记跟太子的人知会一声,我今夜不回家,在东宫等你们的消息。”


    ——


    从江望渡小院回钟家时绕不过北城兵马司所在的街道,此时天刚刚擦黑,街上的小贩也都没收摊,身边神色匆匆的行人看上去跟以往虽然别无二致,但钟昭依然能感觉到里面掺进去了不少官兵。


    至于这些官兵的上司姓甚名谁,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江望渡。


    现在还没到钟北涯和姚冉从医馆回来的时间,进府以后,钟昭直接让书房附近的丫鬟小厮都离开,眼神示意水苏先走进去。


    而在等待众人远离的空档,他的目光扫过这几人,最终落在唯一一个学过武的人身上。


    钟昭平时很少在家里待着,不太能确定对方叫什么,遂凭着记忆念出了一个名字:“乔嘉。”


    “公子?”那人今年已经二十多岁,比他还大几岁,据说以前做过曲家的护院,因为试图阻止府里大公子曲青阳剥猫皮被赶了出来,听到钟昭的话,他回头行礼,“小的乔梵,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好,乔梵。”钟昭并非不懂任何集体都需制衡的道理,只是之前因为前世替水苏敛了尸,想让他日子过得轻松点,才没有急着提拔别人跟人拧着来,谁知就是这点心软埋下了祸根。他道:“你别走太远,放下手里的活在前院等我。”


    乔梵长了一张很老实的脸,听到这话面上也没见有什么波澜,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跟在其他人的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钟昭回身推开书房的门,水苏已经在地上跪了许久,听见声音顿时转过头,略带焦急地道:“公子,您听我说,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用费口舌解释。”钟昭没让他把话说下去,半靠在门边淡淡道,“我让你在这个年纪就当管家,告发班主有功,官府给你赏金,我还加了张地契,里里外外都很风光;所以你就想,王府的差事不好干,如果你哥也能到这边该多好。”


    他清楚水苏和赵南寻相依为命的感情有多深,也明白对于死士来说安稳的日子有多么难得,句句都戳在了对方的心窝子上。


    水苏从钟昭开口的那一刻起,脸上的血色就完全褪尽,到后面身体都在发抖:“公子……”


    “你想让他早日脱离苦海,我理解,但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今天这档事真勾出了钟昭的肝火,他没有任何吓唬小孩的负罪感,面无表情道,“我想他应该没跟你说过宁王府的规矩,但凡背叛被发现,要吊在梁上放血到死,不是一剑或一刀那么简单,也不是什么富贵险中求就能一笔带过的。”


    说到这里,他往前走了几步,嗤笑一声道:“你能在我这里混得如鱼得水,是赵南寻用命换来的;我给你我能给的所有权利,把跟江望渡联络这种事都交给你,更加不是为了让你耍小聪明的。”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请公子给我一次机会。”水苏从前在戏班的时候就见过同伴被折磨致死,此时越想越心惊,连连哀声称罪。


    钟昭没搭理这句话,一手拄着书桌,将头转向窗外晾了他片刻,水苏撑着手从地上抬起了头,带着哭腔道:“那我哥……”


    “我保证不了他能不能活。”钟昭知道他想问什么,漠然回道,“从今天起,你好好当管家,跟我在外面行走的事不需要你管,至于从前你听到看到的那些……”


    话到此处,他稍微停了一下,想到上辈子水苏被买到宁王府时,年岁远比现在大,性子也相对稳重了些,这一世他被赎出来的时候太小了,心思活络胆子很大,钟昭也不能确定他以后会做什么。


    水苏许是看出了他这一瞬间眼睛里闪过的审视,急忙保证:“公子放心,小的绝对守口如瓶。”


    钟昭毕竟不想杀了他,闻言轻轻舒了一口气,又叹道:“既然没按照我说的做,那么我从晋王府出来的第一时间,你就该告诉我;所幸我没与江望渡说李春来的全名,他还得查一会儿,否则以兵马司现在的能力,明天中午之前,他肯定能把你哥给找出来。”


    那么到时候不光是赵南寻,弄不好的话连他都得跟着玩儿完。


    钟昭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再看水苏脸上是什么表情,推开书房的门准备出去,谁知道刚走没几步,就在长廊看见了正急着往里进的苏流右,以及不让他动的乔梵。


    “公子现在在书房,不容任何人打搅。”苏流右没穿王府亲卫的衣服,乔梵不认识他,两人手上粗略地过了几招,一时居然没有明显的胜负,乔梵固执道,“如果你再不离开,别怪我不客气。”


    “你这人简直烦死了。”苏流右回府换了身衣服就被派了过来,匆忙之下没带象征身份的腰牌,被对方这番话气得脸都歪了,“水苏呢,我要见你们府的管家。”


    尽管隔得有些远,但钟昭依然能看出苏流右没跟人动真章,不过即使这样也足够他觉得惊讶,走过去拍了一下乔梵的肩膀。


    “这是端王府的亲卫,你今日也算见过了,以后不可无礼。”钟昭示意乔梵放手,又看向苏流右,“苏二哥这么急着过来有事吗?”


    “有的有的,出大事了。”苏流右见自己要找的人出现在面前,当下也顾不得跟乔梵较劲,指了指府外停着的马车,“宁王殿下不知从哪儿弄来个人,说他是贡院走水案的人证,有他在就可以指认太子参与此事,我们殿下快被他气犯病了,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


    不同于以往都是谢淮传召,苏流右这次是奉了谢时泽的命令去请钟昭的,到端王府时,谢淮跟谢停已经吵过一轮,两人各执一词分毫不让,在书房气喘吁吁地对望。


    谢淮心脏不太好,出生的时候被太医扎了几十针才活下来,此后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喝药,前世早死也跟娘胎里带病有关系。


    这么多年因为这事,谢停虽经常跟他意见不一,但也很少梗着脖子犟到底,今天着实新鲜。


    钟昭没完全继承父母的医术是真的,但是多少学了点望闻问切的皮毛,被谢时泽一路拽着踏进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谢淮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提醒道:“世子,先给王爷请个太医看看吧。”


    “已经请了,在路上。”谢时泽小声回了这一句,走上前稍稍提高音量道,“父亲,宁王叔,我已经把钟大人请来了,你们……”


    “他来有什么用?”谢停阴着脸反问,推了一把拼命给他递茶、想让他消消气,也住住口的苏流左的胳膊,盛满茶水的杯子顷刻间摔在地上,水渍溅到谢停和谢淮的鞋上,茶叶也跟着散了一地。


    钟昭微微皱眉,就听谢停恶狠狠地道,“当年父皇为了给咱们的好大哥抬轿子,硬是让早已许配人家的孔玉璇嫁给他,害得牧允城至今都没有婚配。是,眼下孔家是倒了,但只要父皇一直偏心,早晚有一天会给他找个更厉害的岳丈。”


    他踩着一地碎片走过去,指着谢淮的胸口道:“你什么身体你自己知道,隔三岔五跟那帮大臣推杯换盏的日子还没过够?眼下就有一个可以把谢英赶下去的机会,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肯抓住。”


    “……钟大人的话说得难道还不清楚,父皇暂时不想废太子。”谢淮坐回椅子上,闭了闭眼答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一味蛮干。”


    “切实的证据摆在面前,我不信父皇真能不听不管。”谢停对这话并不以为然,转头看了一眼同样满脸不赞同的钟昭,语气森然道,“你们想在这时候明哲保身,随便,但最好别管我,天天给谢英这种卑贱出身的人行礼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宁可赌上一把。”


    第88章 扭曲 这也是他追求的正义,不是吗?……


    书房内的气氛十分焦灼, 谢停撂下这句话,撞开一直以来就没敢真拦着他的苏流右,大跨步向门外走去。钟昭看了一眼谢淮, 见他虽然面色难看呼吸急促, 但身边围着几个侍从以及谢时泽,遂跟人对了个眼色,转身追了出去。


    近来京中天色一直阴晴不定,白日骄阳似火,夜里雷雨大作的情况时有发生,钟昭乘车过来的时候天边还只是悬了两朵阴云, 现在却已经开始往下掉雨滴。


    谢停过来得很匆忙,连个随行小厮都没带,此时抬起一只手放在头顶挡雨, 步伐极快地朝马车停靠的那扇门的方向而去。


    车夫见他快要出来,往前走了几步进门撑伞, 在即将双双跃过门槛时, 钟昭拦在了他们面前。


    “殿下, 您听我一句劝。”此时雨下得不算大,钟昭额前的头发上挂着颗颗分明的雨珠,因为即将离开端王府去到街上,语速很快声音很低,“太子所做的事罄竹难书,不会一直瞒下去, 现在揭发真的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在日后我们想扳倒他时拿不出新证据。”


    话落,见谢停耷拉着脑袋,一副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神游天外的状态, 钟昭继续安抚道:“您给下官三年时间,这三年我……”


    “为什么是三年?”谢停忽然出声,抬起头道,“本王从不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屁话,现在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能现在争取,未来会怎么样谁又能预料,你凭什么敢如此承诺?”


    钟昭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些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因为谢英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看到与自己相关的朝臣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就会毫不犹疑地将其抛弃,身边已经不剩什么人。


    因为按照前世轨迹,再有几个月藩国就会挑衅大梁,江望渡就会带兵出征,在那边待上三年。


    上辈子的永元三十六年,江望渡割下藩国国主的首级荣耀回京,自那之后许是跟谢英闹掰了,两府有好几年的时间没怎么走动,任由他自己跟心疾渐重的谢淮斗。


    当时邢琮已经出事,但孔世镜尚在,拼命提拔家中有能力的小辈,在朝上的声势比谢淮大很多。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谢英都险些被拔除所有羽翼,经常在朝上闹笑话,若非后来谢淮三十多岁撒手人寰,他当时就得被轰下台。


    后来江望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他麾下,谢英的步子才迈得稳了许多。


    今生很多事虽已经发生改变,但蕃国肯定不会一直老实,江望渡用不了多久就得收拾收拾去打仗。


    等他一走,谢英自己撑不起来,必然会像前世一般独木难支。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日在乾清宫里,皇帝对他说不想废太子,有一个很大的前提是‘现在’。


    现在朝中的局势一目了然,太子和端王各自站在木板一端,你高一点我就低一点,你低一点我就高一点,没有其他人入场。


    这种状况下,一旦谢英被废,谢淮一下就会成为诸皇子中呼声最高的人,皇帝已经疾病缠身,有极大的可能会被撺掇早日立储。


    因为这些年的细心照顾,谢英早就已经成了皇帝最喜欢的儿子,眼睁睁看着谢淮这个刚把他斗倒的人成为太子,钟昭一点都不觉得皇帝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并且即使不谈私情,这对时局的稳定也不是一件好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谢英被废之前,将一个能继续跟谢淮争的人扶上来。


    看谢衍说起万荣和徐文钥时熟稔的态度,钟昭就知道这俩人绝不是最近才奉晋王为主,肯定私下里早就混在了一起。


    而他早不跟自己摊牌,晚不跟自己摊牌,偏偏挑在这个时间,也很难说是不是看出了皇帝心意。


    “……您听我说。”钟昭把关于几个月后会起战事的事情隐去,简短地剖析了一下皇帝的心态,顿了顿后继续道,“下官说一句犯上冒昧的话,若只是单纯地收一些朝臣上供的年礼,陛下未见得对太子殿下失望;但西南水患何其严重,孔世镜在背地里犯了这么重的罪,太子一点都没发觉,陛下心里不可能没想法,废黜是早晚的。”


    他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雨已经越来越大,成股的雨水顺着因为走得太急而微微敞开的领口滑进去,将钟昭从里到外地淋湿了。


    谢停闻言沉默了片刻,对一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唯唯诺诺撑着伞的车夫招招手,那人看到这个手势立刻会意,稍微往前走了半步,也给钟昭分了一点伞檐。


    “多谢殿下/体恤。”钟昭看到这个举动心思稍定,张了张嘴正要往下说,谢停却冲他摇摇头。


    “本王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你只是想让我等,你们所有人都想要我等。”谢停自嘲地一笑,“可我哥还能撑多久?他的身体你不清楚,之前的时候还算正常,但这两年真是越来越糟,为了不让你们底下的人心里害怕,我们从不敢对外放任何消息,但是说句难听的,他未必能活过谢英。”


    他讲到‘未必活过’这几个字的时候,肩膀微微发颤,再抬起眼时里面已布满红血丝,声音也哑了不止一点:“今日既然聊到这里,本王索性跟你说一句实话,宁王府那些姬妾没几个是我想纳的,都是因为能传消息或者有别的用处,被母妃和我哥送到我那里的。”


    谢淮与谢停的母家虽然在朝堂上也能使出力,但完全没法跟皇后相提并论,早些年皇后跟皇帝的感情尚可,也还不知道自己的独子会长成这么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很是为他殚精竭虑地了一把。


    那个时候,如果谢淮和谢停都很出挑,惹来祸患简直是必然。


    “你不知道皇后什么样,那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如果谢衍早生几年,而且性子随了她,现在的朝局不一定是什么样。”谢停喃喃道,“这么多年,我母妃和我哥都苦心孤诣地熬着,我也一直在给他当挡箭牌,我一定要赌一把,我一定要赌一把。”


    听着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剖心的言论,钟昭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像江望渡会永远记得谢英救过自己的命一样,谢停再有不是,也是前世让他学了一身本领,有能力独自去寻仇的恩人。


    而且钟昭知道谢停没说谎。


    前世在谢淮死后的很多天,谢停把自己关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钟昭去里面摇醒他,也听到了跟今天差不多的一番话。


    只不过谢停没提的是,他本来就是个喜好美色之人,对那些姬妾也没有什么抵触的心,双方只能说一拍即合,谈不上牺牲。


    “端王殿下不会有事的。”掐头去尾谢淮应该还能活三四年,谢英的太子之位肯定不会比他的命长,钟昭想了想,隐去自己对谢衍未来的估计,捎带着把谢停此刻应该已经了然于胸的、自己阻止秦谅向皇帝告发贡院走水案的事提了一嘴,“下官收走表哥手里的证据,却没有把那些东西销毁,而是好好地留了下来,只待日后能派上用场。”


    谢停本就分了一点伞给他,随着雨势愈发大,身上脸上也难免被水沾湿,分不清面孔上面的是雨还是泪。只不过当他听到这话,垂了半天的头还是一下子抬起来:“你不说本王都差点忘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从头到尾都没告诉我和我哥,自己就做了决定?”


    “下官有罪,但恕下官直言,我如果一早就说了,您恐怕连今天都等不到。”钟昭看着谢停虽然已经红透,但他依旧透着审视的双眼,稳稳地行了个礼,语气听上去诚恳至极,“今天之后,下官可以随便您和端王怎么处置,但现在揭发太子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下官不能看着您就这样去冒险。”


    关于谢淮的病,也关于自己背地里受的委屈,这些话憋在谢停心里太久太久,今天他的坚持看似只针对于谢英,实则也是想给这么多年的憋闷找个出口。


    前世今生,钟昭实打实跟面前这个人打了十几年交道,明白只要谢停将这些全部发泄出来,再想劝他什么就会容易很多。


    钟昭假装没听见谢停压在嗓子里的哭声,故意拖了一会儿,等人气息重新平稳下来之后才问:“下官父母皆从医,若托大点说也是半个医者,刚刚端王殿下脸色不好,下官陪您去看看他?”


    “……本王从不知钟大人如此巧舌如簧,听了你的劝告,本王真觉得应当放弃此时对太子出手,穷寇莫追。”谢停看他半晌,忽然摇了摇头道,“但是钟昭,弹劾太子的折子我已经连夜递进宫,李春来应该也到了锦衣卫的手里。”


    眼下曲青阳已经被处斩,徐文钥早已回京,坐镇北镇抚司,诏狱的一应大小事情都归他管。


    谢衍之前能出面提醒钟昭让秦谅安分一些,这是好意,但也包含了拉拢的心,现在他刚把人拒了,徐文钥肯定不会帮忙遮掩。


    听到对方的这番话,钟昭原本已经放下大半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并且面色骤变:“你……”


    “所以多谢大人冒雨相劝,你对我哥和我的忠心,我也已经看得非常清楚明白,无论成败如何,无论这次会是什么结果,本王都不后悔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谢停对他笑笑道,“来不及了。”


    听到这四个字,钟昭心里顿时下意识地一沉,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


    李春来只在证据链占据一环,如果想撼动太子,至少要把秦谅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放到台面才行。


    钟昭呼吸一窒,忽然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声音发沉:“你把秦谅怎么样了?”


    “李春来招供以后,我曾派人去找他的家人,可惜一无所获。”谢停答非所问,“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你。”


    秦谅是调查整个案件的人,其实也理应让他揭发,只不过以他的身份还没法直接给上头递折子,因此只能由谢停代劳。


    但如果皇帝过问这事,他一定不能躲在后面,此时钟昭问秦谅,谢停答的却是李春来的家人,原因是什么已经十分明晰。


    “你把他母亲和妻子抓走了。”光电火石之间,钟昭想通这关窍,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停,当真没想到他能不管不顾成这样,“唐筝玉是唐策的女儿,你疯了?!”


    唐策具体是从哪一年开始为端王府效力,钟昭记得并不清楚,但五年肯定是有的,这个小老头能力不错持身很正,最重要的是一心一意向着谢淮,当初考虑女儿婚事的时候想到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有意投身端王府。


    “只要你那表哥别耍花招,明天对父皇说实话,我自然不会把她们怎么样!”在这件事情上,谢停也知道自己根本没理,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吼完前半句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笑道,“而且如果没有你的阻拦,秦谅怎么会安心成亲,现在本就应该在家里琢磨,如何才能让父皇知道这事吧。”


    钟昭后退一步,离开车夫为他们打伞遮盖的范围,冷眼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


    良久,谢停用一种略带轻快的语调说道:“其实你不该劝他,这也是他追求的正义,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晚了半个小时orz。


    第89章 反水 他们与谢停站在了河的对岸。……


    谢停走后, 端王府的管家从旁边出来,一路小跑来到钟昭身边,一边着急忙慌地给他撑伞一边苦口婆心道:“太医到了, 说我们王爷暂时没事, 大人快去换身衣服吧,这样淋雨生病了可怎么好?”


    “不用。”钟昭摇摇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转过身看向他道,“殿下现在在哪儿?”


    “还在书房里,世子和太医也都在。”管家回完这句话, 正要张口再次劝他去换衣服,忽然感觉自己面前人影一晃,下一刻钟昭已经走出好几丈远, 折了回去。


    此时书房的门已经被关上,门口站着没精打采的苏流左和苏流右, 钟昭回到屋檐下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滴, 开口就是:“我要见殿下。”


    苏流右原本正像没骨头一样,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听到这话一下子站直了身体:“钟大人,我们殿下已经跟宁王殿下分说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好不容易耳根子清静点,那口气还没捯过来呢, 您要不换身衣服喝碗姜汤再过来?”


    “是啊。”苏流左上前几步,难得赞同自己弟弟的话,低声道,“王妃娘娘今天本来回了娘家, 但是听说这件事,是肯定要往回赶的,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就到了。要是见王爷脸色不好,您还在里面说事的话,说不定要生您的气……”


    “宁王把唐师爷女儿和亲家抓了起来——”无论是担心谢淮的身体还是忧虑自己在王妃跟前的印象,这对兄弟都是好心,钟昭明白,但眼下也只能打断,“这件事情,端王殿下知道吗?”


    苏流右没从头听到尾,中途奉命去找了钟昭过来,闻言茫然地看向自己兄长,苏流左听此一言,则神色惊惶道:“什么?”


    看对方的表情,钟昭就知道谢停先前跟谢淮吵了那么久,根本就没说到正题上,于是伸手把人拨到一边,兀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王妃要记恨就记恨吧。”


    他想到谢停那张写满孤注一掷的脸,抿紧嘴唇:“若不阻止这事,太子会不会落马我不知道,但端王府一定要大祸临头了。”


    话罢,他没有一丝停顿地抬脚进去,疾步来到谢淮身前,干脆地掀袍跪下,却没有立刻讲什么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旁边的太医。


    “大人有话就说。”


    谢淮正轻轻地揉着心口,解了他的忧虑,“李太医不是外人。”


    “宁王殿下从李春来口中得知,秦谅曾对贡院走水案有过详细调查,手中或许不只有他这一个人证。”既然对方自己说可以让太医听,钟昭也不含糊,三言两语便讲了个大概,“眼下李春来已经被移交到锦衣卫手上,明日宁王殿下便会跟秦谅一道上折弹劾。”


    “可秦谅查都查了,为何不自己检举?虽然由他出面麻烦些,不能直接把折子递到父皇眼前,但……是你把他拦了下来。”谢淮话到一半又反应过来,面色复杂地道,“大人的决定是对的。”


    钟昭对这声夸赞置若罔闻,抬头说了最关键的地方:“所以,秦谅原已经不打算现在告发太子,现在为了逼他站出来,宁王殿下着人绑架了他的母亲和妻子。”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一开始还有点好奇发生了什么的李太医更是满脑袋官司,深深地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来都没到过这里。


    半晌过后,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的谢时泽讶然地问了一句:“秦大人的妻子,那不就是……”


    “您记得没错,正是唐策唐师爷的女儿。”钟昭冲人点点头,复又看向谢淮,“如今已到了危急之际,请殿下早做决断。”


    “停儿昔年不爱读书,唐策还给他充当过两年教书先生。”这等过河拆桥的事若被其他朝臣知道,往后谁在他们身边不得留个心眼,谢淮用力闭了闭眼,面色越来越难看,艰难道,“他们的关系向来不错,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钟昭听罢唇角轻扯,想说谢停要是疯起来,哪里会管什么自己跟对方有没有交情,欠了欠身正打算回话,门口方向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和他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唐策就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同样手足无措的苏家兄弟。


    “唐师爷来得匆忙,所言也实在让人惊骇,属下不敢阻拦。”自孔世镜的事后,谢淮就对他们下过死命令,钟昭一旦进了书房,任何人想要入内都得经过通传,苏流左跪地请罪道,“殿下恕罪。”


    “殿下,殿下救命。”唐策的年岁远没大到老态龙钟的地步,平时一言一行都算得上严谨,很有体面,如今却满脸惊色、衣衫散乱、头顶的发冠也在跑着进来的过程中歪到一旁,整个人慌张到了极点,“宁王殿下将我女儿……”


    此刻不用他完整复述,谢淮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急火攻心之下猛地往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想亲自将唐策扶起来。


    钟昭原本跪在对方的正对面,见状往旁边让了一下,谁知膝盖还没放稳,就见面前的人身形一晃,颓然地朝着地面栽去。


    他瞳孔一缩,赶紧站起身扶了一把,谢淮靠在他肩头吐了口血,随即又被按回了座位上。


    “殿下!”刚刚还不算太严重的病人当着自己的面呕血,李太医吓得魂快要都飞了,当下也顾不得装听不见他们都聊了什么,拎着药箱一个箭步冲过来,就想要将手搭在谢淮手腕的脉搏上。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谢淮拿手背擦了一把嘴边溢出来的血,将李太医推到了一边。


    这一下许是耗费了太多力气,钟昭眼看着谢淮做完这个动作后,整个人的状态更差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剧烈地喘了两口粗气后,果断地对跪在地上的苏流左下了令。


    “你跟你弟弟带一队人去宁王府搜院,她们是女眷,谢停不可能把她们藏在非常难找的地方,多半就是软禁在偏房。”谢淮一口气说完这话,又拍拍谢时泽的手臂,示意他去搀唐策,“这件事本王也是刚知道,你跟钟大人现在就去见你女婿,说本王已命人搜查宁王府,令爱和钟夫人不可能出事,万不可让他跟谢停一起胡闹。”


    得到想要的回复,钟昭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跟谢时泽一左一右将趴在地上的唐策扶了起来。


    那边苏流左没想到谢淮会说出这样的话,犹豫片刻后问:“如果宁王殿下的人试图阻拦……”


    “只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但凡有人说一个不字,你都直接给我杀了他。”谢淮的声音陡然升高,声色俱厉道,“本王就不信,谢停敢因为这事去顺天府告我?”


    苏流左眼下的位置离他很近,被这个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叩头后匆匆与苏流右一起转身离开。


    房间内少了两个人,仿佛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太医终于得到诊脉的机会,边摸上谢淮无力垂下的左手手腕,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王爷消消气,消消气。”


    钟昭知道现在时间紧急,根本不是上演主君与臣子如何情深的好时机,见他吐了一口血后精神尚可,不至于晕厥过去,便行了一礼,准备带唐策退出去。


    但就在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钟大人。”


    他回头问:“殿下有何吩咐?”


    “……”谢淮脸上血色尽失,但是抬眼看他的时候,仍勉勉强强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等到这件事情过后,停儿会恨我吗?”


    钟昭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说不会,可话到嘴边却有些失声。


    虽然谢停不受控地走了极端,但依然不可否认的是,谢停做这一切有很大成分是为了谢淮。


    为了他不用辛苦地跟各路人马应酬,为了他能好好喘口气。


    但谢淮这道命令一下,他们可以说已经跟谢停站在了河的对岸,秦谅一旦反水,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明天的朝堂之上,便会只剩谢停一个人面对皇帝的怒火。


    这种行径太像弃车保帅,几乎把他当成了一枚废棋。


    钟昭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很好,但面对这种任谁都得多想的情况,他也不清楚谢停会有什么反应。


    “钟大人不是爱说假话的人,本王明白了。”谢淮垂下头向后靠去,长叹一声,“你们去吧。”


    ——


    唐策家跟端王府靠得近,此番来得太着急,不仅没带仆人也没坐马车,钟昭把他扶到自己的车上,又让取代了水苏跟过来的乔梵找了一方干净的帕子,亲自给人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水痕。


    “先前老夫的那些话,当真一点都没说错。”唐策轻轻压下他的手,语气像是高兴也像是感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要叫你大人了。”


    车夫将马驾了起来,钟昭摇摇头,“您千万别有这种想法,晚辈能有今日,师爷不知帮了多少忙,这声大人太折煞我了。”


    “你自己挣来的官位,说什么折不折煞的?”唐策笑了一声,随即又笑容惨淡地道,“宁王的为人,钟大人经此一事应当也看明白了,连端王殿下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他记恨,更何况是我?”


    只要秦谅不开口,一个李春来说明不了什么,这件事的影响就不会太大,谢停届时肯定要挨罚,罚的程度则取决于皇帝的态度。


    皇帝如果想息事宁人,无非禁足罚俸,皇帝如果想借此事震慑一下所有虎视眈眈盯着谢英的人,降位圈禁也不是没可能。


    但不论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谢停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以他翻脸无情的脾性,唐策这个直接给他告到谢淮面前的人,在一起尘埃落定后被清算几乎是一定的。


    “端王殿下不会坐视不管的。”钟昭哪能不清楚对方的担忧,语气温和地出言宽慰道,“今日殿下的态度如此坚决,事后又怎会任由宁王胡作非为,师爷稍安。”


    “今天是因为他不管不行。”唐策苦笑一声,“钟大人,你在这二位王爷身边的时间还短,不知道以往每次端王殿下犯心疾,都是宁王在近前服侍,说句冒犯的话,比王妃娘娘和世子爷都尽心尽力。”


    “当日陛下病重,太子只衣不解带地照顾一次,就让大梁的天子记了这么多年,更何况端王还不是天子,没有那么多人围在身边,宁王还次次如此?”他转头对上钟昭的眼睛,摇头道,“最近一年端王殿下很少犯病,但他劳神的时候却比从前还多,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宁王是太急了。”


    钟昭闻言也只得沉默。


    唐策继续道:“等这次的事情一过,我会让小谅上表寻求外放,反正你们这茬进士本就要有人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做官,与其待在京城,还不如躲得远一些。”


    “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叫他把小玉和钟夫人都带走,自己留下。”他像是已经预见自己的命运,再看向钟昭的时候眼中多了一抹恳切之意,“老夫的幼子今年才十岁,以后求钟大人照顾一二。”


    “师爷,晚辈明白您的心情,但事情还没发展到这一步。”钟昭被他说得揪心,缓缓呼出一口气,“待到表哥表嫂都走了,晚辈愿意为了您跟宁王殿下周旋……”


    “大人。”唐策蓦地出声打断他,随后直接在马车逼仄的空间内跪了下来,“求大人成全。”


    钟昭见此一幕,忙伸手去托对方的胳膊,但唐策卯足了劲儿定在原地不动,钟昭也不能动用武力将人整个提起来,只得颔首道,“好,师爷,我答应您。”


    ——


    第二日早朝,钟昭早早就到了殿内,谢淮称病没露面,其余的谢英、谢停、秦谅无一例外就位得很快,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


    他的视线转过一圈,最后跟双眼微眯的谢停碰到一起,对视半晌后率先偏头错开。


    自从去了宁王府后,苏流左就留在那边没回来,苏流右倒是颠颠地跑回来报过一次信,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关着钟北琳和唐筝玉的地方,确实是一间上好的偏房。


    由于谢停亲自拦在门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秦谅从家出发,那两人还是没被接出来。


    只不过谢停眼下已经立于殿上,苏流左没有了顾忌,肯定会带手下破门而入,现在就要看秦谅敢不敢在没亲眼看到母亲和妻子的情况之下,跟谢停对着干了。


    昨夜光是谢停决心一搏还是谢淮吐血,都委实太过惊险刺激,钟昭劝过秦谅以后又回到端王府,折腾了一宿没合眼,还没来得及查探谢英和江望渡那边的动静。


    但看谢英不住左右看的眼睛,便能知道他们也没消停,指不定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钟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等待皇帝出现,其他人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各怀鬼胎地眼神交流,就这么过了好半天。


    过了大约一炷香,皇帝坐在龙椅上、头顶冕旒的玉石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太监尖声道出了那句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谢停往旁侧走了几步,端端正正地跪下:“儿臣有事启奏,儿臣要告发太子殿下因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策划贡院走水案,致使一百多名举人葬身火场,不能参加补考者如云,此乃我大梁的损失。”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俯身往地上磕了个头,声音颇为认真严肃,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科举在历朝历代都是头等大事,儿臣本也和刑部尚书一样,认为此案皆为歹徒所为,而今才知并非如此,背后竟有如此阴谋,请父皇明察。”


    相比于上次孔世镜出事,这次的状况直指谢英本人,朝中其余没听到风向的大臣个个缄默不言,连嘶气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如谢停所言,他昨天就已经把折子递了上去,如今皇帝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不顾一帮跟鹌鹑一样安静的臣子,哦了一声道:“昨天你不是说,有一位叫秦谅的大臣将来龙去脉都查得很清楚么,今日他可在殿上?”


    “回禀陛下,臣在。”在谢停稍带期待的目光下,秦谅端着笏板慢吞吞地从人堆里现身,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写满字的折子。


    这个动作一出,钟昭立刻感觉到谢停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得意。


    他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秦谅今生还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说话,却并没什么害怕的意思,仿佛他天生便应该站在这里,语气淡然而从容:“只不过臣本来的打算是先将此物交给内阁,由内阁看过无误后再呈给陛下。”


    说着,他先是侧身给谢停鞠了一躬,然后才跪下来,将那东西放在掌心之上,头深深地埋下去:“而且臣不知宁王殿下在说什么,臣所请之事,与太子殿下无关。”


    此话落地后,谢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上面的皇帝倒是一挑眉,随即动了动身子,饶有兴致道:“既然宁王提了你的名字,朕索性就给你个机会,让你不用经过内阁,也能把东西交到朕的面前。”


    他说完这话下巴微抬,旁边的太监立刻很有眼色地走下台阶,将秦谅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


    皇帝打开翻了两页,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会试出来的进士都想留京做官,怎么你这么特殊,偏偏想去外面做知州?”


    随着皇帝这个问题问出来,钟昭心里那口气终于稍稍松懈,但与此同时,谢停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仿佛一方看不见底的深潭。


    第90章 升迁 柳暗,花明。


    昨天钟昭跟唐策坐在马车里的时候, 对方说的还是等这事结束后,结果今天眼看皇帝问到头上,秦谅当即就选择了顺坡下驴。


    “回陛下, 非是特殊原因。”


    他叩头道, “臣从苏州来,到京城前一直颇为自满,如今入官场半年,身边尽是优秀出众的同僚,方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生来就很会做某事的人很少,多数能力都要靠时间和经历积攒, 说什么优秀出众,钟昭岂能不知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说朝堂派系斗争不休, 皇子高官纷纷涉身其中,连皇帝都不能秉公办案。


    即使这一世还没大展宏图, 就被许多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秦谅依然是个怼天怼地的脾气, 反正皇帝不可能把他的隐喻点破:“加之家母半生都在为臣操劳,如今年迈,愈发向往尚未去过的地方,臣便想着将这道折子递上,本以为等一等才能呈到陛下眼前——”


    顿了顿,他转头看向头顶仿佛笼罩着阴云的谢停, 微微鞠躬:“没想到托宁王殿下的福,今日便遂了臣的心愿,多谢殿下。”


    秦谅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阴阳怪气,钟昭掀开眼皮看了一眼, 上首皇帝的嘴角也弯了弯,唯有谢停冷冰冰地道:“大人不必客气,不过你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李春来是你查出来的这一事实,对此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臣确实联络过李老板,那是因为臣在贡院的时候,捡到过半块引火之物。”李春来曾亲眼看过他手中的打火石,现在瞒着也没用,秦谅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重新面向皇帝道,“据李老板口述,那两人去找他时,穿的衣服和太子殿下亲卫的衣着一模一样。”


    贡院走水案的幕后主谋一旦被确认是谢英,他纵然是太子也要出大事,听到这话脸都不要了,同样出列:“父皇,儿臣有话讲。”


    谢英说着,瞥了眼跪在一边的秦谅:“关于买打火石的人是否穿了与儿臣府里亲卫相同的衣服,儿臣未亲眼见到,认不认都没什么说服力;但即使他们真穿了,难道就能认定的不是仿制出来的,就能证明这两个人是儿臣派去的?”


    时移事易,这件事距今已经过去半年,谢英早就处理好了项大项二凭空消失的漏洞,再开口的时候十分言之凿凿:“退一万步讲,谁又知道那老板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他被谁引导,目的是陷害儿臣,似乎也完全说得过去吧。”


    “……”秦谅闭了闭眼,半晌后才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臣也是如此认为,单凭一件衣服说明不了什么,后来臣始终没能查到新证据,与刑部万大人的结论一致,所以便将此事搁置了。”


    他对谢英没有好感,讲完这些甚至能称为维护对方的话,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能把谎圆成这样已经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俯身再次磕了个头,这回直接没起来:“臣要说的就是这些,与宁王殿下所述并不相同,请陛下明察。”


    谢停听他们在这里一唱一和,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若不是皇帝还在上面,文武百官也都围观着这一切,他都想起身跟这俩人互殴。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他也拱了拱手:“父皇……”


    “好了,这件事刑部之前就没有查出眉目,既然现在出来了一个所谓的人证,那正好,让锦衣卫好好查。”皇帝拍了一下手里放着的秦谅的奏折,不想理会此事的意思很明显,“秦大人的孝心天地可表,朕准了,回去等消息吧。”


    秦谅听罢领旨,恭恭敬敬地叩谢皇恩,那边谢停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儿臣这两个字才刚出口,皇帝就直接站了起来。


    旁边的太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当即一甩拂尘:“退朝。”


    今天早朝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意外可言,钟昭听到这两个字,轻轻呼出一口气,行完礼后转身离开大殿,在台阶下面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秦谅。


    虽然此时并未下雨,但天气仍然异常闷热,抬头看去,天边也挂着乌云。秦谅步子迈得很慢,走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一脚踩空,整个人以头朝地的姿势栽了下去。


    钟昭蹙起眉,上前扶了人一把。


    刚刚那番话说出来,对秦谅的良心首先就是一种践踏,钟昭望着对方稍有些失神的双眼,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低声道,“姑姑和嫂子已经被接到端王府了,宁王殿下怎么也不会去那里抢人。她们绝对不会有危险,你放心。”


    “那替我谢谢殿下。”秦谅苦笑一声,被钟昭扶着往前走,过了半天才示意人放手,试探着问道,“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眼下你没在朝上与宁王联手,孟总旗等人就不会被牵连出来,他们听说了今天的事,定然也会学会守口如瓶,至于李春来……”


    尽管钟昭也不想给对方不好的回答,但骗秦谅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这件事深查下去,李春来会因为触怒陛下被杀;若是不深查,他就是构陷太子,不管怎么样都必死无疑。”


    秦谅事先已经做足心理建设,但听到这四个字还是心头一震,面色悲怆:“是不是如果我一开始就听你的,不对锦衣卫不留我问话这事有诸多揣测,或揣测了也不往深里查,李老板便不会出事?”


    闻言,钟昭久久没有答话。


    想让李春来活,有很多个改变的节点可以选,比如别在观刑那日找他聊天,比如别在秦谅找上门的时候热情相待,比如他根本没记住项大项二穿的衣服……


    但是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还是只有那句话,可惜没有如果。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钟昭不愿让秦谅沉浸在无法改变的事里,用力地捏了捏对方的肩膀道,“既然决定要走,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地方,我最近应该有机会面圣,或许可以帮你跟陛下提一嘴。”


    “没有,随便哪里都好。”秦谅目光看向远方,片刻后忽然道,“小昭,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初入官场的人?”


    从重生回来到现在,类似的话一直都有人在和他讲,钟昭已经基本免疫,但还是放下放在对方肩头的手,不怎么走心地笑了笑:“表哥是想说我冷血吗?”


    秦谅听到这个问题,并未直接回答:“或许不止是我,你也该出去看一看,别将视线局限于朝堂,这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话到此处,他自嘲一笑,“当然我的话不一定对,你若不爱听,就将我今日所言当个屁放了。”


    这一刻,钟昭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秦谅以及阻止他进学堂的康辛树重合在了一起,只是在用不同的语气指责他目光狭隘。


    他其实能理解这两个人。


    因为打从结识谢淮至今,他确实未曾实打实地关心过百姓,更没有思考过如何好好建设大梁。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想的一直是如何将谢淮推上去,或者说得更直白些,他想的是怎么才能把谢英拉下来,踩在脚底下。


    前世旧恨无法消弭,江望渡所作所为与前世大相径庭,他已经能渐渐将两人分开,不杀也不是不行,但谢英始终是那个德行。


    而且摘星草救的人是宋欢,那么在让他全家葬身火海这件事上,谢英也出了很大的一份力,他太想把这个人碎尸万段了。


    “怎么会。”钟昭清楚自己的心病是什么,也明白怎么治,他非得眼看着谢英被废甚至死去,才能真真正正地从梦魇中醒过来,拥抱这一世所有的美好,以及认真思考自己想要怎么活。他转头看向秦谅,“表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是刚刚那些,像我这种成事不足的人也没有什么立场提点你。”秦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呢喃道,“若是非要再说一句的话,小昭,现在有些时候,我甚至有点怕你。”


    这个钟昭倒真没想到,他愣了一下,正要追问,谢停却已经从身后走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秦谅看到这一幕,便知道他们有话要说,道:“下官告退。”


    对于这人当庭反水的事,谢停比谁都清楚他只是奉命,背后主导一切的是谢淮和钟昭,因此暂时没有将他如何,凶神恶煞地说了句“本王日后再收拾你”,就挥手让他快滚,将目光挪了回来。


    钟昭一早猜到他会赶上来,等秦谅走远以后,好整以暇地抬眼看了过去,问:“殿下?”


    “谢淮什么意思。”谢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通身戾气,似乎也有一点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愤怒,咬牙切齿道,“难道太子落马最受益的人是我,他不懂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吗?你们不帮我就算了,居然伙同秦谅在背后捅我刀?”


    说着,他嗤笑一声寒声道:“而且既然决定把我划出去,昨天还派几个杂碎去我府上喊打喊杀,今天他怎么不上朝与我对峙?从小到大母妃都更喜欢谢淮,就算他真不需要我了母妃也不会怪他,那他为什么不来,是不是不敢……”


    “宁王殿下。”谢停在怒火滔天之下没怎么控制音量,几个后他们一步出来的朝臣已经在悄悄地往这边看,钟昭蓦地打断对方,在谢停火冒三丈地出声骂自己前,先加重语气解释了一句,“端王殿下是真的犯了心疾,李太医直到现在都待在府上没走,他呕血了。”


    “……”谢停早朝的时候就想不通谢淮为什么要这么做,骂这一长串时面上的表情异常凶狠,那模样简直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脸涨得通红,可听到呕血这两个字,他眼睛里还是出现了一丝茫然。


    良久,他质问道:“你在这里跟我说什么胡话,我走的时候谢淮还好好的,怎么可能……”


    “如果殿下不信,去端王府一看便知。”钟昭朝对方拱手行礼,“下官言尽于此,先行告辞。”


    这话落下,他不想再多费口舌,径直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谢停没追,霍景倒是从旁边冒出来,拦住了他。


    “钟大人留步。”霍景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半句不提刚刚他跟谢停的争执,只说自己的来意,“陛下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


    皇帝之前就跟他说过自己是什么想法,对一国之君而言,平时都是手下的人揣测他的心意,哪里需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眼下谢淮虽然没出面,秦谅也被按了下来,但谢停把李春来这个人翻到皇帝面前是实打实的。


    钟昭已经做好被问罪的准备,心想早死晚死都得死,痛快点说不定还能在皇帝心里印象好点,因此身后的门被关上后就快走几步,俯身在地上跪下:“臣无能。”


    “爱卿言重了,你已尽全力,朕心里怎会不清楚。”出乎意料的,皇帝似乎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听到这话微微叹了口气,念了一句平身道,“谢停的性子就是这样,也确实该磨一磨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念叨儿子,钟昭自然不能跟着他一起说,遂继续闷头不语,没过多久,就听见上面的人敲了敲桌子:“也罢,不提他;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


    钟昭不知道这位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地站起身后走上前,将桌子上似乎沾着露水的奏折拿在手里,一边打开一边听人道:“刚刚加急送过来的,近来各地都在下雨,西南水患又起,比五年前还来势汹汹,工部许多位置都空着,朕就想到端王曾推荐过你。”


    “您的意思是?”钟昭隐隐猜到对方要说什么,有点不可置信。


    “朕把都水清吏司交给你,此次赈灾全权由你指挥。”皇帝点点头,像是对他很满意一样,“虽然年龄小了点,资历也浅……但朕相信你的能力,这件事如果办得好,回来以后朕提你做侍郎。”


    工部侍郎是正三品官衔,等同于尚书副手,掌握着一定实权,这个跨度绝对算非常大的,即便是钟昭也胸腔剧烈地起伏两下,在最初的震惊褪去后,跪地接旨谢恩,同时认真地表了一番忠心。


    其实当时谢淮跟他说的时候,钟昭虽然也相信自己能胜任此职,但并没有真的觉得能这么快。


    而且皇帝既然这么做,也侧面说明谢停的事没影响谢淮在他心里的位置,阻止秦谅这一步没走错。


    不过当然,听他话里对谢停的不满,钟昭就能有三分预测,这次宁王应该不会那么好混过去。


    皇帝叫他过来没别的事,又勉励了几句后就让人离开,乾清宫的门打开又闭合,御前总管段正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来到皇帝身旁,躬身等待吩咐:“陛下?”


    “宁王太出格了,李春来?”皇帝哼出这个名字,轻轻拨弄着面前的茶杯杯盖,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刚刚的温和,语气冷厉,“朕的话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他还咬着太子不放,是想翻天吗?”


    段正德看着皇子们从小长大,对他们的态度都差不多,听此一言不由得轻叹道,“最近这阵子端王殿下的身体不太好,宁王殿下跟他一母同胞,哪能不心疼呢?”


    “他心疼他兄长,朕也心疼朕的长子,赶尽杀绝到如此程度,朕看他这个亲王是不想当了。”皇帝听了这句安慰,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缓和,只是道,“兵马司在街面上喧闹一宿,估计也该有些眉目了,把江望渡给朕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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