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蒙面 他只露眼睛的模样,江望渡印象深……
江望渡从乾清宫回到东宫时已经开始下雨, 分明未到中午,日头却暗得像傍晚,接连不断的雨滴砸在阶上, 狂风大作雷声震耳。
因着早朝上的风波, 谢英亲自去门口迎他,问道:“怎么样?父皇找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殿下安心,不是什么对我们有害处的事情。”从前位高权重的岳丈和追随者接连垮台后,谢英对他的态度也终于有了点原来的样子,江望渡接过侍从手里的伞,左右瞟了一眼, “孙复回来过吗?”
自昨夜起,孙复就就一直带着兵马司的人在外面跑,中途回来讲了一遍李春来的生平, 便马不停蹄地搜查那人家人的踪迹。
现在距离江望渡出发去见皇帝没过去多久,他不过是循例一问。
“说是发现京城郊外的一个小院不太对劲, 但还不能确定。”没等一旁的下人转告孙复的话, 谢英就已经开口抢答, 还多添了一句,“本宫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如果确定里面有我们要找的人,先将整个院子围起来,等待你的命令。”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看了一眼江望渡的脸色:“没问题吧?”
“……”江望渡神色复杂地望着谢英, 半晌才低声道,“没有,就这样很好,殿下英明。”
“什么英不英明的。”这两个字传入耳中, 饶是谢英也不由得笑了一声,随即纳罕道,“说来也真是奇怪,秦谅娶了唐策的女儿,跟老二他们明明是站一起的,既然他跟钟昭、牧泽楷那老东西都没跳出来,谢停干什么要弹劾我?”
谢英将早朝发生的一切盘算了一遍,抱起手臂嘀咕道:“难道老二终于发现这小子是一条疯狗,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说话间,他们一直在往正厅方向走,江望渡合上油纸伞进入里间,摇头道:“是不是划清界限还不好说,但昨夜端王府的人不知何故,派了一队府兵进宁王府,今天早上才出来……看这个架势,端王应当并不赞同他的行为。”
“那肯定不赞同啊。”谢英想起秦谅请求外放时,谢停跪在一旁那难看的脸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而后又诶了一声道,“轻舟,既然谢停已经冒出了头,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给……”
这句话刚说到一半,一道略粗犷的声音忽然在屋外高声求见,谢英皱眉,本来不太高兴,但将人唤进来后看见对方身上的兵马司官服,他脸上就多了几分喜色。
“是孙复让你回来的?”江望渡反应速度比他更快,立刻问,“他那边怎么样了,人找到了?”
“回禀江大人,确实找到了,就是情况……有点棘手。”那人先给谢英行了个礼,而后看向江望渡,用力点头道,“小的们不敢擅动,请您移驾过去看看。”
江望渡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自己的佩剑,站起身吩咐了一句“去外面等我”,对方没有分毫耽搁,立刻起身小跑了出去。
越到关键之时越需要稳得住,江望渡挥手驱散房里伺候的下人,看向谢英道:“殿下刚刚不是问,陛下对卑职说了什么吗?”
谢英迟钝地颔首:“然后呢?”
“宁王手上有一批死士,不知道都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陛下早就已经看他们不顺眼了。”江望渡笑笑,“陛下告诉我,晚一些他会让徐大人放李春来出诏狱。”
李春来只身卷入这场太子和宁王的博弈里,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活下来,这是连谢英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听罢一怔:“什么?”
今天早朝的风向如此明晰,任谁都明白李春来这枚棋没有用了,江望渡看着谢英跟不上思路的表情,轻声解释道:“现在宁王府的人兵分两路,一部分守在诏狱附近想办法灭李春来的口,一部分去寻他的家人,准备斩草除根。”
钟昭被任命为都水清吏司郎中的事已经传出,西南水患重成这样,皇帝倒是有心情料理皇子内斗,江望渡也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良久,他嗓音微哑:“卑职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住李春来的家人,外加缉拿那批死士归案。”
“这,这算蓄养私兵吗?”谢英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双眼瞪大,总算反应了过来,心潮澎湃地问出声道,“那不就是谋……”
“加起来最多几十上百人,又没私藏甲胄,还有淑妃和端王护着,不至于按谋反论处。”江望渡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及时地泼了一盆冷水过去,不过到了最后又话锋一转,“但若是再加上对平民百姓动私刑,逼他诬告当朝太子,他这个亲王之位还坐得稳吗?”
谢停这两天都做了哪些事情,谢英从头到尾都已经知道了,江望渡自认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转过身就打算离开,可就在这个时候,谢英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等一会儿。”谢英的思路还是有一点没转过来,忍不住问,“可秦谅已经在朝上说得很明白,李春来本来知道的就有限,认出一套衣服而已,算哪门子诬告?”
“如果认出之后,秦谅立刻就和他说开了,两个人都很清楚光靠衣服判不了案呢?”江望渡耐着性子回答他的问题,见对方的表情还是有些茫然,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宁王直接对他上了刑,他不敢讲这话,或宁王在朝上故意隐去了这句话,都说得过去。”
谢英对皇帝没什么真心,但皇帝对他确实有父子之爱,江望渡抬起头看着谢英,声音里夹杂着很多情绪,有无奈、怜悯、甚至还有一丝羡慕:“殿下还不明白吗,其实陛下很清楚李春来和宁王都没说谎,反而是秦谅没说实话;他之所以会有早朝上的表现,还打算严惩宁王,只是想护着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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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钟昭离开乾清宫后同样想到这一环,马车坐到一半临时改道,去了锦衣卫那边一趟。
说来也实在巧,出来接待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样给秦谅画过押的那位孟总旗,全名孟寒云。
“钟大人稍坐。”孟寒云上次见到钟昭,对方还是因舞弊案被牵连进诏狱的无名少年,今日一见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亲自给人倒了杯茶,语气不解道,“徐大人今日确实没别的事,但您……”
钟昭能听懂对面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想不明白自己跟徐文钥有什么关系,想问他来此的目的。
“孟总旗不必紧张。”
他朝乔梵招招手,两坛一看就分量不轻的酒便被放到桌上,“我找徐大人不为公事,只是我们先前就说好,要在一起喝酒的。”
皇帝让他去西南的诏令想必已经人尽皆知,钟昭很直白地道:“但自徐大人回来后,始终没找到一个彼此都闲的时候。眼下我即将离京,就想着来履行一下约定。”
孟寒云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跟徐文钥有约是真的,但特意挑在今天等门,目的当然不止饮酒那么简单。钟昭目送孟寒云转身去请徐文钥,拽过两只碗满上。
过了约莫一炷香,徐文钥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笑。
“先前我还想过,待闲下来一定要主动去找大人呢,不成想你先来了。”徐文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挥退左右后端起碗喝了一口,连连夸赞道,“隔老远就闻见这股味道了,可馋死我了!”
钟昭带来的酒是烧刀子,越往北越常见,入口后便会生出一种灼烧的感觉,价格便宜酒性极烈。
听到徐文钥的话,他并未立马搭腔,而是同样低头饮了一口。
这东西他上辈子常喝,最寻常的酒友就是徐文钥,此时明明彼此都身穿官袍,全无半点前世的影子,钟昭还是轻轻眯了眯眼。
他感受了一番口里和胃里顷刻间热起来的感觉,过了会儿才慢悠悠地道:“徐大人喜欢就好。”
“钟大人竟有如此海量?”徐文钥鹰隼般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见状挑了挑眉,边喝边感叹道,“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了给陛下办差没少到处跑,各地名酒喝过好几遍,还是唯独爱这一口。”
闲谈几句中,两个人的酒都见了底,徐文钥主动抱着坛子说该轮到自己添酒了,钟昭也没拦着他,只不言不语地看着这一切。
在酒水流入碗里的间隙中,徐文钥出声问:“但我从未与大人说过此事,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哪知道这个,不过是自己喜欢这酒便拿过来了,没想到正对大人的胃口。”钟昭伸出一只手扶着碗身,忽然笑笑,“其实大人不必如此见外,您可以叫我小昭。”
徐文钥大他十八岁,算起来这年纪当他爹都绰绰有余,前世徐文钥就是这么称呼钟昭的。
不过这也只是前期。
后面他也到了及冠之年,徐文钥管他叫灼与的时候比较多。
“小……”徐文钥张了张嘴,却只念出了一个字,没等说完就摇摇头,打趣道,“眼下你即将远赴西南赈灾,朝野上下谁不知钟大人前途无量,我只是小小指挥使,可不敢在大人跟前造次。”
锦衣卫总指挥使是正三品官,就算不提职衔,徐文钥只听皇帝一人命令,不必顾及任何人的脸色,实权比他这等文官大得多。
“徐大人还是别开玩笑了。”
钟昭低笑一声,语气很轻,“在太子和端王斗得如火如荼时,您敢选晋王殿下,光这份胆魄就令下官惊叹,谈何害怕呢?”
“……”徐文钥知道他挑这时候过来肯定不是单纯与自己喝酒,但也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提到了这件事,放下酒碗笑了笑,“我还当你来是干什么的,原来是想与我谈论晋王殿下,早说啊。”
他原本跟没骨头一样毫无形象地歪在椅子上,提到谢衍倒是挺起腰背,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怎么,钟大人这是终于想开了?”
谢衍前不久刚正式向他抛出橄榄枝,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会非常多,徐文钥脸上却连一点意外都没有,可见与谢衍来往之密。
听到这个回答前,钟昭多少还有点不相信,觉得徐文钥这种人不会对党争有兴趣,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您藏得真够深的。”钟昭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徐文钥的眼睛,就仿佛在看前世那个与自己相交十年愣是没提过这事的人,片刻后语焉不详道,“想不想开谈不上,只是我想请徐大人帮我个忙。”
谢英早晚会被废,谢淮被谢停气得在府里吐血,说不定都活不到上辈子的岁数,谢停更是完完全全指望不上,在这种情况下,钟昭确实不介意给自己留条后路。
只不过在谢淮丧命前,他不打算在人前露出这个倾向。
徐文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有些讶异地道:“小昭,你给不了我们一个交代,还想我为你办事,世上可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大人放心,对你来说不难。”对方话里乍听上去是拒绝的意思,可对他的称呼还是发生了改变,钟昭便知道这是默认,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徐大人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把李春来放出诏狱吧,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时候?”
——
李春来已经先后在宁王府和诏狱滚过一遍,江望渡自己在后者熬过几天,知道进了那种地方即便不死也要褪层皮,再把人抓来上刑逼他改口,意义并不太大了。
于是为了能更快地让他见识到谢停斩草除根的心有多坚决,江望渡准备让他亲眼看一看,宁王派了多少人去抓他的亲眷灭口。
诏狱实际上有个后门,没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有必要的时候锦衣卫就会将犯人从这里丢出来,江望渡事先从皇帝那里得到消息,带五城兵马司的人守在附近。
此时大雨倾盆,他刚来此处就感觉这里静得出奇,抬头望去虽然连一只鸟都看不见,但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埋伏了不少人。
片刻之后,诏狱的后门被很轻地打开,一个浑身沾满鲜血,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被扔了出来。
江望渡轻轻咬了咬后牙,右手已经握在剑柄上,做好了谢停的人一经露面,就将其拿下的准备。
结果就在这时,一个黑衣青年突然从旁边不紧不慢地出现,一手撑伞,一手把李春来扶了起来。
“公子,公子,你快看!”
孙复嘶了一口气,小声在江望渡耳边道,“那不是……”
“闭嘴。”虽然那人蒙着面,但江望渡依然有着可以一眼认出钟昭身形的能力,甚至对方这副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模样,反而比他平时的样子还叫江望渡记忆犹新。
诏狱所处的位置虽远离百姓居住的地方,但到底不是郊外,闹得动静太大对他们没有好处,宁王府的死士本想悄悄把人带走,见到这幕互相看了看,一时都没出声。
而匪不动,官抓不到现行,自然也没有动的理由。
江望渡难得地生出几分烦躁,盯着钟昭的背影喃喃:“这人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他来干什么?”
而对于这两方人马的反应,钟昭置若罔闻,只是大概扫了一圈李春来身上的伤势,随后便托住对方的手臂把人放到自己背上。
“李老板,我很抱歉。”
他也不知李春来能不能听见,但仍轻声道,“我救不了你的命,现在还得利用你最后一次。”
第92章 倒置 他的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自赵南寻从水苏那里, 接下了保护李春来家人的任务之后,钟昭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是否活着。
但打从来到诏狱的后门, 钟昭就明显到感觉空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迫感,而这种感觉在他背着李春来,向着京郊方向走的时候丝毫没减轻,反而愈演愈烈。
雨一直下,伞面在将道路两旁的树吹得摇起来的风下摇摇欲坠,此时钟昭还没进入林中, 城门口的士兵仍能注意到这边的景象。
他一边留心着四周的气息,一边慢慢地往前走,忽而感觉肩膀上的布料被轻轻地揪了一下。
“你, 你是谁?”
不同于上次江望渡进诏狱只断了条腿,李春来没有谢衍护着, 锦衣卫对他一点没手软, 钟昭后背都被对方身上流出的血浸湿了。
而到了现在, 他终于醒了。
“很重要吗?”等对方被转到东宫那些人手里,保不齐还会不会被拷问,钟昭不能将自己的名字说给他听,只是反问了一句。
“当然重要。”钟昭打伞时一直在刻意往后倾斜,除了一开始被扔到地上的时候没办法,李春来几乎没淋到什么雨, 他大约能感觉到身前的青年对自己没恶意,气若游丝地道,“若你认识钟大人,替我转告他, 我……我对不起他。”
在这两句交谈之中,钟昭已经一步迈入了树林里,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宁王府的人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冲出来。
而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也必会现身,双方立刻就会战在一起。
他明白江望渡一定就在其中,等宁王府的人被扫除之后,便有了他跟江望渡交谈的机会。
可听到李春来的话,钟昭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
“为什么?”他放低声音,“钟昭救不了你,你不该怪他吗?”
“孔家人处斩那天,钟大人勒令我住口,我还以为他是怕我将那件事宣扬出去,他跟秦大人会因包庇受处,没有马上听话。”李春来说到这里已老泪纵横,声音里包含着数不尽的痛楚,“但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想我能活下来。”
钟昭顿了片刻,而后摇头:“即便如此,你无需向他致歉,因为如果没有他跟秦谅,或许你根本就不会遭此一劫……”
“不是这样的。”李春来哑着嗓子打断他,断断续续地道,“即使现在变成这样,我,我也从来没有后悔帮秦大人作证。”
早朝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春来并不知情,但是经此一劫,他愈发肯定去年在贡院纵火的人,就是谢英派过去的,之所以迟迟没有定论,不过是有人存心偏袒。
他还不知道自己家人同样被宁王府死士团团围住,生死不明,在钟昭耳边道:“当日秦大人走后,我自己写了封信,上面大致记录了我们的对话,就在我妻手里。”
“如果有那么一天,真,真相能被挖出来的话。”李春来气息奄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说到这里时竟然带上了些笑意,“让她将那信拿出来,或许能帮上忙。”
“……”钟昭久久说不出来话,他前世是谢停座下鹰犬,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是没杀过无辜之人,丧良心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桩,对于李春来,他同情之余只有一点唏嘘,要说多痛心其实算不太上。
毕竟观刑那天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巧,李春来祸从口出无法挽回,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
可现在听到对方近乎遗言般的嘱托,钟昭还是感觉脑中有根弦绷紧了,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因为抛开所有党派倾轧,对上位者心思的揣测不谈,如果刑部跟锦衣卫真能做到彻查,皇帝真能做到依法处置罪魁祸首,李春来本不该落到今天这样的田地。
他应当作为人证得到朝廷嘉奖,而不是现在连命都保不住。
“我答应你。”随着越来越深入树林,雨水打在树木上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手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雨幕之下显得尤为渺小,良久,钟昭慢慢开口,“未来我……钟昭一定会将你写的手书公之于众,真相会有揭开的那一天的。”
听到这句承诺,李春来从喉间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嗯,钟昭也终于脚下一转,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了守卫的视线范围中。
下一瞬,几名身形矫健的青年便提剑从两侧杀出,其中一人速度最快,径直朝着他的面门攻来!
钟昭将一只手背到后面托住李春来的身体,用另外一只手将自己拿着的伞合拢,伞骨随即重重地敲在近在眼前的人的剑上。
那人同样黑布覆面,眼神锐利无比,一击不成轻啧一声,转过身来继续对他举起了剑。
而在这时,兵马司的人也尽数出动,江望渡从后面一脚将一人踹倒在地,踩着对方的脑袋,下手极其干脆地用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江望渡脸上的表情没有分毫迟疑,更没有一丝容情之意,这个解决完毕之后便直奔下一个,沾满鲜血的剑从人的身体里抽出,旋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又径直穿透另一人的脖颈,将对方牢牢钉死在树上。
钟昭早就知道他们会在宁王府死士露面的第一时间出现,身上没带什么兵戈之物,将一开始就靠到近前的人佩剑打飞出去后,便赤手空拳地与对方对在了一起。
“你的身法很眼熟。”
对面这双眼睛钟昭并不陌生,前世他们也算得上关系还行,在谢停死后一起对江望渡发起过追杀;此时两掌相对,他被钟昭震退几步后低声问道,“自己人?”
钟昭身上还背着百十斤的人,行动起来却依然没有任何阻碍,听罢挑了挑眉,还没回答,江望渡就踏着一地残尸走了过来。
然后钟昭便见他漠然抬手,那个刚刚还问他一身武艺师从何处的男人,就被江望渡以与刚刚一样的手法杀死,将头割了下来。
大梁的士兵在战场上杀敌,事后按人头论功行赏,很多底层爬上来的武将都有这种习惯,江望渡做过几个月校尉,生擒曲青阳等一众山匪,有此等魄力并不稀奇。
唯一让钟昭感到意外的,是这种将刀剑整个从人脖颈刺入的杀敌手段,同样是谢停钟爱的,于是也成了宁王府死士惯用的伎俩。
江望渡曾经就这样死在了他的剑下,今生对方却当着他的面,用一模一样的手段悍然处决了许多前世与他有点头之交的人。
钟昭将经受颠簸后不住呕血的李春来放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站好,同时还帮人顺了顺气。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挺起身板抬起头,还未等言语,一柄剑就往前半寸,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钟昭眯了眯眼,垂眸打量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油然而生出一种身份倒置的错觉,在这一刻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在他跟江望渡的身上似乎出现了某种偏移,一切的一切都跟前世那天太像了。
“公子……”看到这个场景,孙复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走过来,江望渡却猛地抬起手,将他和所有不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试图上前的兵马司巡卒按在了原地。
“江大人好手段。”前世迫于无奈在谢停手下讨生活,今生道不同不相为谋,钟昭对这些死去的人着实生不起什么心痛之情,被拿住要害也只是笑笑,“只不过就在城外死了这么多人,大人难道不怕会有人追究到你头上吗?”
不同于面罩牢牢扣在脸上、任何表情都不能被对面知悉的钟昭,江望渡面容冷肃,闻言嗤笑一声:“在府里养了这么一窝刺客,宁王殿下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他视线往旁边一偏,看了貌似已经昏过去的李春来一眼,眉头深深地皱了皱,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把人给我。”
五城兵马司普通官兵的能力,其实比不过谢停辛苦培养的死士,但他们胜在人多,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行走,因此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所有人拿下。
钟昭扫了一圈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人,袖口中的匕首划出来,稳稳地横在了李春来颈间。
“放下剑,让他们退后。”江望渡装出一副没认出他的样子,钟昭索性也大大方方地演起悍匪,一句话说到尾部的时候,才若有所思地用眼风刮了对方一下,“大人,在下无意影响兵马司的兄弟们办差,只想单独跟你说句话。”
“怎么着,如果我不呢。”江望渡并未立刻应声,剑尖稍微一动,钟昭的脖颈便溢出了丝丝血渍,“莫非你还敢杀了李春来不成?”
这点细碎的疼当然不能把钟昭怎么样,他没让刀尖真的挨上李春来,只是往更致命的地方挪了挪,淡淡地道:“你可以试试。”
“……”江望渡同他对视许久,最后唰一下将剑收回剑鞘,侧过头低吼道,“都退后。”
孙复见他们间的氛围有所缓和,往前走了一步:“公子——”
“闭嘴。”江望渡没等人说完就将他的话截断,抬手向外挥了挥,语气有些不耐,“你也退后。”
虽然江望渡撂下了剑,但钟昭依然没有收回自己卡在李春来脖颈上的刀,他站在雨中看着对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离得近了,彼此都能闻见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明明场面如此紧张,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尸体,钟昭看着领口溅上几滴鲜血、杀伐之气遍布周身、脸上没有一丝柔情的江望渡,警惕之余,居然很想吻他。
“你要说什么就说。”方才离得有点远看不清,如今才发现对方眼带笑意,毫不掩饰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仿佛要将他的衣服扒干净一般。江望渡蹙眉与这双眼睛对视,道,“钟昭,你应该知道……是陛下让我带他走的吧。”
“知道。”被江望渡充满警告意味地斜了一眼,钟昭喉中发出短促的笑,点点头道,“所以我准备用他的命,跟你换另一个人的命。”
江望渡出声:“既然你也清楚这是陛下的意思,就应该明白自己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大人,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试一试。”话说到这份上,钟昭手里的匕首还是刺破了李春来脖颈上的皮肤,语气不变,寸步不让,“我们之间少说点废话,陛下让你带他走,是为了让他承认,宁王对他上刑的目的是攀污太子,做宁王陷害兄长的伪证,如果他什么都没说就死了,你也不好交差。”
星星点点的血从李春来脖子上渗出来,江望渡眼中的厉色也跟着加深,钟昭在他开口骂自己丧心病狂前呼出一口气,总算说出自己的诉求,补上了最后一句话:“李春来家人那边有一个叫赵南寻的人,如果他还活着,别杀他。”
“你在谢停身边放内应?”江望渡没用多久就反应过来,歪头上前一步,语调低下去,“钟大人胆子不小啊,不怕我告诉他吗?”
眼下还有个人横在他们中间,钟昭微微低头看向上身前倾,就快要将脑袋凑到自己怀里的江望渡,眼神晃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色诱?”
他话中已经带上几分旖旎,桎梏着李春来的手却纹丝不动,直到目送对方退开,才笑了一声道:“今天过后,宁王自身难保,如果有空来管我倒是好事。”
李春来身上本就有伤,伞被掷出后暴露在雨中太久,此时已经开始阵阵发抖,再这么下去就算没有人杀他,他自己都很难坚持下去,钟昭加快语速:“总之江大人只需给我一句话,应或不应?”
“我有拒绝的选项?”江望渡嗤笑一声,将人从对方怀里接过来,“回家等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应该就会有结果。”
在钟昭一贯的认知里,江望渡不算是个非常重诺的人,如果当下所做之事和曾经发过的誓有冲突,他绝不会认死理选择后者。
但放过一个赵南寻,对他来说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情,听到这番话已经足够钟昭放下心。
他的前胸后背都沾上了李春来的血,站在原地目送江望渡把人放到一个巡卒的背上,在对方即将带着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江望渡的胳膊。
“干什么?”
江望渡不明就里,再次将下属赶到一边,“若还有事相求的话,你手上可没有筹码了。”
“这次不是。”钟昭轻轻摇头,沉默片刻后道,“秦谅告诉过我,李春来家在京城不算富户,五年前西南水患,朝廷募捐,却也拿出了半副身家修筑堤坝,重修大桥。如果江大人肯帮一把,我……”
“什么意思?”江望渡的脸色哗然变了,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冷声提醒,“钟大人莫要觉得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更不愿意担这风险;以前要他命的是宁王,现在是陛下,你我算哪条路上的人,也敢想着抗旨不遵?”
谢停还好说,天子的心意从来不是两个五六品官的人能改变的,事实如此,钟昭也不知自己刚刚怎么了,慢慢放开了对方的手臂。
“江大人教训得是。”
他自嘲一笑,拱手道,“大人既还有公务在身,就此别过吧。”
江望渡颔首,再也没有停留地转过身,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朝远处走去,钟昭轻轻扯下脸上的面罩,过了会儿同样起身回城。
然而就在这时候,江望渡突然回头望向对方刚刚站着的位置。
半晌后,他又将脑袋转回来,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李春来,握紧佩剑的剑柄,闭眼骂了一声。
——
当夜,钟昭一直在书房等到子时将过,外面终于风雨渐歇,打开一条缝的窗户也被人一把推开,江望渡熟门熟路地跳了进来。
他对满脸忧虑坐立不安,眼巴巴看向自己的水苏视而不见,兀自对钟昭道:“有没有菱粉糕?”
“有。”钟昭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把他拉到身前亲了一下额头,“热水已经命人准备给你好了,等洗完澡出来,保管它是热的。”
说着,他不咸不淡地看向抬手捂住嘴,眼眶完全红透的水苏。
水苏接到这个眼神则连连点头,努力了半天才让声音不发颤,“大人稍安,小的这就去拿。”——
作者有话说:最近一直加班,12点前写不太完了,所以改到凌晨更新,但依然是日更,不更会请假[比心][狗头叼玫瑰]宝宝们可以等到醒来再看~
第93章 调情 嘴张开给我看看。
在江望渡沐浴的档口, 钟昭也并没有闲着,打消了水苏上前帮忙的念头,自己手动调整了一下桌上几种糕点的布置。
他时至今日仍不能理解, 江望渡明明已经二十几岁的人了, 怎么偏偏对这么甜的东西情有独钟,脸上的表情带着淡淡的嫌弃。
但即便如此,钟昭还是按照江望渡以往的口味,由远到近地给几个碟子排了个序。
“你哥即使侥幸有命在,也肯定会受重伤。”他头都没抬,如实对水苏说道, “而且只要端王和宁王还在,他就不可能到我府上当差,只能放在轻舟那里——除非他彻底毁容, 这一点你知道吧。”
“小的明白。”这两天时间的反省下来,水苏也知道了自己一开始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垂着头闷声回答道, “是我害了他。”
简单改变了下碟子的摆放后, 钟昭放下手,瞟了眼抿紧嘴唇满脸自责的水苏,轻轻地扯了下唇。
“当然,就是你害了他。”
这样的事如果再来几回,纵然上辈子他跟赵南寻死得冤枉,钟昭也很难继续把他们留在身边, 于是再度提醒道,“没有下次。”
水苏轻吸一口气,应了声是。
随着他们的交谈宣告结束,那边头发半干的江望渡也洗完澡, 在乔梵的陪同下走了回来。
因着卧房里多数时间只是钟昭自己休息的地方,而且水苏刚刚实在惦记赵南寻心切,做事远不如平时周到,此时桌前只有一把椅子,正被他坐在身下。
江望渡俯身捻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垂落下来的头发搔在钟昭的手背上,他指尖轻轻动了动,便要起身给对方让座。
然而就在这时,江望渡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径直坐了下去。
钟昭这一天同样没闲着,淋了小半天的雨,回来之后被钟北涯逼着泡了个药浴,刚刚也是如此要求侍从给江望渡准备的。
眼下这人就这么自然地坐在他腿上,钟昭轻而易举便能闻见对方和自己身上拥有着相同的味道,呼吸都下意识轻了一些。
“你……”他下意识将手搭在江望渡腰间,有些无奈地看过去。
“不习惯?”江望渡惯会先斩后奏,坐都坐了还要问,“钟大人什么意思,想让我现在滚?”
钟昭笑了一声摇摇头,片刻后抬起眼,看了看至今还兢兢业业立在一旁的水苏和乔梵。
乔梵是第一次见自己主子与江望渡相处,头发都快炸了,根本反应不过来,最后还是被使眼色使到快抽筋的水苏生生拽走的。
待到卧房的门被从外面关上,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时,钟昭将视线收回来,下巴抵着江望渡的肩,看他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菱粉糕。
如钟昭所言,它们确实冒着热气。
今天跟宁王府死士交战时,钟昭全程在场,五城兵马司具有绝对人数上的优势,江望渡出手果决且一击致命,顶多只受了点擦伤。
钟昭先后敲了敲对方的膝盖和手臂,确认没问题之后,又想起了谢英先前砸破的地方:“别动,给我看看你额上的伤。”
“早就说了没什么大碍,也就你非要一遍遍看……”江望渡虽然如此讲,但还是任由钟昭碰了碰自己眉骨上那道又长又细的疤。
这道口子当时毕竟开得太大,紧接着又一直泡在雨里,这半个月以来,江望渡虽然也在没有间断地涂药,但还是留了条白印。
不过比起前世还是好多了。
钟昭应了一声放开手,想到需要江望渡带兵的那场战事还要一阵子方起,开口道:“我爹研制过一种祛疤膏,改天拿给你。”
虽已不是第一次,但每次见钟昭绷着脸说要给自己疗伤的样子,江望渡都会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转身捧住钟昭的脸:“上回我左腿受伤,你就给我送了两瓶药,说如果不好好治,以后老了会走不了路,那现在呢?”
区区一道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的疤,自然不可能让人不良于行,江望渡刻意绕过了其中一瓶药曾被谢英摔碎的事情,越说凑得离钟昭越近,最后几乎附在人耳边。
“难道我脸上留有伤痕……”
他语气里并无任何担忧之意,有的只是浓浓的捉弄人的兴味,“钟大人就不喜欢我了?”
“……”钟昭跟人对视良久,最终无话可说,同时又忍无可忍,掐着江望渡的脖子让他最大限度地低头,就像自己白日里看着对方的时候,脑中想的那样,重重地亲上了这张什么都往外说的嘴。
江望渡哪里会怕这个,双手扶着他的肩膀,甚至还有闲心在这个吻的间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钟昭被他的反应弄得一颗心不上不下,喉结一直在滚,最后还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咬了他一口。
“你怎么……”江望渡吃痛,总算消停了一时半刻,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嘴唇红了一片。
钟昭仰头看着他微蹙的眉,顿了顿才问道:“很疼?”
“换我咬你试试?”
江望渡其实还好,但是对方既然问了,他顺口就回了一句。
钟昭没应这句话,单手捏住对方的脸颊:“那给我看看。”
江望渡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往左偏了偏头没挣开:“什么?”
“我让你张嘴。”钟昭的耳朵还有点红,但面色已经恢复如常,闻言进而解释道,“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咬得重不重。”
“阿昭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江望渡不可置信地往后仰了仰身,但钟昭却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腿,让他根本脱离不掉。这回轮到江望渡耳根发烫:“我就是在……”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调个情。
钟昭表情这么严肃地要看他舌头上的伤,他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想戏弄回来。
“那没办法。”钟昭当然也知道自己刚刚没用力,但语气却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事,“我们医馆出身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碟子归到一边,在中间留出空位,起身按着江望渡的肩让他躺上去,手也拽了一下对方中衣的带子:“你叫过我一声小钟大夫,我就得对你这个病人负起责任,有任何病痛,我都得给你……治好才行。”
——
事后,两人和衣躺在榻上,外面的雨已经停下来,钟昭隔着窗户听着蝉鸣鸟叫的声音,问道:“赵南寻的伤要养多久?”
“一年半载总是要的,好了也不能立刻回你这里,暂且让他跟着我吧。”江望渡笑了一声转过身,将手伸进钟昭那边的被子里,摸索着抓住对方的手,“你真是狠心,让他一个人跟宁王府那么多人抢李春来家眷,我的人把他们都控制住的时候,赵南寻跟被从血里捞出来的一样,跟李春来差不多。”
“……”提到李春来,钟昭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没有解释赵南寻并非自己派过去的,也错过了江望渡略带探寻的目光。
良久,他摇头换了个话题:“宁王事先并不知道锦衣卫会把囚犯扔出来,自知硬抢根本没什么胜算可言,派到诏狱附近的人没那么多,另一边就不是这样了吧。”
江望渡听罢嗯了一声,渐渐不满于只是牵手,干脆掀开被子去到了钟昭那边,打了个哈欠回道:“将近百人,亏得赵南寻还挺会藏,宁王府只比我们早到半炷香,要不然估计都被砍成八块了。”
“近百人……”钟昭将两边数字加起来算了算,便知道谢停几乎让手底下的死士倾巢而出,自己府里只留了不到十个人。
不过这样也好,他应该很清楚在青天白日出动这么多人,一定会被皇帝盯上,索性一赌到底,如果赌输了的话,剩下的人那么少,完全可以伪装成家丁藏在府里。
钟昭想起自己今天见到的、许多面孔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忽然饶有兴趣地问:“这么大数量的私兵,江大人处置起来的时候,手法也跟那时我见到的一样吗?”
“大差不差,敢拿着刀或者剑往我身上比划,当然要付出代价。”钟昭指的是一剑穿喉的灭口方式,江望渡无声地笑笑,“杀了一批,抓了一批,现在活着的人已经被送到徐大人那里,对了——”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继续道:“赵南寻被分在死了的那一堆里,现在名义上已经埋进了乱葬岗,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钟昭有些感叹,没想到无论前世今生,赵南寻都会跟乱葬岗这个埋骨地联系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只担了个虚名,总有一天对方还能回来。
回过神以后,钟昭的语气恢复自然,半是打趣地说道:“先不说陛下的安排如何,如果拿剑对着你就要落得惨死下场的话,那我当时在贡院时,不是也……”
当时在火场,钟昭越看立在自己面前的人,越觉得对方像前世的江望渡,在他拦着自己去找秦谅时,也的的确确做过不妥的举动。
“这不是报复回来了吗?”
江望渡笑着摸上钟昭的脖颈,那里有一道结了痂的细小伤痕,正是他用剑尖扎出来的。
良久,他在黑暗里睁开双眼,似乎又想起十五那天,跟孙复和太孙一道被追杀的经历,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也阴戾起来。
“而且阿昭,你是你。”
钟昭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江望渡撇嘴,后半句话出口时犹含三分冷意,“他们又是什么东西?”
第94章 亲密 钟昭发现他愈发喜欢跟自己亲密接……
第二日一早, 街面上陡然动乱起来,皇帝一道圣旨颁下来,谢停就被以唆使百姓冤屈太子的罪名被夺了亲王之位, 圈在府中。
钟昭清晨起身时听到这个消息, 一时也不免有些沉默。
虽然知道皇帝会有这种处置,跟宁王府那些人脱不了干系,皇帝对外把这件事隐下来,已经是对他的仁慈,但未经三司审理直接下令圈禁,还没说要圈多少年, 相比谢英的待遇,实在令人心凉。
谢停也就是手里只有私兵,没有实打实的军权, 否则以他的性子,都有可能直接起兵谋反。
水苏知道但凡江望渡过来, 钟昭就不可能出去跟家人一道用膳, 将双人份的早饭端到桌上, 边摆碗筷边与两人说着自己听来的话:“据说昨天下朝后,宁王殿下就先回了府,但谁都能看出他的失魂落魄,所以就有人劝他,说端王殿下缠绵病榻,肯定也希望见到他;于是他辗转反侧一夜没怎么睡好, 今天特地早起出发,结果……”
“结果还没等上端王府的门,就先被锦衣卫抓回去了?”
钟昭接下这句话之后,自己都嗤笑一声摇摇头, 偏偏水苏还真的颔首称是:“公子料得没错,小的当时在另一条街买东西,没看到当时的场面,后来听在场的人说,宁王殿下死死地盯着徐大人手里的刀,差一点就要动手抢了。”
“那没事,他抢不过。”钟昭主仆二人言谈间,江望渡也披衣起身,洗了一把脸,随即坐在了桌子前。跟昨夜的情况有所不同,如今水苏已经搬来另一把椅子,他拽了拽钟昭的衣服,看人同样坐下之后,才夹了一筷子菜:“借宁王两只手,他都不是徐大人的对手。”
“这是重点吗?”许是最近凑在一块的时间长了,也许是那几盘糕点俘获江望渡胃的同时,也对他的心境产生影响,钟昭总觉得江望渡愈发喜欢跟自己有肢体接触,垂眸看了一眼至今还挂在身上没收回去的手,神色如常地拿起筷子,对水苏道,“你先出去吧。”
水苏昨天得到了赵南寻还活着的消息,虽然不能即刻见面,但是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看向江望渡的眼神也带上了一点感激,闻言笑呵呵地点头走了。
钟昭听到关门声,将筷子换到左手上,右手往下伸,轻轻地把江望渡的手握在了掌心。
“你……”江望渡坐他右侧,感受到手背上的热意后怔了下,随即不甘示弱,翻过来之后跟人十指紧扣,凑过去将下巴靠在他肩头,懒洋洋地问,“你是左撇子?”
“不算。”钟昭低声道了句“好好吃饭”,但动作还是很诚实地往他嘴里喂了一口菜,“小时候用左手吃了半个月饭,就被我爹纠正了,现在也只是勉强能用。”
江望渡笑着哦了一声,继续心安理得地牵着他惯用的右手,钟昭对此没什么异议,吃得慢点就慢点,反正他们起得早。
半碗饭见了底,他听见江望渡问:“左手会使剑吗?”
“江大人说的什么话。”钟昭前世练过双刀,左手的技艺虽然相对来说要生疏一些,真到用时却也不会非常吃力。但在对方的面前,他却只是轻轻挑挑眉,“下官一介文官,明明右手也不太会。”
“好好好,算我唐突。”江望渡忍俊不禁,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这顿饭用完以后,水苏进门来收碗筷,悄悄看了看他们还没松开的手,眼里闪过一抹笑意,然后又看向钟昭,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公子,孙复过来了,说镇国公请江大人回去一趟。”
以往江明跟江望川也不是没叫过他,江望渡有时回有时不回,全看当天心情。此时他心情不错,不想给自己找晦气,便道:“让孙复不用搭理,一会儿直接去校场。”
“……这恐怕不行。”水苏面露难色,顿了顿道,“孙复说国公爷直接派了一副车驾,去您的小院外等着,言明只要没见到您就不走;他实在没办法了,又怕暴露您在这里的事,是翻墙跑出来的。”
以江明的地位和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强求过自己的儿子,不回就不回,他最多会只问一次。
钟昭直觉不太对,微微蹙眉转头问:“从前镇国公也这样过?”
“他才懒得跟我废话。”江望渡神情也有几分不解,但看见钟昭的表情又笑笑,给水苏打手势让人转过身,仰头在钟昭的下巴上亲了一下,“没事,我回去看看。”
——
当天早朝,谢淮依旧没露面,皇帝也没提自己对谢停的处置,把西南水患的事列为重中之重,当庭宣布了将钟昭破格升为都水清吏司郎中,主理赈灾一事的决定。
皇帝昨天就已经口头承诺了这件事情,也有意让身边的太监把消息传了出来,他在做这决定前没跟任何人商量,可见心意已决。
以谢英为首的人没法让皇帝收回成命,索性吸取谢停执意把他往墙角逼,导致自己被圈府中的教训,谁都没蹦出来说一句话。
钟昭拿着笏板上前接旨,皇帝对面前这个没有任何人有异议的局面很满意,转头道:“这次的事情发生得急,辛苦何大人了。”
“近几年水患频发,对当地百姓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户部职责所在,不敢称一句辛苦。”最小的外孙忽遭祸事,即便这个结果早就是他和谢淮料到的,何归帆的脸色也不太好,强打起精神道,“臣会竭尽所能配合钟大人,处理好钱银方面的事情,请陛下安心。”
何归帆是谢淮的外祖,见钟昭上位高兴还来不及,他清楚对方这句竭尽全力是认真的,礼貌性地躬身这位老大人拜了拜。
果然,见到他转头行礼,何归帆似乎也振作了些,朝钟昭点点头,感叹了两句年少有为。
“钟大人确实年轻。”皇帝闻言笑笑,也跟了这么一句。
先前端王一党的朝臣聚集在王府议事时,对要不要继续攻击太子的看法就不太一致,这回谢淮在明面上跟谢停做切割,一部分人在旁边看着,心里并不满意。
此时见皇帝的态度有所缓和,礼部一个侍郎便走了出来,跪在地上道:“陛下,宁王殿下……”
“对了,还有另一件事。”皇帝慢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昨日京郊出现百余名匪徒,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护卫京城有功,加之其前往岭南抓捕曲青阳一事还未论功行赏,朕再三考量,着意封他为宣武将军,兼五城兵马司总提督。”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站在前排默不作声的江明,笑着道:“晚些时候圣旨就会到镇国公府上,老江,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不同于范围更广的文官,大梁武将三品及以上者才能参与早朝,江望渡此时并未站在这里,江明于是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道:“臣替犬子谢过陛下。”
另一列的人堆里,江望川同样走出来,面容端正地叩谢皇恩。
兵马司的差办得很出其不意,江望渡带兵出发之前,手里连一道明旨都没有,担了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弹劾的干系,但是他不仅毫不犹豫地干了,还直接在京郊把超过半数的人处死在了当场。
钟昭昨天半句话都没问江望渡为何敢这么做,对方也没解释,但他们都对此心知肚明——
为皇帝干了一件这样的私活儿,可比他杀十个曲青阳都有用。
这件事没有任何悬念地昭示着江望渡将逐渐崭露头角,对江家其他人必有触动,江明位置太靠前,头又垂得太低,没人能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但别人就不一定了。
钟昭睨着江望川的半个侧脸,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对方咬紧牙关,脸上的肉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见此一幕,钟昭轻哧一声收回视线,心道无论江望渡他俩此前有什么矛盾,他能得到皇帝的垂青都对江家有好处,怎么前世没看出来江望川这人这么小肚鸡肠。
皇帝对有功之臣授予官位,又没立刻遣他去哪里打仗,本没必要在早朝提及,突然说起这个,不过是想堵旁人为谢停求情的嘴。
礼部那名官员被噎得满脸通红,等了半天见没人理他,只好连连告罪,灰溜溜地站了回去。
钟昭昨夜在等江望渡过来之前,就已经把五年前那次水患的记录找出来看了一遍,眼下估摸着不会有人出来说什么大事,便一心两用地盘算起了赈灾的章程。
结果就在他思虑到该带工部谁过去的时候,谢完恩的江明却并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且片刻后,牧泽楷也疾步上前跪了下来。
“禀陛下,臣今早收到急报,苗疆换了一位新部落首领,意图借着天灾生事,四处散播谣言,说今年的水灾都是因为陛下……”江明统领的大军如今镇守在西南边陲,抵御外敌的同时也监视着苗疆的动静。近几年那边没有战事,他这才得以在京中颐养天年,此时出了事,他自然要第一个站出来。
江明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停了下来,高座上的皇帝面无表情,寒声道:“看来尽管曲青阳已死,外面关于朕的谣言却没止息。”
“陛下言重了,宵小闹事,及时料理就好。”牧泽楷道,“这一年孟广陵与邢琮接连出事,陛下虽赦免了他们的亲族,但一些身在军营的小将难免惶恐,担忧以后无法为朝廷效力;如今苗疆胆敢生事,陛下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
一个家族里的领头羊倒台,下面的人往往也要跟着遭殃,在这两桩案子里,最倒霉、受牵连最深的要属杜建鸿,之前做到了校尉,现在因为同时跟这两个人有关系,快被人排挤得干不下去了。
皇帝知道这个姓杜的人,但对此提议不置可否,看向说完一句话就闭嘴的江明:“你怎么看?”
钟昭不记得前世苗疆在朝上掀起过风浪,应该是直接被江明留守在那儿的军队镇压下去的,皱眉听了半天,到此时终于慢慢松开,有些意外地瞟了一眼江明。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苗疆这次的祸事并不难解,这位镇国公的真实目的,应该是让江望渡远离朝堂,顺便刷一下军功。
果不其然,下一刻江明的声音便响起来:“回陛下,臣不愿因为回避说假话,现今苗疆的首领……姓蓝,所以若让臣说,臣会举荐臣的次子,宣武将军江望渡。”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传出几道倒吸冷气的声音,江明虽然没把一切全讲明白,但他当年在苗疆掳了蓝蕴当二房的事满京城都知道;而眼下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蓝家是一定要被屠族的,根据大梁律例,也只有嫁到中原多年的蓝蕴本人,以及江望渡可以保全下来。
钟昭想到今天用饭时,跟他牵了一早上手的江望渡,不禁哑然。
尽管用这样的方式,可以非常有效地打消在这件事后,别人对江望渡投去的异样的眼光,但是对他造成的影响也会很深远。
半晌之后,朝上众人包括皇帝看江明的眼神,都变得很复杂。
谢英更是直接哼道:“镇国公不愧是我朝战神,真够狠的。”
钟昭平时一向对他嗤之以鼻,而今却对谢英的话生出几分认可,在心里补充了对方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江明居然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带兵去杀他的母族。
第95章 低估 将军,我想吻你。
对于谢英阴阳怪气的指责, 江明并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反应,说完自己的建议就再次沉默下来,仿佛皇帝接不接受都无所谓。
不过当然, 江明既是当朝国公又是江望渡之父, 皇帝前脚才把他提拔起来,若将江望渡去不了阵前,以后就得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这个首领表兄遭人非议。
苗疆的战力相当有限,蓝家被灭已成定局,派谁去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两害相权, 还不如让江望渡亲自来做这件事。
钟昭自知无法改变,也只能在心里为对方一叹。
上首的皇帝显然跟钟昭想到了一处,蹙眉片刻后便做出决定:“既然如此, 便让宣武将军早做准备,越快出发越好。”
说着, 他又看了一眼抬头望着自己牧泽楷, 继而添了一句:“让杜建鸿去当个副将;户部最近忙, 兵部的手脚也要快些。”
牧泽楷叩头接旨。
今日早朝先后讨论了水患和苗疆异动这两件大事,以致于后面其他人呈上去的折子里的内容都显得有些无关痛痒,皇帝兴致不高,加之后面坐得时间长了,又开始腰痛,没过多久便宣布了散朝。
过几天去西南这一路离不开户部的帮助, 钟昭私下里跟何归帆聊了聊,想到这会儿江望渡应当正准备接旨,干脆让乔梵备了些礼物,转道去了端王府。
谢淮这两天没露面, 既是真的在府中调理身体也是想避嫌,并没有错过任何朝堂上的消息。
钟昭得到许可走卧房,一眼便看到他面色苍白地倚在床头,谢时泽坐在榻上给他喂药,同时轻声细语地给人讲着今天早上的事。
“见过王爷,世子。”钟昭一如平常那样行礼,结束之后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端端正正地说道,“不日下官将启程西南,王爷栽培提携之恩,下官莫齿难忘。”
“大人言重了。”谢淮听到这番话笑了笑,又马上低头咳嗽起来,只能抚了抚胸口,重新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拍拍谢时泽的手臂,示意他上前搀扶,同时道,“本王能做的只是在父皇面前提你,侍郎的位置能否挣到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能力,本王鞭长莫及。”
相识这一年多以来,钟昭帮人铲除了好几个谢英那边的大臣,谢淮也是真给他机会,矮子里拔大个,他看谢淮还算比较顺眼。
此时见谢时泽没有让下人搬凳子的意思,反而拉着他往榻前走,钟昭犹豫了一下,没拒绝。
“钟大人年纪也太小了。”谢淮看着谢时泽退到一边,让钟昭在自己床边坐下,语气熟络中还透着一丝丝无奈,打趣道,“本王刚刚想跟大人拉一拉关系,不叫这么疏远的称呼,结果转念一想,大人还未及冠,连表字都没有呢。”
“这次受水灾严重的几个州府远离京城,一来一回估计也要一年多的时间。”钟昭斟酌着与对方开玩笑的分寸,“待到下官回京的时候,离及冠估计也快了。”
谢淮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原本微微躬着的上身慢慢挺起来,谢时泽在旁边站着,见状快速往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只不过及冠,就是二十岁了。”
他感慨着,道,“本王的妹妹年末及笄,若大人这趟差事办得好,本王给你做个媒如何?”
钟昭眉心一跳。
如今谢停被囚宁王府,他又眼看着能再升两级,淑妃最小的女儿婚事迟迟没着落,谢淮一开始没怎么插手,现在也开始当说客了。
“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下官少时家中曾定过一桩婚事。”左右之前去过一次晋王府,从谢衍处得知自己表妹就在那里,没那么容易被谢淮查到踪迹,钟昭旧事重提,面含歉意地道,“所以……”
“这事本王确实清楚。”谢淮点了点头,也没什么避讳的意思,“在你第一次提起她时,本王就派人查问过,五年前……说来挺巧,当时也是西南在闹洪灾。”
他顿了顿,看着钟昭道:“他们全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本王知道你重情重义,但如果此人一直找寻不到,难道你要为了个许多年没见的表妹,一直不婚娶吗?”
钟昭沉默半晌,而后起身离开床沿,拱手道:“殿下恕罪。”
“大人有话就说,不用这样。”
谢淮一看对方迟迟不抬头,就知道他后面的话可能会有些冒犯,无奈道,“说到底本王也只是在跟你商量,若你实在并无此意,本王也不会把妹妹强塞给你。”
这年头讲究父母之命,谢淮如果铁了心这样做,早就直接派人去他家里了,钟昭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言语诚恳,态度恭敬,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殿下刚刚所言,下官也厚颜说一句自己还算年轻;这次下官要去的地方,正是表妹一家出事之地,赈灾之余,也想借机问问当地人,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余光看到谢淮欲言又止,很快补充道:“公主乃千金之躯,理当找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男儿,下官这情况……不敢误公主芳华。”
对于尚公主这件事,钟昭先后已经拒绝两次,谢淮看得出他没有一点以退为进的意思,就是真的没有这方面想法,也只得叹气:“既然钟大人已经有了决定,本王也衷心祝愿你心愿得偿。”
他说到这里抬了抬手,放内的侍从立刻去外面叫了个人进来。
苏流右一板一眼地跪地行礼,被允许起身后还是没控制住,兴冲冲地看了钟昭一眼。
谢淮继续道:“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他是因为撞大运帮了你才入本王眼的,就让他跟着你一起去;如果真有危险,有他护着大人,本王也安心,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大人权当是带了一个随从,有事吩咐他便好。”
前面刚拒绝了对方一次,钟昭清除这次没办法再推脱,何况苏流右两世跟他关系都不错,也比较好糊弄,把他带在身边远比让谢淮放其他监视的人更安全。
钟昭点头应了一声是,跟人寒暄几句之后,转身离开了府邸。
——
眼下江望渡即将出发苗疆,留赵南寻一个伤者在小院肯定不行,钟昭思来想去,他表哥秦谅外放的时间没那么急,恰逢近来朝廷事多,皇帝至今还没空寻思派他去哪个州郡好,如果还能在京城待半年,到时赵南寻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跟人一起离京,天高皇帝远的,谢淮和谢停也找不到他。
只不过若想此事成行,还得过江望渡那一关。
他带乔梵往对方的院落外走,想到早上江明说的那番话,又觉得有些不忍心。
江望渡再是有将帅之才,而今总归还没经历太多沙场淬炼,上次带兵只抓了一批山匪,昨天对宁王府的死士毫不留情,也是因为皇命在身,外加跟谢停一向不睦。
钟昭到现在还记得江望渡在梦里对母亲说,别赶自己走时的样子;有时候钟昭甚至觉得,对方之所以会喜欢姚冉做的糕点,其实也是贪恋长者关怀的一种体现。
即使这份关怀指向的人是钟昭,他只不过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沾了一点光而已。
首次做主将屠的是自己的母族,对他来说未免残忍了些。
“公子。”前行的路上,乔梵看他始终没出声,不解地挠了挠头,出声问道,“您心情不好吗?”
“只是觉得自己不近人情。”跟优伶出身、善察人心的水苏不一样,乔梵在这方面的造诣基本没有,钟昭自嘲道,“我不知怎么安慰他,还得劝他把一个人交给我。”
“……”乔梵跟在自己这位主子身边的时间还短,听罢表情茫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钟昭本身也不指望从乔梵那听到有用的话,说完后再度无言。
他明白自己没多少时间能用来同情,他跟江望渡去的虽都是西南方向,但定然不会同时出发,在奔赴各自将要去的‘战场’之前,有很多事都是必须解决的。
所以无论对方心情如何,为了赵南寻的安全,他都得说这番话。
再拐两个弯就到江望渡家门口,钟昭轻轻舒了一口气,将江望渡眼角坠着一滴泪的模样抛诸脑后,做好了要跟人谈判的准备。
谁知还没等进屋,他就看到江望渡和孙复正合力将一个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往马车上抬。
走得近了,还能闻见那人身上的血腥气,一看便知受了重伤。
“这是……”钟昭下意识迅速回身将大门关得死死的,上前几步帮他们一起扶,手一搭上去就扬起了眉毛,“赵南寻?”
“正是。”江望渡看他过来,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笑意,“钟大人来得正好,战场带不了伤员,我暂且盘算了下,秦大人短期不会离京,你等下走的时候跟他坐同一驾马车,把他送到秦大人那里吧。”
赵南寻浑身都是伤,经脉受损,骨头断了不知道多少根,江望渡和孙复抬得小心翼翼,几乎不太敢使力,所以动作才慢了一些。
此时钟昭加入进来,神情严肃地捏了捏对方的各大关节,很快便找到了搬动的正确姿势,没费多长时间就把人放入了马车中。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着拍了两下手、满脸如释重负站在原地的江望渡,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过了一会儿,还是江望渡率先看出对方的不对,纳罕道,“咱俩现在都有活要干,谁也没空安置他,把人藏在秦大人那里不好吗?”
“我在早朝听说了。”钟昭安静片刻之后开了口,答非所问道,“边陲不安定,苗疆的首领生事,陛下一定无法容忍,他……”
剩下的话钟昭不知该怎么说,微微抿唇停了下来,倒是江望渡听罢哦了一声,不在意地道:“那叫蓝尘缘的新首领我听说过,能力不足胆子倒大,不过是蜉蝣撼树,自取其辱罢了,掀不起风浪。”
他一句话说完,表情忽然变了几变,挥手示意孙复和乔梵退下,往前走了几步,附在钟昭耳边:“阿昭,我爹说可以放我娘离开。”
很显然比起杀自己外公一家,还是这则消息更令他震动,钟昭可不记得上一世有这档子事,略带错愕地看了过去:“什么?”
江望渡见此一幕也笑了,继而解释道:“我爹镇国公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听说过,向来说一不二,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
提到江明,他的神色冷了冷,但语气里还是透着满意:“今天一大早他就接到消息,命人接我回府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说只要我肯亲自带兵前往苗疆,就会给我娘一纸休书,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钟昭听明白了。
大梁律法中有明确规定,外族女子与中原人通婚超过二十年,即便母族犯了再大的过错,都不会牵连到她和孩子身上。同样的只要过了二十年,即便她被休或者和离,也不会再归到出嫁女之列,跟娘家生死与共。从此天大地大,她真的可以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而知子莫若父,虽然江明在江望渡身上没尽到什么当爹的责任,但也清楚他一直都想要母亲幸福。
而前段时间孔世镜的案子,谢英休妻的事同样闹得人尽皆知,他便觉得如果江望渡不应,或许可也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听话。
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份自由蓝蕴已经等得太久,江望渡根本抵御不了这样的诱惑,很快便同意了对方的提议,所以才有了早朝之上,江明对皇上说的那些话。
“可蓝夫人如果走的话,终有一天要回苗疆吧。”钟昭想通之后没有为他高兴太久,很快便联系起了不久的将来蓝氏的灭门之祸。
在很多时候,不会被牵连上断头台是一回事,娘家死绝只有自己活着,心如刀绞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知道蓝蕴脾性如何,但想来这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浩劫。
“她确实要回去,但那又能怎么样?”出乎意料的,江望渡听到这话只是摇头,“二十几年熬过来,我外祖父和外祖母早就死了,蓝家剩下的人对我娘来说,只是当初用大义逼着她委身杀夫仇人的人而已。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我也是真的,真的为她高兴。”
钟昭闻言久久不语,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里面闪烁着些许动容的光芒。
对方的家庭与他截然不同,他下意识代入自己和亲人的关系,认为想要挥下屠刀实在很难,这本身就有问题;而与此同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江望渡。
毕竟与外祖家没感情是真的,渴望得到来自母亲的爱也是真的,但是当这一切的一切跟蓝蕴的喜怒哀乐站在对立面的时候,江望渡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掉自己的情感,仅仅是为了母亲能过得好。
“将军,我想吻你。”钟昭低声呢喃,说完这句预告后,也不等对方做出反应,直接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低头轻轻亲了上去。
江望渡不明就里,但还是安安静静地抬着头让他亲,等到这一吻结束,两个人分开,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双手环住钟昭的腰,带着一些讶异问道:“阿昭,你刚刚是在……心疼我吗?”
钟昭感觉自己此时思绪很乱,先是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摇头,再然后干脆不想了,径直将江望渡抱起来,回卧房关上了门。
第96章 紧迫 若不出意外,他们翻脸的日子已不……
跟钟昭事先想的一样, 西南的情况极为严峻,从一行人离开京城,沿途就已经出现了很多流民。
等到达灾情最严重的潭中, 更是宛如置身人间炼狱。
在这种情况下, 钟昭几乎分不出时间想东想西,全心全意扑在赈灾上,没出半年就瘦了一圈。
而此番出行,钟昭把水苏留在府里,身边不算乔梵就只有唐策那个十来岁的儿子,前者脑筋太死, 后者年纪太小,历练之余,钟昭也不太放心把很细的活交给他们。
于是谢淮讲场面话时说的, 让他不要客气、可以随便使唤的苏流右,最后是真的没少替他跑腿。
转年进入一月, 汛期已经彻底过去, 堤坝重修进行到中段, 钟昭给朝廷上了一道请求户部另行拨款的折子,总算稍微闲了一些。
将折子交付有司衙门的当夜,他跟苏流右一人分了半杯烧酒,安静对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是回到前世,执行完谢停交代的任务跟苏流右凑一块的时候。
但这次因为家里有等他的人, 钟昭即使前所未有的累,仍然干劲十足,没有一丝一毫的颓丧。
“我们王爷给您传了一封信。”这酒太烈,苏流右喝得龇牙咧嘴, 好不容易灌进去两口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随后起身准备离开,“我回避下。”
“不需要。”钟昭将人拉回来,当着对方的面在烛光下把那张字条徐徐展开,半开玩笑地道,“殿下给你的信,我或许不能看,但给我的信,你有什么看不得的?”
这近半年来,谢淮也不是没用飞鸽传书的方式给他寄过信,里面的内容多是朝上的大事小事,偶尔也有些高官联姻一类的八卦。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自江望渡离京后,谢英声量渐弱,皇帝也不如之前爱重他,倒是谢衍过了十六岁,在政务上的表现愈发亮眼。
除此以外,让钟昭停留时间最久的消息,是淑妃女儿兆蓝公主已经出嫁,驸马是何家一个跟公主年纪相当,又还算出色的小辈。
但在这门婚事达成前,谢淮写信告诉他,在皇帝第一次派谢衍干活的时候,淑妃曾经异想天开,动过将公主嫁给牧允城的念头。
牧家是谢衍的母家,牧允城又是他的伴读,只要谢衍不是真对皇位毫无兴趣,牧允城都不可能答应这桩亲事,听说这人拒绝的消息时,钟昭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奇怪的是谢淮在后面寥寥几笔写的,在这件事情之后,牧泽楷觉得孙子大了该成亲了,出于尊重过问了下牧允城的意见,结果牧允城却宣称自己将此生不娶。
“怎么不出声?”钟昭瞥了苏流右一眼,同时若有所思地心想着,他虽然只与牧允城有过一面之缘,但对方看着可不像脾性激烈的人,能在牧泽楷面前说出这番话,只能说明对方当真心意已决。
可是为什么呢?
总不能是近年盛行断袖之风,这位也如他一般喜欢男人吧。
“您刚刚那话我哪敢接啊?”关于牧允城的流言盛行于几月前,苏流右赔着笑接过对方手里的信,眨了眨眼睛道,“不劳大人劳神,您继续喝,我念给大人听。”
钟昭笑了笑没拒绝,从桌上将酒杯端起来,随后便见苏流右扫了遍信上的内容,清清嗓子总结:“如今苗疆的事已经了了,宣武将军启程回京;谁知走到一半时,靠近西北边塞的玉松国忽然作乱,陛下索性加派一支军队,让宣武将军和杜校尉带其同往,但……”
苏流右读到一半,脸上出现了些许愤怒的表情,顿了顿才道:“但玉松国比苗疆人更卑劣无耻,宣武将军一到,他们立刻出其不意,率军偷袭,欲速杀西北主帅林鸿;宣武将军不眠不休地跋涉三日,为救林老,当天上了战场,生擒敌军先锋的同时,身被数创。”
虽然事先已经通过估算时间,对这封信写了什么有些猜测,但当听对方讲至这里,钟昭还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紧,杯里的酒液泛起了阵阵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我自己看看。”尽管他们跟江望渡所属的太子阵营一向不对付,但他到底是大梁臣子,被一个藩国国君和将军这么算计,苏流右光是看见这些文字就觉得来气,念完那一段以后便大声咒骂了起来。钟昭重新把信拿过来,手指在不眠不休和身被数创上轻轻划过。
他们分开得太匆忙,钟昭比江望渡更早离开京城,那时对方额上的疤还没完全消除,等到两年多以后班师回朝的时候,身上又不知道会冒出来多少明伤和暗疾。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望渡的腿是被自己盯着才好起来的,钟昭早就发现他一点都不懂保养,由别人给他上药还推三阻四,一副懒得折腾的样子,如今远在西北没人管,还要在全国最冷的地方过两个冬天,会多难熬简直不用细想。
“大人,后面写什么了?”谢淮这一次寄过来的信有两张,钟昭把第二张挪到上面,那边苏流右总算发泄够了,也凑过来看,“出了这档子事,肯定要增兵吧。”
“不止。”之后发生的一切跟前世别无二致,江明第一个站出来要去西北驰援,皇帝已经首肯,眼下就是在等大军集结,待兵部和户部部署完毕,他即刻就能出发。
钟昭思忖片刻,从旁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簌簌写了起来。
等苏流右把剩下的内容全部看完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写好给谢淮的回信,同样团成了一团。
“用这种眼神看我干什么?”钟昭喝完酒站起身,余光扫到对方好奇到抓心挠肝的表情,低笑一声说道,“也不是不能跟你说,我劝殿下拦住陛下,别让镇国公去西北,随便换哪一位将军都行。”
“为什么啊?”苏流右愣住,显然没能跟上他的思路,“上阵父子兵,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是好事。”钟昭闻言点头,片刻后慢慢地道,“但对陛下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西北世代都由林家镇守,但这位林老将军的命着实不太好,先后有过三个儿子,但偏偏三个都接连死在了战场上。上辈子同玉松一战时,江望渡只是战场经验有限的校尉,跟今生完全不能比,没救下林鸿,林家当场便绝了后。
而哪怕是在被江望渡护下来的现在,林鸿的年纪也过分大了,谢淮的信里明确提到他经此一役受伤很重,能活多久很难说。
在这种状况下,一旦他死了,西北兵权很快就会易主。
江望渡在苗疆待了四个多月,将蓝氏除蓝蕴外的所有人枭首示众,西南边陲的老将虽然明面上没有讲什么,但他们本就是江明的旧部,心里肯定会产生想法。
比如说觉得江望渡有将帅之才,或许能接下其父旗帜什么的。
这个时候放江明出山,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大了。
“您是说,镇国公会……”苏流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可是江望川和他娘还在京城,难道他都不管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什么都没说。”江望渡到底在外面的时间还短,心应该也没有那么野,但江明沉默寡言,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还真确定不了,“这也仅仅是一种揣测。”
钟昭远在潭中回不去,无法确定皇帝这道旨意得以下发,究竟是皇帝跟朝臣都被玉松气昏了头,单纯地没想那么多;还是几位皇子和他们的谋臣博弈之后的结果。
总之无论如何,钟昭都必须让对方冷静下来想一想。
要知道西北原驻军里不仅有一个忍着悲痛坚持多年的林鸿,还有沉迷打仗不愿回京的衡王谢谆,比起可以预见的残暴不仁、昏庸无能的谢英,江明肯定更喜欢他。
江明若能顺利与江望渡会师,在将玉松打垮后,跟西南搭上线,理论上讲只要他们动之以情说服谢谆,就能集结西南守军一路杀回来,拥护谢谆登基称帝。
眼下谢衍还没完全成长起来,谢英也没被废,朝上的主流仍然是太子和端王在明争暗斗,如果让从前名不见经传的皇五子捡了漏,谢淮应该真的会活活气死。
“我知道你不想往这方面想。”钟昭一看苏流右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不信,但其实他也能理解。江明毕竟护佑大梁几十年,为这个国家国家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热血和年华,过去这么多年又未曾插手过党争,所以哪怕江望渡一早投靠了谢英,在众人心里他也不是敌人。
然而事实就是,忠君爱国兢兢业业的老将确实很多,但也有一些人仗打多了便会蔑视皇权,有事没事就爱悄悄琢磨:只要老子想,推翻你们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之所以到死都没谋反,很多时候也不是不想谋,而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谋了也没用。
至于江明到底属于哪一种,没有人可以给出明确答复。
钟昭没什么表情地道:“从十几岁参军到现在,这位镇国公屠过多少次城?他让江望渡亲自杀自己外祖一家,手段虽然残酷些,但明摆着是在为他的将来铺路。”
归根到底江明是武将,还是希望有子孙继承自己的衣钵,不至于落到曲连城和林鸿这种后继无人、只能任由他人瓜分军队的境地。
以前他没觉得江望渡有这方面才华,现在一切摊在眼前,两个儿子里他真的还会选江望川吗?
“苏二哥别站着了,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传回去。”苏流右神情恍惚,手里的字条差点落到地点,钟昭拍了他肩膀一下,叹气道,“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好,我这就去。”手掌和肩头接触的刹那,苏流右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地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对方的身影猛地蹿出,彻底消失在门口,钟昭这才缓缓张开一直握着的左拳,再次打开那张写着江望渡受伤的字条看了看,然后放到烛火上点燃。
火舌以极快的速度卷上薄薄的纸张,没用多久就将它烧成灰烬,钟昭的手指长时间不动,此时忽然回血,正在微不可察地痉挛。
其实刚刚在苏流右面前,他特意留了一句话没有说。
对于为什么不让江明带兵支援江望渡,钟昭心里还有一层无法对谢淮党解释的原因。
他对前世江望渡打的几场仗了如指掌,深知对方的能力,也很清楚江明去西北并未给江望渡带去太多助力,反而在后来皇帝论功行赏的时候,顾及着镇国公这么大岁数跑一趟不容易,没功劳也有苦劳,给江望渡的封赏打了折扣。
而这辈子曲连城早早死了,牧泽楷要为谢衍托底绝不会动,兵部也有一堆事没法撇下,朝中其实已无能压得住江望渡的老将。
如果派一个小将去支援,指挥权绝对抢不过江望渡,过两年大军凯旋,江望渡会是毫无疑问的头功,没有任何人能遮其锋芒。
甚至钟昭觉得,如果皇帝下得了决心的话,完全可以将西北这片乱局交给江望渡打理,西南边陲未来几年会一个大动静,借机打散江明以前在那边的部署很顺理成章,能非常自然地把军权收回来。
当然,就像皇帝派他这么个毫无经验的人主理赈灾一样,巨大收益的背后也是巨大的危险,让江望渡这么快就在西北挑大梁,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
不过钟昭相信,前世江望渡能在江明的注视下打赢每一场战役,今生没有对方看着也可以。
谢淮如今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谢衍正在逐渐起势,最迟江望渡大胜回京的那一年,他们跟谢英之间便要决出一个胜负;等钟昭解决完水患后跟皇帝复旨,立刻就会跟谢淮、何归帆着手谋划此事。
若江望渡还是要保谢英,两年半后就是他们撕破脸的日子。
在此之前,不管是出于对情人的眷恋,还是对政敌的惺惺相惜,钟昭都希望他这一仗打得漂亮。
更关键的是一旦皇帝听进去他的劝告,不让江明前往,江望渡以后便有机会在西北大权独揽。
虽然没有了现在两支军队交汇的天赐良机,很难再直接帮人起兵造反,但能把整个西北握在手里,也算是江望渡欠了他个人情。
“假如……我也算仁至义尽。”苏流右因为忧心走得太过着急,连房门都不知道关一下,钟昭在屋内往外看着天边皎洁的月亮,眼神温和得像在想念自己的爱侣,说出来的话却是,“别怪我。”
第97章 灼与 原来你的表字是灼与。
潭中堤坝重修完成以后, 钟昭没急着回去,而是带着其他几位工部官员逐一检查分水渠,遇到修建有问题的就立刻补救, 力求后几年雨季到来时可以更好地应对, 期间还砍了两个收受贿赂、导致从一开始用料就不达标的督办官员。
待到在附近州府都走了一圈,能做的都做了,终于回京的时候,已经是永元三十五年的三月。
皇帝履行承诺提他做了侍郎,旨意很快就会下发,钟昭就像走前一样, 出了乾清宫立刻前往端王府,再度感谢对方提携之恩。
谢淮的精神看起来比一年半前好了很多,在书房接见了他, 闻言亲自上前把人扶起来,笑笑道:“钟大人,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谁不知道谁, 不必弄这些虚的。”
说着,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谢时泽,又道,“你离开这段时间,时泽没少在我面前念叨你,听说潭中堤坝修好后, 你还要巡视其他地方,着实不开心了很久。”
话落,钟昭诧异地看向谢时泽,在他一贯的印象里, 自己跟这位端王世子的关系可没那么好。
“多谢世子记挂。”
片刻后,他同样牵牵嘴角,“下官在外也时常想起世子,方才上门带了不少西南特产,还有一些您喜欢的东西,都交给管家了。”
“还有我的份呢?”除了当真十万火急的时候,钟昭主动登端王府的门从不空手,不过那些东西多数都是送给谢淮和王妃的,跟他关系并不太大。此时听了这话,谢时泽显得有些惊喜,被谢淮不轻不重地横了一眼,才轻咳两声重新绷起脸,看向面前的两个人道:“那我先告退了,父王和先生好好聊。”
谢淮点头:“去吧。”
目送谢时泽离开后,钟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椅子上坐下,半开玩笑道:“一年多时间不见,殿下对世子怎么好像更严厉了?”
“自停儿的事以后,本王就感觉到身体虚了很多,在很多事上都力不从心。”谢淮往门口的方向看去,而后收回视线,“再这么下去,我还能替他撑几年?时泽是好孩子,也很努力,但还是不够。”
“殿下若觉得身体欠佳,大可以先歇一歇,请皇宫内外的大夫给您看看。”实际上谢淮的身体不是吐完那一口血才变坏的,他是一直以来就不好,偏偏还勉强支撑着,终于在那口血里发泄了出来。钟昭叹气道:“何必说这样的话?”
谢淮冲人摇头:“本王何尝愿意说这话?该找的早就找过了,这些年始终没断过找大夫,没用不说,还跟大哥起了几次冲突。”
话到此处,他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努了努嘴道:“他府上的侧妃迟迟怀不上孩子,两个人都很着急,妇科圣手找了没用,就无论擅长什么的大夫都找一遍,差点直接从本王府里逮人走。”
“……”钟昭皱眉,完全不记得前世还有这号人,“侧妃?”
“就是宋欢,原来的宋才人。”谢淮解释道,“她原本是宫女,某天轮到她打扫冷宫,恰巧遇上了正好去那里怀念生母的太子,两个人一来二去就……不过她出身太低,先前太子妃在的时候一直做才人,最近才被升上来。可能是担心地位不稳,她一直很怀一个孩子,太子宠她,由着她到处折腾,喝了不知多少药,就为了调理身子。”
钟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后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在殿下面前,下官斗胆说一句冒犯的话,请殿下勿怪;东宫也不是只有宋侧妃一个姬妾无子,如果她一直喝药都没用,那有没有可能……”
“本王知道大人的意思。”谢淮轻轻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这些年谁又没有过这样的怀疑,只是太子的身体一直是张霁在看,张霁又侍奉了他这么多年,他从不肯让别的大夫近身,说是信不过。而且都是男人,本王也理解他不愿意怀疑自己,反正他有没有孩子与我何干,不生更好。”
钟昭听到这话应了一声,心中却对那句都是男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谁有病就应该谁去治疗,为了面子拖延,最终只会得不偿失,没有任何医家会倡导这个。
从前他便觉得东宫生不出孩子多半是谢英的毛病,宋欢这都可以有孕,只能说天赋异禀。
“算了,不说这个。”谢淮转移话题,继而笑着问道,“若本王记得不错,大人马上要到及冠之年,不知是哪位师长给大人取字,取的又是什么,能先与本王说吗?”
“殿下言重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是下官的师父,京城一学堂的教书先生。”钟昭的生辰是四月二十七,前世为他取字这个活儿是谢停凑合干的,今生换成康辛树,本以为会有所不同,结果可能是老天冥冥中有所指示,竟然让他两辈子的表字完全一致,“灼与。”
谢淮嗯了一声,轻声念道:“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大人性情坚韧,尚是平民就敢上王府门,用这句诗形容是恰如其分。”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表字取好了,想必大人家中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行及冠礼的那一天,应该要去寺庙焚香吧?”
“正是。”钟昭想起父母絮絮叨叨那些流程,感觉头都大了一圈,颇有些无奈道,“若不是陛下体恤,给下官在四月加了三天休沐,下官真想泡在工部不回去。”
“灼与,你这就过分了。”前脚刚问出对方的字,后脚谢淮已经叫起来,笑了几声道,“父母无论什么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有时候那些看似繁琐的仪式,背后藏的都是他们对你最深最美好的祝愿。”
“下官明白。”钟昭颔首,他当然懂这是父母爱自己的方式,前世就算他想繁琐,也没人给他操持,此番嘴上提这么一句,更跟反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甜蜜的抱怨。
谢淮见他喝完一口茶,慢慢放下茶杯,眼睛稍稍转了转,又话锋一转道:“但灼与,说起来,你也不相信鬼神巫咒之类的吗?”
“如果那些东西有用,还要人辛苦谋划做什么?”钟昭虽然自己就有重生这等极玄的经历,却依然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毕竟他前世也不是没咒过江望渡早点死,但对方还是活得好好的,直到在他手上才终结了性命。他看向谢淮:“下官确实不信这些,一个人命数怎样,只有自己能够决定,找寻心理安慰倒是可以,当真就不必了。”
“大人果然没令本王失望。”钟昭的话一经说出,谢淮顿时畅快地大笑了出来,往前倾了倾身体,眼里更多了几分赞许,“有一件事本王想与大人说一说,相信你的看法与外祖父他们肯定会不同。”
钟昭听他终于聊到正事,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殿下请讲。”
“本王手里握有实证,太子在东宫里偷偷行厌胜之术。”谢淮没跟他废话,一开口便扔了个重锤,“这东西原本是从苗疆传过来的,而太子身边跟苗疆最有关系的人,恐怕不需要本王讲出来吧。”
“您是说宣武将军?”钟昭想起江望渡曾在自己剑下昂起头,与他提到可操控人心的蛊虫,一时间还真不能确定对方当时是急于脱身还是真的有这东西。不过钟昭很快就反应过来,蹙眉道:“可宣武将军离京时间与下官差不多,太子现在才弄这些,跟他似乎无关。”
谢淮不意外钟昭会这样说,甚至他也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灼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样对这些东西无所谓。刚知道太子在府里扎我的小人时,我外祖父和时泽气得都快要炸了,纷纷觉得我这一两年的虚弱与这件事脱不开关系,即刻就想进宫汇报给父皇。”
大梁建国至今,先后有两位皇子参与过厌胜一事,一位立刻被锁拿下狱、贬为庶人,一位被幽禁十年,皇帝驾崩后才被弟弟放出来,而且一出来就赶去了封地。
钟昭几乎都能想象到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何归帆那又惊又怒又觉得可以大作文章的心情。
“可他们没有这样做,京城内外也没有任何风声。”钟昭隐隐猜到谢淮要说什么,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道,“是殿下拦住了他们?”
“没错。”谢淮毫不犹豫地应声,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锋芒,“本王的亲弟弟现在还在宁王府圈着,若是这么快就把这件事掀出来,说不定父皇心软,还是下不了决心将人废黜,如何能解本王心头之恨?更何况如果等江望渡——”
剩下的话对方没说,但钟昭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升起一抹淡淡的反感,又强行压下去,不让这份情绪表露在明面上。
西北的战事还没彻底结束,但因为皇帝听进去了钟昭的劝告,派去支援的武将跟江望渡差不多大,根本没有能力从他手里夺权,眼下玉松眼看着已经转为劣势,虽然还在苦苦支撑,但败局已定。
谢淮的意思是,若等江望渡大胜归来再向皇帝告发,皇帝很容易便会想起他跟谢英的交情,从而怀疑江望渡跟此事有无关系,这样一来别说在西北掌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边疆主帅,他会不会受到牵连跟谢英一起完蛋都不好说。
“怎么不说话?”谢淮不知他为何沉默,笑着问了一句,“眼下太子手上除了江望渡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可用之人,难道大人不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吗?”
“……殿下,若只是为了扳倒太子,下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钟昭没有应对方的问话,只是道,“而且如果殿下肯听下官的,不止太子绝没有翻身的可能,宁王殿下也有很大几率可以被放出来。”
谢淮平日里最心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听此一言脸色顿时变了,连忙道:“大人但说无妨。”
前世江望渡这场仗一直打到了明年八月,今生看对方这个势如破竹的状态,保不齐会早一点,但应该也不会在六月之前结束。
钟昭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被外放出去的官员每三年就要回京述职,下官的表哥秦谅秦大人最迟五月末就会回来。他手里有什么,殿下想必心里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是……”谢淮的表情有些犹豫,“这件事本王和外祖父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当时停儿就是因为把李春来提到父皇面前,这才将人触怒,被关起来的。”
“殿下应当明白,陛下当时不肯处置太子,除了于心不忍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原因。”钟昭有点看不顺眼他想把屎盆子扣到江望渡头上的想法,言语也直白了些,“淑妃娘娘为什么曾想把兆蓝公主嫁给牧大人的长孙,您不知吗?”
提到这位晋王伴读,谢淮脸色有些难看,那是他娘病急乱投医,做的一个非常愚蠢的试探,目的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得知谢衍有没有争储之心,而结果也明明白白地亮给了所有人看,谢衍是有的。
甚至他能这么快异军突起,背后也有皇帝推动的原因在。
钟昭垂下眼,假装没看到谢淮的神情,继续道:“去年晋王还没有入局,一旦太子倒了,朝中没有任何能与您匹敌的皇子,所以陛下不愿意也不可能让太子出事,但现在的情况跟当时不一样了。”
他说到这里缓了缓,站起身来朝对方拱手:“何况殿下,重提贡院走水案有很多方法,明年会有新一批举人参加会试,国子监祭酒也早已不再是邢琮的小舅子,如果让他们知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哪里还需要我们出面弹劾?”
“大人算无遗漏,本王佩服,按你说的办便是。”谢淮仔细思索了一番,也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但是说来说去,大人的意思无非是不想把江望渡卷进来,为什么?”
他声音有些冷:“据本王所知,你们应该没有什么私交才对。”
钟昭脑袋往下压,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扯唇一笑,干脆一撩下袍跪在地上,道:“殿下恕罪,下官确实与宣武将军没交情,甚至下官很期待看到他出事,但——”
说到这里之时,他缓慢抬头,一字一句都放得很慢:“但殿下,林老将军已经去世,宣武将军在西北那种苦寒之地一待就是一年多,正在为大梁平定玉松而战。”
尽管立场不同,但江望渡跟将士们一同流的血都是真的,凭借战功得到嘉奖也很理所应当,不应该因为他打了胜仗,可能会让谢英的腰杆子更硬,就被烙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也太卑劣了一些。
钟昭目光灼灼,看得谢淮竟然不自觉抿了一下唇,书房里安静到落针可闻,过了好半天才听上首的人哑着嗓子道:“大人的心意本王明白,此事不怪你,回去吧。”
“下官告退。”
其实钟昭心里很清楚,这种诛心的话也只对谢淮这种多少有点良心的人有用,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王爷是谢停,他听了以后保不齐会摸摸头反问:“那又如何?”
离开端王府,钟昭坐上乔梵给自己准备的马车,有些疲惫地伸出手捏了捏鼻梁骨,低叹一声。
今天他暂时稳住了谢淮,可一旦明年是江望渡先进京,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老老实实等秦谅。
他靠在马车的木板上,喃喃自语道:“但愿你晚点回来。”
——
天不遂人愿,永元三十六年五月中,据秦谅寄回的信推断,他大概还要三四天才能回来时,江望渡携大军凯旋,跟前世一样砍下了玉松国主和此役主将的头,押解皇室成员三十一人回京受审。
到了城门口,江望渡便不再让大军与自己一道入内,只带了当初皇帝加派的那支军队打马过长街,其余人则在城外安营扎寨。
钟昭在城楼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旁边穿着私服的谢时泽忧心忡忡:“先生,宣武将军此次回来,肯定又要给太子续一命。”
厌胜在哪朝哪代都是禁忌,这种事一旦报上去,即使达不到会被立刻废黜的程度,也肯定要幽禁一段时间,依谢英的德行,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惹出新的乱子。
谢时泽想了想问:“秦大人入京还得等一阵子,我们真的不能现在就向父皇告发此事吗?”
“自然可以。”钟昭目光紧盯着江望渡的身影,对方一马当先列在最前面,银色的铠甲在日光下微微闪着光,更添几分威风凛凛之感,通身的气势也比三年前更足。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江望渡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钟昭背过身不与那人对视,看着谢时泽说完自己的后半句话:“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失去重提供贡院走水案的最佳时机,以后再想把这件事翻出来,肯定会再得罪陛下一遍,而那些死去举人的亲眷,也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一个真相。”
讲到这里时,钟昭注意到谢时泽脸上露出了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没有第一时间赞同,于是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宁王殿下已经被圈在府中三年,如果这个案子能大白天下,陛下想必也会将他放出来,世子难道不想宁王殿下吗?”
“……”皇帝当日削了谢停亲王的位分,却并没有一贬到底,只是降为了郡王。提到自己这位几年未见的叔叔,谢时泽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精彩,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回答,“想,当然想。”
虽然谢淮那时因为跟谢停政见不合,一怒之下被气得吐血,但谢停受困后,他依然非常为自己这个弟弟操心,有事没事就去皇帝跟前旁敲侧击,发现真捞不出来,就开始给守在王府外的官兵塞钱,托对方给谢停送各种物品,以及在不犯忌讳的情况下请他们带话。
而那些官兵转达谢停反应时,偶尔也有几个形容得很生动的,据说谢停半句没提后不后悔把李春来扔去诏狱,倒是对跟谢淮顶嘴这事耿耿于怀,经常在府里长吁短叹,还把府里的医书全翻出来看,试图找到太医院一众太医都没有的办法,将谢淮彻底治好。
谢时泽起初多多少少对谢停有几分怨恨,但后来看这两兄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知扭转不了父亲的心意,也就随他们去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等,而且已经等了一年多,也不在乎再多几天。”估摸着江望渡等人应当已经过去,钟昭带谢时泽往回走,下楼时偏头看了一眼随着年龄增长,面部棱角逐渐变得锋利的谢时泽,没把另一层的原因说出来。
照前世谢淮的身体情况推断,他应该没剩几年好活,要是不数罪并列,一举将谢英拽下马,或许一直到死,他都看不到谢英被废。
在对太子的围剿中,钟昭还能走一走弯路,谢淮却走不了了。
重生至今已经四年,谢淮对他一直都还不错,毕竟恩义一场,钟昭无法让他活得时间长一点,至少希望达成对方最容易实现的心愿,不叫他斗来斗去一场空。
——
当天夜幕降临之时,钟昭拿着姚冉得知江望渡回京、欢天喜地做的好几笼糕点来到对方的小院,孙复一见他就很高兴:“大人来啦?我们公子去了东宫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们要聊什么,都不肯让我跟去,哪怕是在书房外等着呢。”
“太子殿下这几年可没闲着,他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想必有的是话想说。”钟昭坐在钟兰为江望渡打造的桌子前,轻抚上面嵌着的黄杨木,敷衍到一半抬起头,语气认真道,“这次平定玉松,江大人是头一份功,你也功劳不小;到时候论功行赏,绝对少不了你。”
“钟大人谬赞。”此番在西北待三年,孙复的性子也有了些改变,毕竟除了杜建鸿之外,江望渡只点了他一个人做副将,想不历练出来都难。听到钟昭的话,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还是期待,神采飞扬道,“小院许久不住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大人安心坐一会儿,我去买些茶叶回来。”
这间院子实在太小,三年来积的灰孙复自己便打扫得干干净净,钟昭听罢颔首,看着对方离开。
过了半晌,他听见外面半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一道与孙复完全不同的脚步声正慢慢由远及近。
下一瞬,紧闭的房门也被人从打开,钟昭坐在原位没动,跟江望渡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对视,有好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话。
虽然闹不明白谢英和江望渡现在是如何相处的,但他们到底相识了二十多年,彼此间确实没有什么秘密,尤其是谢英对他。
钟昭看着江望渡此刻略显凝重的神情,就明白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谢英在府里所做的事情。
糕点的香气正从旁边的食盒里飘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溢满整个屋子,江望渡却没像往常一样走过来品尝,钟昭同样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他心里非常明白,缘分大抵到了要尽的时候。
此前江望渡同他说的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当周遭所有的事情都不存在,这一切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对于对方阵营的攻击,仅限于站的队不同的朝臣,而非谢英和谢淮这两个主君本身。
毕竟说到底,若是一间房子的地基被毁,不管屋里的人再怎么想装无济于事,也是没有用的。
“还未恭贺钟大人升迁之喜,如此年轻的工部侍郎,在咱们大梁可谓头一份。”良久,还是江望渡率先打破沉默,走过来半蹲在了桌子的另一侧,歪着头看向钟昭道,“原来你的表字是灼与。”——
作者有话说: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出自唐代诗人孟郊的《宇文秀才斋中海柳咏》。
第98章 钟情 我对将军是一见钟情。
先前在城楼上看得不太清楚, 如今烛火幽幽,将江望渡脸上的每一寸都照得异常清晰。钟昭注意到那道被谢英砸出来的疤已经消失,但对方额角却添了一道新伤。
“没错, 灼与, 钟灼与。”
钟昭应了一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已经变成一道白印的伤,出声问道,“怎么弄的?”
“刚赶到西北打的第一场仗,林老将军从马上跌了下来,我弯腰去扶, 一杆枪直朝我面门而来,就这样了呗。”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江望渡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此事总结完毕, 分毫未提只要那杆枪稍微侧一点,就会刺穿他的左眼。
跟上次抓捕曲青阳回来的流程一样, 江望渡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见完皇帝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 把人犯交接完以后又被叫去东宫,直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
他回答完问题起身脱甲胄,只剩中衣后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在钟昭的对面,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这东西在打开之前就已经开始满屋子飘香,打开后那股清甜的味道更是直往人鼻腔里钻, 钟昭微微侧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清楚地看见他眼睛的光柔和了一瞬。
然后下一刻,江望渡就用小指轻轻地勾了勾钟昭虚虚握拳,随随便便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钟昭挑眉看去, 只见对方朝自己笑笑,理直气壮:“喂我。”
他脸上一贯平和的表情险些没绷住,把那只手拎起来抖了抖,又摊开仔细地看了一遍,故意道:“也不脏啊,还是说将军需要手帕,下官可以给你拿一条。”
“三年未见,我不信钟大人不想我,装矜持有什么意思。”江望渡见状依然气定神闲,将自己的五指挤进钟昭的指缝里,人也自然地往前凑了凑,睫毛几乎擦着他的鼻梁过去,“再给钟大人一次机会,打算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钟昭眯起眼注视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半晌后抬手按住江望渡的脖子,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人脸上咬了一口,退回原位之后才回道,“喂,喂行了吧。”
他将一块带骨鲍螺送到了江望渡的嘴边,眼看着对方诶了一声,随后神情无比坦然,美滋滋地俯下/身来叼自己手上的糕点。
奉命屠杀外祖一家,又以铁血手腕平定西北的宣武将军,谁能想到这人私底下有这样一面?
钟昭盯着他脸上那个牙印,越看越有种说不出的手痒,天人交战片刻,理智还是没胜过本能,坏心眼地将手往旁边一挪。
大概没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江望渡毫无准备地扑了个空,下巴轻轻磕在桌子上。
“……”钟昭嘴唇扯了扯,试图让自己一直面无表情,但还是没忍住,偏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很荒诞,明明谢淮跟谢英间马上就要决出胜负,他们也马上无法维持表面上和平,但是在这种时候,江望渡依然可以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撩拨他。
而钟昭作为被撩拨的那个人,愣是下不了狠心照自己想的那样攥着江望渡的手腕,让对方从自己身上下去,把话说明白,还不自觉地开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游戏。
他感觉在江望渡面前,自己总像是被砍成了两半,一半在严肃地说这人很危险,应当远离;另一半则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享受当下喜悦不好吗,能拖一天是一天。
“那个,我没有其他意思。”钟昭还记得上次拿水苏做筏子,真把江望渡惹怒了的事情,只笑了两声便开始找补,“蜡烛的光太晃眼,导致我看东西有些重影,这才想着动上一动,不是故意的。”
“钟大人觉得我很好骗?”江望渡满脸都写着你在说什么,而后轻轻磨了磨牙,从桌子对侧绕过去想掐他的脖子,但到了真正伸出手的时候,却只是捧住他的脸。
钟昭不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出现了如此复杂的表情,立刻便觉得不太妙,想要开口,可对方却摇摇头,截断了他想说的话。
“灼与,再多笑一笑吧。”
江望渡轻叹一声,低头吻上他的嘴唇,动作前所未有的温吞。
钟昭眼睫颤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鸟类的羽毛轻轻抚摸,下意识环住江望渡的腰加深这个吻,许久之后才把人放开。
而就着这个姿势,江望渡直接偎在了他怀里,边吃对方这次好好悬在面前的手上的糕点,边说自己的后半句话:“年纪轻轻,干什么总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钟昭蹙了蹙眉,总觉得这两句话里蕴含的感情不太一样,但还没等他想出名堂,江望渡的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的表字是康先生取的吗,有没有什么典故?”
虽以江望渡今生的行径看,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要敲一个问号,但他读书不多,难得几本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兵书,这点倒是真的。
见钟昭没有搭话,他就开始自己瞎发散:“灼有用火烧的意思,难道是因为这个——”
话罢,江望渡总算放开他一直被自己抓着的右手,在光下去看对方留了一层浅浅疤痕的掌心。
那是当时在贡院,江望渡为了去除上面紧握石头的印记,趁钟昭昏睡的时候给他烫上去的。
“是因为这个吗。”这个疤在钟昭手上待了三年,平时不刻意去看没有什么存在感,江望渡今天把它翻出来,好奇地问道,“康先生根据这东西给你取表字?”
那首讲海柳的诗不算很有名,江望渡没听过也正常,钟昭看着对方疑惑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捉弄成功,是因为这样的江望渡,他很想拥得更紧。
“自然不是。”钟昭摇头,在桌上摊开笔墨,想把这首诗默下来,可就在抬笔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前世谢停为他取这个字的时候,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同样是二十岁生辰,上辈子钟昭晚上回到了宁王府时,刚因为跟任务目标交手受了不轻的伤,胳膊也被对方射过来的带火的箭燎出了一堆泡,表情阴郁异常,稍显粗暴地将酒往旁边的刀伤上倒。
谢停把人往府里收,自然要调查清楚死士的祖上三代,慢悠悠地晃进他的屋子里,见到面前的一幕后轻轻嘶了一声:“今天是你及冠的日子,干嘛对自己这么狠?”
钟昭并不答话,他一贯沉默,谢停对此已经习惯,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把他怎么样。
而且钟昭不说话并非没原因,他知道谢停后面还有‘但是’。
果不其然,谢停又道:“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说实在的我觉得你跟火特别有缘,这次的伤就先不提了,之前你父母……”
话到此处,钟昭猛地抬起头,谢停看着他充血的眼睛,笑了笑转移话题:“可惜是孽缘。”
在对方说这两句话间,钟昭已经简单地为自己包好了扎,终于开口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非常重要的事没有,本王不过想着你今天年满二十岁,怎么着也是个大日子,又没有亲人在世,简单给你过个生辰。”谢停说完这话招招手,几个下人鱼贯而入,摆了一桌子好酒好饭,又跟屋内的两人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钟昭冷声道:“多谢殿下。”
谢停闻言,顿时乐不可支:“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在谢我,倒像是要把我也杀了一样。”
“……殿下说笑了。”钟昭倒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实在笑不出,最后也只好作罢,“我无此心。”
“没事,看在你今天过生辰的份上,本王不跟你计较。”碗筷已经摆好,谢停朝桌上示意了一下,“江望渡今年铁定在西北回不来,你也稍微松懈一些吧。”
钟昭听到这个名字,并未受伤的右手用力握了握,到最后也没有碰那些饭菜:“我做不到。”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谢停在地上转了两圈,最后盯他片刻,无奈地道,“好吧,本来我还在想该给你取个什么字比较合适,既然你如此怒火灼胸,不肯走出来,不如以后就叫灼与吧。”
在这方面,谢停和自己诗词歌赋张口就来的亲哥截然不同,倒是跟江望渡一样没好好念过几年书,谈到灼字满脑子没有诗句,真的就只是最简单的表面意思。
“……差不多。”思绪回笼,钟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太想把正经的解释说给江望渡听,于是含混地把这件事略过去,再次摸上对方额头那道疤,微微张口。
“等过阵子我给你拿一管药,一点不麻烦,涂几天就会好很多,甚至完全不留印子。”这次没等他说出来,江望渡就已经预判了对方的言语,在他怀里挪了挪身子道,“阿昭,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对我这张脸有什么执念,大小我现在也是个将军,有点疤很正常吧,你就一点都看不下去吗?”
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问,模样看上去也没刨根究底的意思,还是开玩笑的成分比较大。
但跟以往的反应都不同,钟昭低头看着江望渡的发旋沉默良久,伸手捏着对方的下巴往上抬。
“你这话对了,确实有执念。”他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望着这张漂亮的脸,恍惚间前世江望渡跪在自己面前,哭诉后又将匕首推进他小腹的样子又出现在了眼前,钟昭哂笑,着意强调最后四个字,“毕竟我对将军,可是一见钟情。”
第99章 缠绵 爱不爱的先不提,他倒是挺想睡的……
钟昭没说谎, 上辈子他对江望渡确实是一见钟情,只不过这份情跟戏文里蜜糖一般的邂逅不同,更类似能要人命的砒/霜, 而且分量也过于轻, 简直可以说微不足道。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钟昭讲完那句话便垂眼沉默了下来,江望渡于是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下巴,笑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钟昭闻言,思绪陡然被拉回来,略带惊讶地看向江望渡。刚重生回来时, 他还没把两世的江望渡分开,满脑袋如何弄死对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念头, 更没可能会被对面的人看出来。
江望渡从他怀里站起身,坐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相当直白道:“阿昭, 你那时候确实很讨厌我, 活脱脱就一副恨不得我死的样子;但说实在的,你太年轻,太不加遮掩,其实你当日的眼神——”
话到此处,江望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轻笑一声。钟昭被他形容得来了几分兴趣, 将人拉回了自己腿上问:“我的眼神怎么?”
江望渡一手撑在他的肩头,一手往下探,语气之中同样带上了几分兴味:“说得粗俗点,你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先奸后杀。”
“……你看起来很期待。”钟昭听到这总算明白了, 江望渡根本就没诚心跟自己讨论初见心境,纯粹是被什么钟不钟情的话勾起了欲念,找操来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将对方的两只腕子都握在手里,与人对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骂了句不干净的,“真是疯子。”
“在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三年,还得守着身——”江望渡闻言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仰着脖子笑了一声,“换你你也疯。”
钟昭把江望渡的中衣扔到一边,这一点倒是没反驳他。
前世一直清心寡欲地过就算了,如今体会过开荤的滋味,孤枕难眠这个词便再也不是空谈。
爱和不爱先放到一边,钟昭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倒是挺想睡的。
当然,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江望渡对他也一样。
“行了,这回不用惦记了。”钟昭倾身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既然将军想疯,下官奉陪到底。”
——
子时,孙复早已提着自己买的东西回了小院,但一见主子卧房房门紧闭,就对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心知肚明,闭着眼睛骂了一句,窝窝囊囊地坐在外头吃完了饭。
另一边,钟昭检查了一遍江望渡身上几道尚未痊愈的伤口,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才稍微放心了些,让他裹着被子往里挪。
江望渡看上去毫无睡意,依言慢吞吞地照做以后出声问道:“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钟昭惦记着谢英在东宫搞厌胜之术的事情,心情同样不平静,顺口道:“我想说的无非就是给你配点药,你不是都听烦了吗?”
“刚刚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根本就不严重。”虽然钟昭的年纪在两人里是更小的一方,但或许是因为父母都行医,他对身体康健与否确实更加看重,每每提到这个话题,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此时也一样,他抿着唇没转过去跟江望渡视线相交,但是也没合上双眼拒绝沟通,眉头微蹙,眼下因为连日来事务繁忙泛着青。
江望渡在旁边观察片刻,觉得对方这副样子有点可爱,遂贴过去软着声道:“我都已经躺在榻上随钟大人检查了,这都不能换来个笑脸吗?而且我不仅让你仔仔细细地检查,还里里外外地……”
“你这张嘴就不能消停些。”无论再来多少次,钟昭觉得自己都没法在听见对方讲荤话时全无波动,但也着实生不起气,轻叹一声,转过身道,“聊点正事?”
“那我睡了。”他们能谈的正事怎么都绕不开谢英和谢淮,江望渡伏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平稳,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钟昭嗤笑,索性也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往下问,伸手按了一下对方的脑袋,让两人都能在这种姿势下舒服一点,也开始酝酿睡意。
从得知江望渡一路快马加鞭,带着人犯从西北赶往京城起,钟昭就在忧心他跟秦谅谁先入京,还从谢淮那里借人去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觉。
此时努力摒除掉杂绪,钟昭感受着身边人喷洒在脖颈上的呼吸,还真的逐渐涌上一丝困意。
不过还没等这点困意完全占据他的头脑,钟昭就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衣服的下摆,见自己没有反应,又戳了戳他的腰。
钟昭稍显艰难地掀开眼皮,转过身在江望渡额头上亲了一下,说的话却是:“你最好有事。”
“我知道你想跟我聊什么。”虽然先提出要休息的人是他,但江望渡张口时不带一点含糊,甚至还有闲心分析,“太子就不是什么脑袋灵光的人,原先的羽翼又快被你们剪干净了,勉强支撑三年,端王没干掉不说,还出来个晋王。”
“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太子这个人根本指望不上。”跟江望渡相处得久了,他们在彼此面前说话都开始没有忌讳,钟昭脑子清醒了一点,扯了扯唇,“过去陛下抬举着他,身边也有人盯着他,提点他一举一动的时候还好一些,一失去这些他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就像上辈子皇帝重病,满京城再也没有人能限制谢英、只能下了一道旨意让他监国时一样,大权在握才多长时间,他就能干出让手下大将亲自派人去杀谢停的事。
钟昭并不觉得上辈子的江望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但一想到这个,终归还是对谢英更加无语。
他重生回了年少的时候,不知道上一世自己和江望渡死后,被这人打服的周边各国还会不会滋事,但想想谢英那个人小鬼大、年纪轻轻就被封成了皇太孙的儿子,就能猜到等这孩子长大了,与他父亲之间也必定有一场争斗,下一代权位更迭不可能和平到哪儿去。
钟昭想到这里,不由得算了算皇太孙谢时遇出生的年份,太具体的想不起来,但他记得对方是永宁三十七年生,正应该是今年投胎到他娘宋欢的肚子里。
只不过如果弹劾谢英顺利,大概这孩子还没怀上,谢英就会被杀或被贬,到时候宋欢没有了前赴后继给她调理身子的人,谢时遇也便没有了降生的机会。
“太子指望不上,难不成端王就可以?”江望渡不知他这短短的一瞬都想到了什么,只是笑笑回敬了这么一句,“不是我有意想要诅咒皇子,但是阿昭,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端王还能活几年?”
“这重要么。”钟昭察觉到江望渡有意往外面退,哼笑一声,重新把人摁回了自己的臂弯。
只要谢淮不着急,等秦谅入京再开始新一轮对谢英的针对,李春来的事必然要重提,三年前试图揭发此案的谢停一定会被放出来。
而一旦他出来了,就意味着他府里剩下的那几个死士也会出山,谢英就算不被皇帝赐死,估计也得死在这些人的手里。
如果一个皇子被贬为庶民,那么杀掉他所要付出的代价,跟他没被废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谢停因降位圈禁冒出的这股邪火烧起来,才不会管所谓的穷寇莫追。
而摘星草是谢英要抢的,导致钟昭家人落得最后那个田地的凶手有江望渡,自然也有谢英。
钟昭话里带上些许恶意:“说到底太子肯定会死在端王前头。”
听此一言,江望渡陷入了很长久的沉默,久到钟昭再一次快睡过去的时候,他才又张了口。
“太子这一年做了什么——”
江望渡顿了顿,问道,“你跟端王应该心知肚明吧。”
“不是说要睡了?”没跟人见到面时、想要快点把一切摊开说的念头已经消失,说安于现状也好,说逃避也罢,钟昭现在反正不太想接这个话茬,“我确实知道,但是如果你从此刻开始装聋作哑,我也可以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闭嘴。”
“何必这么麻烦?”江望渡听罢失笑,将对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用力往下按,“当日支援西北的援军本是我爹由我爹带领的,是因为你给陛下寄了一封信,才有我今日进城的风光;厌胜巫蛊这种事本就来源于苗疆,端王不可能想不到我的身上,多半也是你拦的。”
钟昭感觉到有人像小鸡啄米一样在他脸侧一下下吻,几乎不带任何情欲,只是本能般亲昵,甚至在钟昭看来,对方的举动显得有些……纯情,一点也不符合他们但凡见面必要滚在一起的相处模式。
这种感觉多少有点诡异,所以他片刻后睁开了眼睛,结果江望渡根本没停,看到他的反应之后朝他展颜一笑,继续我行我素:“阿昭,我不愿意对你说谢谢,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领情。”
“光嘴上说有什么意思。”钟昭看着半趴在自己胸口上的人,半是希冀半是打趣道,“有本事你现在就报答回来,别跟谢英站一边,也别拦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
烛火幽深,江望渡看起来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钟昭此言一出也觉得自己痴人说梦,不再指望他能讲什么让自己高兴的话,开完这句玩笑就不再言语。但是出乎意料的,江望渡闻言却点了点头,语气轻松而随意,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好啊,我答应你。”
第100章 良心 灼与,我良心不安。
钟昭第一反应就是江望渡在开玩笑, 再不就是自己听错了,并没有当回事:“以前不管我怎么跟你说都没用,现在终于想通了?”
他讲完这话, 小臂锢着江望渡的腰, 让人跟自己贴得更近,结果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对方反驳,越想越觉得不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讶异地道:“你说真的?”
如今形势大改,谢衍已经介入朝局, 皇帝也没了死护谢英的必要,江望渡自嘲一笑:“事已至此,我还没那么不懂变通, 若扒着他不放手,我自己能落什么好?”
出征苗疆这件事太快太急, 没给他留任何时间教谢英如何自保, 临出发前江望渡说给人听的那些话, 谢英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钟昭看出这次江望渡是真的下了决心,巨大的惊诧过去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狂喜,他与人面对面看了许久,暂时将心头升起的一丝‘我是不是能一直跟他走下去’的希冀压下去,点点头道:“既如此, 我会向端王殿下转达,厌胜一事绝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谢淮想把江望渡拉进浑水里,无非就是看他得胜回朝,人又年轻, 此次受封以后,必定会成长为兵权在握的将军,再加上忠于谢英,日后对付起来会很难。
但如果他选择在这时候倒戈,谢淮高兴都还来不及,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将人往己方阵营拉,不把他捧在掌心里已经算收敛。
谢英一除,能选边站的皇子便不多了,谢淮又注定活不太长,钟昭想到谢衍当日曾告诉他,自己在江望渡那里也有一个人情,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如果——
“那便仰赖钟大人了。”江望渡撑着手从床上起来,骑在钟昭腰上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拜了两下,低头的时候长发从肩榜上滑下来,在钟昭眼前乱晃,“端王面前,还得靠您美言几句,多谢多谢。”
“这个好说。”前不久还在说谢淮短命的人,此时态度忽然发生如此大的转变,钟昭惊喜之余又下意识觉得奇怪,一把抓住他的手,“但你得给我解释解释,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说……”
今生打破江望渡头的砚台,早在他离京前就砸了下来,钟昭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神情一变,声音也不由得严肃了一些:“还是说,太子又对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江望渡听到这句话罕见地愣了愣,许久后摇头,恢复了一贯的上扬语气,朝着面前的人笑了笑,“陛下三年没让他重新娶太子妃,支持他的朝臣也越来越少来,他还能给我什么脸色看?”
“那你怎么……”钟昭闻言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想不通,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的后半句话问出口,江望渡就已经抬起自己的右手,稍微用了些力气,盖在了他的嘴唇上。
钟昭不明就里,但想着对方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于是便顺着江望渡这个动作不再出声,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看人安静下来,江望渡抿了抿嘴轻声道:“永元三十三年会试,礼部侍郎沈观制作夹带的事情,是太子告诉我的;他还曾派我去贡院纵火,我也应了下来。”
说着,他放下自己的手:“等到秦谅从外面回来,我便可以以良心不安为由向内阁递折子,言明自己听到和差点做的所有事,顺理成章让秦谅补足后面的证据。”
那时江望渡在得知沈观在舞弊案里起到的作用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徐文钥,把能说的都说了,并要求对方带自己面见皇帝。
而他之所以没提纵火一事,一是没想到仅一个晚上的时间,谢英就会派遣别人做这件事;二是当时谢英还什么都没做,他这话不但没人会信,还容易搭进去自己。
但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就算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一旦如实上报,也难逃知情不报的罪名,受罚是难免的。
钟昭道:“我们手里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不需要你出面。”
“干什么这么专断?”江望渡笑着抓起他的手摇了摇,“我杀了玉松国主和主帅,活捉所有剩余皇室成员,陛下不可能砍了我;更何况如果让秦谅做第一个开口的人,多少会有党争之嫌,我这个差点参与的人就不同……”
“你非要给自己找罪受?”钟昭打断他的话,“这三年你的辛劳陛下看在眼里,我回京后他不止一次地说,如今不是太平盛世,有能力的小将要趁早提起来;若你真能在没有镇国公帮助的情况下把玉松打退,他会考虑给你封侯。”
还没有明旨的事情,钟昭本不愿意说,而且不到三十岁封侯太过罕见,皇帝上次说已是一年前,他不确定对方现在是否还如此想。
但江望渡今天话说到这份上,他也顾不上了:“即便是最末的三等侯,也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可直接上朝参与朝事,你不知道?”
“……”江望渡眼神复杂,随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钟昭闻言闭了闭眼,又逼着自己将语调放缓,“贡院走水案的事,陛下心里明镜一般,你忽然空口控告沈观,他不可能毫无怀疑,也清楚你没得选;只要你别自首,这把火就不会烧到你身上,而且……”
他深深地望着江望渡,良久后长出口气:“而且窦颜伯出事后,内阁也动荡了好一阵子,陛下给江望川加了个礼部尚书的虚衔;如果你得以封侯,便不再比他差什么,亦不会有人叫你小江大人。”
江望渡的表情起初没什么波动,但是随着钟昭最后一句话落下,眼神还是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抓住这一变化,问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很好。”江望渡垂下眼,声音慢了下来,“但灼与,你先听我说,我做这一切并非没有条件,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有条件,即便没有条件,钟昭都不支持他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但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还是问了一句:“什么?”
“等太子倒了,宁王就会被放出来,你也该清楚这一点。”江望渡双手从外面包裹住钟昭的右手,“陛下未必会治太子死罪,但是依宁王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他。可两方只是政敌,并非你死我活的仇敌,如果他死在路上,宁王说不定也要受到惩处,对谁都是无益的。”
“你的是意思是,要我说服宁王别杀他?”昔年谢停养的那批人大半死在江望渡手下,这笔帐必然也要算到谢英头上,钟昭笑了一声,眼前仿佛又燃起了冲天火焰,那火里一半是前世他的父母亲人,一半是今生贡院的那些举子。
他挣开江望渡的手起身,将衣服披到自己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带着些许吻痕的纤长脖颈。
说来说去,这人大抵还是念着些旧情,希望谢英能活下去。
“你如果这么急着想找死,跟我没有关系,随便。”他不打算再劝,语气微冷,“但宁王是什么人,你也应该明白,端王都拉不住他,我说又能有什么用处。”
“至于太子——”钟昭说到这里嗤了一声,张开右手掌心露出那道烧出来的疤,声音凉飕飕的,“纵使宁王不出马,我尚且可能落井下石,遑论保他一命?”
话落,钟昭径自转身往外走,没有了江望渡说下去的心思,也不准备继续留宿。
他走时心中仍有三分火,关门的声音稍有些大,睡在隔壁的孙复被吵醒,迷迷糊糊地走了进来。
“公子,钟大人怎么……”
话到一半,孙复忽然发现江望渡表情不对,浑身猛地激灵一下,上前问,“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只是发现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掉。”江望渡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低声笑道,“不过也确实是我异想天开,谁能忘掉?”
——
五日之后,秦谅回京述职,又三日,江望渡在皇帝特许他在文武百官见证下上朝受赏的当天,在所有人面前重提贡院走水案,并且把自己当时和谢英的对话,近乎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秦谅早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找孟寒云重新画押按了手印,听到这话立刻跪地跟上,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讲了出来。
江望渡来这么一手,事先明显没跟谢英说,他原本还笑呵呵站在一旁等着听皇帝如何封赏对方,闻言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根本说不出话。
户部尚书何归帆瞟了两眼直接从龙椅上站起来的皇帝,捏着手里弹劾谢英在府里行厌胜之术的折子,微微侧身瞧了钟昭一眼。
钟昭把视线从挺直脊背跪在正中间的江望渡身上收回,随后转向何归帆,很轻地摇了摇头。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田地,皇帝必然会派锦衣卫去东宫彻查,那些巫咒之类的东西根本藏不住,他们说与不说意义不大了。
果不其然,时隔几年,皇帝再次动了雷霆之怒,诏命三司会审,锦衣卫先行一步搜查东宫,并且将江望渡拖出去杖责四十。
同天,被砌了三年高墙的宁王府终于解封,不过他的亲王位倒是没立刻回来,仍是个郡王。
后面的一切都非常顺利,三司何止只查出了谢英一处错漏,简直把他整个人都翻了一遍,奏折一天递上去好几封,屡次把皇帝看得面色难看至极,久久不语。
与此同时,另一边,早在去年钟昭回京以后,唐策的幼子唐筝鸣就进了国子监读书,见到这一幕,他派乔梵跟人说了句话,这小子便在学生堆里煽动起了情绪。
跟钟昭在潭中待了一年半,他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手段,同诸学子一起在御门前抗议,要求严惩三年前致使大批举人葬身火海,至今逍遥法外的罪魁祸首。
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谢英彻底大势已去,唯一不明朗的就是他的结局究竟是废黜还是赐死。
钟昭在端王府参加了一次小规模庆功宴,席间听到不知道多少人在说,应趁此机会结交江望渡。
至于原因非常简单,他虽然被气急的皇帝派人在午门打了一顿,但后续是否要再罚只字未提。
更重要的是,西北驻扎在城外的那些人也已经回去,皇帝却像忘了一样没收回他手里的兵权。
局势如此明显,这帮人心里都非常有数,以后西北事务肯定要由江望渡管,得罪他的代价太大。
反正谢英下了台,新仇旧恨全都能一笔勾销,钟昭扫了一圈,发现除了谢停没有发表看法之外,所有人都在想拉拢他的办法。
最后关系稍远一些的臣子先行告退了,桌上只剩两个王爷与何归帆、钟昭。谢淮冲钟昭举杯道:“灼与,本王知道你们有过节,但眼下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本王……”
“殿下说笑了,我跟宣武将军素无往来,谈何过节?”江望渡第一次露出倒戈的苗头时,正和钟昭躺在一张床上,自然用不上别人劝和。他面色不变,同样抬起杯子遥遥示意,“若殿下需要,下官可以替端王府去探路,趁他受伤未愈的档口送一些补品,左右我们年纪差得不多,说起来也不太突兀。”
“既然如此就太好了。”谢淮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本王已经命人备好了礼,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知会一声就行。”
钟昭咽下最后一口清酒,将酒杯放到桌子上:“明日。”
——
江望渡这一顿打是在锦衣卫的看守下挨的,力道着实不轻,结束以后连路都走不了,是直接被黑着脸的江明着人抬走的。
是以当钟昭上门时,去的也不是他早就熟悉的小院,而是前世今生他都没进过的镇国公府。
“国公爷事先吩咐了,凡贵重物品一律不收。”他昨夜就给府上递了拜帖,现在才刚踏上台阶一步,管家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虽然笑容很和煦,但话里没有任何余地,“我们家二公子担不起端王殿下如此厚爱,请钟大人抬回去吧。”
“国公府的规矩我有耳闻,带的不过是些补品,对宣武将军的伤有好处。”钟昭回以一记差不多的笑,指了指随从抬着的东西,“如果不信的话,可以随时打开查验;而且我与将军是旧交,此番不过是作为友人前来探望,又没有穿官袍,跟端王殿下有什么关系?”
他说着,轻轻抬了一下双臂,又很快放下,做足了诚心的姿态,镇国公府的管家上下看他好几眼,也只得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您可以先进去,但这些礼品我们要扣下检查;若有什么名贵之物,到时候是会上报陛下,充入国库的,想必大人没有意见吧?”
端王府这些东西事先已经在钟昭家里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被送过来,钟昭点头:“请便,不知现在可否让我进去?”
那管家听罢颔首,侧过身给他让出一条道,叫了个丫鬟为他引路,然后便真的把礼品抬进来,抬到一边开箱检查了起来。
钟昭对此不太感兴趣,沉默着来到了江望渡居住的院子,将丫鬟打发走以后,四下看了看。
国公府的庭院很深,乍一眼看上去并不奢华,跟谢衍等王爷的皇子府没法比,甚至显得有些萧条,细观才能看出些门道。
江望渡院子的位置有些偏,门前的槐树未经打理,叶子已经开始变得枯黄,看上去就是副没什么生气、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样子。
钟昭多看了那棵树几眼,心里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刚刚过来的一路上,他看到了好几个比这里更大,景观也更好的空院落,把次子江望渡安排在这种地方住,显然有些过分。
他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准备上前敲一敲,谁只手还没有放上去,两个人就先从房子后慢慢绕了出来。
而且这两个人钟昭都认识,正是江望渡和孙复。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他们私底下还没有见过面,孙复看到他,脸上明显一喜,拉了拉身边主子的袖子道:“公子,是钟大人。”
“这么快下地,你伤好了?”钟昭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从孙复手里把对方的胳膊接过来,一边扶着他走一边道,“还是说锦衣卫打得不疼,陛下罚轻了?”
“……别骂我了。”这边孙复刚提醒完他,钟昭的阴阳怪气就紧跟着灌入了耳中,江望渡顿时颇为无奈地弯弯嘴角,轻声道,“近来我爹没轻教训我,让我十天之内恢复行动自如,如果不是看我实在爬不起来的话,一早把我赶到祠堂里跪着了,难不成你也要这样?”
“我可没这么说。”钟昭挥手让孙复退下,眼看着对方放心地走远,才用手帕擦了一下江望渡额上疼出来的汗,把人扶回榻上趴着。
这是江望渡受完刑的第七天,钟昭褪下他的裤子看了看伤,皮/肉露到外面的那一刻,江望渡由衷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毫无害羞之心地道:“现在已经结痂,不影响做那些事,想来就来。”
钟昭快被他气笑了,抬手想在上面拍一下,临到头又改变落下去的地方,变成了摁住对方的腰:“少在这犯浪,我对全是伤的屁股不感兴趣,今天的药上了没?”
“没有。”虽然钟昭这巴掌没扇在最疼的地方,但力道着实不轻,江望渡抱着枕头老实了些,指了指放药的匣子,顿了顿才道,“怎么现在才来,还在生我的气?”
“……”无论如何,谢英以前都救过江望渡的命,少时相扶相伴总有几分恩情,钟昭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他净完手踱步过来,低头将手心搓热道:“算不上,我只是想不通,就算你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影响陛下对太子的处置,为什么非要跳出来,挨打很过瘾?”
身上的罪名多到谢英这程度,曾指派过谁纵火已经无关紧要,按律例他必死无疑,无所谓这点细节,重点只是皇上的态度而已。
钟昭的手已经尽量轻地按下,江望渡还是打了一个哆嗦,片刻后才笑着道:“这个问题我上次已经说过,灼与,我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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