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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坦白 我喜欢的是男人,此生都不会成亲……


    虽然这人现在身处的院子在国公府算不上好, 但也比他在外面租的强很多,屋内摆着一只金丝香炉,有白烟从里面袅袅上升。


    闻言, 钟昭神情微凝, 看他片刻后放下手,严肃地问:“江望渡,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江望渡侧过头去与人对视,声音懒洋洋的:“什么?”


    “明明这件事根本不该怪到你头上,却依然为了那一点只有你自己觉得是错失的错失苛责自己。”钟昭一字一句放得很慢,简直无法相信面前的人, 前世曾经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一家,“为什么?”


    不止今生,包括前世江望渡的许多行事作风, 钟昭现在想一想,都会产生一种很强的错乱感。


    起初他觉得个这么草菅人命的指挥使, 后来又见惯沙场狼烟, 肯定不会把普通人的命当回事。


    可是事实上是, 江望渡从没有在战争中多杀一个人,还因为他们钟家的事自顾自做了十年苦行僧,终身未娶,也没有留下子嗣。


    重生之后,他觉得两辈子的江望渡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脾气秉性都不一样, 也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可江望渡会忏悔不假,该帮谢英保命的时候又依然保着。


    乱世之中,软弱昏庸、任由奸臣摆布的君主, 很多时候并不比暴君好到哪里去;同样的,追随一个问题非常大的主君,也是造业。


    就算小时候一点课都不听,江望渡也不可能完全没读过史书,钟昭不相信他不明白这个道理。


    江望渡沉默半晌后开口道:“我也不想这样,但阿昭,西北军里有个普通士兵,他的兄长就是三年前死在贡院里的举人之一。”


    钟昭的思绪被凭空打断,拽了张椅子嗯了一声:“继续说。”


    江望渡表情染上一丝感伤:“他们家日子过得清苦,父亲早逝,寡母带着两个儿子,大的从文小的习武,习武这个已经在西北待了很多年,因为不识字再加上穷,只能等着京里传过来的家书。”


    “仗快打完的时候,他没争来跟我回京的名额,就求我给他写了封信,拜托我把这封信带给母亲和哥哥;他说他们已经很久没给自己写信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哥哥科考顺利,家里事忙,没有空照管他的缘故,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谁知道就在最后一役,我马上生擒玉松主帅的时候,对方自知躲不过去,把手里的剑扔了出去,正好从侧面扎进他心脏里。”坐下来之后,钟昭就开始边听边继续刚刚手上的活,把他的上衣往上撩,覆手上去上药,江望渡又开始冒汗,咬牙道,“我带着他的遗书回京,去锦衣卫核实才知,他哥哥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场火里,母亲因为受不了打击,拿绳子自缢了。”


    没生在太平年间,又摊上这样的皇帝跟这样的太子,百姓各有各的苦,这也确实是一出惨剧。


    钟昭默了默,忽然问道:“即便如此,你还是不希望谢淮死在谢停手里,对吗?”


    江望渡哽了一下,有些仓皇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没有作答。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


    钟昭看着他道,“包庇这样一位皇子,本身就是一种恶毒。”


    江望渡的药上完了,钟昭擦了擦手从椅子上起身,低声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不必彼此融合,互不干涉便行了。”


    说着,他转头就准备离开,半句也没提替谢淮拉拢对方的话。


    从前钟昭以为面对江望渡,不能和风细雨,必须动用自己的全部手段和武力,方方面面压制住他,才能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但是对于谢英这件事,钟昭前前后后劝了不止一遍,好话赖话全都说过,诛心之言也不是没有,江望渡看着并非没有触动,但就是不肯松口,彻底不管对方。


    钟昭无计可施,遂决定放弃。


    “你等等。”他步子迈的很大,眼看着就要走到门口,江望渡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追过来,走起路来还有点一瘸一拐的,“来都来了,陪我去个地方怎么样?”


    “……你就这样去?”钟昭今天休沐,也没有别的大事要做,倒是没什么不行,只不过他上下扫了江望渡一眼,不太放心地道,“骑马还是马车,你都不行吧。”


    江望渡把孙复叫进来,命他去外面准备一驾马车,摇头:“我是什么金贵人?没事,受得了。”


    话到此处,他抬头对上钟昭的目光,补充道,“这个地方,你去了以后一定不会后悔的。”


    ——


    钟昭信守两人出门前的约定,一路都没问江望渡要带自己去哪,直到马车一路向远行驶,来到了京城近郊一处有些荒芜的小山。


    “这是?”


    他看着面前成排的无名石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说不出来。


    “等贡院的事结束,你要和我一起来那些去世的考生坟前祭扫,给他们还活着的家眷送钱。”江望渡笑了笑,从孙复手里接过一个装着香烛、酒水、纸钱的篮子,“这是你亲口说的话,还记得吧?”


    “记得。”钟昭不止记得,这么多年都一直在把自己的俸禄往他们家里寄,力求能帮一点忙,只不过很少出面去见这些人,担心自己活生生出现,会让他们更伤心。


    江望渡身后还有伤,光是跪下去这一个动作就要身边两个人扶,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端正跪好,在第一个人的碑前摆好祭品,道:“钱银的事你已经基本解决,我便没有凑热闹,让底下的兄弟核实过了有哪些人是被草草下葬,或者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没法下葬,给他们建了这一排碑出来。”


    钟昭已经明白江望渡的心意,颔首陪着他一起跪下,一言不发地听着对方后面的话。


    圆圆的纸钱被火折子点燃,过了好半天,江望渡才低声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解释,但太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泼在地上的酒醇厚而香,味道引来了不少鸟雀在空中停留,铁盆里的纸钱烧了一筐又一筐,烧出来的烟一直飘出去很远。


    钟昭大约能够感觉到,江望渡之所以如此过意不去,也许根本原因并非他没能阻止那场火的形成,正是他对于谢英的维护。


    虽然暂时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如此做,但他们一直在山上待到夜深才走,期间江望渡无数次疼到伸手撑着草地借力,但当孙复眼泪汪汪要过来替他时,他全都拒绝了。


    这么一个战功在身,只等皇帝气消就会继续被加封、明摆着前途无量的青年将军,如此执着认真地给一群无名小卒上香磕头……


    钟昭在旁边跟江望渡一起做着这一切,心里当真像是被打翻了什么一样五味杂陈。


    入夜以后,两个人在镇国公府门口分别,钟昭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思回了家,一进门就发现父母全都没睡,正在正厅等着他。


    他愣了一下,立刻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逐出脑海,快步走上去,看着对面的二老问:“怎么了?”


    “倒是也没怎么。”姚冉的视线迅速落在他尘土尚未除尽的膝盖上,俯身帮人掸了掸表面的灰,有些欲言又止,“就是……”


    “你娘不好意思说,我从前也觉得没必要着急,但这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钟北涯在旁边听着妻子磕磕绊绊的表述,露出了心一横的表情,拉着他坐下道,“小昭,你今年已经二十一,着实不小了,什么时候考虑下成亲的事?”


    最艰难的开场白一经说出,后面的话就容易了很多,姚冉在一旁跟着点头,面露纠结地道:“你幼时订过娃娃亲,我们也想着如果那孩子还在的话,自然是一桩美谈,但过去这么多年,你也亲自去西南查了,不是都没结果吗。”


    这件事先前谢淮就与他说过,钟昭在外的那一年多也确实查过,得知表妹家的男丁曾在孔世镜的奴役下去金矿上工,父亲正好就在矿洞坍塌,遇难的工人名单上。


    但除了表妹的父亲,那上面并没有关于她哥哥的记载,后来他们兄妹不知所踪,即便再怎么追溯,线索也只到潭中便断了。


    钟昭心里清楚,应该是谢衍的人在中途使了什么手段,给他们捏造了假身份,或者动用其他方式,断了别人想查的路。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结果,毕竟据我得到的消息看,她应该还活着。”这么一个现成的借口不用白不用,他委婉道,“娘,她也是您的亲人,您不想跟她团聚吗?”


    “团聚的事情我当然想,但是这也跟你成亲无关啊。”姚冉叹了一口气道,“三年之前我跟你爹就已经说过,她就算活着,多半也已经嫁了人,跟你不会有关联了。”


    钟北涯忙不迭点头,也凑过来唠唠叨叨:“虽然她跟咱家有亲,但我们最在乎的人是你和阿兰,你们的幸福才是最紧要的。”


    顿了顿,他又话锋一转,略带小心地道,“还是说,其实你也只是把她当成一道挡箭牌,不是真心想把人找到,而后成家?”


    钟昭哑然,而后笑了笑。


    他父母虽然不说,实际上却很聪明,估摸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以前看他年轻,故作不知。


    现在他已过弱冠之年,再想推脱的话,若还是想扯这一面大棋,二老就看不下去了。


    “昭儿,你不说话什么意思,真是这样?”姚冉见他不语,虽然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显得不太高兴,“爹娘是什么不能说实话的人吗,要叫你这样瞒着?”


    “儿子知错了。”钟昭嘴上服软服得很快,抬手给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犹豫了许久后,温声开口解释道,“只是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怕你们生气。”


    跟四年前父子还能呛几句的情形不同,如今一跃成为了工部侍郎的钟昭,早就已经是家里说话最顶用的人,钟北涯见他没有直接翻脸的意思,这才放松了一些,眉目舒展地道:“你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我们没顺着你?满京城问问,找得到比我们好说话的父母吗?”


    姚冉道了一声是,紧跟着好奇地问道:“我们不爱生气,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你一直瞒着?”


    “只要不是抱回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纵然你在外面养外室,我跟你娘都认了。”钟北涯往后一靠,显然想到了当年钟昭把水苏领回家,导致他们草木皆兵几个月的乌龙,老神在在道,“再过分点……给青楼女子赎身,也不是不行。”


    “这倒不是。”他年岁见长,这次确实很难敷衍过去,钟昭摇头,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想到今天江望渡回去时沾的一身和一头土,也不是很想继续瞎编,索性如实道,“我没养外室,更没孩子。”


    姚冉听罢长舒一口气,带着几分嗔怪地道:“既然都不是,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别卖关子了。”


    在老两口眼里,自己儿子即使在官场沉浮,沾染了一身毛病,大概率也是男女方面的问题,不可能干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事。


    钟昭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脸,不由得感到十分无奈,想着这一回,你们真是放心早了。


    “因为让我感兴趣的是男人,我这辈子也只会跟男人在一起,断断做不出娶一位姑娘过门的事。”他将手放到膝盖上,不带一点玩笑之态地继续道,“爹,娘,你们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罢,非但现在我不会成亲,以后也不会。”


    第102章 风起 钟昭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向前看。……


    夜凉如水, 有风从没有关上的窗子处吹进来,把除钟昭以外的两个人都吹了一个激灵。


    他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钟北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高声问道:“钟昭, 你说什么?”


    “您已经听到了,何苦还要问一遍。”钟昭同样缓缓起身,迎着父母震惊的面容准备撩袍跪下,语调没有一丝动摇,“就算再来多少次,儿子还是这句话, 我做不到明明喜欢男人,却把一个姑娘娶进门耽误她一生;日后如果有人要问我为何不成婚,我会实话实说。”


    “昭儿。”就在他膝盖马上要落下去的时候, 姚冉忽然冲过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脸上的笑容跟哭差不多, “是江大人, 对吗?”


    这一次轮到钟昭怔住了。


    片刻后,他看看一屁股坐回原位、不停地抓着自己头发的钟北涯,又看看已经开始垂泪的姚冉,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娘?”


    “如果是女孩,我们确实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但若是男人, 除了江大人我们也想不到别人。”姚冉只哭了两声就止住抽噎,努力抿着唇拍了拍他的手,试图让自己重新露出一个笑容来,“从一开始你就格外注意江大人, 我跟你爹虽然从没往这边想过,但……”


    但当钟昭说自己对男人感兴趣的时候,他们脑子里那根筋来回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江望渡。


    而且往深里琢磨琢磨,似乎这一切也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原先你拒绝端王殿下亲妹,我们还当你再也娶不到对你更有帮助的妻子,为你愁了好一阵。”钟北涯的神情同样精彩,喃喃道,“这可倒好,直接搞了个将军。”


    钟昭决定对父母坦白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要被责骂,甚至是挨两巴掌的准备,结果眼前这一幕完完全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过了大约一刻钟,姚冉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甚至开始问:“什么时候正式把人带回来?”


    “什么?”钟昭很慢地眨了几下眼,是真的没反应过来。


    “你这臭小子别是单相思。”钟北涯原本还很郁闷,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反而心情晴朗了一点,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不是江大人把张太医带过来,你娘能不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难讲,你喜欢的人是他,我们能怎么说?”


    姚冉也点头,思考片刻之后又叹气道:“江大人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每次看到我跟你爹,都像是老鼠见了猫……当然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就是他也太见外了。”


    说着,她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江望渡半个娘,“你们既是这种关系,叫他往后常来,我们和阿兰都喜欢他,不用觉得不自在。”


    钟昭万万没想到二老得知以后会是这个态度,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一时自己反成了插不上话的那个,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当然,能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三人又坐在灯下谈了许久,从父母那里告退后,钟昭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喜悦,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蔓延至全身,充盈了他整颗心,让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原来承认喜欢江望渡并不难。


    原来被家人祝福是这种感觉。


    原来重生是件这么好的事,除了复仇,他还能体会这样的人生。


    良久,钟昭轻咳一声,准备回自己的卧房去休息。


    这时水苏匆匆走过来,行完礼后道:“秦大人的小厮来了。”


    这段时间谢英被架在火上烤,他和秦谅时常有信件证据的往来,在比较一般的情况下,他这边被派去送东西的人都是乔梵。


    听到这句话,乔梵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步,回身对钟昭点了一下头,就准备去问怎么回事。


    但是这一次,钟昭却叫了停。


    “今天已经很晚了。”秦谅回京,赵南寻自然也跟着,不过眼下谢停已经被放了出来,他完全不敢在人前露脸,每天都把自己弄得黑黢黢的,窝在秦谅家的厨房里。钟昭看向水苏:“烦水管家亲自走一趟,天亮之前回来,没问题吧?”


    “公子……”水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过了好久才连连点头,压着兴奋道,“多谢公子,小的一定不负所托,把您和秦大人交代的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专心致志在钟家管事这几年,水苏变得更加沉稳,言行举止都慢慢趋近前世钟昭见过的那个少年,他于是也笑了一下:“去吧。”


    ——


    六月,三司将太子一案的最终调查结果上交皇帝,整理出的罪状有老厚的一叠,皇帝看完,当场旧疾发作,连着辍了三天朝,从病榻上起身后总算下了旨,废太子谢英为庶人,携家眷流放黔州。


    鉴于前太子妃孔玉璇已经下堂,后院缺少主事之人,东宫里的姬妾二十五人乱作一团,有人拼命托关系想离开这片沼泽,有人绝望至极悬梁自尽,最后自愿陪他去流放地的竟只有宋欢一人。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热,谢英离京那日很凑巧,正好碰上宋欢捂着小腹面白如纸,随行的差役问了好几遍,她才说自己来了月事,立刻被大声叱骂说真晦气。


    江望渡实在看不过,出了皇城之后,以兵马司总提督的身份做主,私自给他们弄了一辆马车。


    他而今已被封怀远将军,独掌西北兵权,伤养得七七八八后,就在外面买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共只在镇国公府待了半月。


    而钟昭近来以拉拢为名,天天在谢淮眼皮子底下登他的门,白天还会找些有的没的理由,晚上直接留宿,包括此刻也在近侧。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谢英扶宋欢上了马车后,脸上滴下来的汗,以及对方看向江望渡那怨恨而窘迫的一眼,有些麻木地想——


    不过如此。


    曾经十七岁稚嫩青涩的钟昭,翻阅着字迹模糊的书籍,畅想着不可冒犯的天家威严,各司其职的文臣武将,带着对未来所有憧憬,以为自己定能闯出一片天。


    如今深入其中才知,君臣皇子都是人,看似高高在上,凌驾百姓之上,每天讨论的都是家国大事,其实从云端跌落只需一瞬间。


    “轻舟。”谢停一早就已经派出府内剩余的死士,准备沿途对谢英进行截杀,钟昭也认真地想过要不要掺一脚,亲手送对方归西,全了自己当日把这人漏下的遗憾,但是转头看着江望渡的侧脸,他还是觉得算了,“回去吗?”


    随着谢英被废黜,前世的噩梦再也不可能成真,钟昭可以彻底放下心。今生他有慈祥的父母,可爱的小妹,还有……江望渡。


    他觉得自己或许该向前看。


    江望渡道:“等一等。”


    临近傍晚,工部早已散衙,钟昭也没问为原因,点点头重新将视线转到谢英身上,看着他帮宋欢把帘子放下后,往前走了几步。


    流放的犯人皆要戴手镣脚铐,他养尊处优太多年,手腕被磨出了鲜血,看起来狼狈异常。


    江望渡看着这一幕,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殿下保重。”


    “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你只想跟我说这些?”谢英仰头笑了一声,声音带上几分颤抖,“当年江明舍不得他的宝贝长子入宫,把还是个小屁孩儿的你丢给了我,那时候你才多大啊?三岁,离了人就要哭的年纪,做的哪门子伴读,第一年的课都是在我怀里上的。”


    “那时候我想,这么个小玩意,虽然没用了点,但他以后会听我号令,成为我的助力,所以虽嫌你麻烦,我还是把你带大了。”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语调才升上来,像质问又像控告,甚至有些尖利,“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尽管谢英已无尊位,但是钟昭和江望渡一同为他送行,差役早就十分知趣地躲到了一边,不打算对这边的动静发表任何看法。


    钟昭听到这里看向江望渡,微微挑眉道:“我回避?”


    “……”江望渡看起来犹豫了一下,半晌后才摇头,“不用。”


    话落,他同样上前一步:“殿下的恩情,末将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好个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到头来,就是你亲口在朝上告我一状。”谢英气急反笑,语气刻薄地问道,“起码保我三年这话是你说的,你做到了吗?”


    “苗疆蓝家生事,我爹和兵部一起推举我出征,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人能预料得到。”江望渡只为自己辩解了一句,而后便略带疲惫道,“况且我当时也说了,要你老老实实守好太子的位子,你在府里诅咒端王早点死……”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钟昭已经在心里接上后半句——


    厌胜之术再加上走水案主谋,纵使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他,江望渡若还不迷途知返,只会被白白连累,失掉西北这块地方。


    “这不是理由。”谢英不听他的反驳,恼羞成怒,“你分明……”


    “殿下。”江望渡垂下眼帘,不想再与人纠缠,张口打断,“山高水远,就此别过吧。”


    他抬手将差役叫过来,扫了眼紧张兮兮掀开车帘望过来的宋欢,最后对谢英说了一句话:“宋氏原是宫女,本可以像她兄长一样,试着央求前主子帮她脱离苦海,但她没有,你最好记得这点。”


    说着,江望渡径自转过身,声音决然道:“走吧。”


    钟昭看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踱步上前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江望渡抿了下唇,随即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


    他们不欲再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几个差役见谢英还是不愿意走,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准备强行将人扭送至车上。


    推搡挣扎中,钟昭听见谢英带着哭腔念了一声:“轻舟。”


    江望渡没有回头。


    马车伴着夕阳渐渐驶向远方,钟昭问道:“宋喜被人接走了?”


    “谢英以前也算宠他,如今逃得比谁都快。”江望渡颔首道,“事发的第一天,他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晋王府的后门号丧,最后被忍无可忍的管家提进了门。”


    “大难临头,人之常情罢了。”钟昭道,“但皇后娘娘和晋王未必容得下他,改日我去晋王府上问问,十有八/九要被乱棍打死。”


    林间树木遮天蔽日,阻隔了大半暑气,风起时甚至有些凉。


    江望渡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转身看着载着谢英和宋欢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忽然道:“阿昭,很多年前,他把我从……山坡下捡回来,也坐了一辆这样的马车。”


    钟昭虽说已对谢英稍稍释怀,但是听到这番话,依然无法说出安慰的言语,只能道:“我娘的糕点应该做好了,一起回去吃?”


    “你先去吧。”江望渡被他转移话题的生硬程度逗笑,凑上去在人嘴角亲了一下,目光有些飘忽,“我想再送他一程。”


    “那也可以。”尽管心里不怎么高兴,但钟昭多少能够猜到,江望渡是想留下来拦谢停派过来的人,他不打算掺和进这件事里,也并没有揭穿的意思,点了点头,“早结束早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江望渡眼神微闪,像被家这个字眼灼到魂灵,过了一会儿道:“我要吃你亲手做的菱粉糕。”


    钟昭失笑:“行。”


    再度对视一眼,他没再多言,亦没有为谢停派来杀谢英的人拖延时间,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而江望渡就这么站在原地,直到钟昭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中,杜建鸿气喘吁吁地骑马赶来,整个人的思绪才骤然归位。


    他活动了一下不知何时放在剑柄上的右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就像灌了铅,沉得抬一下都费力。


    “大人,宁王的人动了。”杜建鸿快速汇报道,“有男有女,十个人左右,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从兵马司里挑出精干的手下,跟上了押送废太子的队伍,就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执行这个任务。”


    从西北回来以后,他也得了个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手底下有一帮巡卒,官衔跟以前的江望渡别无二致,仅次于总提督。


    江望渡道:“一个庶人出京,何况又已远离皇城,咱们的兄弟没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能动用的人数有限,今夜怕是场恶战。”


    杜建鸿欲言又止,有点想劝他多派几人,但又清楚对方说得没错,如果五城兵马司的人在这里折损太多,他们根本没法跟皇帝解释。所以最后杜建鸿也只是应了一声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城内看去,“大人是担心钟大人会参与进来?既如此,派人盯着他不就行了。”


    “绝对不行。”江望渡像是听到什么十分恐怖的话,下意识提高音量驳了一句,几息后注意到杜建鸿不解的神色,又强迫自己放松,“钟昭武功很好,我们的人没法在他面前隐匿气息,一靠近便会被发现,到时候必然要暴露。”


    “这确实。”杜建鸿深以为然地点头,自己都觉得纳闷,“属下也想不通,明明贡院走水案陛下已经处置了,钟大人跟废太子又没私仇,您干嘛这么担心他?”


    江望渡闻言一时没答,杜建鸿想了想,更加疑惑地道:“而且您刚刚说暴露,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看他形迹可疑就跟踪了,职责所在而已,这算什么暴露?还是说,您有别的事情要瞒着他?”


    “……不该你问的少问。”江望渡久久无言,最后吩咐道,“你在这里等着,如果天黑透我还没回来,你再往黔州的方向找我。”


    “属下遵命。”杜建鸿拱手,得到免礼的指示后再三确认,“是往照月崖那条路,没错吧。”


    江望渡嗯了一声:“没错。”


    第103章 照月 照月崖,上辈子他被推下去的地方……


    另一边, 钟昭回城后不久,还没来得及到家的时候,就遇上了行色匆匆来寻自己的乔梵。


    “公子, 您可算回来了。”


    他看到钟昭, 双眼不由放光,快速上前道,“宁王殿下有请,说是要和您一起吃顿便饭。”


    “为何这么急?”钟昭不明白他为何是这种神态,应了一声,转道跟人去宁王府, 有几分不解,“殿下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以前谢停也不是没找钟昭去说过话,下帖子或直接叫人递话, 走的都是很正常的流程,若他当时不在家, 就会和和气气地告诉钟家的下人, 等他回来再通知他。


    乔梵跟了他三年, 类似的事见过不少,不应该这么慌张才对。


    “公子,唐师爷在宁王府上。”在潭中那段时间,唐筝鸣一直跟在钟昭身边,乔梵虽然跟唐策本人接触不多,但跟他这个儿子关系很好, 此时提起也一脸忧心,“宁王这时候把人叫去,您看……”


    这些年谢停一直被关着,虽说从情理方面出发怪不了唐策, 但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谢淮也不是圣人,既然一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弟弟,慢慢的就不爱见他了。


    而谢停的性子本就阴晴不定,圈禁过后更是难测,他出来后一个月没找唐策的麻烦,钟昭便放了心,谁知对方会忽然这样做。


    与此同时,跟钟昭抱有较为相似想法的人还有秦谅。


    早在皇帝称病不朝那几天里,他就已经被调到都察院出任右佥都御史,此时正在城外一家寺庙,为所有因谢英而死的举人上香。


    他妻子唐筝玉身怀有孕,再有两个月便到了要临盆的日子,显然也登不了宁王府的门。


    “即刻派人去请秦大人。”钟昭思忖片刻,“若他到了,我还没出来,就让他给端王府下拜帖,求见端王世子。”


    “是,公子。”乔梵立刻应声。


    ——


    在天刚刚擦黑,月亮在云后稍微冒了一点头,微风拂过人发梢的时候,钟昭来到了宁王府外。


    老管家一见是他上门,二话不说便叫下人带他往中堂去。


    在顺着长廊往里走的路上,钟昭留了个心眼,着意观察了一下在院子里来往的丫鬟小厮,果然看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


    今日谢英离京,谢停应当是一个人都没给自己没留,倾巢出动执行刺杀废太子任务了。


    “……跟你打听个事。”他蹙了蹙眉,伸手拦住为自己领路的人,散漫而不动声色地往对方怀里揣了张银票,笑着说道,“三娘的馄饨很好吃,我尝过一次就记忆犹新,不知等下能不能有口福?”


    为了避嫌,钟昭当年并没有询问江望渡,在对方去救李春来家人的时候,杀掉和抓捕的死士都是谁,而谢停被放出来后,他还是第一次过来这里,也不清楚对方留在身边的究竟是哪一支队伍。


    宁王府中每十人即一支小队,前世各方面能力最强,被委以重任次数最多的队伍由钟昭带领,排第三的是赵南寻,中间夹着那只小队的领头人叫楚三娘。


    此人是个面善的妇人,做得一手好菜好饭,同时也是用毒和暗器的一把好手,非常不好对付。


    如果她三年前便死在那个滂沱的雨天也罢了,钟昭一点也不觉得其他人会是江望渡的对手。


    但五城兵马司不能在无诏情况下派大批量人出城,容易被认为别有二心,若江望渡面对的人是她,那么恐怕不会太好办。


    天平如今就生在钟昭心里,一头是对前世仇人的恨意,一头是对今生爱人的担忧,他原本很刻意地不想去思考谁胜谁负,结果来宁王府没见到楚三娘,他便开始忍不住忧虑江望渡的安全。


    “大人早说啊。”除杀人以外,楚三娘最喜欢的事就是研究菜品,没活儿的时候都会待在厨房里,普通下人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小厮拿了银票,眉开眼笑地回答,“今天中午三娘就走了,说是要回家省亲,没个三五天回不来。”


    听了这话,钟昭心里一沉。


    和上辈子的他一样,楚三娘的家人早已经在九泉之下,没什么能去见的亲眷,但凡搬出这个理由,就说明她对将要做的事没把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而如果她早就死了,别人提起她时自然也不会是这个回答。


    小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兀自因为白白拿了几十两银票亢奋着,嘴上仍在叭叭讲个不停:“不过咱们王爷看重您,餐食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等三娘回来了,让她包好馄饨送到您府上就是。”


    “也好。”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中堂外,钟昭点点头,小厮替他将门推开,然后冲着里面的谢停摇摇一拜,紧接着便转身离开。


    谢停不爱说什么虚伪的话,更不爱做什么虚伪的事,乔梵转达时讲的便饭半点不假,钟昭走到里面后抬眼望去,发现里面的布局并非寻常王爷摆宴时的规格,而是简单地支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十几道菜,桌上只有两个人。


    钟昭看了一眼就坐在谢停旁边,听到门口的声响,连头都没抬一下的唐策,轻吸一口气,走过去行礼,“见过殿下。”


    半晌后,听趴在桌上的谢停道了一声平身,钟昭直起腰,又朝着唐策微微点了点头,半是真的出于尊敬半是想要试探谢停的态度,也打了个招呼,“唐师爷。”


    此言一出,谢停轻嗤一声,用手肘支起了自己的脑袋,唐策听到这动静则如蒙大赦,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表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实则因为得以远离谢停松了一口气:“钟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小人不敢。”


    钟昭已是工部侍郎,论理当然受得起这一拜,但两人的年龄和过往的渊源在这里摆着,他还是眼疾手快地扶住对方的胳膊:“师爷对我恩重如山,又是我表兄的岳丈,两家本是亲戚,不必如此。”


    “差不多得了。”钟昭这话无疑是在拉近自己跟唐策的关系,让谢停准备对他做什么前必须三思,谢停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摆了摆手无辜道,“不就是同时请你们俩吃顿饭么,至于在我面前这么演?本王没别的意思,真想干什么的话早就干了,灼与,你过来坐。”


    说着,他还大力地拍了拍紧挨着自己的座位,眼神期待地看了过去。钟昭一时闹不清楚他要怎样,但还是颔首走过去落了座。


    有他在中间挡着,唐策顺理成章地坐在了钟昭的另一侧,不用一抬眼就看见谢停,整个人都安心了不少,总算能抬起头了。


    钟昭把这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自己过来前,唐策应该没少跟着担惊受怕,所以当下也不准备再废话,直接看向谢停问道:“王爷找下官所为何事?”


    “是一件大事,但跟朝堂什么的都无关。”谢停看起来没什么胃口,盯着身边的两人吃了几口后,从旁边的空椅上拿起一本书,递给钟昭,“你听过无忧草吗?”


    “……”钟昭闻言放下筷子,无奈道,“殿下,世上没这东西。”


    他原本还以为谢停先是把唐策请进府,又叫自己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紧要倒是很紧要,目标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忧草这东西钟昭听过,据传生长在悬崖峭壁上,比摘星草还要罕见,且形状酷似杂草,极易混淆,对治疗心疾有奇效。


    在见到谢英的诸多罪证后,皇帝的身体就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而等到谢英确认被判处流放,谢淮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


    圣旨下达至今不过七八天,端王府上已经换了十几位太医诊脉,谢淮今早大发雷霆,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俨然不打算治了。


    “同是只存在古书上的东西,怎么摘星草就能找到,轮到无忧草就不行?”谢停脸色冷了下来,语气锐利地道,“我兄长对你怎么样,大人心知肚明;莫不是现在大人飞黄腾达了,就不想好好为我们兄弟做事,开始找理由了?”


    “摘星草能找到,是因为书上已经记载它产自西北,而且家父几经辗转,得到了半张药方。”钟昭低声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下官知道您最近接连请医家出山,还派人去城外采药,可能已经有了些眉目;但就算找到无忧草,没有信得过的方子也是无用的。”


    这二十多年来,谢停左一个右一个纳的妾妃是母亲和谢淮挑的,一时冲动被圈府中是为了谢淮,闷头翻了三年医书还是为了谢淮。


    钟昭完全能理解谢停的心情,他当年刚知道西北可能有治疗自己母亲病症的草药时,也是这么喜上心头,根本听不进劝。


    但谢淮的情况跟姚冉不同,这两种草药也没办法放在一块比,前世谢停就在书上翻到了无忧草这种东西,虽然没把此事交代给他,但不止一次地催赵南寻跟楚三娘去找,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钟昭自知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根本没用,也不怎么想看到他一次又次失望,如实说道:“下官家中是开医馆的,见过各种病症,形形色色的患者,心里明白,有些病可以治愈,有些病却不能;宁王殿下何其聪慧,何必……”


    “住口,你给本王住口!”谢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里握着的那卷书往对面砸去,“本王的兄长总有一天可以好起来,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没有方子又如何,只要能采到这味药,我自然有办法让太医写出来,轮得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吗?”


    谢淮早死是早就注定的结局,对方就算再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情也会发生,怎么都无法改变。


    钟昭无言以对,把飞向自己胸口的、被翻到卷起边的医书按下来,跟唐策一道起身跪下:“下官失言,并无冒犯之意,殿下恕罪。”


    在他进来之前,谢停先遣散了屋内的侍从,整个中堂内只有他们三个人,此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谢停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钟昭垂头等了一会儿,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紧接着,谢停忽然疾步朝他走来。


    在这种怒极的情况下,谢停会做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钟昭微微抬起头,正要开口讲一句什么,却只见对方身影一晃,咚一声膝盖着地,半跪在了他的面前。


    见此一幕,唐策情不自禁地往旁边挪了挪,埋首在臂弯之中,假装自己没看到这一切。


    钟昭看着谢停猛地抓住自己胳膊的动作,轻叹口气:“殿下?”


    “本王刚才心急了,灼与,你不要怪我。”谢停的语调还是没恢复正常,钟昭能感觉到他在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不抖,“但摘星草你采到手了,母亲的命你救下来了,你跟我和我哥说的所有为谢英做事的大臣,都一个接一个地自掘坟墓,万一,万一这一次……”


    说着,他把那本书翻出来,指着其中某一页的一行字:“别人都找不到,但是你不一样,万一这一次你也能创造奇迹呢?本王记得你明日休沐,替我走一趟吧,这书上说的它的产地离京城不远。”


    钟昭久久不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谢停脸上狂热的表情。


    良久,谢停嘴角一扯,声音低了下去:“若你也找不到,我就彻底死心,专心去端王府侍疾。”


    “只这一回。”钟昭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垂眼去看书上的字。


    “在照月崖。”谢停听出他话里的妥协,立刻道,“据说那东西就生长在照月崖的崖壁,危险肯定是挺危险的,本王先前找的好几个大夫和随从都险些滚下去,说是太过于陡了,而且还非常滑;不过你在贡院夺刀的事情本王没有忘记,应该没什么问题,你……”


    钟昭这时也看到了那行文字,稍稍愣了一下,缓慢地抬起脸,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样。


    “……你怎么这个表情。”


    大抵因为他的面色实在难看,谢停说到一半停下来,难得地没有继续自己刚才的话,“本王听说这里没什么其他草药,不是医者常涉足之处,你以前去过?”


    “没有。”钟昭从过往的回忆中把自己拔出来,敛眸道,“但多少听过一些,请殿下继续讲吧。”


    照月崖,他太熟悉了。


    上辈子江望渡在他小腹捅刀,然后命孙复推他下去的地方。


    第104章 反目 原来是你啊。


    今日是十五, 天彻彻底底暗下来之后,只有一轮皎白的月亮高悬在天边,较平时更亮的月光洒下来, 泛着铁一般冰冷的光。


    钟昭久违地穿上夜行服, 手里握着短刀,走到照月崖边的时候下意识放慢脚步,往下看了一眼。


    前世那十年,他虽然慢慢练就了隔着面具与江望渡面对面的本领,却极少故地重游到这里。


    对钟昭来说,江望渡捅他的那一刀太突然, 他还没怎么来得及恐惧,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濒临昏迷,记忆一度非常混乱。


    后来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 孙复又直接将他拖到了这里,被推下去时那种因坠落产生的心悸、还有只能任人摆布的无力感, 在后来钟昭回忆起来的时候, 是比小腹上的刀伤更深入骨髓的东西。


    前生种种,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钟昭闭了闭眼,将刀从刀鞘中拔出来,猛然发力将其刺入崖壁之中,摇晃几下确认已十分稳固,随后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扶着悬崖边缘, 慢慢将身体挪了下去。


    那本谢停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书上说,无忧草只有在火光之下,才能看出一些区别于杂草的特质,想要辨别极其艰难。


    钟昭虽然深知不可能找到, 但他既然答应了谢停,便不会有分毫敷衍,该找的流程还是得走一遍,嘴里叼着个火折子,右手轻轻在带着水汽的花草上抚过。


    照月崖无愧于它的名字,整个崖壁看上去就像弯曲的月亮,下到大约一个人高的地方,头顶便会尽数被上面的草丛和石壁遮住,比在上面的时候更暗了几分。


    换了几个地方都一无所获,钟昭被火折子燃烧时氤氲出的烟熏得眉头微蹙,很轻地啧一声,右手空闲下来将它握住,却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在还没判断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往旁边一躲,双脚和右手全部失去支点,整个身体全靠右手攥着的短刀与崖壁相连。


    然后下一瞬,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一个不知死活的青年男人,就擦着他的鼻尖滚了下去。


    此人穿着一身非常常见的粗布麻衣,光靠衣物并不能判定身份,但钟昭在他身体往下跌落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对方的脸。


    这是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巡卒,还是跟江望渡关系很近的那种,三年前那个雨夜里,钟昭将李春来护在身后,同他打过照面。


    见此一幕,钟昭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立刻想到恐怕楚三娘就在附近,还不知道江望渡会是个什么光景,当下顾不上继续帮谢停找什么无忧草,右手往上攀住突起的石块,尽量快地翻了上去。


    ——


    在崖壁上挂着时,每时每刻都过得很慢,钟昭只能大概估算一下,觉得应该过去了两柱香左右。


    而在这个时间里,悬崖上方显然进行了一场追逐战,他刚刚看到的巡卒就是不敌对面,被楚三娘或其手下一脚踹下去的。


    钟昭弯身用火折子照着沿途的草丛,一路循着越来越多的血迹往北走,离照月崖愈远,林间就愈静,他的心也愈往下沉。


    宁王府死士和江望渡今夜在照月崖附近的这场交锋,其实很像上辈子他去杀江望渡时,与对方在京郊树林对峙的情景。


    如出一辙的月圆之夜,如出一辙的双方人员有限,如出一辙的难分胜负,如出一辙的不死不休。


    钟昭没有立场劝江望渡不要管这个曾经救过他的废太子,可旧恨始终压在心里,谢英不死,他胸中这口气也很难松下来。


    但如果死的人是江望渡——


    正在想到这里时泽,他耳中传来刀剑入体的声响,和身处绝境时人从喉咙里发出的闷哼,低声骂了一句,快步朝声源地走去。


    “如果江望渡出事,我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钟昭喃喃而出这句话,在此刻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可能会失去江望渡带给他的恐慌,已经完全战胜了他想杀谢英的念头。


    如果再来一次,他或许在城门口时,就会跟将江望渡一起走。


    在拐过一个弯,来到刚刚那道声响诞生地时,钟昭的火折子灭了,本就微弱的光随之消散,他将东西放回怀里,暗自咬紧了牙。


    离他大约几十步远的位置,两人刚结束一场殊死搏斗,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骑在另一人身上,感受到钟昭的靠近,蓦地转过了头。


    他们间的距离有些远,谁也没法在如此黑的情况下认出对方是谁,钟昭死死盯着对方隐在暗中看不清面容的脸,开了刃的刀拿在手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寒光。


    在这种走过去就行的时候,他一时竟不敢靠近。


    周遭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钟昭隐约有种预感,这个除自己以外唯一活着的人,还有此时就在他身/下刚咽气不久的人,肯定有一个是江望渡。


    半晌之后,对面的人先开了口。


    他声音带着几近力竭的嘶哑,却依然充满肃杀:“来者何人?”


    钟昭一听对方的音色,紧绷的神经一下懈下来,浑身都跟着一松,不由得重重喘了两口气。


    是江望渡。


    谢天谢地,活着的人是江望渡。


    “钟昭。”


    钟昭一面报上自己的名号,一面快步走了过去,来到江望渡近前之后,没有马上伸手触碰,而是立刻低头查看对方身体的情况。


    也是在这时候,他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实在是太像了。


    先前钟昭往这边找的时候就有这种错觉,现在真正垂眼跟江望渡对上目光,他立刻忆起了前世他们双双死去的那一夜。


    江望渡明显受了不轻的伤,但好在骨头应该没什么事,双眸因为杀戮而变得血红,大汗淋漓但不失警觉地抬眼与自己对视。


    他用来绑头发的发带早就散了,唇角沾上的血活像给他上了一层红妆,看起来宛如一条正在吐蛇信子的毒蛇,既危险又动人。


    “若是你笑一笑……”见对方问题不大,很不合时宜的,钟昭想到了上辈子强撑着即将崩塌的意志,与自己求情的江望渡,话到一半又停住嘴,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对方笑一笑,此景此景便当真与前世没有任何分别了。


    钟昭不知道的是,正在这时,江望渡也在打量他。


    夜行衣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款式可言,亦看不出对面师从何人、出身哪家,无论换了谁过来穿,都是简简单单的一身黑。


    同时为了方便行动,通常会做的比寻常衣装紧一些。


    钟昭今年二十一岁,身型完全长成,平时穿宽松的官服或常服,在文官里就已经很鹤立鸡群,如今看得无疑更加分明,宽阔的肩背往下是劲瘦的腰,修长的小腿有一半被收进长靴里,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出矫健和英姿勃发来。


    江望渡自下而上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寡言而凛冽,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所有的一切,未达目的前不屑于同他说什么话。


    确实是太像了。


    “方才宁王叫我走了一趟,菱粉糕已经叫乔梵回去请母亲做了。”钟昭把刀收入鞘中,半蹲下来一把将江望渡拥入怀里,低声道,“很疼吧,我带你回……”


    钟昭的话没能完整地说下去。


    因为在他那句回家,马上就要出口的时候,一把匕首突然横在他们亲亲热热贴在一起的身体间,从他的小腹狠狠地刺了进来。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刀柄,江望渡稳稳握在上面的手,以及从自己身体往外涌的血。


    “轻舟,你怎么……”大口大口的血从钟昭嘴里溢出,惊骇和不解占据脑海,他皱起眉,身上的力气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流失。


    “我也不想这样。”江望渡额角的青筋凸起来,从齿缝中说出这六个字,又将刀从对方身体里拔出来,快准狠地捅出第二下,“要怪就怪你今夜出现在了这里。”


    钟昭的上身往一侧栽,眼神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逐渐被了然和狠戾占据。随即他一手盖住江望渡正欲抽刀离开的手,一手桎梏住对面这人的后颈将人往地上摔。


    依靠惯性的作用,双双倒在地上以后,钟昭按住江望渡的手腕,将匕首拔出来扔到一边,紧接着重重地掐住了江望渡的脖子。


    以往在榻上胡闹的时候,钟昭也不是没这么做过,但那只是点到为止的玩乐,不会真的使人窒息,可是今天跟从前截然不同。


    他当真用了力剥夺江望渡呼吸的权利,江望渡也没有手软到哪去,抬起一条腿,发狠地用膝盖抵在了他还没止住血的伤口上。


    看着江望渡在这种境地里,依然出现在脸上的森然笑意,和压抑良久的癫狂神情,钟昭在霎时间想清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什么今生的江望渡没有作恶,与前世不能相提并论,他们明明,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怀远将军当真忍辱负重,陪我演这场戏辛苦了。”钟昭禁不住仰头笑了一声,忽然觉得世上之事何其荒诞,他以为重生是老天给他一个人的恩赐,能让他改变家人命运的同时,拥有一个真心相伴的爱人,却原来回来的不止钟昭一个,他的仇人同样活了过来。


    气血直直地往头上涌,愤怒、痛恨和委屈憋闷一齐发作,他的双目也早已变得猩红无比。


    钟昭不顾小腹漫上来的痛楚,俯下/身附在江望渡的耳边,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专栏预收《请给我驯养你的权利》求收藏,感兴趣的宝宝可以去看看[可怜]文案在下面~


    边玉十八岁刚刚分化成Beta,就跟了莫坎途,一个位高权重、性情酷烈的Alpha长官,在外做他的副官,在内做他的情人。


    五年,莫坎途对边玉信任无比。


    他最爱摸着边玉的脸说,小玉,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我只喜欢你。


    “你长得好还懂事,不会让我为难。”


    “你能力强又聪明,能帮我应付我反感的人。”


    “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工作时冷静清醒,私下温顺漂亮,是众人对边玉的评价,所有同僚都羡慕莫坎途有这样的下属,更敬佩他调教人的手段。


    边玉听到这些话,总是一笑而过。


    直到一次关键战役里,莫坎途冒险潜入敌营,意外昏迷,再醒来时已经全身被绑。


    边玉叼着一根烟,将鞭柄塞进对方嘴里,似笑非笑地问:“现在,你还想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


    莫坎途在联邦地位超然,目中无人,唯独多年前的一场败绩是他的噩梦。


    偏偏那场败局后,他捡了条狗回去。


    这条狗很疯,桀骜张扬,可驯好了也很听话,白天是滴水不漏的副手,晚上是无微不至的床伴,堪称一本万利的买卖。


    然而莫坎途没想到的是,边玉的伪装一经掀开,竟就是自己最忌惮、最恨的仇敌。


    而他的年龄、家世、履历、性格……全都是假的,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莫坎途:“……”


    行吧,好歹脸跟睡了这么多年是真的。


    *骗子Beta攻×天龙人Alpha受。


    第105章 激怒 钟昭,就这么贱?


    钟昭虎口卡着江望渡的咽喉, 对方一下一下有力跳动着的脉搏,通过两人紧挨着的皮肤,在他掌心里宣泄着非同一般的存在感。


    月光凄冷, 楚三娘死不瞑目的尸体横在一边, 江望渡被掐得满脸涨红,见钟昭仿佛完全不知痛,只能用了全力去掰他的手。


    此时钟昭已经从最初的滔天愤怒中抽离出来,理智稍稍恢复,手下也松了一些,让对方得以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大口喘气, 腾出一只手握成拳头,不带分毫容情地重重锤在了江望渡的小腹上。


    五城兵马司派到城外的巡卒和宁王府死士这一战中,江望渡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身上的伤并不比钟昭挨的那两刀轻,这一拳砸下去, 他面上的血色急速消失, 因为疼痛弓起身体, 又很快被钟昭按回原地,只能生生忍受这份痛楚。


    “不是第一次捅我刀子了,还没记住往这扎不会死?”恨意和失望堆积到极致,钟昭却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前胸的位置,“要朝这里来, 这样才永绝后患。”


    “从前你总是说我疯,你又好到哪里去?”钟昭小腹的伤口未经处理,流淌出来的血染红了他们两个人的衣襟,其中有几滴飞溅在了江望渡惨白的脸上, 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泼了血的观音像,“没立刻赏你下地狱还不偷着乐,居然上赶着教我怎么宰了你?”


    钟昭听着对方的嘲讽,总算意识到在之前双方的交锋里,江望渡还对他留了情,若按今天这种程度,他们都走不到上榻这一步。


    “将军谬赞了,跟你比不了。”


    他嗤了一声,右手上移将手指探进江望渡的发间,扯着对方的头发将人往地上砸,“委身前世杀了你的仇人,这滋味怎么样?”


    说着,钟昭钟昭眼神一厉,出声问道:“好受吗?”


    “好受啊,怎么不好受。”江望渡额上破开一个洞,就在先前钟昭无数次亲手为他上过药的、谢英用砚台给他砸出来的旧伤上,直接将原有的疤痕覆盖,从里面汩汩流血。他闭了闭眼睛,拼命缓解往上涌的眩晕感,咧嘴笑道,“如果你连这点用都没有,也实在是太废物了。”


    钟昭做刚刚那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此时看到对方眉骨旁边的口子,显然也一念记起了自己曾经多么想让那里恢复如初。


    不过当然,他只恍惚了那一瞬,就成功被江望渡的话气到眯起眼,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既然已将选择了装,为什么不装好一点?”即使再怎么想强装镇定,钟昭问出这话的时候还是觉得心绪难平,索性将头埋进江望渡的颈窝,一口咬上对方的肩膀,意味不明地低声倾诉道,“轻舟,我把我们的事告诉父母了。”


    江望渡在他身子低下来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屈起肘往人背上砸,钟昭闷哼一声没躲,他闻言却怔了一下,喃喃道,“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有一个喜欢的人,而且是一个男人,所以此生都不会成亲。”事情是他自己做的,如今想来尽管非常愚蠢,钟昭却也没什么羞于承认的,语气里三分对对方的恨之入骨,七分对自己的怒其不争,自嘲一声说道,“我娘告诉我,不跟女子成亲,跟男人成亲也可以,如果你肯跟我回去,她愿意把你当另一个儿子看。”


    江望渡被钟昭咬得浑身发抖,再开口的时候语调里都带着颤音,嗓子完全哑了下来,“那只能说明你们一家都太天真,我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们这么想?”


    他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再开口的时候里面已经饱含讥讽,声声有力地道:“莫说上辈子,单论今生我带人去抢摘星草,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站在你对面?”


    江望渡深深地望着钟昭,像是要把这个人烙印进自己的骨髓里,嘲弄一笑,眼眉上挑道:“钟昭啊钟昭,枉你重活一生,还是被我耍得团团转。父母妹妹死无全尸的感觉如何,第二次被我开膛破肚痛不痛快,跟自己的仇人搞一起,还闹到要见父母,见父母……”


    话到此处,钟昭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如果说刚刚的他还尚有几分理智,那么现在就是真的是前所未有地失态,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刻将人杀死在原地。


    而正在地上躺着的江望渡,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伸出一只手拽住钟昭的领口,将人往自己身前拉,旋即怪笑了起来。


    “你想让我跟你去见父母?”江望渡脸上露出近乎愉悦的表情,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同时拍了拍他的脸,“忘了我做过什么吗,钟昭,就这么贱?”


    钟昭感觉脑中嗡的一声,被这毫不留情的话激到双手发颤,忽然想起了前世孙复婚宴上,自己在墙头看着江望渡喝到烂醉,听着对方说出的那句:“罪孽深重。”


    在这一刻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江望渡能跟谢英搅到一起,怎会知晓良善这两个字怎么写,他说自己罪孽深重,怕不是在回味那一晚的杰作。


    胸腔里的火焰被重新点燃,而且烧得比一开始还要炽热许多,钟昭一把扯过江望渡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了十余下,声音扭曲到极点:“你根本没后悔过!”


    江望渡在跟楚三娘搏斗时,就已经失掉了大部分力气,未在钟昭靠近的第一时间送他入黄泉,现在已经没有了反杀对方的能力。


    在这般接连几下的撞击中,他口中开始溢血,听到这话却依然用力点头,快意无比道:“是!说什么后不后悔,我从来没想过。”


    “灼与,你也不是小孩了,在官场中浸淫四年,难道还没学会什么叫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谢英会倒,不是因为他作恶多端遭到了报应,而是因为陛下不需要他了;真正什么都没做错的李春来是什么下场,难道你想象不到?他为之前那次西南水灾出力多少,被杀时可有人因为这个为他求情?没有,一个都没有。”


    顿了顿,他继续道:“如果,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陪你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浪费这么多时间。我会连你也不落地把你们一家烧成灰烬,铺在怀远将军府的鹅卵石路之下,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把你们踩在脚底下!”


    这等跟往自己脸上抽耳光没区别的话灌入而中,钟昭简直要被巨大的愤怒和痛苦淹没,红着眼睛紧咬牙关,拾起散落在一边的匕首,朝着对方的脖颈刺了过去。


    而江望渡则高高地昂起头,通身上下没有半分畏惧,从容地合上双目,一副决然赴死的模样。


    谁知一息,两息时间过去——


    江望渡感觉到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把刀正悬在自己喉间,钟昭竟然在最后关头控制住自己,没有由着它落下。


    “你想激我杀了你。”怒到极点,心脏跳到差点蹦出胸腔的时候,钟昭反而相当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见江望渡睁眼,他扬手将匕首一丢,那东西裹挟着破风的声音飞到了一旁的树上,光看刺入的程度,都能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


    钟昭啧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都是伤,眼神都有些涣散的江望渡,暧昧地捏住他的脸捏了捏,语气森然中又透着一丝鬼气:“楚三娘没能得手,谢英就在附近。你之所以对我说这么多话,就是想把我所有恨转移到你身上,忘记他这个下命令的人,对吧。”


    这话一落,此前一直都没露出什么败势的江望渡陡然间面色一变,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转了两下,还想继续隐瞒,张口反驳道:“讲的什么狗屁话,我……”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钟昭已经从对方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于是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江望渡的话,只不过这个答案也不比江望渡自己的说辞,令他感到好接受。


    “摘星草是谢英让你夺的,目的是为了救宋欢,你为了让谢英请张太医救你娘,所以才来为难我;如果说谢英是刽子手,你不过是那把刀,更该死的另有其人。”钟昭面容冷淡下来,从头到尾地剖析着,话落轻慢一笑,“谢英前世命你去诛杀一个明面上并无任何错处的成年皇子,摆明了将来会收拾你,你对他倒是很情深意重。”


    今天谢停的布置瞒不过皇帝,明早天一亮,无论五城兵马司还是负责押送的官差尸体,都会暴露在阳光下,不可能任何有例外。


    钟昭本就是谢停训练出来的,用刀用剑的手法跟宁王府的人一模一样,即使现在赶去杀了谢英,也大可以把一切推到他们身上。


    “江望渡,我不会杀你,至少今夜不会。你不是宁可自己死,都要让谢英活下去吗,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我偏不让你如愿。”


    直到此时此刻,江望渡脸上才真真正正地有了一点慌张的神色,他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语调阴冷地问:“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诉陛下吗?”


    “三年前宁王告发谢英,我没站出来帮忙,可以说宁王被圈禁,我也有责任,在陛下眼里,我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你把前世的事告诉陛下,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要他信才行。”钟昭懒得再同江望渡废话,抬手按住对方小腹被自己打出来的伤,“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重生回来的?”


    “……”


    对方摁在他伤口上的手一点都没留情,江望渡不出片刻就疼得大汗淋漓,却抿紧了唇不肯回答。


    钟昭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装死还有用吗,说话。”


    江望渡垂下眼,低声道:“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夜。”


    永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五。


    钟昭颔首,随即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血红,不由得露出了一记痛到麻木的嘲讽笑容。


    那是前世今生,他跟江望渡第一次相见的日子。


    也就是说江望渡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重生而来的钟昭,自始至终都在与他演戏。


    而今钟昭再回忆起他当初上前几步,将拱手朝自己作揖的江望渡扶起时,对方身体突如其来的轻颤,总算明白了是何缘由。


    在江望渡看来,自己是刚把他一剑穿喉,还砍下了他头颅的仇敌,再次面对面站着,还冷不丁靠近要碰他,不觉得怕才怪。


    “畜生。”钟昭扯了扯唇道。


    第106章 恩断 哭什么?


    头上伤重会致人眩晕, 江望渡现在根本站不起来,钟昭说完那番话转身便要离开,但是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 站定回过了头。


    江望渡此时正十分艰难地用手拄在地面上, 想要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看到钟昭伸手过来,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


    但钟昭只是从江望渡的腰间,取走了他已经收回剑鞘的剑。


    “差点忘了一件事。”钟昭将剑换到左手拿着,拇指向上勾了一下剑柄,看到一小截削铁如泥的利刃从剑鞘里出现, 又随即不咸不淡地笑笑,然后把它收回去。


    “我不想欠别人,尤其是你。”这一夜受到的冲击过大, 小腹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止住血,钟昭的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也显出几分苍白, 说的话却犹如饱经打磨的刀, 带着不愿藕断丝连的决绝, “三年前,你因为我断过一次腿。”


    江望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随着这话落下,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钟昭垂落在身边的右手,指尖用力到泛起白,明明在摇头, 却只能发出几道气音:“不,不要——”


    钟昭低头看着对方握上来的手,刚刚江望渡拿匕首刺向他时用的就是这一只,掌心还沾着一层从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那些鲜血还没有凝干, 眼下就这么转移到他的手背上,活像是什么专属于他们的命运红线,扭曲而残酷,血腥而婉转。


    “我是文官,即使腿被折断也能写折子拟条陈,抵消不了将军当年为了救我而耽误的公务。”钟昭任由对方用一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表情牵着自己,小臂往上一抬,江望渡的手也跟着高高举起,被迫扬起脑袋同他对视。


    说着,钟昭左手一挥,通身雕着雄鹰图案的剑鞘,便猛地砸向了自己的右臂,江望渡失声已久的嗓子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一声嘶哑的惊叫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凉:“阿昭!!”


    “……”这一下太快太狠,饶是钟昭也嘶了口气,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后背止不住地发抖,过了很久才强自镇定下来。


    骨头生生被打断自然很疼,如果动手的人同时也是受伤的人,还要先过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但此刻看着自己软软垂下来的右臂,钟昭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快意。


    转头望向满脸空白的江望渡,他这才平静地补充上后半句话:“这份恩情,我还给你。”


    话落,钟昭便要直接拂开江望渡的手,但还没等这个动作做完,他又慢慢停下来,沉默片刻以后,摸了摸对方的脸。


    江望渡的眼泪来得又快又急,仿佛都没有在面上停留超过一瞬的时间,就忙不迭地往下滴,随即直直砸入地面之中。


    “哭什么?”钟昭看着江望渡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忽然觉得这场面非常可笑,无论自己还是他,“比起让我全身而退,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我从没……”江望渡费力地半跪起来,说到一半又顿住,哑着嗓子喃喃,“你太狠了。”


    他们之间本就是自算计起,当然也很难得到善终,双方都清楚这一点,只是着实快了一些。


    今天这一刀捅出去,江望渡自知他们都无法再回头,但他也没想到钟昭居然能对自己动手。


    要知道断骨不像他以前在胳膊上划一道伤那么简单,治起来要花不短的时间,钟昭作为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工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眼下右臂重伤,对他来讲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而钟昭做这一切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跟他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


    江望渡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这个字,钟昭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险些崩盘,抿着唇压抑半晌,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江望渡的衣领,完好的左臂猛然间发力,让对方的身体贴近自己,弓着背对上江望渡的眼睛,近到几乎脸贴脸。


    钟昭反问:“我狠?”


    江望渡嘴唇颤抖,没有回答,钟昭于是再次开口,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火星子:“将军既如此说,我倒想问问你,我爹我娘我妹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钟昭给江望渡拿的各种药膏,绝大多数都有钟北涯的手笔;姚冉记得他的口味,有事没事就惦记给他做吃的;钟兰总共也没几岁,跟师父学做木工,紧赶慢赶地替他打桌子。


    见江望渡狼狈地转头,哪怕被他按着脑袋都不肯与自己对视,更不愿回答,钟昭不由得悲从中来,声调也跟着转厉,“你就为了一个谢英,不惜拿他们的死刺激我;我没认出你是谁,受这些算我活该,但他们做错了什么,前世被你用火烧死,今生被你这么糟践?”


    话到此处,钟昭索性也不想再听江望渡答话,兀自钳制住对方的下巴道:“不过没关系,你就等着明日清晨,跟徐文钥一起去照月崖下拼凑谢英的尸身吧。”


    言毕,他一手刀劈在江望渡的后颈,眼看着人倒下,起身走了。


    ——


    将江望渡远远甩在身后,钟昭总算分出精力料理自己身上的伤,就近弄了点对止血有帮助的草药,简单处理了一下小腹上的伤。


    感受到体力稍微恢复,他又捡了几根还算笔直的木棍,将里衣撕下来一片分成几条,动作干脆地将自己的右臂固定起来。


    做完这一切,钟昭自觉可以撑一段时间,左手掂了江望渡从京城带到西北、又从西北带回京城的剑,开始在附近搜寻谢英的踪迹。


    一刻钟之后,他看到了自己当初跟江望渡一起站在城门外,眼瞧着谢英坐进去的那驾马车。


    目前他所处的地方是照月崖另一个方向的崖边,只消再走几百步就会跌落至底,钟昭拿剑挑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没有人。


    他挑了挑眉,静下心来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再然后一把剑就朝着他后背刺了过来。


    钟昭迎着这阵微风转过头,连兵刃都没抬起来,挥手便将谢英双手握着的剑弹飞出好几米远。


    四目相对,看到出现在这里的人是他,谢英显然也吓一跳,打量人几眼:“钟昭?你怎么……”


    他本来想问对方怎么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穿一身夜行服,但这句话还没说完,谢英的目光就往旁边一偏,认出了钟昭手里的剑。


    刚刚那场死伤惨重的搏杀,谢英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进来,可楚三娘他们毕竟是冲着他来的,谢英在一旁也没少跟着担惊受怕。


    对于这把江望渡佩戴了很多年、刚刚还救了自己一命的佩剑,他当然印象深刻,不可能不记得。


    “你把轻舟怎么样了?”谢英脸色巨变,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破口大骂道,“尽管我如今不是太子,已经管不了你了,但江望渡还是西北主帅,五城兵马司提督;你怎么敢拿他的东西,你……”


    “放心,他好得很。”钟昭一点也不想在立这里,看谢英表演他跟江望渡间的主从情深,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毫无迟疑地一剑刺向对方因高声指责轻颤的喉结。


    血溅出来的那一刻,他非但没有将剑拔出来,还勾了一下嘴角,就着这个姿势往前走,直视着谢英瞪得老大的眼睛,手腕一抬,那剑就在谢英的脖子里转了起来,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搅动声。


    不过当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声响落在钟昭耳朵里,只会让他的身心都感到无比愉悦。


    前世砍了江望渡的头,今生又把剑捅进了谢英的喉咙中,这怎么能不算是一种成就。钟昭也不管谢英还能不能听见,轻轻地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托怀远将军的福,下官送您一程。”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钟昭顺势松开手,任由江望渡的剑就这么留在谢英的身体里,手上骤然发力,提着对方的肩膀把他送入马车中,将其整个掀翻滚下了悬崖。


    能让这驾马车运行起来的车夫和马全死了,唯一幸存的诸多木板也在崖壁的摩擦下分崩离析,断裂和粉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惊起了一堆原本隐于林间的乌鸦。


    钟昭收回视线,往后走了几步。


    刚刚他一路过来时数过人头,还翻开倒在地上的尸体一一看过,再次确认了楚三娘的人和五城兵马司巡卒并无一人存活。


    现在江望渡还醒不过来,钟昭的目标只剩下一个。


    前世谢停曾经给过机会让他去杀、他却看在对方是个孕妇的份儿上,没有真正下手的宋欢。


    宋欢并无半点武力,只依附于谢英存活,这种时候不可能离得很远。钟昭分开快到膝盖高的野草,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找到了她。


    此时她正惊恐地坐在地上,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能叫人看得清楚些,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短匕,见钟昭走来,下意识向后挪了几步。


    在这个慌乱的动作之下,她下摆的裙子也跟着往上蹭,继而露出一点被血染红的裙摆。


    钟昭见状避开视线,不去看眼前的一幕,手却相当利落地掐着对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一把掼在了一旁的树上。


    无论是前世她踩着他们一家人的尸骨治好了蛇毒活下来,还是目睹自己今天杀掉谢英的全过程,钟昭都不会再留这个废太子侧妃。


    不过宋欢确实孱弱,本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年纪又小,纵然钟昭而今已经被仇恨占据全部思绪,见到她时还是默了默。


    “闭上眼,心里默念几个数。”他慢慢收紧手,语气说不上是命令还是宽慰,比起刚刚面对谢英时多少带了点温柔,但仍然没有留情的意思,“一会儿就不疼了。”


    “钟大人,我,我……”宋欢慌不择路,努力向他彰显自己的脆弱,捂着肚子央求道,“我怀孕了,求你,求求你……”


    钟昭闻言,表情微微一变。


    怪不得在城门口脸白成那样,原来不是如她所说一般来了月信,而是腹中怀了谢英的骨肉。


    前世谢时遇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怀上的,但与那时不同,如今谢英刚被废,她不敢说也是寻常。


    钟昭上次已经因为这事放她一马过,现在自然不会再心软,发了狠便准备送她去和谢英团聚。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宋欢用一种孤注一掷的语气,拼尽全力地叫出了一个称呼。


    “表,表哥。”


    第107章 真相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在对方嘴里听到这样的称呼, 钟昭的手不由得松了一点,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原本姓谢,西南潭中人。”见他态度有所软化, 宋欢立刻抓住机会, 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八年之前,我爹死于孔世镜私自开采的矿洞中;为了活下去,我哥带着我一路往京城走,中途得到贵人的帮助……”


    以前钟昭想不明白,为什么谢英出事以后, 宋喜不跑就算了,还有胆子去自己背弃的前主子那里寻求庇护,现在看来他当年得以进入东宫, 背后本身就另有推手。


    而今他重返晋王府,也不过是回到自己一开始待着的地方。


    甚至连宋欢跟谢英的初见, 应该都不是一个巧合。


    “皇后, 对吗。”八年前谢衍还小, 这样的事不可能由他牵头,钟昭慢慢将自己扼在宋欢脖子上的手放下,看着对方扶着身后的树一点点滑到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片刻后忽然问道,“也是贵人让你哥去当太监, 后来又让你引荐他伺候谢英的?”


    宋喜的年纪比钟昭大一点,这么说来也是他的远亲。钟昭想起在仅有的几次接触中,对方总是笑眯眯的德行,一时感到荒诞无比。


    看宋欢这一张口就知道要叫他表哥求饶的模样, 这对兄妹应该从头至尾都清楚他们的关系。


    怪不得那时候他去晋王府问表妹的近况,谢衍着意说了一句,即使她还活着,他们都不可能履行幼时订过的娃娃亲,成为夫妻。


    皇后派到谢英身边的探子,宫女出身的废太子侧妃,若不出意外,她此生都不会有别的路走了。


    “皇后娘娘对我二人恩重如山,为了达成目的,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跪在地上咳嗽半天后,宋欢艰难地抬起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痛色一闪而过,只不过也只是一点点,很快就被更深的恨意取代,高声道,“孔世镜私掘金矿,致使家父在内的百余名矿工死无全尸,废太子不问钱款来源,直接便将赃款收入囊中,他们都该死!”


    钟昭闻言心情复杂,久久不语。


    作为谢英养在东宫的爱妾,他平时毫无和宋欢见面之机,两辈子都算上,钟昭也只在被派去杀她时,匆匆地看过一次她的模样。


    而且因为隔着烛火,身边还有丫鬟,瞧得并没有很分明。


    那时宋欢笑着给自己未来的孩子做衣服,钟昭还以为她是真的天真烂漫,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


    眼下她脖颈布满掐痕,面容扭曲嘶声尖叫的样子,可悲又可怜,哪有半点不谙世事的情态。


    “既然这么恨……”钟昭尽量在不触及她皮肤的情况下撩开对方额前的碎发,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现在还要陪着他一起走,为什么还要给他生孩子?”


    谢衍府里那些侍女,全都是按照宋欢十岁出头的样子找的,跟真正二十岁的宋欢并不太一样。


    看了半晌以后,钟昭垂眼的同时撤开手,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世上的事情何其玄妙。


    前世他下意识觉得宋欢像她妹妹,却不想她们真的是表姐妹,如今钟兰一天天大起来,跟宋欢在容颜上确实有几分相似。


    但有所不同的是,宋欢露出真实面目囿于仇恨的样子,比起钟兰,倒更接近前世的钟昭。


    “如果这时候走,皇后娘娘一定会命我把孩子打掉;我那个时候就想着,只有待在谢英身边熬过头三个月,才能坐稳这一胎,这辈子才能有一个属于我的孩子。”


    “我跟谢英不过虚与委蛇,此心总得找一个寄托才能活下去,表哥想必也是能理解我的。何况孩子是孩子,他还没降临在世上,哪能知道这些事呢?”听到钟昭的问题,宋欢声音十分哀凄,说到一半又像是怕对方因为谢英而迁怒自己一样,又紧接着补充道,“表哥放心,如今废太子已经死了,他绝对不会对我的孩子造成影响。”


    “没问你这个。”对于谢时遇的人品脾性,钟昭从来都没有怀疑,只不过宋欢在舟车劳顿之下又被吓了这么久,已经出现小产的征兆,他于是蹙着眉头想了想,动作轻快地在宋欢身上点了几个穴,等到对方的脸色好了一些,没什么表情地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也最理不清的问题,“三年前江望渡临走前究竟说了什么,谢英要打他?”


    对于谢英和江望渡的关系,钟昭在旁边看了许多年,也算是有那么几分了解;他们相识时还很小,两个人又都是不受待见的庶子,大概也曾有过交心的时候。


    诚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谢英的言行愈发狂妄嚣张,两人离了心,但刚刚看到他手里的剑,这人对江望渡的担忧也不似作假。


    在还不知道他也是重生之人的时候,钟昭并没有怀疑过江望渡‘因为孔世镜的账被算在自己头上,所以惹怒谢英’的说法,可是如今想来,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江大人那时候大骂孔世镜眼看百姓受苦,还能一个劲儿往自己腰包捞钱,落到那个下场是活该,顺便……把废太子也贬进去了。”彼时江望渡与谢英发生争执,宋欢就在现场,直到现在她提起江望渡说的话,脸上仍有几分赞许和快意,顿了顿道,“后来我就出去了,没有亲耳听到,但据说……”


    “……”凭江望渡一贯对谢英的态度,以及维护对方的行为,可一点都不像会讲这些话的人。钟昭心里有个念头缓缓成型,让他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后出声追问,“据说什么?”


    宋欢眼见人表情有异,咽了咽口水才道:“据说,江大人告诉废太子,如果他肯安安分分的,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在外面惹不该惹的事,自己还能替他周旋三年。”


    三年,三年,三年。


    钟昭听着宋欢的回答,猛然想到谢英在城门口质问江望渡,脱口而出的那句三年,以及江望渡从前语焉不详跟自己说的很多话。


    “太子可以倒,甚至也可以死,但是不能是现在。”


    “灼与,我良心不安。”


    “我不知要怎么跟你解释,但太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钟昭看向宋欢问:“江望渡知道你如今有孕在身吗?”


    宋欢不知何故,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半晌后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不知。”


    这两个字传入耳中,钟昭蓦地笑笑,若江望渡一早便知宋欢有了这个孩子,还愿意这么掏心掏肺对谢英,那倒确有几分可能是出于关系好,没有其他原因。可是一旦他不知道,这一切便都串了起来。


    钟昭用力闭上眼睛,如江望渡所言,现在他确实明白了。


    在谢英做的恶事的加持下,那一方擦着眉骨飞过去的砚台太重,打破的远远不止江望渡的额头,还有他跟谢英所有少时的情谊。


    江望渡并非钟昭一直以来想的那样愚忠,惑于故旧之情,正相反,他跟谢英两世都翻了脸。


    上辈子大胜玉松班师回朝,江望渡决然与谢英断交好几年,直至谢英独子出生、显露出帝王之才,其他皇子又接连出事、摆明了能力不济,再这么僵持下去对大梁江山无益,才重新回到对方麾下;


    而这一辈子,江望渡更是在走之前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谢英,他们的交情只能再维持三年。


    三年这个数字没什么特殊,不过是以永元三十三年算起,宋欢怀上谢时遇需要的时间而已。


    这么久以来,江望渡想保的一直是谢时遇,真正想扶持的也是谢时遇,至于谢英只要别死得那么早,荣辱与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当巫蛊案一出,他才愿意站出来作证,因为在江望渡看来,皇帝确实到了要动谢英的时候,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人;


    只要拦住谢停和钟昭,等到这个孩子投胎,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宋欢对谢英深恶痛绝,却不得不与他日夜纠缠,连带着对男女之情也很绝望,扳倒孔世镜以后就一门心思搜刮大夫,想给后半辈子说服自己活下去找个由头。


    而江望渡知道她腹中孩子有做皇太孙的命,默不作声地为她拖延着时间。两个人明明没有交流,也不知道对方经历过什么,怎么想的,最终指向的却是同一件事。


    结合前世的经历,大梁这代皇子确实没有能拎出来的,谢衍目前看着虽然还行,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咔嚓一下抹了脖子。


    若单纯出于对社稷的考虑,钟昭也必须承认,谢时遇无论性格还是能力都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原来是这样。”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想到前世江望渡被自己逼到那个必死的田地,都要让孙复带谢时遇先走,此前所有想不通的关窍豁然开朗,“居然是这样。”


    “表哥?”被钟昭按了几下穴位后,宋欢就感觉好受了很多,此时看到对方肩膀颤抖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何竟有几分心酸,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你……”


    余光里有只手在往这边伸,钟昭退后一步,避开了宋欢的触碰。


    “真该庆幸你是我表妹。”再度忆起自己只是出现在这里,还没来得及讲明意图,就被疑心深重的江望渡连捅两刀;后来攻守异形,江望渡见杀他无望,宁可自己去死的行径,钟昭眼里的狠意就更深一分,胸中仿佛有火焰在灼烧。


    他看着因为这一句话,又开始浑身发抖的宋欢,明知对方无辜,还是抑制不住身上的戾气,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但凡你不是,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说着,钟昭一把扔了江望渡的剑鞘,转身便要走。


    宋欢低头看了那东西几眼,突然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往前一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钟昭漠然道:“放开。”


    “贡院起火,西南金矿,巫蛊之术……江大人都没有站在废太子这边,可见并非没有底线之人,而且我看得出他心里是很喜欢你的。”宋欢扬起头哀求,“表哥,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尽管以前立场不同,但现在左右谢英已经死了,你们就好好过下去不行吗?”


    “……喜欢?”重生的只有他跟江望渡,很多事宋欢都不知道,所以往往好意也会办坏事。


    钟昭听着这些话,只感觉有千万根针在一同往自己的心里扎,许久后才道,“你想多了。”


    第108章 哽咽 在姚冉的印象里,自己儿子极少流……


    钟昭在宋欢的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拂开她的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蒙蒙亮。


    不过刚走出去没几步,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事, 又蓦地转过了头。


    虽然在钟昭的帮助下, 宋欢的状态已经比躲在草丛里的时候好了不少,但受了惊吓的孕妇到底要比要比寻常人虚弱很多,钟昭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再次坐在地上,后背轻轻靠着树干,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尽量有规律地吸气呼气。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 宋欢抬起头问道:“表哥?”


    虽然在刚刚的交谈中,钟昭已经得知了自己跟她有亲的事实,也能够接受, 但是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会下意识蹙一下眉。


    顿了片刻, 他没有说话, 只是视线下移, 看了一眼对方颈间根本无法忽略的青紫色掐痕。


    “是废太子弄的。”宋欢留意到他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受到一抹一碰就会发酵起来的胀痛,马上开口道,“离京途中,我跟废太子发生了口角, 盛怒之下,他就扼住了我的脖子。”


    说到这里,她先是看了一眼钟昭的表情,而后又道:“若非我奋起反抗, 拿起身边的……”


    “这件事一旦报上去,陛下一定会派锦衣卫密查,仵作验尸,很容易就能模拟出他的伤,大概是什么样的人所为。”宋欢的前一段话没什么问题,但钟昭听到后面,发现她竟然想将谢英的死揽到自己身上,立刻开口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你不可能给谢英带来这种伤口,这样说除了会让人觉得你跟凶手有关,对谁都没有好处。”


    上一次出于自保,在贡院杀了项远山和项青峰,被人顶罪到最后的结果,就血淋淋的摆在这里,钟昭感受着自自己右臂传来的一阵又一阵隐痛,扯了一下嘴角道:“你无端掺和进来,只会让我的处境变得更难,不该做的事少做。”


    宋欢仰着头和他对视,还想再最后争取一把,急急地道:“可杀死废太子是多大的罪,我如今身怀有孕,怀的是他唯一的骨肉,锦衣卫不敢把我怎么样,陛下或许也会对我网开一面,但你……”


    “你也说了,是废太子。”钟昭出声打断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遂直接说道,“我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事,就有躲过追查的办法,顾好你自己的身子,少来管我。”


    话落,他并未跟宋欢废话,也不再看对方担忧的眼神,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转身朝家的方向疾步走去,没有再回头。


    一个多时辰后,钟家院外。


    钟昭一只手臂贴在身侧,另一只手捂在小腹间,脸上还有几滴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液,才刚推开家中后门,就见到了明显一夜没睡、依偎在一起等他回来的父母。


    而在他们身边,甚至还有紧赶慢赶、刚从城外寺庙回来的秦谅。


    “我从乔梵那里听到消息后,就立刻启程回来,只不过到这里的时候,岳丈已经平安归家,倒是你被宁王殿下派了出去,所以就来这边一起等。”钟昭穿了一身纯黑衣衫,并不会轻易让人看见上面沾着的东西,再加上他还低着头,秦谅一马当先走上前来,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他指间和脸上的血,面色霎时间变了,“小昭!你……”


    这几句话间,钟北涯和姚冉也相携走上了前来,反应跟秦谅如出一辙,后者更是抑制不住地从嘴里发出一声惊叫,随即双手发颤,轻轻摸上了他无力垂着的右臂。


    “这,这是怎么回事?”


    姚冉的声音打着抖,又很快回过头对丫鬟道,“快找个剪刀来,把我跟老爷的药箱也拿出来。”


    家中唯一有官职的人一夜未归,冷不丁回来又是这般模样,门口这里立刻乱成了一团,钟昭的耳边尽是不同人的呼喊和问询,扫了一圈周围后唤道:“水苏。”


    “公子放心。”自去秦谅府上见过赵南寻之后,水苏的心彻底安稳下来,望向他的眼神虽同样担忧,但立刻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转头吩咐道,“去工部替公子告假,回来以后将大门关闭,任何人不得高声喧哗,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身后水苏做的那些布置,钟昭已经听不太清楚,自他小腹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可以说有一半的时间,钟昭都在强撑精神。如今两只脚迈入家门,他总算稍微松了口气,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姚冉身边的丫鬟动作很快,钟昭还没有走进卧房的门,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剪开了他手臂的衣服,只瞧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那边水苏吩咐完门房和护院,疾步走来驱散几位主子身边的人,折身问:“老爷,夫人?”


    “不像摔出来的。”钟北涯心疼得整张脸都皱到一起,这话一完,姚冉就点了点头,心中也明白钟昭大概是遇到了一点不能随便对外人言的事情,于是对水苏说道,“让所有人离远一些,昭儿身上应该不止两处伤,擦身换药这种事都由你和乔梵亲自来,辛苦了。”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有事您随时吩咐。”始终默默跟在边上的乔梵摇了摇头,又板着一张脸转过身对水苏道,“我先去打水了。”


    水苏忙颔首:“那我去拿换洗衣服,一会儿直接去公子院里。”


    记载中无忧草生长之地很陡,唐策回去之后把这事一说,钟北涯也不是没想过儿子会受伤,但怎么都没料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边往房间走边瞧伤,自然做不到绝对精准,但他跟姚冉刚刚看得很清楚,钟昭小臂处有道不宽不窄的淤痕,就在他断骨的地方。


    如果他估计得不错,起码这一道伤是钟昭自己弄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


    钟北涯心里有很多疑惑,只等把人架回卧房,再仔仔细细地探问。边上的姚冉和秦谅都没有再多言语,抱着的也是同样的念头。


    可当马上就要来到榻边,让钟昭躺上去时,他却忽然停在原地,攥住了父母扶着自己的手。


    然后在二老焦急无比又疑惑的目光中,钟昭放下双膝跪在地上,注视着他们因为等自己太久而满是倦容的脸,埋首磕了个头。


    姚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但钟昭身上悲怆的意味太浓,她也怔怔地跟着停顿片刻,过了会儿才想起来去拉对方起身。


    但也就是这一拉,又很快让她愣在了原地:“昭儿?”


    “我……”钟昭张了张嘴,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能出口,那些因今夜得知了太多令人痛彻心扉的真相、又绝不肯在江望渡面前流下的泪,忽然在此刻掉了下来。


    眼下天已经完全放晴,日光从卧房开着的窗子处透进来,姚冉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看着钟昭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一滴滴砸在自己手心里,直至形成个小水洼。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优秀早慧的长子极少流泪,上次像这样哭,还是在刚得知她身中蛇毒,弄不到摘星草就只能等死的时候。


    而今站在钟昭面前的都不是什么外人,除了父母外就只有一个秦谅。钟昭两手支在身前,忽而想起自己在不久之前,刚刚陪江望渡去祭拜了一番死在火场中的诸位举人,回来之后便按捺不住,直接将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钟北涯和姚冉并非专断之人,对他的包容达到了一个他自己事先都没有想到的地步,那时候钟昭还在心里窃喜,想着谢英掌权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式,江明在江望渡幼时就没怎么管过他,今时今日自然也没有脸干涉对方的婚配,只要他把自己的父母搞定,哪怕花得时间长些,他们总能修成正果。


    谁知世事变化无常,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钟昭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父母的谅解,可是还未来得及想到怎么跟江望渡说这件一旦开口就很像求爱的事,就先得到了对方毫不犹豫刺来的两刀。


    “小昭,没事的。”秦谅在非朝堂以外的地方并不善言辞,将一只手搭在钟昭的肩头,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如果你信得过我,以后工部的事情你可以口述给我,各种条陈我定给你写得漂漂亮亮,陛下肯定挑不出错来。”


    “……”尽管不明白让儿子变成这样的真正原因,但钟北涯和姚冉看着钟昭一反常态的神情,也都猜得到这应该跟他能不能在伤好前,继续在皇帝跟前露脸,以至于继续迅速向上攀升无关。


    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他们非常有默契地没有选择立刻询问,而是同样蹲下/身,绕过钟昭伤得最重的两个部位,从外面抱住了他。


    “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我们不是都还在吗?”姚冉轻轻在他的背上抚了两把,声音温柔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沟沟坎坎是过不去的。”


    “你娘说得对,还能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钟北涯只跟人挨了一下就退回原位,视线回到了他的手臂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赶紧去榻上躺着,伤重成这样,莫名其妙磕什么头,我们又不会化成灰消失,礼何时不能行?”


    他们不开口安慰还好些,一家人在一起、化成灰这样的话一经说出,钟昭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头痛欲裂,江望渡被他攥着头发往地上按去,姿态轻蔑的那些言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循环。


    “你想让我跟你去见父母?”


    “忘了我曾经做过什么吗?”


    “钟昭,就这么贱?”


    “对不起。”良久,钟昭终于再次出声,趴在姚冉怀里哽咽道,“对不起,娘,儿子不孝。”


    第109章 无忧 世上没有无忧草,也没有无忧人。……


    另一边, 江望渡被钟昭劈晕之后便一直处于昏睡中,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两个副将, 杜建鸿以及孙复。


    他是被这二人叫醒的, 刚睁开眼睛就发现,他们大概是叫了自己半天无果,正在七手八脚地将他往杜建鸿后背上挪。


    “公子,您总算醒了。”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孙复已经尽自己所能地为江望渡处理了额头和身上的伤口,见他原本耷拉在杜建鸿肩膀上的手动了动, 立刻凑上前来查看他的状况,发现问题不大后当即大骂道,“到底是哪个宵小将您弄成这样, 看伤倒是看不出什么什么特殊的,若让我知道……”


    “宁王府的人全都死了, 他伤得肯定比我重。”左右先前一直瞒着的事情, 而今已经被钟昭知道了, 江望渡并未明着提到钟昭的名字,却也没了人前人后继续装的心情,回了这一句话之后,便给了杜建鸿的腿一脚,“放我下来。”


    杜建鸿没想到他虚弱至此,还能使出这么大力, 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下又重新站直,想到方才自己跟孙复找到江望渡时,对方倒在一众尸体中间,身上沾着不知道多少人血的样子, 心有余悸地张了张口,想说服他别这么着急下地。


    谁知杜建鸿的劝告还没出口,江望渡就像是猜到了他会对自己讲什么一样,皱了皱眉,极不耐烦地接了一句:“少跟我在这里废话,再说一句,明天你就自己上书陛下,从五城兵马司滚出去。”


    这话一出,无论杜建鸿还是孙复都不由得惊了一下,他们在西北军江望渡的麾下跟人打了三年仗,并非没见过对方疾言厉色的模样,但在沙场以外的地方,江望渡很少表现得如此强势,多数时候对待他们的方式更接近于朋友。


    “属下知错。”杜建鸿被他言语间溢出来的戾气慑住,当下不敢再多言,十分听话地蹲下/身,让江望渡自己行走,“您别生气。”


    “……”先前在人背上,感受得还没那么清晰,冷不防双脚落地,自己支撑全身的重量,江望渡立刻感觉头上伤的存在感变强了不少,用力闭了闭眼睛,还是身形摇晃地后退几步,直至单手扶上了一旁的树,才将将定在原地。


    顿了顿,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没理会杜建鸿的告罪,兀自问:“废太子现在身在何处?”


    一如钟昭之前猜的那样,谢英所在的地方确实离这里不远,江望渡抬头看着泛起鱼肚白的天,就知道距离自己跟钟昭对峙之时,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子,去杀一个武学不精的人的时间是十分充裕的。


    而杜建鸿和孙复既然能找到他,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管谢英。


    “公子,您头上的伤实在太重,先回京城包扎一下吧。”孙复闻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泪汪汪地上前看着那个刚止住血不久的血洞,停了停又忍不住嘀咕,“原来的疤好不容易消失了,如果让钟大人看见,不知道要多心疼。”


    “……发现尸骨了吗?”从小跟自己到大的人转移话题,江望渡怎会听不出来,他将脸转向杜建鸿,面容冷峻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垂下来的眼睫却颤了颤。


    孙复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今天发生了什么冲突,只根据两人过往相处的模式,简单猜测了下钟昭得知后的反应。


    但其实说什么心疼不心疼。


    提着他脑袋往地上砸的那个人,不就是钟昭自己吗。


    “没有。”这样的事本来也瞒不住,孙复之所以没立刻回答,无非是不想江望渡刚醒过来就要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但现在他都问了出来,再顾左右而言他也没用,杜建鸿单膝跪在地上,“属下无能,不但废太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连您的佩剑也……”


    “佩剑?”江望渡听罢一怔,下意识将手往腰间放,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剑被钟昭拿走了。


    两世打交道下来,他很清楚钟昭的为人,知道对方一旦下定决心要报前世之仇,就一定会下死手,谢英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眼下遍寻不到谢英的尸体,自己的佩剑也同样消失无踪,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照月崖。”江望渡哑着嗓子对面前的两个人道,“人应该在照月崖下,他用我的剑行的凶。”


    “属下立刻去崖下搜寻,将您的剑取回来。”杜建鸿面色一变,一下紧张起来,相当担忧地分析,“若让徐大人先一步发现这件事,那到时候您就解释不清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朝照月崖的方向走,江望渡却声音疲惫道,“锦衣卫的仵作不是吃素的,只要他没把废太子的头砍下……”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半晌后道:“总之现在去现场没用,只会反惹一身腥,回京吧,我亲自跟徐大人说明情况。”


    “是,公子。”江望渡已然放下话来,孙复第一个颔首响应,正要往前走,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件差点被自己忘记的事,“对了,说来有个事情很奇怪。”


    “有话就说。”江望渡在原地站了会儿,因头部受伤产生的眩晕感褪去大半,“别卖关子。”


    孙复连连点头,开口讲道:“这对废太子出手的歹徒很奇怪,敢对皇亲国……好吧前皇亲国戚动手,却留了宋欢一条命。”


    江望渡听到这个名字,正在向前迈动的脚仿佛瞬间生根,扎进了地里,不可置信道:“什么?”


    前世不知道摘星草用在谁身上也罢了,今生钟昭已经知道了宋欢才是那个病人,而且谢英和宋欢从始至终都待在一起,钟昭去找谢英寻仇,也肯定绕不开宋欢。


    江望渡甚至没问一句,直接便默认了她会跟谢英一起下地狱,连提都没提一句她的名字。


    “真的啊,我也想不通。”孙复挠挠头,伸长脖子左右张望,“她方才就在这里,比我们还先找到您一点,怎么现在不见了……”


    “在这里。”在他东张西望间,杜建鸿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几百步外一棵树后的宋欢拎了出来,指了指对方脖子上清晰可见的伤,“她颈间有淤痕,或许对查问凶手有帮助。”


    如今宋欢已经不再是千娇百宠的太子侧妃,杜建鸿对她的态度着实算不上恭敬,宋欢本就惶然,上前以后见到江望渡便双腿一软,径直跪倒在了对方的面前。


    不过没力气归没力气,她并没忘记自己的承诺:“妾的伤是废太子所为,从未见过什么凶手,妾不知道杜大人在说什么。”


    孙复转头看向江望渡,撇了撇嘴道:“她一见到我们就是这个说辞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管她可不可能,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眼下谢英死了,江望渡心里很清楚是什么人做的,听闻此言没什么反应,直接下令,“带她一起走,交由徐大人处置。”


    “是。”孙复和杜建鸿同时应了一声,一左一右将宋欢架起来,便准备带着她往京城的方向走。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宋欢忽然往前挥开他们二人的手,挣扎着前行了几步,表情凄惶地对江望渡哭诉道:“妾不能去诏狱。”


    从前还没发生这么多事情时,宋欢时常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一些便利,江望渡承过她的情,也愿意宽慰一两句:“去见徐大人不见得就要入诏狱,你同样深受其害,好好跟徐大人说,只要知无不言,徐大人不会对你动刑的。”


    “不见得?江大人也说了是不见得。”宋欢脸上淌满眼泪,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可怜到极致,再次跪在对方面前道,“求江大人给妾一条活路,我真的不能去诏狱。”


    “你求我没用,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虽然年纪很小,但在江望渡的印象里,宋欢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从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胡搅蛮缠。他心里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半蹲下去与对方平视:“还是说你还有什么事是没告诉我的?”


    这话一落,宋欢的肩膀马上剧烈地抖了一下,江望渡也有些讶异,随即点点头:“有话就说。”


    “我,我……”宋欢嘴唇嗫嚅两下,过了好半天才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伏在地上如实回禀道,“我怀了废太子的骨肉。”


    “你说什么?”她这话一落,江望渡乃至孙复的表情立时全变了。江望渡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盯着她瑟缩的脊背,过了很久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宋欢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带着哭腔道:“一,一个月之前。”


    “……”江望渡听着这个数字,货真价实地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一股说不上是狂喜还是惊骇的心情席卷他的全身,使他在原地消化很长时间,才看向了立在一旁的杜建鸿,“你带她去顺天府备个案,就说流放的队伍只她一个人活下来,暂时没办法送她去黔州,我稍后就进宫向陛下说明此事。”


    “属下这就去。”论跟江望渡的亲疏程度,杜建鸿跟孙复没法比,其实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这般反应是因为什么,能做的只有遵命。


    简短地回复完之后,他将宋欢从地上扶起来,碍着对方身怀六甲,动作比刚刚和缓了很多。


    而他们走后,江望渡和孙复一直注视着这二人的背影,直到视线之中再也没有其他人,孙复才哆嗦着嘴唇转头看向自己主子。


    “公子,自您从西北回来后,就命我派人留意东宫的动静,谢英这段时间心情不佳,无论妾妃还是太监都没有召幸。”林间的风穿堂而过,带着一丝清晨的水汽,吹在人身上有些凉,孙复咽咽口水,几乎不敢说下去,“一个月,这绝不可能啊,她这个孩子……”


    “半个月前,常年侍奉东宫的张霁张太医告老还乡,我还以为他是担心受到连累。”江望渡咬了咬牙,眼中的凶光根本遮不住,“即刻挑几个得力的人,将这个老匹夫捉回来,他若反抗,就把他写药方的手砍了,出了问题我担责。”


    ——


    钟昭这一觉睡了很久,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他平躺在榻上睁开眼睛,手臂和小腹的疼痛都减轻了很多,微微转过身,看到自己床前趴了个从未出现在家中的人。


    “宁王殿下?”这种受伤醒来后看见谢停的感觉太熟悉,钟昭一时恍惚,差点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环顾四周才确认是在钟家宅子里,今生活得好好的父母妹妹并非一场梦,心下稍安,随后低声道,“下官已经尽力去寻,可惜将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没有发现无忧草的踪迹,殿下恕罪。”


    “本王听你爹讲了,你扶着崖壁石块往下的时候一脚踩空,如果不是及时往旁边跳了一下,将手臂垫在身下做了缓冲,恐怕就不是断一根骨头能解决的了。”谢停没有直接看到他的伤口,钟北涯说什么就信什么,话罢沉默半晌,轻轻咧了咧嘴,“这事怨不得你,但没有无忧草,本王的兄长怕是……”


    这辈子钟昭跟谢停的接触没有前世密切,很少如此安静地坐下讨论什么事,坦白来讲谢停非要寻这种草药,本身就是一种病急乱投医,但若没他这个乍一听有些无厘头的要求,钟昭那天便不会去照月崖,也不会正面跟江望渡对上,还不知要被蒙蔽到什么时候。


    “殿下,这世上没有无忧草。”钟昭把视线收回来,轻声道,“也没有真正无忧的人。”


    第110章 混淆 是谁给你的胆子,混淆皇家血脉?……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 钟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任谁都能看出他隐藏在平静面容下的一抹痛楚。


    想到病愈发重的兄长,谢停的眼睛也不由得有些发红, 但抬头看见对方的神情, 还是把这份伤感憋回去,伸手拍了下对方的肩。


    “你这一副死了爹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他摇头笑笑,换了个话题,“说点正事儿,谢英倒台这段时间以来,你不是遵照我哥的命令, 有事没事都要去跟江望渡跟前套一套近乎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钟昭的视线慢悠悠地收了回来,眼下那一小块皮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两下, 过了好久后才道:“是,怎么了?”


    三年前谢停养在府里那批人大半死在江望渡手里, 三年后依然是这个结果,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 他对江望渡实在升不起好感,先前谢淮提出拉拢对方,他也只是出于不想再惹人生气的心情,没有把反对两个字写到脸上而已。


    但到了如今,形势又发生了巨大转变,谢停一想到皇帝颁布的那道旨意, 就冷不住冷笑:“恐怕以后你再也不用这样做了。”


    眼下宋欢怀着谢英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就是五岁才惊众人的谢时遇,更是前世让江望渡捏着鼻子回去帮助谢英的契机, 江望渡是一定要扶立他的。


    钟昭明白,谢停这个反应,八成是谢英有遗腹子的事被皇帝知晓,且有恩旨下发,但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算我那好大哥走运,人都死得透透的了,居然还能留个后。”谢停嗤了一声,把钟昭早已经知道的事讲了一遍,又道,“父皇心软,不忍长子血脉流落在外,特地下了一道旨,将宋欢留在京城养胎,孩子生下来以后也不必再去黔州,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先不提谢英曾以巫蛊之术诅咒我哥,单说你参加会试那一年,谢英犯了多大的案子,不杀他全家已是法外开恩,现在还要把他的独子留在眼皮底下,哈。”原本谢停还想要心平气和地讲述这件事,但话到一半还是没压住气,话里话外直冒火星子,“宋欢这个小蹄子治不孕这么久,明摆着就是没当娘的命,结果偏偏现在怀上了?”


    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谢英和谢停早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钟昭可以理解谢停的心情,但他这话说得不免恶毒了些。


    等人嘴上发泄够了后,钟昭轻声道:“此事与宋欢无关。”


    顿了顿,他又看了口无遮拦的谢停一眼:“而且殿下,废太子的全家里面不就包括您吗?”


    三天前那个树林里,钟昭想到江望渡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欺骗,也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绝了对方所有苦心孤诣的念想。


    但说到底他其实很清楚,宋欢并没有做错什么,成为江望渡寄予希望的对象也不是她能料到的,她只是想成为母亲罢了。


    “事到如今,你挑本王这种字眼干什么?若不是她怀得巧,怎么会有这一箩筐事?”谢停连王公大臣都未必放眼里,遑论一个废太子侧妃,不过他烦躁地反驳到中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转而满脸嘲讽地道,“等这孩子长大一点,父皇保不齐还会给他个郡王之位,顺便打一打我的脸。”


    从谢停圈禁解除至今,也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始终没有恢复他亲王位分的意思,就像是把这件事情遗忘了一样,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皇帝跟这个儿子算是离了心,大概率不会给他复位了。


    钟昭没有接对方这句话,而是转头问道:“您派人去照月崖截杀谢英他们,陛下没说什么吗?”


    “钟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谢停听罢扬眉,笑呵呵地反问道,“刚刚本王似乎只说,江望渡以天黑路滑,前往黔州的流放队伍集体坠崖为由,上报了谢英的死讯,怎么在钟大人的嘴里,就变成了我要去杀他呢?”


    “……”如此一目了然的事,钟昭也懒得陪谢停往下演,索性直接回道,“因为碰见了。”


    他的神情太过坦然,反倒是谢停愣了一下:“什么?”


    钟昭道:“宁王府的楚三娘,下官去照月崖的时候,虽然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场景,但确实在途中遇到了三娘这个人。”


    反正死无对证,他编起来的时候连个磕绊都没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说殿下也清楚。如殿下所言,谢英尚有遗腹子在世,宋欢又是他救回来的,于情于理他都会对这对母子多加照拂,难保以后不会扶持前主的儿子,下官日后自然不会与他多接触,殿下尽可以放心,有些事不必瞒我。”


    以前钟昭虽也站在谢淮这边,但这种只有心腹才可以讲的话,却很少从他嘴巴里说出来。


    谢停有些意外地看人一眼,像是没想到他去了一趟照月崖,居然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不过在谢停的角度看,钟昭此前应该只知道他手上有人,并且监视过自己,却不知道他都用这些人做过别的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而钟昭在那里看见楚三娘,无异于撞破了他最大的秘密,谢停心下想了一圈,干脆也不装傻了,直接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既然灼与想听实话,那本王就告诉你实话。”谢停身体后仰,开口解释道,“你昏迷三天,着实错过了太多有意思的事,谢英现在不过是个庶人,江望渡约莫是不敢自己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上书的时候只说意外;但他进乾清宫的时候带着一身伤,徐文钥也已经去崖底下看过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皇心里跟明镜一样。”


    话到此处,他脸上出现一抹笑,像是回味起了当时跟皇帝的对话,微微抬了抬下巴:“把他们两个人打发走之后,父皇单独叫我过去,问我就这么恨谢英吗,就一定要赶尽杀绝至此吗,我说对。”


    钟昭眼神复杂地看着谢停,片刻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与其说恨谢英,倒不如说惹恼他的是皇帝的偏心,高高在上的天子显然也明白此事,问的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隐晦地向谢停确认,你真的要跟我对着干吗。


    “殿下这样回陛下的话,是打算去封地?”上辈子谢停老老实实地在京城待到死,钟昭于是认真考虑了一番,感觉也无不可,但还是问道,“端王殿下知道吗?”


    “要是让我哥知道的话,我估计就走不了了。”谢停摇头,又低头自嘲一笑,“让你去找无忧草、甚至你从西南回来前,端王府和何家已经遍寻名医,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请的大夫也都请了,但是无济于事。让我在京城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我做不到。”


    比起这样,对谢停来说还不如去封地,让自己忙起来,脑子里不全被这点事占据,未来说不定会有更多勇气面对注定的离别。


    钟昭点了点头,眼下谢淮在榻上躺着的时间正在慢慢变长,到时候谢停一走,赵南寻也能时不时从秦谅那里出来透个气,这样的结果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不错。


    “投到端王府门下的朝臣虽然不少,但也就那么回事,见风使舵的本领比谁都强,除了外公,本王只信你一个人。”谢停站起身,口气难得地软下来,“等我离开后,你替我多照顾他一些吧。”


    “分内之事而已。”谢淮眼看着没几年寿命,到底要不要让谢时遇平安出生,钟昭还没想好,再加上他也确实不想在谢淮活着的时候,就这么着急地给自己找下家,故没怎么犹豫地颔首应下,“下官必定不负所托,殿下放心。”


    ——


    怀远将军府。


    自宋欢在照月崖坦白自己身怀有孕,距今已经过去三天时间,杜建鸿亲自带人,顺着张霁回老家的方向一路搜查,终于在今日将他抓了过来,一同带回的还有他藏在匣子最深处、几张字迹龙飞凤舞的、调理宋欢身体的药方。


    “真不能把钟大人请来吗?”钟家这几天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是今早谢停刚进去,中午就面带笑意地走了出来,同时大门也被打开,释放出了钟昭转醒的记号。孙复还没弄明白自己主子跟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那个药方嘀咕:“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能看出上面写了什么,还不会泄密……”


    “让他好好休息吧,即使不找任何人,我也能弄清楚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江望渡没有明确解释,坐在太师椅里翻看着那几张药方,然后又将它们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垂眼看向被几个家丁按在地上跪着的张霁,半晌后轻笑一声。


    永元三十二年,张霁还是他单靠自己根本接触不到的太医,必须要通过谢英才能把人请过来,继而求着对方去医治自己的母亲。


    四年过去,两人的身份说一句倒转也不为过,江望渡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张霁浑身颤抖,抬头时目光闪动,却不发一言。


    “大人。”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气氛也跟着陷入焦灼,杜建鸿这时候推门走进来,有些为难地对江望渡道,“宋小姐来了,说现在就要见您,他身体的情况,连陛下都知道了,我不好拦。”


    前世宋欢声称自己怀孕的时间在此刻的一个月后,生产的日期则比预计的早一个月;这年月妇人生孩子不容易,犹如在鬼门关走一遭,早产之人比比皆是,江望渡原本从没往其他方面想过,但是现在细究下来,上辈子宋欢这胎就是张霁照管的,若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谢英的,那谢时遇……


    江望渡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让她进来。”他摆了摆手,几个站在张霁两侧的人随即撤开,后退到了杜建鸿旁边,江望渡看了人一眼,随即吩咐道,“带着所有人离开,守在这间屋子的外围,即使外面打仗也不能随意闯进来,孙复去门外守着,一旦出现需要我立刻解决的事情,由你进门通报。”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话落后所有人立刻照做,几乎在宋欢走进来的下一刻,门就被杜建鸿从外面关上,一丝光都不会进去。


    江望渡看看面前明明休息了两三天,却一副精神萎靡模样、摆明了辗转反侧、自己都感到很心虚的宋欢,干脆省略了开场白,一开口就问了个十分有重量的问题。


    “尽管谢英已经被废,但陛下对你肚子里这个孩子,还是当作自己亲孙子看待的。”他把目光转到张霁身上,语气重了些,“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跟她一起谋划这种不要命的事,混淆皇家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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