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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第111章 擦肩 钟昭把那枚剑穗取了下来。……


    混淆皇家血脉这六个字一出, 无论宋欢还是张霁,神情都出现了一抹惶然,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但谁都没有开口。


    江望渡从椅子上起身, 提着马鞭走到了张霁面前。


    “曲青阳最后的下场,我们都看见了,但是他进京之前经历过什么,张太医您清楚吗?”宋欢怀着孕动不了,已经不在太医院供职的张霁却没什么不能碰的,江望渡一想到谢时遇可能根本不是谢家的人, 就感到一股火直往自己头上冲,当下什么长幼什么尊卑,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您为我娘诊过脉, 去镇国公府走过一遭,该知道我娘身体一直不好, 我爹更是没管过我, 所以我没有素质可言, 也不懂什么礼数。”他手背上还有几道消不去的擦伤,额角青筋毕露,声音阴寒至极,“接下来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如果敢有半点隐瞒,这条鞭子就会像当时抽在曲青阳脸上那样, 落在你的身上,听明白了吗?”


    宋欢这几天始终没休息好,因为受惊太过,眼下一片乌青, 江望渡纵然恼恨她做出私通这种事情,到底也担心她在自己还没查清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先一步小产,压着火给她指了一个座位。


    此时听到江望渡这与威胁无异的话,宋欢吞咽着口水站起来,走到对方与张霁中间的位置,闭了闭眼睛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张太医不过是受我胁迫,江大人有话问我便好,何苦为难……”


    “为难?”江望渡嗤笑出声,鹰隼一般锋利的视线转向宋欢,剐得对方没坚持多久就偏过了头,他见宋欢嗫嚅着不再出声,抬手指了指她坐的椅子,“回去。”


    “……”尽管还想替张霁分说几句,但江望渡完全放下脸的样子着实可怖,战场上无可匹敌的气势一旦带到生活中,宋欢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一手盖在小腹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回去。


    跳出来试图揽责的人离开后,江望渡再次向前几步,逼近同样面色惨白的张霁,眯了眯眼睛,言语十分犀利地问:“张太医也觉得,我是在刻意为难你吗?”


    张霁毕竟年纪大些,不至于被江望渡一句话吓得失语,低头苦笑一声道:“陛下有多在意宋小姐这个孩子,杜将军已经跟我说了,江大人没有刻把这份怀疑报上去,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同样背了灭九族的风险,我明白。”


    “亏你还知道这是灭族大罪。”江望渡差点被他这副包容理解的样子气笑,定了定心神,也不再跟他废话,“奸夫是谁?”


    “大人慎言。”张霁看着那条生着倒刺的长鞭,即便已经眼神闪动,大汗淋漓,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立即出声提醒道,“您无凭无据,这话不可以乱说。”


    先前他说混淆皇家血脉之时,这人还能憋着不回答,但是奸夫这两个字一出,张霁倒是急吼吼地跳出来指责他用词不当。


    江望渡了然地点头:“你惹不起他,甚至我也惹不起,对吗?”


    “大人,您何苦如此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张霁目光带上几分哀求,动之以情道,“我张家三代单传,世代都在太医院就职,手艺名声无不是个顶个的,若非实在没有办法,家人捏在别人手上,又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你已经告老还乡,他还能怎样拿捏你的家人?”张霁嘴上说着求他饶命的话,实则却在一点一点往外透露信息,江望渡皱着眉思忖片刻,轻声道,“有兵?”


    京中任武职的人不少,别管是当真拥兵一方的将军,还是身在五城兵马司这样的衙门,想调几个人去绑了张霁的家眷,都不是什么很难的事,这个范围太大了。


    江望渡注视对方:“张太医,您也算是于我有恩,逼我动刑有什么意思,还是在您眼里,我只是说说而已,根本不敢做这种事?”


    张霁长叹一声,伏在地上:“江大人的难处我懂,但我也有我自己的难处,如果大人想要用私刑,那么就请便吧。”


    “看来张太医是觉得我不敢。”江望渡语调森冷,扬手江鞭子丢在了一边,从刀鞘中将那把不知饮过多少人鲜血的匕首抽出来,蹲在地上握住了对方右手的手腕。


    “我看得出来,您是硬骨头,区区一条鞭子算得了什么?”削铁如泥的刀尖轻轻在张霁腕上滑动,所过之处皆留下道道血痕,他看着对方终于彻底慌张起来的表情,笑了笑道,“跟读书人一样,医家最重要的无非就是这双手,张太医是杏林圣手,左右两只手都能诊脉,缺一只也能接受,我今天倒是想看一看,在我将它们全部砍下来前,能从你嘴里问到实话吗。”


    此言一出,张霁的脸色终于彻彻底底地变了,嘴唇颤抖道:“你是刚从西北得胜归来的将军,又是镇国公的儿子,怎会如此……”


    江望渡轻笑道:“张太医,您是想说我心狠手辣?”


    如果是别的形容,江望渡或许还要思考片刻,但这四个字形容他真是恰如其分,他都能在前日夜里刚跟钟昭缠绵恩爱的情况下,转过天来便将刀子送入对方腹间,自然没有别的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最后给您五个数的时间。”江望渡牢牢地将张霁的右手按在地上,将刀悬在距离对方手腕不足一寸的地方,“如果五个数之后,您还是没有说出我想要的答案,就别怪我不顾之前的情分。”


    他这句话讲得没有任何余地,话落后立刻就开始倒计时,宋欢拼命摇着头来拉他的手臂,江望渡却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张霁:“三,二——”


    “公子!”


    在最后一个数字即将落下时,孙复猛地在外面敲了敲门。


    江望渡手下分毫未动,头却抬了起来:“进来说话。”


    伴随着吱嘎一声,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孙复脸色焦急地走进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徐文钥徐大人从后门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带着黑色斗笠的人,说是清楚公子想知道什么,望您千万别冲动,一旦动手就回不了头了。”


    这种阴私隐秘的事情,按理来说不可能被别人知道,尤其是向来只听天子诏命的锦衣卫,即便徐文钥已经投到了谢衍门下,也不该在这种时候掺和进来才对。


    江望渡心里有些异样,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关键的事情,导致这一切都连不上。


    但是最终,他还是咣当一声将刀子扔在地上:“让他们进来。”


    看着刀终于远离自己的手腕,张霁整个人犹如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旁边的宋欢也犹如噩梦初醒,瘫软地坐在一边,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孙复点头,忙去外面通传,不多时,身穿低调常服的徐文钥就领着一个一如孙复所言,通身都被黑色布料包裹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跨入门槛时左右晃头,一副确定不了主家在哪里的样子,但当目光落在宋欢身上后,他立刻大步朝这边而来,没有任何慌张和迟疑,也不担心此刻就站在宋欢身边、刚刚还拿着一把刀喊打喊杀的江望渡会不会对自己不利,带着普天之下皆奴婢的坦然姿态,几步迈了过来。


    江望渡看着他轻轻将宋欢从地上扶起来,因为身后徐文钥的摇头示意没有立刻发作,耐着性子皱眉目睹这一切,已经猜到大约他才是孩子的父亲,神情挂着几分厌恶,只是暂时没有发作而已。


    不过看着看着,江望渡目光在对方身上上下打量,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身为锦衣卫总指挥使,徐文钥乃是三品大员,能让他乖乖跟在身后不僭越一步的人可不多。


    尤其是从外型上看,这带着斗笠的人应该还比较年轻,身材瘦削体态轻盈,俨然刚迈入青年。


    年岁如此小的三品以上官员,放眼整个朝中都找不出一个,而若不是文臣武将,就只有……


    正当江望渡想到这里的时候,穿着一身黑的男人已经摘下斗笠,露出了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谢衍弯下/身,拍了拍宋欢膝盖上的尘土,叹了口气道:“宋姐姐抱歉,本王险些来晚了。”


    ——


    谢停走后,钟昭离开卧房,吊着一只手臂去外面吃了顿饭,用到一半的时候,刚刚被打发出去的乔梵跨入门中,附在他耳边道:“回公子的话,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给晋王府下了帖子,那边请您明日下午抽时间过去一趟。”


    眼下钟昭右臂重伤,家中已经替他将此等情况报了上去,皇帝的意思是这段时间不用上朝,但时不时还是要去工部看一眼。


    当日钟昭第一次从苏流右处看到宋欢几年前的画像,紧接着就被谢衍召去晋王府,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了宋喜和宋欢都是对方的人,他无论如何都该上一回门。


    钟昭咽下最后一口粥,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第二日申时,晋王府。


    钟昭在小厮的引领下往里进,才刚推开书房的门,就有一个人面色冷肃,步伐匆匆地走了出来。


    而这个人是谁,也不需他再问。


    “怀远将军好。”这个时候日头还很足,头顶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钟昭跟江望渡相对而立,各自身上都存在着不少因对方产生的伤。他早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如此正经地跟江望渡问好,抬眼时扯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真巧。”


    “钟大人客气。”江望渡额上未缠白布,结着一层血痂的撞伤就这么裸露在阳光下,他紧紧盯着钟昭的脸,沉默片刻,问了句废话,“大人也是来找晋王的?”


    他们先前黏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别管面对彼此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总归对对方的状态还是有些敏感的。


    钟昭掀开眼皮扫过去,一眼就看出江望渡似乎在紧张。


    察觉到这一点后,钟昭先是顿了一下,随后便感到有些可笑。


    他有什么紧张的?


    这里是皇后嫡子谢衍的府邸,不是除他们外再无他人的照月崖,他就算再怎么疯,也不可能如那天一般扯着江望渡的头发,在众目睽睽下将这人的头往地上砸。


    “下官找晋王殿下还有事,就不陪将军闲话了。”沉默片刻之后,钟昭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不咸不淡地道,“告辞。”


    “……钟大人请。”江望渡垂下眼,点了点头以后侧身让路。


    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钟昭腰间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除了一条腰带外再无其他。


    但是江望渡记得很清楚,那里以前挂着一个剑穗,是他某天借着酒醉,要钟昭戴在身上的。


    其实后来没过多久,钟昭就明白了他说这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谢英面前做一出戏,误导谢英放大他们间的情愫,让自己得以顺利离京。


    可即便如此,钟昭依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一直把它放在身上,雷打不动地戴了很多年。


    甚至包括照月崖兵戈相见那天,他将匕首扎进钟昭身体里,握着刀柄的手还碰到了那枚已经旧了的剑穗,混沌的意识为之一震。


    只不过现在没有了。


    钟昭原本就不喜欢这种繁复的东西,现在取下来也很顺理成章,没什么特殊的。


    第112章 孽缘 半生作弄,夙世孽缘。


    晋王府书房中。


    钟昭进门之后大概扫了一遍, 跟上次自己来的时候差不多,谢衍身边依然环绕着一堆容貌酷似宋欢少时的女孩子,脂粉香气非常浓郁, 却莫名不显得荒淫。


    而在他下首的两边, 分别坐着徐文钥和牧允城。


    很显然除了谢衍的外公牧泽楷,他们就是跟谢衍关系最近也最得信任的人,若换算到谢淮身上,应该可以类比谢停和钟昭。


    刚刚这间屋子里的人是江望渡,谢衍拿出这个阵仗先后招待他们,也算是有诚意到了极致。


    “……”钟昭照常行礼后被指了个椅子, 端端正正地坐下,再度将视线放到谢衍身边的丫鬟身上,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


    以前不知道表妹就是宋欢的时候还好点, 此时看到这样的一幕,钟昭总有一种谢衍找了一堆废太子宠妃伺候自己的感觉。


    谢英一生作恶多端, 不管被如何羞辱, 钟昭都不会感到不适, 但谢衍到底是对方幼弟,这般场景实在有些挑战人伦纲纪。


    “钟大人让人给本王递帖子,是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吗?”满屋子人中最年轻的谢衍穿着天蓝色的袍子,衬得这张未及弱冠的脸愈发稚嫩,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钟昭紧皱的眉头,兀自笑呵呵地道, “先生于我曾有半师之谊,虽然这两年很少来府上,但你不说话,我还是会有点害怕;所以先生可不可以回答我, 这样看我干什么?”


    “殿下聪慧世所罕见。”以前谢衍还没崭露头角时,钟昭顺着皇后的意思,有事没事来也罢了,现在谢英已经坠入黄泉,谢淮已经开始提防着他,钟昭若还经常往这里跑,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下官才疏学浅,唯恐误人子弟。”


    前世钟昭跟谢衍没多少接触,甚至没怎么打过照面,今生见的这几次,给他留的印象都很深。


    比如说谢衍从来不在称谓上占别人便宜,对府上的丫鬟喊姐姐,对长久以来的伴读喊哥哥,对年龄稍长几岁的大臣喊先生。


    但他此刻坐在这里,明明脸上还带着点少年没褪净的圆润,却不会让人产生他压不住徐文钥等人的感觉,年纪虽小风范已成。


    钟昭不清楚皇帝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推测,他应该能活到谢时遇长成,那么如果谢衍一直没自戕,最后的赢家无非就是这对叔侄中的一个。


    当然或许谢时泽努努力,过几年会比谢时遇更早加入角逐。


    对于现在的钟昭来说,扶持谁承继大统都无关紧要,只要这个人和江望渡的选择不同,能让他们以后不用捏着鼻子共事,能敞开手脚对付彼此,就完全可以。


    不过在此之前,不管出于对谢停的诺言,还是跟谢淮的一场恩义,他得先将这人好好送走。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再度弯腰参拜,将已经想好的最后一句话补齐:“故而最起码当下官对自己仍有怀疑的时候,实在担不得殿下一句先生。”


    当下这个词一出,在场的几人心里都很清楚,钟昭已经算是接受了谢衍递过来的橄榄枝,接下来只不过要等旧主病逝而已。


    谢衍闻言了然一笑,随即摆了摆手,让屋子里的下人都出去,亲自把他扶起来:“早叫晚叫又有什么区别,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好饭不怕晚,本王可以等。”


    顿了顿,他的视线又转移到钟昭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好的手臂上,语调有些嗔怪地道:“但是先生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替四哥去采什么草药,难道太医、外头找的大夫和小厮都做不了这件事吗?”


    如果换做寻常正得皇帝青睐,扶摇直上的官员,闻言肯定会焦心不已,担心错过这么好的时间,痊愈以后不会如先前一样受到重用,谢衍也算是不着痕迹地给谢停上了个眼药,还侧面打听了下现在谢停府上是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毕竟眼下徐文钥就在一旁坐着,虽然皇帝心里非常清楚,刺杀谢英的事就是他的手笔无疑,但徐文钥还得尽量多地搜集证据。


    不为别的,哪怕就为了弄清他养的那些死士,死没死干净也行。


    “宁王殿下只是担忧兄长。”谢停为谢淮担忧不已的样子,钟昭全都看在眼里,说不出也不想说一些不太好的话,因着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因此只是敷衍一句,便找了个理由打算告退。


    谢衍没有阻拦的意思,点了点头吩咐牧允城送他出去。


    行至门口,牧允城停住脚步面向钟昭,忽然笑着问:“钟大人和怀远将军的事虽暂时不能张扬,但着实是天赐良缘,什么时候有机会,大家坐下来喝杯酒?”


    男子和男子之间注定不能像常人嫁娶那样,弄什么凤冠霞披,十里红妆,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宴请三五亲朋好友,让他们跟着喝一喝喜酒,还是没问题的。


    钟昭征得父母同意之后,也的确朝着这个方向策划过。


    然而实际上,他们哪是什么天赐良缘,道一句孽海无边差不多。


    “我不知道牧大人在说什么。”江望渡一早便认准了谢时遇,即使对方目前还没出生,也丝毫不能改变他的意志,让他改投谢衍门下,钟昭不确定对方这话是试探自己,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复杂心思,总之语气漠然道,“但我与怀远将军以前没关系,以后也不会有。”


    “什么意思?”听闻此言,反而是牧允城愣了一下,紧接着语气不解地反问道,“但是殿下刚刚开玩笑,要让陛下给他赐婚,不叫有功之臣孑然一身,他说……


    钟昭不清楚江望渡从西北回来之后,先后有多少人打过对方正妻之位的主意,他能确认的是,无论如何这个数字都不会小。


    纵然已经彻底反目成仇,但听到赐婚一词跟江望渡扯上关系,他还是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睛,出声问道:“说什么?”


    牧允城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他说自己不举。”


    “……”


    这倒确实是江望渡会说的话。


    钟昭扯了扯嘴角,准备下最后两级台阶,表明一下江望渡之所以如此说,其原因跟自己无关,多半是为了永久杜绝各路人马的说媒,倾注全部心血栽培谢时遇。


    但是在话出口之前,他却猛地停住,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如果江望渡给谢衍的答案比较模棱两可,或是干脆地一口回绝,牧允城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大概率提都不会提。


    能让晋王党的人说出这话,只能说明江望渡真的有被说动,释放出了加入谢衍阵营的信号。


    “我听说废太子的判决下来后没过多久,张太医也上表请辞了。”钟昭回忆起那天自己询问宋欢,江望渡知不知道她身怀有孕一事时,对方那躲闪又心虚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极为荒谬,但又似乎是唯一解释的猜想,控制着自己的语气,神情自如道,“牧大人可能不太清楚,张太医于我一家有恩,不知道人是否知道他家在哪,改天我还想携家人前去拜谢。”


    “这件事好说,也不难,过些时候我带你去就行。”牧允城一听这话就笑了,过后又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撇着嘴摇摇头,“要说这怀远将军也是的,居然连你都瞒,下手还那样重,如果殿下去的不及时,张太医怕是……”


    钟昭一脚踩空,身形剧烈一晃,所幸身法不错基本功扎实,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站稳,钉在了晋王府外的台阶下。


    牧允城后面的话被打断,条件反射地皱了一下眉,但很快,他又上前几步,托住对方的手臂。


    “钟大人小心一些。”


    他显然也料到了钟昭会有如此反应,只可惜方向完全错了,颇有深意地道,“跟着咱们晋王殿下,以后惊讶的地方多着呢。”


    钟昭盯着牧允城的脸,好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宋欢腹中的胎儿跟谢英无关,而是谢衍的孩子,若钟昭不是重生回来的人,估计刚知道的时候也会异常惊骇,但最难以接受的那段时间捱过去,以后肯定能想开。


    毕竟么,同自己有血缘牵绊、且双亲俱死的表妹,跟未来主君是这样一种关系,和家族往皇宫送后妃差不多,对钟昭乃至钟家都是一份保障,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如果一切都建立在他跟江望渡都拥有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有意思。


    因为据江望渡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显然并不清楚宋欢背着谢英,跟什么样的人私通,也是将张霁抓去后问过才知道的。


    钟昭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只要不动就不会再疼的小腹,良久后,突然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跟江望渡同榻而眠这么长一段时间,江望渡如果辛苦谋划一遭,只是想要他的命,早就可以动手,根本不用拖得这么晚。


    爱跟恨是同样浓烈的情感,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人产生惺惺相惜的感受,钟昭有种模糊的直觉,在江望渡一开始的构想里,应当不希望自己得知他也重生了。


    “钟大人怎么了?”此情此景多少有些诡异,钟昭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牧允城没来由地感觉不妙,想再往前一步,仔细问问发生了什么,钟昭却挥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


    “承蒙晋王殿下厚爱,下官感恩不已。”钟昭眼底发红,声音压得非常低,只有自己跟站在对面的人能听见,一字一句都咬得很准,“但我与江望渡间不能两全,所以未来际遇如何,我无法保证。”


    照月崖是一切的分界线,江望渡以为他出现在那里是为了杀谢英,从而让宋欢怀不上这个孩子,于是在自身重伤很难阻拦之际,只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先下手为强。


    谁知道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不仅钟昭真的想过放下前世恩怨,好好活在当下,连谢英都不是谢时遇的亲生父亲,死不死活不活没有半点妨碍。


    钟昭曾以为江望渡一早看出他内里换了人,一切尽在掌握,不过当他是跳梁小丑,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编织的网里精疲力竭。


    却原来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人,被作弄的从来不止自己一个,他跟江望渡谁都无法免俗,只能在这片汪洋里继续纠缠下去。


    “下官言尽于此。”钟昭无顾牧允城难看至极的脸色,拱了拱手,轻声说道,“告辞。”


    第113章 抉择 另一种选择。


    钟昭走后, 牧允城带着满头包回到晋王府书房,一腔疑惑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先听见谢衍沉吟片刻, 出声问道:“徐叔叔, 大哥当真是被楚三娘杀的吗?”


    徐文钥已经临近不惑之年,托大承人一句叔叔也不是不行,他偏头看了谢衍一眼,想了想道:“据怀远将军所言,的确是这样。而且废太子伤口是左手用剑刺出的,在场所有人的尸骨我都检查过, 皆双手握刀使剑,但能用得如此娴熟的,只有楚三娘一个人。”


    习武有时候跟写字一样, 文人手上会有握笔杆子的痕迹,用剑用刀的人手上也会有与之对应的老茧, 这些都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才能打磨出来, 非伪造可得。


    谢衍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回忆着刚刚钟昭的神情,以及对方还没有恢复的手臂,总觉得越想越不对劲:“但是好端端的,钟昭那天去什么照月崖?四哥想采药草找谁不行,非要找他?”


    “宁王殿下心里的想法,向来没几个人能明白。”徐文钥闻言笑了一声, 试图让人安心,“三年前他不听劝告,非要弹劾废太子,不仅触怒陛下, 还让咱们捞了这么大的便宜,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难道您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顿了顿,见谢衍蹙眉不语,徐文钥继续道:“永元三十三年的贡院走水一案,我不是没怀疑过项远山和项青峰,是不是并非怀远将军所杀,而是死在了钟昭手里,但是这个可能性实在太低。”


    锦衣卫查案从不会想当然,他那时心有疑虑,把钟昭的生平全都调查了一遍,除却去西北待了三年之外,这人从小循规蹈矩,在学堂的成绩名列前茅,从没拜过什么武功师父,虽然在贡院夺剑时,据旁人描述很有气势,但那跟真正手上有人命的人是不一样的。


    尽管当年江望渡也还没成名,只是一个跟在废太子屁股后面的小小指挥使,但徐文钥经打探得知,他那时候已经杀过一个将消息透露给端王府的巡卒,在火场那种极端的情况之下,做出一些平时干不出来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徐文钥半开玩笑地道:“如果您想告诉下官,您觉得杀死废太子的人是钟昭,那下官只能说,怕是有什么精怪魂魄附到了钟昭身上,否则一个区区文官,是万万干不出杀人抛尸这种事的。”


    “本王没有怀疑徐叔叔判断的意思,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谢衍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但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严肃,噘了噘嘴道,“只不过宋姐姐颈间有掐痕,怀远将军也有,本王总觉得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难保不会有什么内情。”


    “……殿下,徐大人。”牧允城在旁边站了半天,听到这里的时候上前一步,汇报道,“刚刚下官送钟大人出去,听他的意思,他跟怀远将军似乎有些龃龉,想让他们和平共处怕是有些难度。”


    听闻此言,谢衍一脸惊讶:“可是宋姐姐老早就传消息回来,说他们有肌肤之亲,江望渡班师回朝后矛头直指大哥,这段时间他们交往简直都不避人,一文一武搭在一起难道不是水到渠成?”


    “殿下,他们两个中间还横着摘星草的仇,最近接触增多,也多是因为端王的要求。”徐文钥适时地开口,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虽然这件事早就过去了,钟昭的母亲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但是这始终会是个解不开的疙瘩。”


    说着,他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轻蔑,“而且宋氏说到底,不过是废太子府的一个妾妃,类似钟昭和江望渡以前那种关系,睡和喜欢是一回事,爱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私下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宋氏想必看得也不会很……”


    “徐大人。”


    徐文钥话未说完,谢衍忽然不咸不淡地扫了人一眼。


    徐文钥愣了一下,起身半跪在地上道:“殿下。”


    “八年前西南水灾,宋姐姐父亲含冤而死,她入宫服侍我母妃,也奉命照顾本王。”谢衍不喜跪礼,在外面做不了主,在自己府里就免了这条规矩,可此时他却只是注视着徐文钥的头冠,语气平静道,“本王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她,想让她一直陪着我;如果她有一日忘怀杀父之仇,或者贪图享乐,就可以将力气全部用到本王身上,而不是在母后提出,想在大哥身边放一个人的时候,主动请缨去冷宫等对方来。”


    这番话落后,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谢衍的声音还带着些少年的清亮,言语也并不严厉,但压迫感却体现在字里行间之中。


    牧允城倍感窒息,努力打圆场道:“殿下,徐大人甚少过问宫闱之事,所以可能……”


    “既然不过问,就不该开口,宋姐姐这些年在东宫周旋不容易,也很少看错人,既然她都已经说了这两人有情,那么本王就愿意相信她。何况她现在腹中怀着本王的骨肉,知道这事的不多,徐大人算一个,更应该谨言慎行。”


    “而且城哥。”谢衍轻声道,“本王没有和你说话。”


    闻言,牧允城只能退到一边,再次闭上嘴,徐文钥深吸一口气,俯首道:“下官知罪。”


    “徐叔叔,没有下一次。”谢衍慢慢走下来,亲自将徐文钥扶起,笑了一下道,“原本今天召钟昭来,就没指望他当场倒戈,反正二哥那身体也活不了几年,等到人一死,除了本王,钟昭还有选择吗,难不成四哥?本王等得起。”


    ——


    事实证明,还真有。


    钟昭到底年轻,受伤的手臂在七月已经能提些不重的东西,入了八月,写字批公文便没什么妨碍,除了伏案时间长会有些酸痛,需要活动活动外,问题不是很大。


    而这两个月以来,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端王府。


    谢淮现在已经不怎么上朝,躺在床上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都长,钟昭来频繁往这边跑,主要想见的人也不是他,而是谢时泽。


    “让先生久等了。”谢时泽今年十五岁,面容愈发像他的父亲,不过眼角眉梢少了几分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拱手问安时已有几分风流之姿,“刚刚我想去宁王叔府上,可在路上遇到了段公公,他行色匆匆,没回答我的问题,只说我还是先回来比较好。”


    尽管谢时泽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历练,笼络以前就站端王这边的朝臣还算顺利,但眼下朝上有谢衍,身为皇后所出的嫡子,他在很多摇摆不定的人那里有先天优势,谢时泽的势头不算足,很多时候靠自己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在钟昭面前乖得很,“不知先生……?”


    钟昭听着这小心翼翼的试探,不由停下批改他文章的手,一言不发地轻轻转了转手腕。


    见此一幕,谢时泽自然地在人旁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油,打开后便准备往他腕上倒。


    毕竟两人年纪差得没那么多,钟昭以前于谢时泽来说,主要还是玩伴,但自从谢淮的病渐渐重,钟昭也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了会扶持小主子的念头之后,谢时泽对他的态度便愈发恭敬,就差没举行拜师礼,真给他磕头喊师父了。


    “世子不必如此。”钟昭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避开对方的触碰,将书案上的纸推过去,“先别想那么多,看看这个。”


    “……是。”谢时泽吃了个软钉子,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让看自己写的东西就低下头,不过思绪飘到哪里去,不由他说的算。


    在钟昭第二次开口问话,没有得到回复后,索性也不再继续讲,直到谢时泽自己从沉思中脱离,意识到周遭太过安静,才如梦方醒般转过头,然后猛地站了起来。


    “抱歉,先生。”


    他很少有这样的过失,有些难为情,解释道,“我就是……”


    “坐下说话。”谢停入宫对皇帝讲那番话的时候,乾清宫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而离开皇宫后,他也只对钟昭说过自己的打算。钟昭想到昨天皇帝才问过自己哪处地界适合皇亲离京混吃等死,心里明白八成是对方想好了要把谢停赶去何地,示意了一下椅子道:“世子忽然如此,是想下官跪着回您吗?”


    “先生言重了。”谢时泽摇摇头,这才重新落座,叹了口气道,“不过宁王叔最近少来端王府,我担心他像上次一样有什么动作,如果真是这样,总要早做打算。”


    打从谢停执意对谢英出手,导致谢淮呕出了那一口血后,谢时泽对自己这个亲叔叔就很有意见,并且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点意见还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以前谢淮撑得住的时候,每每看出来都会言语上敲打几句,严重的时候可能还会叫他去书房跪着,于是谢时泽多少还会掩饰一下自己的不满,如今则省了这步。


    尽管谢淮为了自己的目的,做主让谢停娶了很多他不感兴趣的人,导致自己弟弟的名声一开始就不怎么好,但对他也是实打实的疼,不愿意让对方受任何苦。


    但是显而易见,谢时泽不可能把这份爱重延续下去,莫说以后和谢停的后代互相扶植,谢停落难他不踩一脚已经很手下留情。


    钟昭把谢时泽眼里淡淡的厌恶看得非常分明,沉默片刻后道:“世子无需为此事忧心,如果下官没有猜错的话,段正德此去宁王府,目的应该是宣旨。”


    第114章 登门 我们谈谈?


    段正德在宁王府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傍晚的时候便有消息传了出来,钟昭一语成谶。


    因德行不端,言语无状, 皇帝给谢停在汾州划了块地, 命他在三天内前往封地,非诏不得回。


    与此同时,五皇子衡王谢谆久在西北,屡立军功,皇帝也八百里加急给他颁了一道圣旨,让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受赏。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 谢停先前在乾清宫说的那些话才传了一点出来,谢淮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夜命人去宁王府叫人过来。


    但是谢停却以收拾行李为由, 将端王府派去的小厮打发了回去。


    彼时钟昭给谢时泽讲完课业,正要离开, 突然被管家眼神闪躲地拦住, 看着对方愁眉苦脸的表情, 点点头去了一趟谢淮的卧房。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钟昭昏迷刚醒时,谢停就在他的榻前守着,此时谢淮俨然已经反应过来,明白了对方恐怕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遭,忍不住抬头质问, “你究竟是我的谋臣,还是他谢停的谋臣?”


    “……”又气又急之下,谢淮有些口不择言,竟像是要跟谢停划清界限一样, 钟昭看着他苍白脸庞上病态的红晕,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坐在了不远处的矮凳上。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谢淮便醒过神来,颓然靠在了身后的床板上,自问自答地道:“我和他又有什么差别?灼与,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同样很难做,别往心里去。”


    先前谢停对谢英出手,谢淮却选择安抚秦谅,跟他对着干,事后还试图笼络江望渡的事,到底在两人心里留了裂痕,谢时泽的态度不过是较为尖锐的一种表现。


    这份裂痕不至于让兄弟反目,却也没法轻飘飘揭过,他们依然希望对方好好活着,心愿得偿,但有些东西确实跟过去不一样了。


    钟昭看了一眼正在往谢淮背后塞枕头的谢时泽,轻声道:“殿下,下官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谢淮闻言一愣,随即颔首,示意谢时泽不要在这里忙活,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带着一众围在榻前等着伺候他的下人离开。


    房间空下来后,钟昭才道:“现如今谢英已死,若让宁王殿下留在京城,陛下只会看他愈发不顺眼,这时候走不是坏事。”


    顿了顿,他慢悠悠回头看了看门口方向,转回来之后道:“恕下官说一句冒犯的话,世子……宁王离京,对端王府也有好处。”


    “说来说去,停儿还是怪我。”谢淮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衰败下去,府中的事务已经大半交由谢时泽打理,如果谢停不走的话,那待他百年之后,这对叔侄保不齐还会有一场搏杀,那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宁王殿下不是想走。”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委婉下去也没意思,钟昭直视着谢淮的眼睛,低声补充道,“他是不得不走。”


    谢淮用力闭了一下眼。


    随着钟昭那句话落下,屋子里好半天都没人出声,以钟昭眼下跟谢淮的熟稔程度,并不会因为对方不语便感到不安,遂跟人一道保持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


    半晌之后,谢淮捯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在我彻底合眼前,我会尽量让父皇调你进内阁。”


    说着,他朝钟昭伸出一只手,眼睛里带着几丝热切的情绪。


    钟昭上身前倾,扶住了谢淮的手臂,随后听见对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何家子嗣没有拎得出的,本王最仰仗的人还是你,待转过年,你正式收时泽做学生吧。”


    跟永元三十二年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不同,钟昭的身份跟当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谢淮这一句话也加上了时间期限,是货真价实地要与他建立某种联系。


    钟昭没有迟疑太久,很快便颔首说道:“好。”


    缓了片刻,他在心里补上了刚刚谢淮没有出口的话。


    何归帆儿子孙子这两代,确实没有很出挑的年轻人,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用,谢淮之所以不想找他们,而是对钟昭说了这近乎托孤的话,还有个非常关键的原因。


    那就是何归帆并非他一个人的外公,同时也是谢停的。


    在他身体还好的时候,何归帆和宫中的淑妃都很明显地更喜欢,也更看好他,为此不惜将谢停推出去当一个顽劣成性、好色纨绔的靶子,但现在局势已经大改。


    对于他们会在自己儿子谢时泽,以及谢停中选谁,谢淮心中有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近来你在朝上跟晋王对着干,跟怀远将军互相弹劾的事,时泽都跟我说了。”谢淮见他应允,胸中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一些,但旋即又问道,“先前本王要你替我拉拢他,你是不是也在怪我?”


    “殿下多想了。”那段刚刚把谢英拉下马,自以为能跟江望渡长相厮守的日子,钟昭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恍如隔世,实话实说道,“下官当时……并未觉得为难。”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跟江望渡私下里没有往来,明面上也撕破了脸,他逮着江望渡治军上不符合规范的地方不放,江望渡也翻出了他治水时杀的几个贪官,以程序不合规为由指认他滥杀无辜。


    皇帝对此的态度很明白,各打五十大板,去了江望渡五城兵马司总提督的名头,罚了钟昭一年俸禄,声称若再犯,革职查办。


    谢淮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却将他们对彼此的态度看得明明白白,苦笑一声道:“江望渡几乎将停儿手底下的人全杀干净了,如果可以选,我如何愿意走这一步,只不过在武事这方面,我跟晋王没法比,所以才……


    钟昭说道:“下官明白。”


    谢衍的外祖是兵部尚书,掌天下军卫武官选授之政令,虽然这些年已经不领兵,但是在军中的威严犹在;而江望渡未满三十岁便独掌西北军权,一旦他也站在谢衍那边,对谢淮的打击是致命的。


    只可惜世上之事,往往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谢衍用宋欢肚子里的孩子,轻而易举便将江望渡收归了麾下,谁都无法更改。


    谢淮注视着钟昭沉静的面容,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哀意:“事到如今,纵然想退也退不了了,我死没关系,时泽怎么办?”


    “下官必竭尽全力辅佐世子。”钟昭隐去心里那句‘只要他不起什么幺蛾子’,认真地道,“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他出事。”


    “谢谢。”谢淮低低地道。


    ——


    离开端王府,钟昭径自回家,他不想这时候去见谢停,三天后城门口送别时去一趟就可以了。


    只不过他的脚才刚迈入大门的门槛,就先嗅到了一丝很微妙的紧张的气息,眉头皱了起来。


    钟家正厅之中,江望渡正坐在里面饮茶,水苏给他端来了两盘瓜果点心,抬头看到钟昭阴晴不定的神色,心跳差点停了一下。


    “公子,江大人到得很突然。”


    他立马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解释,“小的叫人端王府找您,这还没出去呢,您就……”


    此时钟北涯和姚冉早已归家,也听到了他进门的声音,但碍于儿子跟江望渡近来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斟酌再三,还是没有露面。


    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下人端上来的东西也很寻常,只是一些厨娘每日做出来待客的樱桃酥,并非姚冉亲手烹饪的点心。


    钟昭没有回水苏话的心情,从人身边走过去,坐在江望渡对面吩咐道:“带其他人下去。”


    这个其他人里包括钟家的小厮和丫鬟,自然也包括跟江望渡过来的孙复。水苏将自己能随意支配的下人打发走,而后来到孙复面前,给他指了指门外方向:“请。”


    “钟大人,我们过来不是跟你吵架的。”孙复时至今日都没搞清楚,他们明明前一天夜里还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怎么第二天就针锋相对得像是什么生死仇敌,瞥了小口小口咬那个破樱桃酥的江望渡一眼,愈发觉得不服气,梗着脖子粗声粗气道,“所以你不用……”


    “将军就是这么御下的?”钟昭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终于转头与江望渡对上视线,慢慢说道,“真让下官刮目相看。”


    此言一出,孙复当即瞪大了眼睛,好半天都没吐出一个字,而江望渡将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去,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孙复差点气绝:“公子!”


    “孙副将还是快些走吧。”水苏的目光在屋内几个人身上来回转,见状直接非常大力地拉了一把孙复的胳膊,语带暗示地问道,“主子们的事,轮得到你过问?”


    “……”水苏戏子出身,扛着水桶在桩上站着练功是常态,孙复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还真被他拽得一趔趄,最后看了看没有容情意思的钟昭,以及并不打算就此翻脸的江望渡,气冲冲地转过头,七个不平八个不忿地走了。


    最后两个不明真相的人离开后,谁都不需要再有任何伪装,钟昭面上最后一丝笑模样消失不见,江望渡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声音冷肃地道:“我们谈谈?”


    根据前世的轨迹推演,不日边关便会再起战事,江望渡是最好的带兵人选,同时也意味着他很快就会离京,没法守着宋欢生产。


    钟昭清楚江望渡今天登门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怕自己像在照月崖那天一样发疯,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直接想办法把人弄死。


    尽管他们都很清楚,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了一半谢衍的血,但毕竟不能立刻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众,谢衍不可能把宋欢和他接到府里,顶多就是让徐文钥所辖的锦衣卫,在他们母子居住的府邸外多留心,排查一下什么可疑人士。


    但是显而易见,他们也不是谁都能拦住的,对于钟昭这个给皇帝办事的天子近臣、兼跟宋欢有血缘关系的表哥,锦衣卫没有任何办法,更不会把他列为怀疑对象。


    眼下江望渡已经不负责五城兵马司,如果钟昭下定决心,想让谢时遇活着还真要费番功夫。


    “我对跟你谈没兴趣。”钟昭扯了下唇角,语气森然地道,“而且将军不用在这里白费口舌,跟我废话有什么乐趣?今生边境这一战根本轮不到你打,你有大把时间能陪在宋欢的身边,就是想认谢时遇当义子,都没有人会拦着你。”


    “……”江望渡原本半低着的头猛地抬起,“你什么意思?”


    第115章 求人 衣服脱了,然后过来。


    钟昭看着他眼底挥之不去的警惕, 扯唇笑道:“镇国公任西南督帅,你大哥在内阁风生水起,你又在西北大权独揽, 江望渡, 你不觉得江家实在太盛了吗?”


    自大梁开国以来、甚至往上追溯几代,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文武都做到这般程度的家族,能存活超过两朝,盛极必衰,亘古通理。


    两年半前,钟昭曾根据江家的现状写过一封信, 劝皇帝三思,不要让江明和江望渡同时在外,如今同样能在中间掺一脚。


    江望渡从椅子上起身, 一字一顿道:“你想让我爹打这场仗?”


    如今皇帝的状况很差,没比谢淮好上多少, 坚持三天上一次朝已经很不容易, 最常召见的就是内阁几位老臣以及钟昭。


    钟昭低头喝了一口茶,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下官说了不算。”


    “我爹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江望渡和江明不睦已久,但是眼下蓝蕴已经远走,母子此生都未必有能再见的那一天,他对江明观感很复杂,亲近不起来是一回事, 不希望对方死又是另外一件事,“如何上得了战场?”


    “我说了,我的话未必作数。”谢英死后,江望渡没多久就开始跟谢衍接触, 皇帝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钟昭抬眸看他,轻描淡写道:“何况六十怎么了,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桓国公六十的时候还在打灭国之战,这样有经验的将军出山未必逊于后起之秀,这点你不清楚?”


    江望渡用力咬牙,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钟昭嘴里说出来的。


    良久,他等到脑子里那股眩晕的感觉过去,上前几步夺过了钟昭手里的茶杯,没有一丝迟疑地挥臂砸在了对方身后的空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仿佛那东西不是被摔在了地上,而是碎在谁的心里。


    江望渡道:“如你所言,桓国公以六旬之躯在战场调兵遣将,确实是一时美谈,但是后来呢?”


    钟昭睨着对方眼中的火焰,语带戏谑地反问:“什么后来?”


    “后来桓国公在这场战役里断了条腿,原也不算什么,却勾起了陈年旧疾,在边关几个月,延误了治疗时机,从此走路都要拄着拐,永远告别沙场。”江望渡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厉声道,“他停灵时,你不是也去吊唁了吗?你恨我没问题,拿这种老将军说什么事?”


    “好个为国效力的老将军,好个清清白白的忠臣良将。”江望渡在盛怒之下没有丝毫留手,钟昭被扯得上身前倾,声调却没有任何改变,只是问道,“功过不能相抵的道理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否则为什么非要去挨那四十廷杖?”


    听到这句话,江望渡的手松了一些,这一瞬间的卸力立刻被钟昭捕捉到,反客为主地按住江望渡的脖颈,往自己的方向一压。


    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江望渡顷刻间半跪在了他的面前,回过神来的同时眉头也皱了起来。


    钟昭仿佛没有听见对方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手掌向上扣住江望渡的脑袋,扯着人的头发让他看向自己,兀自道:“曲连城护佑大梁太平几十年,这没错;但他放纵亲子残害百姓,春闱舞弊,以致后来上山为寇,为祸一方,若陛下秉公办案,曲家当日就该绝了。”


    顿了顿,他将手从江望渡头上挪开,转而拍了拍对方的脸:“何况镇国公身体比桓国公要好不少,上辈子你死了他都还活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钟昭低头注视江望渡的面色,对着眼前男人释放恶意的快/感让他由衷地笑了笑,随后起身看向被对方摔碎的茶杯,颇有兴致地问:“从前我怎么不知道,将军还有在别人家里摔东西的爱好?”


    江望渡没有立刻答话,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垂眼时头上的玉冠一晃,落了几绺头发在肩头,却依然不改他通身的凌然之气。


    他对钟昭的打趣置若罔闻,兀自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钟昭眼里的笑意渐渐收敛,只剩嘴角还有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好整以暇道:“你说什么?”


    “桓国公年轻时为国征战,疏于对孩子的管教,也没能陪伴在夫人身边,所以在她去世之后,才会如此溺爱曲青阳曲青云兄弟,这一点你很清楚。”江望渡和钟昭站的位置非常近,只需稍稍抬眼就能与人视线相接,“我爹在外领兵数十年,身上的旧伤一点不比桓国公少;且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好不容易才打消了陛下对他功高震主的怀疑,这时候给他下一道上战场的圣旨,跟催命符有什么区别?”


    在这一刻,钟昭竟清晰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失望。


    可江望渡在失望什么?


    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罪魁祸首是谁一目了然,普天之下谁都能指责他,唯独江望渡不能。


    “催命符……”钟昭在唇舌间品味着这个词,忽然一笑,“就算真的是这样,又能如何?”


    “你对我做过什么,对我家人做过什么,应该记得很清楚才对,想来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他不再有任何遮掩,明明白白道,“前世你死得太早,没有听见你那副将对我讲过什么;当日我提着你的头颅站在人群中,孙复说——”


    话到此处,江望渡似乎也忆起了上辈子那把剑从自己喉咙处捅/穿的感受,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钟昭复述道:“他说要把我家的男丁女眷活埋,即使是死了的人也要拉出来鞭尸,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杀了你。”


    江望渡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牙关紧闭,咬出了咯吱咯吱声,摇了摇头道:“别,你别……”


    “现在我将这句话送给你。”钟昭宛如没有听到他的阻拦,凑近对方的脸,两个人的呼吸立刻纠缠在了一起,语气也带上一些暧昧,脱口而出的言语却是,“想要你我间的恩怨消除,只有你我之间的一个人全家死绝才行,或许——”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钟昭拖长音停了好久,江望渡闭了闭眼,出声问道:“或许什么?”


    钟昭淡淡地道:“或者你们举家谋反,结束得还能快一些。”


    “……”江望渡沉默片刻,“一定要这样吗?”


    “你搞错了一件事,江望渡,不是我非要如此,是你逼的,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拜你所赐。”钟昭道,“保家卫国的将军怎么样,稳扎稳打进内阁的臣子又怎么样?你以什么心态在我家放出那把火,我便以什么心态劝陛下送镇国公去战场,就是这么简单。”


    前世钟昭没有其选择,只能在仇恨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今生他年少登科,出尽风头占尽风光,眼看着谢英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时,本以为自己可以彻底放下了。


    可谁知道照月崖那天,江望渡刺入他腹中那一刀,又让他回到了那个混乱无比的晚上。


    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以前的老路,甚至更过分,利用皇帝的倚重和手里的权力,刻意针对一个已经年老的将军,何其良知泯灭,是非不分。


    但是如果抛掉江明这些头衔,只把他当成一个老人来看,这就是江望渡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如果他不原样奉还,将这些痛苦施加在江望渡身上,他又如何对得起上辈子死无全尸的父母妹妹,以及挣扎求生的自己?


    钟昭不是自认不是圣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好人,如此大的仇怨横在中间,即使钟昭非常清楚地知道,江望渡才是此次边关一战最好的主帅人选,也没办法做到眼睁睁看他打下前世那场让他彻底功成名扬的仗,从此在武事上占据绝对话语权,谁都不能挡其锋芒。


    大梁跟玉松那一役,钟昭已经在什么都不知道时,替江望渡拦了一次江明驰援,提前让皇帝和百姓看到了他独自领兵的能力,牢牢将西北握在手里,如今他要做的依然是阻拦,目的却截然不同。


    “此前种种,皆我一人所为,我没什么好说的。”江望渡默默半晌,哑着嗓子说道,“我出族。”


    这年月讲究群而居之,无论普通百姓还是世家子弟,每家每户都有相对应的族谱,即使闹到分崩离析要分家,众人也都在族谱上有自己的位置,轻易不会更改。


    而出族的意思,就是自请脱离所在的宗族,从族谱上除名,在外面另开一脉,不得顶着原来家族的名头行事;无法继承家业;若没有后代,也无法过继旁支;可以说从此天大地大,都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就算哪天死了也无人祭扫,区区一抔黄土而已。


    钟昭一直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欲言又止的情绪,以及层层压抑过后的痛苦和委屈,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可江望渡从来就没检讨过当时自己的行径,又谈何隐情。


    “若你还是原来的纨绔子弟,这事或许还有得谈,但时至今日,你以为镇国公会同意?”钟昭嗤笑出声,紧接着走上前,恨声问,“而且你这算什么?”


    前世江望渡害死他一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只说如果重来的话会连他一起斩草除根,一个人都不会放过;真相揭开反目那天被他将头死死按在地上,还能嘴角溢血地对他说着最恶毒的话;然而如今眼看着要牵连到自己的家人,轻描淡写一句出族,就想将做过的恶事和家人切割开,孤身一人承担后果,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同不同意,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跟你无关。”江望渡偏过头不看他,低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件事确实跟我爹毫无关联;我也知道我没有立场要求你什么,所以我不过……”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钟昭眯了一下眼睛,反问道:“不过什么?”


    江望渡回道:“我不过是想求一求你,等到我脱族以后,便将我和江家分开看待,你我之间怎样都不要紧,别累及无辜。”


    钟昭被对方逗笑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无辜二字?”


    “灼与。”关于有无资格的质问总是无比刺耳,江望渡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目光极热地对上了他的视线,伸手扶住他的腰,“何必在我面前装,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了,你的眼神真的很难藏。”


    钟昭闻言拧起了眉,却没有立刻开口讥讽对方的蓄意勾引,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内心深处他也非常明白,即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江望渡对他依然有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吸引仿佛两个人只要面对面就会产生,跟任何境遇和经历的事情都无关,只单纯出于本能。


    就像现在,江望渡说出来的话越气人,面上的表情越冷漠,眼睛里对他的不满越盛,他就越想把这个人按在地上、榻上、桌上,总之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最后能让这张脸只剩一个表情,嘴巴张开后只会哭,他就会获得一种身体和心理上的巨大满足,深爱又痛恨,扭曲而狂浪,如他们的关系一样。


    钟昭在思绪转过一圈,目光审视地在对方脸上停留许久,突然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低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求人吗?”


    两个人挨在一块的时间太长,江望渡连躲都没躲一下,显然同样情动,全无刚刚的疾言厉色,听到这话含糊地嗯了一声,主动跟人鼻尖贴着鼻尖,道:“只要你答应我,随便你怎么玩儿。”


    钟昭不置可否,从地上捞起一块茶盏碎片,坐回原位之后手上把玩着这东西:“镇国公一把年纪,劝陛下让他去战场,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件事情不是完全不能谈,但求人没有你这样的。”


    江望渡将自己腰间的剑摘下来放在一边,头上的玉冠已松,他干脆直接拿了下来,墨般的长发全部披散下来,有一部分粘到脸上,又被他抬手拂到了一边。


    听罢,他问:“你想怎样?”


    他们对彼此太熟,话又说到了这份上,再磨蹭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钟昭懒得跟他卖关子,双腿叉开,指了指中间的空地道:“衣服脱了,然后过来。”


    第116章 喜欢 你喜欢上我了?可你喜欢的是谁呢……


    他们此刻身在正厅之中, 尽管门窗紧闭,外面也被水苏叫人牢牢守着,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 但毕竟不是适合做这种事的地方。


    钟昭要他现在这么做, 多少存了些折辱的心,却不想江望渡毫不忸怩,眼都不眨地盯着他,三下两下弄完后,赤脚走到了他身前。


    然后江望渡一手扶着他的膝盖,屈膝跪了下来。


    钟昭见状挑了一下眉。


    其实他说刚刚那句话的时候, 本意只是想让对方站过来,但江望渡在这方面从来都比他更放得开,直接便理解成了另一番意思。


    “江大人还真上道。”在江望渡将头埋下去前, 钟昭伸手钳住他的下颌,手里的瓷片紧紧地贴着江望渡的脸, 在脸侧压出了一道淡淡的红痕, 距离破皮流血只差一步, “希望一会儿也能如此。”


    ——


    两个时辰后,钟昭率先从正厅走出来,将江望渡带到卧房中,两个人外表看去跟方才没有太大区别,步子迈得也很稳健。


    水苏上前隐晦地问需不需要什么药,钟昭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江望渡也仅是笑着摇头。


    然而当卧房的门关上后,江望渡顿觉难以支撑,伸手扶了一下门框,才没有一头栽倒下去。


    钟昭摸着右肩对方咬出的伤, 并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只是道:“等会儿会有人将热水送过来,你洗个澡之后直接回去。”


    “大人怎么这般翻脸无情?”江望渡闻言扬起头,系得稍微有些松垮的衣袍随着动作上下起伏,领口歪歪扭扭地往旁边翻去,露出一截突出的锁骨,上面有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是刚刚钟昭用碎瓷片划出来的,不深,存在感却很强,“不留我住一夜?”


    “你说这话有意思吗?”钟昭没有上前扶人,坐在榻上隔着衣服抚了一把小腹已经落疤的刀伤,方才江望渡在这上面又亲又咬,后面手也没离开过,因此直到现在还泛着红,带着轻微的痒和麻。


    他往后仰了下/身,语气已经恢复冷静,并不像原来那样句句带刺地针锋相对,但仍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还是说江大人不放心我,担心分开后我去找陛下进言,所以想留下来盯着我?”


    江望渡被刺得沉默半晌,过了好半天才问:“那你会吗?”


    闻言,钟昭的视线飘就过去,从半敞的领口往里看,江望渡被捆住手脚的样子似乎又在眼前,如果把现在这身衣服扒掉,对方的身上还有不少红绳留下的勒痕。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谏言归谏言,陛下听不听并非我能左右,镇国公年岁已高,念及旧情,又岂会让他奔赴战场。”


    “这么容易就松口了?”江望渡哪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哑然,扯了扯唇道,“所以之前你那些话,只是讲来唬我的?”


    “那倒不是。”钟昭清楚自己刚刚有些口不择言,但要他就这样应允江望渡的所有要求,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只说镇国公出不了山,可没说这桩差事一定能落到你的头上,咱们各凭本事。”


    说到底,钟昭在这件事上依然不肯松口,依然不肯让他去边关。


    江望渡走到他面前,有那么一刹那连身上的疼都忘了,紧紧皱着眉头开口问道:“时下朝中可用的武将没有几个,年轻一辈里能领兵的就只有我和杜建鸿。”


    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看向表情冷淡的钟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继续:“杜建鸿更愿意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钟昭半抬着头与江望渡的对视,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


    今生杜建鸿的经历和前世没有任何区别,江望渡跟前第二受信任的副将,在五城兵马司挂了个名,战时打打仗,闲时京里晃。


    虽然目前杜建鸿干的多是前者的活儿,但几个月后后他的夫人顺利生产,他就会到处送礼,向上疏通关系,宁可未来晋升艰难,也要留在京城跟家人在一起。


    而杜建鸿后来一直任的北城指挥使,正是上辈子钟昭杀掉江望渡准备离开时,孙复搬的救兵。


    “那是他没尝过被委以重任,一呼百应的感觉。”被一堆人用剑扎进体内的滋味,钟昭直至现在还印象颇深,他毫不躲闪地直视江望渡的眼睛,停了片刻道,“何况除他以外,不是还有曲青云吗?”


    “……”江望渡一时没答话。


    自媳妇儿跟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离开、大哥也被处死后,曲青云的意志一度消沉,即使皇帝看在他太惨的份上,免了他的流放之刑,他也一直振作不起来。


    直到他某次夜半宿醉在墙根底下哭,将住在附近的百姓吓得够呛,告到五城兵马司,江望渡才在上书皇帝以后,将他带去西北。


    曲青云是春闱舞弊案的主犯,即使死到曲家主支就剩他一个人,也不能凭军功晋升,钱不少拿仗不少打,唯独封赏想都不能想。


    但撇开这些不谈,他确实承继了父亲在行军打仗上的能力,从前在父兄庇护下当二世祖时一点看不出来,如今活像是变了个人。


    这件事在京城算不得秘密,钟昭会知道也不奇怪,令江望渡难以接受的是对方对曲青云的态度。


    沉默许久后,江望渡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宁肯举荐这个从前犯错太重,所以即使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再大,都只配当大头兵的曲老二,都不能成全我?”


    “身在乱世中,你我都是陛下破格提拔,换到曲青云身上为什么不行?”人在突逢大事后性情大变本就是正常的事,江望渡的二十二岁是一道分水岭,钟昭的十七岁更是。他无所谓地道:“何况陛下已经赦免,顺势而为罢了……”


    剩下的话钟昭没有说完,因为江望渡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桌上端了杯茶过来,听到这里,直接忍无可忍地朝对方的脸泼了过去。


    “陛下赦免,他赦免的多了!”


    江望渡感觉血往头上涌,嘶声低吼道,“陛下还想过赦免谢英,让这个长子继承皇位,你那个时候怎么不知道顺势而为?”


    这杯茶来得太过突然,钟昭讲刚刚那番话的时候已经半低下头,视线并没有落在江望渡身上,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淅淅沥沥的茶水顺着鼻梁和下颌往下淌去,钟昭闭了一下眼睛,旋即一下子站起身来,掐着江望渡的脖子将人按住了榻上。


    “你还有脸跟我提谢英?”江望渡这一整个晚上的态度都很怪,很多时候看他的表情就像是在看陌生人,钟昭不懂他为何如此,却能感觉到自己面皮上的肉在抽动,每一个字都是从牙关里咬出来的,“这么想死,我成全你。”


    “亏你还是个文官。”钟昭的力道一点都不轻,江望渡用全身的力气去掰他的手,好不容易争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立刻针尖对麦芒地骂道,“舞弊一事向来为天下文人所不齿,明明你自己也是寒窗苦读过来的,受的磋磨一点都不少,难道不明白曲青云所犯之罪何其严重,怎能说出这种话?”


    钟昭双目充血,五指逐渐收紧,差点被他气笑了:“到底是寒窗苦读苦,还是眼看着父母妹妹连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只能眼看着仇敌扶摇直上,却无能为力苦,你是天生没爹没娘,还是当真一点良心都没有,难道想象不出?”


    “说句自负至极,保不准要天打五雷轰的话,我从小被说文曲星转世,做文章永远名列前茅,师父对我好到犹胜他亲子,自有记忆起,在这方面我就从没逊色过任何一个人,天下文人读书苦?真有意思,天下文人关我什么事?”


    盛怒之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甚至比前世砍下江望渡头时都要可怖,但到了这个时候,钟昭的语气却偏偏温柔下来,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平和,声音低而轻,“他们之所以觉得苦,是因为他们蠢;蠢到皇上给了机会都抓不住,明明做了状元进翰林院,起草三年诏书还是只能在六品熬,一个个活到五六十,时至今日却要恭恭敬敬低下头,给我这个岁数够当他们儿子孙子的人行礼。”


    “你在这里放什么狗屁?!”江望渡眼见实在挣脱不开,腾出了一只手在身边摸索,碰到自己先前泼茶用的茶杯,握紧之后便往钟昭头上砸,厉声质问的同时,语调之中竟然还带着一丝颤抖,“钟昭,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过手掌大小的杯子能有什么重量,砸在身上也带不去多重的伤,江望渡几乎分不清茶杯碎裂以后,是自己手指间流出来的血多,还是钟昭脑袋上流的血多。


    总之那些血一路往下滴,落进江望渡的眼睛里,逼得他不得不拼命眨眼才能摆脱那种不适感,次数一多,眼泪也不由得往外冒。


    滚烫的泪水从江望渡的眼眶涌出来,落在牢牢扣在他颈间的那只手上,钟昭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般将身体向后仰,再度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失望这种情绪。


    只不过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江望渡在想什么。


    “我不是变成这样,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钟昭喉头发哽,一时间竟也生出了流泪的念头,但他强忍着没让这滴泪落下,而是嗓音沙哑地继续道,“江大人摇身一变,从走街串巷的纨绔变成了保家卫国的兵马大将军,自然可以大言不惭地在这里讲道理,可你知道我前世杀了多少人,其中无辜的有多少,冤屈的又有多少吗?”


    从江望渡捅了他那一刀,将他从崖上推下去,并且在钟家放出那把火开始,钟昭便成为了这样的人,也只能成为这样的人。


    年少时有过的清明理想,以及远大抱负早已蒙尘,或者说如果他还是原来那样,根本也活不到能将剑刺入江望渡脖颈的一天。


    “你喜欢上我了?”眼下的场景实在荒谬,钟昭松开对江望渡的桎梏,面容倦怠至极,低声问,“可你喜欢的是谁呢?”


    第117章 衷肠 你家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江望渡被解除了禁锢, 立刻翻身坐起来,喉管不受束缚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大口地喘气,紧接着又开始咳嗽, 眼神却有些涣散。


    前世永元三十二年, 蓝蕴病到只剩一口气,江明不肯为她给宫里递帖子找太医,江望渡职衔太低更无实权,又是个人都知道他跟他娘不得镇国公看重,私下求见时没一个太医开门,将京中能找的大夫找了个遍, 却始终一筹莫展。


    迫不得已下,他跑到东宫外长跪不起,恳求谢英请张霁出面。


    即将失去母亲的恐惧将他深深笼罩在内, 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响,急得六神无主, 只差没当着太子的面哭出来。


    而谢英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 颇有兴趣地问:“这是你的?”


    江望渡彼时全然没有心思陪谢英闲谈, 但如果不让谢英满意,他母亲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


    于是他抬起头看了对方指间的东西,点了点头道:“是。”


    江望渡大哥娶亲很早,长子已经启蒙,家中请的先生某天起了逗小孩的念头,故意坏着心眼儿, 给人出了道关于城防布兵的题。


    他当时刚从兵马司回来,偶然路过听到这一句,将自己关在房中深思半日,把看法写了下来。


    “不错啊, 写得挺有意思。”他不知道这张被他夹在书中、按理说不该被任何人看见的纸页为何会到谢英手里,但总之,谢英在听了他的回答之后笑了笑,打趣道,“以前你说想去军中历练,我只当是玩笑,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想法。”


    江望渡浑浑噩噩,勉强应声:“多谢殿下夸奖。”


    谢英一看他的表情,表情不由得变得有些无奈,将那张薄薄的纸张扔下来,叹道:“行了,既然你有这个心,本宫成全你。”


    “卑职不敢。”江望渡嘴唇干裂,缓缓摇头,“家母……”


    “这个更容易。”谢英浑不在意地打断他,“我有个妾室中了蛇毒,需要一味很难求的药材才有救,我的人寻到西北,结果去晚一步,药材被别人采走了。”


    江望渡对药草之类的东西毫无了解,满以为难求也能求到,匆忙点头道:“卑职去替殿下买。”


    “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那草药只有一株还是两株。”谢英道,“如果你能将它弄过来,交到东宫,我就让张霁去为蓝夫人诊脉,他医术如何,想来你很清楚。”


    珍贵到不远千里前往西北也要采的药,拿回来却只有那么少。江望渡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问道:“他们也是想救人吧。”


    谢英歪头注视着他的表情,闻言点点头道:“当然,那家的孩子比你小五岁,同样为救母命。”


    江望渡沉默片刻,纵然已经因为蓝蕴命悬一线,急到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在抖,但听到这话的时候,心头仍划过一丝不忍。


    这点情绪很快被谢英捕捉到,他觉得有些好笑,诧异地问道:“你还有心情同情别人?”


    谢英从椅子上站起身,将刚刚被自己扔下来的纸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忽然道:“这样吧,本宫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着,他蹲下来凑近江望渡,轻声道:“你本来就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如今又有这种见解,当个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可惜了。”


    此时江望渡已经从对方嘴里听得很明白,那什么劳什子摘星草珍贵异常,若换到救人性命这上面,基本就是只能活一个的意思。


    如果他顺着谢英的指示,把东西抢过来,死的就是采到这药那一家的女主人;但如果他拒绝,蓝蕴决计活不过今年冬天。


    在这种天人交战中,他分不出任何精力思索当朝太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要提拔自己,更没有心情为此感到窃喜。


    跟谢英想象中的情景不同,江望渡哑着嗓子道:“卑职不敢。”


    “不敢什么?”谢英定定地盯人半晌,忽而笑了笑道,“你若是想做将军,迟早要提剑杀人,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又有何区别,而且你还没有听本宫说任务是什么,这么着急拒绝又有什么必要?”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回味的事,语调放得很低,几近蛊惑道:“轻舟,别怕,本宫刚被父皇扶为太子,穿着册封吉服往东宫走时心里也很慌,总觉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鸠占鹊巢者。可是谢淮非嫡,谢衍非长,我当太子有何不可?”


    江望渡抬起头,猜出了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听,遂张了张嘴道:“殿下——”


    “所以在回去的路上,本宫就赐死了个以前给过我难堪的太监,把他扔去了乱葬岗。”谢英话罢,得意地笑道,“效果非常好,再也没有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江望渡闭了闭眼,那太监他也认识,皇后宫里的宠侍,霍景的徒弟,喜欢拜高踩低出了名,不止年少时的谢英被挤兑过,就连江望渡也听过几声奚落。


    二十二岁的江望渡手上确实没有人命,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报复欺负过自己的人的念头,刚知道对方没了命,还是被谢英下令杀死的时候,他也在心里高兴过。


    但问题是还没高兴多久,他就从别人口中得知,谢英的赐死并不只是单纯的白绫或鸩酒。


    他派人砍下这个叫周束的太监的手,命对方自己吃下去,并且在周束又哭又叫不肯从命的时候,又砍下了他的另外一只手。


    周束惊恐不已,当真俯身像狗一样去撕咬自己的残肢,谁知谢英欣赏了一会儿,又突然失去兴趣,把人拖下去用钝刀割了喉。


    皇后得知以后愤怒不已,她倒是没有多心疼一个下人,更多的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即刻便把他告到了皇帝面前。


    而皇帝显然也没想到谢英能做出这种事,把人叫到乾清宫申饬,但谢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周束给自己带去的痛苦放大无数倍,还给皇后上了个眼药,提了一嘴前段时间皇帝病重,皇后非但没在身侧尽心服侍,反而将全部精力放在前朝,替谢衍筹谋的事。


    于是这事到了最后,皇帝轻飘飘地劝了皇后两句,无需因为一个太监跟太子过不去,便一锤定音,不许任何人再议论,甚至以周束从前冒犯太子的名义,着命锦衣卫把他的尸身拉出去鞭三百。


    “这种能救亲娘性命的东西,谁也不会轻易交出来,换做是我,我也不会,所以本宫是一定要杀了他们的。”谢英把江望渡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现在我让你去做这件事,若办得好,等你娘好起来,我推你去军营历练,以你的天资,一定能闯出个名堂。”


    “殿下,我……”江望渡猛地将手抽回来,做完这个动作之后,看着谢英悬在半空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冒了一后背冷汗,匆忙解释,“卑职并非有意冒犯,请殿下恕罪。”


    谢英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面前宛如惊弓之鸟的江望渡,过了好久才低声道:“杀人是会上瘾的,只要多来几次,你一定也会爱上这种感觉。我们如此相像,本宫相信你会是我最好的帮手,且我们从小相伴,你这么害怕我干什么?”


    江望渡头皮发麻,脚步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就在他再也忍受不了,准备干脆转身离开的时候,谢英忽然又道:“江望渡,你想清楚,只要踏出这扇门,蓝夫人的事情本宫绝不会管;而且就算你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宋才人中的蛇毒,本宫依然会想办法解开。”


    江望渡的手已经触及门框,听到这话却又生生止住,谢英信步走过去,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给了他最后一击:“如果让我来,指不定会造成什么局面,你的同情心如果真那么泛滥,还不如自己动手,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殿下,这是要下地狱的。”江望渡哪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再次折身跪在地上,语气惶恐中又带着绝望,“您如今已经贵为太子,为什么要如此滥杀无辜?”


    “无辜?”谢英像是听见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捂着肚子笑出声来,过了好半天才摇着头,伸手扶住江望渡的肩膀,“如果活着时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下地狱又有什么不好?你被镇国公丢进宫的时候才三岁,被曲青阳推下照月崖的时候七岁,如果没我早死了。父亲不疼,嫡母不慈,大哥不护,他们谁觉得你无辜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渡,表情淡漠而讥讽,就像是在看一个天真愚蠢的孩童:“而且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不是现在才要下地狱,在我母妃悬梁自尽,尸体无人收敛时起,我已经在地狱里了。”


    ——


    钟昭放开江望渡,后退几步,紧紧抿着嘴唇,已经没有了流泪的冲动,眼眶干涸得像是要着火,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望渡。


    而江望渡缓过来后,没有从床榻上下来,更没有抬头看他,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像是陷入回忆一般喃喃道:“上辈子我以为你死了,从西北得胜归来之后,曾经去你待过的学堂,找康辛树康先生要你写过的文稿。”


    算算时间,钟昭那时候因为心软放过了宋欢,没完成谢停交代下来的任务,差点被打没半条命,卧床多日,还真不知道这事。


    听到这话,他皱眉道:“你找我师父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我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文章也看得一知半解,康先生说,你是他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少时便发宏愿,想看到大梁江山永固,想为德才兼备的君主效命,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四海升平,天下归一。”江望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停顿半晌后忽然笑了,“上辈子你亲手杀了我,这辈子我送上门让你干,钟灼与,你说我爱上的是谁?”


    从江望渡嘴里听见这个字,钟昭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耳鸣到头也跟着疼,好不容易镇定一些,心里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嘴上已经道:“你骗起人来眼都不眨,我怎么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照月崖那天……”


    “笨蛋。”江望渡低声道,“骗你的,那天说的所有话都是骗你的,阿昭,我早就后悔了,如果可以,我宁可死在火里的人是我。”


    话到此处,他仰起头来,面上一片惨淡:“我知道我没脸在你跟前说这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家那把火,不是我放的。”——


    作者有话说:不会立刻和好(悄悄


    第118章 歉意 死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


    八月的京城正是最热的档口, 因为不知道屋内的两个人要聊什么,水苏离开的时候特意将门窗全部关死,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江望渡刚刚才被从窒息的鬼门关拉回来, 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额头的汗不受控制地流淌,在锁骨轻轻划过去,嘴唇干裂而苍白。


    钟昭定定地看对方片刻,往后退了几步,好半天之后才道:“信,我怎么不信?”


    顿了顿, 他笑了一声道:“你总算说出来了。”


    江望渡闻言稍微愣了下,看上去非常想问他为何有此一言,但是跟钟昭对视了一会儿之后, 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点头道:“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


    钟昭在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语气微微上扬, 说不上是嘲讽还是调侃:“毕竟这么多年过去, 也不是白睡的,若是一点猜测都没有,真算是白重活了一回。”


    江望渡咧了一下嘴,没搭话。


    在很多情景之下,江望渡讲起话来都没有任何顾忌,专门喜欢拿谢英这个最敏感的话题刺激他, 被扼住脖子也要说下去,一副根本不把对面当回事的样子。


    如他所想,钟昭的确出离愤怒,恨他口无遮拦, 什么话都往外冒,更恨他翻脸无情,既然以前能装为什么现在不肯装。


    可就像他们反目那天一样,在这种极致的恼恨情绪中,钟昭又倏地冷静下来,想到了个问题。


    江望渡为什么要说这些?


    上次他们闹到如此地步时,是江望渡不知道宋欢孩子的父亲并非谢英,担心他这么早死,会导致谢时遇无法降生,为了救自己心中的贤主,这才将性命豁出去,只是为了激怒钟昭,让他放过谢英。


    但是现在,谢英已经死了,谢时遇出生与否更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江望渡没道理这样做。


    那么他既然选择了这样做,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江大人可能不知道,上辈子孙复成亲那天,我也去了。”刚刚结束榻上缠斗,又如此大开大合地互相逼问一场,钟昭神色疲惫,平静地道,“你醉了,说了些话。”


    江望渡没想到还有这一茬,脸上出现了片刻迷茫,“什么?”


    “你说你不成家,是因为自知有罪,死后要下地狱。”就算是没跟这人有这种牵连的前世,钟昭都不得不承认,江望渡除了在他家这件事情上之外,没干过什么非常出格的恶事,而对于一个看惯生死的将军而言,能让他一直记心上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小打小闹。


    那天钟昭正在气头上,满以为江望渡对他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连带着也曲解了他前世难得的真情流露,直接给对方拍了板,认定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东西。


    但方才,就在江望渡泼了他一杯茶后,钟昭慢慢地醒过了神。


    如果江望渡对他是货真价实的无情也无义,听见了他那番话,感受到的不该是愤怒,难以置信甚至失望,而应该是忌惮。


    钟昭也没白在官场待四年,清楚纯粹的政敌很难会有这种情感,它常见于亲人、师徒和爱人中,因为人只有对在乎的人才有期待。


    “你师父不知道你家受废太子所害,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江望渡听懂了对方的话,见对方听到这话精神尚可,这才没有刹闸,垂眼继续道,“他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说你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若得遇明君,将来必能位列三公。”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刚刚话赶话说到那里时,钟昭在情绪最上头的时候,在人面前撒了一回泼,也有过类似言论,而今听来却感觉浑身都难受,不自在地抬了抬肩,问,“然后?”


    江望渡见状浅笑,眼底有几丝温柔闪过:“我管康先生要了你的手稿,无事时便翻一番,想象你是如何从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才华横溢的少年,然后……”


    说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化,抬头看了一眼钟昭,道:“然后越想,越觉得谢英实在该杀;无法将谢英拉下马,后面又因为时遇,只能保着他的我更该死。”


    钟昭面色还算平静,已然明了。


    上辈子放出那把火的人确实不是江望渡,追根溯源,想从他和父亲手里抢摘星草的人也不是江望渡,但是那把捅进他身体里的刀,确确实实握在对方的手上。


    此为钟家惨案起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绕过去。


    钟昭侥幸活了下来,又来到了家庭美满的第二世,可以慷自己之慨说不怪江望渡,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对于他家的事,江望渡并不算完全无辜。


    “那个时候我太蠢了,面对太子诏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万全之策。”前世二十二岁的江望渡打马过长街,招猫又逗狗,真的就是个混日子的兵马司指挥使,拿着六品武职的俸禄,即使自诩在排兵布阵上有些天赋,也不奢望能当将军,以为此生最圆满不过混个校尉,娶个甚合心意的姑娘,再加上母亲的命捏在谢英手里,哪敢明目张胆地违抗对方之命。


    “那个时候我对谢英说,杀你一个就行,我有办法让你家剩下的人闭上嘴。”江望渡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睫发着抖,嘴唇紧抿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一天。


    他绷着脸,目睹钟昭在自己面前失去意识,转身走到院落外,孙复已经事先听过他的计划,但事到临头,还是吓白了一张脸。


    孙复只平日看起来嚣张跋扈,其实在那一天前鸡都没杀过一只,拉着他的胳膊晃道:“公子,你杀人了,你真的杀人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肋下这个地方死不了。”江望渡听罢用力咬牙,强自镇定地下令,“你现在就带着他去照月崖,然后在崖下等着,千万不能被别人看见。”


    “虽然您从那里摔下来没死,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运啊。”孙复的头发都炸了起来,惶恐哭道,“要不我们还是带他去看大夫,公子求求你,我们去找大夫吧。”


    混乱之中,江望渡本来就没有把握,闻言头痛欲裂,一脚踢在他膝盖上,还要竭力压低声音:“这是太子的意思,我有何办法?这是唯一有机会保命的法子。”


    停顿半晌,他又咽了咽口水,反问道:“若再拖下去,周束是什么下场,难道你没看到?”


    提到这个曾经皇后宫里的太监,孙复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跟见了鬼一样惊恐,江望渡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勉强支撑,加快语速地吩咐道:“按我说的做,我在这里守着,到时候就跟他爹娘说他有急事要外出,等人养好了伤,再想办法让他们写信,乃至见面。”


    孙复捂着钟昭没止住血的小腹,把人扛在自己后背上,还是忍不住问道:“万一他没那么好的运气,真死了怎么办?”


    江望渡面色扭曲,踹了孙复第二脚,差点没压住自己的音量,厉声道:“没有万一!”


    彼时他在五城兵马司并无其他心腹,这样缺德且需要保密的事情又没法托付给别人,只能孤身坐在外面的石桌旁边,闭目祈祷孙复能带来一切顺利的好消息。


    然而天不遂人愿,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在晚风的吹拂下逐渐变得坐立难安,最后被派出去的孙复是连滚带爬,一头撞进来的。


    “公子,宁王,宁王殿下正在那下面。”孙复六神无主地栽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钟昭十有八/九是活不下来了,我也差点被他们发现,现在怎么办啊?”


    “什么。”江望渡猛地从椅子上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脚下不稳,“带我过去看看。”


    话罢,孙复点头如捣蒜,立刻爬起来给自己主子领路,而江望渡跟着孙复往外走了不到半炷香,便忽然感觉脑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一锤,转头拼命往回跑去。


    正在此时,项远山和项青峰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院中,一人踩着趴在地上的姚冉的脊背,一人将钟兰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因为头朝下,姚冉的状况他看不太见,但钟兰不住地拍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面色青紫异常。


    “小江大人,太心软可不好。”月光凄冷,项远山露出森白的牙齿冲他一笑,“我们兄弟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帮您一把。”


    ——


    这样的真相,纵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今生所有人都好好的,江望渡也根本张不开嘴。


    他闭了闭眼,只道:“死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应该的。”


    江望渡套上画皮说如果还能回到那一天,一定要把他全家挫骨扬灰的时候,钟昭只差没有当场掐死他,可对方当真对他道了歉,钟昭也并没有觉得好受些。


    说来说去,这三条人命太沉重,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


    “既如此。”良久,钟昭扯了扯嘴角,哑然一笑,“怎么不见江大人弹劾我的时候轻一点?”


    “公是公,私是私,灼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何必跟我装傻?”谈及此事,江望渡的神情重新严肃起来,出声问,“你给谢时泽当了这么久的先生,难道看不出来他资质平平,难担大任?莫说时遇,他连晋王都比不上。”


    钟昭听此一言,并未马上答话,他心里明白江望渡没有危言耸听,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


    前世他甚少跟谢时泽接触,对端王这个世子的印象并不深,也不清楚此人具体怎么样。


    今生初见,谢时泽成熟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人也机敏伶俐,钟昭便一度他是个可塑之才。


    直到前段时间,他正式拒绝了谢衍的拉拢,转头一心栽培谢淮早已选定的接班人,当真用是否能当帝王的目光审视对方,才发现谢时泽多少有点后劲不足。


    不过要做皇帝,单单只有天资出众,显然也是不够的。


    “晋王跟长兄的妾搅在一起,还悄悄有了身孕,谢英这么多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多半也是他跟皇后的手笔。”钟昭并未反驳江望渡的话,兀自反问,“私通是什么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更何况对象还是兄长的女人,宋欢没得选,难道晋王也没得选?这样的品性德行,你放心给他做马前卒?”


    永元三十年,宋欢到了谢英的身边,彼时谢衍也就十二岁,跟她充其量只能有点玩伴间的感情,萌生男女之情应该是在近几年。


    钟昭相信谢衍是真喜欢宋欢,否则大可不必冒着风险留下她,但对于宋欢来说,更重要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此机会活下来。


    想想这几年她宫里宫外到处寻求名医,不停地喝各种苦药,努力调理身体的样子,分明心里很清楚自己大仇将报,谢英自掘坟墓,眼看着风光不了多少年。


    而一旦谢英死了,她想保住这条命,就只有搭上谢衍一条路。


    党争本身就是不死不休的事,前头的窦颜伯、孔世镜之流无不牵连全家,不过是诛几族的区别而已;如今谢英已死,皇子之间的斗争没有丝毫止歇的意思,谢衍看着年少可欺,实际上压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而谢时泽同样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心肠,对谢停这个亲叔叔尚无包容之心,遑论其他人。


    谢时遇再好再出众,毕竟现在还没有出生,等他够亲政的年纪起码还得十年,而如果着眼于谢衍和谢时泽,不管最后谁登皇位,都很难善待对方一党的朝臣。


    至于帝王人选德才方面的考量,从来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看法一定对,在很多时候,一个皇帝不够聪明,对江山社稷而言反而是好事。


    切实的问题摆在面前,这次轮到江望渡沉默了下来。


    钟昭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江大人,你说公私分明,这没有错,但在下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诚然当日站在晋王府外,得知江望渡转投谢衍门下的原因,怒气直直地往头上涌,不肯跟江望渡联手是真的,但是与此同时,惊骇于谢衍的胆大包天也是真的。


    他见江望渡不语,索性也不再等对方答话,披衣去了一趟书房,回来的时候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拿来,在江望渡面前掂了掂。


    “不留大人宿,我送你回去。”


    钟昭语气几乎算得上平和,但是却带着一股划清界限的漠然,“有些东西也该了结一下。”


    第119章 义绝 我不想爱你了。


    江望渡被钟昭拽着手拉起来, 踉跄着行至门口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眼看着一只脚即将踏出门槛,才紧急伸出一只手扶住门框。


    不知是何缘故, 他总觉得钟昭盒子里的东西不像寻常之物, 视线在上面流连:“这是什么?”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钟昭语焉不详,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接着就要继续带他走,但江望渡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气,猛地从人手心里挣脱出来,无顾外面听到门口这边的动静, 小跑过来试探着问了一句的水苏,一把推上门。


    “今天我已足够坦诚,钟大人就是这个反应?”他后背抵住房门, 用简单的方式阻断了钟昭往前走的路,胸膛上下起伏, “提上裤子就让我滚, 翻脸不认人到这种程度, 你心里不觉得过不去?”


    这个词用得真好,翻脸不认人。


    钟昭在心间将这五个字翻来覆去地念,托着盒子的手动都没动一下,只是目光稍微向下挪移,扫了一眼自己小腹位置。


    良久,他抬眼反问:“我?”


    江望渡抿唇, 声音低下去:“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


    钟昭打断道:“不需要解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捅我刀是为了保谢英, 咒我全家是激我暴起杀人,我都明白,你总有理由。”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往死里参我更简单,端王世子难堪大用,党争立场不同罢了,我也没对你留情,又有什么好说的。”


    听到这话,江望渡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地空白了一瞬,虽然没有直接点头,但是那表情就昭示着钟昭的话一点都没有错。


    钟昭一早料到江望渡会是这个反应,低笑着打开盒子的盖子,将东西往对方眼前递,江望渡还没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已遵从本能的反应垂头看去。


    结果下一刻,他就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看向钟昭。


    因为那里面不是别的,是他送给钟昭的、绣着苗疆纹样的全套衣装,最上方则是一个曾经被改过针,但现在已经恢复如新的剑穗。


    “为了把它变回原样,我请了姑姑出面,她是苏州绣娘,虽然肯定做不到跟以前一模一样,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钟昭道,“当时你要我戴着它进乾清宫,说得实在太突然,我自己手艺有限,乱改一通,姑姑复原起来难免吃力,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


    “你什么意思?”钟昭平静的语气让江望渡觉得十分危险,这是一种比自己被掐住脖子剥夺呼吸权利更不妙的感觉,他的语速不由得加快,舔了舔嘴唇道,“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钟大人难道想让我做这种小人?”


    江望渡讲话时刻意加重了小人这两个字,摆明了不接受这种归还礼物的做法,同时还给钟昭戴了一顶高帽,仿佛只要只要他坚持就是逼迫,就是无情无义。


    但钟昭却只是道:“今天不止你要做这个小人,我也要做。”


    听到这句话之后,江望渡先是愣了一下,想着钟昭送他的多是些药膏糕点,一个比一个实用,早就已经揉进了伤处,或者是进到了肚子里,怎么还能有别的。


    但是很快,一道快得他险些抓不住的残念在脑中闪过,他这才回忆起,府里来自钟家的东西确实有,而且他已经看得非常习惯。


    江望渡望着钟昭的眼睛,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东西,目光一时竟然染上几分不安,强装镇定:“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钟昭没有卖关子,直接给了他答案:“前些年舍妹与我一道送你出征,往小院抬了一方桌子,打得不好,想来也应该换一换了。”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成真,江望渡咬紧了牙,“那是阿兰送给我的东西,你说拿回去就拿回去,凭什么?”


    “事后我会对她道歉。”钟昭并不正面回答,牵了牵嘴角道,“我没跟你商量。”


    江望渡觉得嗓子干涩到了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家中只有他自己做官,做得又如此大,钟昭年纪轻轻,便已经能在家里做到说一不二,父母完完全全管不了他,改为及笄的小妹更是理所应当要听他的话。


    但这只是外人对钟家的看法,事实上中钟昭这些年来,一直很喜欢在爹娘面前低下头,让他们慢慢地摸自己的头发,也从不左右钟兰的决定,只说你快乐就好。


    正常来说,那张由钟兰和她师父一手打造的桌子,虽然是借钟昭的名头送出去的,但于情于理,他断断不会因为自己是钟兰的哥哥,就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做出往回要这种不体面的事。


    只是眼下的情况也明摆着,钟昭现在一点都不正常,仅仅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没有失态,内里早就不知道崩塌成什么样子了。


    濒临失控的人能说出什么理智的话,江望渡瞧着他的样子,觉得对方比刚刚的状态还不好。


    “阿昭,我不明白。”眼瞧着钟昭已经走上来握他手臂,江望渡登时没了思考成因的心情和时间,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


    “我说了,你不需要这样做,前世你捅我一刀,推我下崖,我还你一剑,恩怨两清。”钟昭看出他脸上的不解,失笑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那把火既是谢英放的,便与你无关,今生他已死在我手下,虽然便宜了他,但也算大仇得报,到此为止对谁都好。”


    说着,钟昭声音放缓:“那时候你不过小小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能拿太子怎么办?我不会这般强求任何人,此事不怪你。”


    江望渡茫然地看着钟昭。


    重生至今,他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场梦,梦里是钟父钟母和钟兰化为厉鬼向他追魂索命,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却又抑制不住地想逃,但每每到了最后,他的喉间都会被插上一把剑。


    那把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洞穿一个血肉之躯轻易至极,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身体里溅出来。


    很奇怪,提着这把剑的人明明就是钟昭,江望渡却只有在对方身边的时候才能睡个好觉。


    钟昭并非难以沟通的那种人,恰恰相反,他其实非常容易心软,因此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夜,江望渡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是不是自己把那句话说出来,钟昭就会抬手一挥,解下他脖子上的镣铐,从此以后两个人都能解脱。


    转眼好几年过去,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包含各种纠缠误会,他确实鼓足勇气讲出了那句话,钟昭也确实亲口说了不怪他,但是江望渡看着钟昭状似平静的一张脸,却觉得此情此景还不如挨上一剑。


    他上前几步,将那个要命的盒子抽出来放在一旁,将钟昭的两只手都牵住,竭力压下心头漫上的恐慌感,低声道:“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好好跟我说行吗。”


    江望渡刚刚本来就已经被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抓着他的指尖绷到泛起白,钟昭当然能看出对方说的是真心话,但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心口的破洞正在变大。


    “你回来四年了,江望渡,共枕而眠的许多个晚上,你有无数机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但是你都没有说。”钟昭没有挣开对方的手,“我倒想问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前世之事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今生你过得这么好,为何重提旧疤?”江望渡神色黯淡,苦笑道,“若可以,我甚至想瞒你一辈子。”


    “好一个不知道怎么开口。”钟昭闻言笑了起来,不过脸上的表情很快收敛了起来,哑声反问道,“不知道怎么开口到头来,就是你眼睁睁看着我在原地打转,直到终于藏不住了,江大人才愿意高抬贵手,赐我一个痛快?”


    江望渡觉得这个说法不对,他明明没有这样的意思,可是钟昭因为他的沉默受折磨是真的,他话到嘴边又想不出该如何分辨,只能徒劳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钟昭盯着他的眼睛,就着现在这个姿势一步步往前走,这次轮到江望渡主动松开握着他的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慢慢往后退,钟昭猛地把人拉了回来,提出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我没阻你去边关,如果我刚刚不是跟着魔一样对你说那番话,你还是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对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太尖锐,江望渡脑子一团乱,还没来得及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钟昭的语调却忽然扬了上来,没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低下头,两人近到几乎鼻尖挨着鼻尖的地步,自嘲一笑:“照月崖那夜,除了帮宁王采无忧草,我确实存了些别的心思,江大人不妨猜一猜,在杀谢英和担心你的安危里,我选了哪一头?”


    即使明知道楚三娘奉了谢停命截杀谢英,江望渡反其道而行之,目的是把人好好护送到黔州,钟昭那个时候也已经想好,无论如何都要先确定江望渡的安全。


    为此,哪怕真的让谢英就那么一走了之都没有关系。


    江望渡听罢瞳孔巨震,总算有了反应,他抬手抱住钟昭的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对不起,我想错了,我不应该……”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刚知道江望渡同样重生归来的时候,钟昭一度很想听他对自己道歉,但现在真听见了,又觉得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意义,“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你从来没说过要同我在一起,是我异想天开以为我们能有未来,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虚情假意里也总能掺一分真吧。”


    钟昭听着他的哽咽,突然在那一刹那卸掉了浑身的力气,感觉计较这些的自己又矫情又可笑,“江望渡,你扪心自问,从头到尾,你有把我当人看过吗?”


    他没再给江望渡开口的机会,很快接了下一句:“刚才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回答你;像你那天说的一样,我这人就是这么贱,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认为前世今生的你是不同的两个人,居然还敢爱上你。”


    顿了顿,钟昭放开对方的手,同时也退出了江望渡两条手臂圈住的范围,眼眶带上一点红意,一字一句犹如顿刀割肉,“但实在太痛苦了,我不想爱你了。”


    第120章 求救 阿昭,你救救我吧。


    钟昭没有给江望渡继续说不的机会, 直接拽着人的手腕从院墙处跳出去,把压根理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孙复扔在身后,赶在寅时前来到了怀远将军府。


    只不过当然, 因为江望渡没有真正意义上从镇国公府分出去, 单开一支另立门庭,这么称呼更多的是出于尊敬,并不意味着这里真有将军府该配的府兵等一干人。


    因着这层关系,再加上江望渡大约从小就被放养惯了,即使现在已经日益位高权重,也不喜欢身边时刻围着一堆人的感觉, 钟昭进门的时候没受到什么阻碍。


    他没走正门,见到他入内的本就没几个,零星见到的那几个, 从前便没少或看或听说他们耳鬓厮磨,对此情此景早已习惯。


    他们虽然经常在朝上互相弹劾, 但毕竟以前相处的模式跟现在也差不多, 江望渡不想闹到人尽皆知, 因此并未开口说什么。


    于是府里这些人个个面露微笑,目送钟昭和江望渡脚前脚后步入书房,五个人里有四个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开辟了新玩法。


    书房的门打开又闭合,江望渡率先发难,抵着钟昭的肩膀将人按在门板上, 脊背重重向后摔去,砸在上面发出砰一声闷响。


    那个盒子到底还是被钟昭带了过来,江望渡眼眶发红:“几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做了什么事,你心知肚明, 一定要这样吗?”


    “就是因为难以割舍,才要做到这种地步。”相比起江望渡一反常态的失控,后背和肩膀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钟昭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欲念,注视着江望渡的神情,轻声重复,“一定要这样。”


    “我是武将,又还年轻,十年里有三年常在京城都不容易。”江望渡看出他眼里的决绝,眸光闪了一下,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你不想见我,我便不纠缠你,只是留个念想,这都不行?”


    闻言,钟昭伸出去拉他手腕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视线在虚空漫无目的地飘了好半天,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张桌子上。


    江望渡纵使已经当了两辈子的将军,性子磨得较从前沉稳许多,骨子里也依然有少年打马过长街时,爱玩爱闹的那一面。


    心照不宣的这些年,钟昭被他带得愈发大胆,趁着两人都休沐,没有公务要忙,卧房没意思,在书房白日宣淫也不算鲜见。


    那时江望渡不是谢英最信得过的手下,他也不是端王一党的谋臣,他抱着对方的腰让人坐在桌面上,他们只是钟昭和江望渡。


    “边关一役,我不会拦你,至于宋欢,我连她这个人都留了下来,自然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下手,你大可不必担心。”既知前世的命数,再加上领兵数年的能力摆在这里,钟昭总算不需要再担心江望渡的安危,沉默片刻道,“提前恭祝将军旗开得胜。”


    “……”如果是刚见面时的江望渡听到这话,或许听到这话还会开心,但现在他哪能不懂钟昭的言外之意,剩下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拿这种事做筹码,就是为了跟我把礼物换回去?”


    钟昭轻扯嘴角,露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看着江望渡怒发冲冠的样子,心中非常诡异地涌现了几分快意,还有心情打趣道:“身外之物有什么强留的必要,这样的交易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将军要是不做,那可就太亏了。”


    江望渡死盯着钟昭的表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一开始还挂着嘲讽,但是越到后面越坦然,甚至有了些平静的意思。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不对劲。


    他几乎不可置信,脑子也感到阵阵发昏,想不通钟昭的态度为什么来了一个这么大的扭转,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反应。


    明明在不久之前,钟昭还会掐着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榻上,没道理说出前世的一部分真相以后,这人忽然就对他无所谓了。


    钟家三口人的惨状是江望渡十几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是想救人但没成的废物,谢英纵火案的帮凶,钟昭应该恨他,或者至少应该怪他。


    “你不想杀我了吗?”除了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钟昭这件事还没告诉对方,江望渡已经把前世之事交代得差不多,钟昭对他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疾言厉色,可他完全没有死刑犯乍然被赦免的解脱感,反而无所适从,浑身都不舒服。


    钟昭后背贴着门,一侧肩膀挨着墙璧,江望渡在不自觉中离对方越来越近,简直像是在把人往角落里逼,到后面声音迷乱,呼吸与呼吸交缠在一起,他甚至主动拿起钟昭的手往自己颈间放,“我给你这个机会,灼与,试一试?”


    “我只说了我不会对谢时遇怎么样,端王和端王世子的心意可不是我能左右的。”钟昭轻轻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已经抬起的手往上勾,捏了捏江望渡的下巴,“这么着急来送死,你对太孙殿下的忠心不过如此。”


    听此一言,江望渡眼中短暂地浮现出了几分清明之色,从刚刚那种几近疯癫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下意识往后退去。


    但是很快,他通身那点自惭形秽便消失无踪,转而被一种病态的执拗占据,脸上也被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所笼罩。


    “那天伯父被打晕了,所以还相对好一点。”江望渡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低声道,“阿兰年纪太小,光是看着那一幕已经吓得尖叫痛哭,伯母不知道怎么来了一股力气,咬断绳子爬到她身前,让她踩在自己身上,可以晚些被烧到。”


    “我连夜带你回将军府,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如江望渡先前所言,他在念书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份,但描述起这种场景却很信手拈来,短短几句话,钟昭已经感觉到一阵眩晕,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一把攥住江望渡的手腕,将人往远处一推,“闭嘴。”


    江望渡对钟昭的叱骂置若罔闻,任由腕上的痛意席卷至整条手臂,半边身子都在发麻,仍然不受控制地道:“她们的叫声那样凄厉,跟战场的士兵死去前还不太一样,非亲耳听到者想象不出来。”


    他面上突然有一抹悲哀闪过,大睁着眼望向钟昭,出声吼道:“你怎么能不恨我?”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又小声呢喃着:“阿昭,你救救我吧。”


    钟昭看着对面青年的面容,有好半天的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从这人对他说那把火不是他放的起,钟昭就明白始终走不出来的也有对方一个,这一声求救是因为什么,钟昭也能理解。


    但是对于这件事情,他同样深受其害,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分得出精力照管别人。


    “轻舟,我救不了你。”明明钟昭今日之行的目的,便是和对方一别两宽,可江望渡走投无路时,竟还会向他求助。话到此处,钟昭的嘴唇也泛着几分白,右手掌心在江望渡脸侧停留半晌,对方的眼睫如羽毛般在上面轻刮,良久,他道:“能渡己的人从来只有自己,这是我要历的修行,也是你的。”


    话罢,钟昭抬手用了些力将江望渡扫到一边,径直走到那张桌子前看了片刻,从旁边挂着的全套黄金盔甲前抽出了一把剑。


    江望渡本来还头重脚轻,浑浑噩噩着,见此一幕终于如梦方醒,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没有任何犹豫地站在了对方正对面。


    “如果你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如先杀了我。”他微微扬起头对上钟昭的目光,也不再示弱恳求,语气里连一丝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也带上些许平和,“来吧。”


    “……”世上没有一个武将不爱宝刀宝剑,江望渡也不能免俗,府里所有武器都开过光,现在手中这把虽不是常用之物,依然在烛火下闪着如有实质的寒光,钟昭跟剑柄接触的手用力到咯吱响,额角青筋跳了跳,道,“让开。”


    江望渡不言不语,且一动不动。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提着剑上前几步,视线始终跟江望渡紧贴在一起,手腕刚轻轻地转了转,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紧接着,在他们都没有回头去看是时候,孙复已经带着一个身穿斗笠的老者来到了这里。


    “钟大人!”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昭身体微微一僵,转过身正好看到刚刚说话的人摘下头上的东西,露出了一张他怎样都不会忘的脸。


    那人看了一眼钟昭手中的剑,显然没明白怎么回事,但已经跪了下来道:“大人,剑下留人。”


    “李春来。”钟昭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迎着孙复虽然事到如今依然一脸迷茫,可是明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再次回过头。


    过了会儿,他道:“江望渡,你可真会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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